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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嚎叫

_3 肖睿 (现代)
  车开得很快,眨眼间已经离我家很远了。我们超过了那些骑车的人、步行的人、不停摇晃的树木、各种装蒜的建筑以及脚下的每一寸街道和灰濛濛的天空。
  我坐在后面数钱,一共1300块,这可是我的全部积蓄。我兴奋地对why说:“why,你说燕庄的那帮家伙看见咱们这么有钱,不会把咱们杀了吧?”why没有回头,可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兴奋。“别操蛋了,人家都是艺术家!”他说,”不过你也真别说,如今的人穷疯了什么事干不出来?咱们还是自己小心吧!”这话说得没有任何玩笑的味道,我很难堪。
  那个司机突然开口说话了:“小哥俩这是干嘛去啊?”我抢在why前面说:“不上学了,我们要去外面见识见识!”他说现在的学校确不是人呆的地方,老师和学生之间简直就是阶级敌人关系。我们都笑了。why说:“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根据弗洛伊德(这时司机皱了一下眉头,我估计他根本不知道弗洛伊德是谁)的理论所有的老师因被太多的礼教束缚着所以多多少少都有些性变态,而百分之九十多的学生根本没处发泄性欲,你们想啊,一个性变态对付一大堆强制性无能,这师生关系能好嘛!”我和司机狂笑,就连车身以外的世界好像也在晃动。
  外面的景色迷人,所有的东西都焕发着钞票的颜色,它们被一层金黄一层粉红的包围着,天空怎么可能是蓝色的呢?
  我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说实话,我现在很兴奋,但总有一股不安的力量压抑着我。why把头探出窗外大嚷大叫,他把课本撕碎之后洒了出去,纸屑像一群朴素的蝴蝶上下纷飞,我看见一页纸随风贴在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脸上,他摔倒了。why哈哈大笑,那些纸屑留在了我身后,向远方飘去,我就这样告别了我十八年来一直在过的那种生活。
  司机咳嗽两声,像是有什么话要说,why停止了胡闹,司机说:“你们想要小姐吗?”我的脑袋一下爆炸了,我发现原来我很胆怯,竟结结巴巴地问他:”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他的脸也红了,不耐烦地说要不要小姐,我可以帮你们联系。why长吁了一口气,很干脆地说不要。他又问我,我说我也不需要,“我还是处男!“我小声地说。why和司机笑了,声音刺耳得让我难堪,司机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那你就抓紧吧!再过几年要是想找良家妇女的话就要去幼儿园了!”why听完这话又是一阵大笑。我不再说话了,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糟糕,我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污辱,可我又不能举拳还击。他们一个是我的朋友,另一个我打不过他,给我污辱的人总是这两种,他妈的!
  我闭上眼睛,黑暗中有个拉皮条的人,还有个也是处男但热爱装蒜的人,我再也不想说话了,我想我应该熟睡,把压力瓦解掉,可在我没有了压力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一切梦想也随之被瓦解了。我在麻木中接触到了冰凉,丧失了七情六欲,像一个即将圆寂的老和尚。
  是why推醒了我,我睁开双眼,一幢幢我见过几次的建筑还立在原处,没有一处坍塌毁灭。我像条狗一样从出租车里爬出来,那个浑蛋司机盯着我们,他表情很古怪,why给了他一百块钱。
  “你丫不是说你没钱吗?”我尖叫。
  “这钱是临走的时候你们班香塞给我的,说是赞助咱们了。”那辆出租车消失了,why把我留在了楼下,面无表情地上楼去拿东西了。
  我坐在马路边抽烟,心里感到一种莫名奇妙的遗憾,早知道香这么仗义,我应该对他好一些。虽然在我临走时他拿走了我写的所有的诗与小说,可我仍然认为他根本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并且和那些可爱的同学们一样在心中暗笑我是个傻B。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why背着一个比我还要肥胖的旅行包走了出来。街上没刚才那么热了,行人们都是一副大难不死的表情,却还是像狗一样吐着舌头。我们在公共汽车站看见了一个长得很丑的女孩,她染着一头金色的长发,身穿一件黑色的T恤和很肥的裤子。她表情冷酷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低着头抽烟,那一刻世界变得很美,怪异得有些变形。
  公共汽车来了,我俩像以往一样连挤带拥地冲上了汽车。因为行李太大的原因why还摔了一跤,一车的人都他妈笑了。那个金发女孩也在其中,都有些“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意思了。
  车上有几个打扮怪异的人,我偷偷指着一个剃鸡冠头的男孩让why注意,why瞪了他几眼,说:“丫就是一农民!”然后就闭着眼睛听随身听。why从那次音乐节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听我们录的现场录音,他对拳头的那支乐队热爱到了疯狂的地步。听不清楚的歌词他要反复听好几遍,让他的英语老师感动得情意绵绵:“why你要早就这么刻苦,期末考试肯定能有很大的提高!”
  我不太喜欢这支乐队,因为它的政治太强了,可我总觉得聪明的天才作家也不比那些搞政治的蠢猪更了解政治。阳光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视野和心房,在我的思绪下杂乱无章。车厢里面很挤,似乎所有的车厢都是他妈的一个样:有一部分人坐着睡觉,另一部分人站在地上瞪眼看他们睡觉。这两种人随时在变化着他们的位置,可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第三种人。那个司机是既坐着又睁着眼开车,可他只有一个,他是神、是上帝。上帝不是人,但上帝掌握着人的生死。我又他妈的产生厌恶感了,我拼命地掐自己手心上的肉,用一只脚去狠狠的跺另一只脚。疼痛让我感到轻松,可我沮丧无比。
  路越来越难走,似乎整个世界都在蹦跳。所有人的脸都像叶子一样稚嫩,他们皱着眉喘气,声音粗重。我捂着脸干呕。why说真他妈丢人。迎面吹来的风像柏油马路一样炽热,我和世界之间像蒙了一层红纱,所有欢乐的东西开始时都要流血,而我们之间在相互厮杀。
  那个金发女孩下车了,我坐在座位上为没有发生的恋情感到遗憾。我们还要继续前进,燕庄就在不远处等着我,理想在不远处等着我。一声刺耳的噪音超过了我们,我把头探出窗外,金发女孩躺在了血泊里,我离她越来越远了。我揉揉眼睛,看见那个女孩扑在了一个小伙子怀里。这时why推醒了我,他兴奋地看着窗外,对我说:“燕庄到了!”
  我下车之后感觉自己像是到了农村,宽阔的土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几辆大卡车和拖拉机在懒洋洋地行驶着,煮玉米的味道成了我眼中的主色。我们身后是一片废墟,没有“紫色的月亮”升起,更没有忧伤的歌声传来。随处可见的是一堆堆瓦砾还有埋在它们底下已经发黑了的粪便,我分不清作者是大人还是小孩,但这绝对是人类的杰作。街道两旁低矮的平房让我开始怀念我那愚昧但又快乐的童年生活。why嘴里嘟哝了一句:“没有什么可惜的,这儿本来就是农村嘛!”我在贴着花花绿绿的性病广告的公交贴牌上发现了一行有趣的字:”放弃一切希望吧!你们所有进入这里的人。”可事实上我对自身和这个世界充满了幻想与希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占据了我犹如烂苹果般的心灵,我想它应该叫做“好奇”,而且我觉得自己是在走进天堂——一个丑陋、贫穷、粗暴、野蛮而又浪漫、冲动、诗意并且奋不顾身的天堂。
  莫名的伤感
  why跑到一个小卖部去给拳头打电话,出来之后他告诉我这里离拳头的地方还很远。好吧!我们又踏上了征途。燕庄那密密麻麻的青红色平房和散发着污水味的菜田让我们兴奋异常。我看见一个粉红色长发的男人在和菜地里卷着肮脏裤腿的农民借火,那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快乐差点没让我哭出来。why则由衷地赞叹:“共产主义社会在这里提前实现了!”一阵带着野兽味道的风把一粒沙子吹进了我的眼里,它的养母是城市,可它来自远方。
  经过一个多小时漫长而又愚蠢的寻找之后我们终于找到了拳头的家。是一个卖西瓜的中年黑瘦汉子告诉我们的:“前头转弯住着一大堆搞音乐的。”他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眼睛红得和我小时候戴的红领巾一样。这个四合院很标准,但并不像电视里那些保护文物一样娇气、稚嫩。它的杂七杂八,它的漫无边际的阴凉,它的无可奈何与脚踏实地让我的记忆犹如一只手穿过了我记忆的黑发,又让我看见了英雄的家。死去的英雄在给鸽子们倒饲料,背影毫无生气。我又陷入了该死的忧伤。
  拳头不在,他的邻居——一个眼皮和鼻孔上都打着环的红发男孩说他排练去了。他的房东老大妈热情地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再早来一天还有房子可以租给我们,可现在不行了。”你T恤上画着的是滑板吧?”红发男孩问我,还没等我回答他那是药丸,他又说了一大堆“我也挺爱玩就是玩不好没想到你这么胖还喜欢这个”之类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最后,他说我们去拳头的排练室吧。why问他行李怎么办。“放我屋里吧!”红发男孩面无表情地说。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他说的做了。
  路上,我们知道了他叫砖头,是“电子快乐”——那个在桃花源音乐节上被人称做“有钱人”乐队的吉它手。“我看过你们演出!”why说,我也想起了他。我心想那有什么,我还看过他玩摔跤呐!一路上有许多人和砖头打招呼,还有一个光膀子扎白围裙的胖男人嚷嚷着让砖头还钱,砖头指着我们说:“我带这两个新来的去找拳头!”那感觉就像两个参加什么校园帮派的小喽罗去见老大一样。
  我们走到一条巷子口时我听见了暴烈的音乐。砖头说到了。拐进去越深声音也就越大,等音乐消失时我终于看见了几个人正汗流浃背地蹲在大树下抽烟。砖头和他们交谈,大家用一种陌生冰冷且带有敌意的目光盯着我们。我尽量友善地朝人们微笑,可我敢向你保证,我的笑容因为紧张肯定和小脚老太太们的绣花鞋一样呆板而又丑陋。
  砖头从那间到处都披着棉被用于隔音所以热得像蒸笼一般的昏暗小屋里拉出了一个光头男人。why双眼发光,微笑着奔过去和他握手。我明白了这个人就是这支被许多杂志说过很多次的乐队的主唱、why嘴里和眼中的偶像、楷模与英雄、一个“用行动鼓励行动的人”、一个在这个陌生而且别扭的地方,可以让我像信任why一样信任的人——拳头。拳头问why是什么时候到的,why说刚来,并且向他介绍我:“这是我的朋友兼同学不倒霉,我们不上学了,也来这里组乐队!”
  拳头拧着眉头问我们:“家里同意了吗?学校那边都办好了吗?”我俩脸不红心不跳异口同答都办妥了!拳头一边和我握手一边既惊讶又欢快地叫道:“战士啊!”一院子人都笑了。他的手像块铁。why说我俩计划先在这里找老师学半年基本功,然后去桃花源音乐学校。拳头说没问题,你们就跟我们乐队的人学吧!我排练完带你们去租房,一切事等安定下来明天再说吧!
  他向蹲着的那群人招了招手,他们又进入了那个狭小的黑洞内。
  因为里面已被乐手与设备挤满,闲人根本进不去,我们只能在外面听音乐。我发现听众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时尚女孩在逗猫。另有一个穿着像富裕的大三学生的家伙在和我们一样摇头晃脑,丫甚至比我们还激动。他正情不自禁时拳头把话筒递给了他,我觉得他唱的甚至比拳头都好,但我们都是铁托,我没什么可自卑的。这时候不知谁的手机响了,音乐戛然而止,人们都不见了,大家都跑到门外掏出手机对着电线杆兴奋地大叫。只有我和why在院子里发呆,我问why:“书上不是说丫们特穷吗?怎么还有钱买手机啊?”why不屑地呶呶嘴:“现在买一个偷来的手机顶多二百块,现在社会多稳定啊,是个人都能赚来!”原来是时尚女孩的电话,乐手们又沮丧地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神色激动地演奏,神色激动地倾听。
  我无法用文字来描述他们的音乐,但我知道我被震憾了,不只是轰隆的音符和有所指向的歌词,还有拳头仰天举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呐喊、无数的汗珠、发出狂野之光的眼珠与周围糟糕得只能用“操蛋”这个词来形容的环境之间那种强烈的反差!我看见了这幅图画,它更是一个梦境,已在我生命中喷发过无数回了。
  我哭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的瞬间我明白了WHY的感受,我想我也爱上了他们。why红着眼说:“牛B吧!”那个大学生也走过来劝我,说他第一次听到他们的音乐时也是这样,但比我要冲动多了,他是扑在拳头怀里哭。“将来要是组乐队的话你们一定要多学习他们的作风和人品,那才是音乐里最重要的!”他友善的表情并不可笑,却是那种给我们指方向的口气,让我心里有些触动,怎么哪里都有这样的嘴脸啊!一个小时后,他在我们往回走的路上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欣喜若狂地抱住乐队贝司手的方脑袋热吻,大叫:“我赚了十万,你们乐队有新排练室了!”
  他们向他祝贺完之后接着又若无其事的一边说笑一边各回各家。我已经被伟大世界的奇妙弄晕了,分不出来这个和我一路行走的人是个吹牛者、骗子、疯子还是一个热爱摇滚乐的富翁。
  我们的房子
  拳头替我们找的房子很小,但他们乐队的那个满头金毛的鼓手则羡幕地说你们俩租这么大的房子可真浪费啊。他说他一年前住的也是这间房子,但他是和另外三个其他乐队的鼓手合租的。这个金毛半小时后成了我们的邻居,一天后又成了教我打鼓的老师。拳头说这间房好,邻居都是搞音乐的,不像其它院子里杂七杂八,什么人都有。当金毛知道我要学鼓(其实这是why替我选择职业,我的梦想是当乐队主唱;我想这也是所有热爱摇滚乐的孩子们最初的梦想)时他高兴得直拍我后背:“你太幸运了,燕庄一流的鼓手都住过这个屋,你能沾上灵气!”
  房东是对青年夫妻,他们提出的房价是220元。还没等我讨价还价,why就一口答应了:“行,没问题!”女主人让我们先交一个月的钱,我付钱给她时心脏感到了剧烈地疼痛,那种滋味不是来自精神,而是真的源于肉体。金毛说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有问题来找我。然后他就和拳头消失不见了。女房东说:“给我们看一下你们的身份证可以吗?”我的心“砰”地一声掉到了地上,男房东弯腰捡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还给了我,在我费力地往肚子里塞心时,why脸色苍白地说:“我们俩都忘拿身份证了!”夫妻俩笑了,女房东问:“你们是瞒着家里出来的吧?”
  why以决不亚于考电影学院表演系学生的认真表情把刚才对拳头说的那套谎话又冲他们重复了一遍,男房东说:“那你们尽快把身份证拿来吧!我们没什么,就怕警察查暂住证的时候麻烦!”女房东把男房东拉到墙角小声嘀咕,男房东说我看这两个孩子没什么,刚才我捡那胖子的心的时候估量了一下,沉甸甸的,肯定成年了!我终于把心安回了正常的位置,所有因安慰过多而让常人们看来不正常的情绪又回来了。
  男房东开始帮我们弄床。所谓“床”其实只是一张双人床大小的厚木板,下面当做床腿的东西是砖头,他一边往里面塞砖一边唠叨房租里只管水,电费自理。女房东笑着说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抽什么疯,在家放着小皇帝不当,跑这儿来遭罪。why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已经受够了家里、学校和社会了。“可你来燕庄还是要接着受啊!”“可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我们愿意!”why瞪着眼喊。当时我们俩正抬着那块木板,我心里说:“不论是怎么受苦,我都不愿意!”可我全部气力都用在了自己的双手上,面红耳赤,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话都他妈不想说了。当木板和砖头变成床之后我们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仔细观察这个新家:除了一个电灯开关,一个电源插孔和两个保险柜大小的木柜子之外就只剩下刚才那张床了。女房东哼唱般地说了声“再见,奋斗吧!”之后这对夫妻也消失了。why兴奋地指着墙上贴着的那些地下乐队自己做的海报,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比他们牛B。可这个空空荡荡,像我神情一样灰蒙蒙的小房间实在不能让我想象自己能牛到什么地步。why大概看出了我情绪的低落,鼓励我想想铁托的山洞,想想格瓦拉的草房……
  我们又去砖头家取行李,那时我才发现我们租的房子跟他相比确实可称“豪华”,我们和他聊了一阵,他答应有空会去找我们玩。从砖头家出来之后我说我们是两个撒谎天才,我们骗了这里所有的人。why冷笑:“屁!其实咱们怎么回事他们心里一清二楚,只不过不说罢了,谁比谁傻多少啊!”
  在天没黑之前,我们在村口一个杂货店买到了所有床上用品,我还买了两根狗链子,拴在腰间之后我不再颓唐,我像个天才艺术家浑身喷发着代表欲望的碧绿色火焰。我们费了很长时间才把那堆垃圾布置成了一张真正的床。我浑身酸痛的坐在床上,床单上面永远不会消失的皱纹在嘲笑着我,我对why说:“其实刚才我们应该再买一个暖水壶和一个热得快,我想喝水了。”why说我们应该喝可乐,土鳖才喝什么自来水。“喝可乐多费钱啊!”我尽量装出很友善的样子,可why并没领情:“你想省钱那你喝开水吧,给我钱,我想喝可乐。”他骄傲蛮横的样子让我怒火中烧,我紧握着拳头盯着地板,心中只想把他掐死,可更多的是郁闷与悲伤,我想我应该照他说的去做,我不能失去why,这不是我的性格,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晚饭吃得很晚。我们沿庄外的公路走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一家开着的小饭馆。我要了两碗面。公路上静悄悄的,这个凉爽的紫色深夜也是静悄悄的,轰轰烈烈地逃跑就是由这样一个静悄悄的故事开始的。why皱着眉头用筷子捞里面的白菜叶子,他的神情给了我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why的面剩了许多,我吃完了自己的以后把他的那份也吃了。why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星空。回去的路上我说今天一天我们就花了将近四百多块钱。他没有说话。
  回到家,院子里也他妈静悄悄的,没有一间房子点着灯。我们把一大瓶可乐喝光了之后已经精疲力尽了。我张开臂膀扑在了床上,可被子里的尿骚味儿像针一样刺得我无法睁眼。why压在了我的身上,贴着我的脸说:“咱俩像对真正的guy一样做爱吧!”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害怕,把他踢到了旁边,他咬牙切齿地笑了。
  why关了灯,我们俩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毫无羞耻地任凭银色的月光洒在苍白的身上。我和why一言不发。我盯着天花板思绪万千,对why说我想老F老M了,他说了一句在我看来相当粗暴的话:“别想,想也没用。”
  夜色已深,我的梦已做到紧要关头的时候被屋外一种既尖细又粗暴的声音惊醒了,我想那是砖头在大声哼唱《苏三起解》。why大声的骂了一句“操!”砖头在门外开心地笑了,浓烈的酒精味通过门与窗户涌进了我的鼻子里。空气在燃烧,我变成了灰烬。砖头在敲我们隔壁的门,他大喊“水泥,出来,我们去玩!”黄毛原来叫水泥。why的樱桃小丸子闹钟不知道被我触到了什么机关,发出一声惨叫:“现在时间23点34分。”隔壁又嘈杂了有二十几分钟,那两个杂种才扬长而去了。我问why对今夜有什么感觉,why说:“很不好,人家不带咱们一起玩!”我有些生气:“你丫来这儿是做音乐还是蒙事啊!”他嘿嘿一笑说:“都是!”
  我正准备再次入睡时对面屋里的那个混蛋又开始了折腾,他在拿木吉它练solo,声音不大,正好可以让我听见。这时屋顶上面的天空开始了轰鸣,闪电让睡在我身旁的why的脸变得很透明,我俩相互凝视,相互微笑,因为我们像一个巨大的耳朵,里面塞了十亿只喇叭,它们正在发泄着一首华丽的乐曲,这首乐章的名字叫《今夜无人入睡》。
第六章
  
  新的一天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经常站在田野里仰头望着天上飞过的飞机,我曾想有一天我会乘上其中一架飞往某一个我不熟悉的地方……
  ——伊萨克·海迪
  第二天一早,我看见了昨晚躲在自己屋里练习了整整一夜solo的家伙。他长着一副脆弱而又清秀的面孔,脸和他的身材一样瘦削,嘴唇鲜红得让人感觉这个世界真他妈悲惨;披肩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双眼。丫的吉它弹得实在是太牛气了,每一个音符都让我有种在监狱里住了十年刚放出来时的轻松。
  我对他微笑,可这个又瘦又高又漂亮的浑蛋就好像没看见一样继续蹲在水池上洗脸。“去你妈的!会弹吉它又怎么样?”我心中愤愤地骂。他只穿了一条红色短裤,面无表情,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屋里,并随手关上了门。天空在那一刻如同合唱团的少女,一群群鸽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天空的最蓝处汇成了大海。
  那时我站在院子里发呆,心上犹如一根头发系着千吨生铁般苦不堪言。我盯着从水笼头上滴下的每一滴水,看着它们落在地上摔碎。水泥推开院门进来了,我冲他招手,他飞了个媚眼给我:“你起这么早啊?”我告诉他现在已经八点,他指着自己乌黑的眼圈说他一般是晚上两点睡上午十一点醒,“现在我要睡觉去了!”他开始敲那个英俊小伙家的门,里面传出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水泥夸张地朝我吐舌头,然后跑回了自己的家。
  在院子里完全寂静之前砖头出现在了我面前,他问我水泥回来了没有。我们聊了很长时间,他告诉我燕庄就是这样晚睡晚起,没有规律,祝愿我们迟早有一天也会适应。我指着对面屋问他:“里面住的那个人有毛病吧?昨天他秀了一个晚上!”砖头说没毛病,那一定是他老婆来了,其实那个小伙子人品特好,琴弹得也不错,我们都叫他soloman翻译过来也能叫啰嗦男。砖头说完这些还跟我要了一根烟。我告诉他在桃花源音乐节看你们演出时从你们的穿着打扮上还以为你们是心脏本地八旗子弟,肯定特有钱。“不会吧?”砖头喷了个烟圈,不高兴地呻吟。我知道我又说错了话,因为当时的气氛一下变得很难堪,只有烟雾在我们之间弥漫。砖头抽完烟,然后拍拍屁股走了。我忽然有些恨他,惆怅地蹲在门槛上继续培养着忧伤。
  外面逐渐有了汽车喇叭的鸣叫与脚步声,新的一天又来了。我突然想起老F老M,不知他们昨天晚上是怎样渡过的。一股桔子的酸涩味儿从空气里挥发了出来——夏天来了,我们在这座该死的城市边缘感到幸福,这只是因为谁也没有钱去22层的高楼上享受空调。我是如此难堪——身处在威力巨大的地震之中可脑子里塞满了优美的乐曲,我希望自己就这样活下去,一直到死。
  why醒来了,像刚出浴的贵妃一样优雅地穿衣服,对我嚎叫我听不懂的外星语言。这是他的习惯,和香每天早上起来都要伤心哭泣是一个道理。我对他说我要出去买毛巾之类的生活用品,他改用人话说:“洗发液一定要买海飞丝,别的我不用!”我拉开院门时一条黑影从我脚下窜进院子,吓了我一大跳。我听见几声动物的呜咽,可回到里面却什么也没有。空气就和我当时的恐惧一样一片空白,像一颗不断膨胀的汽球,但我估计它还没有爆炸我就会疯了。
  燕庄的土路如同一条沾满墨水的舌头一样让我恶心。我想起了远方的家,它永远停留在一片铁青色的厂房里,到处都是自作聪明的小孩和面目诡异的父母。两边的墙上永远不变的是字迹整齐呆板的标语:“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这些用红色与白色组成的句子充满了诗意,我的脑袋里都是这些已经整整他妈十八年了。
  我去了昨天的那个杂货铺,又碰见了那个肥胖狰狞的老板娘浑圆而又多毛的胳膊以及白色背心里令人恶心的黑布乳罩。我买了两个脸盆和两个塑料杯子,给她钱的时候她面无表情,手指像小鸟啄虫子一样在同样面无表情的伟人头像上敲击。我面无表情,看着她把它揉成一团扔进沾满油迹的抽屉里。我在昨夜之后奇妙地对钱失去了所有感情,爱与恨都没有了。
  在铁皮打造出的小卖部里买到了我所需要的东西:洗发水、毛巾、牙刷——当然都是两套。why洗头时像条狗一样呜咽着,他说:“不倒霉,洗完头跟我再理发吧!我要理个光头。”我不明白他二十分钟后就要去理光头而现在为什么还要对着镜子仔细的梳洗摆弄那些和我的头发一样卷曲的头发。可他说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是你爱干不爱干——而是你必须去干的。老F在我对着电视里那些衣冠楚楚的教育专家痛斥扯淡时常说这句话,可why比他年青,而且毛发油亮。
  我们出家门时都已焕然一新,我们的身体是一大块硬如钢铁的肌肉,并且像这个世界传达着每个少年所特有的张狂与野性。“我们都是失落的灵魂/如同受困池中的鱼儿,没有方向”,这种状态根据教科书的解释是青春特有的,可我希望我能这样死去。走到庄口我们又看见了砖头,这个可爱的小伙一身短打扮,手里抱着颗足球,隔着条街他朝我们大喊:“你们踢足球吗?”why以同样的音量答应了他,问砖头去什么地方踢?砖头说等水泥醒了跟他走就行了。可我知道我的朋友why除了自慰他什么球也不会玩,我一直冷笑,这种冷笑可能让why很不舒服,以至于我们吃早点时他皱着眉头吃着被豆浆泡软的油条,从餐馆出来他问我:“你丫老呵呵傻笑什么呀?”我贴着门口轰隆做响的音箱,指着自己的耳朵摇头。why气哼哼地踢着路边的石子径直往前去了。音箱里面那个三十多岁还热爱浓妆的女人随着美妙的钢琴声展示着自己的嗓音是他妈的多么媚俗,它使我头痛欲裂,它使我肝肠寸断。这说出来很可笑,它只不过是堆狗屎一样的垃圾,可竟然成了我远离现实做这一切的原因与依据。
  理发店
  这条公路的两边像所有的城乡结合处一样到处都是理发店,并且都有一个个特美丽的名字,譬如“小妹洗头大世界“或者”夜来香美容总汇“之类的。why不但自己要理光头,也非逼着我当秃子,“否则我心里不平衡,”他冲我尖叫。我抬头看着那些门面装璜如村姑而名字特港的理发店笑了。我想起在很长时间之前,我和还没有死的英雄去剑子家玩时我在桌子上发现的一张粉红色还散发着桃花香味的名片,上面写着:特级服装设计大师、高级服装裁剪大师、一级服装缝纫大师×××小姐。我满心敬佩地问剑子:“剑子,你们家认识这么牛气的大师啊?”剑子夺过名片表情忿然地撕碎了之后扔进了垃圾桶:”她是个屁,丫就是一不到二十岁的南方小裁缝!”“哈哈哈”,我站在路边疯狂大笑,去早市卖菜的农妇都惊讶地看着我。why握着我的手,什么都没说。我笑够了,眼泪都笑出来了,泪水在眼眶里越涌越多,我开始抹着眼泪抽泣。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哭又笑的,就像个傻娘们一样。why拍拍我的肩膀,说:“行了,行了,和我一同去毁掉这些烦恼丝吧!与傻B过去一刀两断吧!”我们选择了一个理发的店,却发现这些理发店个个都是紧锁门窗,窗帘挂得密不透风,根本看不见里面。我们对这些紧闭嘴巴与眼睛的房子用尽了所有手段,可一切照旧,最后我们绝望了,对着一家头脸比较干净的店面发开了疯,一阵连砸带踹之后里面的人终于开了门。
  我看着门口站着的人愣住了,她是一个长得很漂亮可就是眼圈像燕庄的艺术家们一样青黑的女人。估计有二十三、四岁,除了一件像纱一样薄的袍子和里面鲜红刺眼的乳罩内裤之外身上再也没有任何遮掩了。要是这个女孩子在电视里我一定瞪大眼睛贴在荧光屏上面仔细看个通透,可现在我却和why一样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把我们迎进门时,why拉拉我说:“要不咱们换一家吧!我怎么看丫也是鸡。”我咽了口口水:“别装清纯,现在走咱们就太丢人了。”why坐在理发店特有的、犹如刑具一样的椅子上红着脸说他要剃光头,我和那个女人都笑了。那女人说:“我叫我徒弟给你理吧!”说完她就像所有电视里风尘女子一样扭动着杨柳般充满活力的腰肢飞进了黑得发光的里屋。
  我俩在屋里做着肮脏的鬼脸,里屋爆发了一阵笑声,我想里面最起码还有三个女人。一个抿着嘴笑的女孩从里屋走了出来,她长得和她的师傅一样漂亮,可那张娃娃一样的脸熄灭了我的幻想。我看着她不熟练地用电推子把why的头发络络的剃掉露出青紫的头皮,心里感到很快乐。我哼唱起了小学时学的儿歌《剪羊毛》,大家都笑了,笑声压过了里面像群母鸡在争食一样的声音。我感到激动,她脸上的红晕与纯洁的汗水让我着迷,我和她聊起了天。
  她并不像学校里有些女生一样心中满是污秽可脸上的表情让人以为丫是神甫的女儿。她除了总抿嘴笑还很健谈,她告诉我今年十八岁,十六岁就不上学了,在家里呆了一年就来心脏了。经人介绍来这儿跟着老板(就是刚才那个漂亮女人)学理发。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学了,是不是家里太穷辍学的。她说不是,她在学校呆着特烦,什么也学不进去,最后心一横,干脆出来学手艺。“学校里太闷了”她哀叹,我和why连声附和,可我还是希望她是因为贫穷而失学的,这符合常理,而且我也不愿意一个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像我一样是一个在学校里专和白痴做对的坏蛋。
  “其实现在一想,还是上学好啊!”她闭着眼睛说。女孩又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自豪地说我也不上学了,是个音乐人。她笑了:“这个村里住着的都是精神病,唱歌跟杀猪似的,还是××,×××的歌好听!”她说了几个流行歌星的名字。我很失望。why阴阳怪气地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兄弟啊?话这么多?”还没等我来得及脸红她的老板突然出现了,她一把抢过女孩手中的剃刀,铁青着脸像个巫婆一样命令我刚爱上的姑娘:“你进屋里做早点去,我给他理吧!”姑娘冲我笑了笑,飞走了。
  老板的剃刀在why头上刚划拉了一下,why就大叫道:“大姐您悠着点,我是来理发不是来拔头发的。”女人冷笑着开始给why的头上抹泡沫、刮头皮,刺耳的声音像寒冬一样。两个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美艳性感的女郎出来了,其中一个对老板说:“大姐,你先忙吧,我们晚上在××(这是一家很著名的酒店,五颗星)等你。”这句话证实了我们一开始的猜测,两个女人都看了我一眼,我尽量保持一副不卑不亢,似笑非笑的面容。
  几分钟之后,why的脑袋终于成了一个在阳光的映衬下喷射洁白而又刺眼光芒的怪物。他对着镜子傻笑,我夸奖他:“行!五官眉毛胡子要是都没了就更像鸡蛋了!”我付钱的时候why大声嚷嚷我骗了他,明明说好了都秃子,可他理了我没理。我对着漂亮女人那张坚硬如钢崩儿的脸直笑,心里窝火到了极点——一句话都他妈不想说!
  出来之后走了很远,我回头看见那个女人还站在门口盯着我们这边。一想到刚才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我就难受,我仇恨地用力往地上唾了一口。why还在念叨我是个小人,我踢了他屁股一脚:“你丫闭嘴吧!没看见老板为咱们和那女孩套词在生气呐!你不怕她把我脑袋割下来啊!”他冷笑,瞅着我说你不会真爱上那个剃头的女孩吧!我陷入了白云像天鹅绒和棉花的那种单调、华丽、苍白的幻想之中:历经重重磨难之后我和她终于结了婚,她成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理发师,我成了世界上最伟大的鼓手;才子佳人相互拥抱一直到我们的儿女实在忍受不了要砸扁两个老家伙或者也要离家出走的那一天。我把这个像桃子一样拥有红色芬芳的设想告诉了why,他也为我高兴,我们甚至开始设计结婚时的宾客名单,可后来他不流口水了,阴沉着脸对我说:“那女孩和群鸡住一块,别说是处女了,丫是不是个好东西都难说!”我的心一下子就被砸碎了,青春中好不容易出现的彩虹又被乌云所遮掩,为这句话我郁闷了足有半个小时。
  回到庄里
  在路上我还买了一个封面是个小丑头像的日记本,我对why说从今天起我也要记日记了。那个小丑的笑让我心中感到很不踏实,犹如在天空的某一个角落正有一副危险的嘴脸在冲我冷笑。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没告诉why,如果我成不了天皇巨星,我就要把这个美妙天堂所感受与经历的东西写成小说,也算是悼念自己的青春——本该白衣白袜可眨眼间便污浊燃烧的青春岁月。
  回到庄里,街道上已经比两个小时前热闹多了。在why的提醒下,我在小卖铺又买了一大瓶可乐和两包香烟。他喝可乐我抽烟。我喜欢波浪推动云彩的感觉,蹲在门口鼻腔里犹如填满了可以触摸到的物质,它轻飘飘的,可又像一根黄色的皮筋般振奋人心。蓝色的烟雾从我身体里射出来时犹如无数激进的政治色情小笑话般让我别扭,心脏善于出产这个。why像是被可乐激活了,在院子里做开了俯卧撑。他的叫声隔着铁门砖墙与空气仍然张狂地消灭了我世界里其它的声音:“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换个姿式,再来一次!”我眼前的空间犹如一部后现代主义的教科书,让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冲厕所里唱歌还是应该躲在电线杆子后面呕吐。在燕庄,随处可见在城市里很难看见的农民,他们身穿沾满污渍的衬衣和色彩昏暗的裤子,皮鞋和印着“888”的腰带一样的庸俗,腰间永远要露出一圈蓝色或者红色,好让全世界知道他今天穿着什么样的内裤。他们在和与他们一样面黄肌瘦面目诡异的乐手们打招呼握手微笑,其亲密让我想到了战士、人民艺术家之类让我感动的名称。那些花花绿绿的头发和深埋在头发底下的皮肤里的皱纹,那些奇形怪状或者破烂不堪或者新奇靓丽的衣服以及包裹在里面的精瘦身子,那些不屑悲伤兴奋好奇忧伤愤怒绝望狂热喜悦可就是没有友善的眼神,我已经在我生活过的所有地方见过无数遍了。这两个人群一部分已经做了这个国家五千年的骨头,看样子估计还要继续做下去的。而另一部分像一张木乃伊脸上刚刚起了几十年的青春痘,是个能够让人疼痛的肿瘤,可又毫无危害。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像所有的陌生人一样相互排斥相互咒骂相互猜忌甚至相互仇恨。可在这里,在燕庄,他们相互平衡,交换着金钱与便利,构成了彼此生活的一部分。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可我知道如果我想背弃一些东西的同时去争取一些东西的话那我只能来这里。
  why在屋里叫我,说不倒霉快来,水泥醒过来了。路人纷纷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犹如我身后有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躺在床上。我俩守在水泥的床边冲着他乐。来到燕庄以后我总是逢人就露出天真的笑容,这是跟why学的。他说杂志上介绍时常微笑能让你的人际关系良好。很长时间过去之后我在家对着镜子才发现那时的笑容谄媚得让人恶心。水泥被我们笑得很别扭,他转过身子换内裤。我说:“您才起来啊?”他扭过头表情很认真地告诉我:”你不要总‘您您’的叫我,咱们从今以后都是兄弟,你叫我水泥就行了!“我碰了一鼻子灰,心就像波德菜尔的诗形容的那样成了流血的坟墓。why却幸灾乐祸地冲我做鬼脸,嘴唇微微动了两下,我知道他说的那句话是:“好,活该!”
  水泥的家只有大半张双人床那么大,可墙上贴满照片,每一张里都囚禁着一双女人美丽的纤手,她们的指甲和每寸皮肤上都涂画着紫色的图案,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那么多蝴蝶、天使、魔鬼与叶子,这一切都随着无数双手的抚摸渗进了我的皮肤我的牙齿我的肌肉里。本人突然血液贲张,打了个喷嚏,一只苍蝇应声栽在了地上。
  水泥顶着一头金发把我们领进了一条七拐八拐的小巷里。我们总是被夹在两所房子的中间,走动时我的脸就会和墙壁摩擦,墙壁的冰冷与粗糙让我的双脚烦躁沉重。有支乐队在离我只有一块砖那么远的地方排练,一时,任何声音都变成了多余的嘈杂。
  绝望让我受污辱的样子在深夜的基台上英雄般灿烂夺目/仇恨让我被枪击的样子在泥泞的公路上像个劳模般声势浩大/欲望让我在爆炸的时候渴望一只塞壬刺穿我的胯部/暴力让我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明白了永恒只不过是个从被欺骗到欺骗再到被欺骗的过程
  我们在工业歌特有的轰鸣声中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所小学,铁门上铸着一个俗气的红色五角星。我们望见了铁栏杆里像武大郎一样的教学楼和与它同样惨不忍睹的操场;从门上挂着的铜牌可以知道这是个私立小学。“丫怎么和咱们学校同名啊?”why气愤地大叫,我安慰他这只不过是个巧合,我们青年人的生活应该充满巧合。可说实在的,当时我的恐惧就好像又回到了三年级时因为作业没写完被老师留在教室的那个夜晚。
  水泥正对着墙撒尿,他系裤子时脸上呈现出思考的表情,过了一阵,丫神色肃穆地说:“操,这音乐真难听!”
  因为是星期六,除了看门的老大妈就是我们几个了,场上跑动着七、八个人。砖头在守门,除了他以外没有我认识的人了,大家披着彩色的头发轮番轰炸。砖头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看见了why的光头很夸张地“哇塞”了一声,why得意地笑了。水泥上场前还做了两个空翻热身,第二个失败了,引起大家一片嘘声。这时我才发现我们昨天看拳头排练时遇见的时尚女孩在球场边上坐着弹吉它,在风里像颗浅绿色的糖果般摇摆,犹如一株正在挣扎的蒲公英。
  踢球
  初中的时候我特爱踢足球,那时我还没有发胖变黑——绝对是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子。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天上的晚霞会流出血来,整个世界就好像一只永远没有合上过的眼睛。我们在没下自习之前就以各种借口一个个离开教室来占场地,否则操场就会被高年级的男生抢走。当时我的梦想是将来可以成为国家队的后卫,所以我踢起球来奋不顾身,连踹带铲的防守让我们学校最棒的前锋都望而生畏,他曾经夸奖过我:“我发现咱们踢球时场上飞得最欢的不是足球,是丫不倒霉!”可他不知道我其实连传球也不会,踢球的时候常常打架,尤其是我们班,基本上每场都以流血冲突告终。我曾经扛起一辆自行车砸在一个混蛋的脑袋上,也曾经被七、八根桌腿追着满校园跑。自从来心脏这该死的学校之后就再没有踢过足球了,原因很简单,这个学校就是勤杂的鞋都比我脚上穿着的鞋要好,我的双脚迫使着我每天下午上课以后坐在宿舍的床上抽烟,过一种哲学家的生活。尽管我视名利如粪土,可这要在一大堆同样视名利如粪土的人之中才能显现出来,否则你得到的只能是大堆自卑与不满,还有无数个避世观点。
  此刻我像被人打了一样灰头土脸地下了场。在这之前我汗流浃背地到处乱窜,可所有的人都轻而易举地晃过了我,他们狡猾得根本不像是摇滚乐手,尤其是砖头,他现在担任前锋,左冲右突漂亮得像个专业运动员。不是我懒不想跑了,以前我踢球甚至体力透支昏死过去,可那次我们班在市里比赛拿了第二名,而现在我只能担当场上的第五根门柱。跑道上有一对放风筝的父女,父亲对小女孩说:“你以后要多吃菜少吃肉,你看那个胖子,当裁判流的汗比运动员都多!”
  我坐在了时尚女孩的旁边,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跟我聊了几句诸如“来这里适应吗?”之类的鬼话后就不再理我了,继续微眯着眼睛弹吉它唱歌。她的嗓音并不像帕蒂·史密斯那样尖锐而又粗亢,相反的还很轻柔。琴声透明得我都好像看到河底的石头了。她唱着首爱情歌曲,主题好像是一个男孩要是爱上一个女孩就应该为她付出一切,另外还有些“流星堕入赤色火焰燃烧着的草原”之类的词句,我喜欢听这种低调音乐,我坐在树荫下任凭它在我的嘴和耳朵里随意流淌穿行,就像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听CD一样舒服。
  砖头和水泥也不踢球了,他们像拉了胯的驴一样向我们走来,水泥跑过来抚摸时尚女孩子的头发说:“跑这儿来你还弹,你不嫌累啊?”女孩推开水泥,站起身来笑着回答:“呆着也是呆着,还不如他妈练练琴呢!”然后她和我们道别,背影相当牛气地走了。
  我们三个坐在一起抽烟,他们俩在讨论一些音乐上的问题,我什么都听不懂,为了让自己不像个白痴一样难堪,我夸赞砖头球踢得真好,他不以为然地说:“我以前在我省省体校上学的时候总和足球队的一起踢球!”我惊讶地望着他瘦小的躯干:“您以前还真是运动员啊?”砖头说他以前是练散打的,还拿过市里的少年冠军,上了一年大学就退学了。我问他为什么不上了?水泥嘟哝了一句:“丫傻呗!”
  砖头说他上了大学父母还挺高兴,认为这次生活也就踏实了,他自己也挺努力的,学校还想让他去参加一个国际性的交流比赛,“有一天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一个跟我从小玩到大总在一起打架的朋友让人给砍死了,我一听就哭了!”砖头的眼睛这时候有些红了,我理解这种心情,有一次剑子生重病打电话给我时我也曾经有过。
  砖头说:“我特伤心,我姥姥没了的时候我也没哭成那样,丫和我一直是同学,我们一直在街上混,上了高中他干脆不上学了,可我遇到一个特别好的老师,看我打架有天份就一直鼓励我发挥特长,也帮助我找教练找场馆训练比赛,后来在他的帮助下我才进的大学!”砖头说到这儿站起来做了两个回旋踢,水泥满脸不耐烦地又去踢球了。“我去找教练请假可他一听是去参加朋友的追悼会就火了,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是个东西,他说:“你别忘了你一个小混混小阿飞能来这儿上学我们费了多大劲,不好好练习准备比赛跟那帮人掺和什么,你的狐朋狗友死一个好一个,滚!”我好话说尽可他还是死活不同意,要是回去的话你就别上学了。我越想越气,一咬牙偷偷回家参加了追悼会。一个星期后回到学校才知道学校已经把我除名了,那场比赛两天前就结束了!”
  他边说话边劈脚下的砖头,我感到一种做秀的忧伤。“其实也不怨那个教练,人家也是为我好,可丫这事做得太不通人情了,”他又说。
  我见砖头挺爱聊天的,就问了他两个我后来问了我自己无数遍的问题:你最难忘的事是什么?你为什么来了燕庄?砖头骂我是个“窥视狂”,他说:“我们认识不到三十个小时我凭什么告诉你我最难忘的事?来燕庄是因为我心烦意乱上学不会工作嫌累可又不能总呆在家里而且我热爱摇滚乐希望通过这个告诉大家这样的故事不要再有!”他骄傲地脱下T恤向我展示他后背上纹的摇滚乐标志。半分钟以后他说他最难忘的事是参加他朋友的追悼会,朋友的父母搂住他哭得死去活来,老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老太太哭昏过去两次。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帮派火拼吧?”他说:“我兄弟早就从良当出租车司机了,他撞伤一个开摩托的高中生,事情还没处理完,一天夜里回家,路上让十几个小孩子拦住劈头乱砍……”我说你们不是混过嘛,那么多兄弟为什么不报仇哪?他厌恶地盯了我一眼:“我们都他妈长大了!”
  他明显的开始反感我了,我委屈地想:“你丫长大了还来燕庄干什么呀?”why突然神色惶恐地跑过来说他看见我们学校校长的车进来了,我这时才想起一年前我看学校招生传单时上面说还有个小学部在外面。“不会就是这里吧?”我想。why大叫咱俩老去办公室校长认识咱们俩。砖头站在旁边,装出一副毫无关系的样子。“快跑”,why拉着我的手冲我大喊。我俩像被警察追逐的小偷一样拼命狂奔,操场里踢球的混蛋们都停下来莫名奇妙地看着我们,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但是这个世界的风撞击少年的脸时和这个世界一样轻浮无力而又花哨,没有人可以打败我们。
  庄里的饭馆
  回家时已经十一点半了,帅男在院子里的煤气灶上炒菜,香味飞舞进了我们的家。我灌了一口可乐说中午咱们请拳头他们吃顿饭吧,谢谢人家帮咱们这么多忙,也算是拜师饭。why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说:“你这些话怎么就像是黑社会呀?”我没有再理他,趴在床上开始记录刚才砖头跟我忆苦思甜的血泪史。
  十二点的时候我就完成了所做的一切。主人公定型为一个曾练过散打后又辍学来京寻求人生理想的帅男,他应该在牛奶般的纯洁里透露出巧克力一样的性感,可爱而又危险是所有少女们心中白马王子的必备条件。why竟然在床上蜷曲着身子睡着了,他嘴角挂着白痴一样的口水,我轻拍这个家伙的脸蛋,他醒来了,双眼布满了泪水。why说他做了一个恶梦,他所有的亲人与朋友列队站在一只凶悍的狮子面前。那只狮子龇着红色的牙齿,皮毛像黄金一样,嘴里喷出的腐臭气味站在很远的山岗上都能闻到,尾巴不安地敲击大地发出钢铁相互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它咬爆了why他爸的脑袋,咬爆了why他妈的脑袋。这只狮子正慢条斯理地—口—口地吞噬着why所有的感情,可每个即将毁灭的人脸上始终挂着温暖安祥的笑容,直到把自己的头塞进狮子的嘴里为止。why绝望地哭泣着拦阻每一个人,可谁也没有理睬他,他说他拉住我时我还愤怒地朝他脸上啐了一口痰。狮子在朝他微笑,嘴中的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why被吓醒了。
  他醒来时整个山岗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狮子在他面前盯着他,眼神慈悲却不耐烦地用前爪搔着脑袋。why想跳起,想跪在地上嚎叫,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微笑。他心中满怀恐惧,一步一步向狮子走去,把自己的头探进了它那不停旋转的黑洞里……
  我们的邻居水泥也回来了。我进他屋里的时候他正在换衣服,灰白色的T恤和红色的短裤让他像个站在时尚前沿弄潮的小丑。他从床底下掏鞋时我看见里面卧着一只紫色皮毛的狗,它垂着的耳朵和浑浊的眼神足以证明这只不过是只劣种大笨狗。我说我和why想请你们吃饭,他似乎有些意外,他说那你们先去找拳头吧!我看着那只狗突然什么也不想干了,我不知道来这个地方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切事情都毫无意义!
  水泥敲击床的声音把我从懊丧中拉了回来。“这狗很棒吧!”他得意地对我说,“这色是我亲手染的!”我对他竖起大拇指,跨出门槛时我摔了一跤,水泥大笑着喝水时呛了一口,晶莹的水柱犹如两道瀑布从他鼻孔里流了出来。
  在路上我快乐地边唱歌边手舞足蹈,why盯着我奸笑,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你丫刚才摔倒的姿式实在是太牛B了,就好像跳街舞一样。这时我看见几个穿着傻里傻气的小鬼骑在两头肥猪上拍着巴掌摇头晃脑地走来,刚好些的心情一下子又全没了。why冲进了路边的厕所,没过三十秒他又冲了出来蹲在我面前干呕,他说里面脏得连苍蝇都能熏死,全市的性病小广告估计都贴这儿了。
  拳头听why说完这事却没笑,他说你们慢慢就会适应了。那时他刚刚起来正在涮牙,why盯着拳头的脚丫子告诉我他和拳头一样,都是右脚的小拇指患上甲沟炎。拳头的屋子和水泥那间差不多大,里面最贵的东西估计是那台杂牌CD机,它正播放着的CD是美国一只以犀利的政治主张闻名于世的说唱金属乐队的。拳头说不管自己遇到多大困难只要一听他们的音乐浑身就会充满力量。“见鬼的力量!”我盯着地上的鞋心中暗想:“你丫的一双鞋能买我这十双!”
  另外,在我的记忆里,这儿所有人住的屋子似乎常年受潮,总是阴冷刺骨并且永远都散发着一股饼干霉变长斑时的气味。只有我家是个例外,我们的床靠近街道,而墙上安着一大块玻璃,我还能看见自己触摸不到的阳光,尽管每动一下闷热就会像天使的羽毛一样跌进我的中枢神经。
  拳头带我们去的饭馆就在他家的后面,它就和我三岁时的智力一样狭小简单,但它有一个很棒的名字——“大排档”——朴实无华得让我舒服。拳头笑着说其实这个地方应该叫“摇滚大排档!”你们从杂志上看到的心脏地下乐队百分之九十九都来这儿吃饭。我皱着眉头在why耳朵上小声嘀咕你说这儿有卫生许可证吗?why兴奋得呆笑:“管丫那么多,我们再走几步就要正式跨进摇滚圈了!”
  里面很挤,闷热与嘈杂成了我对它的主要印象,可吃饭的人们脸上的表情却都冷静得犹如大理石地板。我觉得他们对这种生活似乎已经麻木了,麻木地微笑,麻木地进食。他们和拳头打招呼,我在这里似乎听到了全国各地的方言,他们用明星一样复杂的目光盯着我,一种低贱的耻辱弥漫了我的全身,我感到紧张,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永远不会适应燕庄的基调,它和它外面的世界一样充斥着无聊、虚伪和若隐若现的等级制度。
  水泥已经来了,他正和一个脸型棱角分明的人面对面坐着聊天。拳头介绍说那人是他们乐队的吉它手,这时他们一人点了一个素菜,why要了一个过油肉,而我的菜是鱼香肉丝。拳头说过油肉我们就不要吧,吃不完就太浪费了。
  我要了几瓶啤酒,很快就没有了,大家说了许多仗义话。why只会捂着嘴傻笑。我问拳头学琴一个月学费多少钱,他说一节课五十,时间两个半小时,一个月四节课,“你们跟我们学还有一个好处,可以用我们的设备并且能随时看我们排练,对你们将来组乐队也有好处!”水泥盯着窗外若有所思的说。why兴奋得连连点头称是,说:“那就这么定了!”可当时我颓唐得想炸掉这个气味繁杂的餐馆,我们再失去四百块钱的话下个月的基本生活都无法保证了!我心中恶毒地咒骂着这个金钱万能的社会,我想哭,甚至想死。
  我说要上厕所,然后拉着why冲出门找一个适合密谈的地方——有半堵墙遮着的角落。我从口袋里掏出四百块钱说我们的钱花一分就少一分了,我们怎么办?why反问我的意思,他说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总不能再打退堂鼓吧?我看着我的朋友,我们都活得太认真了。我咬着牙把钱塞到了他手里,我说你一定要认真学,对得起我给你付的这两百块钱。可当时我心里想的是你丫他妈的去死吧!我让why回去把钱交给他们,我要撒尿,我排泄时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如果我还能和另外一个人拥抱诉说自己的心里话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跟why一刀两断,并且把他痛揍一顿;可是我不能这样做,why现在不但是我惟一的朋友,也是我惟一的亲人,他在我心中的地位甚至已经超越了我,凌驾于我之上了。
  拳头他们表情冷静,就好像根本没有收到钱。我问他平常靠什么工作维持生活,他说演出根本就没什么钱,再说一个星期才一场,有时候教两个学生,主要还是靠家里。这时候吉它手突然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咱们别谈这个话题好不好?我他妈心烦!”我惊讶地望着他,水泥跟我解释:“你们还说得过去,像我们都二十五、六了,还靠家里接济,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像我最近一次回家已经是去年过年了!”吉它手说你丫不错了,我他妈两年没回家了,砖头这时突然窜进来跟拳头要钥匙,why让他一块坐下吃,他推辞了一句也坐下了。鱼香肉丝上来时我心酸地想:“好好吃吧!下次再见这么多肉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水泥突然冷冷地对砖头说:“你丫这两天又没钱了吧!”
  一种永恒的快乐
  水泥说不倒霉我们后天开始上课,而拳头让why跟他的吉它手学琴。why不高兴地尖叫道我可就想和您学哪!拳头红着脸说自己已经半年多没弹琴了。“可我来燕庄就是为了找你啊!”why在当天晚上说梦话时还这样痛苦地呻吟。
  当时场面难堪极了,一桌子人各自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发呆,砖头为了调节气氛问我胳膊上的图案是哪儿纹的?我告诉他这是我的同学给我画的。他笑了:“这是堆大便吧?”“不,您怎么这么阴暗啊?这个是下面蛋卷被吃掉的冰淇淋。”我正色回答他。大家都笑了,拳头说:“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心理变态呢!”“一点也不变态!”水泥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还能教你更变态的。”那时外面下起了雨,我目光触及到的地方都出现了僵尸的面孔般的灰暗。
  街道简直成了一条很浅的小河,一直没到我们的小腿,我后面的四个人抱怨自己的鞋都湿了,砖头干脆把鞋提在手上光着脚走。回到自己的屋里我脱得只剩下了条内裤站在床上拉着暖气管跳舞,why砸着床给我伴奏。那个时尚女孩走到窗前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我浑身湿透了我感觉不到丢人我冲着她摆了一个很有活力的姿式,这时我才发现这个世界根本找不着一块布来遮掩。
  我沉沉睡去,灵魂轻飘飘犹如一个影子。该死的世界该死的床单该死的钱该死的我就是在我入睡的时候我还是要继续思考如何跟这个世界保持良好关系。我就像活在一个双重恶心的马桶里,熟睡时恶梦克隆现实,醒来时现实摹仿恶梦。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why不知道去了哪儿,屋子里空空荡荡可我总觉得身子旁边乱七八糟,所以我想是我自己疯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流行歌星们仍然拿着话筒站在台上继续假唱,我的身体像电脑病毒一样让上帝和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感到莫名奇妙。我喝了一口可乐,突然想起我第一次喝这玩意是在我五岁的宴席上,那时我家根本吃不起铁板烧牛肉和东坡肘子,可我根本看都不看它们一眼,我爱死这种苦中带甜的黑色液体了!我喝了足足三瓶把自己的肚子撑得如同地球般浑圆,我躺在沙发上开始担心自己会爆炸,就像我现在这样。我抽烟我把过滤嘴塞进鼻孔里深吸一口后开始唱歌,歌声使我脑海中有了天使一样美丽的女人们,她们都穿着深夜般黑色的长裙,长发像火一样飘荡。我和她们接吻时她们会一边呜咽一边哭泣,可故事到了最后只有一个人陪在我的身边看着我消失。
  我躺在床上抽烟,带火星的烟灰一层层跌在我肚子上我也不想起来,当我把燃烧的烟头捅向自己的太阳穴我会疼痛,我想那是因为我的心冰冷无情。剑子说所有婴儿钻出母亲的肉体时都握着拳头嚎啕大哭,他们是先知可我不是。我在抽烟我在微笑我在对着窗外粗劣的景色发誓,一只狗在我的印象里要比所有的神重要十万倍。我爱一切跟我一样白痴的东西,因为我不排除神也会贪污和撒谎的可能。
  why回来了,他催促我快点起来跟他一起去看砖头的乐队排练。我穿衣服时问他叫什么乐队?why说叫“吃狗吃”,“你丫快点,我刚才和他们聊好一阵子了!”他不耐烦地催促我。对面的屋里播放着郁闷的民族音乐,昨天弹了一整夜琴的帅哥蹲在门口忧伤地哼着歌,我们为了拍马屁冲他微笑,他竟然哭了。
  我和这支叫“狗吃狗”的乐队相处得并不是很愉快,甚至连砖头和水泥——水泥同时也是这支乐队的鼓手——也只是无精打采地和我打了个招呼,我想这是因为我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们看的缘故。他们和拳头那支叫“腐蚀武器“的乐队共用一个排练室,这次我第一个冲进里面站在了鼓手旁边,可还是被大家挤得透不过气来。砖头的两个老乡站在我旁边一个劲傻笑,我只想把他们的牙都打掉。
  音乐很猛,说唱金属永远火力十足得像个傻小子。主唱是个身材高大的家伙,他面对着我们微笑时我觉得他更应该去当一个拳击运动员。随着音乐的由缓至疾五个年轻人的身体也开始了摆动,他们的眼神亢奋。我在水泥的背后看他敲鼓,看他T恤后面一点一点被汗水浸湿。主唱面目狰狞,捏着话筒似乎想把它吃掉。砖头和那个弹贝司的胖子彼此微笑,大张着嘴奋力向上跳,砖头的脑袋甚至有一次碰在了天花板上,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在表情痛苦地弓着腰弹琴。另一个吉它手扎着一头红色的小辫,看他的样子似乎要永远背对着我们,他僵硬地站在墙角一边让手中的乐器轰鸣一边不断地发抖,可这儿的一切更像一场没有一个观众的演出。我汗如泉涌,在这个小屋里的人都像是快要昏过去一样傻乎乎的微笑。why和另一个家伙坐在台阶上兴高采烈地交谈,蓝色的烟雾不断涌进这个基本上没有空气的屋里,我担心我的肺会跟房间一起爆炸,窗上披着的棉被肮脏得犹如刚在这上面结束过一场战争。我发现这不仅仅是一场排练,它更像一个极其严肃的找乐过程,生活不论在哪儿对我们来说都犹如狗屎一样糟糕,因为我们相信一定可以寻找到一种永恒的快乐。
  还是音乐,各种各样的声音总能让我浑身发冷热泪盈眶。主唱激动得把话筒的电线在自己的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在音乐节上这只“有钱人”的乐队能让我感到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做作,可当时尚的音色在这个卑贱的不到二十平米的屋里再次爆发时我不由自主地像是被人逼迫着一样随着主唱站在原地左冲右突,开始了自己的摇头晃脑。排练完之后回家路上砖头的一个老乡贴住另一个人耳朵上小声说:“那胖子什么欣赏水平?就这音乐他至于那么激动吗?”虽然我听见了但我无所谓,倒是why为了这句话兴奋了整整一夜。
  排练时他们唱了一首叫做《杀死复杂》的歌,可它并不像自己的名字那样暴力并且煽情,主唱只是在厚实而又温和的音乐里皱着眉头念叨:
  生活注定是个被污辱与损害的过程/我们谁也无法改变这个/但是当我为了自己的青春感到悲伤痛苦的时候/我还是告诫一定要保持愤怒/可即使我的愤怒像欲火一样旺盛我也只能狂奔到马路上试图拥抱一个陌生女孩/不用害怕警察也不用害怕老家伙们/因为女孩喜欢我/因为她和我一样是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因为她和我一样感到恐惧与愤怒/因为她和我一样热爱在恐惧与愤怒中绝望的狂欢。
  结尾就是高潮,高大的主唱憋着嗓子面赤如焰地朝天竖起中指,仰面狂嚎了十遍“杀死复杂”。
  铅笔
  一年前我在自己的城市上高一,那时我已经从总受别人欺负变成了欺负别人,我每天和同学们逃课跑到街上,到一个需要少量付出,就会有笑眯眯的老板走出来收容我们的地方混一天。我们穿着廉价的奇怪衣服盛气凌人地盯着从我们身边掠过的学生,一旦发现有比我们还狠的人盯着我们看时就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表情迅速溜走。那段日子是我最像正常人的岁月,我像帕特里克所描述的一样“整日飘飘无所似,不过幽幽一身影”。
  时间犹如电影一般快进,转眼到了我们高一结束的那个晚餐,一个班六十个人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个。剑子一统计竟然还有一个吃面条被噎死的,一个骑摩托车骑成植物人的,大家都有些感伤。我们不管悲伤还是喜悦都要喝酒,打电话给那些中途退学或开除转学之后工作了或仍然呆家里的混蛋们,可这些开始赚钱的家伙却已失去了往日的豪气,他们在电话里吞吞吐吐:“是AA制吗?不是,我不去!”
  在东拼西凑之后的酒席上大伙都显得没什么情绪,笑着说些没有边际的话。还在上学的诉说着自己对还没到来的高二的恐惧;工作了的满脸虚伪与得意,吹嘘着自己的职业有多么神气;因为满满一桌子男人,大家最后的话题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异性。所有的人都眉飞色舞地谈论着自己的姑娘,纷纷表示自己不再是处男并且性对象已经远远不止一个,只有我和剑子为自己连恋爱都没有谈过而感到自卑。所有肮脏的话语之后大家陷入了沉默,每个人都犹如深夜的流言。剑子捂着嘴一个人傻乐,我看着脚下的一块骨头恼羞成怒地说了一句:“一群白痴!”这时我才发现这块骨头其实也在看着我,它甚至露出了讽刺的笑。
  这句话有着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所有的人都开始了对我们恶毒的攻击,有人说我长得丑人又操蛋所以女孩们不喜欢我,有人说我有毛病,还有人竟然说我是同性恋。“我早就发现他和剑子关系不正常了,”此人嚷嚷。起初我还微笑着找些理由和他们对骂,可后来我竟然爬在了桌子上痛哭流涕,我说我完了,我被自己的自卑给害惨了,那些姑娘怎么宁肯被衣冠楚楚的伪君子们糟蹋也不肯看我一眼呢?我哭得伤心,以至于他们不再骂我反而纷纷来安慰我,这让我更加难受,仿佛我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这个世界的事。一个叫铅笔的哥们对我说:“你胆子太小,真有个女的跟你睡你丫敢吗?”我反问他:“凭什么说我不敢?”他说:“好!今天晚上哥们就帮你找一个!”
  我们是以打架结束这顿饭的。一个家伙指着另一个当了警察的同学破口大骂,说你丫怎么好意思在学校里当着几百号人拿手铐把我带出去呢!我他妈白跟你当几年同学了。警察委屈地小声嘟哝:“你丫活该!谁让你偷人家摩托车的!同学我也照样拘!”小偷愤怒地朝他扑了过去,杯杯碗碗的砸了一地,大家像在马戏团里看猴戏的小丑一样鼓掌叫好。
  已是深夜,世界和我的心都已疼痛不堪。剑子喝醉了,在车开走之前他把脑袋探出车窗流着鼻涕冲我们大声叫嚷:“生活就像自慰,一切都要凭我们自己的双手来奋斗!”铅笔说我们去大红花旅店熬通宵打扑克吧!他指着我说不倒霉你要做好心里准备,我联系的那个女的马上就到。这时我才完全清醒了,明白铅笔不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内心像被数十门大炮轰得千疮百孔,耳朵里流窜着锣鼓伴奏下的女高音的歌声。我勉强笑着说:“早说啊!我四天没洗脚了!”大家都笑了,可我知道根本没有人在乎我在想什么。
  风在吼车在叫星星上的天使在咆哮,这个夜晚万岁,因为它到处都是错别字。我们都在风里我们是风的一部分我们随风飘散到每个母亲的梦乡里调皮捣蛋。上帝在哪里?他真的存在吗?那他在我忍受折磨时为什么不出现?我进旅店时时间就像故事一样又回来了,几年前我离家出走时在这里住过一夜。铅笔让我掏房费。“凭什么?”“操,你装什么傻呀?你办事不该你交钱啊?”
  我们要了两个面对面的房间。老板看来和铅笔熟识,他对我不怀好意地笑了,他的笑让我感觉到他其实是只脸长在了屁股前的闹钟,正在像昆虫一样鸣叫。我的同伴们在服务员如同驯兽一般的喝斥中咬牙切齿。上帝让我们成了人,可人把我们教育成了永远也学不会欺骗的野兽。
  房间和我们教室一样破烂不堪又让人恶心,它弥漫着一股臭味。我们打扑克输得最多的哭了,他说这相当于他妈一个月的工资,没有人理他因为我们大家都不想像他一样痛哭流涕。一个女孩进来了,铅笔冲我挤挤眼睛。我看看女孩子,她酷得像一只刚从地狱里飞回来的燕子。黑色的长裙红色的头发冷峻的面孔只属于铅笔一个人的妩媚笑容,她坐在铅笔身边冷冷地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感到紧张,冷汗顺着后背往下直淌,可我的同学们早已熟知此道,他们跟那女孩打着下流的招呼。铅笔一直对我使眼色可我想任何故事到这里也该结束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他们出去一下,他跟我要走了另一个房间的钥匙。他搂着那个女孩出去之后我才发现她原来长得和春天一样好看。
  他们一直在观察我,这我知道。可我苍白的脸色和我的屡次错误根本掩饰不住我想要逃跑的紧张,可在内心深处,我的欲望在荫动,我真的想知道那个身体是否能带给我那种一直没有找到的平和幸福。约摸过了半个小时铅笔在门外叫我出去,他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地对我说:“我完事了,你去吧!”我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铅笔似乎想要安慰我:“她是一个婊子,你也不是天皇巨星,别当真!”我进去之前他塞给我一个安全套。
  屋里很黑,女孩侧躺在床上,当她感觉到我进来时她披上了被子。地上都是她的衣服,可那条黑色的长裙披在椅子上还没与夜色溶为一体。我头上开始像雪崩一样地流汗,除了恐惧与紧张我一无所有,脑子里盘旋了十多年的想像此时都消失了,我不再感到自己是个像神一样的天才,我开始清醒,世界突然一下子变现实了,一切都——伸手就能触摸得到,可我不知道这纵身一跃究竟是青春的开始抑或是结束。汹涌的欲火此刻在我的指甲里燃烧,奇怪的气味从黑色长裙上向我扑来,我当时突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现在我要是死了该有多好!”
  女孩奇怪地回过头来问你在干什么呢?小屁孩?我声音发抖说这屋子他妈真闷,咱们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流通。她叹了一口气,同意了。我打开窗户说我肚子有点痛,咱俩聊聊天吧!她笑了,你这人真逗!
  我们从我开始聊起,虽然我知道我们彼此之间一句真话也没有但这是拖延那致命一刻到来的唯一办法。在黑暗里我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臂膀、她的腿、她的脚,我能看到的东西在夜里像花朵一样闪烁着醉人的芬芳。我开始在我自己里面哭泣,我快要疯了。我在最应该歌唱时竟然找回了理智,它像一个鼓槌迅猛敲击着我,我每和她说一句话身体就像将要分裂一样的疼痛。我不断的回忆自己所看过的肉色镜头,它们像天空与紫色的幕布一样遮住了我的双眼。我对自己说赶快扑上去,扑上去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我的肉欲撕扯着我,可我嘴中的话题竟然扯到最近播的电视剧上,上帝做证:我最恨那种一大堆白痴做秀的电视剧了!我在欲望与电视剧之间竟然他妈的选择了该死的电视剧!我的热情和潮水一起消失,梦境被抽水马桶的强大力量给吸走了,我和她之间只是等待着一个动作,可在它还没有完成之前它就已经被我们射杀了。女孩突然打断我的话说外面有人叫你。我仔细的听了听,说:“没有啊!“她坚持说她听见了叫声,让我出去看看,当我走出去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寂静长廊时我才发现我受骗了。晕黄的灯光让我感到耻辱,而耻辱很快被从遥远的夜空中传来的笑声催化成了愤怒,当我激动地再次回到屋里时她已经穿好了衣服,站在了窗前。
  她面对着我,我们的目光在彼此的身体上来回闪烁,那女孩子悄声说:“小屁孩,你过来!”我已经逃了出去,我又回到了妈妈身边,在想着怎样给她解释这个外出的夜晚。我脚步一动也不动,手心里的安全套已经被汗水浮起,像一只要出港的小船。那女孩子笑了,说:“你该回你妈妈的怀里吃奶!”我被激怒了,我想要扑过去把她抱起摔倒撕碎,让我身躯中烧起的十万堆大火冲天而起,把我和眼前这个女孩子一同烧成灰烬……那女孩子也看到了我眼中的火焰,她已经感受到了恐惧,她那害怕的样子像是在荒原中忽然遇到了孤狼,她激动地大叫:“你,你,你……”她接着叹了一口气,面部表情也不再挣扎,只是默默地顺从地看着我,而她的眼珠和她的头发一样火红。我却背过脸去,似乎是被自己的野兽样子吓坏了。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铅笔在外面小声催促:“不倒霉,你丫快点吧,楼下派出所查房哪!”
  我听这话时吓得差点没晕过去,女孩突然咧嘴笑了:“我说过刚才有人叫你嘛!没骗你吧!看把你气成那样?”她脸上的表情很纯真,并且走到我的身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耳朵。我想我那一刹那爱上了她。
  我们几个在老板娘的帮助下从每个黑店都有的后门里溜了出来。铅笔一出门什么话没说撒腿就溜了,其余几个家伙都大声痛骂他。我将手中的安全套冲他扔去,并骂道:“去你妈的吧!”那几个家伙哈哈笑着四散了。我在夜色中走了几步,回过头仰望,吃惊地发现那个女孩正站在窗前抽烟,黑裙红发。她并没有看我了,我想她已经忘了我,因为她也在仰望星空。
  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铅笔,而那个女孩也犹如电影情节似地消失了。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了剑子,他笑得头埋在沙发里双手乱晃,可我那个圈子里的人竟然都知道了我仍是完璧。我想我已刻骨铭心地爱上了那个神情坚毅的小婊子,但我没有寻找她,因为在我的生活里除了与我有血缘关系的女人,所有的异性都是黑裙红发,我们相互对视,我随时会爱上那无数双眼睛中的其中一双。黑色的长裙如火般的红发冷峻的面孔属于全人类的微笑,我所有春梦里的主人公也是她……
  看电影
  这首《杀死复杂》他们一共唱了三遍,当第三遍时我已经能眼含热泪的跟着主唱一起嚎叫了,一屋子人都好奇的看着我。排练完了之后满头小辫的吉它手高兴的送了我一盘小样,他说他叫礼花炮,让我们有空去找他玩。那时已经是下午八点多了,回家时路上,从大家的脸上我看见了数不尽的惆怅。在厕所对面我们遇见了拳头,他正在和两个中学体育老师打扮的家伙热情拥抱,我问砖头:“他们是干嘛的?”砖头告诉我这是桃花渊学校的第一届学生,曾是入住燕庄的第一批乐手。我们走过去和拳头打招呼,他只是点了点头又继续和老前辈说话了。我感到失落,拳头手中的CD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小声请求他让我看看他的CD,可他好像没听见我说了什么一样扭过头来对我笑了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并试图从他手中抽出CD时他突然把手用力向上扬起,把我撞倒了。可所有该死的杂种们还在相互微笑,犹如我从没有存在过。自从我来了燕庄之后我就变得像个婴儿一样敏感,别人的一举一动一个表情甚至一个眼神都会让我感到忧伤或者快乐。
  回到家里,why骂我刚才那一跤摔得真够丢人现眼,我回敬他:“你丫怎么和弱智的追星族一样啊!”他说我就是喜欢拳头!喜欢他最起码比喜欢四大天王强吧!看着他赌气的表情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幼儿园。why摔门出去了,我只好一个人躺在床上听音乐,why从家里拿来的录音机里正放着“狗吃狗”的小样。
  我想拿笔记本记一些今天的感受,拉开抽屉看见了why的日记本。why对民族劣根性深恶痛绝,他的日记本上了一把小钢锁,在昏暗的灯光下威风得犹如一个守门员。可他不知道我认识的人里有一个专门对付摩托车的惯偷,我用自己校徽上的别针花了三十秒不到就把它打开了。第一页贴着一女孩的照片,一看就是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偷拍的,那女孩我认识,她是我们班同学,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犹如一个幼儿园教师。我不太喜欢她,每当我像只野兽般发情时只要和她交谈几句就会欲火全无。我翻了几页,都是why暗恋她的心声和他对暗恋的一些研究,我还没有细看就把日记本锁上又放回了原处,因为我听见了why在与一个女人交谈,那个女人问他用煤气灶吗,why说:“不用,我们到外面去吃!”why推门进来时双手高举做投降状。我们出门时,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在把盘子里的剩菜倒在那条紫毛狗的面前。中午时我见过那个盘子,那时它还在帅哥的手上。
  我们走进“摇滚大排档”时,门口七、八张桌子拼了一张大餐桌,十几个人坐成一圈正在说笑,那两个我在厕所门口看见的老家伙坐在正中央。我在燕庄认识的人差不多都在,可拳头他们没有理睬我和why,只是和各自的伙伴热烈交谈着什么。why脸色苍白,那时我才发现我其实软弱得像个懦夫,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渴望有人和我说话并且照顾我,这种状态并不只是孤独的郁闷,因为我还像一个小说看多了的小姑娘一样自闭和猜疑。那顿饭我们吃得很郁闷,因为我和why都不爱吃蛋炒饭,我们默然不语各怀心事。我脑子里充满下流的幻想,它们是一个黑裙红发的故事,在虚无里我疯狂逃窜以便能够躲开自己,可事实是我一直认为这样做是在英勇的和现实作战。只是吃完饭我们走时,拳头的吉它手让我心情好了一些,我路过他身边时他突然伸手用力握住了我的胳膊,还回头冲我眨了眨眼睛,他坚硬粗糙的掌心让我有了一种安全感。一刹那,我感动得想掉泪。
  我俩不想回家可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在那条土路上来回走,why说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只是燕庄小小的一部分,它特别大。我吐了一口气:“我估计全国的疯子都在这儿吧!”走到第七遍时我们遇见了砖头,他听说我们吃饭了表情显得有些失落,why问他为什么不和拳头他们一块吃,他吱吱唔唔地说他不想去。很长时间之后,我才知道那顿饭是AA制,而我们的前散打运动员砖头则永远身无分文。why说:“我们干脆去看录像吧!村口有好几家呢!”我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上帝作证,各种粗制滥造的商业巨片是我的最爱了。可在这一点上why并没有和我意见一致,他每到一家门口就神情严肃的问老板里面正在放什么,今晚放不放三级片,不放我们不进去看。这些语羞臊得我面红耳赤。终于找到了一家,三级片还没有放,老板一再保证不会放我们已经看过了的,我和why满意的交了钱进去之后,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差不多都是二十多岁,看人们的样子要么是民工要么是燕庄的农民。大家对我们的到来毫无知觉,荧光屏让我们的脸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幻想。
  第一个电影是一个港台爱情喜剧片,故事里刚结婚第三天的新娘发现新郎把她送他的戒指给丢了,气急败坏地要和新郎分居,当新郎绞尽脑汁想出一切办法都找不到戒指时,他的旧日情人在与他一起寻找戒指的过程中又跟新郎死灰复燃了,当新郎准备第二天一早跟新娘摊牌的那天晚上他才发现新娘才是偷走戒指的小偷。她原来是一个患有夜游症、一到晚上就闭着眼睛翻墙砸锁的大盗。故事粗糙情节恶心演员做作,因为是在电影院里偷拍的,所以银幕里的那个世界像打仗一样。可还是把我前面那对小情侣给感动了,两人互相啃咬恨不得把对方的脑袋吞进肚子里,我嫉妒我吃醋我想和why接吻以此泄恨,可why竟然睡着了!这时突然有人放了一个声音大得像打雷一样的屁,吓得情侣迅速分开四处张望,一屋子人都笑了,当我想为这位勇敢的凶手鼓掌叫好时才发现他不在我们的身边,他正在屏幕里的那个电影院里充当观众。
  第二个电影是我曾经看过而且相当喜欢的一部电影——《杀人三部曲》。剑子曾经深情的望着那个把枪装在琴箱里的高大英俊男主角对我说他要是我爸爸那该有多好啊,一个少年问一个成人:“只有青春惨痛抑或人生就是如此?”那个男人想了想说出了答案,而这句话字幕没有翻译。
  终于要放三级片了,所有人抖擞精神,瞪大了双眼。我回头一望,那如繁星般闪烁的无数双眼睛吓得我不寒而栗。why跟我要了一根烟,可很快我们就失望了,那个女主人公足有五十岁,满脸皱纹五官移位,脱光了衣服满身肥肉,我觉得她身材还没有我好。why对我说:“这个女人怎么长得和我们班化学老师一样啊?”我笑着骂他胡说八道,他们化学老师今年都六十了。“也许丫是十年前拍的!”why表情严肃地对我说。当演到第二段做爱镜头时我们走了,走出门外,我听见旁边破烂的大音箱里的声音竟然是革命现代京剧,而不是哼哼叽叽。我和why为老板伟大的发明哈哈大笑。
  帅哥布谷
  路上只有我们两个,遥远的狗吠声让我更觉孤单。why这个疯子竟然激动得边走边撒尿。我对他说我想老F老M了,老F有高血压万一被我气躺下我真是比死了都难受,我紧握着拳头蹲在地上小声哭泣。why也慌了,他说别哭别哭,我爸还有心脏病我也是儿子可咱们已经做出来了再怎么想也没用了。我开始后悔我这十八年来所做的一切,我想如果别人让我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那我现在的生活是否会和那些整日背着书包去学校的花季少年一样幸福美满安定?这个疑问刚一出现就又被我打回了胎盘。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可燕庄还有好多房子灯火通明,我们在黑夜里开始了明天的生活,我们根本没有明天,今夜就是我们的明天。帅哥那个家还亮着灯,他正在和一个神色忧伤的男孩聊天,我心中突然有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冲动,我走到他门口说:“我们能和你们聊天吗?”
  他们愣住了,帅哥笑眯眯地盯着我:“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他文静的声音让我的思维他妈的一下子断了,我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why看出了我的难堪:“我朋友的意思是我们也睡不着,想来您家呆会儿。”“把鞋脱了进来吧!”帅哥说。
  他的家比水泥家还小,我们只能坐到铺在地上的塑料布上。经过介绍我终于知道了帅哥叫布谷,他的伙伴叫金子。我大声说布谷我在音乐节上见过你,你们乐队都把报纸粘在身上你们不热啊!布谷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我们的音乐做得比较感性!”我知道我又说错了话。金子的乐队我都没有听说过,可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布谷递给我们俩一瓶啤酒,他说你们高中还没有毕业吧?你们应该上完大学再做这些事,你们太小了。金子笑了:“你上过大学吗?”“我二十八岁”布谷很认真地说:“大学三年我差点没疯了,你呢?什么文化?”他问金子。”职高上了两年自动退学了,应该向你致敬!金子起哄似的鼓掌。why说我们也是实在没法呆下去了,老师学生把我俩要么当成傻瓜要么当成暴力分子。“校长还以为我们加入什么邪教了呐!”我说,但他们谁也没笑。“why气愤地吼叫:“再说家里也太操蛋了,东管西管……”“永远不要说你的家里人不好,他们是最爱你的!”布谷极其严肃地说。
  布谷开始给我们讲故事:“我上大二的时候留头长发,放假回家时扎了条特长的辫子。我爸我妈是工人,谁都没见过这阵势,再加上我家就住在厂里的家属楼,我每天进进出出他们单位的同事就在我后面指指点点,我爸我妈受不了,嚷着让我去剪头发,我们三个就整天吵架,在我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我爸把我痛打一顿,气得我跟朋友借了点钱就回了学校,可钱已经花完了,我足足饿了两天,而且我把所有的行李都放回了家。”他变得很激动,语无伦次地说自己睡了足足一个星期硬木板,“开学前一天晚上我的同学也都回来了,大家高兴,可我想我完了,我没有学费没有一块让我取暖的布,而且我有家不能回,我特孤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想去学校外面走走,可在学校门口我看见了我爸,他正站在一堆人里伸长脖子找我,你们根本体会不到他把钱和行李放进我手里时的感受。”
  我听了很感动,帅男眼睛有些湿润,可why说自己小时候总挨他爸打,“每次接我回家时脸上笑眯眯的,可刚一进家门一脚就把我踹到地上,就跟他妈变态似的!”他愤愤地说。
  “你算不错了,我妈每次打我都是把我吊房梁上拿皮带抽!”金子嚷嚷道。why指着一张相片问里面的人和布谷什么关系,相片里的人戴着眼睛一副小资产阶级嘴脸,他正在和骨瘦如柴的布谷划拳。“他是我一个特别好的朋友,以前上大学时爱摇滚乐比我都疯,现在人家成了百万富翁,可娶了老婆买了房以后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布谷忧伤的说。我们谁也没提昨晚上看见的那个姑娘,因为我们都看见了他床头放着的木雕,两个男人身子紧紧贴在一起。
  我和why在他家一直聊到两点多,回去之后我把布谷的那个故事也记在了日记上,why问我:“你说布谷和他媳妇睡在那么小一张床上该多挤哪!”“好办,女的睡床上男的睡女的身上!”我咬牙切齿地说。why把一盒磁带砸在了我背上,他说我比猪都污秽。金子进了屋说布谷已经睡了,可他睡不着。“那我们接着聊吧,”why兴高采烈地说。我们接着聊了起来,聊音乐聊人生聊理想,金子一个劲说音乐就是他的全部人生。许多东西缠绕着许多东西,我是被人吃剩的汉堡包可它们仍然想绞死我。天快要亮了,why睁着眼说话时打开了呼噜,而我连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
第七章
  
  生日聚会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
  我出走之前一直为自己的这个决定犹豫不决,我总是优柔寡断,一旦做出了选择又会在脑袋里千方百计地想把它推翻。两股巨风带着各自肌肉裸露的翅膀把我夹在中间抽击我,用句文雅的话是“我一直在颠覆我自己”。每当此时我就想击打自己,不光是意志态度想法,更重要的是从肉体上也消灭干净。
  我应该站在炮火连天的山顶上往下面扔石头,下面有无数个头戴钢盔身披狗皮面目诡异的家伙想爬上来,我像个英雄一样威风凛凛地守在阵地的旗帜旁边。身后的太阳是朵大红花,我已疲劳至极,炸碎了的弹片不时呼啸着划伤我的胳膊和后背,空气里充斥青色的光与红色的雾,我想导演应该喊停了,虽然我手边的石头越来越少,可已足够让每一个胖子脸上嘲笑般的凶悍变成恐惧。在我得意万分的时候,一颗像昆虫般可爱的子弹击穿了我的胸口,鲜血染红了革命的红背心,我倒在地上。无数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包围了我,他们好奇地望着我,眼神中布满了仇恨与恐惧。刺刀离我越来越近,我想导演应该喊停了,我的身体和这座山一起逐渐变冷,可没有声音,我像小时侯看动画片时那样激动得哭了。我扯掉捆在身上的炸药包引线,在我和那群抱着头惊声尖叫的懦夫同归于尽之前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东西万岁,而且我一张嘴就会喷出炽热的鲜血。血不是固态,不是液态,不是汽态,但它存在于田野之上存在于山川之上,甚至存在于云彩与蓝天之上。透过鲜血我看见那个黑裙红发的女孩站在对面青黑色的大山顶上对我微笑。
  我没有出走之前还在宿舍里举办过一次生日聚会,为了谁我忘了,可肯定是一个特别厉害的混蛋。我如果不掏五块钱这个星期肯定不会好过,大家拼命地说着当代要爬到鲁迅身上骂人的杂文家们听见都会自叹不如的仗义话。鱼甚至对那个家伙说我现在最亲的人就是你了。why坐在床角一言不发,而我坐在他身边不停的喝啤酒,妄图把自己那五块钱给补回来。
  回到宿舍之后他们很快就都睡着了,睡着之前大家趁着酒劲把刚才忘了说或是由于太恶心而没好意思说的仗义话都送给了自己的号友;香甚至还抱着我吻了我脸颊一口,我则因为酒喝多了频繁的跑到厕所撒尿。当一切都结束后我已虚弱得站不起来了。我躺在床上犹如一支羽毛,床是我的翅膀房子是我的子宫夜是我的腹部,我觉得一切都是我的,可只有我自己不是我的。我想起了剑子,还有许多让我难堪的事,我突然不想逃走了,我想一辈子在我们的教育战线上扎根落户,就这么一直上高一,上至二十五岁在学校找个年轻女教师谈恋爱结婚生出一大堆小怪物来。
  突然香开口说话了,吓了我一大跳:“我操”!我爬过去看见他眼睛闭着而嘴角上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涎。我想他是在说梦话,可我上铺的肉打了一声悠长而又雄壮的呼噜后说:“我操香,你骂谁呢?”
  “一个直角有90度,我就骂你,回去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就和一瘦麻杆似的!”
  “熊猫是哺乳动物,你凭什么骂我?小矮子!”
  “两条平行线永远不能相交,我个子小可志长啊!不像你,看你今天晚上拍那傻B马屁的样子我都替你脸红”。
  “思故——S、C、H、O、O、L,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人家要是冲你笑笑的话,你保不准激动得要给人跪下当干儿子呐!”
  “唐宋元明清,肉你去死吧!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别以为我白天跟你笑我就把你当成个人,你在我心里连条狗都不如,你说你打篮球踢足球你会什么?什么都不会每天还牛气哄哄整天跟我说哪个女生又喜欢上你了,就你那猪毛一样的头发你每天差不多要梳两个小时吧?那天你让人家高三的按在厕所里你以为我不知道?还没打你呐,你就蹲地上抱着头直叫大爷,女生说你什么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
  “我轻轻的走正如我轻轻的来,我那叫随机应变,女生说我什么我心里都清楚,那是她们看我不理她们心里面由爱转恨了;我每天梳头时间是长了些,可谁让我招那么多女生喜欢?不像你,哪个女生放荡就往人家身边扎占人家便宜,还不敢光明正大的占?跟在你那个高二的什么狗屁大哥后面你知道耻辱二字吗?我挨打最起码比你每天给你的大哥解鞋带要强吧?我上次听谁说你还是老师的密探,每天晚自习下了我们走完之后你就一个人蹲垃圾桶旁边拣里面我们写的纸条,你这个丢人的东西。”
  两个人在各自的梦中相互争吵,这些话让我目瞪口呆,我没有想到他们俩的内心深处如此憎恨对方。我高兴地躺在床上哭泣,而床在诽谤声中下陷。
  “不倒霉你怎么不说话,你都来这儿了还装什么深沉,我知道你每天不说话是在掩饰自己的傻B本质!其实什么都不会还愣装出一副哲学家加艺术家的德性,女生都说你要么不说话,可一说话就和小丑一样,你怎么这么丢人啊!告诉你不倒霉,你连我们俩都不如,你可能还以为自己有多高贵吧?女生宿舍关于你的笑话不下五十个!”香扭着脸咬牙切齿地说。
  “啊——呀”!我蹲在地上捂着耳朵用尽全力疯狂大叫,我醒了,他俩也醒了,呆呆地望着我。在我再次入睡之前我在自己心里发了无数个有关从这个可怕的地方逃走的毒誓,它们像蛇一样蠕动。
  why的日子
  我从梦中醒来,身处燕庄的一张铺着劣质被单的床上,因为它的啃咬我身体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斑。金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屋里弥漫着昨夜还没消散的青雾,散发着像铁锈一样腐朽的气味,直冲我的咽喉。why呻吟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闹钟之后大叫:“糟糕,现在十点了,我和拳头说好十点半找他去玩呐!”
  why皱着眉头一边咒骂我一边在十分钟之内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尚未拆封的洋娃娃。他蹦蹦跳跳消失之后,我对着窗户外面的人们疯狂眨眼。我皮肤通红,而这儿的一切都长着爪子。金子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条上夸赞我和why是战士,并且祝福我们能够很快适应这里的环境。“话说得太假了,可人是好小伙!”我心里这样评价他。
  从床上爬起来时水泥那只紫毛狗突然闯了进来。“它和水泥一起来到燕庄,但它快要死了!”布谷昨天晚上忧伤的说:“它每天总是很早就跑出去很晚才回来,我老家人说狗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它就想方设法逃走,永远不会死在家里面。”紫毛狗吐着舌头忧伤地望着我,我们都在想方设法的离家出走。可现在我觉得不论我逃到哪里我永远都只能是这个样子,我拿起床下的鞋在对它微笑时狠狠砸在它的脑袋上,它满怀怨恨地惨叫一声后逃走了。
  我从抽屉里找出了why的日记本,像个真正的小人一样希望找出些打发无聊的笑料。
  年月日
  今天我又开始犯病了。她是不倒霉的同班同学,中午打饭的时候她就站在我的前面,琴圣这个混蛋小声对我说她长得很漂亮,我讨厌甚至痛恨这句话。每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它就会像一句咒语一样侵占我的心,让女主人公慢慢变形,一点一点扩大直至变得模糊而又清晰,我无法说出这种感觉,可我知道这句话能够炸碎我的世界。
  果然,当我再次回头看到她的背影时一切全都变了,她身上所有裸露出来的部分在我眼中都变成了白雪一般的火焰。我似乎看见了她皮肤下的纤细血管中奔流的血液,她的头发像黑色的泉水,她的身材和她的嗓音一样完美。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坐在角落里观察她,我为她姣好的面容疯狂,……她成了一场神圣的战争,我要在脑海中下流的污辱她而我要在脑海中极力的阻止我。
  年月日
  我已经爱上了她,我将不会再和她对视一眼,不会再和她走在同一条路上,我甚至希望我永远不会和她说一句话,我要像一个小偷一样把她所有美好的时刻皆占为己有而不让她发现。
  下午,我在走廊里和不倒霉聊天时,其实我一直在门外注视着她,我希望能看到她所有隐秘的地方。我发现她的脚趾像深海里的贝壳一样纯洁干净,在阳光下它是透明的。不倒霉这个白痴今天又出笑话了,我们聊天时他突然疯了一样的踢门口的纯净水桶,一走廊的人都往我们这边看,她也望了我一眼,我真不知道我他妈到底该感谢不倒霉还是该恨他。
  晚上睡觉时我的症状终于完全显现了出来,她的裸体呈现在我黑暗的双眼内,我疯狂的想要自渎,为了阻止我自己,我跳下床之后找宿舍老师聊了一阵,回来之后我欲火全无。
  但我为自己这个魔鬼而感到恐惧。
  年月日
  救救我。很长时间没记日记的原因,是我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伟大,现在对于她我已丧失了足够的欲望,而是真正的爱上了她。现在我每看她一眼都会头晕目眩,犹如天崩地裂,这种感觉让我恐惧,我好像又回到了老路上……
  我合上日记本哈哈大笑,我从没有见过一个能为懦弱找出那么多理由的人,但比他变态的人我见多了。记得有一次剑子给我打电话说自己现在过着特别正常的生活,“我现在每天除了上课吃饭睡觉想姑娘打扑克这些正常男孩才干的事之外什么都不想,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变正常了?”剑子得意洋洋的卖弄,他的话让我嫉妒,我近似残酷地说:“我认识的人里没他妈一个正常的!再说了,一个正常的人绝对不会每天没事找事的思考自己到底正常不正常!”
  摇滚大排档
  why回来了,我看见他在哭泣,似乎很伤心;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伤心所以我也很伤心。why没有理我,他蹲在水池边洗脸,我不知道溅出来的水珠是why的眼泪还是自来水,why在无数的房子中央哭泣,我在旁边欣赏他,观察他,怀疑他,仇恨他。我一言不发,我不想问他为什么哭泣,因为即使我知道了也无能为力,我连我自己都不能阻止。
  他站了起来悲伤的盯着我。我微笑,可我心里厌烦这种好像他妈的总想同情别人或者被别人同情的目光。why说他没找到拳头,他在回家的路上像被人丢弃的玩具一样失落。他看见一个大约五十岁的男人站在一只垃圾桶旁边,那个男人破烂的衣服与烂洞里面裸露出来的皮肤同样肮脏,并且散发出粪便的恶臭。why驻足观望他的举动可他并不在意why,男人的双手在垃圾桶里乱翻,他焦虑的表情像是丢失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why还说,那个男人弯着腰把头也伸进了垃圾桶里,最后他干脆跳进了垃圾桶里。
  那人在街道上消失了,流行歌曲在why身后的熏肉店里忧伤而又温柔地徘徊。why眼前那个巨大的蓝色垃圾桶一动也不动,没有任何声音,一个人就在why眼前活生生的消失了。why向垃圾桶走去时里面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他看见那个男人站在垃圾桶里,手中拿着两个肮脏的塑料饭盒,脸的表情愉悦而又兴奋。why说丫看自己手中的那秽物时像一个母亲盯着摇篮里的孩子。当他注意到why在注视他时他兴奋地朝why扬了扬自己手中的饭盒。why说这让他想起了每次学校开运动会时主席台上那些金光灿烂的奖杯。
  当他贪婪地舔食那两个饭盒里已经霉变长出毛斑的菜叶与油脂时,why哭了:“我他妈感觉特难受,那个男人又高又大,就像一座黑色的纪念碑,可他就佝偻着腰倚在垃圾桶里舔垃圾,我看着他心想真不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究竟有他妈什么意义!”why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大吼,“我把你昨天晚上给我的那叠钱都扔在他脸上了!”
  我问他:“你知不知道这叠钱有八十块,它对我们意味着多少顿饭,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钱交下个月房租费了?你知不知道下个月如果我们继续在这儿学琴的话,我们就要学那个男人在垃圾桶里找饭吃了?如果我们来这个地方不是为了学琴,那我们来这个地方又他妈的是为了什么?”
  why背对着我说:“但那个男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去你妈的可怜吧,”我激动的向他大吼,“他为什么不去工作或者要饭呢?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他妈给他的钱是我的!”
  why听到这些话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他蹲在那里小声哼哼:“你别老钱不钱的,你不嫌烦啊,真没意思。都他妈钱闹的!”
  why扔了一支烟给我,说他要去学琴了。当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我对着墙角空虚的阴影大喊:“你他妈去死吧!”
  可他没有死,他在正好吃午饭的时间回来了,他还背着一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贴纸的木琴,他说这是吉它手借给他的。“你知道吗?照片原来和时尚女孩是一对情人!”这时我才知道拳头的吉它手叫照片,我盯着他天真无邪的脸,突然怒火全无。
  在why回来之前我决定把我另一张卡里的一千块钱也取出来,这笔钱是我最后的财产了,本来我不想用它,至少是在why还跟我住在一起的时候不用。潜意识里我希望他赶快滚蛋,可现实是我们必须在一起,像天上飞翔的大雁们一样共同生活。我一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弱智,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因为why是我的朋友,而我也是why的朋友。
  绝对有这么一条土路,它两边是青砖红瓦的平房,像毒蘑菇一样丑陋,里面住着许多疯狂并且让我哭笑不得的艺术家。这条路有两个尽头,一个通往一片绿油油的农田与它身后依稀可见的青山,另一个通往城市中各个秘密角落。在这条路上我忍着痛丢弃了香那条“一定要警惕why”的警示,我告诉why我有一个同学在北京工作,我们可以去找他借钱,但只能借一千,而且还钱的时候咱俩各自还各自的。why冷笑着说我们先别管那么远,把这些钱花完了再说。我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是个懦夫,现在我他妈的只想回家。
  “摇滚大排档”里面没有几个人吃饭,枯瘦的老板和几个样子傻乎乎的服务员围在柜台上那个黑白电视边上一脸僵硬的冷笑。时尚女孩也在那里,可我们并没有打招呼。我越来越烦,这一切都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可我想象中的燕庄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已经忘了。两只苍蝇在烟雾中四处乱飞;它们的眼睛里充斥着淡紫色的光;它们在空中相互撞击后很快的分开;它们是一对既将相爱的情侣;它们终于落在了我们的桌子上,一只压着另一只,像是从一出生它们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why嘻皮笑脸的让我看这对桌子上的黑色天使是如何做爱的,可话音未落一只菊黄色的苍蝇拍就拍扁了它们。我在一刹那看见了两个生命是如何把自己与对方混成一堆,流着黄色汗液的肉泥。满脸杀气的服务员走时瞪了我们一眼,why很不自然地咧着嘴对她傻笑。
  牛肉面里没有一块牛肉,吃到最后我面对着满碗菜叶子绝望了。why的面里倒了许多辣椒油,他原本苍白的头皮现在喷射出了原子弹爆炸时的冲天烈焰。why说照片让咱们下午进城去买个节拍器,我根本不知道那玩意是什么鬼东西,可我仍然微笑着说买吧,买吧,不就二百块钱吧?你别着急还我。why听了这话愣了一下,顷刻,他抬起头:“是啊!到时候咱们能一起用。”我想我应该承认自己是个白痴了,并不是我在此时还没有看出why的意图,可我无所谓了,我只想把他留在我身边,只有那样我才会感到安全,为了这个目的我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有一个声音在我们进来之后一直讨厌地侵占着我的耳膜,当我和why已无话可说时它的体积便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那个混蛋正在和一群笑声像狗叫一样的家伙们讨论强奸的意义。
  “强奸……做为人类性活动的最高形式,已经存在了几千年了……它将快感、恐惧合为一体……即使是被强奸者,她的快感也是其它……这种方式是感情的终极”!
  我并不是一个卫道者,可我憎恨这段话。如果在几天以前我会走开不去理睬,可我现在只想打架。我站了起来,向他走去,我见过他,在音乐节上这个疯子对我的命运妄加评论,害得我在那个伟大的节日里像踩上了大便一样整整恶心了一天。我面带着微笑,说:“您既然这么喜欢这种形式,为什么不把这套理论讲给您的母亲听呢?或者您干脆把它用在您母亲身上,不是更有体会吗?”
  他们一桌人都惊呆了,我目睹了那个疯子脸色由红变白的全过程。他突然一声尖叫,踢开椅子向我扑了过来,我伸出拳头让他又从空中爬回了地面。他的朋友们也向我扑了过来,可我惟一的朋友why只是结结巴巴的说大家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从五湖四海来到燕庄的,就别打了;更可恶的是他不去拦阻那些打手们而是紧紧的拉住了我的衣角。我们俩最后一起被踢翻在地,我与why紧紧捂着彼此的脑袋。那些衣服颜色艳俗的服务员们的惊叫声响彻天际,我听见了玻璃在我后背上爆炸的声音。世界是桔红色的,上帝在燃烧,why大声对我喊:“不倒霉你千万别起来,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他们的拳打脚踢中我闻到了一股苔藓的气味,这种新鲜的味道让我的颓唐与懊恼一扫而光,我好像又重新诞生了另一个大脑,里面的世界时而雪白时而漆黑,它就像一颗流星般迅速闪烁,每一个镜头在消失之前所有的景物就已经爆炸、坍塌并且毁灭了。
  疼痛是另一个人所能给予我的全部感情,可耻辱产生在我自己的体内,让我厌恶。我躺在地上,眼皮底下是发着污水般绿光的痰迹和还挂着肉屑的鱼刺。我像一个正从糟蹋了自己无数遍的罪人体内挣脱的灵魂,毫无罪恶感可言。其实我们谁也不用赞扬心中的神,我们自己就是神,当我被几十只脚踩在地上时我便用一种吃了苍蝇的感情去观察我身处的环境。可在我呕吐时我才发现那只苍蝇飞进我胃里时它的胃里已经有了一块黄金,这枚指甲大小的黄色金属在迅猛而又急促地敲击着我自己的荷尔蒙,这时我就是世界的黄金,世界的神。
  这一切很快消失了。凶手们在时尚女孩的尖叫声中随风飘散,大家脸上的表情就像少年们面对大街上的姑娘的口哨声。她对那个混蛋说:“你们要是再打的话,我现在就让你还你他妈上次跟我借的二百块钱。”他们就这样消失了。当时尚女孩把我们拉起来时我看见why的手上在流血,被玻璃渣划伤了。why指着我鼻子破口大骂我是个爱被人打的暴徒。时尚女孩盯着我们似笑非笑地说:“你脾气怎么这么冲啊!这个地方有些人就是这样。”我想对她说其实我也是这样一个人,我和他打架并不是因为我是个老君子或者女权主义者,我只是想自己痛击自己,但自己又没有胆量罢了!可“大排档”那个面目诡异的老板拉住我让我赔他的损失,他的手指在我的胸膛上狠狠捅刺,口水喷在了我的脸上。我从已经很薄的钱里抽出五十块钱扔在地上,对人们大喊:“你们谁都别他妈碰我,谁都别管我!”我推开why和时尚女孩从“大排档”跑了出去。
  我跑在路上的时候哭了,我想为什么我会难过呢?路边墙上的白色标语象医生的微笑一样让我感到难过。我一直在心碎,从一生下来我的心就碎了,我额头上布满了祖先们的皱纹。现在我停止了奔跑,心脏像将要爆炸一样在胸膛中狂跳。我发现视野中的每一个人手中都拿着一张粉红色的纸,上面写满了发布谎言的文字。我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看着路对面的女人向行人们散发这些广告传单。
  女人面无表情地将她手中的广告塞进一双双手里,当有人拿到粉红色纸张看都没看就扔了时,她的瞳孔里就会有痛苦在瞬间内闪烁。我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不再哭泣,可我仍然气喘吁吁,从鼻腔里吸入的烟雾让我的感觉好了些,沙滩上那些崩溃了的城堡在重生。我无精打采地看着那个女人双手像飞一样把广告塞进疾弛的车里,心中盼望这种危险的游戏赶快成为一场血肉横飞的悲剧,可所有的动作像一场事先已经排练了无数遍的戏剧毫无美感可言。就连她的双手,像天使一样跳跃的双手也只不过是两只身上沾满了灰尘与泥浆的乌鸦。我看见了一个小男孩,他戴着黄色的帽子与红领巾,低着头像个小精灵,来来回回在女人身边走了无数遍,有时甚至只是绕着女人转个圈,但每次走过女人身边时女人都会给他一张传单,男孩手中的传单越来越多,渐渐超过了女人。当他再次走过女人身边时她一把拉住了他,她瞪着眼睛象乞求一样对男孩说着什么,女人的唾沫顺着风喷在了我的脸上:“孩子,你手里的传单就是拿回去当手纸也够你们全家用半个月了!”男孩微笑着甩开了她的手,他说:“你太小气了,昨天我从那个叔叔手里拿走足有三百多张传单,人家也没有说什么!”他们站在那里争论,撕扯,无数张粉红色的传单飞上天空,随风飘散。
  我的烟燃到了尽头,焦虑迫使着我回家。一辆到处都是青锈的三轮车侧倒在村里土路的旁边,铁锅也扣在了地上,里面的肉汤流向我的脚下。我看见那只紫毛老狗陶醉地舔着。一个面目肮脏的男人咒骂着准备抬脚踢它屁股时它突然暴躁地吠叫着转身扑了过去,男人在它的狂吠声中落荒而逃。
  回到家里我已不再那么颓唐,甚至可以说变得兴高采烈了。why正趴在床上一个人狂笑,他手上缠着一层光芒刺眼的纱布。why说时尚女孩带他去一个小诊所缠上了这堆布条。“诊费五十块钱,那女孩先替咱们交的,你下次见到她一定要还她!”说完这话why继续大笑。也许是他的声音太大了,水泥在隔壁敲墙:“why,你打扰我睡觉了,我晚上还他妈有演出呐!”我压低声音问丫为什么笑,why说刚才在诊所里时尚女孩给他讲了一个特别逗的笑话。
  “我讲给你听,”why捏着嗓子模仿时尚女孩尖声细气地说:”以前我上的那个女子学校校规特严,连男厕所都没有。学校开始流行一种传染病,好多女生都面黄肌瘦,憔悴得犹如骷髅。校长害怕了,找来医生,医生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对校长说:‘你招一个班男生,我保证她们的病就都好了’!校长听了医生的话,招满了一个班男生之后就出国考察了。等她从国外回来,一进校门吓了一跳:女孩们又恢复了往日天真活泼的生气,快乐地嬉戏奔跑,可阴影遮掩着的角落里三三两两躺着一具具骷髅般枯瘦的肉体,他们的皮肤比影子还黑,而眼珠和地上的石头一样肮脏。校长找来医生,问:‘这些是什么?’医生叹了口气:‘这些都是用剩的药渣。’”
  why讲完之后紧皱着眉头哈哈大笑,兴奋地用脚捶击床板。我纵身压在了他身上,我说why,对不起,我特烦也特害怕。why在下面乐不可支地说:“没事,咱们是朋友,你也是为了我烦,可现在已经这样了,想也白想,我们应该高兴!”我想我也只剩下高兴了,但只要我还拥有高兴这种感觉我就还是个英雄。我说:“走吧!我们去心脏买节拍器!”why大声欢呼了一阵,然后嫌我土得掉渣,让我换上他的衣服。正当我这样做时时尚女孩和照片闯了进来。时尚女孩总是在我穿衣服最少时闯入我的视线。我穿上长裤后把why的诊费还给了她,照片说:“你们下午是去买节拍器吗?”why点头称是。“那么你们帮我发今天晚上演出的传单吧!”照片把一叠复印纸扔在了床上。
  “去哪儿发啊?”
  “你丫傻吧,”why抢着回答,“书店,音像店,琴行这些地方都成!”
  “还有老外和那些一看打扮就是同志的人。”时尚女孩补充。照片让我们尽可能快些回来,晚上可以去看演出。一听到这句话我就开始激动了,我热爱摇滚,但可笑的是我竟然只看过一次摇滚演出。
  拳头的家
  从城里回来,我们直接去了拳头的家,“狗吃狗”和“腐蚀武器”的乐手们都蹲在院子里。“腐蚀武器”里那个从没有跟我们说过话的贝司手正在和砖头说相声般的吵架。有人大笑,有人瞪着眼睛像秀逗了一样,有人无精打采地抽烟,还有人把这三种状态都显示了出来。他们在玩弄从我手中夺过去的节拍器,冰冷的声音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凝聚力,我全部的幻想在此时都被他们剥夺了,大家都不愿再听那两傻波依越来越索然无味的争吵,纷纷拥进房东家像教室一样辽阔的客厅看电视。有一个知识分子打扮的中年女人在一个谈话节目里对台下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们说:“当同学们看到荧幕上男欢女爱的镜头时就去外面踢踢球或者唱唱歌,这样你感觉自己心情好多了!”
  我身边的人在欢呼。
  “没错,所以我们就来燕庄了!”砖头兴奋地说。当那个看起来无比清纯的主持人问女心理学家应该如何避免中学生早恋时,我听见砖头对着地板小声的自言自语:“干嘛要避免?学校给学生发放安全套不就得了嘛!”
  大家都笑了。鹤发童颜的房东老奶奶坐在我们旁边面无表情的用搓板洗衣服。水泥的紫毛狗这时蹓跶了进来,面目凶悍的冲礼花炮吠叫,砖头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你丫这条狗怎么还没死啊?”它卧在了水泥脚下,水泥大喊自己认识的人越多自己就越喜欢狗。我开始抽烟,快乐真的存在吗?为什么不论我逃到什么地方心中却只想呕吐?
  当我们看了足有十万部弱智电视剧之后大多数人都已东倒西歪快要睡着了,这场演出的策划组织者拳头终于回来了,乐手背着自己吃饭的工具兴奋地冲了出去。三分钟之前还乌烟瘴气的客厅现在只剩下我、拳头、照片和why四个人了,拳头听我说完我们下午所做的事之后很兴奋,他说你丫行!
  天色已暗,那条狗在街道上像我们这些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四处游荡,我脸上的神情似乎很兴奋,可我已明白快乐永远是假的;其实我们和这个夜晚、这条街道、这条狗是同胞兄弟,脸上都写着光荣的忧伤。
  我们蹲在公共汽车站牌底下等车时,拳头和照片说起了他们以前的一次演出。拳头说那次观众特别多,可主办者规定一支乐队上台只能唱三首歌,中间不能跟观众说话。我们一起用最富想象力的脏话恶毒攻击主办者。两个高中女生频频低下头不无厌恶地观察我们,红着脸偷笑。上车之后车厢里昏暗的灯光浸沧着人的脸,在时隐时现的尘埃中显得晦涩不明。有个女孩把脸靠在玻璃上双目阴沉地望着外面的世界,在她一半思考一半幻想的梦中我曾经倔强过,而现在我和生活一样软弱了。
  通往演出场所的道路两旁到处林立着良劣不一的大学,那些让我又恨又怕的校门下面进出着各种奇怪的家伙。一想到老F、老M竟然希望我变成这些家伙里的一员,我就难受得想死。坐在我旁边的照片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些嘻嘻哈哈的大学生们,他少年老成的脑袋让我泛起了一丝忧伤。我突然很想念我的朋友剑子,不知道他此时此刻正用什么样的游戏打发青春。我想我应该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已经开始做我们一直想做的事情了。我永远无法了解这些和我一样痛苦的孩子们终究为何而痛苦,我对他们充满了恐惧。
  照片突然转过头来问我上高几,我回答了他。丫满脸沧桑地说你们真好,竟然还上了高中。我问他:“难道你没有上过高中吗?”他说:“没有,我初中毕业就找了个单位工作了。”然后照片开始向我开始述说他的往事……
  现在我们要回到五、六年前,那个摇滚乐做得跟流行歌曲一样的年代。照片从事着一种穿上制服专门抓马路边无照经营的小贩的职业,他那时和现在的我一样少年轻狂每天乐呵呵地冲着面前的弱者耀武扬威,可心中对成人世界的勾心斗角充满了焦虑与恐惧。单位里的帮派都不愿意接纳这个毛头伙子,没有爱情进补的照片只好把吉它也扛到了单位,一闲下来就像疯了一样的练琴,因此他家老头子和单位领导没少说服教育他。在一次欢迎上级领导参观中照片目睹了一件让他永生都不可能忘掉的事:那个看起来足有百岁的老家伙一下汽车还没等站在两旁的同志们鼓掌致敬就迫不及待地向门里冲去,当他跑进门时,照片的顶头上司一头扑进了领导的怀里,顶头上司哽咽着说:“您老人家可来了,我们想念您啊!”领导铁青着脸勉强微笑着,正当他准备拔脚进去时,顶头上司却拉住他开始为同志们讲述这位老先生的丰功伟绩。据照片说最棒的一件事是此人曾经在那个所有人都争当傻B的年代代替一个不愿当傻B的大官挨过许多砖头和口水,当大家热血沸腾的为领导鼓掌时,老头突然蹲下捂着脸哭了。照片心想:“多好的老同志啊!听别人说自己事迹竟然谦虚得哭了!”然后所有人就闻到了一股来自老头身上的奇臭无比的味道。照片说那时的上午,天空还滞留着昨晚的月亮,它颜色苍白,像个伤口,大家望着拉裤子的领导手足无措,从那时起他就决定在自己还没被围观如何拉裤子前辞职不干了。
  照片忧伤地唱起歌,一个中年妇女和她的儿子站在我跟前瞪着我脖子上挂着的钢锁发呆,那条路上车流像恶梦一样向我眼前奔涌而来。平坦的马路让我突然想起剑子好像还谈过一次恋爱,女朋友高挑瘦削犹如一只筷子,我曾经说过心脏飞机场跑道都比她的胸部饱满,为了这件事他把一个完整的冰淇淋使劲掷在了我的脸上。
  此女还和我的另一个朋友英雄好过一段时间。英雄那时每天都要去她家接丫上学,通往学校的路是一个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的大坡。每当英雄累得吐出舌头时她就会莺声燕语的问:“累吗?”然后英雄气质豪迈地说:“不累”。后来有一次从学校回来下这个坡时两人摔了下去,双双骨折,然后分手。我不知道他俩睡没睡过,但剑子说睡了,剑子说话总是颠三倒四。有一次他喝醉了之后说:“我根本不相信二十岁之前谈恋爱的人是在寻找什么爱情,就是为了上床!我根本不相信那些口口声声希望你理解我的女人,我凭什么去理解她?我自己都没人理解,我他妈自己都不理解我自己!”又有一次他喝醉了又说他想找个受伤比他更深的姑娘好好安慰她。这种话和那些演讲稿一样,听一两遍还挺感动,可听多了就会厌烦。
  旱冰场在演出
  我们要去的那个演出场所在一条铁道边上,我下车之后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七拐八绕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了那个地方。门口的路边蹲着许多人,他们手中拿着啤酒相互说笑,我发现他们用眼角余光盯着我时我相当不舒服,就好像被一个跟我一副操性但心高气傲的浑蛋教育了一样。进去时我在照片后面心惊肉跳,生怕有人把我拉住买票;而那帮家伙不理我了,可没有人管我,门口那两个查票的脸贴在桌面上好像睡着了。
  这儿不是酒吧,而是个旱冰场。塑料轮子碾压木板的声音让我撕碎自己耳朵的心都有。我在外面的长椅上看见了时尚女孩、砖头、水泥等一大帮人,他们坐在那里用同一副表情闭目养神。时尚女孩对照片开玩笑似地说:“你丫还领着两个小弟杀进来啊?”这句话让我有些难受,以致于她和why要烟抽时我怎么看她抽烟的姿式怎么像二三十年代旧上海的歌女。
  我和why也坐在了长椅上,可里面流行音乐改的迪斯科舞曲让我无法入睡。why看着对面墙上那些演出照异常兴奋,他时不时的捶一下大腿说某一张照片上的是某一支乐队。我盯着眼前这些衣着或者怪异或者时尚的青年们来来往往,一想到是他们当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我就难受。我走进了冰场,里面有许多穿校服的学生张狂得像驴拉磨满场转圈,我想他们都是逃晚自习出来瞎混的。一想到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心里就更难受了。我看见砖头突然扑在了水泥身上,水泥眼睛都没有睁开,而是用毛片中黑人般粗重的嗓音夸张的大叫了一声:“哦——也!”所有人都笑了。
  why说:“水泥真逗,我觉得我性格和他特一样!”我没有理他。去厕所时,两个去还旱冰鞋的士兵与我擦肩而过。
  演出是十点半左右才开始的。
  出场的第一支乐队是“狗吃狗”。砖头因为没有抽到好签而被礼花炮踢了一脚。当他们试音时我发现台下站着的观念竟然大多数都是在杂志露过面的乐手,他们的第一首歌是《杀死复杂》。我没有参加台前的pogo,如果把眼镜撞烂了连修它的钱都没有。时尚女孩为这首歌加进了飘渺的女和声,我却已经失去了黑裙红发的激情。
  “狗吃狗”乐队演完之后上台的乐队都没有煽动起激情,台下的观众冷静得像手术刀,而台上的乐手却个个活蹦乱跳。我在吧台边上遇见了看拳头他们排练时的那个白领,那个一下赚了十万吹牛给拳头扩大排练场的家伙。这家伙告诉我他想开一家音像店,到时候我们可以去他的店里打工。当我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why时,他一边随着音乐摇头晃脑一边鄙夷地唾了一口痰,大声说:“听他吹牛B吧!”why说他渴了,刚才托拳头到外面买水去了。这时砖头满身大汗地走了过来,他冷冷的对我说:“给我五块钱”。许多人停止了蹦跳看着我们。我给了他钱之后why骂我是个傻波依你丫给他钱干什么?我被骂湖涂了:“这不是人家拳头买水的钱吧?”why说:“你有毛病吧?拳头想要钱自己会来要!”我愤怒地想冲出去找砖头问个清楚时why又把我拉了回来,他说为五块钱撕破脸不值得。当我们坐在长椅上休息时我想把钱还给拳头,可他笑着把钱又塞回了我手里:“那两瓶啤酒是我请你俩的!”当时旁边有许多人冷冷的盯着我们看。我很难过,因为杂志上说燕庄许多乐手一天三顿饭都成问题,我真的不愿意让比我更穷的人请我的客,真的。
  高潮还是“腐蚀武器”。当第一个字从拳头嘴里蹦出时,整个屋子都爆炸了。我不由自主地被撞到了台前,所有人都使劲蹦,我不时被撞倒在地,各种奇怪的物体在我头上飞来飞去。我哭了,我拼命挤出人群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种感人的力量不是台上炫目的乐手,不是音乐,甚至也不是艺术,而是我们,是台下这些脸上什么表情都有的孩子!我知道这种火药般的情绪可以很快地传染到我们身上也可很快地从我们身上消失,但我还是要在我没有完全学会虚伪做秀之前为每一个不朽的孩子大哭。演出很快就要结束了,听音乐跟上课正好相反,时间过得很快,最后一个乐队似乎在做行为艺术,主唱让大家跟着鼓点一起数数,而他在吉它手胸前挂着的黑板上写了许许多多形容词“美好的”、“纯洁的”、“倔强的”、“善良的”只写到台下所有观众懒得再数。有人开始不满地催他们下去他才突然疯了一样用拳头猛击黑板,吉它手和他一起摔倒在地。why不喜欢这个乐队,因为他们没有脱光了衣服在台上拉屎或者手淫。
  我和why跟着众人涌出了那个地方,当我和why把音箱往出租车上搬时,砖头和一个小伙子打了起来,他是一支音乐相当凶悍的乐队的吉它手。当我们把砖头从他身上拉起来时,丫竟然斯斯文文地哭了!他说:“砖头,对不起,我真的是没钱还你!”砖头好像喝醉了,他破口大骂:“去你妈的,那是我这个月的房租钱,你让我明天住哪儿?”
  水泥起哄似的嚷嚷:“跟我一起住吧!”可是没有人笑,大家都很劳累,战争很快结束了,当我和why在铁道边撒完尿回来时门口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拳头和水泥。我们又七拐八绕的想早些走完这条肮脏的小路。我饶有兴致地走在他们后面听拳头和水泥讨论刚才演出时,why在旁边的溜须拍马,但我并不恨why,我们都是机会主义者,只不过他比我更不要脸罢了!拳头说水泥有一首歌打鼓时打错了两个地方,水泥则死活不认帐。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我蹲在路边腹中痛如刀绞。此时那个在音乐节晚上出现过的女孩又出现了,她怀中还是抱着那条狗,我们的目光和当晚的天空一样虚无,除了我身上散发着臭味的汗水之外这个世上空无一物。
  回家的路上灯火辉煌,天空也被这种该死的浮华气息染红了,我们坐在轮胎已经干瘪的出租车上听电台播放的流行音乐。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用我弟弟的声音说我总是心太软,他说错了,我的心一点都不软,我他妈为了自己把老F老M剑子以及所有爱我的人都丢弃了,为了能让自己快乐我甚至都想自杀,我和你们这些虐待狂不一样,我是个自虐狂,我无比自傲,只有我自己才配当我自己的地狱。回到家时我给了拳头二十块钱,我说十四块钱是我们的车费,六块钱是那两瓶啤酒钱。拳头再一次把六块钱还给了我,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了,他说我说过是请你们喝酒,你不需要还。拳头和水泥从车上扛乐器时why小声对我说:“我觉得你丫不至于这样!”我恼羞成怒地让丫闭嘴,他在我后面小声说:“你别以为你壮我就怕你,其实人要是让逼急都会拼命,谁也不比谁弱多少!”在寂静肃穆的夜里我停下脚步面带嘲讽的微笑指着why说:“你不满意吗?别忘了要不是我你还在那个傻B学校受苦呐!”
  why不说话了。我发现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背影都犹如八十岁老人曾经拥有过的青春一样脆弱。而我的夜晚是最像成人笑话的那一种:无比可笑,无比无聊,无比孤独,无比凄惨。
  最难以启齿的事
  月光洒遍我们的小屋,我躺在床上开始发愁在燕庄怎样渡过冬天,睡在我旁边的why的手突然拍在了我的裤裆上,痛得我放声大叫。why嘻皮笑脸的提议做为至交好友我们应该坦诚布公,不应该不听朋友的批评。我叹了一口气,说:“好吧!那么你说说我到底有什么缺点?”why严肃地说:“我认为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不知道,但就是不能不知道自己的缺点,否则就不是个人了!”
  why说我们是至交好友时为了显示自己的坦诚布公还对我讲述了一件他认为最难以启齿的事。他说十一岁那年有一天去邻居家玩,两个大人都上班去了,家里只有一个小女孩,两人打了一阵电子游戏之后觉得索然无味,小女孩提议玩一种解剖尸体的游戏,why面对着平躺在眼前的小女孩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的手掌胆战心惊地在她身上移动,男孩因为兴奋呼吸开始变得粗重,他莫名奇妙的褪下了她的裤子,一个新奇的,既没有在现实中也没有在幻想里出现过的世界出现了。why说自己当时都傻眼了,他似乎听到了一种自己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在why抚摸那个小女孩下身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呆呆的望着无花板。why等待着一声惊如天雷的喝斥,在它里面心碎,在它里面瓦解。他所希望的一切都没有出现,只有手指与身体摩擦时的声音,他说他其实在潜意识里真正希望的其实只是这些。
  我问why当时有什么感觉,why说那时他希望自己要么能这样做一辈子要么赶快爆炸,可小女孩又爬起来去看动画片了。“我恨她,我一直到十六岁时只要女生和我说话我脑海里就会浮现我刚才跟你讲的那副画面!”why在如刀刃般尖锐的黑暗中冲我大叫。
  那一夜why折腾得不亦乐乎,他会突然用手去探摸我的下体,在被我一脚踹下床后他哈哈大笑着说你怎么有反应了?我是编出来骗你的。过了一阵他又急切地倾诉,说那个女孩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脸长得就像馒头片一样。
  其实我认为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那一夜我也对他讲了一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跟黑裙红发的女孩没有什么关系;这件事简而言之就是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和英雄走在放学的路上,在那片工厂里他把我带到一个荒草丛生的角落,使劲抱住了我,他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四处乱探。当我双脚发软面红耳赤从内心渗出幸福决定长大做变性手术后嫁给他时,英雄在我嘴里唾了一口痰,我当时只觉极端的恐惧和恶心。当我一言不发的回家之后我想杀了英雄。那晚老F老M吵架时我认为应该把他俩也杀了,杀了所有的人之后我再解决掉自己。
  那夜我做了个美梦,梦见了黑裙红发的女孩,她像一个高贵的公主般请求跪在她裙边的我为她的洋娃娃找心。我踏上了漫漫征程,目的地是山顶黑紫色的渺小的庙宇,山上的小路突然涌下了一般洪流,冰冷刺骨的感觉一直淹没到我的胸口,有蛇从我的手边不时滑过,它们鲜红的毒信和像脚下土地一样粗糙的皮肤同样让我恐惧。可我仍然连滚带爬的要远行,我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当天空与石头变成这个世界唯一的颜色时我又回来见到了我黑裙红发的天使。她的头发也变成了银子与白雪,而皱纹和我脸上的一样多,我用肮脏的双手打开了那个装心盒子,可心不见了,女孩望着我冷笑:“心去了哪儿?”我一边用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的手掩面大哭一边绝望地嚎叫,在冰冷、晕眩与黑暗中我的胸膛被人撕裂了,巨痛迫使我睁开了双眼,黑裙红发的女孩手里捧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她用赞扬的口吻对我说:“它就在你胸中!”
第八章
  
  燕庄第一节练习课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要从白走到黑,我要让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崔健
  当音乐都无法让我感动的时候我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魔鬼,幸好我现在还不是,就连我在清晨趁院子里没人往水池中撒尿的声音在我耳朵里都显得亲切悦耳。上高一时我曾做过类似的恶作剧,有一天晚自习课间休息我跑到学校水房里冲着水龙头滋了一泡尿,以便在同学们上完体育课去那里洗手时我能为之高兴。后来我才发现这样做很不好,我也要在那个水笼头下面洗脸、洗手。
  我还是要赞美声音——这些在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精灵。当我难受的时候我不会躲到空虚的屋子里流泪,而是奔向拥挤嘈杂的人群。有一次剑子问我天堂是什么样子,我说那个地方会在同一时刻爆发所有的声音,但是空无一人。
  why一大早就出去热爱生命了,他说他昨天晚上梦见自己去医院检查出了绝症,医生说他最多还能活三个小时。why被医生冷峻的脸吓得当时腿都软了,他爸他妈扶着他还时不时摔倒在地。why身边所有的人脸上都是同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被拖入了恐惧的深渊。在干完一切自己想干的事情之后,why还是感到了空虚。
  “我当时哭得就和一个泪人似的,”why用无比深沉的腔调说,“醒来之后我特快乐,活着真好!”
  我问他在梦中仅有的三个小时里最大的心愿是不是和天下每个漂亮女人都做一次爱?why说不是,只希望医生在他弥留之际走过来对他说对不起,我们诊断出了错误,您根本没有病。why说以上这些话时对面的房子里发出了键盘的轰鸣声,有一种颜色像蓝墨水般的喜悦像瘟疫一样向天空和我们的心灵中蔓延过来。可我已经对它产生了厌倦。我只是一个站在水池边撒尿的少年,更何况我还有青春可以掩饰。我回屋躺在自己床上,劣质被褥散发出一股苏打水和婴儿衣服掺杂在一起的味道。这两天我身上出现了许多小红斑,一挠就流出暗黄色的脓汁。这种该死的、五十块钱可以买一百万吨的垃圾让我陷入了全身痛痒的地狱,我开始羡幕生活比我还搞笑的砖头,虽然住着让人进去还以为到了古人墓穴的陋室,可床上用品都是时常在电视广告中被身穿睡衣的美女压在身下的省优部优国优产品,我痛恨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生活,可我还是认为艺术家的生活和民工、农民是应该有所区别的。因此why说我是个想靠艺术沽名钓誉的理想主义精神自大狂,我很热爱这个称呼。躺在一堆发臭而粗糙的云彩上我感觉自己如同一具僵硬的死尸。
  今天上午我将在燕庄上第一节练习课,可一旦想到水泥那满头地麦子的金发我就会紧张。当你心中有神、偶像等让你害怕的东西时那种感觉实在是太他妈的糟糕了!七、八天以前我还是个只要看到电视里的人弹吉它装腔作势时就会激动地大喊大叫的白痴高中生,可现在我就要让被杂志上评为“本年度最佳鼓手”的水泥教我打鼓了。所以why说我这种紧张也是合乎情理的,可why并不知道我紧张还有其它的原因。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感情,就连只用一件事或一个眼神来当作原因解释的感情也只有在青春期里才会出现。可我的青春还没有到来之前就已经死了,正如我在还没有投身社会之前就已对社会产生了厌倦一样。
  现在我坐在椅子上写作。回忆起了我在等待水泥回来给我上课时所回忆的东西。我说过我总在深夜里去偷老F的钱,这在后来简直成了我的生活习惯。一天不干我的心就会难受。每个夜晚我都会以撒尿的名义起床,偷偷跑到客厅里从老F的钱包里抽出几张钱塞进自己的书包,我对于这件事的兴趣在一次次的成功中逐渐被消磨了,到被老F发现时我已经无所谓了。那天早上我们一家都笑眯眯地坐在客厅里吃早点,老F还讲了两个根本不好笑的笑话,可老M一出家门他就一脚把我踹在了地上。当他把我昨晚的战利品掷我脸上时,当他把书包砸在我身上时,当他抽我耳光时,当他踢我屁股时,我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与我虽然有血缘关系但我永远不能信任他,因为他有变脸的功能。这是所有父亲的特权,我恨特权!老F、老师、甚至还有水泥都可以对我行使我不能用在他们身上的权利,我也只能用在与老F热情交心时都要说让他老人家开心的话作为报复手段,不过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不敢偷老F的钱了。
  但这些事并不能作为我紧张与恐惧的原因来解释,我是个懦弱而又虚伪的人,其实我根本不识五线谱或者简谱,除了会按几个吉它和弦之外我什么都不会,我坐在这里手足无措直流冷汗的真正原因是怕水泥看出来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乐盲。
  现实永远都要违背我的期望,永远要和我——生活在它体内的幻想症患者对着干。上课时水泥一下子就发现了我一直掩藏在心底的遗憾:“我敢保证你从来没有打过一次真鼓。”水泥用忧伤的腔调说。在这之前,我捅破了他一只军鼓的鼓皮,鼓槌也打飞了,并且对着书上的专业术语胡乱解释了一气。水泥哭笑不得地开始教我持鼓棒的基本姿式,可我脑子完全混乱了,什么部位该用力什么地方不要僵硬之类的东西我根本它妈听不进去。这种枯躁的气氛和这种呆板的表情让我感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学校;我甚至开始和水泥捣乱,在他继续讲应该如何握该死的鼓槌时我会突然打断他的话给他讲笑话,然后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哈哈大笑。水泥被我气得满脸通红,丫咬牙切齿地让我跟着节拍器的拍子敲鼓垫,自己则躺在床上看书。我偷偷的观察他,可他那副悠然自得,完全弃我于不顾的样子让我失去了恶作剧成功后的高兴。可每当我的声音快了或慢了时他就会把一个已经熄灭了的烟头弹进我的后脖领子里,那种滋味实在他妈的糟糕透了!
  在我上第一次课时砖头还来了一次,他找水泥借钱去纹身,水泥说没钱,你上次欠我的一百块钱还没还呐。砖头感叹道:“我只能再去赊账了,估计下午房东就会把我赶出去了。”我听砖头这么说心里幸灾乐祸的想丫是活该,可水泥把我的心里话说了出来,砖头难堪地笑,看着我像个白痴一样单调地敲击橡胶垫子。他问水泥为什么让我做这么简单的练习?水泥说:”不倒霉连鼓槌都不会握。”当时我以为他们对视时的眼神里有一种我永远也不会懂的东西,但现在我明白了它究竟是什么,当时我希望世界末日,现在我悲伤流泪的时候还会这样乞求上帝。
  当我单调乏味地敲够了两个小时鼓垫后水泥从床上爬起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不倒霉,不论干什么都要有一个良好的基础,你现在什么都不会,所以必须从最简单的练起,你不要怨恨我,你既然选择了这行就必须要准备吃许多苦。”这种话我上学的时候老师对我说过,很长时间以后老F得知我要写小说后也对我说过,现在我已经习惯了,但当时我心里又感动又想杀了我的老师水泥。
  水泥让我下午去买个鼠标垫自造一个鼓垫,他说下节课之前先检查我敲鼓时的姿式,如果还不会那只能接着教这些,直到我学会为止。回家后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但是谁愚弄我我并不知道,但我总是受到愚弄。我曾经用仿佛自己真的受了愚弄的姿态去愚弄那些自以为真的愚弄了我的人,但现在我不行了,每当我发现自己受愚弄时为时已晚,所以只能一个人坐在墙角里灰心丧气地抽烟。
  我抽的烟以前通常都是四块钱一盒,但此刻我已没钱,只能在床下捡些较长的烟屁抽,我一边抽烟一边数钱,现在我俩仅有不到一百块钱。我想下午买鼓垫的时候也应该把那一千块钱取出来了。砖头和水泥走过我家窗前望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明白我又回到了离家出走之前的状态,没有地位,没有钱。我像个被踢爆的足球般心情沮丧,虚弱地躺在了床上。远处有歌声传来,事实上未必是歌声,很有可能是小贩的叫卖声。但我无法想象生活失去了发自内心的赞扬和诅咒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水泥的女儿
  我发现why暗恋的女生像极了我老师水泥的女儿。我练鼓时水泥在看书,有一张照片从书里掉在了地上,我帮他捡了起来。上面的那个小脸粉嘟嘟的婴儿冲我快乐地微笑。这种弱小生命的活力总是能使我高兴,我问水泥这个孩子是谁?水泥绽开了勇士的笑容说:“我是她爸爸!”
  水泥还说这个孩子已经一岁了,和她妈在我国东北的一个重工业城市里过着安详幸福的生活。老F曾经告诫我千万不要探问文艺界人士的家庭情况,我小时他带我去一个作家叔叔家,我见到了一个很好看的阿姨给我削苹果。后来我大了,又去这位叔叔家,他家里有了一个更好看的阿姨给我削苹果,我傻里傻气地问:“那个阿姨呢?”搞得人们很尴尬。后来老F告诉我,文艺圈里五彩缤纷得很,因为这帮男女有可能不但老婆(或丈夫)换过好几任了,外面甚至还会拥有数量在一个到十个之间的情妇(或情夫)。可水泥不停地向我念叨他的女儿,他说以前是音乐的质量最重要,可现在是自己的女儿最重要。
  在当天晚上喝酒时他却又对我说:“我上午仔细想了想,觉着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不太准确,在我心里女儿和音乐一样重要!”砖头搂着我醉眼朦胧地挖苦他:“其实你心里根本没有自己的家人,否则你不会来这个狗日的城市,这个狗日的地方。”
  她们都只存在于照片之中,我没有和她们说过话,也没有触摸她们的身体,可她们的微笑都是让我迷乱而又痛苦的宝贝。所有异性的笑容中都深深掩藏着同一种东西,它不存在于照片中,更不属于我的幻想,它是漆黑的、冰冷的实质。
  why出去学琴了,我又打开了他的日记本。打开之前我好像觉得封面上的小丑忽然动了一下冲我呲牙咧嘴的。
  XX年X月X日
  从今天开始我打算彻底恨这个世界,因为今天晚自习我去一楼厕所时看见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我暗恋的那个女孩竟然在角落里和一个男生紧紧拥抱在一起。光线太暗了,我无法看清那个男人的脸。但我看见他们在接吻,我看见了他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我听见了那个女孩似乎因为相当愉悦而发出的喘息声。她兴奋而又陶醉的笑容也被我看见了。从那一刻起,童话就已经被打碎,其实我的生活就是由无数个被打碎的童话拼凑而成的怪物。所有的人都在骗我,甚至我自己都在欺骗我。我恨我们!我想用铁锤敲碎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脑袋,我太伤心了!我甚至连泪也不想流一滴,此刻我心中只剩下了仇恨。
  不倒霉说想逃走,我想我也该跟他一起走!不他妈上了!这是复仇的最好方式,反正天使其实是个荡妇。
  XX年X月X日
  我已经忍受不下去了,为什么我的每次暗恋都是以疯狂的手淫作为结局?我是个性变态,应该去看心理医生,可以前我听琴圣说他以前有个同学去看过心理医生,根本就不像电视上说的那么善良,他们会问你一些譬如“你是否经常手淫”“你是否会不由自主地偷看父亲的生殖器?”或者“是否在梦中常常和自己母亲做爱”之类的问题,想出这些问题的人绝对比我变态,他甚至比发明了考试和学校的人还要变态。
  这些天我脑子里一直都在想象和那个女孩做爱时的场面,我们两个人的脸一直都在不停的变化,她会变成以前我所暗恋的每一个女孩而我会变成所有的男人,我们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她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表情,所有的语言都在我鸡巴里溶化成水,一旦到了此时除了把它排泄出去别无它法。
  今天我一共自渎了三次:上午上英语课时请假去厕所弄一次;中午、下午在宿舍里各一次。我快被自己折腾疯了!
  XX年X月X日
  今天下午发生了一件特别有趣的事:有个高二女生来男生宿舍找自己的男朋友,结果误闯了不倒霉的宿舍。当时不倒霉光着脚躺在床上看书,那个女孩被不倒霉满是污垢的双脚吓呆了,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里她就被满屋子刺鼻的臭味熏了出去,事后她把头探出窗外吐了足有五分钟。
  不倒霉是个智障与疯子相结合的怪物,傻B已经整整五天没洗脚了,他说自己这是在做行为艺术加科学研究,想看看人对脚臭容忍的极限能达到什么程度。可他并不知道即使自己穿着鞋跟我说话时脚下的味道都会钻进我的鼻子里,这个学校的女生,看见他就会或恐惧或害怕地转身逃走。
  我已经不再爱她了,在我脑中她已变成了纯粹的泄欲工具,她给了我山峦般沉重的压力,她要付出代价。我就这样和她在虚无里用最下流的姿式做爱,一直到我遇见下一个目标为止。
  XX年X月X日
  弗洛伊德说幸福的人从来不去幻想,幻想是从那些愿望未得到满足的人们心中产生出来的,可我真的不满足吗?为何我手淫结束之后对生活、对她们、对死亡的幻想要比在这多得多,而且更丰富、更可怕也更真实?
  不倒霉曾经给我讲过一个笑话:三个男生坐在一起讨论自慰这个话题,第一个面无表情地说:“我三天一次!”第二个则显得忧心忡忡地说:“我一天三次!”第三个用很骄傲的腔调向同伴们炫耀:“我他妈的一次三天!”不倒霉讲完这个笑话之后哈哈大笑,可我没笑,因为我觉得这个笑话是在讽刺我,所有的人都在讽刺我。
  我是爱她的呀!可正因此幻想中的脸总在变形,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注视着她了!
  我没有再看下去,因为我和why有着相同的感受,有可能我和why是同母身体中长出的两张脸,你们看到的其实只是我一个人的故事。我在why回来之后问他:“你丫真的认为我的脚比大便还臭吗?”
  他愣了一下,说:“没错,我宁愿和大便睡在一起也不想再闻到你脚上的气味。”
  why还说那个晚上我脱鞋进去以后大家都皱起了眉头,只不过布谷不好意思说我,而我又太傻,没有察觉到罢了。
  我说我是个五音不准的音乐白痴,这件事在水泥教我打鼓时全部露馅了,我把自己的颓唐心情告诉了他。why说:“那有什么啊?我昨天去上课连琴弦都不会上,音都调不准,人家照片都没说什么。不倒霉,我们只要有热血和决心的话任何地狱都无法阻止我们前进。”——这话很像剑子每次打电话说他想把琴砸了不再弹的时候我劝剑子说的话。尽管现在剑子是警校的学员,但剑子是我那个城市里最好的朋克,起码在我心里他狂躁而又动听的演奏和他的纯洁善良狡猾疯狂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优秀的。我想起还没有把自己来燕庄的消息通知剑子。我不敢和任何熟人通话,我知道老F老M已经跟我所有的朋友都进行了联系,我的朋友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出卖给我的父母。在燕庄我是生活在孤岛上,惟一可以信赖的人就是why。why就是指着鼻子骂我,我也一定不会和why打架。我告诉why砖头命令我下午去买个鼠标垫,why说自己不去了,他还要去看拳头排练,我心中暗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可我还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why让我和他吃完午饭以后再走,他说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我又给了他十五块钱,我想下午必须去取钱了。走在路上我对why说我下午必须去和我同学借一笔钱,但我们从今以后必须省着花了。why兴奋地让我看路边:两个面目肮脏的叫化子站在一家熟肉店门口,他们正在敲着快板行乞,嘴中节奏铿锵地为那个比筷子还瘦的老板描绘共产主义到来时的情景。旁边聚集了很多人围观,有农民也有乐手,大家都笑呵呵的对他们评头论足。我们挤进去看了一阵,why不屑地吐了一口痰,说:“这有什么?有本事他们敲着快板跳街舞!”
  why的话引起了人群的哄笑,一个行乞者回过头来怨恨地瞅了我们一眼。
    疯子
  吃着蛋炒饭的时候,why告诉我哪种鼠标垫又厚又结实,做成鼓垫敲起来感觉一定很舒服。他冲我比划时双手的距离足有一块砖头那么远,我笑着说别扯淡了!那么厚是它妈的案板!why被我逗得呛了一口,几颗米粒从他的鼻孔里喷了出来,可why突然不笑了,这时我看见了昨天打我们的那个变态狂和他的朋友们。我硬着头皮和他们冷冷地对视。why把服务员叫来用我给他的钱付了账,将我往大排档外拉,我冲着why嚷嚷:“你丫拉我干什么?我还剩大半碗饭没吃呐!”而走过那群浑蛋身边时我用尽所有的仇恨扫视了他们一眼而他们则不约而同地一齐往地上唾口水。
  why离开我之后,我站在一个建筑工地旁边望着脚下的钢管愣了好长时间。我在心里思考我是否应该抽出其中的一根钢管冲进大排档和那个疯子同归于尽。我应该拿它劈头盖脸地往丫脸上猛抽,即使其它人用刀砍我也在所不惜。在学校里我曾经这么对待过琴圣,有次我和他聊天时突然头晕目眩,心里像被含毒的火焰煎熬,我跳下床开始呕吐,可琴圣不仅没有帮助我,反而在愣了一下后拍手大笑。事后他为每一个人表演我当时痛苦的样子,嘴里发出诱人的呻吟声。在我忍耐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决定报复他——这个让所有人都嘲笑我的杂种。我跑到警卫室偷走了校警的橡胶警棍。本来我的计划是在上课时冲进他们的教室动手,后来发现那里人太多了,有可能我还没走到琴圣那里就会被打死。当天晚上熄灯之后我踹开了他宿舍的门,没想到他们班男生都在里面,人群中央有一个男孩跪在那里,我想在我没进去之前他们是在殴打这个家伙。此刻我已是骑虎难下,微笑着走到琴圣眼前,用从袖管中滑到手中的警棍用力地捅了他鼻子一下,所有的人都没动,而我已经害怕到了极点。在我给他第二棍之前琴圣捂着脸跳到了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在里面发抖。我听见了求饶声,而他还在哭泣。我走到床前,对准他的屁股又狠抽一棍,然后在众人眼前走了出去。没有学生来找我报仇,也没有人将此事告诉老师和家长。可我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也忘记了,我当时双脚发软心脏狂跳。虽然琴圣以后说话收敛许多,但我也付出了左右脚抽筋整整一夜的代价。
  我放弃了让旧事重演的念头,我知道这里的人都和我一样。why告诉我可以坐公共汽车到附近一家二手电脑市场买,可我宁愿用双脚行走。一个老大爷问清楚地方之后我又开始了前进。说实话,我讨厌步行,可我不能再花这种毫无意义的钱了。“享受”这个词从现在开始必须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路上每一辆与我擦肩而过的汽车都会带来属于自己的一种微风,它们有的很苦、有的颜色绯红,一座城市就要在我眼前赤身裸体了。我看见了一个很大的草坪,在路的中央,里面不时有彩虹般的水柱升腾而起,风把它们贴在了我的皮肤上面,但我的心比它们还要冷。草地上有许多和我一样大的男孩子赤裸着上身踢足球,他们都很干净,没有一个人像我的微笑般啰里啰嗦,精彩敏捷的身手让我热血沸腾。几个女孩子蹲在路旁的大树下,所有的女孩都是黑裙红发。我站在路的另一端像个傻子般笨拙地抽烟。抽烟和在路旁看姑娘是我来到燕庄之后仅存的爱好了。
  我在那个下午还看见了一个从地上刚爬起来的女人,她肥胖而且丑陋,可她兴奋地向围观的人群大喊大叫说自己遭受了侵犯。我听见身后有个中年男人说:“就她这副德性还有人侵犯?那个罪犯龌龊到什么地步了?”后来才搞清楚是有人骑着摩托车从后面驶来抢走了她脖子上戴的金项链。她哭泣着向我们展示她颈上的伤口,可我对她枯黄肮脏的皮肤根本不感兴趣,她披头散发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棺材的一个女疯子。据说那个女疯子以前是个教师,她丈夫莫名奇妙地失踪不久后的一天,她也就莫名奇妙的疯了。每个星期日中午她就会站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中央引吭高歌,那时我和剑子还小,听她唱歌是我们一个星期中最高兴的时候。如果我十岁的话我就会走到胖女人跟前说出心里话:“活该!谁让你戴着条金链子上街?你要是戴着条到处都是钉子的狗项圈不就平安无事了吗?”
  现在我已经失去了这个胆量。
  why告诉我的地方像一个垃圾场般使我别扭。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里,在寻找的过程中我一直在为刚才那个遭到抢劫的女人感到好笑。“没把你人命送掉你就应该他妈的感谢上帝了!”我心中暗想。死去的英雄曾经说过有一次他查车时看到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夺走了一个女孩的包,但摩托车呼啸而过还不到十五米就被一辆横穿马路的大卡车给撞飞了,死去的罪犯竟是一对年轻的情侣。英雄从那女孩没碎的半颗脑袋看出她一定很漂亮。这句话很符合逻辑,港台片里的女黑帮头子个个都美艳绝伦,甚至比她们在现实中担当的明星都漂亮。
  现在,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那个鼠标垫就在我的手下面,有时我的手指会和它轻微碰触,我的心情因此会变得好一些。它就像我眼前的空气一样粗糙,但并不坚硬。
  我在一家燥热如火炉的小店里买到它时并不像现在这样陈旧而又无精打采,它上面的蝙蝠侠在冲我骄傲地举着拳头,似笑非笑的肌肉后面是黑色天空下泛着血红色灯光的城市。它象征着我的一段生活,它对我有着重大的意义,但这段生活又代表着什么?我又是谁的纪念品?
  我拎着装有我的战利品的塑料袋走出了那个散发旧塑料制品特有的臭味的地方。去取钱我就必须坐公共汽车,银行只存在于那些漂亮的角落中,而燕庄离那些地方很远。路边的一块水泥中的草地犹如痰迹般令人恶心而又夺目,这些美丽的土地下面深藏着的东西不是宝藏,而是正发酵成粪便的食物和纵横交错的各种管道。一个身材健壮的外国女孩站在我旁边好奇地望着我,从她雪白的腋下飘溢出来的清香并没有把我从沮丧中拯救上来。
  银行对面的楼顶上有个女人要自杀,下面的人们仰望着她发出阵阵惊叹。我知道自己站在他们中间面对着她时是毫无力量的,在她纵身跃下的一瞬间所有人都会疾速闪开,让她摔在地上,全身骨骼破碎的声音一定让人心碎。抢救人员在无数陌生的目光下撕光她的衣服,肉体上覆盖着一层昏暗的光晕。她已经失去了头颅,但我们的目光仍在微笑。
  我出了银行,口袋里装着的一千块钱是我仅有的财产了。那个女人还是没有跳下来,她站在我们的上面手舞足蹈。我一直等待着她打出“爱情不死”的条幅,可那个动人的场景仍然没有出现,怕它再也不会出现了。我估计她永远也不会跳下来了。她知道这个城市没有会在天空里飞翔的超人。
  我也不会飞翔,我口袋里有一千块钱,但我不想坐在机器里,我决定走回燕庄。我又看见了被人抢走金项链的胖女人,她仍然站在那里对向她微笑的人们一边哭泣一边手舞足蹈,像个疯子一样让人厌恶。可我忽然有些同情她,假若我们的母亲的金项链被人抢走后的样子并不会比她好看多少。
  我对疯子再熟悉不过了,我在棺材的时候疯子见多了。
  报复
  后来我还和剑子从疯子中评选出了“四大天王”,他们的症状要远远比别人搞笑。“四大天王”中的老大不像个疯子,她更像一个白痴。她很胖,我估计她足有一百万斤,只有到了夏天她才会出现,躺在墙角从早到晚一动也不动。总有胆大的小学生走过去踢几下她的脑袋,看她是否还活着。这时她就会哭,但从不起来反抗。天王老二是个暴阴狂,每次放学后他就在我们学校门口附近慢条斯理地踱步,然后趁某个漂亮女生不注意时突然跳到她面前露出自己的生殖器,女生们被吓得嚎叫哭泣。他好像从来也没有对女教师来过这一套,所以大人们谁也不知道这个恶棍的存在。后来竟然只对一个女生脱了半个月的裤子,其男朋友忍无可忍,纠集了一大群男生捉住他对着他的裤裆猛踢了足有五分钟,从此他就永远消失了。剑子说那次他们把他那个地方完全给毁了。天王老三是那个被吓坏了的女生,她并没有成天嘴唇青紫看见除了自己父亲以外的男人就撕扯头发要去跳楼,而是变得很放荡,后来成了我那所学校里众所周知的公共汽车。天王老四是副什么德性我已经忘记了,而试图将他从我的记忆里拉出来我总要恐惧与痛苦,有时我会认为剑子是他,有时我会认为why是他,老F、老M、黑发红裙的女孩甚至我自己都有可能是他。在我的眼中每一个我认识的人都有可能是他。但这个想要找回自己金项链的女人肯定不是老四,她无比正常!
  快到庄口的时候,一阵急促浑浊的锣鼓声向我的耳朵扑来。庄口的路旁围了一大群在欢笑的人群,我用力挤进去,发现人们欢笑的原因是一只猴子和两个人组成的戏剧。那只猴子还很小,它的身子比剑子家养的小猫还瘦弱,眼睛里似乎透着狂喜。它的皮毛很脏,可与两个主人身上穿的衣服比起来,它简直就是个小天使了。其中一人似乎是个哑巴,他只是蹲在一旁傻笑着看自己的伙伴表演,一旦有污浊的鼻涕流出来他就用比鼻涕还污浊的手把它抹在比手更污浊的裤子上。另一个人似乎是这场戏剧的核心,他用扭曲的五官摆出了坚毅的神情;身上的衣服虽然又破又烂,但穿在他的身上后就像将军的战袍般威风。他手中的鞭子每次都会准确无误地从猴子面前掠过,抽在它脚下的土地上激起一团变幻无常的尘土。这个男人用可笑的口音大喊大叫着一些针对猴子母亲的脏话,脸上还不断做出根本不可笑的鬼脸。鞭影到处飞扬,笑声、叫骂声和动物的啸叫变成了弱智单调的音乐,毫无感情地从我身体里穿了过去。
  但在这只猴子眼里我们并不是观众,我们才是演员,它在我们大笑时眼中会流露出疯狂的喜悦。我们都认为自己是上帝,其实我们都是只会演悲剧的喜剧演员,在同一场令人捧腹大笑的悲剧中扮演角色。我和这只猴子本无区别,但我可以离家出走,而它只能在鞭子下生存。
  我很伤心,但周围的人都在大笑,当人们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时我还站在那里。我没有意识到哑巴绕着场子转圈是在要钱,当我意识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哑巴捉住了我。
  他指着我的口袋声音含糊地叫喊着。他不断起伏的喉结让我厌恶,我装作不明白地问他干什么:“你放手!”我瞪着眼睛冲他叫嚷,可他并没有被我凶狠的表情吓倒,反而更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同伙似乎对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只是微笑着收拾东西。那只猴子蹲在木箱旁边冷冷地看着我们,一边看还他妈的一边啃西瓜皮。哑巴不耐烦地冲我扬了扬近几年来攒下的手中的钞票,我只好掏出了一毛钱,可没想到这个混蛋粗暴地打掉了我手中的钱,他示意我看他手中那沓钞票中的五元纸币。我再也无法按捺自己心中的怒火,大喊:“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啊?”
  我想把哑巴推开,他却先给了我鼻梁一拳,带有腥臭味的力量不但让我流了鼻血,也让我认清了事实。我捂着脸乖乖地交出了五块钱,流着眼泪离开了这个地方。在我离开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猴子安静地拉屎,哑巴及围观的人们的嘴角有一种讥讽的笑意。当哑巴再拉住别人收钱的时候便没有人再反抗,甚至连发牢骚的人也没有,他们对哑巴顺从地微笑,似乎要证明自己可以满足哑巴的一切需要。他们是因为我挨了打才肯付钱,这件事满足了大家心中的某种臆想,它关于暴力与懦弱。“这种事情才叫做戏剧,才配交五块钱欣赏!”有一个声音肯定在某个角落里这么说,在我流血的一刹那我才明白我旁观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了戏剧,猴子不是主角——我才是。
  我仰望天空,可血还是不断地流出鼻孔,我满腔沮丧与仇恨地在路上疾奔,它们在催促我应该找人抄家伙去报复那群骗子!血沿着我的脸从嘴角流过落在了我的衣服上、街道上,我的血一定让我像个吸血鬼般恐怖。那只该死的紫毛狗爬在墙角边悠闲地思考,看见我站了起来,兴奋地冲我吠叫,而它的脚边堆放着几个血淋淋的动物内脏。这个时候我的肚子突然开始疼痛,那种痛并不是强烈的,锥心刺骨一样的剧痛,它只是在我的腹中迅速分裂成无数个小怪物,它们在相互争吵,诅咒声响彻天际,虽然我无法阻止我的鼻血呈泉涌状态,但我必须首先解决我肚子痛的问题。我冲进了那个被why称做“全心脏最臭”的厕所。
  里面很黑,如果不是有一股呛人眼睛的臭气的话这里就更像一个洗照片的暗房了。我蹲在那个地方,阳光像月光一样轻柔,从没有玻璃的窗户中轻抚我的脸。我还在流血,在我挨打的时候我很恐惧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伤害,可现在我只想让他们受到伤害。我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深呼吸让我更恶心地“哇哇”干呕。为了止血,我把指头伸进了自己的鼻孔里,但当蹲在那里看脚下的一摊积水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姿式很不雅观,可我身上除了钱之外一无所有,我只好把一张钱硬塞进了鼻子里,血止住了,我的鼻子里却似乎有无数只散发汗臭味的手拿着无数只正在燃烧着的香烟。
  在那个厕所拉屎时我因为挨打而产生的怨恨被一只小虫子吃掉了。有许多种昆虫在下雨时会在厕所里聚集,苍蝇、蜜蜂、蝴蝶、蚂蚁、蜘蛛……它们互不侵犯,在恶臭里享受着平等的欢愉;但我看见的并不是它们,而是一只蛆,它悬浮在半空,不是舞蹈也没有蠕动,而是静静的滞留在空中;它的身子在冰冷中旋转,可它是安静的,在空气里它就成了空气。那时还没有下雨,它在阳光中通体透明。它的后面是一堵贴满了性病广告的墙,那上面有我的影子,我想一切就他妈的这样算了,连蛆都能飞到天空中,说不定哪一天我真的会变成天使。
  我知道,我无法报复他们。我一个人原本打不过两个人加一只猴子,在燕庄没有人会帮一个刚来两天的孩子去打架。why只会拉住我,可即使这样他的手也在昨天挨打时受了伤。我说得那么美不只是为了欺骗大家,更重要的是欺骗我自己。
  残酷青春
  回到家里我看见why躺在床上看书,他对我不屑一顾的态度和他手上仍然缠着的绷带让我更加肯定了自己刚才那个决定。我该不该告诉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帮我了!我坐在床上痛苦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但why是那种永远也无法了解我内心为何悲哀的朋友。他表情愉快地说我买的鼠标垫很难看,可蝙蝠侠仍然像个英雄般高举着拳头。why还说他看完拳头排练之后接着又去看了布谷他们排练,布谷的鼓手借给了他许多书。“你知道吗?在燕庄做音乐必须要看萨特、叔本华、弗洛伊德和尼采他们几个人的书!”why兴奋地搓着手说。我笑了笑,蹲在门前看外面下着的雨。
  why看了一阵书后说没意思,那本书的作者我知道,杂志上介绍她描写的青春特别残酷。“什么残酷青春,狗屁!”why气愤地说,“不就是写睡觉吗?这也能叫做残酷?”我顺手翻了两页说:“没错!我们班女生写怎么网恋怎么失败受骗的周记一个星期一大堆,篇篇都比丫残酷!什么叫惨?咱们这才叫惨呐!”why大笑,可屋子里存在的音乐很忧伤。
  我们坐在床边默默地低着头抽烟,我一句话也不想说,而why烦躁地用脚使劲跺地板。音乐还是很忧伤,只有它永远不会改变。有个关于小孩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勇士的故事在这个屋子里扩张,逐渐充斥到了每一个地方。远处有人在用机器切割一些东西,具体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但这种粗钝的声音让我不寒而栗。我想如果现在是在学校的话那么下午第二节课应该下了吧?我有些想念老F和老M,但我更关心我应该怎样度过下一秒钟。在我想这些的时候又有一秒钟过去了,我怎样能在下一秒钟安静?why弹烟灰时一颗巨大的火星溅在了我的胳膊上,我呻吟了一声,疼痛疼痛疼痛!why咧着嘴傻笑,没有夹带着焦臭味的青烟从我胳膊上消失了,一切又回归到了死一般的寂静中,连雨滴摔碎在地上的声音也早已死去了。
  why突然跳起来大喊:“我们应该干些什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奖状摔在床上,这些东西使我很惊讶。why得意地说这些是他从布谷的鼓手的邻居——一个假证贩子那里买来的,为此他花光了我上午给他的钱。但我并没有埋怨他,比起欢乐来十多块钱又算得了什么?我们在那些毫无意义的纸上面填写了许多为自己虚构的伟大的荣誊。在那个下午我成了全世界最帅、最强壮同时也是最富有的男人。成了全国十大杰出青年之一。成了最聪明的科学家。而why认为自己现在已经够幸福了,他拍着自己的光头站在一旁看我犯傻。当我们把它们贴满了墙时天空已经停止了落泪,虽然音乐还很忧伤,但我就像电视上那些成功人士一样只剩下了巨大成功之后的空虚,根本就不会忧伤了。
  但这瞬间的高兴,无法解决挨了打后的失望、沮丧与仇恨。对于一个数学从来没及格过的少年来说,失败感只会产生在自慰或者挨打之后,但前一种逼得人想要自杀,而后一种让人想要去杀人。这两件事情我都不敢去做,只能躺在床上喝水。我把装水的大可乐桶的瓶口塞进了我嘴里,why看到后哈哈大笑,说他看到我躺在床上喝水的样子就想起了电视里那些正在注水的猪。我被这个刻毒的比喻逗得呛了一口,水从我的鼻孔里、嘴巴中喷在床上。我也笑了,我无所谓,我宁愿把自己当成一只注水的猪,也不愿意无聊繁琐的生活。
  “哈哈!”这时门外传来了装腔作势的干笑,水泥进来了,他跟why要了一根烟,问我不好好练习,傻笑什么。why抢着说我们刚才看见注水猪了!又是一阵大笑,水泥说他决定把他的鼓垫借给我练习,我激动地想摇滚乐真他妈的万岁。水泥说“狗吃狗”乐队的排练时间到了,你们去不去看?我和why异口同声地回答:“当然去了!”
  排练和以往一样让我热血沸扬,可刚到一半时一个穿着朴素大方的女孩突然走了进来,音乐戛然而止。礼花炮一边调弦一边狠狠咒骂刚才排练时出现的错误,可我们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女孩身上。礼花炮很愤怒地踢了砖头屁股一脚:“别他妈一见女人就傻了,听我说话!”礼花炮大叫一声,我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个女孩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掏出手帕擦汗,她问可不可以看他们排练?“当然可以!”还是礼花炮第一个微笑着回答。后来她告诉我,排练时我活蹦乱跳的样子让她以为我才是这支乐队真正的主唱。
  排练结束,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和那个女孩开始聊天,她说她是趁着劳动节来心脏玩的大学生,是个热爱摇滚乐的女孩。
  “是摇滚女孩!”水泥油腔滑调地说。
  “我还和摇滚女孩不太一样!”她赶紧解释,“我比较内向、含蓄。”
  这个婆娘问了他们许多问题,直到把大家都问得说话开始结巴为止。砖头一边收拾乐器一边说:“走吧走吧,大家吃饭的时候再聊吧!”
  我和why蹲在墙角一言不发,我感到很难堪,这个姑娘一个问题也没有问我。我跟随在他们后面去砖头家放乐器,在那里我借了一本《切·格瓦拉传》,砖头对这个家伙崇拜到了极点,他后背上都纹了一个很大的格瓦拉头像。他的邻居拳头不在家,没有灯光的小屋就像一只失明了的眼睛。在砖头家时砖头还说我们所做的事在这个时代不会有人理解,但未来会有人用正确的目光看待我们,而且这种人在将来会越来越多,他们最终也会投身这个事业中。我们的责任与希望不是出名享受,因此,我们也不可能出名享受。我们只能怀着自己心中的信仰默默地往前走,终有一天我们会倒在路上,成为这条路的一部分。但我们的尸骨不会成为纪念碑,而是成为垫基石被后辈踩在脚下,我们要让他们看待一切的目光更清晰、更纯朴、更直接。
  我听完这段话全身热血沸扬,我对砖头说我特想流眼泪。why却偷偷问我们是和他们一起吃饭吗?这个问题让我很为难,他们并没有请我们去,但也没对我们说再见。最后我和why决定去,我塞给了他五十块钱,我说:“如果有人请客那是再好不过,如果是AA制付账的话你把钱给他们。”在路上why骂我沾染了我们学校董事长的小市民习气,我说小市民也比董事长强。那个混蛋当年就是靠卖一麻袋一麻袋从南方进回的色情录像带发迹而成为心脏有名的教育家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喝醉,我只记得我很早就回家了。在我和他们道别时why和砖头已经喝得大醉,砖头痛哭流涕地向大家讲述自己爱上一女孩,可女孩看不上他的故事。why坐在他旁边陪他一齐哭。
  水泥嚷嚷:“不倒霉,你明天要是还不会握鼓棒你就去死吧!”
  但是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清楚那顿饭到底是AA制呢?还是有人请客?
  记得我回家之后吐了,坐在一大堆呕吐物里我仰望星空。小时候我早上去上学的路上总有一颗星星在苍白的月亮旁边盯着我,我对它微笑,想象我们正在进行交谈。
  我困了,想要睡觉。当我躺在床上即将入睡时水泥敲起了我家窗户,我看见门外停着一辆破烂摩托车,why坐在那上面。水泥像醉汉一样傻笑,他说他和why要骑摩托去心脏市中心那个广场玩,问我去不去。我没有说话,只是倚在门上冷冷地看着他们。why在摩托车上叫唤:“别理不倒霉,丫就是一个胆小鬼!”一阵“突突”的声音之后摩托车上发着红光的尾灯消失在了黑夜的远方,这一切简直好笑得要死。
  外部世界的恐惧
  当我躺在床上想要再次入睡时闹钟突然轰鸣,它说现在时刻晚上十点整。我这才想起来自已差不多一下午都没有小便了。我在去厕所的路上遇见了砖头,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身上披着一条鲜红的床单坐在路边,犹如一朵巨大的玫瑰花在风中摇晃。
  有两个女人的影子在我对面出现了,她们摇摇晃晃地向我和砖头走来。她们走过一个窗口时灯光让我看清了她们的脸,是时尚女孩和布谷的老婆。两个女人在小声地说笑,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只要有两个女人在一起,那个地方就会有小声的说笑。她们走过砖头身边时砖头突然站起摇摇晃晃地扑到了她们身边,他把这两个正全身心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孩吓坏了,“妈呀!”布谷的老婆尖叫一声后用受惊的兔子般的速度逃之夭夭了。砖头面对着时尚女孩伤心地哭泣。我看不见自己的指头但能看见砖头的眼泪落在地上,砖头失魂落魄地冲我们大喊:“我是第四十一个,我永远都是第四十一个!”他似乎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了,不论他是站着还是摔倒在地,都只是悲痛欲绝地不断念叨这句话。
  我和时尚女孩从开始的紧张里挣脱了出来,我为我俩各点了一根烟,她喷了一口烟之后又打量了砖头几眼,问我:“砖头又喝高了吧?”我点点头。我们坐在路边笑眯眯地看砖头摔倒的动作,我心想原来这个世界所有的地方都和学校一样。其实我根本没有逃出那个我痛恨的该死地方,我依旧是一个坐在书桌前对自己撒谎的骗子。
  砖头终于没力气再站起来了,他像张纸一样贴在地上,嘴里不断涌出已经变型了的食物。“我永远是第四十一个!”这句话依然在我们头顶上的夜空中飘扬。时尚女孩问我是不是也喝高了,我说没有。“咱俩把他扶回家吧!”她说。
  砖头身上残留着不朽的孩子才拥有的味道,这个散打运动员的身体其实很轻,后来是我把丫背到床上的,在这之前他一直在我耳边念叨自己是第四十一个。他躺在床上突然瞪大了双眼,眼睛里精光四射,砖头声嘶力竭地大吼:“我他妈的就是第四十一个!”
  我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砖头挨了耳光之后变得踏实了,表情激昂悲壮地打起了呼噜。时尚女孩惊讶地看着我,我冲她笑笑,说:“您以后可千万别告诉他!”可她还是惊讶地看着我。
  当我即将再次入睡时礼花炮突然闯进了我家。我只知道他头上出了许多汗,就是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脸上的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扭曲着五官让我起床跟他一起去寻找why和水泥。“水泥刚才打电话说自己出事了!,可他又说不清楚他们在什么地方!”礼花炮的腔调很委屈,好像快要哭了。那个衣着朴素的女人仍然站在他身旁,她在微笑。布谷的小屋里突然有了灯光,我已经一天没看见这个英俊的混蛋了,那里有悲壮的音乐响起,但声音与光线在这个晚上被浸染了,它们毫无意义,只能使我的伤心凸现在昏暗之中。
  我们是在燕庄外马路边的草丛里找到那两个混蛋的,他们躺在草丛里哭泣。当时我睡意浓重,一切事物在我眼中都变得模糊而又圆滑。我把why扶起来时他突然张开嘴吐了,暗红的浓稠液体喷在了我身上。
  “我吐血了,我要死了,不倒霉快把我送回我们家!我死也要死在我妈眼皮底下!”他在我怀里手舞足蹈,水泥则扑在那台犹如一堆废铜烂铁的摩托车上面死活也不肯走。我们身上闪烁着同一种酸臭味的光芒,犹如从同一个母亲子宫中钻出来的弟兄。我怀中有一个正在哭泣的醉汉,他让我突然有了一种特别想死的冲动,但我更想再次逃跑!我不会回家,在我和老F老M道别时我永远没有家了。我已经忘记礼花炮和我把他们抬进排练室究竟用了多长时间和多少力量。“why不能睡在家里的床上,他太脏了。”此刻我拥有了妻子般的智慧。我看着他们浑身都是的泥垢,心中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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