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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韵

艾涟 (现代)
  余韵 > 一 一 一
  遥远的南方的一个村落。村之南,一支高高的黑色铁杆上飘着国旗,那地方是所新建的小学;村之北,是竹林。
  这竹林,村民们都说是不祥之地,里面常常闹鬼。传说有个女人在里面上吊,化成了厉鬼。大人都叫孩子们不要到竹林里去。其实不是这样的。村子里的老人们不知从哪里继承了鬼怪的传说,并继续贻误后代。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对竹子的崇拜,不知道竹子的历史文化内涵,甚至不知道那些竹子的名字,只知道不时地砍一些竹子来编箩筐。他们所知道的对竹子的利用,恰恰是对祖宗的背叛。他们远古的祖先认为他们都是从竹中生出来的,死之后也将化成竹子。对竹子,祖先们奉为神灵,决不敢损害。每遇台风,多有折损之竹枝;台风过后,祖先们必举行庄严的祭祀活动。今天的竹林,原本是神圣之地,在近代老人们的教育下,成为厉鬼藏身的不洁之地。死后如若真有鬼魂,村子里的老人将来肯定要挨骂了。
  一阵风吹过,竹林里飘出凄清的箫声。之前,这竹林里从没有音乐,只有虫鸣声。箫声夹着冰泉之气,忽如海浪层层推进,忽如雪花阵阵纷飞,忽如峡谷一阵旋风,急剧而上,忽如深夜银河静静流淌……
  箫声飘过田野,村民们不由地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来叹息一声:“唉,这寡妇!”
  吹箫的正是一位寡妇。七天之前,她还是村里一富家的媳妇,但在她丈夫死后不久,便给婆家赶了出去。对此不幸,她没有悲哀,也没有反抗,更没有带孝,径直走进竹林里,在一块空地上搭起一间小竹屋住了下来。
  这竹屋搭了七天七夜,甚是雅致:竹壁竹门竹窗竹叶棚,竹桌竹椅竹床竹节杯;青青竹林朝露接落霞,悠悠箫声白云伴竹韵。村里的男人们看了之后不禁感叹:“真是难为她了,一个人能搭出这么好的屋子!”感叹尚在半空,村妇们便接了过去,转折成为:“哎呀,她还不远远滚开,想在那里偷偷……!”
  可怜的寡妇,继续吹箫。这也许是一首挽歌,为虔诚崇拜竹子的先民们而唱的挽歌。也许还为了那尚未死亡的魂灵,为它尚未完成的爱。箫声深长而悠远,悠远而深长。每一个音符仿佛都有形态,像智慧的老者,手执古老的石杖,缓慢而有节奏地敲打时空之门,不断地回到过去。这音符还带着宁静,简单而纯洁,最贴近本真,仍然缓慢而且无限地回归本真。只有静者才懂得这音符。静者还懂得,本真不能是生命的常态,今天的人们若能回归本真,至少能获得深层的和谐,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它不是死一般地沉睡,而是叫我们无限地接近我们自己的心灵。
  箫声伴着白云,与云同游。她是何人,来自哪里,以后靠什么生活?村里的妇女也许因为嫉妒,不可能关心她的生活。孩子们性本善,然而老人们因为不知传说背后的真相而没能好好教导他们该如何关心妇孺。老人们还告戒:“猫儿狗儿,不要到竹林去,那儿有妖怪。”孩子们半信半疑,但不能不听老人的话。有时候好奇心重了些,几个大胆的孩子冒险钻进竹林。而竹林的茂密与幽静会把老人们在他们心里埋下的妖怪召唤出来,使得他们无法安心在竹林里嬉闹。猫儿会对狗儿说:“我偷偷跑进竹林,没见到妖怪,但见到了蛇,吓死我了。”男人们倒是有心想帮助她。这无可非议,符合生存之绝对意义:她长得比珠宝还动人,是男人都渴望与这样的女人结合。他们常叹道:“唉,可惜这么美的人儿,可惜可惜……”妇女们无疑超越了这一绝对意义,只要她们的的男人不小心露出半点对那寡妇的同情或其他暗示,她们就会说许多的话。而她既是决心进了这竹林,自是不会需求别人的关心和帮助。她又并非有意要与外人隔绝,她有自己的宇宙。她的箫声可以超越生命形式,而身体却不行。眼下她只能将内心的苦闷与孤独化为凄清的箫声,与自然万物相生相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每个夜晚,当她睡下时,她便进入另一个世界,直至第二天清晨,她才从那个世界出来,回到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即是她的梦。多年来,她都在做着一个像现实生活一样活生生并延续着的梦。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梦的,也不去追究它有何预兆,而理所当然地把它也当成了生活。她眼下的困境丝毫不乱她的心思,大概也因为有梦的期待吧。如此,她交替地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她梦见自己原本是天上的一位仙女,已修炼了五千年。
  在修炼中,她爱上了弹琴、唱歌、跳舞,并自号玉韵。她琴音清幽,歌如珠玉,众仙听了,内心愈益清明,修行不觉中更进一层。
  然而,天宫诚清静,久居也寂寞。五千年的修炼,竟终于抵不过寂寞。琴音即心声,开始变得低沉而且无聊。众仙听罢不禁摇头叹息:“五千年的修炼,怕是要付之东流了。”寂寞中,她把目光重新投向人间,发现,人间烟火虽多,世事沉浮难料,但儿女私情,感天动地,胜却天宫无数。从此,人间儿女的悲欢离合每每牵动她的心,伤心处,竟令她黯然泪下。泪珠打在琴弦上,“呜呜——”
  真是心清琴音远,悲情弦幽咽。一次,她伤感了七天七夜,泪水湿透了五弦琴。终于,她决定下凡,到人间寻求爱情。于是,她把自己化为人间一村妇的胎儿……
  梦,继续。她出生于古代,适逢乱世。父亲梁仁声,母亲黎氏,结合十余年,日日求子,不想却得一女。时下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生女,叫人心灰!然在悲叹命苦的时候,也不觉中接受了苦的事实,并以此为美。慈母的怀抱自是一片天地,这天地决无硝烟。在这一空间里,爱的力量如此之强大,任何的入侵都会变得无力而且幼稚。即使母亲死了,这一空间也不会消失,它甚至还会潜入入侵者的心中,假如真有入侵者的话。看吧,母亲抱着她,看着她,慈祥地微笑。这一刻,便是瞬间的永恒了。母亲抬头望天,诚心感谢上天的恩赐。此时,天边出现七色云彩,天地间尽呈祥和之气。父母满心欢喜,以为这是祥瑞之兆,并给女儿起名叫彩云。也许因为母亲太瘦弱,孩子没有奶吃。不要紧,母亲拿出粒粒完整的一小碗米煮了汤当奶喂孩子。她,活下来了。三岁时,她开始吃野菜和落花。母亲每天都忧心,也每天都感到安慰。小彩云十分的健康,水灵灵的可爱。她很少哭,母亲都淡忘她的哭声了。她似乎只哭过一回,那便是刚出生的时候,多是平静而带微笑。不会说话时咿咿呀呀,会说话后便跟母亲说个不停。她的声音就像清晨沾满了露珠的睡莲,滋润而美丽。在这样的声音下,战乱的厮杀自是无立足之地。然而世界不能恒久需要这种声音。因为它既不利于宫殿之豪华,亦不利于刀剑之锋利。它只会叫人反朴归真,回归自然。因而它只能在母亲那里获得永恒。母亲第一次看见她吃野菜和落花的时候并不吃惊,也许就因为那声音已给她做了思想准备。
  彩云刚满七岁时,突然说:“爹、娘,女儿有个号,叫玉韵,你们以后就叫我韵儿吧,不要再叫云儿了,好吗?”父母眼呆呆地看着她:乱世小女,吃不饱穿不暖的,称什么号?但称个号不至于犯法,也不会传到外面去,就当改个名字吧。就在这一天,玉韵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几岁。此时,从她的脸形、身段已能看出,一位绝世美女正在形成:她那气质,超凡脱俗,如九天之星月,如出水之芙蓉,如南极之冰精,集珠玉之精魂,百花之精华,并冰泉之气于一体,远非西施能比。这一切又并非遥不可及,在灰色粗布衣下,这一切实实在在,仿佛可以触摸。又过七天,她学会了唱歌、跳舞,并自制了五弦琴。在这几天里,并没有人教她呀!父母深感惊讶,同时也开始担忧起来:女儿恐非人间之物,生于贫寒之家,只怕保不住。他们的担心不无理由,邻居们早已在纷纷谈论玉韵,一些有头脸的人家开始盘算着怎样跟梁家结亲了。
  玉韵开始喜欢到野外去。父母不让,她便自己一个人偷偷出去。父母怕出意外,但又不敢强迫她,便只好由母亲跟着她。野外蓝天碧草,清山绿水,野花遍地。玉韵的笑容如花绽开,白袖一挥,腰肢轻转,与蝶蜂舞自然;朱唇轻启,玉齿生辉,世外之音和清流。母亲坐在花丛中,静静地感受那纤洁无瑕的声音,欣赏那优美无边的舞姿,暂时忘了饥饿,忘了家务事,忘了忧愁,忘了衰老,忘了死亡,甚至忘了自己。不求长久的忘却,一天能有一刻如此的忘却,那已是不可多得的幸福。懂得幸福的人,必然懂得幸福的本性乃是短暂。一个个短暂的片刻,筑成永恒之长城。
  歌舞之后,玉韵在她的五弦琴旁坐下,花容收敛,若有所思,信手拨动琴弦……琴音仿佛发于九天之外,徐徐在人间响起。化而为风,拂去花木上的尘埃;化而为雨,滋润万物;化而为云,浮游于天际……
  然而这琴声却无力走进繁华的都市热闹的人群。都市不稀罕这样的声音,甚至藐视并排斥它。都市讲的是重量,排斥一切轻的东西。玉韵的琴声虚无飘渺,永远不会有金银的重量。热闹的人们有铁一样的信念:历史从石头开始,石头是沉重的;后来出现了铁,比石头更沉重,更坚韧。如果不能抓住一点铁一样的东西,那恐怕要退出这舞台,要不就沦为奴隶。也不用过于担心热闹的人们会不可避免地精神空虚。因为,他们至少有铁的信念,再者,他们也会思考。玉韵的声音,或许是“轻”的开始,不是“铁”而是“云”。这不知道能不能称为“人之上的东西”。也不知道当夜幕降临时,热闹的人们能否听得进玉韵的声音。当然,玉韵并不以为自己是菩萨。她从不在乎她的声音对世人有何影响。她还只是个孩子,美玉无瑕,天真浪漫。有人说小孩子最自私,不会替别人着想,一切以满足自己为中心。玉韵也符合这一理论吧。她只管向山水草木抒发她的声音,向蝴蝶蜜蜂展示她的舞姿。为此,她不顾父母的感受,甚至违忤父母的意愿。而母亲陶醉在她的声音里,这也许纯属意外。
  玉韵的美貌和才艺神话般地传了开去。从此村庄传至彼村庄,从彼村庄传至城里,传入豪宅深院中。其中有一大户,姓监。他们的祖辈善于利用战乱搜集土地而成一方地主。到了他们这一代,良田的面积有增无减。年年给他们交租的孤儿寡妇不明白为什么战乱只会夺走贫苦人的土地,却从不损大财主良田分毫,只道这是天命。监大老爷也顺从了天命,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地之主,成为人上人,对下人有支配的权利。他妻妾成群,可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除了有一点痴呆之外一切正常。监大老爷请了两位远近闻名的老师教导儿子。因此,监公子虽然有点痴呆,但还是能背诵《诗经》。平时他也会和其他纨绔子弟到风月场所舞文弄墨。说他痴呆,除了他反应迟钝之外,还有就是见了美人便流口水。这可真的是流出了口水,垂涎三尺也许就这么来的。但据说他对女人特别在行,许多被他玩弄过的女人都回味无穷。
  听说村野有一才艺惊人的美丽姑娘,这一痴呆的人眼睛也亮了起来。群众们说得太玄了,以至于人们都忘了那只是个七岁的小女孩。
  母亲正陪女儿在院子里弹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母亲开门一看,是位衣服华丽的公子,甚是惊讶。这便是监公子。监公子见了农家母,也痴呆了一会才作揖行礼。黎氏见他方才那痴呆样,心中的不安也消除了几分,又见他如此礼貌,急忙答礼,乃问:“公子……”
  “小生路过宝地,听到夫人院子里传出绝世琴音,故前来拜访。敢问是夫人弹的琴吧。”
  母亲开门时,玉韵已经停止弹琴,故有此问。
  “是小女,只是胡乱弹的,公子过奖了。”黎氏小心谨慎应答。富家公子的来意,她已经明白了几分。本来贵客到访,她理应请入家中敬茶递水。若是能攀上富贵之家,今后就不用受苦受难;倘若怠慢或者得罪了显贵,绝无好处。
  “那,小生可否求见小姐呢?”
  “小女年纪尚幼,不懂礼数,怕是不方便见客。公子还是请回吧。”
  监公子不便强求,作个揖便离开了。
  第二天,监公子又来访。显然,这一回已不是“路过”,而是“特意”来访了,怎能不见?面对监公子,玉韵停止了弹琴,一言不发,静坐着。她气定神闲,眼睛如水一般。乌黑柔顺的长发也显露无尽宁静的神采。灰色的粗布衣增添了些现实色彩,使得距离和美协调到完美的程度。监公子痴痴的,流了一摊口水,看得梁仁声夫妇心里纳闷。之前看他谈吐不俗,彬彬有礼,怎会如此?那眼神又非色迷迷之状,只能说是有点神经病。过了半天,监公子才说话:“嘻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边说边趋近玉韵。梁仁生夫妇心里紧张起来,急叫:“公子!”而玉韵却不慌张,只冷冷地看着。监公子的痴呆经不住凌厉的寒气,一下子清醒,还打了个颤。再看玉韵时,他急忙作揖赔礼:“小生一时失态,小姐莫怪。”玉韵还是不搭他的话,脸色依然冷峻。监公子知趣,赶紧借故离去。
  监公子走后,母亲急忙握着女儿的手,问她有没有受惊。梁仁声却不理会女儿受惊与否,他心里得意洋洋,仿佛看见自己住进豪华的大宅院,过着老爷的生活。他迫不及待地扛把锄头到外面去,逢人说话免不了要提提富家公子两度造访之事。从村里到村外,跟不少人说了得意之事,然后才假意到田里锄一下草。在田里敲土坷垃的时候,他的心不再贴近土地,不再虔诚祈求土地多产。没干多久,便觉得累;再干一会,心里便开始烦躁。他索性就停下手中的活儿,伫足回味监公子来访的情景。只盼女儿快快长大,好让他早点过上好日子。
  父亲出去后,玉韵却说:“娘,女儿今后不能在家住了,女儿要到野外去生活。”母亲听了莫名其妙:“怎么啦,我的儿?不在家里,到野外怎么活呀?”玉韵没有多说什么,抱起她的琴便向野外走去。母亲没有拦住女儿,只怔怔地看着她远去,仿佛着了魔,中了邪。女儿都不见了踪影,她才清醒过来,急忙跑到野外去找女儿。此时草木依旧在,只多了些萧萧之气,女儿已不知去向。母亲神情恍惚,泪水不自觉流了下来。
  监公子回家后,原来的痴呆病由于受了玉韵目光中凌厉寒气的刺激,竟从此好了。监老爷非常高兴,儿子在一个时辰内变成了正常人,真是可喜可贺。高兴之余问儿子是怎么治好那痴呆病的。好儿子一五一十地说了玉韵之事,并强烈地表达了要娶玉韵为妻的愿望。在他心中,一股强烈的占有欲张牙舞爪,带着腐臭之气、乌黑的颜色猛地横空出世。他刚才看到的是一件旷世灵物,一件稀世珍宝,而不仅仅是个女人。作为女人,这灵物是不可爱的,起码对于他监大公子是如此。他心中可爱的女人是那些风情万种,八面风骚的货色,比如名妓。只有这种女人才能引起他的“性”趣。但作为稀世珍宝,他是极想占有的;若不能占有,也不能让它继续存在,给别人占了去。——所以,得马上提亲!监大老爷不但不反对,反而与儿子带一大队人马敲锣打鼓浩浩荡荡朝梁家开过去……
  梁仁声喜上眉梢,看着草垛一样一堆堆的聘礼,正要答应时,一直未开口的妻子却突然说:“女儿已经离家出走了。”她神情忧郁,眼眶含泪。监大公子不高兴了:离家出走?一个时辰前我刚见过她!而且,一个七岁小女孩,父母怎么会让她离家出走?黎氏不答,而梁仁声像遭了雷击:真的吗?真的吗?
  屋外已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几乎集中了全村的人,里面的人把听到的最新消息频频外传。
  “女儿!”梁仁声猛叫一声,转身往外跑。人们纷纷让开,又纷纷跟着跑。
  “快帮我找女儿!”……
  黎氏仍痴痴地呆在屋里。监家父子也没有走,但已不客气了:“不要做戏了,快把女儿交出来!方圆千里之内,还有谁比监家更有钱势?攀上我们,那是你们几世修来的福!”黎氏仍是痴呆,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虚无,没有一件实在的东西映入她的眼帘。监家见如此,很感到下不了台,便派人去把梁仁声“找”了回来。
  然而,监家到底要不到人,没面子也得回去,走了老远还回头提醒梁家找到人一定要通知他们,否则就休怪他们不客气了。梁仁声连连允诺。
  从此,到梁家来拜访、提亲的人日益多起来。其中不乏名门望族,书香子弟,但他们都无缘见到玉韵。
  自女儿走后,黎氏每天都到野外去,带着清水煮的菜,甘露洗过的花,到女儿曾经跳舞、弹琴的地方。四周依然安静,草木仍是繁盛,阳光还是温暖,只是弹琴之人不知去向。她依旧在花丛中坐下,把清水煮的菜、甘露洗过的花放在面前,等着女儿的出现。然而她只能隐隐约约听到清幽的琴声,未曾见女儿的踪影。她却也不曾着急,只管让思绪随风飘散,把精神溶与自然。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但总能感到一丝愉快之情。静思,不一定要想出什么来,也不要求全天只思而不作。偶尔地随心所至,偶尔地忘却,对农妇来说,已是多么难得。至于陶醉之后总要清醒,清醒之后总要意识到回家,回到村子里去,那也是人生的常态,没什么说的。梁仁声也常常挂念女儿,但更多是叹气,怨自己的命运不好,无缘飞黄腾达。
  黎氏最初几次到野外去时,总有一帮人暗暗地跟着,其中一批就是监大老爷的手下,他们以为黎氏在给女儿送饭。但茫茫野外,哪有玉韵的影子?他们又以为玉韵会在晚上出来吃东西,便在周围埋伏下来。第二天清晨,他们都累得腰酸背痛,而那菜与花瓣只多了一层清露。不久,黎氏又带着新的清水煮的菜、甘露洗过的花来。那些人跟了几次,守了数夜,也终于死心了。
  玉韵进了山。这山啊,乱石错叠欲攀天,荆棘丛生如爪牙;毒蛇猛兽常出没,深林鸟鸣真可怕;高高山顶乌云重,幽幽深谷瘴气压。这里非人能来往,怕是魔鬼也嫌它险恶。玉韵却不怕这些。她与大自然那么的和谐,与此山也不会相排斥。乱石攀天,却是亲切的;荆棘丛生,却如家中摆饰;毒蛇猛兽,仿佛她的朋友;深谷瘴气,却也无毒于她。她不怕瘴气之毒,也许是因为她从三岁起就吃野菜落花,身体可抗百毒。在这无人烟之地,她与百兽一样,是大自然的女儿。她遇到的第一位猛兽是大灰狼。大灰狼若是站起来,肯定比人还高大;浑身的皮毛灰白相间,整洁而柔和,看了会使人产生想摸一摸的冲动。它的尾巴也很美,显示一种力之美。四条腿很是匀称,健壮,更显示了形与力的完美结合。它的眼睛闪着幽绿的光,张着嘴,露出锐利美白的牙齿,还发出一声有力的嗥叫。这一声嗥叫引来了其它同伴。然而当它的眼睛与玉韵对视时,那幽绿之光却开始变得柔和了。它眼中的玉韵如湖水般平静,玉韵的眼神汇集了山川之灵气,此灵气与一切生命相和谐。玉韵的肌肤如珠玉一般,还散发出草木之奇香。狼也闻到了这种奇香。玉韵胸前还抱着五弦琴。这琴仿佛是神秘的象征,即使是狼,也懂得这种象征。
  以上是她梦中的一段生活。她醒着的时候,可以回忆梦中生活的情景;然而当她进入梦中的生活时,却无法在梦中回忆起现实中的人与事。现实中,她从何而来?
  她出生在遥远的南方的一个村落的一户贫苦农家里。这一点和梦境中的相似,只是不在乱世,而在一个安定的社会里。她依照梦的记忆,仍自命玉韵。不幸的是,在她七岁那年,她父亲病死了。她这时期的容颜和梦境中的简直一个模样,也被邻村的一有钱人家看上了,被迫做了人家的童养媳。又过七年,她十四岁,而她母亲却也病死了。此时,村上一些多嘴之人便开始造谣,说她命中带煞,是天煞孤星,克死爹娘,谁和她亲近谁便遭殃。她婆家听了也害怕起来,开始琢磨着怎么解除婚约,无奈儿子垂涎她的美色,死活不肯舍弃。她一过十六,便开始圆房了。那一天是刚是入秋。
  她的丈夫并不是她期待的男人。她没得选择,命运在她未能独立选择之前把她置于绝境,嫁给一个庸俗的男人。出身农村,哪有资格企求嫁得高雅?再说了,村子里的人们普遍认为有钱就是人上人了。只有她一人特殊,所以她常常沉默不语。倒不是说她不喜欢说话,却是别人都不需要她的言语。村中也有几个朴素的小伙子,比她的丈夫强一些,却朴素得没有一点崇高的境界,又令她感到失望。而现在,她连一份朴素也得不到,要与一庸俗的人同床共枕。她还是很平静,没有一点抗争的迹象。她不怨命运,也不以崇高自居,甚至也不轻易说别人如何庸俗。她认为每一个人都那么“真”,无论处于何种状态都是合情合理的。她无法真正了解他人,所以她从不以贵贱论之;然而她又纵容自己的喜好,允许自己喜爱某物讨厌某人。这些在她心里,虽有些矛盾,她却也落个自由。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人世间最完美的精神与肉体相结合的快乐可是男欢女爱云雨之事?她分明感到的是肮脏,那个男人疯狂的侵略,一种野兽式的撕咬……她像一根木头似的横放着,关闭所有的神经,睁着眼睛,茫茫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直达九天之上……那男人弄完之后,仍紧紧搂住她,得意地睡去,占有一件稀世珍宝式的得意,狂喜之后的得意。而她呢,心中无爱,只有无奈的痛苦。等那男人睡着后,她悄悄起身,穿好衣服出去。穿过田野,至小河之滨。解衣下水,游至河中央,河水没其身,任清凉的河水冲洗身体,洗掉所有的污秽,直到天亮才回去。此后,她每晚都如此,不管那男人有没有碰她。
  她遵守一切做媳妇的规矩,只是不多说话。婆家人丁兴旺,热热闹闹,就她一个沉默寡言,婆婆很是不喜欢;加上村里的谣传,婆婆心里甚是忌讳,日子一长,对她就越看越不顺眼了。但因为儿子爱她像蜜一样,诸多维护,婆婆也只好憋在心里。
  冬至之日,村子里有做年例的习俗。每家每户都尽可能摆上好酒席,请所有的亲戚朋友相聚。玉韵婆家摆了二十桌酒席,亲戚朋友云集,好不热闹。这在村子里可是最大的排场了。这么多的亲戚朋友,玉韵却是一个都不认识。她没有亲人。她心里倒也安静,婆婆还要她拿出笑容来招呼亲戚们。亲戚们见玉韵出落得若清水芙蓉,纷纷赞美不已。玉韵做了不少不得已的应答。这些都非她所愿。由于摆的酒席多,玉韵得负责递酒送菜,一个不小心,她端的一碟菜被一个正在嬉闹的小孩撞翻了。菜汁泼到玉韵衣服上,洒了一地。这本来小事一桩,不想却招来婆婆的恶骂:“真是扫把星,怎么这么不小心!”亲戚一下子惊愕,忙说:“没事没事,不就一碟菜嘛。”玉韵不说话,从容地收拾地上的瓷碟碎片,接着把洒落的菜清理掉。她神色平静,不见半点委屈之状。众宾客看在眼里,摸不透玉韵的平静,也搞不懂家婆怎么会用那么恶毒的话来骂儿媳妇。那个淘气的孩子看着玉韵,眼神中有几丝畏惧,生怕她责怪。玉韵看了他一眼,对他笑了一下。宾客们都忍不住责备那孩子两句,同时说些安慰玉韵的话。事后,亲戚们也没留下什么印象,只是觉得玉韵的婆婆对儿媳妇有点严厉而已。婆媳之间的磨擦总是有的,见怪不怪。
  冬至之后不久就要过年了。这也就是说玉韵圆房已经三个月有余,肚子是不是应该有点变化?婆婆每天都特别留意玉韵的肚子,但玉韵总是那么苗条。每天都弄不少鱼给她吃,也不见该有的反应。婆婆的心有点急了,偷偷问儿子是不是下了工夫。儿子摸不着头脑。村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形成这样一种观念:谁家的媳妇要是怀不上孩子,那是多么丢人的事;这样的婚姻也不会长久,势必要离婚再娶。到了年底,为了祈子求嗣,婆婆对玉韵表示了最后的关怀。她叫玉韵去挖桃根九枝,以红绳结之,于清晨日出时分投入水中,并诚心地念一段歌诀,便可得子。玉韵明白婆婆的意思,照做不误。不过她却不想生孩子。
  这个年过得不如往年开心。婆婆因为儿媳妇没怀上孩子而心里不是滋味,丈夫却也不知何故对玉韵开始有点冷淡了。玉韵敏感到这一切,心中却无所谓。她有她的自由,她有她的梦。
  又过了七个月。稍微想象就知道这段时间不好过,玉韵还是没怀上孩子。婆婆一见她那柳枝一般的腰就翻白眼,还背地里骂她是小妖精。丈夫对她也失去了热情,平时都不怎么护着她了。试问,每天都对着一碗清水,一根木头,夜里还得与之同床,哪里还有激情呢?当初她是个宝,现在简直就是一根草,哪里比得上村头那一女人,搔首弄姿,腰肢扭扭,眼会勾魂,嘴亦风骚!她丈夫很快便和这女人勾搭上了。从此,丈夫便常常在外面寻花问柳,有时候还明目张胆,终于得了花柳。这自是报应,他不敢告诉其他人而自个儿暗地里寻医问药。病情一天天地恶化,纸包不住火,他的病终于像炊烟一样袅袅升上天空。这时病情已无法控制,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丈夫得了花柳之后,也曾碰过玉韵几次的,奇怪的是,玉韵却没有被传染此病。不过,村妇们不是这样说的,她们说是玉韵在外面染了花柳后再传给她丈夫的,自古漂亮的女人都是狐狸精。她们还有真凭实据:有人不只一次地在深夜里看见玉韵一个人悄悄地出门到地里去。她们还尝试着跟踪她,来个捉奸在“野”,但一到地里就不见了,只好作罢。现在她丈夫死了,不正肯定了她的奸情?还有,从圆房到现在已一年了,而她未有身孕,若非淫荡之流,怎会不怀种?她丈夫的死也验证了村里的谣传,她的确是个不详之人,近她者均不幸。
  玉韵始终不争辩,任别人怎么说。从得知丈夫得了花柳,到丈夫死去,她始终不喜不悲;丈夫死后,她也没有带孝。此举大悖常理,甚至大逆不道。别说婆家,就是其他村民也难以容忍。七天之后,她被婆家赶了出去。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从容平静地离开,轻易地走了。她所有的东西,不过几件换洗的衣服。
  就这样,她在竹林里住了下来。
  余韵 > 二 二 二
  竹林里很是幽静,空气里也透着一股静的味道,能使静者感到舒适安详。落叶也悄无声息,静静飘落,其中绝无衰败之气,相反,静者可以感觉到它静中还带着轻快奔放之意回归大地之母。这里的阳光澄清而柔软,透过高且密的竹叶,一块一块地栖息在地面上,层层叠层层。这块灵地上定然还有其它的栖居者,这里就不细说了。夜里,玉韵继续她的梦中生活。她与狼生活在一起。她骑在狼背上,在森林里漫步。她每天都给狼弹琴,狼群静坐着竖起耳朵倾听。这琴声仿佛成了她与狼交流的语言。然而她却不会把自己的思想强加给狼,不想改变狼的生活习性。狼群夜里还是照样出去捕食其它弱小的动物。玉韵则避开这样的场面。至于她与狼之间的和谐并不算是对狼的改变,也许算吧。她找到了与狼沟通的精神空间。在这个也许十分狭小的空间里,狼会受到她的影响。倘若没有这一空间,狼恐怕早已吃了她,更不会让她骑到背上。
  她的琴声悠远,整个森林都在静听。通过这琴声,她与其它小动物也能和谐相处。她饿的时候,可以叫猴子给她摘果子。跟大猩猩玩耍也是件快乐的事情。大猩猩会一把把她提上肩膀,让她帮忙去摘香蕉。摘下一根,剥了皮给它吃了,又摘下一根,然后它就摇摇晃晃地带着她到处逛。黑熊也很好玩,它会抱着玉韵发出得意的笑声,而不会损伤玉韵分毫。别看它笨重的样子,跑起来却像风一样。玉韵最喜欢骑着它到处乱跑,因为它的背太舒服,太柔软了。黑熊有时候都埋怨了,玉韵总不让它停一停。不过没办法,它要是表现不好,就得不到蜜蜂送给玉韵的蜂蜜。偶尔也会碰到老虎。老虎神情严肃古板,不会逗小孩子开心,但玉韵还是喜欢骑着它去吓吓那些狐狸们。因为狐狸们喜欢美色,总爱偷偷地跟着玉韵。
  玉韵在山中一生活就是七年。七年间她没有回过家。偶尔想起家,也没有感到有何留恋之处。父母膝下无儿,她不侍奉父母,还真是不孝。她自己也感到不解。人间亲情不可贵吗,她这么轻易就放下了?也许不能这么说她。她爱父母,也爱自然;她不属于父母,却属于自然。她又离开狼群,开始新的旅行。临行时她弹奏了一曲,以此向山林的居民话别。狼群送了她好远好远,依依不舍。她回头深情地看了它们一眼,便离开了。
  她穿行于崇山峻岭之间,出没于荒原沙漠里。她向西北走,跨过金沙江,穿过横断山脉,进入青藏高原,登上珠峰,又折向昆仑山,经塔克拉玛干沙漠,进入天山,又沿天山,经内蒙古草原,直达阴山,接大兴安岭,经小兴安岭直攀长白山,又经太行山、秦岭、大别山、雪峰山、南岭,到达武夷山,与东南海岛上的玉山遥遥相望。她所到之处,总是有花鸟相伴。她也每每回到人群中,去体验人生常态,去寻找她的爱,见过不少不错的小伙子,不过她并不着急。没有心灵上的深层感应,她从不勉强自己去接受。正因为如此,短时间内她不可能找到自己理想的伴侣。也许终身都找不到。长此以往,难免会孤独苦闷。
  回去吧,即便找个恶霸,也好体验人间的血泪愁。人间,何处有纯洁的灵魂?看吧,战火在燃烧,诡计在潜行,名利在驱使……一切都在斗争,历史便在其中前行。然而且让它斗争吧,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不要过多,不适应这斗争,而愿意退缩在某个角落里。——其实,她正在寻找自己的空间,也是一种斗争。
  一日,她在山溪边静思,任清凉的山泉冲洗她洁白如玉的脚丫。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她已经融入了这一片山水之中。此时,一位落魄的诗人上山来,发现了这一山中精灵,立即为之倾倒。只见她左手轻托香腮,支于左膝上。淡淡之娥眉,悠远的眼神,如玉的的脸,诗意的小嘴,如水般柔软的长发,素白的衣裙,裙摆垂于水中,动人的小脚简直不应被人看到。诗人狂热的情感因这脚而像熔岩一样爆发了。一些狂野的念头令诗人难以自持,而潜在的道德也同时起来反抗他,要他为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而羞愧。诗人诗意大兴,想作诗一首,却作不出来。沉醉于美中,当意识到要把它描述的时候,反而破坏了美感。这诗人常常悲叹自己怀才不遇,此刻才清楚认识到天底下还有他不能言传之美。时间如流水,不知已过几许,玉韵仍是一动不动,也没有发现身边不远处有人在欣赏她。诗人不敢贸然惊动美人,只好伫足远观。及黄昏,夕阳柔和的霞光映红了美人的脸,诗人终于忍不住上前请问仙子原于哪个星宿。玉韵此时方惊醒,发现了诗人。第一眼看这诗人还有点感觉,心中微微惊喜,莫非爱情已悄悄萌芽?玉韵说了自己的名字,并说了自己乃凡间女子,并非仙女下凡。这是她第一次做的自我介绍,接着她问诗人从何处来。这是她第一次关心别人的来处。诗人甚是喜悦,诗情画意地叙说了一番。他脑海里多半浮想的是玉韵的小脚,而嘴边说的还是那么婉转,真是不容易。眼看天色不早了,诗人关心起玉韵的吃住来。他当然也担心自己的吃住。玉韵说她要到远方寻找亲人,路过此地,尚未投宿。其实她就在山中生活,为了不惊动诗人,故如是说。诗人听了高兴,便邀玉韵下山,不然天黑了下不了山错过投宿。玉韵欣然同意。这也是第一次,如此轻快地答应了别人的请求,还是一个陌生人。下山的时候,由于山路崎岖,加上天色已晚,诗人担心玉韵会出意外,时刻准备着扶一把。不想玉韵步履轻盈而且稳健,诗人若不提一口气还跟不上。男人怎么可以如此软弱?同时他也惊讶那双动人的小脚竟如此轻快。诗人不得不再提一口气,装得气定神闲的样子想赶在玉韵面前带路。怎知无论他怎么努力都赶不到玉韵前头,反而弄得自己气喘吁吁。玉韵早已察觉他的心思,便有意放慢了脚步,好让他不至于跟得太吃力。诗人暗暗怪自己才气不足,连力气也如此欠缺。玉韵并非有意炫耀自己的体态,而是想考验一下诗人的体力。在她看来,精神和肉体应该是和谐的;无论精神肉体,都要能动能静。静则可与天语,动则尽显力与气之美。诗人显然有所欠缺,好在玉韵并没有过分计较。诗人深怀忧世之心,身体之力与气欠缺,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们终于下了山,并找到了客栈。这时候,诗人摸了摸袖口,发现事情不妙。他口袋里的铜板勉强够一个人吃一顿住一宿或者两个人都吃一顿好的,就是不够两个人住宿,怎么办?要是两个人共住一室,那就没什么问题了。诗人也想,但恐怕不行吧。可不能让仙子看到了这寒酸处,诗人请玉韵坐下,然后去找掌柜的攀交情。论诗文,他说得万马奔腾,这时候讲价钱,却结结巴巴,不知怎么开口,弄得掌柜十分惊讶:“你带了那么个美人想必是私奔吧,怎么能不带够盘缠?遇到山贼了吗?”诗人低下头,心里焦急却无计可施,双手一甩,重重一声叹息。这时候,怎么也想不起玉韵的小脚了,也许马上就得与美人话别。诗人还是有两个选择:一是请美人吃饭住宿,自己不吃且住马棚;二是不管美人不美人,各顾各的,把男子汉气概暂时忘掉。诗人为了表示对玉韵的关怀,选择了前者。玉韵身无分文,并早已看出了诗人的难处,却也不着急,且看诗人怎么办。诗人点了菜,请玉韵吃鱼。饭菜上来的时候,诗人请玉韵慢慢享用,自己则在一旁观赏。玉韵不为难他,欣然允诺。这是她第一次吃鱼,也知道一些关于吃鱼的模糊含义。之前,她从未沾过荤腥,现在可是大大破例了。诗人看得津津有味,玉韵却是平静如水,既无娇羞之状,亦无开怀之态。然而,越是如此,越是给人超凡脱俗的感觉。诗人想,玉韵修养极高,精神内敛,不轻易流露悲喜之态。诗人没有陶醉在诗意中,反而思忖着玉韵愿不愿意跟他白头偕老。要是不愿意,她怎么会接受他的鱼呢?诗人问玉韵家中有啊谁。玉韵但说因为战乱一家离散已十年,不知爹娘安在否。诗人听罢,感慨万千,极言战乱带给百姓的灾难。诗人又问玉韵今后作何打算。玉韵无语。当晚,诗人在马棚下过夜。夜不能眠。郁闷中,诗人记起了一个流传已久的求爱方法:取爱人的头发,施与一段咒语,然后烧成灰和水服下,两人便会相亲相爱。年轻的诗人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一笑置之,如今真想试一试。然如何向玉韵要头发呢?明天话别的时候也许可以向她求一丝青发以解相思之苦。翌日临别时,眼见重逢无期,诗人竟情不自禁地说要嫁给玉韵,愿意为奴为马。玉韵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心里顿生恋爱之感。诗人说到动情处竟至于泣下。路旁杨柳垂荫,偶有过客。两人久久凝视,不知微风起处,柳絮轻飘。玉韵转身,但见落花飘落水中,随流缓缓而逝。玉韵答应了,从此为人妇。
  诗人家中只有老母,母慈子孝,日子虽是清苦,但因案头有几本书,过得也有些境界。婚礼极是简单,但诗人还是为玉韵求得雁和蒲苇。诗人虽在玉韵面前承诺做牛做马,然他早已看出玉韵修养深厚,高雅不俗,自不会轻易使唤别人。老母亲见到如此的儿媳妇,内心连连感激祖宗的保佑。玉韵心里也高兴,决定安下心来做好妻子的本分,操持家务侍奉老母自是不说了,还给老母弹琴跳舞。玉韵的贤惠一传十,十传百。街坊邻居都说诗人好福气。诗人平时爱与文人墨客来往。他的朋友们都目睹了玉韵的惊世之貌及贤惠之德。古来融贤惠与美貌于一体者凤毛麟角,朋友们慨叹之余都竟相赋诗赞美。诗人的名声竟也因此传了出去。诗人的朋友们听过玉韵的琴音后,三日一访,每次必要听玉韵弹奏。玉韵在给他们弹琴的时候,心里失去了往日在森林荒野弹琴时的感觉。琴声在别人听来是那么优美,但他们却不知玉韵的心境。日子一过,玉韵心里却也平静下来,感到的是一种命,命的不可抗拒。诗人惟恐失去美好的妻子,夜里悄悄收集了玉韵的头发,又偷偷找到巫师施与咒语,然后烧了和水服下。一股焦味直让诗人想吐,但他强忍住了。对此,诗人并不敏感,不认为焦味意味着什么。其实也没什么,文人一般都爱乱发挥,而诗人这时候没有发挥而已。诗人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当初对玉韵小脚所产生的迷狂已经消失,自成婚后他就从没好好欣赏过玉韵的小脚。
  一年下来,玉韵终于有了个不好之处,那便是没有怀孕。诗人比较浪漫,认为无后也没什么大不了,只偶尔感到些许惶恐。看来,无后不仅仅是不孝这么简单。个体不得长生,若有子孙,多少能减少对死亡的恐惧。但每见玉韵深不可测之美,诗人心里也塌实了一点。玉韵之美,多少有点永恒的味道。老母却不这么看。儿媳妇虽然美艳贤惠,但倘若断了香火,如何对得起祖宗?传到外面去,先前的赞美恐怕也要落个笑话来。老母表面上安静,暗地里却教训儿子:再不行话,即使留下她,那也得另娶一房。话语多了,诗人也觉得心烦,又不好跟玉韵说。他突然间觉得玉韵也就那样,会做家务,会弹琴,会跳舞,但不会作诗;平时静得像水,缺乏一点情趣。不过在外面的人看来,玉韵仍像神话里的一样。玉韵敏感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心里仍是如水一般平静。不过,有一次诗人和朋友们谈诗中人生境界时,她也发表了一段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淈,动而俞出。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玉韵乃引用老子的话。诗人很高兴玉韵参与谈论,随即以“不仕无义”,“欲挈其身而乱大抡”加以反驳。
  自从为人妇之后,玉韵就几乎没有机会到山林里去游玩。偶尔想与丈夫一起游山赋诗,然而诗人觉得带妻子游山不合潮流,会被朋友取笑。玉韵也明白这一点,也不强求。她的琴声常有变化,时而凌乱,时而忧愁,时而悠远,但诗人却听不出来。正当诗人感到生活疲惫之际,诗人得到荐举,被授予官职。这真是件喜事,重新激起了诗人的热情。往日慨叹怀才不遇,今日感激涕零。老母又烧香祭祖,祈求儿子仕途平安,顺便再次祈祷玉韵早日生子。
  搬出茅庐,住进了红砖绿瓦的大宅院。诗人和玉韵的床上撒满了枣子、花生、栗子等物。其意玉韵自是明白,她也想生个孩子,可她不知为何就生不了。她很是重视她与诗人之间的感情,夜里房事之后她无限温柔地表达了想生孩子的愿望。诗人听了万分激动,又给她来了一回。
  到诗人家来拜访的大小官员络绎不绝。诗人认为大官到访是对他的关怀,小官前来是为了拍他的马屁。不过这些官员都委婉地表达了玉韵的琴声优美的传闻。诗人听了高兴,便叫玉韵当场献奏。玉韵微笑允诺,倾倒大小官员。诗人极想在众官员面前显示他的诗才,每个场景都谈情赋诗,然而官员们只是心不在焉地附和两句,这让诗人感到很不畅快。倒是玉韵那纤细而丰满的手指和悠扬的琴声引来不绝的赞叹。
  诗人关心贫民疾苦,决心为民谋利。他满怀诗情地向其他官员描述百姓生活之苦,又热情昂扬地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同僚们笑呵呵地说诗人有如此才情那真是百姓之福啊。说过之后,没有一个官员来帮诗人为百姓谋利。诗人感到失落并且深深困惑。为官到底为何?满朝官吏就这个模样?老母看儿子忧忧不得志的样子,以为是公务繁重,便亲手给儿子炖参汤。老母这一关怀,诗人猛然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泪水潸潸而下。眼看玉韵腰身还是那么妙曼,腰带不增不减的,老母真的没有心情等下去了。而今儿子为官,娶个三妻四妾有何难?也不顾儿子的意愿,老母直接就找媒婆去给儿子说亲。她打听到经常到访的许多官员都有待字闺女,便想从中挑一门至少不低于自家的官宦之家结亲。媒婆去说亲,怎料这些官员都婉言拒绝了,连官职比诗人还低的小官都不愿意与他们结亲。老母甚是不解,但也没办法,只好去找外面的大户人家。稍稍知情的大户也不敢把闺女嫁给过来。好不容易找了个小家碧玉,也只好降格以求了。诗人不得志,无暇顾及玉韵的感受,也不理会纳妾之事,老母办了,他也没有意见。
  玉韵见丈夫娶了新人,心里甚是失落。之前她还相信诗人有了她就不会再娶第二人,而今突感疲惫。她并不吃新人的醋,只是自伤自己当初选人不慎,或者,男人都那个样吧。她想起遥远的森林,想起狼群,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那段日子多安静啊,不用说话,只用琴声和眼神就可以了。那里也没有一点虚饰的表情,一切都那么真实,生命都在真实地流动。她可以看得见叶脉里流动的水,缓慢,安静,不息;可以看得见花香从花瓣中溢出,缓缓飘散;可以看得见滋润的种子破土而出,那一瞬间,那一尘不染的嫩黄的芽。她怀念那冰凉的山泉,多少次她把小脚泡在水中,感受水的生命力。现在一切只在她的心里,然而她相信,不久她就要回到山林里。
  新来的妹妹也温柔贤淑,老母甚是喜爱,更令人高兴的是一个月后就怀了孩子。老母高兴得不得安宁,又到祖宗牌位前烧香跪拜,祈求儿孙平安。老母还担心玉韵会心生妒忌而加害新人,暗地里小心提防。玉韵看透了老母的心思,只轻轻一微笑。诗人也突然感到有后的安全感。由于玉韵在外面的名声依然那么响亮,在家里她还能受到尊重。前来拜访的官员并无减少。他们总有诸多借口,明明是新人有了喜,官员们还是要听玉韵的琴声。玉韵照样为他们抚琴,心里想的却是遥远的山林,那只大灰狼。她感到它们还在期待着她回去。她为她离开它们而深感愧疚。希望这琴声可以传到那遥远的山林里,代表她,仿佛她又回到它们身边。新人也在旁边静听,但官员们并无多大在意。诗人已经习以为常,也不多想这些官员为什么百听不厌。
  余韵 > 三 三 三
  天降横祸,诗人被发配边疆,家眷要卖身为奴。诗人向天悲呼,老母受不住打击,提前西归。两位妻子被一高官带走了。玉韵认得这高官,之前他曾数次到访听她弹琴。玉韵也注意到他几度痴迷的眼神。她从一开始就料到诗人仕途不会一帆风顺,今天的劫难也许是注定了的。妹妹腹中的孩子才四个月,玉韵料想她在别的官家不会有好遭遇,心生同情,想救她一把。
  高官的宅院比诗人的大多了,里面花草树木,亭台楼榭,景致极是享受。千年之后《红楼梦》中的大观圆也不过如此。虽说玉韵卖身为奴,在这里却受到无比尊贵的待遇,比千年之后的林黛玉好得多。高官的三十六房妻妾之前就受到严重警告,谁要胆敢在玉韵面前表露出一丝不满,定将她毫不留情地休弃。所以玉韵到来时,姐妹们列队欢迎。因为玉韵之故,玉韵的妹妹也受到特殊礼遇。妹妹打心眼里敬佩姐姐的本事。玉韵感到自己的话应该会有分量,便要求高官让妹妹侍侯她,并准许妹妹在府中产儿,孩子生下来后抱回娘家抚养。高官欣然应允。本来他早已暗中吩咐要打掉那孩子才好让她留在府中为奴,现在难得玉韵有要求,哪有不答应之礼?高官亲自为玉韵安排住处,安排在最好的楼阁,老祖宗都没有这么好的福分。他还向玉韵展示他特意定做的琴。玉韵玉指轻拨琴弦,音色并不比她原来的琴好,但琴身却华贵无比。原来这一切都早有预谋,连妹妹都看出来了。但这又能怎么样呢?玉韵刚安顿下不久,一群大小官员来便来贺喜了。呵呵,就是这样。
  命运既然这样安排,那就不妨享受一番??在高官没有正式纳她妾或娶她为妻之前。高官多少有些顾忌,定然不敢马上娶她,起码得过三五个月,而最后愿不愿意,还得看她的意思呢。虽没有正式为妻,可她的身份已如同一家之主。当然,她智慧而且高雅,不会使性子,也犯不着违反礼法。如此境界,众姐妹们对她是心服口服地敬重。再加上她的琴艺与歌舞,府中上下无不赞赏。如此绝世佳人,高官自是把持不住,夜里来找玉韵,不想被玉韵的丫鬟拦住:小姐吩咐了,要是老爷夜里到访则叫老爷忍耐一段时间,等明媒正娶之后再来。高官惊讶玉韵的预见能力,乖乖退回去了。
  如此过了半年,眼见妹妹就要生产了,玉韵叫人找来产婆好生侍侯着。诗人在边疆生死未卜,好在他的儿子顺利降生得以保持香火,老母泉下若有知也该安息了吧。本来孩子一生下来就要被送回娘家抚养,但玉韵不忍心见孩子一出生就要与母亲分离,便请求高官让孩子留在府中让母亲哺养一个月。高官答应了。做了母亲的妹妹跪倒在玉韵跟前,感激涕零:“姐姐再造之恩,妹妹无以为报,生当衔环,死当结草……”玉韵连忙扶起她,慈笑道:“妹妹言重了,快快请起。姐姐应当如此,敢说什么报答呢。妹妹要保重身子。”
  母亲只有一个月与刚产的孩子在一起,她一刻也不肯离开孩子,紧紧地抱着,试图把时间也抱住,不让它逝去。虽说她一刻也不敢离开孩子半分,但每天她都要玉韵抱抱孩子,并要玉韵给孩子起个名字。她深信玉韵是祥瑞之人,像神仙一样,孩子被她抱过,定会一生平安。玉韵也乐意。她看着孩子,孩子也看着她。她的眼睛微笑,面容如玉一般圣洁高雅,纤尘不染;孩子最是懂得这微笑和面容,笑得手舞足蹈。玉韵叫他朗儿,名天朗。朗与狼谐音,玉韵想到大灰狼,故命此名。孩子的母亲泪眼盈盈,天天叫朗儿。
  孩子送走的那一天,年轻的母亲哭得不成样子。玉韵扶着她,非常理解她的心情,故安慰的话也不多说。见此场景,富有同情心的人自当落泪,而玉韵却像往常一样平静。静者是深深懂得母子之情的。此事一了,高官便请玉韵嫁给他了。玉韵允诺,将婚期定在中秋。高官喜极而狂,妹妹也为玉韵高兴。时下正值盛夏,天气炎热。玉韵说府中太热,想到山上去游玩。高官对玉韵之要求无不应允,这回也欣然同意。高官还建议:“此次游玩,顺便射猎如何?”玉韵微笑:“甚好。”高官心花怒放,在美人面前好好表现的机会来了,于是悉发车骑,畋于西山。其中场景,《子虚赋》中或可见一斑。高官武士之箭,箭无虚发,森林空添亡魂。玉韵很高兴似的叫一武士把弓箭让给她试试。在场的武士都放下手中弓箭,伫足观看玉韵表演。高官也非常惊奇地看着,还笑呵呵地说好。玉韵那纤柔的身躯,宛若无骨,弹琴玉指,如何开得强弓?但见她弯弓搭箭,缓缓拉开,素白衣裙随之舒张。拉到满处,玉韵仍是气定神闲,对准麋鹿。——“嗖”,箭激射而出!众人一声惊叹,箭擦过鹿角,中穿树干而止。玉韵叹息,没射中。众武士惊叹不已,高官简直不敢相信,美人竟能中穿树干,亲手执箭与美人再射。玉韵又开弓了,动作缓慢而优美。森林死亡的气息变得平和,鹿群竟不再惊慌四窜。这一箭同样迅猛,闪过鹿脚,没入土中。玉韵又轻叹一声。高官哈哈大笑,道:“美人一身气力却不能命中,只须多多练习即可。”玉韵又发了几箭,仍是没有中,便说罢了,不想再射。高官又哈哈大笑,随即吩咐众人屠宰野味,就地烧烤。玉韵携妹妹及众奴婢们则在旁观看。篝火熊熊燃起,如血一般。
  正当众人兴高采烈时,突然间天空乌云翻滚,雷声大作。森林里一下子变得如同黑夜,眼见大雨即至。高官率众出门时晴空万里,故不作避雨的准备,此时不免慌乱。高官急命众人寻找避雨处。高官刚吩咐下,大雨也倾盆而泻。众人忽见眼前一道电光,头顶一声巨响,树冠被雷劈成两半,吱呀呀地倒下来。众人慌忙躲闪。高官也顾不上美人,情急下四处乱窜,恰如早时武士箭下的野猪。玉韵却是不惊慌,带着妹妹离开众人不知去向。借着闪电,高官等人忽见山上有碎石滚下,深知大事不妙。果然,山洪倾泻而至。众人惊叫着像猴子一样拼命往树上爬。爬得慢者瞬息被山洪卷走。高官被手下推上树顶幸得活命。山雨持续了一阵,随即云消雨霁。山洪渐渐退去,众人纷纷从树上下来。高官此刻惦记起美人来,但已不见玉韵踪影,又急命人四下寻找。众人找遍了整座山也不见玉韵,只道是被山洪冲走了。高官气急败坏,嗷嗷大叫狠狠地吼道:“再找!再找!找不到就不要回来!”众人不敢抗命,只得再找。
  玉韵从山洪中救出妹妹,自己也以失踪为由安全地脱离了高官。玉韵叫妹妹回娘家好好抚养孩子,并且劝戒她不要对外界宣扬此事以免多生事端。妹妹谢过玉韵,问姐姐何去何从。玉韵举目远眺,群山静默,浮云从游。何去何从?回到森林,回到狼群中?不了,她还得继续走。自从跟诗人下山以来,玉韵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似乎应该静养一段时间了。
  是的,找个安静的地方清静清静。听说海外有仙山,那就到海外去,去找仙山。其实那山就叫玉山。
  玉山,很美的山名,它就在东南海面一个很大的海岛之上。此名来由却并非此山产玉,只因其冬季山顶常积雪,晶莹如玉,故得名。内地的高山也积雪,那雪也如玉,但大抵比不上玉山的雪来得晶莹吧。玉山东临太平洋,自有广阔无边的神韵,正有“玉韵”的境界。哦,就到玉山去……
  玉韵自己扎了个竹筏,于清朗之夜,如一团烟雾,划过平静的海峡,直上玉山。没有人看见她的行踪。玉山下多有原始森林,她穿过森林,直达山顶。在山顶上,她用冰雪盖了一座房子。这房子晶莹剔透,如玉砌一般。在这里,她找到了宁静。宁静……宁静是那晶莹的冰雪映着灿烂的阳光,是那无边的蓝天浮着飘渺的白云,是那浩瀚的大海拥着不移的孤岛;宁静……宁静是那祥和的眼神看着初升的太阳,是那慈悲的双手托着枯黄的落叶,是那坚定的脚步踏着广阔的土地;宁静……宁静是那洁白的雪花枕着沉吟的古琴,是那高寒的山顶回响着清幽的古曲,是那轻盈的舞步伴着纷飞的落花……
  在宁静中,时间仿佛不存在了。玉韵的神与气皆融于自然。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也许只有一天,也许已过百年。她也许就是人间传说中的神仙,她在玉山上静坐一天,地上已过了一百年。要说有时间,那便是她自身的时间。也没什么奇怪的,时间是物的属性,贯穿于物中,为物所有。它在物体之内而非物外。人们通常要借助外物来认识时间,难以从自身的存在来解说它。玉韵以自身的时间运行,故不知人世已过几年。然而她不能永远以自身的时间运行。因为她在一个大宇宙中,与万物皆有气息相连,自身的时间不得不与万物之时间相感应。一天早上,玉山之宁静被打破了。玉韵醒来时,发现冰房外不远处伏着个人。她心里暗暗惊奇,竟有人发现她的住处了;再仔细打量一下,她发现来者衣衫单薄且褴褛,蓬头垢面,像个乞丐,或者根本就是个乞丐。看他在那儿趴着一动不动,不像是埋伏,倒像是死了。玉韵走过去想看个究竟。她的心莫名地激动起来。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心里竟有那么几分期待。期待什么呢?她怀着好奇心蹲下来,轻轻地翻过他的身体。——好俊美的脸,暗隐千年古松之气。看着这脸,玉韵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的感觉:亲切,熟悉,温馨,和平,甜蜜,仿佛爱情已来临。她用手指凑近他的鼻子,嗯,尚有微弱的气息。她不急着救他,继续打量着:看他的手,不像是男人的手,倒像弹琴姑娘的纤纤素手;再看他的脚,噢,没有穿鞋,脚底已磨破,凝血已变黑。他的样子显得很瘦弱,看来像是饿晕的。她把他抱起来,置于冰房子里。里面没有被子,草垫也没有,自然没有其它可保暖的东西,她也并不担心他会冻坏。她喂他蜂蜜,从山下采集起来的蜂蜜。她还从深山中采得人参给他补养。
  他的身体渐渐地暖和过来,有了知觉。气力也渐渐恢复,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仿佛天国的景象,晶莹的冰块折射出七彩的光。他感到旁边还有人,轻轻地转过头来,——呵呵,一位仙子正坐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他。只见她乌亮的秀美的长发,素白的衣裙,冰雪雕塑的脸,清澈而悠远的眼睛,这一切均有无边神韵。仙子见他醒了,轻轻一笑,又有三分天真调皮之态。
  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而心神仿佛都回到遥远的过去,搜寻熟悉的感觉……然而一切似乎都很朦胧,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还是玉韵先开口,问他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我发现自己身在一棵千年古树之下,周围没有其他人,不知父母是谁,在哪里。我隐约知道自己有个名字叫古琴。我走进人群,查问我的身世。这时我发现自己会说话,还会写字,只是我觉得周围的人都很陌生,而他们也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猛地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裸,一件衣服也没有。我很快又发现自己还是个孩子,不穿衣服也不奇怪。那他们为何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就不知道了。他们还纷纷谈论,打听我的来处。不久,我的出现惊动了整个小镇,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我。一位老太太看了我之后给我找来一套衣服,并说这衣服是她夭折的孙子穿的。因为这套衣服,我跟了那位老太太;却也因为这衣服,老太太遭人非议,说她拿死人的衣服给我穿。面对非议,老太太并没有多说什么,眼神还是那么镇定。从此,我跟老太太一起相依为命,生活了七年。我渐渐长大,懂得了许多人情世故,老太太也教了我不少做人的道理。后来我发现这些道理并不符合世情,有的甚至相背,但我还是坚持了老太太教我的。我长大后,不知为什么,不少人前来拜访,都说愿意把他们的女儿嫁给我。他们还请我到他们家做客,并安排我和他们的女儿见面。我去了,然而看过他们的女儿之后,我都委婉地拒绝了他们……”
  “他们有没有逼你成亲?”玉韵突然插话。
  “哦,没有。你问这个……?”
  “没什么。”玉韵掩饰道。
  “我没有答应他们,因为从我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那一刻起,我便隐约地感觉到我要找一个人,模模糊糊的印象,而看过她们后却异常清楚地知道她们都不是我要找的人。一天,老太太的年纪过了极限,终于西去。我安葬了她,便开始一心一意寻找我要找的人。七年间,我踏遍千山万水,怎都不见她踪影。后来,我得知大陆东南海面上有一大岛,岛上有一高峰,名玉山。我隐约感到我要找的人一定在那里。于是,我便找来了。我想……”
  “你知道你要找的人的名字吗?”玉韵第一次有了心跳的感觉,脸上也呈现无限期待的神色。
  “她——玉韵……”
  这也许就是缘分吧。有这么一个人专为她而生,她的爱情原来早由上天注定。她多年的等待也似乎是为了这个人。
  余韵 > 四 四 四
  白天,玉韵继续面对生活,实实在在的。竹林里也常常静悄悄的,光华的斑斑点点的日光悠闲地浮在灰色的地上。几乎没有人前来打扰她。她父母留下一亩田,如今她便靠这亩田过日子,而她却不辛勤耕作。她从不插秧,从不除草,从不沾农药,更不犁不耙,只在播种的季节里往田里洒把稻谷,从此不再理会,直到收割的日子才去收割。古老的神明都保佑她,她的稻子长得总比别人的好,收获也总比别人的多。村民们百思不得其解,只说是邪门。一些聪明的人便说她懂得妖术,她的稻谷里一定充满邪气。他们甚至要叫大师来捉妖了,若不是一些好心的人不想多事的话。对这些人的诬蔑,她从不理会,只管吹她的箫。
  不知什么时候起,村民们发现一些东西不见了。值钱的东西不说,但诸如番薯、剩饭之类的东西也常常不见一些。村子里的人晚饭总喜欢多煮一些,今天吃不完就留到明天。有些人还特别喜欢吃隔夜饭。开始人们怀疑是老鼠,便用板凳压住锅盖。第二天掀开锅盖,怪了,剩饭还是明显不见了一块。小偷不但窃财,还偷吃?人们把怀疑的目光转向村长的儿子。村长的儿子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还常常到村外去游荡。前些日子他又回来了,并带回一个伙伴,名叫古琴。这些日子里的财物、好吃的东西失窃,想必和这两个人有关了。于是,村民们要求村长先生主持公道。村长为了表示光明正大、公平起见、发扬民主,隆重“开庭”审理儿子和古琴。他儿子矢口否认盗窃,而古琴却低头不语。
  “你呢,古琴,今年几岁了,有没有偷东西呀?”村长僵硬地笑着问。他的脸就像会动的石头,却极力想表现仁慈,结果就笑得很难看。
  “七岁,偷了吃的。”古琴平静得很,不像一般的孩子。
  “那钱呢,偷了没有?”村长用粗糙的食指直指着古琴。
  “没有。”
  “没有?连番薯都偷了,会不偷钱,你叫谁相信,你最好一五一十地承认,并把财物交出来,回到你的地方去!”村长的食指指指点点,还是指着古琴。
  “我没有偷钱。”平静的重复。
  “哎呀,还不承认,看你小小年纪就使坏,你以为承认偷了番薯就没事了吗,知错不改,长大了还不要犯罪?快老老实实承认,不然的话,信不信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村长粗糙的食指猛地一挥指着远方,那大概就是派出所之所在。
  古琴不语。在场的村民觉得这孩子衣衫褴褛,甚是可怜,而神情忠厚,不像小偷,也许只是个乞丐。当下便有人说:“算了,算了,不要吓着他了。”
  “可不能就这么算了,现在纵容他,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哩。——你父母呢,叫他们过来!”
  “我没有父母。”古琴觉得这些人说话时老爱用手指头指指点点,真有意思。
  “哦,那就怪不得你偷东西了,有爹生没娘教的,还不快招认,把东西交出来?”这一回村长换了个动作,化指为掌,作出要东西的姿势。
  听了这话,古琴也不恼火。他知道是谁偷了钱,那便是他的伙伴,村长的儿子,但他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免得多一条“含血喷人”的罪名。况且,遇上村长的儿子也是缘,同是偷窃,偷财偷物偷吃均是偷,此时没有必要出卖“朋友”。气氛有点紧张,这时候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箫声。箫声带着清新的空气,平和而自然,直飘到心里去……若有若无,心儿仿佛被轻轻亲吻,身若浮云,神游于千里之外。村长摆了半天姿势,古琴不但无动于衷,脸上好象还露出微笑。太不把村长放在眼里了吧,村长觉得很没面子,大声吼道:“还不拿出来!”古琴魂灵一时还没回来,不在乎村长怎么对他。村长很感到下不了台,然又拿古琴没办法。村民们都不耐烦了,纷纷要求批评教育一番便够了,失窃的钱财也不甚多。村长也知道适而可止,怕是逼急了会连累到他儿子。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了之。但从此古琴不敢再在这村子里偷吃的了。饿了怎么办,到其它地方去找吃吧。
  中午,他不知怎的进了竹林,也许是箫声的吸引吧。这竹林,像茶一样清新,像歌一样优美。幽深处,竹影横斜,寂静无声。又有光华点点,风起影动。古琴心里感到宁静、亲切,有回家的感觉。他以安静的目光,慢慢地看着每一棵竹子,从下往上,从上往下。手不由地轻轻触摸它们。竹身坚硬而清凉,深厚而沉静。远古智慧的灵魂,定就在这竹身里。历经千万年,它依然扎根后土。不觉之间,他来到竹屋前。竹门正开着,屋里似乎没人。此时他突然意识到正饿得要紧,轻轻走进竹屋。这屋子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很熟悉,很贴心。他是个没有家的孩子,缓缓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难道这就是家?竹桌上有两个竹节杯,盛满了水,一个竹篮子,装满了鲜花和野果,就是没有粥或番薯之类。口也渴了,先喝一杯水。古琴端起竹节杯便喝。那水刚到唇边,清凉之气已袭人;一喝下去,从喉咽一直凉到脚底,精神一振,心胸豁然开朗,仿佛一道白光照进心里,周围白茫茫的雪的世界,身体变得清澈,冰雪的精魂缓缓聚成莲花。这水便是玉韵收集的竹叶上的晨露。这水如此好喝,那花果也一定是人间极品了。古琴拿起个野果,端详一会,咬了一口。——啊,苦涩无比,勉强吞了下去,差点吐了出来。他怕主人回来撞见,急忙离开了。
  竹林里就是和外界不一样,它的清幽总能令流浪的心感到宁静。而这竹林中的箫声似乎还能拂去心灵中的尘埃。这里肯定是个神圣的地方,有高人居住。从刚才那水便可知道,粗俗的人定得不到那样的水。古琴不想这么快就离开这竹林,在离竹屋较远的一棵竹子下倚竹而坐,看着竹子,听着飘渺的箫声。他突然觉得嘴里有淡淡的香味,细细体味一下,竟余味无穷。就这样听着飘渺的箫声,品着花果的余香,不觉已黄昏。
  玉韵回到竹屋里,发现她的甘露被人喝了,花果也被人动过,便料到有人来过。而这人说不定就是梦中的古琴……若是,他还会回来。一想到此,她便觉得有点激动不安了。
  她开始做饭。粮食是她那亩地产的,她一粒也不卖。所产的粮食足够她吃一年。收下的稻谷也没有拿去加工,直接拿来做饭。真是不可思议。煮饭的锅是瓦锅,而盛饭的碗却是一对精美的大贝壳,筷子当然是竹枝了。至于菜嘛,便只有野菜汤了,没有一丝肉,一滴油。没有地方给她种菜,她只有去挖野菜。她不吃荤,不知是因为吃不起,还是本来就不喜欢吃。今晚的饭菜比平时多了一份,够两个人吃。饭做好后,她却不急着吃,而是盛好饭,两“碗”,摆好筷子,两副,然后坐在桌边等。等谁?等他。
  残阳依依,飞鸟归林。果然,古琴不久便出现在竹门外。啊,此时的情景和梦中的竟相差那么远!玉韵已是寡妇,而古琴却还只是个孩子!而且,玉韵穿的已不是雪白的衣裙,而是灰色的粗布衣了……
  琴韵玉山相会之后,两人倾心相爱,快活赛神仙。他们日日游山玩水,弹琴歌舞,夜夜肌肤相亲,尽享夫妻之乐。他们心意相通,即使不说话,只要看一眼对方的眼神也知道对方的心思。古琴天生弹得好琴,意境悠远,达到与玉韵一致的境地。这琴音配上玉韵的歌舞,那自当是鸾凤和鸣,美不可言。玉山之巅有如此盛况,与仙境何异?他们以自身的时间生活,不理世俗之事。如此,时间对他们来说仿佛不存在,不存在日久生厌之可能。这样的生活有何意义?没人这样问他们,他们也从不这样思考。意义都只对人而言。对石头来说,汝又有何意义?然而他们自有意义。他们与自然共语,与万物共时;他们以花草、山川、冰水等方式演绎生命,亦是生命常态之一。帝皇虽说拥有万里江山,可那只是个虚无的概念。帝皇怎么能拥有自然山水?帝皇不过是个在宫廷里看奏折的人而已,连欣赏山水的工夫都没有。古琴玉韵于玉山之巅反而能享受山水之自由。他们对水有细腻的情感。玉山上所有的水源他们都一清二楚。无论冬夏,他们都喜欢漂浮在水上的感觉。他们还会在水中嬉戏,与鱼同游。
  他们本可以从此与世无争,逍遥自在,但偶尔想起人间疾苦,内心深处总有所感触。他们虽可以以自身的时间隐居山林,但他们总不能完全摆脱人世之影响。人世间的美与丑,善与恶,总会在他们心中留下痕迹。他们可以于歌舞中神游于天地,亦可于水中涵养虚静,然而他们的自由应该是能自由地进出人群。
  既有忧世之心,他们便想为世人做一些事情。于是,他们开始精心研究医学,编写乐曲,借此拯救世人的肉体,净化世人的灵魂。三年之后,他们精通医理,尝遍百草,掌握了神奇医术。在音乐方面,他们合编了一曲《余韵》。这确乎是世外之音,冰玉之韵,只应天上有。玉山飞雪不觉冷,心除宁静不是声。待到天崩地裂时,此曲当作余音响。
  他们决定下山到人群中走走,过一段时间再回玉山隐居。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外面的人,都有些什么变化。他们装扮成江湖郎中,回到大陆四处行医施善,同时把乐曲《余韵》带到人群中。开始时人们不大相信他们,都以怀疑的目光看着这对年轻的夫妇。古琴玉韵理解这一点,所以他们找的均是贫苦的地方,打出“无钱也看病”的招牌。那里的人们偶尔有个伤痛一时间找不到郎中,或者压根儿就请不起,看到这个招牌就好象看到了神仙一样。这些人还是不太放心地看着他们。而他们看病的过程也是够奇怪的。玉韵解下个长布袋,人们以为是什么宝物,不想是个琴。古琴在给病人看病时,玉韵也弹起琴来。弹的正是《余韵》。那里的人们还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呢,都静静地听着。人们还沉迷在琴声中,古琴已经开好了药方,接着去为病人采药。古琴并不走多远,就在附近山野中,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采了药回来。所采之药,多是当地附近常见的花草,十之八九也是药典上所没有记载的。人们看着这些花草,表示怀疑:不就是一般的花草吗,也能治病?病人也不安心,深恐中毒而亡。古琴一方面叫病人放心,一方面施针灸给病人止痛。病人感受到古琴针灸之高超,对所采花草也有了点信心。玉韵继续抚琴,以平静的微笑看着众人。这琴声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都说这曲子好听,都说弹琴的人也美妙无双。玉韵反反复复弹的是同一曲子,但人们却听不出来,以为那是一首像银河般长的曲子,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药煎好了,古琴亲自喂病人吃。这还不算完成,古琴继续守护着病人,直到病人感觉到药效为止。病去如抽丝,少说也要等上一天半夜,但古琴玉韵坚持等下去。这主要是为了让病人放心。病人感激涕零,他半辈子来就像牛马一样过日子,从不敢奢望受人服侍,而今古琴如此体贴,如何能不感动?病人之病尚未完全康复,古琴玉韵之名已传遍整个村庄。古琴玉韵并没有告诉人们他们的名字,人们只说一对年轻夫妇医术高明,有着慈悲心肠。
  若是遇到妇女的疑难杂症,则由玉韵主诊,古琴在一旁弹琴。人们看在眼里,不由地赞叹古琴玉韵不仅医术高明,而且心思细密,为妇女想得周到。虽说病不避医,但面对男大夫,妇女们总会感到不自然。有爱开玩笑者则说是玉韵管夫君管得严,不让丈夫看别的女人。
  他们并非一律地救死扶伤,而是定了一条颇为高尚的原则:只医治那些得了病而没钱寻医问药的穷苦百姓。他们的名声越来越响,他们的事迹成为穷苦百姓的美谈。他们虽名满天下,但名字却不为人知晓,因为他们从不曾给病人及其家属留下姓名。人们为了纪念他们,便叫他们“弹琴神医”,也有人叫“神仙郎中”的,因为他们不仅医术如神,而且貌美如仙。
  夜间,他们在野外露宿,睡在花草丛中。他们感受了农民的疾苦,也感受了救死扶伤之乐。
  树大招风,他们也几乎为自己的名声所累。一位大财主的儿子得了怪病,久治不愈,只剩半条人命。听闻“弹琴神医”医术如神,这财主马上派人四处查探神医下落。探子很快回报:神医正在城外给一苦人看病。下人们很会为老爷公子着想,立即飞马赶过去。琴声当中突然遭遇尖锐的马嘶声,随后烟尘席地而起。那帮人也不下马,对古琴吆喝:“喂,快去给我家公子看病!”
  病人受了惊吓,拔腿想躲开,以免遭来横祸。古琴却拉住病人的手,叫他不要害怕。琴声依然,玉韵看都不看来者一眼。而周围的人都暗暗为古琴玉韵捏一把汗。
  “哎呀,你聋了,听见没有?”那帮人又一喝。
  这时古琴刚刚给那苦人看完病,回过头去很和气地说一声:“看病请排队。”他料定那些人不会排队,到时就是那些人无理,他和玉韵自然不会去给什么公子看病,巧妙地坚持了原则。
  果然,
  “嗯?我们公子看病还要排队,快跟我们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神医,你们快去吧,惹不起他们啊!”好心的人这么劝着。
  古琴就是不怕,也不听劝告,只对探子说:“你们公子的病乃积恶所至,只要他和你们改恶从善,平心静气,病自然会好的……”
  接下来,自然是那帮人回去报告财主,财主一气之下,——古琴玉韵被绑至阶下。
  “你们不把我儿子的病治好就别想离开这里!”财主的话很合情理。
  “只要你们有善心,公子的病自然会好的。”古琴还不放弃引恶从善。
  “神医?我看你是神棍!善心是什么东西,能治病?来人,把他们拖出去打一顿,看他们够善心治自己的伤病否!”
  ——又多了一种体验,古琴被打得体无完肤,而玉韵则只被海绵般地轻拍几下。那些人太嫉妒古琴的俊了,更妒忌他取了太美的老婆。几个人正暗想着如何把玉韵拖到房里去……唉,仙女下凡也难免要受这样的凌辱。
  好在,忽然一阵大风,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行人站不稳看不清,古琴玉韵才侥幸逃脱。他们逃脱后不久,财主的儿子就病死了。——听说是得花柳而死的,财主不准郎中们说出去。古琴玉韵也因此遭官府的通缉,罪名是医死了财主的儿子。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当地百姓对财主公子的死拍手称快,对官府的腐败痛心疾首,对神医的逃亡则深感惋惜。只是,这些都不足以酿成一场农民暴动。
  古琴玉韵认为行医可告一段落了,但不知那首《余韵》是否能净化世人的灵魂。于是,他们暗中查访听过此曲的农民。
  “曲子是好听,病痛时听着这曲子,心里舒服许多。”朴实的农民说。
  “只这些吗?”他们似乎有些失望。
  “哦,我们种田的真不会听什么曲子,只能说这么些,我们也没有什么心思去理会这些。你们最好还是弹给那些才子才女听,他们才会听……”
  于是,古琴玉韵装扮成才子才女,在名山大川之间弹奏《余韵》,以觅知音。然而爱山水者不多,懂音律者更少。偶有人从他们面前经过,无人问及此曲。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有兴趣的,但来者只是肤浅地问一两句便走人了。转眼半年,《余韵》人间无知音。
  农民关注收成,无暇理会;仕子重功名,无心深究。若此曲格调略显忧伤,倒适合等待夫君服役归来的怨妇……
  至此,古琴玉韵又回到玉山,继续宁静的生活了。
  余韵 > 五 五 现实中的玉韵开始和古琴一起在竹林中生活。
  “我该怎么叫你呢,是叫娘还是姐姐?”小古琴有点天真地问。玉韵看起来很年轻,怎么看都不像寡妇,倒像待嫁的碧玉。故古琴不知道该怎么叫。
  “就叫娘吧,孩子。”——这本身似乎就是一个痛苦的现实。
  “噢——我有娘了!”孩子欢呼起来。
  其时正值桃子成熟的季节。竹林西北十里外有座高山,山上有不少野桃树。古琴想到那里去摘桃子给玉韵吃。天才蒙蒙亮他就去了,玉韵并不知道,也没说不准他出去玩。中午他就摘了满怀桃子高高兴兴回来。回来的时候他不走早上去的路,而走另一条路。经过一个村庄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桃园。园子里的桃子个个如苹果一般大小,水灵灵的,像美人的脸蛋,比野桃子好看多了。野桃子只有李子搬大小,黯然失色。小野桃如何能配得上玉韵的脸蛋?古琴看看周围,没什么人。他把怀里的野桃子往藩篱草丛里一抖,悄悄溜进桃园。四周很安静,他心里反而感到害怕。不过他毕竟不是第一次偷吃的,而这次并不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玉韵。他以极快的速度摘了七个,用上衣包住,迅速离开。就在他刚钻出藩篱的时候被人发现了。——“抓贼啊!”古琴赶紧跑。他跑得非一般的快,后面的人追不上。他满头大汗地跑回竹林,玉韵正等他吃午饭呢。见他不穿上衣,气喘如牛,手里提着一包东西。
  “怎么了?”玉韵问。
  “桃子,给你。”古琴打开衣服,鲜艳的桃子露出了笑脸。
  “哦。”玉韵微微一笑,但又问:“哪儿来的呢?”
  “从山上采的。”
  “哦?山上有这么好的桃子吗?”
  古琴低下了头,说:“我从山上摘了野桃子,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桃园,看见了这桃子,比山上的好。”
  “哦。这桃子是比山上的好。但以后不要拿别人的东西了,知道吗?这一次娘原谅你。”玉韵责备的口气并不重。她心里甚至还有点甜蜜的感觉。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古琴偷了好东西回来她就高兴。她拿起一个桃子轻咬一口,细细品味。桃之鲜艳,亦如玉韵的脸。
  “好甜,你也吃。”玉韵看着古琴,脸上藏不住心里的甜蜜。她想起梦中的生活,如在梦中。古琴感觉到玉韵笑脸的温馨,有如家的感觉。从此以后,古琴再也不偷东西了。
  现实并非如桃子般浪漫。古琴还是个孩子,虽不知何年生,但大概也有七岁,应该上学了。不入学,恐怕不能好好认识这个世界。玉韵说:“好孩子,你既已叫我作娘了,以后就要跟娘一起受苦了。娘家里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不能给你富贵。能给你的,只有清淡。娘喜欢吹箫,你要是喜欢,娘可以教你。娘很喜欢这些竹子,视它们如自己的生命。娘每天都和它们在一起,每天都给它们吹箫,每天都看着它们,倾听它们的声音。可娘不能要求你也这样过一生。你不能像娘一样永远呆在这竹林里。眼下许多孩子都上学了,你也应该跟他们一起上学,学点知识,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可是,家里一个钱也没有,娘也不识字,教不了你,怎么办呢?”
  “娘,我们可以种菜去卖呀!我们还可以编竹篮子,竹篓之类的东西去卖。”小古琴蛮有经济头脑的。然而话音未落,他想起了娘刚才说的话,娘视竹子如生命,如何能叫娘砍竹编竹篮子?小古琴低下头,恳求娘原谅。娘却笑了:“傻孩子,你有什么错呢?”
  从此,玉韵便为挣钱的事而忙了起来。她把唯一的一亩田腾一半出来种菜。菜长得比稻子快,一年四季可以种不同的菜。她的田总能种出最好的菜,而且长得比别人的快。别人的收一回,她的可以收两回。种得也轻松,不必喷杀虫剂,不必施肥,只要种子和水,那菜便长得像她一样美。她不懂得怎么卖东西,把菜挑到集市上,只害羞地叫一声:“卖菜。”声音很轻,仿佛只说给自己听。但此声柔而不弱,静如水一般流出去。又像长了翅膀,以淡蓝色的姿态轻盈而缓慢地飘出去,慢得几乎要停下来,但却源源地飘出去,要充斥整个空间。男女老少无不被这优美无比的嗓音吸引,仿佛进入了梦幻般的世界:蓝的天,绿的地,红的花,可爱的公主……当人们醒过来看到她那绝世之美时,不想买菜的也相拥而上。妇女们不得不骂自己的男人花心了。奇怪,那玉韵自从遇上古琴之后,变得更美,更具神韵了。于是,她的菜总能卖得最快,价钱最好。玉韵原婆家的人也看到了,他们自是不屑买玉韵的菜,还远远地抛软刀子:狐狸精!其他人才不管呢,争先恐后的,一些人为争先还发生口角甚至动起手来。但这样的争斗不会持续下去。他们一停下来争斗,别人便会取代他们的位置。买菜比吵架重要多了,所以他们之中便有一方宁可退让一步也不想把时间耗在口角上。呵呵,人没到,钞票就像雨雪一样纷飞而至,弄得玉韵手忙脚乱。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能否买到菜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能否接近玉韵,能否跟玉韵说上一两句话,就算看上一眼,就一眼,也觉得力气没有白费了。当然,玉韵的菜也确实比别人的好吃,脆嫩鲜美。这不纯粹因为心理作怪。玉韵的田从不用化肥农药,附近的人早有耳闻,玉韵的菜肯定不会农药中毒。妇女们往往哂笑:“有什么好吃的!”而买者越来越疯狂,玉韵的菜尚未挑至半路就已被他们抢购一空,甚至还有人直接到她家里预订。
  菜不是每天都有,在蔬菜成长期,玉韵开始编竹篮子。编竹篮子要砍竹。玉韵视竹如自己的生命,把自己看作竹的一部分,要她砍竹,如何下得了手?她的思想能接受吗?但玉韵已经决定编竹篮了。在砍竹之前,玉韵举行了庄严而奇怪的祭祀。早在一个月前,玉韵就酿了花果酒,此时正好拿来当祭品。黎明时分,太阳未升起来之前,面向北方,生起一堆火。生火所用草木并非一般的草木,而是玉韵常沐浴的小河中的水草。火堆前献上七杯酒。酒杯也讲究,非一般的土瓷杯,乃雅洁的贝壳。这贝壳没有碗大,故不叫碗,虽也没有杯深,但还是叫杯吧。酒杯之前摆了七片竹箨。玉韵则跪在竹箨之前,双手合十,口念经文。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经文,也许是古老的语言了。经文大意也许是:原谅我吧,竹之神。今日用你的躯壳来作工具,非我心所愿。原谅我吧,竹之神。今日用你的躯体来谋利益,非我心所愿。原谅我吧,竹之神。今日用你的肢体来做我手中篮,非我心所愿。念完经文,玉韵咬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面前的七片竹箨上,然后三拜九叩而礼毕。小古琴在一旁观看,玉韵不许他说话。礼毕之后古琴才敢问拜的是何方神明。玉韵回答:“竹神。”
  “他灵吗?”
  “嗯,是的。”
  “不是的,孩子。我们拜他,不是为了得到他的保佑。”
  “为了我们自己的心,他只在我们的心中,明白吗?”小古琴还是半懂不懂。玉韵摸着他的头发:“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的。”小古琴拉起玉韵的手,看她刚才咬破的手指头。玉韵的手是那么的纤细嫩白,像水一样柔软,如玉一般润泽,食指头上红的一点,还渗出血来。小古琴把它轻轻地含在嘴里。玉韵默默看着他,心里感到宽慰。受伤的指头隐隐作痛,但又是那么的舒服,心里暖乎乎的,玉韵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已融入古琴体内。她又想起梦中的情景。
  玉韵当初进竹林搭竹屋时为何不祭竹神呢?玉韵说了,竹神只在她心中,搭竹屋是竹神允许的。因为竹屋只为玉韵栖身。而编竹篮去卖,那便对不起竹神,须以血祭之。砍竹,无刀不行。为此,玉韵买了一把刀。至此,竹林开始进入铁器时代。银光闪闪的刀刃,“卜”地一声没入竹中,玉韵的心仿佛也被砍了一下。洁白如玉的手,与乌黑的刀身是那么的不协调。再看那翠绿的竹身,笔直有节,节节清秀。玉韵再一发力,竹子缓缓倒下,伴着沙沙声。编竹篮时,玉韵的手被竹蔑划得伤痕累累。洁白的手上一道道血痕,鲜明夺目,看得小古琴心疼不已。小古琴忍不住叫玉韵不要编竹篮了,他不想读书,一辈子留在竹林里。玉韵却笑着说:“傻孩子,不读书怎么行呢?现在的社会和古代不一样,不读书,哪儿也去不了。”
  一个月后,方圆百里内,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玉韵亲手编织的竹篮子。买这竹篮子的都是男人。这些竹篮子买回去后,常常很快就被家庭主妇一气踏扁扔进水沟里,而男人们总不死心,还会再买。这无疑促进了篮子的生产和销售,幸好这速度尚在可持续发展的范围内,否则那片竹林只怕要遭灭顶之灾。
  这样,古琴一年的学费不出三个月便挣够了,而玉韵也就暂停了种菜、编竹子篮子。方圆百里内的男人可又开始寂寞和无聊了。
  九月份,古琴上了小学一年级。
  从此,古琴在竹林中学习,玉韵则在他旁边吹箫。
  古琴学习很用功,又诚实听话,深得老师们的喜欢。学生入学,家长的名字也常常载入校册。当老师们了解到古琴的家长是玉韵时,都深感惊讶并且叹息。这些老师都是本地人,对临近村庄的大小事情多有了解,他们家中也有玉韵的竹篮子。古琴是玉韵的孩子?是收养的还是亲生的?玉韵不是因为怀不上孩子才被逐出家门的吗?孩子会不会是她与外面的汉子生的?那古琴的父亲又是谁?语文老师是个女的,比较喜欢联想。但作为老师,多少有些修养,故对古琴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态度。老师们与孩子们的家长通常都有联系,这样有利于教学,但古琴的老师与玉韵却无丝毫联系。玉韵不会找老师谈古琴的事;老师们了解玉韵的处境,也不会登门拜访。
  期末有一次全镇小学生知识竞赛,古琴被选中参加。全镇有二十多所小学,上千人参加考试。这是古琴的第一次竞赛,他没有信心,甚至不知所为何事,老师们却对他寄予厚望。村里的小学办学水平远比镇中心小学低,要在竞赛中拿到名次可不容易。古琴比一般孩子都聪明、稳重,希望他能取得好成绩。考场设在镇中心小学,离竹林有七八里路。考试那天,家长们都给孩子准备了最好的早饭,并亲自送孩子去考试,鼓励的话更是少不了。玉韵对此却漠不关心,平静如往日。古琴明白娘从来不与别人争什么,对这样的考试也同样如此。古琴天还没亮就起床收拾东西去考试。玉韵还在梦中。天很冷,路边的小草都凝了霜。他先到学校,然后由老师带去考场。其他孩子都很兴奋,只有古琴像平时一样。经过等人,点名,赶路,入考场,找座位一系列动作,古琴终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发卷了。呵呵,事情真不简单哪。坐定之后,看着那么多奇异的面孔,就像开学第一天那样。他旁边的小朋友还过来和他搭话。
  结果是古琴为学校争得了光荣,得了一等奖。老师们可高兴了,教出如此的好学生是件多么自豪的事情。玉韵也说小古琴乖,考出了好成绩。古琴也不知娘的心里是否真的高兴。新学期开始时,学校开了个表彰大会,给在上学年度镇知识竞赛中获奖的学生颁奖。古琴得了奖状一张,永生钢笔一支,还外加三块七毛钱。呵呵,这也算是不错的收获。下面一片掌声和欢呼声。在往后的竞赛中古琴都得到好名次,但不再有奖金了。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里调来了一位新老师,正好就教古琴所在的班。这位老师是北方人,男性,脸型方正,戴个黑圈近视镜。村里戴眼睛的除年老昏花者再无别人,于是同学们私底下兴奋地叫他眼镜八。这位老师给古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对古琴的关心中毫无猜疑的成分。也许因为他是从北方来的,初来乍到,不了解玉韵的处境,所以才没有猜疑。这老师也是竹林的第一位访客。古琴也长大了,会说普通话,可以和老师自由交谈。玉韵则不懂普通话,只能由古琴当翻译。她话也不多。这时候的玉韵仍是那么年轻貌美,看起来更像古琴的姐姐而不是妈妈。北方老师深感惊讶。
  村子里对这位陌生的竹林访客议论纷纷。聪明的妇女则说:“怪不得狐狸精会有孩子,果然在外头勾搭了男人。这么久不相见,是为了掩人耳目。”北方老师不懂南方话,所以传到他耳里的话不多。而他继续像父亲一样关心古琴,这无疑加深了周围人对他的误会。古琴虽听说了旁人的猜疑和非议,但不作任何解释。然而北方老师只教了古琴一个学期,第二学期便调走了。古琴想了解他调走的理由,却无从知晓。总之,北方老师突然消失了,也许回北方去了吧。村里的人又说,玉韵被人抛弃了吧,活该。
  竹林又恢复了平静。
  六年级面临着升学考试。村里只有小学,没有初中。全镇只有一所中学。这所中学也主要是教初中,职业高中不怎么受关注。好的中学集中在县城里,如县第一中学,是省级重点中学。还有二中,三中,也都重点中学。这些中学都面向全县招生。所以,村子里的孩子都渴望考上县第一中学,要不二中也不错,再不就三中吧,总之别呆在镇的那所破中学里。可是村子里自办学来还没有人考上县第一中学。全镇每年也只有十多个同学能上县一中。但听说考不上的,有钱也可以上,要一万三千八。古琴还没有听过村里谁有这么多钱。
  古琴在历届镇的知识竞赛中名列前茅,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上。老师们对他寄予莫大希望。而古琴却不这么想。他不想离开竹林,不想离开玉韵。县城太远了,他没去过。小镇离竹林还比较近,可以每天都回家。他的这一想法埋在心底,没有和任何人说,包括玉韵。填报志愿的时候,他本想只填镇里的那所中学,但倘若这样老师们势必会过问,索性就把县重点中学都填前面,镇里的那中学放到最后。考试的时候,他把难一点的题目都故意做错。结果如他所愿,上了镇里的初中。老师们则大失所望。几个老师还不敢相信,不辞辛苦去查古琴的考卷,结果没差错。玉韵猜到古琴的心意,微笑不语。
  余韵 > 六 六 跨过初中的门槛,大抵十三四岁。可就这个的年纪,进了初中就不再是小学生了。是的,不管在大人眼里如何,他们自己已经觉得长大了。这一点很重要。从小学六年级结束到初中一年级开始,期间不过两三个月,但在这段时间里,心理足以长大两三岁。初中开始的新生教育大会就明令禁止学生在学校谈恋爱。新生们听到此禁令时大多都发笑。不知他们有没有意识到,爱情的种子至少已经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萌芽。大人们并不以为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就是爱情,他们自以为睿智,把这看作是危险的信号,并试图抑制种子的萌发。他们是这样教新生认识早恋的:早恋是不成熟的,耽误学习,害人害己;早恋也是危险的,千万不要早恋。然后举许多例子。然而早恋还是像火一样。都知道,人类离不开火。因此,大人们也许犯了个最大的错误:他们在教育中加入了他们自己强烈的主观愿望。早恋这个词都甚是愚蠢。大人们闹婚变就很成熟吗?然而更可笑的是,他们又必须这么坚持下去,因为他们不能鼓励早恋。这些新生长大以后若有当老师者,也许还会搬用上一辈的公式,只是语气上也许会缓和一些。不管怎么说,初中,爱意已经萌发。
  在这样的环境下,古琴想起了竹林,想起了玉韵。他内心的情感也许比其他同学复杂多了。不管怎么教导,学生都最终以自我的意识决定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命运。倘若有老师能更好地让学生了解他们自己,那也许比明令禁止他们早恋,强行灌输物理公式更有效。有些早熟的孩子,在初中的时候也许就已经形成独立的人格。对这部分学生,老师若还把他们当小孩子,不怕贻误后代?
  在新的校园里,古琴认识了一个比较特别的同学,名字叫谢子语。此人脸型方正,神情严肃,不爱说话。不幸的是,他的左手残废了。也许正是这一点使得他沉默少语。看他的样子,定是个懂得学习的人,应该不至于只考上这样的学校。因为同样的沉默寡言,古琴和他交往较为密切。因此,古琴了解到他更大的不幸:身患慢性肾炎。得这种病的人不宜身体劳累,因此他很少运动。但搞清洁卫生之时他总积极参加,认真负责,不像一些同学吊儿郎当还不时说脏话。像打水冲洗教室的这样的重活他本不宜参与,但他还是像正常人一样去提水。古琴劝他不要勉强,他只笑着说没事。半学期下来,他的学习成绩与古琴不相上下,都很好。然而,出了校门两人就几乎没有联系了。子语没去过竹林,古琴也没去过子语家。初二的时候,学校把学习成绩好的学生集成一个班,古琴和子语都进了这一班。初二与初一又大不一样了。成长的脚步竟是这般快。古琴了解到,子语爱上了同班的吴雨。听说他们回家都经过同一段路,吴雨就从子语家门前经过。吴雨家在农村,是个懂事的女孩,朴实温顺。子语说吴雨笑得非常好看,很是迷人。上课的时候子语常常回头看吴雨,这一点古琴是看在眼里的。古琴衷心祝愿他们幸福。同学们也都敬重子语,对他和吴雨之间的事没有加以炒作。那吴雨对子语的态度呢?从她眼神里的几丝温存可以看出,她对子语也含三分情意。他们以递本子的方式传递书信。这倒省了不少邮资,而且方便快捷。每天放学后,子语几乎都在校门口等吴雨。吴雨家比较远,得骑自行车来回,子语则不用。放学时大家拥出校门,无数目光下,他们还是比肩而走,不知其他同学怎么想。
  古琴了解到,子语家里也看到子语和吴雨结伴回家,并不反对他们恋爱。子语母亲还叫子语邀人家到家里吃饭。子语的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笑语相加。子语跟吴雨说了,叫她到他家里吃顿饭,但吴雨说不用。
  恋爱对子语的学习有很大影响。一方面是动力,它为子语构建了一个未来的梦想;一方面是消耗时间和精力,不利于学习。但总的来说,子语的成绩并没有明显的下滑,仍是尖子生。不过在一次县级的知识竞赛中,子语距三等奖还差十分,而原来成绩比子语差的一名同学,却得了三等奖。但这些并不影响他们的恋爱。他们的爱愈来愈深,也愈来愈苦。相思之苦。虽说在学校里可以天天见面,然而却没有两人说话的空间。放学回家时,那段路又太短了,即使走得很慢,五分钟也走完了,而话还没说完或者还没开始说呢。这也许都怪子语不善于言辞,常常不知该说什么。因此,他们虽天天见面,却只能通过书信言情。周末的时候,正常的恋人大可相约某处,然而他们却不能。吴雨有不少农活,空闲时父母也不让她随便外出。子语就是不明白吴雨为什么不能到他家吃饭,为什么不能出来见他,又为什么不能让他主动去见她。他怀疑她不是真正爱他。这种怀疑令他很痛苦,对他身体也很不利。他不能直接问她为什么,只能设想她有不方便之处,尊重她个人的意愿。他们只能在学校里寻找恋爱的空间。晚自修之后,被夜幕笼罩的学校还不错。他们找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偷偷相会。这几乎成了他们的自修课。如此,晚上回家就必然要晚点。子语对家里说学校开始严抓中考,初二便要准备,晚自修时间延长一个小时。这确实不假。从七点都九点,加一个小时到十点。但子语常常到十一点才回家。家里大概也知道他的事,只叫他认真学习,并不多加干涉。子语可以半夜回家,吴雨一个女孩子家走夜路却很危险,子语非常不放心。吴雨也跟家里说了学校的规定,家里不得以只好让她住宿了。这对他们来说可是个难得的好消息。就这样,他们在校园里有了牵手,有了第一次接吻,都是在夜里。他们喜欢黑夜。
  子语很喜欢甚至崇拜马克思,也想学马克思。他看了一下马克思传,坚定了爱的信念。马克思也是在中学里与燕妮恋爱并私定终身的,论起年龄来,子语由于身体残疾耽误了两三年,现在的年龄也不比马克思当年小。况且经过两度生死之人,思想要比同龄人沉稳,他的恋爱绝不是幼稚。子语考虑许久,决定与吴雨私定终身。他写信向吴雨表白,吴雨若答应,就把信从中间剪开,一人一半,当是婚约;吴雨若不答应,就把信烧掉。他焦急地等吴雨的回音,结果如愿了。他还要找个见证人。语文老师是个外省来的年轻妇女,普通话说得特别好,对子语又特别关心,就找她。一天晚上,子语携吴雨拜访了语文老师,说了恋爱之事。语文老师是个明白人,对两人没有横加指责,只根据她的感情经历来说明过早恋爱的不确定性以及学习的重要性。当然,这都不是子语想要的答案。末了,老师说,如果高中毕业后你们还在一起,她将会很高兴。
  吴雨第一次到子语家是初二寒假过年的时候。那一天吴雨没说要出来,只是子语觉得吴雨应该趁大好节日到镇上来看看热闹,至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吧。吴雨家里不久前才装了电话。子语以为可以方便找吴雨了,谁知道吴雨再三告戒他千万不要给她打电话,只能由她打给他。中午即过,子语在家里等她的电话等得心都焦了,苦闷已极,便不顾告戒打过去找她。子语是叫妹妹帮忙接通了电话的,以为这样便可以瞒过吴雨的父母。吴雨了解子语的心情,约他在校门口见面。子语看到了希望,新年总算开心了一下。二十分钟后,吴雨到了。吴雨穿的仍是旧衣服,车子也仍是那一辆陪伴了他们半年的古老的自行车。周围是一派过年的新气象,远远还听到舞狮的鼓声和鞭炮声。吴雨见到他时笑了一下,并没有恋人久别重逢时情不自禁的喜悦。她拿出两封信递给子语,然后就说要回去了。这女孩好象一刻也离不开家似的。子语深感失望,心里憋了一腔的闷气,却不好发作。他叫她陪他走走,走过那一段路。她点头答应,也无浪漫的笑容。子语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后来也一直都没有明白,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舒心地和他一起散步。他们走得很慢,有不少衣服光鲜的小孩子从他们身边经过。路并不长,还没说几句话就到了子语家门口。他们停了一下,子语再次叫她到他家里坐一会儿。大年初一,亲戚朋友之间相互拜年再平常不过了。吴雨犹豫了一下,子语抓住机会,拉住她的手。吴雨答应了。这是吴雨第一次到子语家,也是这一次,在子语的房间里,当她掀起围帘看里面有什么时,子语抱住她亲吻,亲到了床上。这一次是重大的发展,有了这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后来吴雨每周都要来子语家一两次,而且都在白天,大部分时间两人关在房间里。他们没有采取任何的避孕措施,都非常担心闹大了肚子。然而这样的担心并不能阻止他们的来往。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吴雨的肚子平安无事。子语以前吃过雷公藤,此药可能会导致不育,他担心以后想要孩子都不能了。也因为这个,子语感到自己想要个孩子。子语的父母应该会想到两个人在房间里会有动作,但都不戳破窗纱。
  平静的日子就像平静的河流,流向遥远的大海。偶尔也有竹叶落下,轻轻的,玉韵的箫声记取了这一轻柔的舞姿。这个时候,外面依然发生着战争,饥饿,欺骗,抢劫,强暴,瘟疫等诸如此类的东西。烧焦的泥土和腐臭的遗物,并不会传到竹林里来。
  也许是当第二片竹叶轻轻落地的时候,古琴面临中考。这个时期,书市里关于考试的书最多了。几百年前,那时候比较流行的想必是四书五经,今天变成了考试经,本质没什么变化,只是形式多样了,数量也大得惊人。听说写小说的人都不那么受欢迎,远远比不上出教材的和出考试资料的。古琴仿佛看到无数的竹子变成了纸浆,纸浆变成白纸,白纸变成试卷,试卷最后被遗弃在垃圾池里。为了减轻对竹子犯下的罪孽,古琴从不买关于考试的书,也尽可能少读关于考试的书。对于学校发的考试资料和考卷,他却是难以拒绝。为了赎罪,他把自己做过的考试资料和考卷都带回家,怀着沉重的心情,把他们埋在竹丛下。对于教材,他本想一块埋掉,但终于留了下来,作为见证。
  村子里,从恢复高考以来,还没有出过一位大学生呢。村民们对古琴的学习从不抱任何希望,甚至不知道他在学习。而古琴却轻松地通过了中考,并考上了不少人梦寐以求的县第一中学——省一级学校,离大学只有一步之遥了,有望成为本村第一名大学生。村民们得知此消息,对古琴、玉韵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不过,玉韵的冷漠仍是一面墙,隔绝与外人的来往,只是在卖菜、卖竹篮子时不得已与人说话。
  子语的分数也上了县第一中学。家里都很高兴,子语却另有心事。因为他就要和吴雨分离了。吴雨上不了重点,家里不让她继续读书,要她到城市里打工。子语想过他和吴雨之间会有很多困难,但他相信爱。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必定能战胜一切困难。离别是对爱的考验。他准备接受这一考验,并频频在书信中鼓励吴雨坚强地走下去。
  虽然村民们的日子日益好起来,镇上的集市的规模也越来越大,玉韵的菜也卖得更远,但由于化学工业的发展,塑料篮子、塑料袋子代替了竹篮子,玉韵的收入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呈减少趋势,而古琴高中的学费比初中的一下子翻了两三番,玉韵又不得不为钱的事而忧心了。
  还好,又到了收割的季节。玉韵的稻子又长得比别人的好。以前她的稻子打下来只供自己吃,现在要拿大部分去卖,换了钱给古琴交学费、买学习用具、置衣服等。村子里的男人想帮玉韵收割,不过遭了婉言拒绝。古琴长大了,能够干粗重的活。他与玉韵把稻子一把一把地割下来,然后一捆一捆地背回竹林里。周围的收割者总不禁要看看他们,他们并不怜惜古琴的辛苦,而是被玉韵的身段吸引。
  玉韵和古琴正在打谷,他们把稻束打在竹筐上以脱粒,突然有人拜访来了。是同村的两个男人,一个圆脸,一个长脸。
  “哎,玉……韵,你这名字可有点叫不惯,你的稻子真不错。”圆脸先开口。
  玉韵和古琴都不搭理他们。
  “唔——今天的日头很毒,不是吗?”长脸为了摆脱尴尬,两手一摊,“谷子不出三天便可晒干了,嘻嘻——”
  玉韵和古琴只顾打谷,似乎连起码的礼貌也没有。
  “嗯……”圆脸嘻着脸皮原地转了一圈,“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只是担心你一个人,哦,是两个人,干不来,想过来帮个忙而已。”
  “是的,是的!”长脸连应两声,又不自在地东张西望,手脚胡乱地摆放。
  “嗯,这竹林够清静,若是能在这里面盖间楼房,那有多好……”
  “噢,是啊,你的稻子收成这么好,不久就会有钱盖楼房啦。”
  这两个男人会心一笑,继续唱下去。
  “只是你们一共才一亩地,收成再好也得等十年八年才能凑够钱,加上这孩子要上学,恐怕……”圆脸搓一下手掌,嘻笑着,“若是你们愿意跟我们换一下……嗯,一亩换两亩,就……怎么样?”
  不速之客终于扯出意图来了。
  “哎,你的孩子好不容易才考上重点中学,可不能让他交不起学费!这孩子聪明伶俐,将来前途无量,应该为他打算打算。”
  “嘻嘻,我们那两亩地也并不比你的差,况且又近这竹林,便于管理,你们考虑一下,怎么样?”
  玉韵古琴还是不理他们。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你们考虑一下,我们明天再来。”
  他们早就知道这寡妇是个怪人,以为她不予理睬,是因为她不想别人在她干活的时候打扰她,那就等她打完谷,有了空再说。他们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对,越想越觉得玉韵没有心思跟他们换田,若不,怎么始终不吭声?
  “我看那寡妇不会跟咱们换,怎样才能令她答应呢?”
  “咱们整整她,下一季稻子,咱们把牛牵到她的地里,让她颗粒无收,怎样?”
  “那要等到明年,我性子急,恨不得马上就换。”
  “我也是。那我们就捉几条毒蛇,偷偷地放进她的屋子里去吓吓她,然后我们给她在外面搭一间房子利诱她……”
  “嗯,要是咬死了呢?”
  “不怕,咱们先把毒牙给敲了不就行了。再说了,竹林里自有毒蛇,被蛇咬了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对不对?”
  “就算她肯换,但那田是不是真的那么神,不施肥,不喷虫就能丰收?那女人有点邪,别不是真的懂什么妖术?要是真有什么妖术,咱们不懂,换了田岂不吃亏?要真有妖术,咱们学了……”
  “对呀,只要学了法术,那我们就威风了。对,我们干脆去学法术好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进竹林来了。早晨的竹林似乎更加冷清。竹下密密麻麻的灌木丛,阴森森的,似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偶尔几滴清露,打在他们的背上,如针刺一般,心透寒意,身起鸡皮疙瘩。竹林中忽然升起一股浓烟,妖怪般张牙舞爪,向他们扑过来……啊,他们吓出一身冷汗,猛然一醒,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吓自己,想来是看《西游记》看多了。
  玉韵正陪着古琴在竹林中学习。古琴手握竹枝在地上练字,而玉韵则在一旁看着,不是看古琴写的字,而是看他的脸。她总爱偷偷地看他的脸,似乎想从中找出某种感觉,依稀梦中的感觉。她幻想着,幻想着,忘了现实,进入梦境……
  圆脸和长脸来了,劈头赞了一句:“哎呀,这孩子多爱学习呀!”
  “你们想换就换吧。”玉韵看也不看他们,就淡淡地说了一句。
  而这话却大大出乎意料,圆脸和长脸一时反应不过来,脑神经一时间断了电,眼睛忘了眨,张开的嘴也来不及合上。因为他们今天来是想学法术的,换田的主意昨天就已经改了,现在说换田,他们还未考虑好呢。
  “换?”回过神来了,“你们同意了?”
  圆脸和长脸吱吱唔唔,搓手摆脚地说了一大堆废话,才道出新意图:“你的田不下肥也不喷虫,却收得好,嗯——您是不是施了什么法术?”
  玉韵自说了那一句话后就再也不跟他们说话了,目光里只有古琴。
  “是不是?……你就把那法术教给我们,由我们替你种田,您只管坐在家里享福就是了,好不好?”
  “没有什么法术。”淡淡的,这是玉韵对他们说的第二句话。她感到不说话不行。
  “没有?真的没有?嘻嘻,你说没有,那就没有啦。”他们看玉韵那专注的表情,不得不相信。
  其实,他们是满脑子的疑问,却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他们更宁愿相信那块地本身就有神奇作用。所以,他们重新决定换田,以后美美地在乡亲父老面前炫耀一番。他们迫不及待地飞回去,拟了一份合同,并请村长作公证人,一同前来请玉韵签字。土地本是国有,农民土地也不得交易,但他们还是换了,像小孩子换个玩具来玩玩。可玉韵还不会写字,怎么签名呢?
  “琴儿,你去签吧,就写你的名字。”
  如此甜美的声音,迷倒了那三个所谓的男人。
  “他还是个孩子,负不起这个责任哪!”村长提醒说,“况且,他也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村里的人都知道玉韵收养了古琴,无形中把他们看成是母子关系。
  “他是我家唯一的男人。”
  玉韵这话仿佛包含了非母子之情。在场的三大汉不敢妄加猜测,只妒忌起古琴来。
  合同就这样签了。
  余韵 > 七 七 玉韵每晚依然过着梦中的生活。她和古琴回到玉山后,仍然心系人间疾苦,但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都不再想回到人群中去了。
  而现实生活更是有诸多波澜,为了生存,又总得去面对,于是紧张、忧虑、饥饿、疲惫、屈辱、无奈,也有偶尔的一丝欣喜和安宁。玉韵也可谓是为了钱而紧张、忧虑、疲惫、屈辱、无奈了。她和古琴卖了所有的稻谷,还是筹不够学费。
  “娘,我不读高中了,你以后也不必为钱的事而操心了。”古琴以为读完初中也就够了,没有必要再读下去。
  “你说什么,不读?”
  玉韵突然生气,继而是悲愤,大叫一声,抓起竹节杯狠狠一摔,“啪”的一声,杯子裂成两半。这一举动瞬间爆发,吓得古琴手足无措。在他的印象里,玉韵一直都那么温和平静,从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今儿怎么突然发火了?玉韵这会儿好象疯了似的,见了东西就砸,屋里噼里啪啦地一阵暴响。
  几年来,玉韵为古琴读书的事操劳,日日为钱而作业,虽说是冰玉之身,竟也积了不少戾气,突然一下子爆发出来。她自己控制不了,短时间内乱了心性。她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古琴,古琴是她的梦,为了古琴,也是为了她自己。哪怕是积一身戾气,负一身之罪恶,那也在所不惜。她的要求多么简单,对一个退居竹林的人,就争那么一点东西,这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
  玉韵摔完屋里的东西后,静静地坐在床上,脸上的怒气很快消失,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古琴走过去,跪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她,轻声说:“娘,我读书,一直读下去。”
  第二天,玉韵和古琴到村委书记家请求帮助,要求村委会捐些钱或者借些钱。可是,书记说,村委会的助学基金还不够资助村里没钱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儿童。至于借钱,那更是没理由,村委姓“公”,怎么借钱给“私人”。书记还说,最好找亲戚朋友吧。
  亲戚,本是有的。玉韵原婆家在村里还算有钱,但,人家肯借吗?屈尊求他们发发善心吧,抱着一丝希望。
  快到婆家时,玉韵发现气氛不对。婆家在办丧事?给谁发丧呢?原来,婆家一个孩子夭折了。玉韵不多想,赶紧掉头走开,免得被婆家的人看见。被看见的后果是有点严重的。看来别指望从婆家那里借到钱了。
  还到哪里去找钱呢?到银行去吧,那里有的是钱。可是,去贷吧,他们连身份证也没有,更不用说抵押物了。
  正黄昏,残阳如血。玉韵又在竹林里吹箫。一声声的哀怨揉入空气中,在竹林上空回旋,上升……四周很静,死一般的静,任由那哀怨的声响在空中挣扎,而死一般的静,总能将那音响困死。
  在死一般的静中,突然有人送钱来了。来者是村里一位比较有钱的中年男人。此人爱酒好色,人称“黄水鬼”,垂涎玉韵的美色已久。要不是玉韵的冰冷和不祥的谣传,只怕他早已开始行动了。这回玉韵为了钱而四处求人,走投无路,正是他出场的大好时机。他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嘻嘻,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大概也听说了吧,就算没听说,这会儿你也看出来了吧。这儿有八百块”,“黄水鬼”拿出八张崭新的人民币,“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怎么样?”
  “好吧”。玉韵不加考虑,站了起来,手一松,竹箫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吹了十年的竹箫,竟瞬间裂成两半。
  古琴正在做饭,玉韵突然进来说:“琴儿,娘今晚有事外出,要到明天才能回来,你今晚早点儿睡吧。”古琴一时无话,看着她,不知所以;而她也正出神地看着他。他们的眼神似乎都在努力了解对方的心思。良久,玉韵问:“琴儿,你怎么不问娘有什么事?”
  “我……”古琴不知说些什么好。他总觉得这是一件令他一生心痛的事。九年了,玉韵从没有夜间外出,除了到河里洗澡,这回会有什么事?
  玉韵对他微微一笑,转身便出去了。这一笑,似乎饱含凄凉和无奈,也似乎包含了无尽的怨:怨这世道,怨他的不了解,怨他的无能……
  竹林里又是死一般的静,似乎连空气也消失了。一切生物都无法呼吸,在这死一般的静中无声地、痛苦地挣扎。这似乎就是地狱,一切的恶鬼都在饱受煎熬,却不能呼喊,只能无声地挣扎……不能呼喊,只能无声地挣扎……而无物的空间,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似乎要把一切都压得粉碎。古琴无法入睡,也几乎无法呼吸,急忙逃离那死一般的竹林,黑洞般的竹林,跑到小河边。这世界,此刻仿佛只有这一河流的水在动了。这小河很有福气,因为它曾无数次为玉韵沐浴,无数次亲吻玉韵的肌肤。古琴相信,这世界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有福气的了。——每天入夜后,他们都到这河里来洗澡,无论冬夏。
  而玉韵,此时正睡在一张舒服的大床上,素净的衣裙挂在别人的椅子上。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完美、最圣洁的躯体。乳房丰满而柔美,肌肤洁白润滑。双腿修长,腰身细小而不见瘦。双臂曲折,十指纤细而不见骨。这双手臂即是平放不动也能让人看到无限优美的舞姿。现在她睡在一个陌生人的床上,一个色鬼的床上。世上最肮脏之人,竟也能触摸世上绝无仅有的圣洁之躯,仅仅因为他有八百块!
  也许,她还是圣洁的,以前是,以后也是,永远都是。因为,她没有感觉到那龌龊之举,她进入了她的梦中生活,正全身心地生活在美好的玉山上,过着与世无争的神仙般的生活。然而,虽说没感觉,但梦醒之后,那残留在躯体上的污物和遗留在心中的阴影,又如何抹掉?既是如此,又何言圣洁?也罢,这世上几时有过圣洁之物,但求所谓的自我安慰式的心灵之高洁而已。高洁的心,若它甘受污辱,它里面必然装着崇高的理想和愿望。而它所受的污辱,那也是对世人的讽刺。污辱它的人却是感觉不到这种讽刺的,所以由另外一些人来写一些文字代受辱的灵魂向社会提出控诉。可笑的是,这些控诉对像黄水鬼这样的人仍是没有任何作用。高洁出现在人群当中,污浊也出现在人群当中。人类自己嘲弄自己。
  三更时分,黄水鬼满意地睡去,而玉韵却醒来,穿好衣服,来到河边。似乎如她的愿望,也似乎是意外,古琴正坐在河边。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沉默。无声地痛苦,痛苦中寻求理解。
  玉韵走至河中央,河水没其腰。河水如时间,时间如河水,都缓缓而逝。周围很静。
  “琴儿,你过来。”玉韵柔声叫道。
  古琴走到她跟前。河水轻柔地流动,满意地把他们连在一起。
  “琴儿,你可知道,自从我嫁人以后,我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到这里来,让河水冲洗我的身子,直到那男人死去,我住进竹林,才停止。你只知道我们夜里来这儿洗澡,却不知娘为什么爱来这里洗澡……”
  “可是,能洗得干净吗?”古琴的声音里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是啊,但求一丝安慰,或者宁可自欺欺人而已。假如我潜心修道的话,也许就不至于此,但我……多么矛盾哪。唉,不说了,此刻我却也能平静。——琴儿,你帮我把衣服脱下来……”
  古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感情的,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竟忘了母子关系而像个情人似的去脱“娘”的衣服。在即将解开的一刹那,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抓住的解扣在颤动,他眼前的冰玉之躯也确乎激动起来,胸脯儿伴水起伏。
  河水清凉,河面上不知何时升起轻纱般的水汽,环绕在他们周围。夜空清朗,月光温柔,似近似远。无物的空间,仿佛才开始有了活气。
  衣裙解开了……古琴看到了,多情而略带忧郁的双眼、凝脂般的肌肤、披肩涉水的长发、最完美的手、最完美的身段、最完美的乳房……这一切融合起来,便是仙女和爱情相结合的玉韵。那迷人的神采,竟也只在古琴面前才显露出来。被人玩弄的玉韵,绝无这般神色。她在外人眼里是一淫荡的寡妇,而在古琴眼里依然是阆苑奇葩,无瑕美玉,比一切的少女都要美丽动人。那悠悠河水哟,不停地回头看……
  “琴儿,你帮我擦身子,——你可以抚摸它……”
  此时的她,竟如此的娇弱动人!古琴自是无法抗拒,抚摸起那柔弱发热之躯来。
  这一夜里,他们没有发生进一步的关系,没有同床共枕。
  清早,他们开始收拾东西,古琴要去县第一中学报到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是钱和两件衣服而已。他们还不知道县第一中学在哪里,路途有多远。古琴只打听到一个大概的方向,往西,二十四公里左右。本来村外已开通了国道公路,每五分钟便有一班开往县城的小客车。他们若乘车去,只需半个小时。但他们舍不得车费,决定步行。他们沿着公路,一直往西。各式各样的汽车从他们身边呜呼而过,鲜明的色彩和偶尔的喇叭声,怎么都和那灰土布衣不谐调。不过,他们倒也不理会那些现代化的怪兽,只坚定地朝目标前行。
  五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县城。这里和小镇大大不一样,和农村更有天壤之别。这里街道宽敞整洁,轿车,摩托车,自行车纷纷出没;老人,年轻人,小孩,个个新鲜。街道两旁高楼林立——其实多是三五层,商店云集。服装店,各式衣裳比花齐放;家电店,空调电视百家争鸣;音像店明星纷呈音箱大唱;大商场,种种商品当仁不让。玉韵和古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另一世界来的人。一想起靠出卖肉体换得八百块才能来这里,玉韵纵有再高佛法也难以释怀。在梦中,她从山林到京都,并没有发觉自己与别人有什么明显的差距。而现在街上穿行的女郎,超短裙、低胸衣,却令玉韵觉得自己仿佛不是个女人。还有一件事令她不解,那就是这里的女人的后背,大多能透过上衣看见一横两竖的白色或黑色的小带。那东西有什么用,她怎么没有?她以前没有注意,其它地方的女人是否也戴那东西。实际上她一直呆在村子里,更多是呆在竹林里,极少和别人交往,更不去注意别人的穿戴。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一陌生的世界,她不由地注意起自身和别人的不同来。不知路人是怎么看他们两个的。他们所到之出,路人总不免回头看。他们的衣服很土,只是很干净,不象乞丐;发型也过时,玉韵的长发梳得象古装片里的姑娘,倒还与众不同,而古琴的则是典型的乡巴佬头。玉韵的容貌和身材,也许是因为服装暗淡及心绪低落的缘故,也只是有点好看而已。
  县城里的街道自是纵横交错,他们没有向别人问路,几乎踏遍了整个县城才把县第一中学找到。他们按内宿生注了册,共花了1250元,还剩101.25元。其中的250元是向校方买这些东西:棉被、床板、席子、蚊帐、桶、大口杯和一张校园卡。这卡是一张空卡,可以存钱,用于饭堂吃饭,按金是50元,毕业后,可持卡向校方领回30元,若丢了卡,按金就没有了。这就是说,一张空卡租用三年,租金20元,还隐含丢失30元的风险。不买此卡,不得住宿!其他东西,若从市场上购买,一百块绝对买得下。然而同学们都很高兴,能到这样的学校来读书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第二天还要参加军训,军训费要50元!这一番计较,令古琴痛心不已。
  ——唉,短短一个小时内,给了古琴三个仇恨的理由。后来他也渐渐明白了,对钱也有了一些新的认识:钱,乃百态之终结者。
  帮古琴找到床位后,玉韵把剩下的101.25元都给了古琴,并嘱咐了一句:“你要想办法生活下去。”说完便按原路回去了。
  子语也上了县第一中学。古琴在榜上看到他的名字,但还没见他来报到。子语身体不好,不能参加军训,没有必要陪参加军训的呆在一起吧。古琴倒想早点见到他。
  古琴的新生活,从军训开始。他穿上军装,倒也有几分现代军人的威严,但不知为什么,反应却相当迟钝,两个最简单的动作,左右转,他也老是转错方向。开始时还可以原谅,但接二连三地错,教官不得不发威了,罚他几十个俯卧撑或者跑几圈运动场。同学们暗暗偷笑。他体力惊人,跑了几圈运动场还面不改色。罚完后,他马上又犯错了。教官甚至怀疑他是故意犯错了,但一看他那一脸的正经和那现代军人的威严,就只能怀疑他的神经出了毛病,便不忍心痛罚了。同学们暗暗偷笑。
  “齐步走!”
  队伍基本上很直,但其中一排的其中一位,正是古琴,不是快别人半步就是慢了半分。教官叫他走快点,他就快了,反之,他就慢了。对此,修养上了境界的人也会发火,何况雷厉风行的军人?
  其实他自己是很想做好的,他也很努力去配合大家,但不知为何,总不能做到与大家一致。他越想做好,就越是做不好,一贯冷静的他,开始有点焦躁,甚至开始有点恨自己了。训练暂停时,教官找他谈话,问他为什么经常犯错,而且屡纠不正。他只好把自己的内心感受如实说出来。
  军训生活,不仅是左右转,还有文娱,最起码的就是唱歌了。歌,是革命老歌。同学们热情高涨,正好要发泄一下,即是唱得不好听也一律地“喊”。这令古琴觉得尴尬。他的嗓音,也称得上是“玉韵”了,和别人的音调怎么也合不来。于是,他不敢大声唱,只动着嘴,像蚊子哼哼。他旁边的同学以为他不会唱歌,心里又暗暗笑他。看来,他突出的个人形象已经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算成了名人了。
  吃饭也是个问题。学校有两个大饭堂,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每个饭堂一次可容纳300人,分属两个老板,可形成竞争局面。西饭堂,由于每份饭菜的量较多,吸引了较多的人,而东饭堂,饭菜的量较少,但由于饭菜的味道较佳,还是留住了部分贵客。古琴就在西饭堂用餐。饭堂里有几百个公用盘子,大概有好几个完好的,只是还不到十个而已,这样显得很珍贵,都放在一个年近古稀的消毒柜里。还有几百双筷子放在消毒柜旁的塑料篮子里,绝大多数筷子一头都长满了雀斑,饱经风霜的灰褐色,但依然苗条,总是个安慰。每到吃饭的时间,同学们争先恐后地涌过去,哗啦哗啦地挑盘子和筷子,然后跑到开水供应处,扫开水龙头,开水便怒气冲冲地往下冲,给盘子和筷子进行高温消毒。一个同学还喊道:“杀!杀!杀死那些乙肝病毒!”——开水哗哗哗——“噢,杀死了一大半!”由于开水龙头只有四个,而前来消毒者源源不断,所以,高峰期要排长队,许多同学不管如何着急,都宁可等上几分钟来个痛快的杀毒。老板是不惜那些开水的——蒸饭水,他应该感到高兴:啊,现代人多讲卫生,生活必将更健康更美好。古琴没有抢在前头去挑好盘子,而是等饭堂里的人潮过后再去。这时,只剩下些不知给多少人翻过多少遍仍没有人要的盘子和发黑的筷子。唉,这盘子比起那雪亮的贝壳,那当真不可比。而古琴却毫不犹豫地拿起它,也不必拿去“消毒”了,直接去要饭。第一顿他要了半份米饭、两样素菜、一两肉,共两块钱。这是他第一次吃肉,本是为了合群,不想这肉的滋味竟这般美好。不过,从此以后,他每天只吃两顿饭,每顿五毛钱,半份米饭加一点肉汁。这样一来,五十块钱足够用五十天了。而一般同学每顿吃两块五,每天三餐,也有四餐的,还不定时地喝饮料,五十块钱只能用七八天。古琴吃饭时,常常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一两分钟便吃完了,像喝开水似的。他吃什么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至多是引发打饭的几个工作人员的一丝怜悯而已。
  他的钱没有存进校园卡,可是几天后,这校园卡便没了踪影,丢了?!——去吧,肮脏的东西!
  每天早晚,同学们都刷牙洗脸,惟独古琴早晚都没有刷牙,连牙膏牙刷也没有。玉韵和古琴从不刷牙,但牙齿却如白玉一般。舍友们私下里偷偷议论:
  “这古琴怪怪的,会不会是异族人,没有刷牙的习俗。”
  “但他的牙齿比谁都白,也许他有祖传秘方保护牙齿,所以不用刷牙。”
  “不过依我看,他是没钱买牙膏牙刷。”
  “你怎么知道?”
  “你们不知道他多俭朴,每天吃多少钱!”
  “多少?”
  “一块钱!”
  “不会吧,一块钱?”
  “信不信由你。”
  舍友们不能不因此而感叹。从此,舍友们更加注意古琴的一举一动了,吃饭时也找机会跟他在一起。他们很快便证实了“一块钱”的说法,内心着实震憾不小。他们委婉地问他为什么吃得这样少,他笑了一下,采取一种积极的待人态度:“我食量不大,这样已经足够了。”他们又问他家在哪里,有多少兄弟姐妹,有什么兴趣爱好……他也很热情地回答了:家在白石村,没有兄弟姐妹,爱吹箫……
  舍友们想轮流请古琴吃饭,以表达一点关爱之意,但古琴仿佛早已洞察先机,总能及时避开他们的邀请。一天晚上,舍友们邀古琴一起出去玩。古琴答应了,他想熟悉熟悉这地方。夜里的县城,确有与白天不同的美,是一种夜幕下宁静中的动感之美。明亮而柔和的灯火,醒目的商家招牌,微暗的人车流,让人忘记白天的喧闹而心情愉悦。
  他们先到书店。书店门口的一排桌子上摆满了初一至高三的各种学习资料,古琴对这些不感兴趣;店里面有漫画、工具书、电脑网络知识丛书、书画入门、吉他入门等,古琴也没兴趣。他家里连电也没有,离电脑太远了;书画还典雅,可在他看来,都缺少神韵;至于音乐类,没有介绍琴箫的,电子琴、钢琴,他不敢高攀。他最后在文学类书籍前停下。他随便地翻看,一页书只须两秒钟,且字字入目,内容悉通,十几分钟便通读了书架上所有文学名著的内容简介。他发现,只有《红楼梦》和《西游记》值得一读,其余的中外名著终觉肤浅。他决定通读这两部书,等有了钱一定买下。从第二天开始,他每天下课后便到书店来,每次看十分钟,结果,七天一过便读完了,一些精彩的片段他还能背诵。
  他们接着到了音像店。各式各样的光碟和众多的明星的面孔,古琴更是从未见过;但他却装得像是很熟悉的样子暗地里熟悉一番。凭着惊人的记忆力,大部分明星的模样和名字甚至作品都给他记住了。其中,他发现了一个特别的明星——孟庭苇。孟庭苇……梦庭苇……梦见庭中的芦苇,梦见苇于庭中,还是梦见自己是庭中的芦苇。苇,应生活在河边,或广阔的沼泽里,却于庭中,如鸟于笼中。很忧郁的名字,似乎又有自怜自爱之意。再看她的相,确也很配她的名字。可能的话,再听听她的歌吧。
  他们最后到了一家大商场。他们分开走,但舍友们都暗暗留意古琴的神情,看他对哪类商品感兴趣。好新奇的世界,这里的一切东西古琴都未曾用过。他又努力去熟悉这个世界,了解每样东西的形状和用途。这里的一切东西似乎都不难把握,但有两样东西难以区别,那就是卫生纸和卫生巾。它们的原料和用途是否一样?卫生纸可以用来擦嘴抹汗,古琴是见过的,班上的女同学常如此,但卫生巾用来干什么?他拿起一包卫生巾,看了看包装,没有说明书,又捏了捏,似乎也是纸做的……暗中注意他的舍友们忍不住要大笑起来。而同时,他们也很容易想到,古琴确是个未见过世面、贫困、严重地封闭在一个原始的世界里的人。当他走过摆满牙膏的货架时,一位舍友很自然地走过来问他买了什么。他微微一笑,摇摇头,似乎很平静。那位舍友往架子里一瞧,赞叹道:“哇,新包装的佳洁仕,你看看。”说完,他把牙膏递给古琴。古琴看了一下,说,“哦,是的”,接着便把牙膏放回去了,根本就没有显出要买的样子。
  离学校不远的一条街上有一家店名艺苑,里面有古钱币和玉器等,古琴很想过去看看,但舍友们都没有留步,他只好跟着舍友们走了过去。
  这次逛街的结果是,古琴不想买牙膏。而舍友们还是买了一副精致的牙膏牙刷,放在宿舍里间的桌子上,期待着古琴使用。古琴也看在眼里,但终于不用。至于古琴“研究”卫生巾之事,舍友们也不轻易说出去。
  夜深人静时,古琴便想家,思念玉韵了。其实白天也没一刻不想。他无法忘记那一个晚上,脑海里总不由地想象玉韵是如何地被人污辱;他似乎更想知道玉韵被人抚弄时是否感到神经上的不可自我控制的消魂快乐。这一想象和猜疑像魔鬼一样缠着他,挥之不去,想得愈深,他愈痛苦,忽而心如刀割,忽而怒火中烧。他不得不引导自己走入心灵深处,寻找一种忘我的似乎也是虚无的宁静。
  一周的军训结束了,而古琴始终做不到与大家一致。高二、高三的同学陆续回校,人越来越多。子语也来了,两人见了面,都非常高兴。互相问了好,便谈起假期的事情来。古琴了解到子语中考后因打乒乓球打得过激,病情突然恶化,不得不住院治疗,直到军训第二天才赶回学校报到。子语从医院做了证明,申请不参加军训,回家修养几天。虽说班主任允许他不参加军训,但军训费还是要交,这是学校的规定。子语的爸爸咬了咬牙齿,还是笑着与老师说话。古琴本来还想问他和吴雨之间的事怎么样了,但终于不好问。希望他俩还好吧。不久,学校便进入正常的教学秩序了。
  余韵 > 八 八 古琴不在,竹林里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清,且更增孤寂了。古琴没来之前玉韵并没有这种孤寂之感。自从有了期待之后,只要古琴不在,时间便会过得特别慢。她从没有如此强烈地感觉到时间的存在,也从没有如此清楚地感觉到时间对精神的折磨。她拿起竹箫,向竹林倾诉她的苦闷和思念。幸好她还有事情要做,可以稍稍分散她的心思。她得寻思着该如何解决古琴的伙食费问题。这个问题得尽快解决,古琴那五十块用不了多久。
  忽然,黄水鬼又来找她了。他拿出五百块钱便想把她牵进竹寮里。怎料玉韵不理他,还叫他走开,语气中带着鄙视和愤怒。他想抓住她的手,却被她轻易地避开了。
  “你不想要钱了吗?”黄水鬼把钱一摆,困惑地问。
  “你滚开吧,我不想见到你。”玉韵内心悲愤,而言语却只柔而不暴,威而不怒。
  “你已经是我的了!”黄水鬼大叫一声,扑过去,如恶狼扑羊,想把玉韵按倒就地行事。但不知是扑得急了,没了准头,还是这一招练得还不够火候,他未碰到玉韵,而头却撞到了竹竿上!这一撞,撞得他昏昏沉沉,不知西东,疯疯癫癫地跌出了竹林。也许有点严重了,他忘了家在哪里,到处乱撞,傻笑着不停地喊:“嫖,嫖……”他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回避,心惊胆战,暗地里议论他是不是得了神经病。早上还好好的呢,怎么就疯了呢?。一知情的村民说:“我刚才见他走进竹林,样子还正经,但不久就疯疯癫癫地跑出来了,准是中了邪!”这话马上就传开了,村妇们恍然大悟:“哦,他一定是碰了那狐狸精了,活该他中邪!”村子里像开了锅,人畜共奔走,灰尘乱飞扬。大人们急叫孩子们躲进屋里。猫儿狗儿兴奋地从门后伸出头来看。
  黄水鬼的老婆听到消息,慌忙把老公拖回家里。但他还是傻笑着喊嫖乱撞,老婆只好把他绑在床上。他老婆天真地认为,老公的病因嫖而起,给他几次也许就会好起来。于是她把门关了,接着脱光自己的衣服,然后去脱老公的衣服。谁知一解开老公的裤子,一股恶臭便冲天而起,她几乎连肠胃都呕了出来。呕完之后是满腔的气,老公风流成性,这次不知碰了什么臭女人;气过之后是无奈,只好帮他去洗澡。然而不管怎么洗,用香皂还是药皂抑或是超强洗衣粉,都洗不掉丝毫的臭味。不用说,准是得了那种病了。因为无奈,所以还得给他寻医问药。
  第二天,黄水鬼不再疯癫了,精神好了许多,认得出自己老婆和家人。老婆很高兴,以为很快便会好起来。而他下身的第五肢却开始腐烂,臭气如二战的硝烟,从房间里翻滚而开,布满整个村子,全村的人都饱受这臭气的煎熬,幸而竹林里依然清新,没有一丝腐臭之气。这实在太恶心,也太恐怖了,全村人深感不安,同时,在他们的眼中,玉韵又多了几分恐怖感。
  玉韵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古琴。古琴能接受她吗?她心底隐藏的爱能否寄予比她小十岁且有了母子关系的古琴吗?外人又会怎么说呢?且不管外人怎么说吧,她和古琴自有自己的世界。竹林里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最大的障碍在两个人的心里。这种障碍也许还是无形中接受了不少传统的东西所导致的吧。障碍已不可忽视,该如何逾越?到底能否逾越?在竹林里,是可以超脱一切的,她相信这一点。她又当心古琴不愿意一辈子陪她呆在竹林里。她甚至后悔,后悔让他继续读书,不应该为了八百块而再次玷污了自己的清白。那天晚上她清楚地看到古琴的痛苦。她相信古琴已开始爱她了,从他抚摸她身体的手便可感觉到。他的手那么温柔,充满着爱意,而又深藏着痛苦。于水中静静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她还感觉到,他会因为她与黄水鬼的事而在心里留下阴影,永远都挥不去的阴影。当她再次见到黄水鬼的时候,她心里不由地愤怒。很可怕的愤怒。玉韵从没有愤怒过,突然之间有了这种情感,并且那么强烈,她难以自控。黄水鬼因此而付出代价,在腐臭中下了地狱。
  单靠卖菜难以维持古琴的生活费,玉韵便想着做点其它东西去卖。一天早晨,她在竹林里静思。昨夜下了小雨,空气特别清新。地上低洼处积了雨水,清澈见底。一只小鸟飞下来,看了玉韵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低头喝水。玉韵微微一笑,想到了卖凉茶。时下正值酷暑,村外大路上人来人往,定有口渴者。她凭着一种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遥远的记忆,到野外挖了一些花草,加水煎成凉茶。她怕这凉茶不能喝,便亲自品尝了一下,——呵呵,清心润肺,生津止渴,清热解毒,浑身舒爽,不错的凉茶!又细心体验了两个时辰,确定此茶无毒副作用,老少皆宜,才准备去卖。
  她做了七个竹节杯,一张小型的竹桌子,两把竹凳子,两个箩筐,一根扁担,七个大竹筒——装水,外加瓦釜、草药、竹箨、火柴,挑到村外的一个岔路口,在一棵大树下摆置好,又找来两块石头撑起瓦釜,煎起凉茶来。她烧的是竹箨,火纯洁无烟,煎出来的茶也特别香。
  她找的地方可真不错,在一个岔路口中下处。大路直达她所在的村子,岔路则通往邻村。那棵树也长得很是地方,枝叶在半空向四边铺开,形成一个“绿荫三角洲”。路上过往的行人不少,常有劳累者,此树荫自是个歇脚的好去处。这里的石头都没有积尘,可见常有人坐。
  第一位顾客是位老大爷,他一过来便打招呼:“阿妹,你这是在卖凉茶吗?我正赶圩回来,渴的紧,给我一杯。”
  “嗯,您喝。”玉韵端起一杯递过去,态度和善,端庄有礼。
  老汉接过去,“咦,是竹节杯,真有点特别”,然后一饮而尽。
  ——“哇,好神的茶!”老汉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老汉体味一下,感觉精神倍增,疲劳全消,又赞了一回:“哇,阿妹,你这是祖传秘方吧,比圩上的好喝多了!”
  玉韵笑而不答。
  “哦,我都忘了给钱了,多少钱一杯呀?”老汉很豪爽。
  “我才开始卖凉茶,不知行情,您就随便给个价吧。”玉韵说得谦虚,其实也是做生意的常用语。
  “好,好!就凭你这话,我就给你七毛,比圩上的多二毛!”
  “哦,给个两三毛就好了,不值那么多。”玉韵不得不学着与人交往了。
  “欸,我给这么多,我还觉得少了,你就收下吧。”老汉说完,笑呵呵地走了。
  第二位客人是个小伙子。这年轻人本不口渴,但见路边的玉韵有沉鱼落雁之容,便想过去搭讪,问玉韵家在哪里。玉韵低头不答,神情漠然。小伙子自讨没趣,问了价钱,五毛,便丢下一块钱,买个大方:“不用找了。”这小伙子以后常常来喝茶,想和玉韵打熟,丢了不少钱,但还是得不到玉韵的青睐。人确乎有着某些共性,许多小伙子都这样。虽然他们钱多,但玉韵每天只卖七七四十九杯凉茶,多一杯都不卖了。因此,他们若来迟了便喝不到凉茶,也见不到人。他们到处打听玉韵的家庭情况,结果颇令他们失望:玉韵是不祥之人倒没什么,只是她竟已嫁过一次,还被一只色狼玩过,这和她那冰清玉洁之貌多么不相称!而那些事都不是发生在他们任一人身上。他们越想越觉得心痛,心中的女神啊,竟变得如此龌龊不堪!
  于是,喝茶的小伙子由多变少,至于几乎没有回头客。玉韵根本不在乎这些。虽然其他人并不象小伙子们那么大方,但玉韵还能卖出四十九杯凉茶,净挣二十四块五毛。不纳税——她不知道,不交费——大路非集市。
  村里的少妇们也常从大路经过,不但从不喝玉韵的凉茶,还三三五五地说她如何不知羞耻。
  ——“她还有脸出来卖凉茶!”
  ——“准是以卖茶为名出来卖娼!”
  ——“看她那假正经模样,够贱!”
  虽如此,玉韵的生意还是不错。许多老人小孩都爱喝她的凉茶,常有爷爷陪着孙子特意出来喝凉茶的情景。玉韵觉得这样挣的钱太多了,便每杯降价两毛。如此一来,来喝茶的老人小孩就更多了。有些小孩子闹着要喝茶,而父母不肯给钱,孩子便去找爷爷,父母不给,爷爷给!于是,玉韵面前排了长长的一队。但玉韵仍是每天只卖四十九杯,多一杯都不卖。而此时往往是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刻,还有一排孩子买不到凉茶,看着玉韵收摊。其中一小孩不解地问:“玉姐姐,还早呢,怎么不卖了?”玉韵很甜美地回答:“姐姐一个人每天只能采这么多的草药,只能煎出这么多杯了。”
  “那你可以加点水再煎一次呀。”一个孩子天真地说。
  “那就不好喝了,知道吗?”玉韵笑着说。
  余韵 > 九 九 高中比初中高了一个级别,也就是说上了高中离成年已不远了。年纪大一点的,已到了十八岁。学校依然是五十年不变,继续执行禁止学生在校谈恋爱的政策。不过,在学生内部,恋爱已成为普遍现象。要是哪个女孩还没有收过情书,这女孩估计八成会感到自卑,或者说心里若有所失。有部分同学走得比较远,平常想得多,这时期开始茫然起来。他们也许处于对世界进行再认识的开始阶段,重新思考人生,思考未来,对理想和现实,在未得出个什么结论之前,茫然了。这时候,老师们加紧教他们如何考试,如何应付高考。老师们通常会不断强调名牌大学的重要性,以此来刺激学生心理,让他们产生主动学习的动力,然后拿出上一届的高考状元的事迹来教导他们该如何学习。他们的父母也时刻关注着,盼着孩子考上清华北大,为此而不惜重金给孩子创造最有利的条件,比如找最好的学校,请家庭教师,买昂贵的补脑口服液。孩子们需要的也许并不是这些。他们需要的也许是像康德、叔本华那样的人物来教他们认识世界,需要像弗洛伊德那样的人物来教他们认识他们的内心。我们发现这个爱考试的民族在高中的时候没人介绍这些外国人,在一般的书店也找不到这些外国人的著作。这部分同学继续徘徊在人生路上。有精神分裂的不幸者,也有一死了之的潇洒者。我们的老师只说国情所限,我们的生存常态就是一切为了高考。显然,古琴想的不仅仅是高考,还有很多很多。他感到自己对玉韵的感情已经不纯粹,说白了就是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自己的“娘”。他所学的伦理道德都拼命地来扼杀他这样的念头,他自己便陷入痛苦的泥潭中。他想找人诉说,希望得到圣人的指导。可他找不到听者,也找不到圣人。即使是跟子语,也不能说。
  孩子们都喜欢玉韵,可他们的母亲是这么教他们的:“你哪里都能去,就是不准到竹林里去,那里有个狐狸精知道吗,她会吃了你!”孩子们都看过西游记,确实害怕。但见了卖凉茶的玉韵,孩子们开始怀疑妈妈的话,有几个孩子还偷偷跑到竹林来。在竹林里,他们受到了优待,玉韵陪他们玩耍,做游戏。玉韵也觉得自己是个孩子,纯真地快乐着。她喜欢纯洁的孩子们。
  一天下午,玉韵刚卖完第四十九杯凉茶,忽见大路远处有人向她跑来。好熟悉的身影,是古琴!真令人兴奋,玉韵差点儿欢叫起来。排队买不到凉茶的老人小孩都回头看。古琴也很意外,想不到玉韵竟在路边卖凉茶,但见到她,竟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甚至还有一种想拥抱的感情冲动。此时古琴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衣裳全湿,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快到这边来凉快一下,我给你煎凉茶。”
  玉韵的眼中掩盖不住欣喜、怜惜和关切。于是,玉韵往瓦釜里倒进第七筒水,放进第七把草药,煎起第五十杯凉茶来。排队的人尚未散尽,其中一个孩子说:“哦,姐姐你骗人,你还留一些。”
  玉韵脸红了一下,心里掩不住欣喜,仿佛婚礼上得了个隐秘的暗示,急忙解释道:“哦,今天不同,他回来了,姐姐——我等会儿请你喝一杯。”此时的玉韵美艳不可方物。
  “哦——,他……”小鬼头仿佛已解读了其中味,指着古琴道。
  古琴缓过气来,看着玉韵,觉得自己虽只离开三周,但仿佛已长大了好几岁,和玉韵年纪相仿;而从肤色和神采上看,玉韵倒显得越来越年轻可人了。那已存在多年的母子关系开始令他难堪。玉韵仿佛也有同样的感觉。
  很快,在竹箨的火焰中,第五十杯凉茶煎出来了。玉韵洗了个竹节杯,倒出一杯给刚才那小鬼,剩余的都倒进原来装水的竹筒里,递给古琴,微微一笑,眼波情深:“你喝这个。”
  其时,太阳虽过了午,但正值一天中最闷热之时,而竹筒中的热茶不多时就凉了。古琴看着玉韵的脸,喝下一口凉茶;微微合眼,一股甘甜飘香的暖流从口中缓缓流进心里,其中似乎还有一股温情,从茶中溢出,充满他整个心灵空间,很舒服,很平和而又超脱尘世,身心仿佛已于某一雪山之颠,采天地之灵气,合一身之气韵,回归到一种似曾熟悉的境界……睁开眼睛,又见一双含情目,绝不是一个已嫁过,又被人污辱过的少妇的眼睛,那是一双集星月之气,百花之韵,冰玉之魂及人间真情于一体的眼睛……
  他们收摊回到竹林里。
  “你是怎么回来的?”玉韵明知故问。
  “跑回来的。本可以早两天回来,但学校补课,中秋节放假两天。”
  “我都忘了什么日子了,只记得你离开多少天,——你还好吧。”
  “好。——你怎么卖起凉茶来啦?”言语中并无责备之意,只心疼她太辛苦。
  “不好吗?”
  古琴低头不语了。
  竹林依然清静,此刻更是温馨。不觉已黄昏。翠竹千杆立斜阳,又见双鸟喜归巢。古琴玉韵开始吃饭了。饭菜依然清淡,无肉无盐无酱醋,菜清谷白味亦佳。
  “你在学校吃得饱吗?学校里的饭比家里的好吃吧?”
  “在学校吃的比家里多许多,还有肉汁。学校里的和家里的味道不一样,我说不出哪个好。家里的清淡自然,学校里的也……”古琴一时不知怎么形容学校的饭菜。
  “那肉好吃吗?”
  “好吃,而且很容易上瘾,不过我没有上瘾。我知道吃肉如噬血,着了魔会多生欲念。”
  “既是好吃,你就多吃点,不要像我,不敢碰肉。”玉韵的话中似有参不透的意味。
  “那肉很贵……”古琴流露出嗜肉的意思了。
  “没关系,我这些天挣了五百块,够你花一阵子的。”玉韵的口气很天真,像个孩子,但内心却隐隐作痛:清茶淡饭恐怕难以留住他了,而且在这样的年代,他干吗要守着清茶淡饭呢?
  “五百?不到一个月就挣了五百,只是卖凉茶?”古琴很惊喜,没有注意玉韵的心思。
  “嗯。”玉韵似乎更心痛了。
  “那我可以给你买一些东西了。”
  “给我?我并不缺什么,不要乱花钱。”玉韵总算有点心安了,他关心她呢,“你给我说说你在学校的事吧。”
  古琴便从军训开始说起,说到丢了“五十块钱”——校园卡,说到书店,
  “那有两本书,《红楼梦》和《西游记》,很好看……”
  说到音像店,讲了一大堆明星的名字和作品;又说大商场,举了一大批商品的名称和用途——删除了卫生巾的那一段,最后谈到艺苑。
  “那店里有好多玉器,各式各样的,由于没有标签,我说不出名称。我真想把它们都买下来!”
  玉韵笑了,问:“很贵吗?”
  “是的,一般的都要三四百块。我估计那店里的玉还不是上好的玉,大城市里的大商店里才多珍品……”
  “你想到大城市去吗?”
  “是的,我想到各地方去见识一下。娘——我还是叫你姐姐吧,可以吗?”在说这话之前,古琴已想过许多了,此时心里还很紧张。
  “可以,”玉韵略带羞涩了,“你叫我什么都可以。”
  “姐姐,你想不想到外面去玩玩呢?”古琴不想陷入尴尬,便赶紧接着往下说。
  “想。”玉韵若有所思。
  “那你最想到哪儿呢?”
  “玉山。”
  “在哪儿呢?”
  “在东南海面一个大岛上,那儿很美,很宁静……”
  一阵沉默。
  “好,我们一起奋斗,挣够钱,一起到玉山去。”古琴很自信地说。
  玉韵仿佛一直在等待这句话,心里溢出一丝甜蜜,思绪又飘回到那个遥远而又真实的梦境……
  夜幕拉下,他们点上了蜡烛。
  “琴儿,你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吗?”玉韵觉得没有其它什么话题,只好回到学习上。
  “有一点,那就是政治科的内容,什么商品经济,价值规律,我怎么都理解不了,只能机械地记住,但常常做错题。其它科倒是挺容易的。”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静静地看着对方。眼神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他们目光相遇又瞬间错开,仿佛都害怕对方看透自己的心思。玉韵白嫩的手不时地梳理一下秀美的长发,而古琴的手则不知怎么放才好。蜡烛静静地燃烧,烛光偶尔跳动两下。两人忽然意识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点难为情。两人都想找些话题以摆脱尴尬局面,但又不知说什么。他们以前都是很自然、很坦诚地相处的,不知此时为何会如此。一股情感的激流在他们内心躁动了,而他们都压抑着,默默地责备自己不该有那样的念头。
  “我先去洗澡。”古琴站起来说,不等玉韵答应就出去了。
  河水,往日的清凉仍在;夜空,清亮的星群依然。祥和的夜。古琴伫立水中,让心潮在凉气中平静。他又开始重新思考他和玉韵的关系。一想到这关系,他就感到很痛苦。他不能忽视也不能摆脱村子里积聚和保存了几千年的力量,风俗和道德的力量,或者说,他的心始终被这么一只魔鬼纠缠着;而且,他怎么也忘不了他上高中前的那个晚上!然而,他是古琴,他相信自己能超脱这些,尽管很痛苦。是的,他爱玉韵,唯一的爱。既已意识到那是爱,那就应该相信爱的力量。它是自由的,像风和云一样。想到这,他的嘴角露出了笑意。因为爱而产生的痛苦,那不正是爱之深的表现吗?痛苦,会令他的爱变得更深沉。他清楚了,精神变得舒畅,仿佛携着爱在山水间飞行……他上岸时,发现玉韵正站在岸边看着他。他在水里多久了,噢,他还未穿衣服呢!
  玉韵解衣下水,古琴背向着她,但已感觉到她如玉的肌肤、婀娜的体态,纤纤素手轻拨水面……
  这一夜,玉韵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睡下便进入梦中的生活。她久久不能入睡,至四更仍是醒着。她起身走至古琴床前,默默地看着熟睡的古琴,黯然伤神,内心悲呼:“你我既已生活在梦中,为何还要到现实中来?你我原本爱侣,为何却成母子姐弟?你我本与世无争,为何却恋尘世?……”
  第二天是中秋节。村里喜气洋洋,孩子们洋洋喜气,盼着天黑,月亮一出便是吃月饼之时。玉韵和古琴的心情也特别好,两人一起到路边卖凉茶。
  十五的月亮特别圆,特别圆于心中。全村上下烧香敬月,唯玉韵古琴月下共吹箫。他们吹的是不同的曲子。箫声在地上嬉闹,在竹子间追逐,忽而沿着竹子盘旋而上,在竹枝竹叶间捉迷藏,忽而又在空中手牵着手起舞,忽而低沉地,低沉地,缓缓地,缓缓地拥抱……二人的心也在相互应和中走在一起,心意逐渐相通。
  十六中午,古琴回校,带着两百块钱,跑步去。
  余韵 > 十 十 “昆山之玉”为真玉。梦中,古琴玉韵为访真玉,再度离开玉山。此次访玉必是漫长无期,但他们并不着急。若能访得真玉,哪怕耗尽一生,那也无憾。他们访玉何为?琢玉箫也。玉箫能否琢成,琢成之后能否吹奏,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琢玉箫乃为了寻求一种乐音,可与竹箫相应和。此次的目的地乃昆仑山,而在去的途中他们也顺便走访买卖玉器的行家。他们所走之路,正是昆山玉路。
  不登昆仑,不知山何为山。此山多瑶玉,乃名副其实的玉山。玉乃圣物,后此山乃命昆仑。昆仑者,天也。后人亦称此山为宇宙山。古琴玉韵与山和谐,随百兽踏歌起舞。历经七年,他们几乎寻遍了昆仑山的每一个角落,对比鉴别了上万块玉,最后得出极品羊脂玉。此玉长三尺,重过百斤,晶莹润泽,洁白无瑕。古琴玉韵仿佛看到石中精魂之灵动,决定用此玉琢成玉箫。在琢玉箫之前,他们在发现这块玉的地方进行了庄严的祭祀,祭玉神。七只白瓷杯献上百花酒,再咬破手指,献上七滴血,行三跪九叩之礼。最后是玉韵抚琴,古琴吹箫,合奏祭祀之曲。玉乃圣洁之物,须以庄严高洁之乐音祭之。此番求玉,欲琢玉箫以求绝世之音,以竹韵献祭,以表心声。
  竹林里,古琴走后,玉韵又感到宁静的寂寞。
  “古琴现在就读高中了,接受的是现代化的教育,而我玉韵,却还不懂读书写字,如何跟得上他?思想境界的修养,须与时代同行……”
  玉韵找出古琴小学的课本,开始学习汉语拼音。而那些字母她都不懂发音,如何认字?古琴上小学时跟着他一起学多好。而那时她无心理尘世之事,竟也不想读书认字。现在开始,也许未晚。至于如何学拼音,带着课本去卖凉茶,向小朋友请教!
  经常来喝茶的小朋友大多已上学,汉语拼音的知识刚学过不久,见玉韵有问,竟相回答,还争着谁的读音正确。玉韵的记性并不比古琴的差,不到一个时辰便把所有的字母的发音学会了。为了感谢小朋友们,她给每人一杯免费的凉茶。小朋友们可是欢呼着,在爸爸妈妈面前炫耀一番。而有的妈妈们听了之后竟说:“你还教那狐狸精学拼音哪,担心她把你吃了!”
  玉韵学习的进度非常快,只一周时间便把整个小学的语文课程学完了,而且把《新华字典》背了下来。接着她又开始学小学的数学,三天便学完了。她没有松懈,紧接着学习初中的课程。初中的课程一下子多了英语、政治、地理、历史、生物、物理、化学。其中英语音标无法自通,只得暂且搁开。而政治,和古琴一样,她也一窍不通。她感到很奇怪,政治课本里的每一个字她都懂,但却无法理解里面有关法律、制度、权利、义务等等内容。其他科她学起来都易如反掌,其中语文、历史学得特别好。
  一个深深夜里,她作了一首诗,——余韵。
  遥遥天宫,星河璀璨;
  幽忧仙子,为爱下凡。
  草草孤村,野径深深;
  乌乌古琴,其音昆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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