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一路嚎叫

_2 肖睿 (现代)
  一路上我是多么希望有一辆失控的大卡车向我们疯狂冲来啊!那样我就可以抱着她冲到一边去,最好再受些轻伤,或者,突然出现几个拿着三节棍和弹簧刀的混混把我们拦住抢钱,正在我勇斗歹徒时警察及时赶到,将歹徒一网打尽。在路过一条水沟时我甚至都想一脚把她踢下去再把她捞起来。
  可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老奶奶的儿子,这多少有点儿让我失望——一个黑中透红、英俊挺拔的棒小伙,他送给我几颗黄铜弹壳,捏在手里冰凉凉而又沉甸甸。这对幸福的母子一直把我送到门口,我从心里为了他们的高兴而高兴,所以他们夸耀我的善良时我只好很害羞地说:“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在他们祝我早日成为少先队员之后我们相互道别,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时才猛然想起我他妈的已经迟到半节课了。
  这都是真的!
  可教语文的小姑娘不相信,她说这个理由她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有同学用过了。天真幼稚的我当时并不明白她这么做是想泄火却又怕把元凶打死,重新找个发泄对象罢了。我口舌呆滞地说:“老师,您一定要相信我,这都是真的……”
  教语文的小姑娘要把我拉上讲台,我很害怕地挣扎,可最后还是被扯了上去。膝盖还与讲桌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我嚎啕大哭,声音非常响亮。
  她喝斥我不许哭,可恐惧这种东西与月经、遗精一样是拦不住的。我不但还在哭,并且还向她求饶,我说:“不敢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我的同学们在下面发出不满的嘘声,我猜测他们一定发现了我原来是个胆小的懦夫,尽管我也想喊:“操!老子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之类的雄壮口号,可我当时更想上学,将来做个大学生,所以我只能哭。很长时间以后我和剑子他们——小学同学聚会,剑子喝醉了,拍桌而起,红着双眼冲我嚎叫,他说:“你知道吗?你当时那个样子让我恶心,就好像一条癞皮狗一样!”
  另一个很长时间以后,我和一个朋友在一个清晨重游母校,我告诉他我曾经在这儿偷偷撒过尿,在那儿学会了骑自行车、总之,这个洁白素雅的学校给我的童年也留下过许多快乐。正当我忧伤地回忆这些时,朝阳中我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像狗挨踢一样的声音,是一个女孩在哭泣,朋友瞅瞅四周空荡荡的,可那声音确实像教学楼一样真实存在。我的朋友眨着眼睛冲我很不自然地笑着,甚至我在他的脸上读到了恐惧。我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吗?这座教学楼当初在建时掉下一袋水泥砸死了一个来上学的小女孩,所以一到早上就会传出这个女孩的哭声……”
  我觉得这冤死的小女孩是全校倒霉蛋的保护神,她的在天之灵保佑着那些和她一样倒霉、现在仍在倒霉的孩子。比如我,每当经过她遇难的地方,都希望她不时显灵出来教训教训那些无法无天的老师们。那时,我想着那个小精灵忽然出现,吓得教语文的小姑娘屁滚尿流。可教语文的小姑娘是个无神论者,无所畏惧。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向她求饶,然后显出了不耐烦的神色,猛然给了我脑袋一教鞭,顿时我感到脑壳上有一条肉连着神经猛凹了下去,那才叫疼。疼得我牙齿咬住了舌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像小狗一样呜呜,她说:“你烦不烦啊!别哭了,再哭我告诉你妈!”这话说得我很害怕,结果哭声更大了。
  她又冲我脑袋上给了一教鞭,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不痛了,我只是很痒,像是有无数长着倒刺的羽毛在脑袋里搅动,从脑液到灵魂都在用力地抓挠,浑身燥热,手里渗出了欲望的汗水,我想要跳起来,或者用力气拿脚去踹墙,我脸上的肌肉充满了力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控制它们了,我露出了笑容。
  同学们惊奇地开始议论:“你瞧,丫怎么笑了?”“丫不会大脑有毛病吧?”“没错,你看着吧!丫不是智障就是脑瘫。”
  教语文的小姑娘更生气了,开始拿教鞭抽我的屁股。一下一下,我感觉到了从未品尝过的幸福,脸上洋溢着真正的喜悦。他们都惊讶的看着我,像见了鬼一样。就连累得鼻尖冒汗的教语文的小姑娘也不例外。
  我听着教鞭划过空气击在我肉体上时发出的声音,发现这一切真是他妈的无聊透了!所有的恐惧,信仰与折磨在撞击的疼痛之中只会变成毫无感觉的幸福。在比我强大的力量之前只能实在的笑。而哭呢?我甚至连想它的机会都没有,我笑着,可眼中都是流不出来的泪水,通过这层层的水雾我在污辱我的世界中思考,发现所有的人都是裸体,我开始了一刹那的冲动,扭过头观察正在咬牙切齿抽击我的女人,心里只有坦诚和宽容。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她胸部肯定不够大,而大腿也不是很修长。可你相信吗?在那时我爱上了她,我只想扒了她的衣服做些让自己高兴的事。在她的殴打下我心脏里只剩下了跳动的神圣。我开始疯狂大笑。
  在她教鞭的最后一记抽击下,我被我自己的感动爆破了。现在反省我才知道那是我的第一次遗精,可惜的是它并不是一转眼,而是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并且还有在未来继续的可能。现在一想到这些我脑袋上那两条伤痕还会弄得我疯狂,痛苦。那时我的同学们送了我一个专用名字——傻B。
  菩提就是树明镜也是台
  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文雅的智障或者粗野的傻B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从小学到高一,经历了漫长的十个年头。当我怀揣梦想从棺材来到心脏复读高一时,以为总算摆脱了这个让人不愉快的影子。可没多久,我的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再加上穿戴的土气,掩不住的棺材方言,很快成了班上心脏学生的笑料、谈资。已经有人半公开地这样叫我了,例如我的舍友鱼、香、肉、和曾经住一个号子后又成了邻居的丝。他们在我无所事事的傻笑时,就会凑在一起暗自低语,偷偷地看我几眼,脸上露出我永远也不想理睬的心脏式微笑。
  可我不傻,一点也不傻,因为我刻毒地把这里当成一个猪圈,你想一头聪明的猪与一头智障的猪有多大区别呢?尽管聪明的男猪会告诉美丽的女猪们今天智障猪又干什么傻B事了以博得女猪会心一笑,可我再也不会生气,因为我真的爱他们。
  我喜欢猪,因为猪总是同我联在一起,笨猪,蠢猪;老师绝望地说,父母无奈地说。我常想,我他妈就猪了,你们把我怎么着?
  在我上小学时每天放学都能遇到一群真正的猪。它们个个活泼可爱,毛发鲜亮并且肥头大耳。每当夕阳西下斜映城市时它们就会出现在路边,估计有七八头。它们在马路上悠闲地散着步,啃食着脚边的垃圾。它们的目光懒散,小尾巴和狗一样晃荡,在当时的我看来那是一种幸福得不得了的感觉。我看见他们悠悠过来,就会情不自禁地摇动屁股,就像见到了自己表兄弟一样。我想,猪们不用上学吧?世界上还有比当猪更幸福的事情吗?
  我不爱上学,不等于不爱读书,我可以说是在老F的书房里度过童年少年的。满满一墙书我几乎都看过,看懂的看不懂的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过。书读多了,麻烦事也来了。一天语文小姑娘在课堂上不知为什么忽然讲开了堂诘诃德,竟然说他是爱国的民族主义英雄,我想这不是那个持着长矛大战风车的典型傻瓜吗?两年前我刚七岁时就让这个家伙逗得喘不过气来,咋在老师的嘴里成了反抗外来侵略的爱国英雄?我在课堂上气哭了,觉得受到了侮辱,比老师骂我蠢猪还难受。后来回到家里,我还在哭,委屈地告诉老M老F老师上课胡说,老M说:“不就是一个唐诘诃德吗?好了,好了,妈妈给你炸鸡腿。”老F很大度,他说:“她说爱国就爱国了?她胡说你就听她胡说,听胡说也能长知识,最起码可以增加辩别能力。”我让老F逗笑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琢磨出来,讲台可以传授知识,也可以表现愚蠢,这就是我对讲台这个圣物的理智思考。理智思考的代价就是常常被停学在家,一次我被停课在家,原因是我向数学老师问一道题,数学老师不给我讲题,却让我要努力学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耻下问,我想我请教老师是讨教,怎是不耻下问?下问我问谁去,问那些排出的卵子安全套中的精子这些永远成不了人的小混蛋们?我脸上挂了一丝冷笑,冷笑使数学老师火了,随手一揪把我赶出了教室。我乐得回家看书去,我从老F的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古书看,作者是一个长得像鸭梨的老头和他的徒弟,他们自称可以代表当时的先进科学与文化。这鸭梨竟然是天下老师的祖宗,这让我又敬又畏地翻开书。久封的油墨香味扑鼻而来,看着那些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硬道理,我受到了冲击,被这些支离破碎的语言撞了无数个跟头。学而时习之数学英语物理化学语文政治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一休安娜王小波羊脂球昆德拉孙悟空周扒皮不亦乐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鸡腿可口可乐伊犁雪糕西红柿炒鸡蛋外加臭豆腐不亦乐乎?我读圣人书时,回忆起了我单薄的十几年,我的眼睛看见了蓝天、白云、草地、森林、用黄金砌成的屋子面容像玉一样姣好的女子(这是千年教育的原子核)、夕阳、勋章、各种可以发出声音的乐器、一条马路和在马路上幸福游荡的猪、在那些文字里我知道隐藏着一双和它们一样幸福并且充满智慧的眼睛,在我翻阅那些古老的生命时它和那几头在马路上游荡的猪在一起注视着我……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到心脏时在宿舍里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鱼,他面目惨白,正在和他的父母一起挂蚊帐。他们看见我和老F老M进来了便热情的与我们打招呼,当时我还有些怯生,不敢和陌生人说话。一个人偷偷躲在角落里听那几个大人寒暄。经过我的仔细观察。我发现鱼不论是长相还是身材都和他爸很相似,可剩下的东西我根本找不到他妈的影子。因此我得出一个结论:鱼一定是他爸和别的女人生的!
  五分钟之后我这个结论就变成了废话——鱼的现任妈妈告诉老F:“什么啊?我早就老的不成个样子了,我今年都三十一了!”
  除此之外我觉得鱼虽然身材高大,可丫的身体笨拙,简直比我更像个脑瘫。因为他支蚊帐的动作实在是太可笑了,如同一只屁股上长了疮的大猩猩在跳跃,在他挂好自己的蚊帐之前我已经把这个宿舍其它的蚊帐都搞定了,他气喘吁吁的看着我,显得很惊讶,当着四个大人和一个少年的面,我像个好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鱼后来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打过工?要不手脚咋这样麻俐?我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奇怪地问:“你穷人家的孩子还每年花几万来这傻B学校?”我说:“我爸妈借高利贷送我成龙来了。”鱼说:“你爸妈傻B怎么的?”我说这个学校除了校长全是往这浪钱的傻B。老师大言不惭地说这里是花钱买知识,我他妈就闹不明白,国家用在教育上的钱越来越多,咋学费越来越高呢?我一想要花几万钱听他们讲一年的课,三年就是十万,我真心疼。爸妈是不是疯了?值吗?
  所以,为了给爸妈省钱,我他妈决定提前毕业。我自认为自己是读书的料,不是上学的料,我看到校长的桑塔那2000换成了奥迪V6,好像这里面有我爸妈送给他的一个车轮子。我特恨,恨不得把它一把火烧了。放火我还不敢,我走还不行吗?我不念了还不行吗?我他妈的再也不当这个冤大头了。
  我为自己的出走再次寻找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可一想到我出走,还得带上why,为狗日的提供开销,这又让我有些心疼。不过,心疼我也得走。好兄弟应当讲义气嘛!
  我们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可why还没有和拳头联系上,要知道,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没有个认识的人照顾是万万不行的,哪怕那个人只见过一面。可why竟然把拳头给他的手机号码丢了。眼看我俩的计划要落空,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不想再找一个只会花钱的负担,从古至今离家出走只能是一个人,私奔除外。可why也不是女人,我凭什么带丫走?但不带他走,我就去不了天堂,这让我格外地伤心。
  why办事有一种狗咬尿泡不撒嘴的精神,正当我伤心绝望时,why又想出了一个主意,给那个出了许多摇滚乐唱片的公司打电话,像拳头这样的腕,他们肯定知道联系方法。我们按照磁带封皮上的号码拨了电话。是个男人接的,声音宽厚结实像个播音员。播音员说他们也不知道拳头的手机号,但他给了一个酒吧的电话号码。那是被一个杂志称为“穷人的摇滚天堂”的著名酒吧,二块五一瓶的啤酒是他们的标志。播音员告诉我们拳头是那里的演出联系人,那里肯定可以找到拳头。酒吧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她干脆地给了我们拳头的手机号,我问她这个星期有哪些乐队来演出?她用吵哑的嗓音笑着回答我:“你们才十六、七吧?这星期别来了,有几个乐队要做行为艺术,光着屁股蹲台上拉屎撒尿,有他妈的什么好看!”
  晚上,我们无休止地给拳头打手机,可丫就是不开机,让我们干着急。why说他去上晚自习了,我们呆在一起会引起校方的怀疑,不要小不忍则乱大谋,黎明前的黑暗最难熬,忍一忍光明在前头。我想我快要死了,因为现在我一点也不疯狂,平静得像和尚尼姑所诵念的经文:
  菩提就是树,明镜也是台,到处都是物,哪儿他妈无尘埃?
  我们的英雄
  我记得我到这个学校的第一夜也是如同今晚一样在床上闭着眼整整清醒了一个夜晚,天气燥热到处散发着昆虫交配时所发出的气息和声音。那是我第一次和陌生人躺在一个屋子里。我看着他们硕长,健壮的躯体,内心充满了惊慌与恐惧。他们在我身边很快成为了像故人一样的朋友,谈论着彼此感兴趣的东西:女人、电视剧、流行歌曲与篮球。我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聊天,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在从我心底悄无声息的流淌了出来。我感到我与心脏孩子的差距,他们所谈论的东西我一窍不通并且根本不想知道是它妈的什么玩意,可他们认为这些是一个时尚青年必须了解的东西,所以总在我耳朵边卖弄。他们告诉我亲吻的感觉是甜而幸福的,他们告诉我远投可以得三分,他们告诉我李某是最有文化的主持,当肉问我喜欢不喜欢李某那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睛时,我傻傻地问他们李某是谁?他们大吃一惊,然后亲切地把我叫做土B,对于这一切我只是微笑着呕吐。我终于弄清楚了那个身材高大的家伙叫鱼,猴子般的侏儒叫香,肉的脸孔和僵尸一样冰冷、坚硬,丝爱笑,是条可爱的白条鱼。整整一夜,他们掩饰不住要把对方压倒的欲望,比赛似地说了一大堆废话。这一夜,我大脑一片空白,就好像一颗永远也不会旋转的足球。
  以前我以为我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内心险恶、阴暗、精神变态,每天只思考那些关于死亡,幸福和孤独的事情。我想我是个愤世嫉俗的疯子,不是被世界给操崩溃了就是学那个伟大的诗人把肚子露出来让火车碾过去。可在我告别了老F、老M剑子接触到这个正常的社会之后我就改变了这个观点,我在这所伟大的私立学校里学会了严肃,开始和人说话时语无伦次地喷唾沫;看着那些花季雨季十七岁不哭的同龄人我才发现我无比正常,因为我知道我是一只狗一样的机器,可其他的人并不明白,他们过着放荡的生活,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社会栋梁,未来的主人翁。最不要脸的一代人里有我,花着父母的钱买衣服染头发扎耳朵眼并且有各种不能当饭吃的爱好,还面似叛逆地管这叫做个性!独立!自由!学校和父母发现孩子们这样嚷了一气后便会接着回到书桌前去应付高考,就专门研究了一大堆骗孩子的理论知识,让它成为规则,还起了个名字叫做什么素质教育。有了它就天下太平了,笑呵呵的,自慰般的幸福。这个发现让我很快乐,原来正常人和我以及剑子一样,也要自慰。我被自慰搞得烦透了,我要跑出去,找一个能直接发泄的地方。燕庄,燕庄,我的天堂……
  大慨经历了一个世纪之久,why终于给拳头打通了电话,拳头说他现在租的房子在燕庄的左翅膀,那儿还住着不下五支乐队的乐手。房价以前很便宜,但是随着燕庄的知名度越来越大房价也相应的涨了许多,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我们胆战心惊。我暗想;完了,这他妈一个月不要千八百就他妈不叫商业社会了。why也很沮丧,声音发着抖,问拳头:“那一个月房租最便宜的要多少钱啊?”
  拳头问why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why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现在正处理一些事情,快了,快了。why说得不错,其实我们还有许多问题还要商量,譬如说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一些东西从家里偷出来?这是我们遇到的最大的一个难题。另外一个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父母亲不悲伤,不担心,最重要的是不报警。我一想到许多荷枪实弹的警察叔叔放着重要的工作不干满大街找我们时就会气愤,并且羞臊的想找一个墙角撒泡尿,以此缓解心中的紧张。
  why唾弃我这种小资产阶级的腐朽小情调,成不了大事。成大事者必须心硬。他说革命者头都能断,血都能流,我们要斩断红尘欲念才能上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我的同志!why说着眼圈就红成了燃烧着的烟头一般,我也被why豪气冲天的话感动了,心想,好!老子也革他奶奶个熊命了!
  我在小学时因为迟到被老师拿着教鞭狂抽的那一次我们朝夕相处的同学里诞生了一位英雄,在这之前他除了神情木讷,身材高大和无论走到哪里鼻子上都挂着的两道清鼻涕之外在我眼中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可自从教语文的小姑娘教训了我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我成了智障,而那个孩子成了英雄。
  老M看见我的屁股被抽成了地图而大为震惊,她当时眼中含泪的样子像得了病的西施般楚楚动人。她对老F说一定要把咱们孩子的屁股拍成照片,找法院讨个说法,法院不管我们就去找报社,在报纸上揭露他们的罪行。老F则抽着烟踱步,皱着眉头看老M哭泣和我傻笑,他说:“扯淡!人家法院放着那么多杀人放火强奸贪污的案子不办来管你们家孩子的屁股?你去找报纸说什么?不倒霉是迟到了吧?那老师就有责任管教他!子不教,父之过,咱们没教育好孩子,还要跑报社让人登咱们家孩子的烂屁股?笑话!”我听见老F这样说,我恨不得把他的喉管一口咬断。老M说那这事就算完了?老F神情严肃的走到我面前,告诉我:儿子,牢牢记住今天: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有拉铁的屁股先要有吃钢的嘴学习不是请客吃饭被打烂屁股打坏脑壳甚至被打死的事情是常有发生的……
  就这样我的屁股变成了个笑话。
  我于是羡慕那个英雄,几乎是与我的笑话同一刻诞生的:当教语文的小姑娘教育完迟到的我之后迟到的他又推开门闯了进来。那时我刚从讲台上下去,屁股一接触到椅子上就会钻心地疼,正在唏嘘不已的接受同学们的慰问。教语文的小姑娘把他也拉到了讲台上,我看着丫一脸茫然的傻样心里一阵狂喜,心想终于有人要和我一样倒霉了!于是我的屁股顿时也不那样火辣辣了。
  老师板着脸问他为什么来迟了?他说他昨天晚上帮妈妈打扫完卫生又复习功课到半夜十一点半所以就来迟了,老师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她说刚才也有个迟到的,你知道我怎么帮助他的?他不说话,脱下裤子把屁股对着我们,趴在了讲台上。他雪白的屁股像一颗明珠般闪闪发亮,引起了台下的阵阵惊叹。我估计教语文的小姑娘在这之前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灿烂的异性屁股,所以脸一下红得和我被打烂了的屁股一样。
  她呆呆地望着他因为裸露而有些发抖的屁股,嘴角有了笑意,她拍拍他的屁股,说你赶快把裤子穿起来,这样多丑啊!英雄听见这话之后便站了起来系裤带,教语文的小姑娘轻声细语的对英雄说道:“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啊!你想想,迟到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啊!”
  我们的英雄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一声不吭,只是阴沉着脸憋出了一个“嗯”字,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教语文的小姑娘望着他,双眼里满是爱慕之情,大声赞叹道:“这孩子要是早生五百年的话他绝对是个英雄!”
  我和老M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老M,老M正在用温水沾着毛巾敷我的屁股,立即怒上加怒,认为同样的错误却是不一样的待遇,太不公平了。我和老M说来说去,把怨气集中在钢制教鞭上,若是一根竹制的教鞭,哪会把屁股打成这样?老M害怕钢制教鞭落在我的头上,把我的头打坏,我觉得老M的梦魇就是担心我的头被人打坏。老M的工作就是接触处理检查各式各样的坏脑袋,所以对脑袋格外敏感。一连多少天她只要是想到那根钢制教鞭,头上就滚冷汗。老M与我商量,就是想法把教室那根钢制教鞭偷走扔掉,以免老师再用它为害下一代。老M办事非常利索,而且说干就干。
  这件事情的整个过程充满了让我难堪的惊险,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当贼,我们选择了我值日的那天下午。放学之后,老M就起来了,说是要接我回家,我则装得好像真有关心班集体这么回事般特义正辞严地对老M说我一定要把值日做完再走,请她再等一等,然后她就站在讲台上学老师的样子指手划脚,告诉我们哪里还不干净,我就会强拉着一起值日的同伴们低头弯腰把地打扫得如同镜子可以映出人影为止。打扫完毕,我们看着明亮,整洁的课堂。显得特别高兴,甚至有人说这个星期的卫生红旗非我们拿不可了。临走之前我忐忑不安的瞅了讲台一眼:教鞭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而老M却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可爱得犹如安心吃草的小绵羊,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对比我年纪大的同类们的敬爱之情。
  关于如何处理教鞭我和老M产生了严重的分岐。按老M的意思我们就应该给丫扔到臭水沟里再丢几块石头下去,让它永世不得翻身。可自从丢了教鞭之后每次我看见老师皱着眉头用手比划着那些白花花的文字时我的心就狂乱蹦跳,似乎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我对老M说我们吓唬一下老师就行了,丢了教鞭就会影响课程进度,就会影响建设四化美好新生活的进度,就会阻碍历史大潮流滚滚前进的脚步,这无异于玩火自焚、螳臂挡车!所以,我们还是把教鞭送回去吧!
  也许我脸上的表情太严肃了,老M被我给吓哭了,她低下头:哽咽着请求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是出于一时糊涂。沾染上了社会上那些所谓的江湖义气才做错事的。她说她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今后一定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不倒霉,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亲爱的老M悲哀的叹息道。
  我像那些在电视剧里扮演警察叔叔的白脸小生那样和颜悦色的把老M扶了起来,我对她说:“老M呀!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想我还是了解你的!只要你把你的问题交待清楚,交待明白,你就还是我们的亲人嘛!坦白从宽治病救人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一棍子把人打死,不给人出路的政策不是好政策!好了,你交待问题吧?”
  老M听完我的话感动得痛哭流涕,她一五一十的交待了整个犯罪过程,并且在我的暗示下明白了老F是她的教唆犯。我把她说的一切都写成了文字,让她签字之后交给了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白胡子老头,等我把教鞭经过隆重的归还仪式还回学校之后再回到家时,老F,老M已经消失了。跟他们有关系的一切的一切也都从这个世界蒸发了……
  从此,我过上了快乐,幸福的日子:有五个年轻美丽的女郎照顾我的生活起居。除了撒尿扶小鸡鸡和拉完屎擦屁股这两件事不需要她们来管,我走到大街上不会超过五步就会被那些爱看时尚杂志的少女们认出来,她们尖叫着围住我要与我照相,或者跟我要签名,每次我去商店里买东西老板就会跑出来说免费,免费,全部免费,你能光临小店是小店的荣幸,希望您老以后还能多多照顾,我只是微笑着看我的女仆们把她们所需要的东西搬走,一句话都不说,妈的!一切美好的犹如共产主义到来了一样!生活真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到星期六就会来一辆黑色的骄车把我带到一幢犹如字典般方方正正的大楼里,那儿有一个从天花板到墙壁再到灯泡所发出的光都是红色的房间,每次我一进去就会看见一个神态优雅的的老太太,她总会拿着一个小本子问我一些问题,微笑着听完我的扯淡之后她就会告诉我这些答案都是错的,应该怎样回答,通常我们会聊三、四个小时,然后我就会被带到一个大演播室里,那儿的花白头发犹如海洋般无边无际。他们都不看我,而是跟我一起色眯眯的盯着主持人的胸部看。主持人面部微笑而显得胸部高耸,问我一个个问题,还会征询台下某个老头的意见,问他我说得到底对不对?那个老混蛋就会站起来扯扯领带,整整西服,清清嗓子,说我研究了这么多年文学(或者历史政治社会经济人文地理未来),从没有听过这么荒唐的言论。把我痛斥一顿,等到大家都昏昏欲睡,忘了我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时他就会把我刚才所说的话一字不变的再说一遍,然后英姿飒爽地环顾四周,说:“以我的资历,这个答案才是正确的合理的!”然后大家一起鼓掌,每个星期都是这样,我都他妈的烦透了!
  不过让我欣慰的是每当教语文的小姑娘以及千千万万的老师手持教鞭给学生上课时总会中途停顿,然后眼含热泪的对大家说:“同学们吃水不忘打井人,你们知道教鞭的来历吗?在很久很久以前……”
  可其实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我告诉老M:我怕教语文的小姑娘知道是我偷的教鞭,把这件事告诉校长,我怕她打我,我怕学校把我开除了。
  老M哀伤地看着我说:“儿子,我都不怕,你又怕些什么呢?以前你是多么的令我骄傲啊!你胆大心黑,总有被你打得鼻青脸肿的同学找上门来告状?现在你的胆子怎么小了?儿子,你怎么越来越懦弱了,你的热血哪儿去了?”
  “我要上学!”我如同那个把半夜起来把学鸡叫的老财主痛揍一顿的小羊倌般冲老M嚎叫。后来,我们又想了一个中庸的方法:老M买了一根木头教鞭让我送给教语文的小姑娘,那根教鞭手感很好,老师很愉快的接受了。并且在班会上用赞许的口吻提到了这件事情,同学们的热烈掌声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可后来当成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写到作文里时我才发现原来我除了他妈的掌声之外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和香
  香这两天每天与我在一起聊天,他翻来覆去的主题就是不可对why太放心了,遇事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他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心想这个地方的人怎么这样小心眼啊?你不拿真心对待别人的话人家又凭什么拿真心对你?可我又不能这样对香说。我只能微笑着说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一定不辜负大家对我的信任,出去之后一定重新做人。香说大家觉得你挺不容易的,你看你老F老M穿得连民工都不如,挣俩钱供你上学不容易,别让人家……我说放心吧,我这次出走,争取能落个让大家都满意的下场!香冷笑,说:“但愿吧!”
  我知道香一直都认为我有病,因为我真诚,从来不会去想如何欺负别人,对待每一个人一视同仁,傻头傻脑地甚至像是从没有对女生动过邪念一样。正因为如此也从没有女生对本人动过心眼,而在香他们的眼里如果从没有女生对你动过心眼的话那你一定不正常,肯定是个怪异的变态。
  可我并不是个没有欲望的人,我曾经打过许多女生的主意,可我太自卑,不善于表达,所以失去了机会。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你可以利用的,另一种是可以利用你的。不管你多么感情丰富地骂我心理阴暗卑劣可耻,等你含着热泪躺在床上数人头时你才会平静地发现其实你和我一样虚伪,因为我说的大部分都是真话。也许还有第三种人:要么是你的直系亲属,要么是你的死敌,他们只想爱你或者恨你,除此之外,你对他一点用处都没有。在我没有变为前两类人之前我一定要从这里逃离出去。否则我一定会变成神经病,然后被他们扒下裤子赤身裸体地丢在街上。因为我太傻,到了紧要关头总是下不了狠手。
  在香知道我要和why逃跑之前我们俩的关系可不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我俩相互猜疑,相互忌恨,每次我一见到他就想扑上去把他的耳朵给咬下来。那时我俩说话总是畅快淋漓,活跃了刻板、僵硬的宿舍气氛,在寓教于乐的环境中提高了自己的咒骂水平,恨不能一句话把对方气死。不像现在,总是欲言又止。
  我恨香是因为这个混蛋永远都像喝了春药一般精力充沛,甚至在大家都应该踏实熟睡的晚上也他妈的不例外。在来这所学校之前我有着良好的睡眠习惯,基本每天可以睡十六个小时,剩下的八个小时三顿饭要占去两个小时。也就是说我每天只和人们打四个小时的交道,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有那么好的心情去热爱这美好的新生活。
  刚和香住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只是晚上熄灯之后大家交流学习心得和处女人的经验让我有些不习惯而已。可过了一段时间,每到我们已睡到醉生梦死的2点3点之间的时候,就会从某个角落里传出一种像老鼠戴着塑料假牙啃木头或者像是用活鸡的脑袋钉钉子的奇怪声音,每次我被它惊醒的时候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我大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看着床板上的花纹,它们在我眼中变成了一个怪异的世界,我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也隐藏着变态与残暴。因为那种紧要关头我却只想上厕所,我很惭愧,对自己那种正在成长还不定形的冲动充满了恐惧。那种声音使我对未来生了前所未有的焦虑,明天和我的身体一起被它拉长了,我一想到新奇的,美好的一天离我还剩下不到太阳升起那么长的时间而我十七岁时连英文二十六个字母都不能按顺序背下来时我的心都碎了。时间是丈量黑暗长度的一把尺子而我的欲望把我的身体变成了战场,而每次当我想爬下床看这该死的声音是谁发出来的时候我便会再次睡去,做一大堆比现实还现实的恶梦。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给自己眼睛里倒了足有半瓶清凉油,眼睛红肿得犹如准备参加某位伟大人物的追悼会。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那个该死的声音源头找到,然后一顿大脚踢死它,那怕它是国家特级保护动物。
  到了半夜两点多,那种声音又他妈的出现了,我被自己眼睛上散发出的气味刺激得眼泪直流,看什么都像毕加索的立体主义油画,充斥着方块与三角所交配生下的疯狂幻象。我甚至都无法跳下床去,因为我已忘记了地面在哪里,怪异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刺我的耳膜,在虚无中像打击乐器一样,轻盈而又荒凉。我用尽全力,惊慌失措地大喊:“救命啊!”
  就这样,我被自己的惊叫吓醒了,一下子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如同那些想三级又不具三级素质的大陆电视剧中的女主角一样,躲在蓝色的月光里面目惨白。鱼他们也被吵醒了,肉打开灯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刚才他妈的做了个恶梦。
  灯光下,我们看见香坐在地上,眼睛通红脸上满是泪痕,他只穿着一件印着卡通头像的内裤,双腿通红,还夹着一些青紫。他冲我们露出一个狡诈得如同拿糖块骗孩子去医院打针的少妇般的笑容,我们都看见他身边放着一大袋皮薄仁大、金黄诱人的五香瓜子,却只能相互对视。
  从那时起我开始相信折磨与苦难,我相信它可以让我们变得更纯,使我们成为强者,任何一个敏感而又不敢去死的孩子终将会从那里寻到安详与幸福,只要我们对快乐不抱任何希望,相信每一个人而又怀疑每一个人,我们就不用半夜两点钟起来嗑瓜子,那一刻我就下了决心,我应该走了。
  香站起来把那一大袋瓜子向我们掷来,瓜子打在身上的滋味与昆虫的翅膀划过腹部的感觉一样微小而又冰凉。他冲我们嚷嚷:“看什么看!都它妈给我去睡觉。”他凶狠的样子简直让我忘记了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五。
  后来这个混蛋更是变本加厉了。我们班的男生都像艺术家一样有昼伏夜出的习惯。一到晚上大家就会齐聚我们宿舍,抽烟聊天吃瓜子,每次我起身抗议明天我还要好好学习建设祖国的本领大家回去睡觉吧,他们就会讽刺我装蒜,并且把几个经典黄段子的主人公换成我以换来哄堂大笑。最后我实在没有办法,也只好同了流,合了污。那时你只要一经过我们宿舍门口一定会大吃一惊,那里面的声音简直让人以为有十万只母耗子正在发情。
  我不能揍香,他是我的号友,而且人缘很好。可是我依然恨他,因为我在那时染上了一种叫做失眠的病症,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为一些根本不值得伤心的事情伤心。很长时间以后,我一到半夜两点多还是会准时醒来,因为想吃瓜子了。
  香恨我的原因同样简单,尽管我抒了这么一大段情,可后来我还是找了个理由把丫痛打了一顿。
  香问我认识不认识什么失足的小姑娘小女人老女人?我说你干什么?想贩卖妇女呀?他说不是,他说他有个亲戚现在开了一个诊所,专门修补处女膜,拉“客”给提成。我说你以为我是什么呀?是摧花狂魔?我上去就抽了丫一把掌。香捂着脸说不补就不补,你打什么人呀?我尽管打了香却还是想给香拉生意,因为香说拉来女人提成与我对半分。于是我苦思冥想,几天以后的语文课上忽然想起了那个当年教我语文的小姑娘,听说她已经离婚了,我想她一定很懊悔自己的结婚,一定想修复创伤。为了表示对她的感谢,我立即给她写信问她愿不愿意再显处女雄风?仅收费600元,我他妈多写了200元,写好后我交给了香,让他发出去,我不愿付邮资。谁知香哭丧着脸说,他亲戚那个处女膜店现在生意红火得快赶上今春车市了,想补得预约,并且已经预约到北京2008年奥运会了。现在想补不但没有提成,还得走后门,送礼。我撕了信狠摔在他脸上。香说无商不奸,谁也靠不住!
  老M曾经对她的一个朋友说——我知道那个朋友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我六岁时就对这个小鸽子想入非非,尤其是她会蹲着撒尿让我羡慕不已——老M说:“养小子虽然操心,但出不了什么大事,像不倒霉,不过是人家把他打个头破血流,他把人家打个头破血流。养女孩子可就不一样了,那是真担心,女孩子出了事想补都补不回来呀!”那朋友惊慌不安地点头,我也跟着点头。那朋友狠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为什么瞪我。
  看看,现在多好,没有什么事情让人担心了。连处女膜都能修补回来,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让我去坚守与珍惜呢?
  为了不让人家给我修补处女膜,我想,我一定要走了。
第四章
  
  校园里的早上
  在每个诗人的生活中都会有这样的时刻,他挣脱了他的母亲,开始逃跑。
  ——米兰·昆德拉
  太阳当空照,小鸟嘻嘻笑。我们可爱的校园里到处都是精神饱满的莘莘学子。我们专注得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为明天刻苦学习着。虽然题很多,也很难,可在心情焦躁、想打退堂鼓的时候只要看一眼贴在墙上,冲我们微笑着的伟人、大师们,我们的心里立刻就会吹过一阵从希望的田野上刮来的微风,清凉、甘甜的求知欲便又会回到我们身上。
  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除了提高自身素质以便将来为社会造福之外,我们实在想不出什么更有意思的事情了。人怎么着都要死,但我们一定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让全人类都有面包吃、咖啡喝的事业当中去。这样我们就会死得像泰山一样重,而不是如同羽毛掉入池塘般打个旋儿,玩淡去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看!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中的少年们是多么专心啊!没有一个人在课堂中听随身听玩手掌游戏机,看各种不健康的下流文字,聊天传递情书。而在厕所里,大家特别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清洁与卫生,都专心致志的拉屎撒尿。男厕所里没有抽烟、打架的,女厕所里没有说别人坏话的。校园里的角落里没有一大早起来就相互暗送秋波的少男少女,都是戴着眼镜专心背英语将来准备考托福拿绿卡到国外去弘扬我国悠久文化的有志青年。每当我学习累了,我就会走出教室,在蓝天白云之下,看着学校这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心中感到特别高兴,我一点都不想哭。
  我真的不恨学校!
  ……
  这是剑子初二时写的周记。他给我看时,泪流满面,我想不至于吧?怎么一篇周记就把自己感动成这个操行?剑子仍哽咽着说,我真他妈的挺感动。坦白说剑子的周记其实一点儿文采也没有,可他自己并不认为是这样。当他知道我有一个写作梦后,他总是对我说:“不倒霉啊,如果有一天你写不出来的话你就来找我,我替你写,将来要是得了诺贝尔奖你出名我拿钱,那该多么好啊!”我嘴上说好啊,心想:你还是玩勺子去吧,就你这文采?
  剑子每次的作文只能得很低的分,老师给他的评语是不精彩。
  更不幸的是我的作文每次都会出人意料的得一个比剑子得分更低的分数,老师给我的评语是不懂事。
  用剑子的话说,这件事情没有给我任何创伤,我根本不记恨这件事情,也根本不难受。
  可事实上我很难受,我因此郁闷了很久,它给我提了一个问题:什么生活才算精彩。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差点让我想疯了的问题是那么的简单,只有在不懂事的情况下生活才会很精彩。而一旦你懂事了,生活就成了生活,不会再有精彩。
  可我想证明它是错的,这个过程是我的生活。
  所以说我还是不懂事,他妈的!
  可我仍然特别喜欢上面那篇剑子的周记。于是每天早上起床之后我都会大声背诵这篇文章。鱼他们骂我有病,可我想只要我还留在学校里一个早上,我就会背他娘的一个早上,因为只有这篇文章才对得起所有的早上。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只有这篇文章才对得起我在学校里修练过的所有的早上。
  那么,在这样一个如剑子的文章般娃哈哈的早上,我的另一个朋友why又在做些什么呢?
  why从睡梦中醒来。窗口里透进来的阳光很刺眼,他动也不动,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呼吸与呻吟的责任。他只是微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头上面那块床板上的木纹——它们都很孤独。why感觉到了寒冷,那上面有许多斑点与条纹组成的图案:有狗、猪、弹吉它的少年,大便、西红柿、光屁股的女人,还有许多其它的东西。只要你把上面的木条抠下来一条,在“噼啪噼啪”声中你眼前的影像就会变成与先前完全不一样的其它东西。why总是在闷得无聊时做这些事情,他乐于这样,但现在他并不是在看那些可以变成美好生活的图案,他的眼睛紧紧盯着的地方有四个用毛笔写的大字——卧槽泥马。也不知是谁在昨晚喝醉后用狂草写上去的。但那黑得发亮的字在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木板上显得特别美丽。why盯着它,突然开口大骂:“我操你妈!”没人答理他,除了他的宿舍长盯着他傻笑之外其它的人还是在睡觉,这让why觉得很无聊。
  其它人也都醒来了,无精打采地穿着衣服。旁边那个宿舍很吵闹,why感到自己的脑袋都快炸了。他握起拳头狠敲那面墙,大喊:“别他妈的吵了!”那边一下子沉默无语了。why心中稍微有些得意,可宿舍门“砰”的一声被人一脚踢开了:“有种你丫跟我上我们宿舍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一个粗壮得如同特大号易拉罐的家伙说。why看着宿舍长假模三道的去劝那人,赶忙跳下床陪笑道:“哥们你干嘛哪?你怎么当真了?我和你们闹着玩呢!”
  易拉罐冲他脸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号友们走过他身边时都没有跟他说话,这使why很是气愤,“太不仗义了”。why拿着脸盆去找我洗脸。进我们宿舍时我们还都在熟睡。这个杂种把脸盆狠狠砸在了地板上,被惊醒的我们纷纷痛骂他。why站在我的床边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条狗了,我他妈的是什么东西?你们他妈的又是什么东西?我是一堆狗屎!我就是一堆狗屎!”他站在地上痛苦得捶胸顿足。我们都笑了。
  香说:“你丫今天才知道啊?我们早就知道了!”
  后来我和why去水房洗脸,why说:“不倒霉,那天晚上我们出不去,今天咱们俩去外面玩一夜吧!”
  我当然愿意了,可飞越疯人院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用什么理由跟老师请假啊?why说这个好办,就说我指头断了。“可你指头没断啊?”我盯着why的爪子说,“你们班主任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呐!”
  why笑了,对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吹了一口气,说:“指头啊指头,你赶快断掉吧!”
  于是,他的指头就断了。why立即痛得冷汗珠子滚了一头,一脸。
  我和剑子在第一次离家出走
  其实这并不是我的第一次离家出走,在很早以前——大约是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和剑子就已经开始逃离学校了。
  那次我逃跑的原因很简单,我的一个同学——就是那个被教语文的小姑娘打成英雄的孩子;天公作美,他又成为我初中同班同学了——在欺负我时恰被老M看见,老M上去一脚就把他踹进了臭水沟里,他坐在污水里哭着痛骂老M“操你妈!”并且发誓一定要向我报仇。老M听到这些话更加暴怒,她生气时的样子可没有平常那么美,却显得愈发像我妈了。而我已经被他们的争吵吓呆了,像是置身事外般地站在一旁,像个白痴一样微笑。我想如果用一幅抽象的画来表现我当时样子的话,我一定会把自己画成一只含在老母猪嘴里的话筒。
  至今回想起英雄欺负我的样子我仍会特别兴奋。那时我们班主任怕我们放学回家让车给撞了,就把同路的孩子们编成一个小组,再选个组长管理大家,其结构类似于一群羊被一头公羊带领着到处游荡。公羊证明自己是领袖的方法之一就是找他看着不顺眼的人——也就是本人的毛病。他要么时不时地踹我屁股几脚,要么让我扛所有人的书包,反正没有一次让我平静舒服地回家。可我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因为我那时竟然真的相信那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鬼话。要是我的儿子再遭受如此污辱的话我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把施暴者一脚踢进臭水沟里。这是个定律,其伟大程度简直可以和相对论相提并论。
  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去找英雄算帐了,剑子写给我的信上说,英雄现在已经成了一位受大家怀念的真正的英雄了。在一次查过往车辆养路费的行动中,做为交通稽查员的英雄被逃费车辆挂住了制服的某一部位,被它拖了足有一千多米。“丫连鼻子都磨没了!”剑子的那个惊叹号大得有些夸张。剑子喜欢夸张,我也喜欢夸张;我们干什么都很夸张,可我们他妈活得一点也不夸张。
  早知道英雄会死掉的话,我那时绝对不会那么夸张地害怕他,我看着他和老M吵架时因为生气而扭曲的脸心想完了,这次我死定了!我知道老M救不了我,老师们也救不了我,一切教育我的东西在暴力面前像狗屁一样没有任何力量,因为它们总会有顾及不了我的时候,而那个时候也是我的敌人离我最近的时候。我想象我在马路上、在厕所里、在教室里被英雄撕成碎片的惨状,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老M皱着眉头骂我是个不争气的懦夫,骂着骂着她自己也哭了起来。在那个中午,我把自己逼到了必须离家出走的地步。吃完午饭,我从老F口袋里偷了一百多块钱,溜出了家。
  我去剑子家本来是想和剑子再借一些钱,可没想到剑子也在哭,而且哭得更伤心。看见我来了,犹如打散的游击队见了党代表般扑进了我的怀里痛哭流涕,向我控诉他的父母多么地不是东西。他爸同事的儿子参加一个什么狗屁“新作文大赛”得了优秀奖,儿子得奖老子也风光,电视台的记者去采访了他的同事,听着同事兴高采烈地介绍自己是如何把儿子推下悬崖的,剑子他爸感到特别郁闷和压抑。原来他以为电视台的记者是来采访他如何工作的。听着同事侃侃而谈,剑子他爸一肚子不舒服。
  “扯淡,”看着同事得意洋洋的样儿,剑子他爸想,“我还不知道你?你用新思想教育下一代?当年你以为一个字是几就划几杠,结果指着4条横线硬说那是四。现在也跑到这儿来充知识分子啊?告诉你,这里都是知识分子!”
  剑子他爸一拍桌子,把一屋子正在为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累了后正在休息喝茶聊天的警察叔叔们吓了一跳。剑子他爸板着脸回到家里,看见自己儿子正光着膀子坐在电视机前面聚精会神地打电子游戏,心里一阵悲伤,暗想自己这么一成功人士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难道他不是我的种?还是他智力有问题?剑子他爸像在单位审犯人一样笑眯眯地拍拍剑子后背,问他:“剑子啊!你现在干嘛呢?”
  剑子头也不回地回答:“您看不出来啊?打电子游戏呗!”
  剑子他爸强忍怒火又问:“玩什么游戏啊?”
  “《魂斗罗》一代。”
  “那你玩完以后干什么啊?”
  “不可能!我技术这么差,打完它最其码也需要半年!”
  “那半年以后呢?那时候你该打完了,你准备怎么办?”
  “那时候《魂斗罗》二代也该出来了,接着玩!”
  “那么二代也玩完了呢!”“还有三代,四代…反正一句话: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剑子被自己的伟大抱负感动了,像小时候参加入队仪式宣誓那样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让你战斗!”剑子他爸忘记了自己曾经学过散打,一掌劈在了游戏机上面,剑子只听见几声惨叫,刚才还漂漂亮亮的游戏机眨眼间便成了一堆碎片。
  剑子生气地问:“你凭什么砸我的游戏机呀?”
  剑子他爸更横:“砸机子算什么?我连你个小浑蛋一块抽!”说完便向剑子扑了过去。
  然后……
  剑子跟我哭诉完这一切,我脑袋都快要爆炸了,骂道:“这个畜牲!剑子,我们一起逃走吧!远离那些我们讨厌和讨厌我们的人!”
  剑子呆了:“逃走?”
  他像是有些犹豫,沉思了一会儿,异常坚定地冲我点点头,说:“好,逃走!”
  我们都属于一旦决定了便会义无反顾地去做的那种人。剑子迫不及待地一跃而起,从他枕头底下拿出了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那个令他神往已久的抽屉——可里面除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零钱之外什么也没有,这让我很失望,心里早知道丫没钱就不来找他了。
  剑子和我走出他家时,他爸正在电视机前面的沙发上坐着,瞪着血红的眼睛,问剑子:“你俩大中午要去哪儿?”剑子冷冷的回答:“拉屎!”然后头也不回地疾奔出去了。
  剑子他爸站起来一把拉住我,冲我吼道:“说!你们到底要去哪儿?”他的嘴张得那么大,简直可以把我的脑袋整个吞进去,我敢保证我当时脸上露出的微笑肯定特别妩媚,因为剑子他爸脸上的表情像吃了只苍蝇一样的恶心,我对他说:“真的是拉屎!”
  大街上到处都是和我们一样无聊的人们。大家都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双手捅在裤口袋里默默地往前走。人们都和菩提树下穿着大白袍子讨论人生的艺术家们一样伤感。我们俩在充满噪音的马路上兴奋地大喊大叫,惹得大家回头看我们,也许心想这俩傻B干什么呢?剑子站在马路边上指着来往的骑车姑娘的裙子,热切的目光总是让人误以为他真能看见里面。他微笑着冲我喊:“blackoryellow?”我的答案总是“blue”因为我喜欢蓝色。“oh!youarepalk!她的是Red!”剑子一本正经的说。然后我俩会心大笑。那个姑娘就红着脸瞅我们一眼,嘴唇动几下,可我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我们也不想知道。
  剑子和我就这么在马路边上或站或蹲地混了将近半个小时,那时我们还不热爱烟草,嘴里面塞着的是二毛钱一根的冰棍;冰棍在我的嘴里慢慢化成汁液,我觉着自己也像是要被什么东西给化掉了。我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失落与迷茫让我无聊;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甚至可以说是害怕这样,我想如果非让我消失不可的话,我宁愿像只爆竹一样地灿烂爆炸,也不要像冰棍一样的被慢慢化掉,那让我感到耻辱。
  可事实是我既不是爆竹也不是冰棍,我只是个学习成绩比狗屎还臭的花季少年。
  我正盯着沥青路面上那块淡黄色的痰迹思考呢,剑子突然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推倒。我跳起来气急败坏地问他干什么,他指着我身后,说:“美女!”
  我回头看,果然是个美女,简直可以用《红楼梦》中描绘黛玉的诗句来形容她。课上老师讲了,我他妈却忘了,我问剑子怎么形容了?剑子想想说:“绣房里钻出个大马猴!”我俩真像大马猴一样哈哈大笑了,想引起对面美女的注意。可哪有美女会关注两个十二、三岁的小混球呢?我们俩冲着那个美女猛吹口哨,疯狂招手,可她就像没看见一样。我很悲伤,朝她惨叫:“姐!”
  我能看见她脸上因为我而生出的红晕,我心里满足得犹如摸中了大奖一样。可没想到剑子更绝,他大叫一声:“妈!”全大街的人都笑了。美女气得身子发抖,朝后面的人海大喊:“喂!你听见那两个小混蛋喊什么了吗?给我去揍他们!”
  一个大胡子男人冲出人群,疯了一样朝我们跑来。“不好!”剑子大叫一声,拉起我就往前狂奔。我们在人群里乱撞,众人都在我们身后怒骂,我不知道我应该哭还是应该笑,但我还是继续和剑子拼命地向前奔跑,否则我们就会被那个壮汉捉住,被他痛打一顿。这也是个定律,它让我悲伤。
  一直跑得再也听不到那个壮汉的叫骂了,我才粗喘着拉住剑子说我们休息一下吧!他点头表示同意。我俩停了下来,环顾四周我又吓了一跳:我们竟然跑进了那座让剑子歌咏的学校!校园里静悄悄的,教学楼在阳光下像睡着了一样安静,让我担心它随时会倒下砸在我们的头上。风把树叶吹得“沙沙”直响,飘飘转转,如同无数戴着绿帽子的白痴在做广播体操。一个男老师在对着墙壁练习打网球,他装着没看见我们,我也根本不想看见他。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回到这地方,难道我天生犯贱吗?难道我一辈子都要浪费在这里吗?看样子剑子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俩对视了一眼,都笑了。这件事弄得我们俩都挺不好意思,过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
  剑子说既然来了我们就顺便把书包也一起带走吧!过几天就是期末考试,我们应该好好复习,考个好成绩报答父母与老师。我想了想,点头同意。于是我俩又去教室拿书去。可教室门锁着,我拿自己家里那一串钥匙对着锁子折腾了半天,锁子安全得就像中世纪男人给妻子做的贞节带。我无可奈何地问剑子怎么办?剑子冲我笑笑,说:“好办!”
  他突然挥起拳头向玻璃砸去,在玻璃碎掉的那一刻他又闪电般将拳头收回来。剑子的那一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烙在了我的灵魂里,每当我想起那一幕就会兴奋得像学校放假一样。
  剑子打碎玻璃很轻易地爬了进去。我太胖,花了好半天力气才跳进去。里面充斥着一股馊臭的味道,我估计那股气味是从拖布上冒出来的。剑子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说他见咱们班主任第一面时丫的胸脯与腋下就散发着这种味道,差点没把我熏死。我和他争执了好半天,最终也没有分出胜负。
  那天我们还翻了别人的书包,想看看这帮混蛋们到底在干些什么!结果在几个女生的书包里发现了卫生巾。我双手发抖地把花花绿绿的包装撕了下去。剑子摸索着失望地说:“原来就这么个样子啊,我怎么看都像口罩!”我笑了,拿起一块在手里比划着,它和我的手掌一般大小。这个发现引起我的无限遐想,然后就认为自己是个变态,未来肯定一片黑暗,人生也完蛋了。
  后来我有幸上了高中,老师让我们做练习:从一件事物联想到另一个事物,而且一定要条理清晰,譬如:盘子——月亮。我的同学们有的从打群架想到军阀割据;有从唐装盛行想到满清遗老复辟的;还有从满大街性病补药广告想到东亚病夫的,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老师说同学们今天的发言都很棒,特别有想象力,我心想:“操!照你这么说老子初一时想象力就丰富得一塌糊涂了。”
  可那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想象力,一时还挺悲伤。剑子说咱们给父母留张条吧!我瞪着眼睛骂他:“咱们要走就它妈走干净,别弄得娘们儿似的!”剑子不理我,坐讲台上写条,写完之后我抢过来看,上面写着:
  爸、妈:
  对不起,我走了,爸砸烂了我的游戏机我不怨你,我走是因为你们对我希望那么大,可我的学习成绩太差了,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别找我,你们是找不到我的。
  爱你们的儿子:剑子
  看完剑子的纸条我鼻子也有些发酸,突然改变了主意,也决定给爸爸、妈妈留张条。
  我的条是这样写的:
  爸爸妈妈:
  对不起,我要走了。妈妈教训英雄是对的,可许多事情是不允许讲道理的,英雄在我们班就好比一个机关的处长局长,而我只是个小科员,妈妈惹怒了他,我活不下去了。
  爱你们的儿子:不倒霉
  写完条我们用粉笔把信压在了讲台上,然后拿着书包跳出了教室。学校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我俩为了不碰到熟人,低着头快步往外走去。出了校门,我看见厕所门口停放着一辆自行车,我们数学老师正边解裤子边往里走,再仔细看,这个委琐的老头竟然没有锁车子。我示意剑子看,剑子看了一眼自行车,又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跳上自行车后座时剑子骂我是头肥猪,我给了他一拳,用春节联欢晚会上主持人惯用的那种嗓音说:“新生活到了!”
  第一次离家出走时我才十二岁。那个时候我觉得人人都是不长鸡巴的小天使,终日笑眯眯的,生活就是唱歌跳舞,而只有我一个人是个坏孩子。我会做出许多惹别人不高兴的事情,让这美好的生活变得缓慢而沉重。可我又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摆脱这繁杂的环境。每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即将入睡的那段时间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大脑一片寂静渴望昏沉早点儿到来,就像电视剧里那些花季少年们期盼美好明天一样。
  我与剑子离家出走时街上的树都长出了鲜嫩的叶子,散发着一股清香味道。我和剑子骑着车往前走,迷茫地瞪着眼睛,像是在寻找什么。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但我坚信我肯定能找到些什么。走啊走,云彩遮住了太阳。天一下子就阴了,远方响起了雷的怒吼,天空不时现出几道亮起紫色光芒的闪电,我感受到了雨前的闷热,我想我应该买瓶有薄荷味道的洗发液,把它全涂在我又脏又硬的头发上,等倾盆大雨淹没城市之时我就走到马路中央,任凭雨水渗入我的毛孔之中。那又有什么呢?在雨滴落到地上摔碎了的声音中我旋转。火星四溅,大地震动,风云变幻我也要旋转。不旋转是不人道的,我的身影在所有的湖面上与荧光屏上闪闪发光。当别人对我的爱结束时我要旋转,当别人开始恨我时我也要旋转!不停的旋转,和地球反着转。
  剑子骑车开始加速,我们已经能感觉到雨点砸在脑袋上的冰冷了。剑子看看天说:“下雨了!”我心想这说的不是废话吗?剑子见我不吭声就叫我的名字。我问他干什么,他说我们应该算好朋友吧?我说没错。他又问我:“那哥们求你一件事你不会拒绝吧?”我向他保证绝不,问他有什么事,他表情痛苦地说:“不能说,一说就不是朋友了!”我一听这话就他妈急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啊?哥们儿不就是用来上刀山下火海跳油锅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两肋插刀的嘛!快说,要不你就不仗义了!”剑子听我这么说,紧皱着的眉头也松开了,说:“那我可就说了!”“说吧!”
  “你丫从车上滚下去,他妈累死我了!”
  我跳下车,和他漫步在淅淅沥沥的雨里。风吹过街道,抚摸着我的脸庞,身边不时有人骑着车急驰而过,气喘吁吁,像狗一样吐着舌头。剑子的表情凝重,他盯着一个个远去的人,每过去一个他就唾一口痰,我说你别这样,我烦,他野蛮地冲我吼道:“你烦?我还烦哪!”
  雨越下越大了,我浑身上下都被淋湿了,水让我感觉到寒冷,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那样我会觉得很幸福。
  突然我看见一座建筑物,透过窗户我看见里面金碧辉煌。我对剑子说咱们进里头避避雨吧。剑子点头同意。我说咱们赛跑吧!剑子不理我,一个人低着头哼歌。我用足气力开始往前奔跑,冲刺的感觉让人愉快,一直对我一往情深的疑问们在那一刻似乎被我远远甩在身后了。
  剑子把车放在了楼前那座马雕像的下面,远远望去,它们就像母子一样。我和剑子气宇轩昂地手拉着手进入了大厅,里面有一股皮革的香味。剑子皱皱眉头,对我说:“真他妈不舒服!”我也不舒服。一切威严高贵的东西都让我不舒服,那时我们都还太小,只知道所有盯着我的目光总像是不信任的嘲笑;现在我已成年,看了很多新闻报导,也就习惯了不舒服。
  我与剑子浑身湿淋淋的,衣服也脏了。我和他一人背一个书包,他的是绿色的而我的是红色的,上面都粘了许多卡通画像。最近,我去剑子家玩,又看见了他当年离家出走时背着的书包,就哈哈大笑着说剑子你这书包真傻B。再一想不对,他的那么傻我那个又会好到哪儿去啊?可那时我们都觉得自己的书包特棒,虽然它身上总往下滴水,落在脚下红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把地板弄得如同狗屁股一样脏。我和剑子像两只落汤鸡一样站在大厅里,对别人好奇的目光无所畏惧,从容地欣赏着天花板上漂亮的吊灯。
  一个保安向我们走了过来,我看到他的橡胶棍子感到有些紧张,咽了口口水。剑子示意我别去看他。保安早就注意到我们这两个像是刚从河里爬上来的孩子了。他走到我们身边,用一种警察特有的犀利目光注视着我们,看着我们脸上那种掩饰不住的慌张,他心里一定感到特别满意。
  他问那个背红书包的孩子:“小朋友,你们是谁啊?你们从哪儿来的?来这儿干什么?”那孩子肮脏的脸上露出笑容,故做天真状:“你猜!”“我怎么能知道呢?”“我是来找我妈的!”那个背绿书包的孩子说。“那你知道你妈妈在哪个办公室吗?”“不知道!”“你妈妈叫什么?”“不告诉你!”警卫挠挠头皮说:“这可就麻烦了,这楼里面有好多叔叔阿姨在办公,你们什么都不说。我只好请你们出去了!”还没等我眼皮一翻,说出“凭什么啊?”他就把我和剑子一只手拎一个,给扔了出去。
  外面下着雨,可我们必须抬头走路,否则会更加难过伤心。雨点慢慢少了,我们心中暗喜。突然又开始往下落冰雹了,一个个都他妈像葡萄那么大,砸在头上犹如被人打了一拳。剑子突然哭了,手一挥说:“上车,爱谁谁了,砸不死我不算完!”我劝他不要这么悲观厌世。“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老大爷骑车走出去好远回头冲我们喊叫,刚喊完就莫名奇妙地滑倒了。天空在他身体接触地面的一刹那骤然变得晴朗无比,鸟语花香,没有了暴雨、冰雹与狂风。雨停了,我浑身潮湿地站在路上,呆呆的看着远方,跟前的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
  我与剑子就在这么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一家游戏厅,老板是一个老太太,乌黑干瘦,看到客人进来眼中立即闪烁着少女特有的光彩。看见顾客们来了她就微笑,牙很白,所以我也爱看她笑。我总喜欢来这里玩,这儿的每一件东西都能让我忘掉许多烦恼,虽然它们比我的烦恼更血腥、更暴力也更残酷,可这里仍然是我的乐园。在游戏面前我还有胜利的可能,尽管我只不过是一只天生的虫子。
  老板一见我们就兴奋地向我们招手,我微笑着向她走了过去。
  “好久不见了!”她说。我说没错,好久没来给精神文明建设做贡献了。她大笑,声音沙哑,我原以为只有那些唱圣歌的黑人胖大妈才能发出这种声音。我跟她换了十块钱的游戏币,一块钱四个,两手握满了这种闪闪发光的硬币让我心里特别踏实。她告诉我又进回来两种最新的游戏,一定要我试试。当我回头面对这间乌烟瘴气的屋子时,才看见许多和我一样沮丧的孩子们,脸上因兴奋而流下了汗水。
  剑子指着老太太对我说:“你看她那么老了还笑得这么风流,年轻时不会是在妓院干过吧?”我低声说别扯了,让她儿子听见打不死咱们俩。
  我和剑子都属于此道中的高手,我们小学六年就是这么打发过去的,但我们俩从来没有较量过,因为两虎相斗肯定两败俱伤。我们是朋友,谁哽屁了另外一个都会伤心。
  剑子的强项是格斗类游戏,他信奉的名言是“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我看着他挤进人群心想自己也不能这么虚度光阴了,赶忙去寻找自己生命中的意义。应该说我是一个热爱脚踏实地的孩子,我喜欢那种一关一关征服的游戏,而今天它们都被比我更厉害的家伙占据了;他们神色安详,一边杀着幻想中的敌人,一边快乐的吐着烟圈。估计父母不来踢他们的屁股或者自己不脑溢血死在那里他们是不会撤离的。我满心欲望可浑身冰凉,郁闷地在这天堂里转圈。走到柜台和老板买了盒烟,点着一根之后塞到嘴里,一股辛辣而又甜美的烟雾冲进了我的咽喉。我的嗓子像被一根大铁棍撑开之后又被无数只爪子撕裂般疼痛,不由大声咳了起来。当时我还小,和只大白兔一样纯洁,觉得这样很丢人,好半天没敢抬起头,可最终发现根本没有人在意我,就连老板娘也笑眯眯地看着天花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想这个世界完了,人与人之间太冷漠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明白对你板着张脸是很正常的,真要是一个个盯着你看那你就完了。
  我从老板七岁的孙子手里抢走了手掌游戏机,坐在墙角里一个人玩俄罗斯方块。老太太冲过来怒视着我说你怎么能抢小孩子的东西?我说这是游戏机吧?是游戏机我付了钱为什么不能玩?估计老板也认为我的话有道理,叹息地摇着头,走开了。
  砌好一层层方块,不要有失误,让它们消失,让它们全部消失,没什么值得我伤心,这是现在唯一值得我高兴的事。
  在手掌机“你是笨蛋”的叫声中我迎来了晚上。天完全黑了。我大脑一片空白,看见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心中所有的灵感都被这该死的游戏浪费了,我摇摇晃晃地去找剑子。哪里有一大群人围着的话他肯定在里面。我猜得没错,他已经破了记录——连胜十七人,正在不时发出惊叹的人群中红着双眼痛击敌人。我对他说:“我们走吧!”他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我心里咒他赶快输掉,他果然被对手打败了,失败者剑子莫名奇妙地望着我:“你刚才说什么?”我没理他,走到柜台让老板退掉自己一下午都没用上的那些硬币,我对老板说你送我一个吧,老顾客,也该优惠我一个了!老板给了我一个,我塞进剑子的口袋,告诉他那是上帝送给他的礼物。他一脸茫然,估计还沉浸在失败的惨痛之中。
  我们走出小巷,在豪华的高楼大厦之中往前走。刚下过一场雨,天空很干净,这座像棺材一样的城市忽然闪闪发光,我想这城市里还有许多的漂亮姑娘,她们的脸和这座城市一样一成不变美丽并且无聊。
  我们找了一个小巷里的旅店冲了进去,让我进去的理由是它挂在门外的招牌是小巷里破尿布一般的幌子中最干净的一面。有一个男人在柜台里面看电视,我问他多少钱一个床位,他告诉我双人间二十五块钱。当他把钥匙扔给剑子时我盯着他看,心想要是蟋蟀少了两只触须的话那就是他了。我至今仍然记得那间令人恶心的小屋,但实在找不出一个你们能接受的词来形容它,我只能说一个脏字实在无法包容里面丰富的内容。剑子倒是并不在意,纵身扑到了床上,可没想到那被单下面就是硬木板,看着他大叫一声痛得打滚的样子我哈哈大笑,笑完才想起我们还没有吃饭。我买了两碗方便面,泡开之后,香气腾腾,好吃看得见。
  因为怕得传染病,我俩谁也没有脱衣服就躺下了。在黑暗中,在冰凉的潮湿里,我们没有情绪交心,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剑子不一会便打开了呼噜,我闻到一股骚味,那是从我枕头里散发出来的。没有激动与兴奋,或许明天我还会好奇,但此刻我只想大哭。
  我是因为害怕英雄报复我才离家出走的,实际上英雄与我之间也并无深仇大恨,我甚至有一段时间跟他走动的还算亲近。英雄一家住着几间低矮、阴暗并且潮湿的房子,我去他家玩时要在一大片似乎风一吹就要倒的房子中七拐八拐很长时间。可他家的街门气派得惊人,门上涂着的油漆如同西瓜汁一样鲜红,永远散发着新鲜的汽油味道。上面钉着许多金黄色的钉子,呈几何形状包围着一张老虎的脸,老虎嘴里还叼着一只铜环;两扇门上一边一个,表情比英雄可爱多了。我每次站在他们家门口时先扇两张老虎脸几个大嘴巴,然后才用铜环扣击大门,大喊:“英雄,我来找你玩了!”
  天是灰蒙蒙的,我的声音和钢铁撞击声,音量大得几乎让我晕倒,它在天空里游荡并激起一片狗吠。
  英雄养了许多鸽子,都关在一个铁箱子里。那个铁箱很大,远远一看像辆没了轮子的汽车。那上面有许多锈迹,花花绿绿的特别好看,我喜欢用手触摸它们,给我的感觉就好像美女在抚摸刺客胸膛上的伤疤一样美妙,它们是冰凉的,像天空一样冰凉,让我只打寒颤,然后我的心跳就会急促。我回头对英雄说:“英雄,你丫把鸽笼打开,让我看看鸽子们!”
  英雄正蹲在地上刷牙,他吐掉了嘴里的泡沫,一边擦脸一边骂我:“着个鸟急!我就它妈不打开。”我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嘿嘿地干笑。这时英雄他妈就会过来指责英雄不该这样和同学说话,让他把鸽笼打开。
  他妈长得很漂亮,那作派就像鲁迅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描述过的那个卖豆腐的女人。可英雄总认为我用“漂亮”来形容他妈是不恰当的,应该用“美”。我又无法反驳,因为英雄生起气来比他当卡车司机的爸爸打麻将输了钱时还暴躁、凶悍;所以,每当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发展到快要动手的地步我就赶紧摆摆手,以示认输。看着他脸上得意的表情,我只在心中暗骂:“操!一家子劳动人民!”
  英雄的所有的鸽子里我最喜欢一只浑身乌黑的,它不论被谁捉在手里都高昂着头,警惕地“咕咕”叫。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忧郁得像个感伤诗人。我总认为它爸一定是只法国鸽子,可英雄不同意,狗日的甚至荒唐得说这只鸽子有波斯猫的血统!它从来不飞,同伴们在碧蓝的天空高旋飞翔、引吭高歌时,它总躲在鸽笼的阴影里呆呆注视着对面的墙,那时候谁都看不见它,找不到它,不论白昼的阳光多么强烈,多么明亮,它所在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我向英雄要过这只鸽子许多次,有一次我甚至提出来要拿钱买,可他总是不同意,他说据他所知这么奇怪的鸽子只有他有,他一定要好好研究。只可惜英雄还没有成为养鸽专家时它就死了。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人在熟睡中被鸽笼里传出来的声音给惊醒了,那里面像是有人在大声哭泣,又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在撞击铁板。英雄赶忙去开锁,他刚一打开鸽笼门,一团黑影箭一般的飞了出走,吓得英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团黑影在夜色中像颗子弹般直冲云霄,一眨眼就消失了。他爸去清点鸽子,只少了那只黑鸽子。
  第二天,他妈在扫院子,抬起头擦汗时看见天空中隐约有一小黑点往下降落,她还以为是飞机呢。等她扫完院子的时候,一只还散发着热气,香喷喷的烤乳鸽落在了院子中间,激起了一片迷雾般的灰尘。
  那只鸽子没死时,我甚至还动过干脆把它偷走的歪念头,可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了,因为英雄的鸽笼实在是太厉害了,曾经把一个将鸽笼误当成小卖部窗口的醉汉电得休克过去。打那以后英雄的鸽笼就名震四方了。剑子有一次参观完之后悄悄地对我说:“你说他们家不会把存折藏鸽笼里头吧?”我笑着骂他扯淡,他却一本正经的说不是扯淡,完全有可能,他家的金银细软就都锁在了冰柜的最底层。
  why的手指头断
  关于why的手指头断了的过程说出来真是让人难以相信。我跟鱼他们讲时他们总会笑着骂我异想天开,鱼说:“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发生嘛!”可why的手指头确实是断了,这就是事实。而有关他的指头的一切议论皆属于雄辩,而“事实胜于雄辩!”——我的语文老师每次把我叫到办公室时总是用这句话教育我。他这样说我,是因为不管我怎么努力学习说拜年话,他还是不喜欢我的作文。我说我确实努力了,可他不相信,并且反驳我说他一点也不喜欢我的作文。我想说我看你丫是不敢喜欢吧!可事实是他每次这样说时我总是无言以对。
  现在,我只能为why找些假话来搪塞,你只要把它当成事实来看就可以了。
  why一大早进了教室,只有两三个值日生在打扫教室,目光阴沉好像要把why也扫进垃圾箱。why不理他们,径直走上讲台迎着晨光打起了太极拳。why打太极拳是想恶心学校领导,他说他们的思想、教材、方法都像太极拳一样古老。学校老师上课时,也应当一边练太极一边讲课。你听听,why的确是个蛮有创造性的家伙,我一想老师们打着太极拳讲课的古怪样子,就会乐出一串响屁来。
  why一面练太极拳一面放屁,气得值日生恨不得用扫把把丫赶出去。这时班主任冲了进来,手里拿着锤子和一大堆图画,他刚看见why的动作时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哟,练上太极了,来,你帮老师把这几张画钉到墙上去。”他说完把锤子和画框塞给why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why站在椅子上才能把这些画钉到墙上去,他无可奈何,一边干活一边骂班主任是个混蛋。我们知道,学校所有的教室里都会有这么几张图用来做装饰:几幅科学泰斗老头子的画像,一张化学元素表,一张全国地图,一张视力检测表。因为在教室挂了多年,一届传一届,早已失去了鲜艳的光泽,所以那些泰斗们困在画框里毫无生气,犹如死了一样。why盯着手中那画框里的老头恶狠狠的骂了句“操你妈”,然后把它钉在了墙上。画框里的老头冲why傻乎乎的笑,激起了why心中的厌恶,他把一只铁钉子摁进了老头的嘴里,并狠狠地把锤抡开猛地砸去。听到“哎呀”一声惨叫,值日生回过头一看,why把锤子砸在了他压钉子的那根手指上。这时我正好来找他,听到他的惨叫声,赶快冲了进去。见why那根手指被砸直了,肿得发光,上面隐约还能看见一些血丝。我让他弯弯手指,轻轻一碰,why立即痛得鬼哭狼嚎,我对他说:“完了,你丫这根手指肯定断了。”why痛得顿着脚直骂我:“你傻B呀,快带我去找老师呀!”
  我赶忙扶着他去找他的班主任,一路上why脸上不断渗出黄豆那么大的汗珠来,他痛苦得如同分娩一般。和我们擦肩而过的学生们面露惊羡地看着我们。一个女生还和她的同伴说:“真好,你看他这伤最起码能在家休息两天。”
  why听见了这句话,回头骂她:“老子他妈砸你一下试试。”吓得那俩女生在校园的石板路上留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很快消失不见了。
  我批评他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断了的是指头,又不是老二。他说别废话。why受伤的手指头惊动了班主任、年级主任、还有校医。校医想用他的手指头练医术,刚一碰,why就吸吸溜溜吱哇乱叫,校医只好观察why的满脸汗水,仔细听他的叫声,然后断定他的手指头断了,必须立即去医院治疗。
  在由谁陪他去看病的问题上大家产生了分歧。大家都在郊外的这所破学校里呆烦了,老师们也想出去透透气。所以,年级主任说他去,因为他负责年级的全盘工作。why的班主任说该他去,因为他是why的班主任。校医说她必须去,因为她是医生。甚至我的班主任也要去,理由是他们家离医院近,她熟悉情况。吵了半天,大家征询why的意见,他指着一言不发正傻笑着的我说:“有不倒霉陪我就行了。”
  这次他们结成了统一战线,谁都不同意我去。又吵闹了一阵,政教处主任给正在湖边钓鱼的校长打电话,说明了情况,然后点着头“嗯,是,好的,您放心”了半天,才挂了电话说:“校长决定让伤者掷绣球,扔着谁是谁!”
  没有绣球,why就拿沾上水的擦桌布代替了,他把那块毛巾准确地扔到了我的脸上,我闻见了一股唾沫的酸味,差点没把我恶心死。
  年级班主任和老师列队给我们送行,why被我扶着,缓缓走过人群,不时呜咽着和为他伤心的人们握手、告别,嘴里还念叨着“保重、放心、再见”之类的狗屁话。校医甚至都哭晕了过去,年级主任哽咽着拍拍why的背,扭过头去偷偷抹了一把泪,然后把我拉到角落塞给我二百块钱,再三叮嘱我要省着花,这是学校的钱,回来之后一定要还给学校。他说着说着突然大哭了起来,抱着我含糊不清地说why是个好学生啊!
  我们走出学校大门时,我朝教学楼望了一眼,发现每个窗口前面都站满了学生。他们的目光密密麻麻一大片,都是绿色的。我让why看,why回过头来脸色苍白地对我说:“吓死我了!”然后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不到一分钟就看不见学校了。why对司机说师傅对不起我们忘拿钱了,司机踩住恶声刹车轰我们下去,临走时他还骂了我们一句:“找抽呀!”
  这句话让我们乐疯了,又走了五、六分钟,我们找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一队晨练扭秧歌的老太太们也站在那里,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why冲她们咧嘴直乐,并且竖起红肿的指头给她们看,可人家谁也不理他。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从后面看,他的背影失落得就好像有摄像机在对他拍MTV似的。
  在城里我和why转悠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医院。大厅里有很多人,我看他们都很健康,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我这是第一次陪人来医院,心里还有些紧张。我拉住一个护士说我有一个同学手指头断了,应该怎么办?那个护士没好气地甩开我的手说怎么办?找医生看啊!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我心想有文化就是不一样,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理。我拉着why闯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床上坐着个男医生,正扳着自己的脚费力地剪指甲,一抬头看见我俩这么冒失地进来吓了一跳,问我们有什么事。我从小一见白大褂就害怕,此时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why呲牙咧嘴地说断了!大夫拿起电话吼着:“赶快准备手术室,有急救病人,内脏都断了。通知血库。”我赶忙解释断了的是手指,不是内脏,他拿起电话又吼着:“通知保安科,说外科有两个家伙扰乱我们正常工作!”
  我们又跟前来制服我们的保安解释了半天,再跟医生赔礼道歉,他们的脸色才缓和了下来。其中一个胖保安告诉我们应该去骨科,坐电梯上三楼往右拐第一个家就是。我感激地对他说谢谢,他冲我们嘿嘿一笑,说:“没什么,吃了人民的饭,就要为人民服务嘛!”我听他这么说,总觉得他话中还有什么别的含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我们进电梯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大家对迟到的我们流露着反感。我们挑衅似地挤进了电梯。那么个小空间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情绪。旁若无人地大声咳嗽了起来,我赶忙特别关心似地拍着他的后背说:“你的肺结核不见好,怎么倒越来越严重了?”等我俩临下电梯时我能感觉到大家怨毒的目光,要是眼皮上长牙的话,我想我俩早就被撕碎了。
  到了骨科诊室,一个干瘦的老头让我先去挂号,然后他才诊断。我求他先帮why治治,别让他那么疼,他不屑地摇摇头说把他当傻瓜的人多了,可他从来没上过当。我微笑着听他说完,心想这老头怎么长得像一只没有触角的蟑螂呢?等我把一切手续都搞定之后,why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任凭老头那枯黄的爪子怎么摆弄他的手指头,也不说一句话。
  老头闭着眼捏了why的手指头好半天才松开手,我有些害怕了,紧张地问:“大夫,他没事吧?”
  老头玩着手中的圆珠笔,说:“他这个病很难办啊!我一时也不能确定到底断了没有,先拍个片吧!”我说我们不想拍片,他愣了一下,说不拍片也行,开些药回去慢慢用,慢慢地也就好了。我问why行吗?他点了点头。我拿着药单去药房一问价钱,数目大得我都不敢写出来。我回到骨科说大夫我们又不想开药了,我们只想知道他骨头到底断了没有?
  “我说过我查不出来嘛!我们院有规定,这要拍片才能查出来!”看老头脸上的表情似乎特为患者负责。why说那您给我开点止痛片得了。老头连忙摇头:“我从不给病人开止痛片,做为一个老医务工作者那样做等于砸自己的招牌!”
  “你丫现在知道充老了,那你连骨头断没断都查不出啊!“why实在忍不住,冲他吼了起来。
  老头拿起电话吼道:“通知保卫科,说有两个家伙在骨科扰乱我们正常工作!”
  当我俩垂头丧气地走在医院里的草坪上时,不慎被喷泉里的水溅了我一脸,我回想刚才胖保安说过的那句话:“断没断是我们的工作范围,你只要把它当成断了来治不就行了吗!”这句话真他妈对!可我们花几百块钱拍片、买药,丫那指头要是没断不就亏了吗?我也不希望我的朋友指头骨折,那样他会疼,这两种想法相互矛盾。照我们政治教师的意思,凡相互矛盾的问题都属于哲学问题。望着why犹如透明的红萝卜般可爱的指头,再想到我生活在一大堆哲学问题中,就沮丧无比。
  我们继续往前走。现在是这座城市最喧闹的时候,没有地方可去,也不能回家,我们俩就在马路边上猜测迎面驶来的汽车牌照号码是单还是双,谁输了就踢谁的屁股。现在我才觉得那些教过我的老师们说得没错,我是个笨蛋。
  我俩坐在马路边的长椅上,呆呆地望着眼前飞驶而过的一切,不断地跺脚大叫。我们的身后是一片草坪,里面有嫩绿的小草,有各种各样的花朵,有一座可以变出无数彩虹的喷泉。可爱的小鸟在上面叽叽喳喳,欢跃蹦跳,它们要么冲进喷泉里洗澡,要么突然抬起头,直冲云霄。
  这里是心脏最有生命力的地方,可我和why却颓唐得一塌糊涂。
  why仔细盯着地面,他发现一只蚂蚁立刻就用那只断了的手指将其压死。这个举动多少有些不像是他,他平时挺慈悲的,这大慨与他断了指头心烦有关。看到一个欢欣鼓舞的小生命顷刻之间就变成了皱成一团的黑点,这让我感到很难受,我不希望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倒霉的家伙存在。可望着why脸上比蚂蚁临死时还痛苦的表情,我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只苍蝇落在了我的大腿上,两只前爪张狂地搓了一气。我看见它的屁股在扭动,然后就飞走了。过了一阵,那只在半空飞旋了半天的苍蝇又停到了我胸前的拉锁上,它也许觉得这是个思考的好地方,干脆趴在上面动也不动,犹如睡着了一样。
  我想吓它一跳,就“啊”地一声大吼,那只苍蝇立刻无影无踪了。吼声惊动了正在屠杀蚂蚁的why,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说:“你丫有毛病了吧!”
  这时候我听见一声比我刚才那声还惨的叫声,顺着声音望去,一只雪白的小哈叭狗躺倒在地,一个女孩骑在自行车上单脚点地立在旁边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那狗的主人是一个特仙风道骨的老爷爷,他质问那女孩骑车怎么不看脚下?小姑娘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可谁能知道这狗会横穿马路啊!”老头怒斥她胡说,说他们家二虎最遵守交通规则,就连见了闯红灯的人它也要狂吠一气。小狗好像要证实老u爷爷话属实,又哀嚎了两声。那女孩说大爷,对不起,咱先看看狗伤的怎么样。老头气势汹汹地把狗浑身摸了一遍,说:“没事!就是前爪骨折了,看你还有良心,你走吧!我自己来弄。”
  那女孩笑眯眯的跟老大爷道了声谢,骑上车飞快地跑了。我和why一直看着她的身影直到在远方消失,这才回过头再看老人,他皱着眉在小狗断了的前腿上摸了半天,然后在关节处狠狠的拍了一下,小狗又一声惨叫,然后若无其事地跑到一棵大树后面撒尿去了。
  我惊叹道:“神医啊神医!”老头看了我们两眼,拉着狗向前走去。why拉着我拦住了老人,他板着脸问我们干什么,why把自己的那根指头伸到他面前,用求乞的腔调问他:“大爷,您能帮我看看这根指头是怎么了吗?”
  老人看了一眼,说他不是医生,让why去医院看。why哭着说家里穷,爸爸妈妈都下岗了,自己今天干活时把自己手砸了,去医院看又怕花钱太多,三个人一个月的伙食费都不够。我在旁边“嗯嗯啊啊”地附和着。
  老人大概相信了why的话,让why把手举起来,他拿指尖捅了捅那根伤指,why痛得皱起了眉头。老人问他是不是很疼?why点了点头。老人说那还没断,要是真断了的话刚才那一下你能疼得晕过去。然后他握着why的手指猛地向外一拉,why惨叫一声,我赶忙问他怎么样,他诧异地盯着我,说:“没事了!一点都不疼了!”
  我俩真心诚意地齐声向老头道谢,他笑呵呵地说不必,医者医天下嘛!why苦丧着脸说:“大爷,我刚才光顾得疼了,现在手指头不疼了,饿劲却上来了,我们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老头一听,立即掏出十元钱塞给why,然后叮嘱他好好学习,为自己的父母争光。我看着why连连点头的诚恳样子,恨不得一脚把丫踹进下水道里。why用老头的钱请我吃饭时还喝了一杯啤酒,他红着脸说:“我觉得这老头只应该在电影里出现,他怎么就这么傻帽啊!”
  我们不花一分钱就治好了why的手指头,还赚了一顿饭,心里轻松得想要唱歌。我们决定完成那天夜里没有办完的事情,去关东村买毛片。
  第一次看毛片
  我记得我第一次看毛片是在初春的一个上午。剑子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树长出了新的叶子,叶片很小,但绿得刺眼。我抚摸着树的躯干对剑子说:“它又活了吧?”剑子点了点头。有几只麻雀落在院里的石桌石椅上,争吵、蹦跳,天上的云彩静静地飘着,空气里有一种鲜花盛开之前的酸味,钻进鼻子后直冲脑膜,似乎非要把我的血从眼眶里逼出来才肯罢休。
  那时我十五岁。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长着翅膀的蚂蚁,每天躺在冰冷的地洞里,对着那个发光的小白点发呆,什么叫望穿秋水?这就是。
  关于那张毛片,我要补充的是,虽然当时觉得它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东西,可现在看起来其实很一般,画面粗糙,声音刺耳并且姿式单调。剑子当时给我打电话时声音都发抖:“快过来!我弄到好东西了。”我第一感觉就是剑子有了此类玩意,因为那时我们整天活在单调之中,看什么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只有我们看不到或者大人们不让看的东西,才会引起我们的好奇。
  在此之前,许多人跟我说过毛片的美妙和神奇,我还小,脑子里纯洁得像思想品德课本,根本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不顾廉耻的男女,光着屁股让摄像机拍。一想到这些,我的脸就会红。可我又希望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在生活的某一处等待着我,给我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后来,我才明白我所想的东西与那些孩子们听说的“将来要当服装设计师”“当歌手”“我要做个老师”没有什么区别,都属于梦想。
  那张毛片是剑子从他爸他妈的卧室里偷出来的。那天晚上他听音乐到了十二点多,起床撒尿时发现那个房间门缝有光。他偷偷往里一看,“世界观从此改变了!”剑子这样冲我哀嚎。
  ……
  一种甜美的幸福与一种痛苦的耻辱相互缠绕,在我灵魂最深处的每一个毛孔中仔细挖掘那些呻吟的声音,它是种子,一种包含极大仇恨的爱,是果实里的汁液。我的血已经沸腾到了极点,面孔发红,指甲里都是疯狂的欲念。可在我里面还有另一双眼睛,它冷冷地看着我,坐在我的生殖器上弹吉它,分解和弦——53231323,它忧伤地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唱歌,嘲笑我的歌。它告诉我要冷静,一定要冷静,它用我自己禁锢住了我自己。那些肉体上的变化与精神上的亢奋是不带感情的快感,我对每一个人微笑,可面对镜子时却羞臊得抬不起头来。雄壮的喊声让我提心吊胆,我被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扼杀了。她是我的爱,我幻想的发源地。女人在男人的嘴唇上、胸膛上、大腿上,我看着他们,想像他们,心里充满欲望的能量可无法进入它们。它让我的脚和爪子像火车一样可怕,我想要活着可又希望自己死去,我无法疯狂无法爆炸无法不通过爱就上天堂。在春天的一个早上,我绝望了,我不能停止对自己的悲哀,也无法改变我身体的变异,欲念“轰”地一声爆炸了,可还在我身体里忧伤地四处流淌。我觉得自己是个婊子,我不能拒绝黑暗的悲哀侵占我的心,我想去死。
  这就是我第一次看毛片时的感觉。我和剑子有说有笑地评论屏幕上的热闹景象,可我们都知道自己是在故作轻松,我们的手都小心地捂着裤裆,生怕对方趁自己不注意时猛地把手伸过来,推测到自己的凸挺与坚硬。看完之后,我们都沉重地吐了一口气。我偷偷地看一眼剑子,他面红耳赤,眼神闪烁。我想我当时的操性一定和他一样。
  回到学校,年级主任来宿舍亲切慰问了why,当他得知why看病只花了八十块(五十买盘,十块打的,二十块不知干什么了)时,他激动地说:“好,我们应该艰苦朴素!”并且再三叮嘱why下星期一定要把八十块还给学校。why点头说一定一定。当年级主任一出门,他狠狠地朝地上唾了口痰,说:“等着吧!下星期老子就摇滚去了!”
  偷老F的钱
  我第一次离家出走时所用的钱是从老F那里偷来的。我总是偷老F的钱,但从没有偷过老M的,否则我看着老M的脸内心会感到羞愧不安。那是我最讨厌的情绪了,我觉得是社会对不起我,它害了我,可我不想对不起任何人,我并不是怕他们伤心难过,我不过是不想让自己难过罢了。
  可偷老F的钱我内心没有丝毫愧疚,如果你也有一个总不在你身边等你都快忘记他长得什么样子时他又突然出现然后对你指手划脚的爸爸,你就会明白我的感觉了。我并不讨厌他,也不恨他,我看见他高兴时我也会高兴,看见他难过我也会难过,可也只是仅此而已。我想我们之间肯定缺少一些东西,譬如像那些教育专家们所说的交流啊,沟通啊,理解啊之类的东西,并且固执地认为它们一定存活在我们的心里,像两块被分别放在盒子里的磁线,等我们用各自的钥匙开启了盒子之后,它们就会相互吸引。我们男子汉的手就这么握在了一起,可以对着大千世界去说一些父子心理学的话了。那时候,我总为自己找不到那把钥匙而伤心难过,我在想:父权真是伟大,什么糟粕让它一提纯就都变成父爱了。后来我放弃了追求平等父子关系的理想,因为所谓平等就是双方都没有任何特权,可你和你爸对视三分钟,你就会产生和我相同的疑问:这可能吗?
  在我明白了自己的愚昧之后,我就开始偷他的钱。其实我们之间缺少的东西就是钱,他很少给我零用钱,而这个世界干什么都需要钱,就连一年级的小学生也不例外。矛盾都是这样产生的。
  我第一次偷老F的钱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冬天的晚上异常寒冷,空气中凝结了很多东西,走一步都会让人害怕得要命。他的皮衣就放在沙发上,和他一样威风自信,在黑暗中闪烁着紫色的光芒,在浅薄的白雾之中,它像唱歌一样美妙。那个夜晚我像个真正的小偷一样紧张,全身的血管犹如绞在了一起,不仅是寒冷,还有恐惧和紧张。我赤着脚穿过客厅,双手发抖,耳朵灵敏得像雷达一样,生怕听到任何声音却又搜索着任何声音。我找了半天,才在一个犹如地主老财的钱柜般难找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叠钱,抽了一张,像只挨了枪打的兔子一样急急忙忙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把头蒙在被子里。闷热的被子有一股酸酸的味道,那味道让我想起了橙子,又大又黄的橙子,明天一定要拿这张钱买几个电子游戏的硬币。它这会儿就在我的手心中,被我的汗浸湿了,散发着烟草的香甜。那是老F身上特有的味道,呛鼻而又让人恐惧;可我不能放弃它正像我不能让属于我的任何一件东西丢失一样。它就在我的手心中,谁都不能拿走它,但我可以把它撕碎,它是我的洋娃娃,有着野兽的面容和可爱的酒窝,它可以扭曲,是孩子的天使,它就在我的手心中。
  离家出走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我的书包不见了,里面藏着我从老F那里偷来的钱和剑子从零花钱里省下来的钱,现在看来数目并不是很大,可那时对于离家出走的我们来说那些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一大早从这肮脏的床上爬起来,我发现我们的窗户开着,而椅子上的两个书包都不见了。我当时还认为是剑子跟我开玩笑,把他从睡梦中踢醒了,可他说他也不知道。我的天!我开始发疯似地寻找,柜子里,窗户外,床底下,我连最不可能出现它的地方都找遍了,可一无所获。我沮丧地坐在地上,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太阳升起来了,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就和杂志里那些性感模特们一样放射着强烈的光,像是在引诱我,可我知道它们是在嘲笑我。
  剑子找来了服务员——昨天柜台里坐着的那个男人,他一脸委屈和愤怒,说这不是旅店的责任,是我们自己把包给弄丢了。“活该!”他冲我们幸灾乐祸地大吼。我和剑子看着他与周围来看热闹的大家伙们,默默无话。看着地板我突然害怕起来,钱没有了,我们不能吃饭,不能喝水,没有地方可以住,甚至连公共厕所都不能上了,我们应该怎么办!
  剑子看着服务员走远,狠狠地骂道:“我操你妈!就是你丫偷的。”他脸上挂着无可奈何的表情,往床上一躺,盯着天花板问我:“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我说:“要不咱们回家吧!你爸现在气也该消了,应该没事了,要是丫英雄找我碴的话我就和他拼命!”剑子骂我没有出息,遇到一点困难就要退缩。我说那怎么办?
  我们无聊地在这个小房间里打发着时间,掰腕子,讲笑话,故意笑得惊天动地,让人害怕。可这么做并不能抹杀我们丢钱的事实。那时我才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奈,就是你明白了一件事情的糟糕可又不能把它说出来。很快就到了中午,那个男人把我和剑子赶出了小旅店的门。
  我们骑着车重新上路了,路过一家超市时剑子突然在后面大喊:“噢,我知道了。”我问他知道什么了。他说一定是你把书包藏起来了,等事后把我的钱私吞掉。我刹住车,非常严肃地跟他说:“如果你是在开玩笑,这不是个好玩笑,如果你跟我说真的,我会伤心的!”剑子做了个鬼脸,说:“当然是在开玩笑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在这个城市里不停地转圈,马路像一条灰色的舌头,那些面容姣好但打扮土气的姑娘们就是它的味蕾。她们对我和剑子热情似火的微笑视而不见,可我们并不伤心。我每次从姑娘身边掠过时总要色迷迷的从她们T恤的袖管里望一眼,大叫:“看见了!”她装着没有听见。剑子哈哈大笑,我却懊恼地想:腋毛比我的都长,有什么可公主的啊!
  我们从小巷里走了出来。烈日当头,剑子和我又站在了路边,我心里迷茫得像一只长了芽的土豆。剑子说要是在学校的话现在第一节课应该下了。他见我不理他,显得有些失落,把手伸进了裤兜,表情突然显得很古怪。他把一枚硬币掏了出来,那是昨天我们玩游戏时老板送给剑子的,我们唯一的财产顽皮地躺在剑子的掌心里。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要是有一家游戏机该有多好啊!”于是,我们便看见了街对面的那家游戏厅。
  我们走了进去,里面干净得和教室一样。顾客稀少,都是身材瘦削的小伙子,他们戴着眼镜,表情斯文,发白的牛仔裤像水一样朴素。他们站在游戏机前专注地盯着荧光屏,用手中的摇杆和按键控制着廉价的生死。我们不知道该用这枚硬币去玩什么游戏。——任何游戏都会结束的,到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只能站在现实的地上,身无分文。剑子一咬牙,把它投进了一台老虎机里,“噼里啪啦”乱摁一气,老虎机里传出了刺耳的嗓音,我们捂着耳朵,盼望奇迹出现。奇迹果然就出现了,一大堆硬币像瀑布一样涌出了出币口,掉进了我们脚下的小篮子里,剑子欣喜若狂,抱住我吻我的头发。我又按进去一个硬币,和上次一样我们又中了。这次掉出来的硬币更多。人们的目光被我们欢快的叫声吸引过来,他们围过来惊异地看着我们一次又一次猜中,成百上千的硬币落进了篮子里。剑子每次把币扔进机子里摁电钮时我就会兴奋地盯着出币口,欢愉与满足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很快地蔓延,在我的肠子里生根发芽。什么是银河?现在我眼前的就是银河!一条银色的瀑布,闪着金属的光泽,落在地上时发出的响声清脆动人。那一枚枚粗糙的硬币是金钱,是我们的食物。我们的运气实在太好了,篮子里现在装满了硬币,还有几枚掉在了地上,估计能有四、五百个,剑子大张着嘴,看不出来是在喘气还是在微笑,我想他一定是在感谢上帝。一个染着一头漂亮金发的小伙子从人群里挤了进来,拔下了我们机器上面的电源插头。剑子愤怒的推了他一把,说:“你干嘛啊?”他说:“我是这儿的老板,别玩了,我给你们结账。”我本来想和他理论,可他眼神像野兽一样盯着我们,我就又失去了勇气。剑子也失去了勇气,我们在众人的注视下和他去柜台结账。那帮混蛋发出了不满的嘘声,估计是为我们没有大干一架而感到惋惜。一共是四百七十三个硬币,他给了我们一百五十块钱。当我的手指碰触到那让我心绪迷乱的纸张时我真想抱着它大哭。临走时金发男孩冲我们恶狠狠地微笑,说:“再见!”话语里面的敌意像拳头一样让我心慌,他又伸脚绊倒了剑子。我过去扶起剑子,剑子拿着砖要敲玻璃,我拿那张百元大钞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剑子露出了微笑,我们一起冲刚才还哈哈大笑现在则咬牙切齿的金发男孩抛了个飞吻。身上又有了钱,我们昂首挺胸地走在街上,谁看我们,我们就用同样的眼神盯着丫,这真是个轻飘飘的世界。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我们花父母的钱的时候心安理得得像是在花自己的钱一样,可当我和剑子有了靠自己运气赚来的一百五十块钱时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花了。我俩一边走,一边商量应该如何分配这笔钱。我俩列出了十多种计划,其中最节约的一种是每天吃两顿饭,一人一袋方便面,到了晚上就上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睡觉。可这些东西都无济于事,站在刮着风的街头,我们才悲哀地认识到无论我们怎么节省,这笔钱迟早还是会花完,以后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蹲在地上抽烟。对面的大广告词——让秀发和黑夜溶为一体吗?请用大黑洗发液。“钱就是个婊子!”我恨恨地骂,“还是个最烂的婊子!”剑子不理我,他坐在马路牙子边上用那张百元纸币叠飞机,叠好又拆了,扯开,接着叠。
  最后,我们决定大吃一顿,把这些钱吃光,我们咬牙切齿地在大街上走了几个来回,可没有找到一家符合我们心意的食堂(请大家原谅我用这么一个土里土气的词,我在学校呆的时间太久了,用其它词去形容吃饭的地方我觉着别扭!),它应该是这个样子:装饰豪华,侍者美丽,说话要像大学教授,最好是说文言文,而且,饭菜价钱一定要便宜。老M总是说:“梦想与现实是有很大差距的。”我们现在就感受到了这种差距。天色已晚,有了钱的我们像两个穷光蛋一样在月亮下面的街道上游荡,两脚发软,眼前的景物变得混乱、抽象。剑子说:“操!以后我也当个印象派画家!”
  一辆面包车突然驶到了我们眼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大手已经把我揪进了车里,车厢里黑暗、闷热,太挤了!我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凶狠的声音问道:“钱呢?”剑子反问:“什么钱?”我听见了一声脆响,我想剑子肯定挨了个耳光。“装什么蒜,下午的150元钱!”我和剑子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他嘿嘿冷笑,我感到几只手在我的身上乱摸,然后,黑暗中传来纸币揉动的声音。“打!”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发不出声。那几只手变成了拳头,在我的脑袋上一通狠擂,我从没有听过那么可怕的声音。我想剑子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当时都忘记疼痛了,我只是佩服他们: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竟然还有人在我嘴上踹了两脚。他们把我推出了车,我看见剑子趴在地上呻吟,于是我也就不再不好意思了,也躺在地上叫唤。看着面包车离弦之箭似地远去,我知道我们又成了穷光蛋。
  大街和我认识的那些女生的脑袋里一样空无一物,一样花里胡哨。我和剑子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在路灯下我发现他的眼眶被打肿了,头上起了几个大包。而他告诉我我少了两颗牙。其实我的头也很痛。已经很晚了,我们俩钻进了一幢像是办公机关的大楼,竟然没有人发现我们,大堂里到处散发着只有老式办公楼才会有的威严气味,我们觉得楼梯下面的角落里还比较暖和,就躺在了那里。地板冰凉,我沉沉睡去。
  那一夜,我头疼欲裂。
  我不知道那一夜我们是睡在市公安局的楼梯下面,也不知道当夜剑子他爸值班。第二天,在一个明亮的房间内,老M搂着我,剑子他妈搂着他,两个女人嚎啕大哭,而亲爱的爸爸们抽着烟,忧伤地看着他们的儿子。
  从此以后,我得了一紧张就会抽筋、呕吐的怪病,医生说是脑震荡。
第五章
  
  我在学校最后的一个晚上
  我早该走到乡村……在这座城市里,从来也没有爱。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时我将要远行。
  ——约翰·布莱恩
  学校厕所的好处是随便你怎么用都行,不用付费。因此,我的同学香如同苍蝇一样热爱厕所。根据肉的观测统计,香曾经有一天上了二十六次厕所,总共在厕所里呆了两个小时四十七分钟——香为了自己的未来,只要听见下课铃声就以能气死奥运短跑冠军的速度跑进厕所里,只到天空的颜色从牛奶变成了黑板、半个月亮爬上来之后他才如履薄冰地出来,唏嘘着回家。
  我们一进厕所就看见了why,他正蹲在暖气旁边听音乐。我把烟头跟他们两个分了,香迫不及待地坐在马桶上“噼哩啪啦”,一阵大便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冲着小便池干呕,why跳到暖气上打开了窗户,并喝斥香:“你丫晚上吃什么了?”我的烟屁估计是放得太久了,有些受潮,一股带着奶腥味与海带味的烟雾冲进肚子里。香眯着眼睛快乐地呻吟,why随着复读机里传出的“九寸钉”疾速、暴躁的音乐蹲在角落里一边抽烟一边默默地摇头晃脑,我从垃圾桶里拣出了一个粉笔头,高兴得尖叫了一声,在墙上写下“朋克万岁!10000year’spuak!”why笑着骂我字写得实在是太难看了,夺下我手里的粉笔画了个蝙蝠,我看了半天才认出那其实是“暴力”两个字。香也不呻吟了,默默地看着地板拉屎。why说:“香,你也画一个吧!”
  香拒绝,说他画得不好,也不知道应该画什么。我说:“就是!咱们别浪费公共财产了!”why说那不行!万一他把咱们出卖了怎么办?我愣住了,想了半天,微笑着对香说:“香啊,你就画一个吧,省得丫说咱们哥们闲话!”香长叹一声提起裤子站在墙边磨蹭了半天,在我们催促下才写了“阴毛”两个字。看着香写字时颤抖的双手和why甜美的笑容,我困意袭上心头,心想这时候要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太美了!我习以为常/太坏了!我无法遗忘/我希望一些东西可以改变/我希望一些东西永远不要变/开始时我已衰老/结束时我才五岁。
  我哼着这首剑子写的歌。我喜欢这首歌,因为它没什么心机,不用浪费大家的智力与感情,就和我一样。why皱着眉头说这烂歌谁写的傻不傻啊?我们在厕所门前道别时,香问why:“听说你要和不倒霉出去玩了,是吗?”why特不自然地笑了,他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是吗?我不知道啊!”我说:“没事,香也是咱们的人,你就跟他说了吧!”why骂我是个口无遮掩的笨蛋。香又问why:“你们走是花谁的钱啊?”我愣住了,没想到香会问这个。虽然我对why一分钱都不掏感觉相当别扭,甚至恨得咬牙根,可我想我们是朋友,在心脏我只有这么一个朋友,那么多难受的时候都是why陪我熬过去的,那种感觉是金钱换不来的。但这个问题还是让我难堪,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why红着脸,闷声闷气地说:“我们自己会想办法。”
  香“嘿嘿”冷笑。
  我们回到宿舍,香对我说:“不倒霉,我劝你放弃吧!why绝对不能信任。”我说:“不会吧?why绝不是那种人,再说,我自己会小心的。这世界上既没有天才也没有笨蛋!”香叹了一口气:“那你自己小心吧!”我爬上了自己的床,把刚才剩下的烟屁点着,捏在手里看着它一闪一闪。一想到我在拿着青春赌明天,一切豪言壮志都被忐忑不安代替了,躺在床上总有一种将要咽气的感觉,睁圆了眼睛望着面前如雾的黑暗,就好像自己活在虚空之中。大脑里都是奇怪的景象,嘈杂的声音。也许它们对我很重要,可我早将一切都忘记了。明天我就将要远行,可说实在的,我除了害怕其它将一无所有。
  why总是用一种不屑一顾的腔调说:“你不要害怕,只有那些机会主义者才会害怕,因为他们做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利害关系,而我们不是,我们只要弄清楚我们爱做什么并且相信自己一定能把它做好就可以了!”可我讨厌why说“你不要害怕”时的口气,就好像他说不害怕我就真的可以不害怕了!我憎恨别人对我的感情施加命令,告诉我应该爱什么,应该恨什么,但是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看来这真是个问题!
  我怎么可能不害怕?我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些什么人,什么事情,我会成为一个疯子、骗子还是艺术家?钱花光了我们应该怎样做才能维持生活?why会不会背弃我?老F、老M会不会因为我的出走着急出什么意外?我想念家以及那些值得我想念的人时应该怎么办?我找不到答案,一切都让我忧郁、悲伤,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太麻烦了。可先哲有言:生活的一半是麻烦,另一半是解决麻烦。
  解决麻烦的最好方法是安然入睡,今夜是我在这个该死的学校最后的一个晚上了,我闭上双眼,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忧伤。我小声说:“晚安!”然后再说宝贝,你要和我一样熟睡;宝贝,你的心脏在流血;宝贝,你千万不能嚎叫;宝贝,你要永远骄傲。
  和why逃走的那天
  我记得和why逃走的那天天气并不像巫婆的奶头那样糟糕。我眼中所能看见的事物都对我甜美地微笑,风虚弱地穿过我因为从没有被女孩儿亲吻而干裂的嘴唇,每一道伤口里塞满了清凉的干燥,沙子在窗外的水泥地上成群结队地散步。太阳是绿色的,散发着诡异的活力。那种马粪的味道是真实的,因为姑娘们都穿五颜六色的衣服,这里像在举行一盛大的婚礼;但我不喜欢参加婚礼,我发现不论多么漂亮聪明的女人一旦当了新娘就会变得无比难看,她们脸上擦的那些该死的东西散发着庸俗的香味,像恶臭一样让我难受。看见她们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傻乎乎地大笑,我就恨所有的新郎。
  我醒来时他们都还在熟睡,宿舍老师扯着嗓子大声叫嚷,我能想象她在门外扭动着猪一般的屁股拍掌呐喊的可笑样子,可我笑不出来。你能想象我刚从整整一夜的恶梦中超脱出来可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个青春已逝满脸都是皱纹像是在沙漠里被漫天黄沙击打了数十年的粗壮女人,而且她正恶狠狠地瞪着我时的心情吗?我告诉你,那就犹如从一场十二个小时的恶梦中跌进另一场同样长达十二个小时的恶梦中。用一句俗语来说就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香被我放屁的声音吵醒了,坐在床上边哭边穿衣服。哭泣是他每天早上必须做的一件事,我没有理他,用跟校警借的剃须刀里的刀片切割昨天晚上被蚊香熏死的蚊子的尸体。蚊子的纤细的躯体变成两段时我的双手是没有感觉的,心也没有感觉。有一只蚊子在刀锋边沿刚碰触它身体的一瞬间突然爆炸般血肉横飞,我的手上沾满了血,那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关于一个少年替自己恋人寻找生命的故事。我手心的上方有一团渺小的、稀薄的红雾在升腾、盘旋和变化,在阳光下它的最里面似乎有一抹闪闪发光的黑,可这种黑本身是透明的,犹如不存在。
  洗脸时我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神情憔悴而又坚强,可为什么坚强?我不知道。一刹那我又变得灰心丧气了,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原来只是一个小丑,甚至只是一只外强中干的狗。水龙头里的水时而滚烫时而冰凉,我脸上的肌肉酸痛不已。一个混蛋跟我要了根烟蹲在角落里抽,一切都成了噪音。我把自己打扮得和大家一样干净之后就提着行李直接去教室了,我不到快要饿死的紧要关头是不会去食堂吃早点的但这并不是因为学校的早点犹如狗屎一样不能吃;我们学校的早点虽然有些名不符实,但还是可以让人吃的,只不过是我厌烦一桌子人一边皱着眉头痛骂手中的早点犹如狗屎一边又狼吞虎咽。有一个教化学的老头更是让我厌恶,每天早上此人都会拎着一塑料袋切好的牛肉或猪头肉坐在学生中间,在和大家分享这些的时候问我们一些化学题,弄得我既痛苦又快乐。有一次他问why硫酸是由什么组成,丫眼睛一瞪,怒斥老头道:“自己回家查书去!”当时我觉得这两个混帐怎么都如此不通人性,后来我才发现他俩都是真正的硬汉。why从来没有吃过他的东西,而他再没有给why改过一次化学作业。
  教室里只有一个女孩在安静地看书,对面的建筑工地上机械正在憋着嗓子疯狂地嚎叫。在这个世界,外面的嘈杂如同初恋或者刚成立的乐队一样生猛无比,我一想到今天我就要在这寂静中的呐喊声里远去时就有些激动。只有激动才能配得上青春的身体与干净的嗓音,只有激动才能让早已浑浊的眼神和不再诚实的心灵感受到童年时的爱。现在一切困难都已成为扯淡,我胸腔里唯一存在的东西就是澎湃的火焰。
  我知道那个女孩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因为她并没有抬头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声音的。她冷漠的态度让我感到气愤,我站在讲台上用粉笔拼命在黑板上摩擦,刺耳的噪音像把刀子直捅我的耳膜,那种感觉像个穿黑色长裙、留着红色头发的古典美人。我高兴得笑了,从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在没有人理我的时候自己和自己说话。用牙齿咬梳子的声音,把尺子捅在旋转的电风扇的声音,纵身跃入草垛的声音,这里一切的声音都让我感动。通过它们,我听见了自己的心灵。
  那个埋头学习的女孩让我敬佩,她的成绩犹如她的长相一样平庸,可不论我在什么地方看见她,她永远都是现在这个样子,手里拿着一本教科书苦读。本人刚来心脏时也曾豪情冲天地想考大学,每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就冲进教室,那时她早已来了,冲我微笑;每次她一笑完我心里就会激动得犹如地震一样,过好半天才能安下心来看书。有时候我会问她几道题,她总是似笑非笑地回答我。看得出来,她比我更紧张。我记得她的声音犹如莲花,让我大脑里总有一股清淡的香味,后来我发现虽然读书上大学似乎可以保证我有美好的未来,可并不能解决自己现在时常挨打和谈不上恋爱的苦恼。心中一灰,就听天由命了,她和我也就越来越生疏,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了,天作佳偶变成路人,也真是个遗憾。
  “如果单薄的声音在大海深处可以让波涛感觉到绝望”,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趁着这种适合写诗的气氛写诗,可刚开始动笔我就绝望了。我今天没有灵感,在这个早上,我大脑里都是粪便,爱和恨都没有了,就像我宿舍录音机里正在播放着的盗版磁带,那个女人唱一首歌唱到一半时声音就变得隐晦不明,消失不见了。每次我遇到这种情况就会心烦意乱,变得像只点着引线的鞭炮一样暴躁。我想抽烟,于是我就抽了,我想我已经没有理由害怕学校定的什么他妈守则了,再有几个小时我们就会从彼此的甜美梦乡里消失,断绝一切关系,像打死一只苍蝇般简单。
  那个女孩大概是闻到这股尼古丁的味道了,她抬起头惊讶地看我,这才让我心里感到一些安慰。不要惊讶,亲爱的姑娘!终有一天我会让你永远也不再忘记我,今天我将逃走,远离那些靠咬牙切齿和出可怕问题来发泄欲望的家伙们;远离各种僵化和阴险的规矩与条例;远离脖子上从没有戴过那条红布的耻辱;远离必须爱这个爱那个的恶毒呐喊;远离让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渴望有素质的陷阱;远离这种交了钱坐在教室里接受学习改造的生活。我望着自已皮肤上一道道交织着的纹理,像朵枯萎的玫瑰花在自己的汗臭里飞翔。我很累,因为我曾经费尽心思想让每一个认识我的人感到心满意足,可现在我死心了,我只求大家能够让我——我也能够让大家——平平安安地活着。你们要知道我其实是个懒惰又懦弱的人,一旦我要逃走或者装作很愤怒的样子,那只是因为我活不下去了并且对让我活不下去的人们感到满腔仇恨。说到这些,我只想扑到某一个能解决我所有疑问的长者怀里嚎啕大哭,可老F总是对我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这个世界其实只是一片旷野,只有自己能够拯救自己。如果有人走过来对我扯一些诸如“我理解你”之类的淡话,那么他一定是在这漫长旅途中饿了,想吃了我。
  why的同班同学琴圣
  烟雾在由近到远慢慢地逐渐消失,它是一片深蓝。气体的海洋在眼中倾诉着又一个凄美的故事,那里面有着关于爱情、欲望、谜底和被砍下来或被砸碎或被捅烂或被轰炸了的脑袋。我灵魂里每时每刻出现的幻想并不逊于那些电影院里的大片,难道就不能再安静些吗?我恨透了我的生活,因为那里面有你。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我没有了那种因为过于熟悉而厌恶的感觉了,似乎总有几万吨巨石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上气。其实什么都没有,它是一片荒废的虚无,我的心里空空荡荡,对于教科书上给我设计的未来我没有一丝好奇与憧憬,只有忧愁与恐惧。我想砸碎它,想嚎叫,想造反,想举起拳头痛击那些庸俗的脸,想要杀了它们。可老家伙总是比孩子阴险。我哭过太多次了,也看过太多人哭泣了,我曾经为了这些感动过,可现在我只有厌恶,白天笑晚上哭的日子我过够了。剑子普经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条真理在我们的学校里是句像屁一样的假话,应该改成“这里有压迫可是没有反抗!”既然不能反抗,我总可以逃走吧!
  我的同学们今天都换上了色彩鲜艳的衣服,花花绿绿,教室里就像一个到处都有小鸟栖息的树林般热闹。节日的气味让人迷恋,马上就要回家了,大家脸上的表情轻松愉快,甚至有些放荡。我希望能和大家一样快乐,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塞满惆怅与紧张。“看来想过摇滚生活一定要有健康的心理!”我悻悻地想。一个女生跑到我身边把嘴凑在离我的耳垂几毫米处往我耳朵里吹气,她笑眯眯的样子让我面红耳赤,开始了心猿意马,我猛地把脸往她嘴上贴,一股清凉的甜美直入心田,她吓得像只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落荒而逃。我哈哈大笑,可心里又像受了污辱一样难受,我想我是个不正常的人,因为我总怀疑自己有精神病。一道白光向我飞来,吓了我一大跳,我想拿手去抓可没抓住,它只是个粉笔头,可打在我的额头上时我还是感到了疼痛。香站在讲台上冲我挤眉弄眼,做着被机关枪扫射致死的动作。我冲他喊“去你妈的!”他跑过来小声对我说:“哥们,一路好走,要是认识了好看的女孩别忘了发一个给我!”香的话让我很不舒服,好像我和他一样下流。
  why来我们班找我,他咬牙切齿地说计划出问题了。我吓了一大跳,问他怎么了,他环顾四周,我这才发现人们都注意着我们,他说:“走,我们去外面说吧!”
  出了教室,我看见一个人在走廊的顶端冲我们招手。我认得他,丫是why的同班同学,弹的一手好吉它,人称琴圣。就是人太操淡了,明明喜欢那些长相漂亮的主流明星可非要跟我们谈论地下摇滚,并以看地下演出、收集地下小样和扒流行歌曲乐谱为荣。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因为我不明白看演出蹦起来或者跪下有什么区别,难道摇滚乐也需要标准的肢体动作吗?why倒是喜欢和他聊天,两个人傻乎乎地说着彼此都不感兴趣的话,我受不了。
  我皱着眉头问why:“你丫怎么和他纠缠在一起了?”why做了个鬼脸,以示无奈。他又对我说那个混蛋不论跟你要求什么你都不要答应,我心想这纯属废话,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答应?
  琴圣凑过来搂着我,满脸激情地对我说:“你们的事我都听why说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们考虑去那里干什么呢?还没等我说话,why替我抢答道:“我们都想好了,这狗日的学校我们已经他妈的受够了!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琴圣一拍大腿,说真有骨气!你们太让我感动了。我问他究竟有什么事,不防直说,琴圣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堪。why说琴圣你就说吧!大家都是哥们,没人会埋怨你。看着why一脸的仗义,我真为他的未来感到担心。
  琴圣说,上个星期他看见why的护腕挺好看,就给了why五十块钱,托丫给买一个,可没想到今天我们要逃走。why插嘴说:“我们也是前两天才决定的!”我见过why的护腕,皮带很宽,上面满是尖锐的钉子,做早操时闪动着寒光,远远望去犹如小型探照灯。那种护腕以前是义和拳的标志,现在成了朋克们的最爱。我问他:“你想怎么样?那么想要的话把why那个拿去不就得了嘛!”why嚷嚷:“那可不行!去燕庄身上没有显示个性的装饰人家会看不起咱们!那多丢人啊!”我说你这么说我也就没有办法了!我看着窗外在天上悠闲行走的云彩,仿佛听见了塞壬的歌声。今天可真是个美好的日子。
  我们三个人沉默着,谁也不说话。why似乎快要睡着了,琴圣突然捂着脸蹲在地上哭泣,把我们俩吓了一跳,惹得走廊上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我很难堪。我说你起来,有什么事咱们都可以商量。他站起来呜咽着说咱们都是哥们,不是紧要的事我也不好意思来求你们,我知道,你们也挺难的!why把自己擦鼻涕的手帕递给他,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他爷爷的弟弟——也就是他三爷爷,昨天晚上上街蹓狗的时候被车撞了,现在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大量失血,他妈昨晚打电话说是快不行了,让琴圣赶快来医院见上最后一面;他想明天就放假了,就说明天吧!可真到了明天他才发现自己怎么去成了个问题,坐公交车去怎么也要三个小时,可坐出租他钱又不够,跟别人借钱那些庸人们都妒恨他热爱艺术,不给丫借;迫于无奈,这才想起了why。
  看着琴圣血红的眼珠,我感到特别可笑。我假装同情地让why把钱还给他,why瞪着眼说:“钱?我没钱,你有钱你先给他。”,我说我也没钱,不过我可以回班里想想办法,五十块钱还可以借到的。why拉着我往回走,悄声说:“别信丫的,他三爷爷说挨撞就挨撞了?考完试咱们立马走人,让他找不到咱们!”我哭笑不得,心想就这帮人还算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简直是一群像狐狸一样狡诈的猪!回到教室时老师已经开始发卷了,哗哗啦啦的声音和老师盯着我的目光像让我的肠子和胃着了凉一样难受。不过再难受也就是这几个小时了,以后我们就会形同路人,不用假装关心,不用猜疑,更不用互相看不起了。
  离开猪圈,开始伟大历程
  每逢放假的时候,学校必做两件事:一是吃所谓的“好饭”,要么是红烧肉要么是炸鸡腿;二是考试,让你在感觉最幸福的时候遭遇到痛苦。但奇怪的是我一回家老F就会问我今天你们在学校干什么了!我只能说考试,老F的表情很满意。然后老M就会打来电话问学校吃的什么饭,我只能说红烧肉和炸鸡腿,老M的声音也很满意。我痛恨这种满意,虽然我说了实话,可他们善良的希望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个骗子。
  这节课考的是政治,那上面的词语我总在一些说唱金属和歌词里看见,都是一些“政府、权力、自由、人民、真理”之类让我热血沸腾的词。老F总教育我多学些科学文化,离政治远一些。可我们没有力量让“爱情”或者“青春”之类的东西爬满政治试卷,我乱填着“ABCD”,心里只希望这场狗日的考试他妈尽早结束。我不安地跺着脚,那沉闷的声音像火焰般让我的心更加急躁。监考老师走过来敲了两下我的桌子,并且还摸我的脑袋,当时我只想一脚踢倒我的桌子,再一脚踢倒这个老师,然后踩着我早已破烂不堪的课本走到窗户前——或者还要打退几个过来拦阻我的学生——打开窗户跳下去,在大家眼里成为一个逐渐消失的黑点,永远被忘掉。可我只能坐在课桌前像个白痴一样假装不好意思地微笑。老师说你别太紧张了!我辛酸得想哭,我早已忘记了紧张是什么感觉了,我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心像轰鸣的打桩机般“砰砰”乱跳。
  最后一道问答题让我费了不少力气,它问国家政权和国家机构之间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前一个问题是废话,没有的话你出这题干嘛,我斩钉截铁地写了个“有”字,可绞尽脑汁也蒙不出来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于是给我后面的女生递了个纸条,等了半天她又把纸条传了回来,打开一看,上成写着:
  有暖昧的、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
  我把这张纸条用胶水粘在了填写答案的试卷空白之外。交卷时没有人看我,老师在笑眯眯地欣赏着学生紧皱眉头考试的痛苦表情。走出教室,走廊里很静,看起来和以往一样——又是我第一个交卷。
  我想回到宿舍再呆一会儿,毕竟在那间闷热的小屋里住了将近一年,说心里不难受是假话。刚出了教学楼天空突然变得阴暗起来,我估计快要下雨了,往脚下掠了一眼,我惊讶地发现地上到处都是蚂蚁,它们有着黑色的身体和几乎与自己的脑袋一样大的眼睛,还有着勤劳的天性,在地上成群结队的蠕动,像一摊摊与微风纠缠不清的污水;我向前走去,尽量避开那些不知倒霉为何物的黑色小虫,大提琴被砸碎时的声音都没有我此刻的心情沉闷。雨点浇在泥土上激发出了蜡烛燃烧的气味。我希望我现在迷路,就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自己不会再嚎叫;可宿舍楼就在我的面前,一切都是长方形的——窗户、台阶、门还有厕所的水池,我应该进去,我必须进去,直到把自己也变成一个规矩的长方形。
  宿舍里冷清得犹如凌晨的坟墓,我坐在自己的床上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我看着肮脏的床单,那些污渍是我自慰留下的遗迹,它们像砸碎了的瓦片般密密麻麻地呈现在我眼前。它们和我的青春在噪音中唱歌,它们犹如一场结局无比幽默的悲剧,它们是一个关于耻辱的玩笑。我痛恨自慰,它让我眼神四处闪烁,说话结巴并且啰嗦,内心深处填满了可悲的自大和可笑的自卑,可在喷涌的那一瞬间爆发的快感可以让我忘记不敢爱时的痛苦。我是我自己的美酒,我是我自己的创可贴,我是我自己最忠实的性伴侣,我是我自己最憎恨的敌人。也许这个世界本身就充满了仇恨,自慰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了我表达爱的唯一方式,可每次完毕之后除了沮丧、虚无、仇恨和痛苦之外我一无所获。无聊就像一个贴满春宫图的黑洞,总有一天我会落在最下面,我希望那儿是丰饶的麦田,否则我就爆炸,和所有让我迷恋的肉体、所有让我痛恨的嘴脸玉石俱焚。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仍然是个处男,回想起那时我所想的东西时我竟然像个老色鬼一样感叹:“性这个问题总是深奥而又美妙,怎么分析也他妈没法达到最底层!”当时一桌子少男少女谁都不吭声,着迷地盯着火锅里变色的肉片。我想他们一定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卑琐的人。可至少那个时候我还写诗,我拿着把刀子在墙上乱划,白色粉沫在刀刃上愉快地跳舞——
  《老师,我不快乐》
  老师,我不快乐——在我做游戏的时候!
  老师,我不快乐——在我写诗的时候!
  老师,我不快乐——在我弹吉它唱歌的时候!
  老师,我不快乐——在我和父母聊天的时候!
  老师,我充满欲望而又无处发泄,到处都是被金钱蒙骗的笑脸。
  老师,我不明白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我无数疑问中最大的一个疑问就是你们这帮傻瓜为什么任何疑问都没有。
  写完诗我仍然坐在床上什么都不做,我发现我做什么都像是在演戏,今天真是个悲伤的梦,我希望它能早些结束。
  宿舍老师推门进来了,她说上课期间不允许学生回宿舍。我看见她嘴唇上面的胡须犹如阳光下的苍蝇般闪闪发亮。校警曾说这个女人的身体每寸都是肌肉,给施瓦辛格当替身都没有问题。我一言不发,抓起我的枕头走了出去。
  我想到操场上吹吹风,让自己的头脑别像现在这么昏沉。走过食堂时看到坐在门口洗菜的老大妈停止了聊天,惊讶地看着一个手里拎着枕头的少年走过她身边。雨已经小了很多,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小黑点,那是被人们不经意踩死的蚂蚁。
  据说操场在没成为操场之前是一片乱坟岗。现在墙外面还立着许多残损的墓碑,它们的样子很愚蠢,深深地埋在尸骨上面,犹如一大群因为青黄不接而饿死的枯瘦的野鬼。
  有一次深夜我被自己折磨得睡不着觉,翻墙而出,走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一个没关门的小卖部,我买了盒烟,然后又走着回来,可当我面对已没有地方可攀登的高墙时绝望了。我看着自己肥胖的身体一次次在快要翻过去的瞬间又摔了下来,这个我一直想逃出去的学校现在却进不来了。夜深人静,城郊的乡野气息更让我感到恶心,我开始大哭,然后看见成千上万发着青紫色光芒的小亮点从那些墓碑上掉下来,在我的胸前凝结,我感觉自己被一条冰河淹没了,只有头颅在空气中挣扎。我坐在墓碑群的中央,身边和我一墙之隔的是我的学校,我在许许多多的人和鬼身边,可是我只能伤心地嚎啕大哭。
  为了不让他们发现我,我必须在天空露出死鱼肚子的颜色时从校门上爬进去。当时我用的姿式肯定是“爬”,因为那天下午我和校警聊天时他兴高采烈地说:“你肯定不相信今天我看见了什么,我在早上四点多在三楼看见一个逃课的学生竟然从校门口像个小偷一样爬了进来。”他不会知道,在我爬进来之前,我哭了整整一夜,并且抽完了一整盒香烟。
  想到这些事情我就会难过。我手中提着散发臭味的枕头,低着头在操场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时近中午,交了卷的学生都到操场上来放风。我特别爱观察他们的表情:自认为考得好的学生脸上挂满了性高潮过后般的满足;而一脸上刑场之前的痛苦表情的属于考砸了的混蛋们;那些如得道高僧般从脸上根本看不出七情六欲的家伙都和我一样,视名利如粪土。
  “视名利如粪土!”许多人这样教训过我。在那个时候我无比想念这句话,认为世界上还真有许多优秀的东西不是用来出卖的,可现在我才发现说这句话的人有一部分早已经得到了名利,而另一部分根本没有机会与实力去抢夺他们想要吃的葡萄。
  他们在微笑,轻松得让我不敢相信。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她们灿烂绽放,就算我是个烂苹果也有许多理由值得高兴。我想我离开猪圈,开始伟大历程的时刻就要到了。
  出走前回家
  why在操场的一角四处张望,像只长了根兔子尾巴的猴子。他看见了我,向我招手,我向他走去。路过一个高年级女生时丫身上的香味让我心驰神往,可她身边男生的凶狠目光比我所见过的最凶狠的狗还可怕。why惊讶地望着我手中的枕头,问我:“大哥,你丫拿这东西有什么用啊?”我说它是老M买的,没它我睡不着觉。why嘟着嘴小声说丫有恋母情结吧!我没理他,我说:“我们去吃最后的午饭吧!”我们向食堂走去,路过宿舍时why让我等他一会儿,他也要去拿他妈给他买的枕头。
  站在酷热的太阳下面,寒风像无数根钢针扎穿我的肩膀,我看见那个女孩朝我跑了过来,她把一个苹果塞进了我的手里。那个苹果柔软而又冰冷,在我手中转瞬便消逝了。她问我猪的三大愿望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她说:“一.天下屠夫都死光。二.下雨只下猪饲料。三.所有的人都信伊斯兰教。”我笑了。她又问我:“如果上帝让你实现三个愿望,你许什么愿?”我说:“一.每个人都有一把装满子弹的枪。二.每个人都有一箱安全套。三.每个人都有一公斤海洛因!”我咬牙切齿的样子并没有吓怕她,她笑了,她说:“咱俩在树林里散步遇见只狮子,只把我吃了,没吃你,这是为什么?”我说那只狮子是母的,丫想把我先奸后杀。那个女孩说没想到你这么恶心,她告诉了我,原来那只狮子是个回民。我没有笑,她很生气,她捉起我的胳膊张口咬了下去,我没有叫。她的两个朋友走了过来,她指着我对她们说:“我宁愿和只猪上床也不想和这个白痴谈恋爱!”
  她们三个手拉手嘻嘻哈哈的走了。
  why提着两个装得满满的大书包下来了,他诧异地问我:“怎么突然脸色变得这么难看了!”我望着胳膊上深深的牙印,说:“哥们,我有点害怕。”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是!你说都要走了,怎么他妈的心反倒虚了?”我们谁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手中的行李像此刻我们的状态一样可怜的左右摆荡。why突然笑了,他说走吧,到燕庄晚了,会有好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他朝食堂走去,我跟他后面走,why的笑容让天空一下子打开了,友情和饭菜的香味让我感动。
  今天吃炸鸡腿。我们的班主任站在那个装着三十多个炸鸡腿的大盆旁边,神气得像个站在烽火前沿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我要领鸡腿,她却先让我去打饭,我说我不在学校吃了,回家的路上吃。一桌子人都笑了,有人说:“一个鸡腿你至于吗?”班主任正色道:“同学们,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艰苦朴素,我们大家都应该向不倒霉学习!”有人起哄似地鼓掌,我装做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想着如何操他妈。班主任给我鸡腿时说你这个星期表现不错,下个星期继续努力。我听后差点哭了。
  估计why在校门口等我的时间太长了,一见面他就扔掉手中的鸡骨头指着我破口大骂。很多等着接孩子的家长在看我们。why脖子上戴着狗项圈,穿着一条裤腿有他的腰粗的牛仔裤;T恤很宽大——一直到他膝盖,前面的图案是个在刮腿毛的修女,后面是希特勒的卡通像。而我穿着肮脏的校服,已经看不出是红色还是白色了,蓬头垢面,背着一个到处是洞的大军用帆布背包;左手拿着枕头,右手拿着一只金黄色的鸡腿。
  悲伤让人迷恋/迷恋让人悲伤/我无法停止迷恋,因此我必须悲伤/我必须永远悲伤,因为迷恋让我心醉。
  我破口大骂那些准备将我们当做坏典型让孩子们引以为诫的家长:“看什么看!妈了个巴子的!”可他们仍然围观,并且还都他妈笑了!why说别理他们,走吧!路过那片墓地时我望着自己的脚突然想到这么一句话:“这是人类无数平凡脚步中的一小步,但对于我来说犹如生命一样重要的一大步!”
  那天中午出人意料的炎热,像身旁坐着一只不停吠叫的狗一样让人烦躁。马路上没有任何值得我们高兴的东西,前面是一片只有沼泽的荒原。一直跟在我们后面的“摩的”赶了上来,停在了我和why面前。
  司机是个壮实但有些矮小的男孩,皮肤像我们学校门口接孩子的家长脚上的名牌皮鞋一样在阳光下闪烁着健康的光芒;眼神在我们身上四处乱飞,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在他开口说话的一瞬间我想我已经爱上了他。
  他问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我把我的住址告诉了他,他说五块钱,我表示同意。他说:“上来吧!”车厢狭小而又阴暗,比外面还要炎热,坐在里面我觉得自己犹如一只半成品的烤鸭。why坐在我对面满脸的恐惧,他的屁股在粗糙的木板上不安地左右磨蹭,像得了盲肠炎的钟摆。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小声对我说:“这种车最他妈不安全,我家附近的马路上因为摩的已经死了三个人了!”外面渗透进来的青色烟雾呛进了我的咽喉。我哈哈大笑,好像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笑话一样。
  马路上到处都是影子,形状各异千奇百怪的影子在我眼睛里开始有秩序、有节奏地爆炸。它们都是红色的,我坐在憋闷的车厢里看着这些东西被缓缓拉长。路边一个男孩裸着他的小鸡鸡捂着眼睛嚎啕大哭,可他转瞬即逝了。我是空白的,我看不到我的影子。外面阳光灿烂,微风犹如一曲和谐的四重奏充斥在整个街道里;这一条大路上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建筑物,我们甚至还能看见马车上的红脸汉子眯着眼睛哼情歌。瞅着why不满意的表情,我说:“没办法,俺家穷,买不起市中心的房子!”why嘟着嘴唾痰,风突然变得很大,我在闷热的昏暗里感觉到了沙子贴在脊背上的粗糙。我突然开始羡慕起了风,丫多幸福啊!可以去任何一个它想去的地方,并且不用任何证件和一分钱,上帝都没有它幸福。
  why的脸色铁青。我不知道他是害怕还是因为什么其它的原因,也许是晕车。一辆车尖叫着超过了我们。我冲着身后仍然在延伸的、空荡荡的马路尖叫、鼓掌、吹口哨,why捂着耳朵面无表情地看我犯傻。我的口水呛进了气管里,我开始大声咳嗽,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why突然诧异地指着我身后说:“操!那是辆什么车啊?”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望去,一辆夏利车在朝我们驶来,红色的车身,沾满灰尘而肮脏不堪的轮胎,像性无能一样可笑的车窗,和所有的夏利车一样普通。可它的车顶像个朝天直耸的女性乳房,闪烁着银子般纯洁美丽的光。我和why屏住呼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辆美丽的夏利车缓缓地行驶,像铁桶一样憋闷的空间被它梦幻般的庸俗而又美丽的车顶给一下撕碎了。why说大概是夏利出的新型车,我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但我心中始终坚持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机器——雪白而又坚挺,我想why可能心中也这么认为,因为我们是朋友。
  那辆夏利车离我们越来越近,我居然还能镇定地坐着,可why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看得更清楚一点。最后,我们失望了——那只是一辆车顶上顶着口白铁皮锅的夏利车。当时我不知道why有什么感觉,可我只想笑,因为我不能哭;why还在我前面弓着腰呆呆的站着呐。
  到了我家楼下时已经一点多了,why焦急地催促我必须快一些,我们四点钟之前必须再到他家,why还要拿一些自己用的东西,他说话时的情绪像是在命令我一样地嚎叫。我开始厌恶他那张脸:粗俗、幼稚,挂满欲望并且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危险。太阳像一闪一闪的小星星,整个世界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变成了why的脸,当然包括我自己在内。
  上楼时why骂老M是头蠢猪,干嘛非要买六楼的房子!我没有话说,只想一脚把他从楼梯上踢下去,why和我一样一边气喘吁吁的爬楼梯一边诅咒建筑商生个孩子没屁眼。骂着骂着他突然笑了起来。我骂他有毛病,他说他想起了他妈告诉他的一件新鲜事,他家邻居一个老太太因为得了病,七十一岁了又上医院修补了处女膜,然后大声赞叹现代科学真是了不起,罪人们都有福了。上帝可以让他们的孩子没屁眼,可钱能给他们开个人工屁眼。why开始咬牙切齿地痛骂奸商,我什么话都不想说,抬头看见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狐疑地盯着我们看,why突然沉默了。
  给老F、老M的信
  我一进家门就开始四处乱翻,寻找那张代表财富的黄色磁卡。家的亲切味道现在让我变得很难受,我想要逃走,一秒钟也不在这儿呆了。我的指头在关抽屉时被硌了一下,很疼,可那并不能取代我找到信用卡之后的踏实。我冲进客厅向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why晃了晃手中的信用卡,why用标准的普通话简洁快速动听地说了两个字:牛B!我找到了一个老F用的黑色牛皮旅行包,看起来很豪华,金黄色的拉锁在空气中骄傲地眨着眼皮。我脱了身上的校服,换上了上个星期刚买的T恤和裤子,它们花掉了我一大笔钱,但物有所值。服饰专家why夸我简直是焕然一新。我把自己的衣服都塞进了包里,why皱着眉头把它们都扯了出来,说太土气了,到了那里再买吧!我说就这么点钱,都花完了怎么办?他大叫:“车到山前必有路!”最后,那个看起来和我的胃一样宽敞的包里只装了一条长裤,一件长袖衫和几十盘打口带,两本书。我坐在床上发呆,我问他:“why,咱们是朋友吧?“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然后又去看电视了。
  临走时我把给老F、老M的信放在了电视机上,它是我花了三节课时间才写好的,很长时间过去之后早已将它忘记时我却在一次无聊的寻找中碰到了它。
  老F老M:
  对不起,我要走了,尽管在我做这个决定之前在心中把自己已经痛骂了无数遍;尽管我曾经在许许多多个深夜中为了自己的自私而失眠痛哭,并且抽自己的耳光;尽管我知道我这样做你们会痛苦万分;而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了。尽管我知道不论我走到哪里这个社会还是一样复杂变态而又阴险;尽管我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一个人(甚至于我自己)的生活,可我还是这么做了,因为除此外我别无选择。
  我爱你们,犹如你们爱我一样的爱你们,可爱并不代表我能容忍和你们之间的代沟。妥胁、退让是我能想象到的最昧良心的事情,我并不如你们想象的那样善良、那样优秀、那样坚强,其实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我无法担当那些伟大的抱负与宏大的责任。而这正是你们希望的。因为它们,我们已经争吵、谩骂甚至动过无数次手。以至于我无法赞美我的童年与准少年时期,现在我只剩下我那可怜的青春了!虽然它糟糕透顶,平凡得像堆狗屎一样,可我害怕它退化——变圆滑的过程,我不能这样做!长痛不如短痛,于是我选择离开。
  但是我仍然要矛盾地说:“我逃跑与你们的爱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想要离开学校离开社会——那种复杂的关系让我感到恶心与恐惧,我无法忍受人之人之间永远的互不信任,永远的相互欺骗,永远的相互伤害,我无法忍受顺从、单调、不爱、自私、萎琐、自卑的生活,我无法忍受那些人模狗样的老师把我教育得和他们一样人模狗样(其实我那所学校和我告诉你们的根本不一样,它以及它所代表的东西实在太可怕了,我对它只有一个字:恨!)每个星期一我踏进校门的一刹那就会觉得自己是一只被一大群狗包围着的猪,或者是一只误入一大群像狼一样凶狠、狡猾的羊中的兔子。这里的一切规矩、教条、道理甚至他们传播知识的方法以及知识本身都让我觉得我像是生活在法西斯的集中营里,它的专横、野蛮、不公平似乎只有一个目的——杀死我!我无法容忍那些学生们,他们的那种所谓“自我保护能力”本领实在是让我瞠目结舌。你们见过逼着同班同学把他吃过的口香糖咽进肚子里的人吗?我见过!你们见过每天讲述自己是如何骗取女生感情与贞操的人吗?我见过!你们见过为了不挨打甚至是为去打别人而每天心甘情愿给所谓“老大”洗脚的人吗?我见过!你们见过因为受压抑太深所以一到深夜就跑到操场主席台上烧冥币的人吗?我见过!最让我伤心的是他们并不是一小部分,而是老师眼中的好孩子,是我们每一个人。亲爱的老F老M,我想与其在这个该死的学校里在这种该死的教育制度下把愤怒变成恨,还不如去陌生的地方去寻找理想、爱、答案和可以容忍我痛哭的怀抱。毕竟流泪不如流血。
  另外,我实在是烦透了,我所接受的文化的矫揉造作、报纸、电视、杂志所有这些我应该相信的东西都在冷酷的煽情,虚伪的媚俗是它们唯一想做的和能做的,它们只要我的金钱与良心,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术就是商业炒作了,它能把狗屎变成黄金,荡妇变成贞女,乌鸦变成天鹅,我无法崇拜任何一个偶像或者大师,我宁愿找一个厕所蹲下仔细地观察大便,也不想再听他们说一句话了。这也是我选择离开的一个原因。而且它很重要。
  老F老M,我现在就要走了,但我肯定还会和你们联系的,请你们不要寻找我,更不要报警。
  你们千万不要伤心难过,求求你们千万不要为了这件事而出什么意外,否则我杀了我自己也无法弥补我心中的悔恨。此时此刻我既痛苦又快乐,希望你们只有快乐,我知道现在说这句话纯属说废话,可这是我十八年对你们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祝福,我永远爱你们。
   儿子:不倒霉
   ××年×月×日
  真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本人就是在那种状态下写的信。“一个不成熟的男子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可我宁愿自己永远是个孩子,哪怕烟雾与酒精是惟一能让我快乐地旋转的洞口。有的人是在一大堆自以为是的欢乐中想找些痛苦的刺激,可我必须从无聊之中提炼出些黄金来让自己高兴。用朋克的话来说:“败也要败得像一个人!”
  取钱
  我把钥匙和上面串着的铁链也都取了下来,放在了桌子上。why劝我拿上,我笑着摇了摇头,说自己这回是彻底和旧社会决裂了。why说:“那你最起码把铁链拿上啊!去燕庄身上什么饰品都没有,多丢人啊!”我突然觉得why很讨厌,要是剑子也在这里的话我们俩一定会揪着why的头发把丫痛揍一顿。“去你妈的!”我冲why大声嚷,他不解地走出了门。我转念一想,又把链子重新系在了裤子上。
  正当我准备锁门要走的时候听见了客厅中的电话铃声。why说别管了,让丫自己响去吧!我没有理他,接起电话,里面传出老M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到家的?”这时我的心完全乱了,好像千军万马在相互厮杀一样。老M问了我很多以前已经问了无数遍的问题,我“嗯嗯啊啊”的随口胡答着。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我即将出走,可我的母亲在电话的另一边关心地问我在学校的生活,那种让我无比熟悉无比憎恨的厌恶从慌乱与恐惧中升腾了起来,我说:“我要拉屎,我快憋不住了,我快拉在裤子里了,你等会儿再打过来吧!”
  老M催我快去,她说十五分钟之后再打电话。她可怜巴巴的声音丝毫没有影响我挂电话的速度。我锁门的声音让我长吁一口气。why在楼梯拐弯处抽着烟,我说“走吧!”他踩灭了烟头,并且说了许多话,可我一句也没听见。我们提着老F的华美大包走到楼门口时看见了那个上楼时遇到的戴红袖章的老太太,她板着脸堵在门口,一看就是在等我们。
  她说:“我早就发现你们不正常了——奇装异服,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非要当小偷啊!把东西放下跟我去派出所一趟吧!”老太太脸上的那些皱纹让我的烦躁之火接近疯狂,我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我放下包指着她鼻子说:“你马上滚开,否则我强奸了你!”她的脸一下子白了,我想那是因为愤怒,也许还有恐惧。她大叫一声:“啊!”这声音让我浑身感到很轻松,我飞了起来,我回头看why,他拎着包也飞了起来,我们在撕心裂肺的“捉小偷”声中飞了起来,飞出了这幢像流行歌曲一样肮脏的建筑。
  飞的感觉是那么奇妙!它苦涩而又华美,让我心情沉闷可又想宽容一切。我身体上泛起了嘈杂的泡沫,它们在我的肌肤纹理上旋转。天空是蓝色的,它还在我的上面,而城市在我的身下——车水马龙,繁华肮脏,散发着工业打造出来的气味。它像是新的,可我知道它古老而又腐朽,像个红颜已逝的高级妓女,否则的话,我又为什么要逃走呢?
  我已经失望了,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犹豫。我的朋友why在我的旁边飞着,他在傻笑,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双脚变成了绿色。他对我说:“你的脚怎么变成了绿色的呢?”我们赤裸着绿色的双脚,高声嚎叫着海子的诗歌,游走在大地与城市中间。我已经丧失了爱,但我至少还有寻找与绝望的权力,即使我在堕落,在下沉,但我仍然在飞翔。
  飞啊飞,我看见了远方有一个小黑点,剑子也在面无表情地飞翔,我兴奋地冲他招手,他视而不见地从我身边急掠而过,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我看见了离地平线还很远的太阳,它很像一颗金色的葡萄。
  飞啊飞,我们飞到了银行的门口。why让我一个人进去,他在外面等我。当我把那张卡塞进提款机的口里时我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密码,我焦急地乱摁号码,可那台愚笨的机器却没有任何反应,它的荧光屏犹如我们宿舍老师嚎叫着的脸一样让我生气。我冲着它的键盘狠狠擂了一拳,大厅里面的人都惊讶地看我,一个警卫过来问我干什么,我说我忘记了密码,他把卡抽出来,看了我一眼:“这卡是你的吗?”我说:“不是我的,还是你的啊?”他又把卡还给了我,说别着急,慢慢试。他站在了提款机旁微笑着看我,我发现丫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只好咬牙继续试,过了很长时间,why进来问我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我说我忘记了密码。他吐掉了嘴中的烟屁,询问我的生日,我告诉了他,他把这些打在了键盘上,钱真的出来了。我想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和那个保安一样的惊讶。
  出了银行我问他是怎么知道密码的,他骂我是个白痴,“这钱是你妈给的,除了你的生日还有什么能当密码?”这句话让我心酸,当时我真的想哭,我停下来,说:“我他妈不想走了!”
  “别开玩笑了!”why拍了拍我的脑袋。
  下午的太阳依旧火热,我们向十字路口走去。我告诉他忘了拿身份证,“操!没身份证咱们没法租房,回去拿吧!”why冲我嚷嚷,我说我把钥匙也放在家了。why低声用英语骂我,我说用你丫的身份证不就得了嘛!
  “我再过三天才满十八岁!”why闷声闷气地回答我,而我只能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狂笑。
  最后,我们决定爱他妈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有革命行动没有革命思想,走一步算一步了。
  去燕庄的路上
  why站在路边很大度地挥挥手,一辆红得发紫的出租车停在了我们身边。
  车厢里面的香味让我晕眩,我想要吐了。那些明媚而又快乐的光线让我自卑。司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胡子男人,脸型棱角分明,像个硬汉。why告诉他去哪里时他吓了一跳,他说:“到那儿最起码一百块钱,你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去吧!”
  其实我也这样跟why说过,可why说必须在四点钟之前回去拿些东西,晚了他妈就会回来,坐公共汽车肯定来不及。尽管why粗暴地说:“让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我们有钱!”可我还是对那个司机充满了好感。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