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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妓柳如是

_5 石楠 (明)
  阿贵怒从中生,冲到他的面前,斜瞟了他一眼说:“算了吧!别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了!”边说边举起拳头在少年面前摇晃着,“快点走吧!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他的话未说完,举起的手被少年攥住了。
  那少年只轻轻地把阿贵的手往起一提,阿贵便痛得“哎哟”地叫了一声,少年笑着说:“就凭你这本事,也敢撒野!”他又提了一下,阿贵痛得向船上直喊“阿爸”。
  船伯应声出来,那少年连忙松开阿贵的手,趋上前,施了一礼。
  阿贵见父亲出来了,有了撑腰的,气也壮了,撵上去就要拉住那少年扭打。
  船伯喝道:“阿贵!”又向那少年赔礼说,“孽子冲犯了钱公子,老汉这里赔礼。”
  那少年丢下阿贵不睬,又向船伯作了一揖:“保护主人,他算是很忠心的。不过,小哥误会了我的来意,今天并非为探望柳小姐而来,而是有件急事要面告。”
  船伯也说河东君病了,不能会客,请他把话留下转告她。
  钱公子失望地看着船伯说:“此事非同小可,顶顶重要和紧急呀!”他把船伯叫到一边,悄声地说,“你们赶快避一避!”
  老人惊慌起来,一边向钱公子致谢,一边焦急地问:“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听说你们违反了禁令,要来驱逐你们出境,赶快去躲一躲吧!”
  老人无言,他的担心竟然又兑现了,他急得只知重复着同一句话:“怎地是好!怎地是好!”
  阿贵不肯相信那个公子哥儿的话,他认定这是威吓!他不客气地斜觑着他问:“府衙里的机密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说着还拽了他父亲一把,“别信他的鬼话!”
  船伯心急气旺,扬起手臂就给阿贵一巴掌,骂道:“我让你多嘴!”又转身对那少年赔着笑脸说:“多谢公子相告,待我家主人病好,再答谢公子。请问公子家住哪里?”
  钱公子陡生腼腆之色,回答说:“学生家住府台宫邸。”说着又对老人嘱咐,倘若有事需要找他帮忙,不用去他家,只需到某处他友人那里告诉一声即可。
  姓钱,又住在府衙里,这不是知府的公子吗?老人吓慌了。不待钱公子离开,就奔进舱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河东君。
  河东君掀开窗帘,望着慢慢远去的骑马人一步一回首的背影。
  原来经常投金欲求相交之人,就是仇人钱横的独养子啊!她早就听说钱横有个宝贝儿子,家庭教师每年换一个,还是教不会他写诗作文。一放手,就从先生的眼皮底下溜了,常常潜出去同三教九流为伍,还常常作出乱子来。知府大人为此大伤脑筋,人家都说这是钱横作恶太多的报应。但也有人说,他这儿子和父亲的路数不同。但他毕竟是他的儿子,与她又素昧平生,他会违逆他父亲来帮助她吗?不可能!他跟那些阔少爷一样,见她不成,就想用谎言来威骗她,使她得不到安宁。她可不上他的当!她冷笑了下,对大伯说:“别信他!这些公子们,吃饱了饭没事干,专爱寻人开心!”
  老人摇摇头说:“不!他倒不太像个坏人!孩子,还是当心点好。”
  “大伯,你心肠太好,也喜欢把别人当好人,你可别忘了,骗子是专门欺负过于善良的人的!我不相信钱横会养出个好儿子来。定是多次来纠缠不上,就想出这么个鬼主意。”
  “孩子!还是小心为妙,我们把船换个地方停靠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到时也有个退路。”
  “大伯,你怕是吓破了胆吧,换了地方,倘若陈先生有书信来,不就寻不着我们了。知府大人的禁令,我又没违反,他有什么理由又要驱逐我?”
  阿娟出来帮船伯了:“这个世道,还有什么理讲!你没听人家讲过吗,官字有两个口,民字只有一个口,一个嘴再有理,也说不过两张嘴呀!而且我们……”她想说,我们连民还算不上呢!但咽下了。
  “按你这么说,他想要杀我们也只好让他杀碕?”河东君反问阿娟。
  “可不是吗?若是他肯讲理,就不会赶我们走了,也不会不准我们这样,不准我们那样啊!我们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容不得我们呢!”
垂钓(3)
  河东君并非对知府大人还寄予什么希望,盼望他有朝一日良心突然发现,停止对她的迫害。那是不可能的。手握权柄的人,最忌讳他人无视他的权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总是想方设法来打击有悖于他意志的人的。像钱横这样一个大权在握的恶吏,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大伯,你休息去吧!让我想想。”
  她甘愿任人宰割吗?就是一只羔羊也不甘让猛虎吞噬呢!子龙和待问为了取消对她的驱逐令,费尽了心血。后来,她才知道,他们为此还推迟了北上的日程。她一想起这些就感到不安和愧疚,她祈祷这不会影响他们的仕途!她怎么甘心不见到他们凯旋就离开松江呢!她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去制服钱横!
  “爱娘,”阿娟打断了她的思路,端来一杯茶,“那个该杀的钱知府,莫不就是那年化装成儒生的外乡人?”
  傍黑,一顶青呢小轿停在“爱娘寓”门首,轿帘低垂着。一个童仆捧着一只红漆礼盒推开了她们宅院半掩的门。不一会儿,秋娘迎了出去,向轿里的客人施礼说:“袁公子请进。”
  童仆上前撩起轿帘,下来个方巾儒服中等个儿的男人,约莫不惑之年,长方脸上,红光流溢,炯炯目光,神采飞扬。五官也还端正,可惜生了一副倒挂八字眉,给人一种阴坏的印象。他上了台阶,阿娟拉开大门把他让进去。轿夫抬着空轿走了,只有童仆跟在他身后。
  秋娘赶前两步说:“小女有客,先请客厅奉茶。”
  阿娟奉上一碗香喷喷的茉莉茶,说:“相公少坐,爱娘即刻就来。”然后招呼着童仆,“小哥随我吃茶去。”
  阿爱从秋娘手里接过名帖掠了一眼,又叹了口气,垂下眼帘。这个自称常熟袁生的人,语气一点也不谦虚。她细步走到通往客厅的纱帘后。
  他安适而又傲慢地靠在太师椅上,一手按着茶杯盖,一手得意地捋着胡须,方巾儒服,却没能掩饰下意识间流露出来的宦海生涯中养成的装模作样的架势。
  阿爱无声地冷冷一笑,又一个儒服访妓的朝廷命官!他们想玩妓女,又怕让人知道,有伤名声,改换服装,更名隐姓是他们惯用伎俩。得让他现现原形!她退回卧室,唤来了阿娟,让她想办法从他的童仆口里套出真言来,她要戏戏这班看不起她们的伪君子!
  她着意装扮起来。松松地绾了个月牙髻,戴了一朵玉琢的碧桃花,薄施了一点脂粉。换了件湖蓝雪花轻绸衫,下着八幅雪青镂空花湘裙。坐在梳妆镜前,久久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等着吧,让他尝尝妓家冷板凳的滋味。”
  阿娟带着兴奋的微笑进来了,她附在阿爱耳边说:“经我一哄,都说出来了,他是松江的府台大人呢!姓钱名横,字玉琳,号明轩。爱娘,你真是神机妙算!”
  阿爱越发恨起这班人来,她仍然坐着不动。
  “你不去见他?”阿娟不解地问。
  “见,等会儿。”她附在阿娟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阿娟来到客厅。
  一府之尊,享受的是土皇帝的尊严,何曾受过这样的冷落!钱横窝着股怒气,急于寻求发泄。—见阿娟进来,将茶杯盖重重地一搁,横了阿娟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质问:“怎么还不出来接客?岂有此理!”
  “爱娘让我传话给相公,她的客人还未走,一时半刻还抽不出身来。”她故意不去注意他那不善的目光,走到他面前悄声地说,“你道爱娘的客人是哪个呀?说了要吓你一跳,是我们苏州的父母官。你……”她故作吞吞吐吐的样子,“你是外乡客,许是还不知道吧?我家爱娘不愿见没有功名的俗人。公子若等不及,改日再来吧。约见她的名帖堆成这么一摞呢!”她以手比画了个高度。
  不知是怎样—种心理,钱横的怒气突然消散了,想见到爱娘的心情反而更加迫切了。早在半年前,他的管家就跟他描述了这位小娇娘,还学说了那支十间楼的歌,撩得他心驰神往,一心想要见见她。好容易才来了个机会。多年来,他秘密跟西洋番客通商,一向都由他的管家出面,这次谈的是一宗大买卖,番客要求同他在丝绸的产地盛泽会晤。谈判已圆满结束,明日他就得启程赶回任上。误了今夕,说不定杨爱适了他人,岂不遗憾!他真想立刻亮出自己府尊的身份,来镇住她。可是,话到嘴边他又不得不吞了回去。那位苏州府尊是他的同僚,倘若他今晚也不想离开怎么办?岂不白白留下话柄!他得试探一下。他阴下脸对阿娟说:“既然爱娘有客,为何又收我袁某的礼金?去将老板叫来!”
  “袁相公,请别动气呀!你远道而来,阿娘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才请你在这儿等候的。你若真有情于爱娘,就别怕等,有的客人想见上爱娘一面,等了几个月呢!算你走运,今天爱娘还收了你的……”阿娟调侃着他。
  钱横突然换了一副脸孔,巴结起阿娟:“小阿姐,那位苏州府台……”他想探听下他是否留宿,但又不好意思直说出来。
  阿娟笑了笑说:“那位大人早走了!”
  “你,你们戏弄本大人!”他一生气,官腔就出来了。
  “嘻嘻!你是大人?嘻嘻……”阿娟掩住嘴笑个不住,“你想吓唬我?我才不信呢!嘻嘻,大人我见的多了!嘻嘻……”
  他受了小丫头的奚落,非常气恼,但又不敢得罪她,反而笑着向她招了下手:“过来!”他从无名指上褪下一只指环递给阿娟,“小阿姐,请转告爱娘,松江府台钱横求见!这上面刻有本大人名讳,请给爱娘过目。”
垂钓(4)
  名 宦
  多情自古伤离别
  垂 钓
  ①《陈忠裕集》《别录》之一。
  中秋之夜
  听钟鸣
  男洛神
  妒妇恨
  诗酒泪
  ①凤城,非仅用典,亦指松江。
  ①柳如是词《梦江南·怀人》二十首之一,收载《戊寅草》中。
  ②《梦江南·怀人》之二。
  ③《梦江南·怀人》之十一。
  ④《梦江南·怀人》之十六。
  ①《梦江南·怀人》之十七。
  ②《梦江南·怀人》之十八。
  ③《梦江南·怀人》之三。
  ④《梦江南·怀人》之二十。
中秋之夜(1)
  云掩中秋月。
  适才,舷窗外还银波千顷,皓月盈湖,俄顷,天空就变得灰暗了,仿佛是从什么地方飞来了只硕大无比的鹏鸟,它那沉重的翅翼,把青烟似的月光遮挡了,割裂了。即或多情的月光依恋着下界,也只能从翅翼的隙间偶尔偷望一眼,可落到湖面,已不过是些斑斑驳驳的残片罢了。没有风,湖水却不很平静。
  河东君的船,像只浮游在水面的庞然大鹅,曲项向天。横在空中的鹏翼阴影覆盖了它,惟有那只白绸纱灯,一晃一晃,好似鹅的不甚明亮的眸子,散发出淡淡的柔光。
  钱横身着微服,按时乘顶小轿赴约来了。猛然看去,他好像年轻了不少。提花海蓝色头巾,毛蓝色贡缎直裰,一双眼睛烁烁有神,显露出聪明干练。他踌躇满志地坐在杨爱为他准备的筵席上,喝下了两杯“血糯香”,两颊微醺,开始泛起春色的涟漪了。杨爱一身素裹,仿佛是从空中剪来的一片月光,高雅隽秀。突然间,钱横感到心跳加快了速度,那枚久违了的指环,被置放在书桌上那张素花笺上,笔墨早已准备在旁。他二话没说,就在那张素笺上写下了爱娘所需要的文字。为了显示他的大度,也为了讨爱娘的喜欢,他没有急于收起那枚指环。
  钱横自以为稳操胜券,他不仅可以从容地收回指环,连同那纸才立下的文字他也决不会留下,他将毫不客气地接受美人的柔情,尽领秋夜闺房的温馨,让她去感叹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失算,转而折服于他。他深知这类女人讲究个虚情,他之所以愿意在团圆佳节赶来赴约,还不立刻收回信物似的指环,就是为了应顺她们这种虚荣又虚弱的心理,松懈她对他的防范,给她一个钟情的假象。
  杨爱又斟满一杯酒捧到他面前说:“中秋佳节,万户团聚,大人舍弃天伦之欢,赴爱娘之约,真情垂爱,令人感激不已,敬请大人饮此一杯,聊表寸心。”
  钱横暗喜自己的神机妙算,虽然他被面前的美人撩得神思恍惚,但前车之鉴,他决不敢掉以轻心,他暗暗下了决心,不管她使出什么招数,今日他也决不贪杯,决不可功亏一篑。他接过杨爱的酒杯,只轻轻呷了一口,就放下了,他的目光却久久落在她身上,他很困惑这个女人为何这样美?为何如此迷人?那个柳隐难道还能比她风流?他将手轻轻放到她的手背上,那细润白嫩的小手就像夏夜闪过的凉风,给了他说不出的快乐。他将身子向她那边倾过去,凝视着她的眼睛感叹:“柳隐与君孰美?爱娘,你说她会如何谢我?”
  杨爱漫不经意地抽出手,斜了他一眼,说:“大人得陇望蜀,不怕爱娘妒忌?”她突然起身离座,“我想起了,大人风流倜傥,既慕美人,又爱翰墨。”她反身抱来一摞书卷,放在书案上说:“请大人鉴赏。”她有意拖延时间,虽然已得到钱横亲笔写的取消驱逐令的文字,但还不能说她就赢了,要彻底击败他!不仅让他占不到一点便宜,还要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钱横将书卷展开,一看是柳河东君的手笔,他的眼睛放亮,赞不绝口:“人生若得该女子,也属一大快事!”
  “大人如此推重柳隐,爱娘愿为大人当个冰人,如何?”
  钱横得意地笑了起来:“本大人谢谢媒人了!”
  这时阿娟端了盘红爆湖蟹上来,一副惊慌的样子,附在主人耳边小声说:“那人又来了!”
  杨爱面有难色,埋怨地说:“谁叫他上船的!”她的声音相当响,有意让钱横能听到。
  阿娟一脸的委屈相:“他自己上来的!”
  钱横虽说在观书,却耳听八方,忙问:“何事?”
  杨爱连忙说:“有个少年,是爱娘的倾慕者,想见见我……”
  阿娟插嘴道:“他来过多回了,爱娘一直不肯见他,今儿他自个儿上船来了,底下人也挡不住!”
  钱横不由得一阵慌乱,忙问:“何人?”
  “大人勿虑,一个你不相识的无名少年。”杨爱注视着钱横,用商量的口吻说,“中秋佳节,就让那位公子也来凑个趣吧?”
  钱横老大不高兴,分明说好今晚谢绝一切客人,如何突然冒出个人来,莫非……他沉着脸,观书的情致也荡然无存了。
  杨爱来到他跟前,细言慢语地向他解释,说这是个富家阔少,难得如此重情义,屡次遭拒绝而不生嫉恨,中秋之夜还能想起白龙潭有个孤寂之人!“大人宽宏大度,让他进来小坐,共饮一杯,了其夙愿吧!”她又一次请求。
  钱横未置可否,不管谁来,今晚他是不会走的。他侧过身,观看窗外的湖面。
  杨爱向阿娟示意,阿娟出去很快又反身回来说:“钱公子来了!”
  河东君立即迎到客舱门口,施礼说:“公子光临,未曾远迎,请公子恕罪。”
  “学生钱云拜见河东君!”他小声地说着回了礼。
  河东君让到门边说:“请进!”
  钱云低着头,腼腆地走了进来。
  河东君朗朗地笑着,把他引到席前,快活地说:“今日不知何方巧风,又吹来个钱!钱公子,我给你引荐。”她指了指钱横,“这位老爷也姓钱!”
  钱横本来横下一条心,不管来者为谁,他也不想同他攀谈。他傲慢地侧着身子。河东君点了他的将,他不得不转过脸来。刚一抬眼,不禁倒抽了口冷气。他,他怎么跑来了!来寻他的吗?他真想大吼一声:“孽畜!这种地方是你能来得的吗!”可是,他却没有勇气骂出来,也许,爱娘还不知来者就是他的独养儿子吧!不能让她知道,这会成为笑柄!他佯装不识,敷衍地点了下头,就又侧过身,面对着窗外湖水,那份尴尬,真是难于言表。
中秋之夜(2)
  钱云机械地向河东君所示方向施了一礼,这才抬了下头。他惊得目瞪口呆了!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么回事?阿爸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满脸飞红,霍地站了起来,羞愧使他怒不可遏:“阿爸!你有何颜面来造访柳河东君?”
  “柳河东君?谁是柳河东君?”钱横转过身,大为惊诧。
  “知府大人,我杨爱就是柳河东君,柳隐就是我杨爱!”河东君微笑着解释说。
  钱云已逼到他父亲面前,义正辞严地说:“禁止她卖书售画的是你,要驱逐她出境的是你!对一个弱女子无所不用其极,还好意思稳坐在她的席上!”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
  内疚有如一柄钢锤,无情敲击在河东君善良的神经上,一种良知谴责着她,她感到这种安排实在太残酷了!她甚至有些后悔了,这不是为钱横,而是为伤害了这位笃厚诚实的少年感到后悔。她筹谋了许久,为了保护自己,出于无奈,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原只希望借助他的来访,羞走他父亲,但不曾料到钱云如此侠胆义肠,反倒使她觉得对不起这位不失纯真的少年!她真想跪倒他面前,求他原谅。可是,为了达到赶走钱横的目的,她还不得不装着根本不知他们是父子关系,不得不故作惊骇地说:“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她把他拉到席上说:“公子你说些什么啦?大人是令尊?我真不明白!”她一手捺住他的手,一手斟了一杯酒,端到他嘴边,“喝口压压惊!”
  钱横如坐针毡!脸儿一阵红,一阵白。原来杨爱就是柳河东君,柳河东君就是杨爱!他又被作弄了!可恶的刁妇还将他儿子赚来,着意要调弄他!他的心胸顿时被羞愧和怒火充胀着,这个女人太可恶了!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当着这个妇人的面来嘲责他,他坐不住了,只好自认晦气,一脚踢蹬开座椅,抬步就往门外走。
  河东君故作惊慌地跟上去,拽住他说:“大人,这是怎么啦?把我搞糊涂了!”
  他一甩袖子,怒吼地说:“别装糊涂了!柳隐!”怒火使他失去了理智,原先的筹措都飞到爪哇国去了,他什么也忘了,愤然地离开了船。
  她赢了!狡诈的老狐狸狼狈逃窜了!但她的心却不轻松,愧悔像追逐秋月的云层那样沉重。虽说外人传扬这位公子怎样怎样,今日一见,倒给了她良好的印象,在恶少横世的今天,他算是出类拔萃的纯真少年。河东君立即吩咐阿娟换席。回到客厅,她向钱云施了一礼说:“公子,柳隐给你赔罪!”
  钱云低着头,还在生他父亲的气,这时,慌忙站了起来,答礼道:“家父带给了你许多麻烦,赔罪的应该是学生!”
  河东君更为不安了,她不忍欺瞒他,只有坦诚地倾诉,才能求得他的谅解。她斟上满满一杯酒,端到他面前,羞愧于色地说:“柳隐愧对公子,公子错爱了,向公子赔罪!”她将她为了保护自己,阻止驱逐,如何设下计谋等等毫无保留地对他叙说了,乞求宽宥。
  钱公子又回复到先前那副腼腆的情态,接过酒,什么也没说,一饮而尽。
  “多谢公子宽恕。”
  钱云越发羞赧了,默然无语。
  “公子,连累你了!柳隐实感不安。”她担心他回家去要受惩罚。
  “我不怕他!你别放在心上!”钱云开了话匣子,说了他父亲的许多不是,用语相当刻薄,“他最恨别人高过他,也恨别人收藏的书多于他,说什么‘要饱早上饱,要好祖上好’!还说这都是为了我!”他不屑地笑了笑,“我才不稀罕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当马牛。他认定我没出息,哼!人各有志!”
  河东君没料到钱云能有这样的见地,难得,难得,他一点也不愚笨,世人太不了解他了!他只不过不愿像他父亲那样生活,也不愿走他父亲为他安排好的道路,他有他对生活的见解,这是一个有骨气的男儿,是可以引为知己的,河东君顿觉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不觉另眼相看了,她再次举杯说:“公子,令尊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来,喝酒,说些快乐的事,对酒吟诗,好吗?”
  一听说作诗,钱云的头就摇得像货郎鼓样,回答说:“哎呀呀,不行!不行!我最怕读书,你就别提作诗了!”
  河东君问:“你不爱读书,平常在家做些什么呢?”
  “我要做的事情可多呢,骑马、射箭、打拳、炼丹。”他说到这些字眼时,眼睛放射出一种光芒,浑身也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河东君笑了笑说:“公子虽然不爱读书,喜欢习武也好,俗话说,‘武能安邦’,只要有一技之长,同样能为国家效力,”河东君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自叹道,“只恨我空怀男儿志,却不能为国分忧!”她想,像钱云这样的青年,假若有人引导,他会走上一条报效国家之路的。她想尽己之能来疏导疏导他,她一仰脖把杯内的酒喝了,鼓了鼓勇气说,“公子,我有一言相进,不知愿听不愿听?”
  “尽管说吧。”他回答着。
  “公子虽为文官之后,但不想习文,何不去拜一良师,专习戎武,将来也好报效国家,做番事业?”
  钱云连连点头应诺。
  “公子有这个向往,柳隐愿为你荐一名师,桐城孙武功,剑术举世无双,可谓莫邪干将再世,他是我友人,正在天马山授徒习剑,你可去找他。”
中秋之夜(3)
  钱云眼睛放出异彩,连声道谢。
  河东君指了指墙上她书的子龙《别录》说:“‘我欲扬清音,世俗当告谁?’陈卧子先生欲求一个民富国强的清明吏治之世,柳隐相信公子也会有个愿将肝胆酬国忧之志。”
  钱云向《别录》望了一眼,就垂下了眼睛,他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似的,有种难言的隐痛在困扰着他。
  河东君以为自己言重了,为了安慰他,她走到书案边,从抽屉内拿出一把白米扇,随手题上:“大丈夫以家食为羞,好男儿志在报国!与钱公子互勉。”她将扇子递给他,说:“作个纪念吧!”又给孙武功写了封短简,让他前去拜师。
  “谢谢!”他小心地将扇和书牍放入袖中。
  “柳隐还有一事劳驾公子,”河东君从书案上拿来钱横忘了带走的指环,“请代交给令尊大人,并盼公子转告令尊,只要令尊不再与我柳隐作难,今日之事,盛泽之事,除你我之外,决不传与他人所知。假如……噢!我想令尊大人自会权衡此中利弊的。”她喊来阿贵吩咐说,“持灯送公子回府。”
  钱云迟疑地站起来说:“学生一定转达,请河东君相信我。”
  河东君见他有依恋之色,便说:“今晚乃中秋佳节,令堂大人定在等候公子团聚赏月,恕我不久留公子,请早点回府吧!”
  “我这就告辞。”钱云嘴里说着却没有移步的意思,欲言又止。
  河东君惟恐他酒后失态,语气严肃地说:“公子,天色不早了,快请回府吧!”
  他突然低下了头,结结巴巴地说:“我听阿爸说,陈卧子先生……”他没说完,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顿时,河东君的心好像被人拽出了胸廓,一团不祥的乌云向她涌来,她忙追上去:“公子,卧子他……他出了什么事吗?”
  钱云垂头不语。
  “快说呀!公子!”她的嗓子都变调了。
  “他落选了!”
  河东君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跌坐在船板上,喃喃自语:“落选了!落选了!……”
听钟鸣(1)
  河东君像这样失魂落魄的神态,从未有过。吓得所有在场的人都向她围了过来。已经迈上跳板的钱公子也反身回到她的面前,惶恐不安地说:“真抱歉,怪我多言!也许……纯属讹传。”他拍了下头,懊悔不已,“唉!都怪我,不该乱说,让你……”
  河东君已意识到自己太失去控制,连忙借助于阿娟的扶持站了起来,自我解嘲地笑了下说:“柳隐酒后失态,让公子见笑了。”她的笑里夹着苦涩,“承蒙公子透给我这个讯息,柳隐不胜感激!公子好走。”
  阿贵送走了钱公子,河东君倚着阿娟回到舱中。她斜靠着窗口,孤月一轮在浓淡不定的云层里出没。没有浮云的远空,显露出萤火虫似的数点淡星,无力地、时有时无地闪烁一下。它们仿佛也畏惧秋夜凄冷,正在沉迷迷地打着盹儿;平日频繁往来于潭上的舟楫,也没有了踪影;惟有叶子变白了的柳林,依然伴随着她。起风了,柳枝被吹打得你撞我碰,发出阵阵悲鸣。中秋之夜,对许多人来说,是充满了温馨和柔情,可对于漂泊的他们,只意味着更多的凄凉。河东君此时整个心儿都装着愧悔和忧虑。她理解子龙,他虽然没有把功名利禄看得多么重要,可是,对于一个有抱负有理想的读书人来说,他对这次会试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把它视为酬志展才的机运!一个志士失去了用武之地,即使他再有报国之心,再具宏图大略,也只能空怀遗恨!他曾经信心百倍,他能战胜失败在他心里产生的困境吗?她的心遽然紧缩起来:他是由于她才落第的!为取消钱横对她的驱逐令,他们四处奔走,推迟了行期,耽误了试前准备;临行前,又出现了那纸制约她的文告,怎能叫他放心离去呢?又怎能叫他思绪集中,一心投入会试呢!像他这样才华横溢的才人,不是心不在焉,怎么会落第呢!都是因为她!她是罪魁祸首,她对他犯下了深重的罪!无以挽回的罪,对他欠下了无以偿还的债!她痛悔不已!如果当时她悄悄离开了松江,他是决不会落第的。她的心上像有把小刀在划割样疼痛。如果能用生命来抵偿、来挽回子龙的落第,她也决不犹豫!现在她恨不能化作一阵清风,一片白云,去到那遥远的北国,安慰他。像他这样的才子总会遇到识才的伯乐的。可是,天遥地远,关山阻隔,她满腹柔情,一腔悔恨,如何才能让他理解?他会不会从此丧失信念,一蹶不振?他会不会在绝望时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来?
  天上的星啊!你别打盹儿,求你睁开眼睛代她去看看他!你的眼睛为何只眨了一下又闭上了呢?是不是你不忍睹他的惨境?他发生了什么不测的事吗?
  河东君越想越邪,好像子龙已出了事似的。她痴痴地望着远空:“难道我的命真比纸薄?连一个知音都不相容?生活对我为何这样的不公平?卧子啊!柳隐不求你高官厚禄,只求你平安归来!我这颗心,才不会因愧悔而死。现在,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她这么自问着。一个流浪的女子,能帮上他什么忙呢?她只有一颗虔诚的心,只求上苍保佑他。
  她慢慢移动步履,离开了窗前,走到洗脸架边,撩起一捧清水洗净手,点起几支香,插在香炉里,又把香炉捧到窗前,默默地跪下去,她微合上眼,低垂着头。
  阿娟也无声地跪到她的身旁。
  她们谁也没有道破心中的祈愿,但她们用的是同一个词,愿他“平安”!
  期待是痛苦的,痛苦的期待又是那么漫长啊!除夕过去了,新春也快过去了,仍然没有得到他的讯息,河东君焦虑万状。
  “陈相公回来了!”阿娟像一阵风飘进舱里对她说。
  “你怎么知道的?”河东君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她是那么惊喜,又是那么不敢相信。
  “阿贵对我说的。”
  河东君像一道闪电闪到了阿贵面前,急不可待地问:“陈相公回来了吗?”
  这时,阿贵正坐在船头,呆望着湖水发愣。他还在想着早晨碰到陈相公的事,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又不敢将郁结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早上,他提着头晚摸的鱼儿上市去卖,在南门内新桥边,他刚做了一笔买卖,抬头将鱼递给买主时,突然被一个熟悉的背影吸引住了。“陈相公!”他惊喜地高叫了一声,手里的鱼落到地上他也没在意,他只想着,这下好了,爱娘的心也可放下了,病也会好了!他们也不会整天提心吊胆为他担忧了。
  那人听到喊声,惊觉地回了下头。那个非常熟悉的面孔,虽然清瘦了许多,但阿贵认定,千真万确是陈相公。他又情不自禁地高声招呼着:“相公回来啦!”
  可是,那人的头已转了过去,很快地挤进了人群,消逝在人流中了。
  阿贵怔怔地站了良久,竟忘了做生意。他真想不通,难道人情真的淡如水,人那么健忘?数月前,几乎是不隔天日来他们船上,他不知送过他们多少次,现在却翻脸不认人了!天哪!可怕,人心难测!
  回到船上,他告诉阿娟陈相公回来了,谁知阿娟没听到头尾就那么快地告诉了爱娘。怎么回答她呢?倘若如实说来,一定会增加她的痛苦。他装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反问道:“你说谁回来了?”
  “你装什么样?陈相公呗!”阿娟跟在河东君后面说,“你听哪个讲的?”
听钟鸣(2)
  阿贵感到很为难,便撒着谎说:“路上听到的。”
  “你也不跟上去打听一下,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阿娟不满地嗔怪着,“死人!”
  阿贵只得低下头,无语地承受着阿娟的指责,又把视线转向水面。
  河东君却连声说:“只要陈相公平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不要责怪阿贵。”
  阿贵的心仿佛承受着皮鞭的抽打,他悔恨自己当时没有追上去对陈相公说:“爱娘等你等得好苦啊!”
  “怪事,回来了也不来打个照面!”阿娟愤愤不平地说。
  河东君却笑着握起阿娟的手,说:“他会来的!”
  可是,他却没有来。最初几日,河东君还以他刚回来事情多的原因来安慰自己,后来,她也不自信了!难道来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吗?男人的誓言就那么靠不住吗?短暂的别离就抹去了烙在他心上的印记?他后悔同她交往了吗?她不相信子龙会是那样的男人!可是,他又为何不来看她呢?哪怕只见上一面,让她诉诉自己的痛悔和疚愧也好呀!
  普救寺的夜半钟声响了,传到她耳中,显得是那么沉重,空冷,像一个失偶女人恸哭的余音。河东君愁肠寸断,无以从忧愁中解脱,提笔写了首《听钟鸣》。
  写好后,竟不忍卒读。是自己影响了他的前程,人家悬崖留步,我何必自作多情呢?她把它揉成一团,扔到地下。
  可是,情感这个东西却不能像扔纸团那样容易扔掉的,子龙的面影却老是浮现在她的面前。他那深情的注视,那无言的关切,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早就刻印在她的脑纹上了!能随便抹得掉吗?不,她并没被他抛弃!他不会抛弃她的!若连这一点都不相信,那还称得起什么知音?她相信,除了落选的痛苦,他一定还有很多难言的苦衷。可是,到底是什么使他不来见她呢?是自感无颜见她,还是犹恐受到她的冷漠?笑话,爱就是牺牲,何况他是为她牺牲了如同生命样的功名!她不是世俗的爱虚荣的女人,他若是那么看待她,那就太不理解她了,那是对她的侮辱!她将毅然地不见他!像对徵舆那样!她绝不允许她所爱的人这样看待她。她一生别无所求,爱的是才,爱的是大丈夫的志气,求的是理解自己的知音!哪怕他一生落寞无仕进,只要他能真诚地待她,她的心也将永远属于他。她相信子龙理解她。知音难得,她不能再等待了,她应该勇敢地去追求,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去找他去!可是,上哪儿去找他呢?上他的家?一想到他的家,心里就像吹进了一股冷风,周身就有种凉透之感!他的不能来相见,是不是与这个家有关?在世人的眼里,她是个出身不好的女人,一个卑贱的、征歌侑酒的娼妓!他们的爱情,能善终吗?想起陈夫人的目光,她就有点不寒而栗!但她知道,子龙这个时候,也许最需要她。只有她,才能帮助他度过感情上最寒冷的时日;只有她,才能慰藉他的失望;也只有她,才能鼓起他求索的信念风帆。这不是她自我矜夸,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一想到自己能给子龙一点力量和帮助时,不由得胆也壮了,她想她一定会找到他的。
  初春的早晨,人们醒得特别晚,河东君却赶在黎明之前起来了。
  透过昏蒙的曙色,她见到跳板已稳当地架上了驳岸。难道还有比她更早的人吗?也许是阿贵起早卖鱼去了,不可能是昨晚没有收起来吧!船伯是不会疏忽的。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便悄悄地向普救寺方向去了。
  阿娟每天都准时来给她收拾屋子,这天却意外地发现河东君不在舱内。这么早,她能上哪里去呢?她挥起扫帚扫地,一个揉皱了的纸团从船拐滚了出来。
  她捡起一看,是河东君扔掉的诗稿,她虽然不能全懂,可是,那明明写着“情有异,愁仍多,昔何密,今何疏”的意思不是很清楚吗?近来,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沉闷不语,明白不过,都是为了陈相公。“那些个该死的酸文人!”阿娟愤愤不平地骂道,“求爱时说得比什么都好听,一旦骗到了女人的真心,又神气了!呸!不值得!”她把纸团又扔回地上,用劲踩了一脚。“害得我家爱娘好苦,一片真心反倒成了驴肝肺!”
  她突然伫立不动了,这事怎么出现在陈相公身上呢?他可不像个薄情人!她又把纸团捡了起来,沉思着。
  “阿娟!”
  她吓了一跳,转过了身。
  阿贵头上冒着热气,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
  阿娟没好气地嗔怪着:“是老虎追了你还是怎的?吓了我一跳!”
  阿贵兴奋地说:“我见到了李相公,也知道陈相公在哪里了!”
  阿娟转怒为喜,急切地问道:“怎么找到的?”
  说来话长,自那天与陈相公失之交臂后,阿贵愧恨不已。他知道河东君非常希望见到陈相公,自己当时却没有追上去拉住他。他决心要找到陈子龙。
  他先去了陈相公家,门房告诉他,他们家相公不在家,但也不告诉他现在在何处。阿贵想,既然那天一大早他就从内新桥上走过,他就有可能住在内新桥附近。从那天起,阿贵每天清早都上内新桥卖鱼,眼睛不住地在人群里搜索。也许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吧!他没等到子龙,却等到了李待问。他追上去拽住他说:“李相公,几时回来的?”
听钟鸣(3)
  “昨日方归。”他问阿贵,“你家爱娘好吗?”
  阿贵带点不悦地说:“她日日烧香求相公们平安回来,都快要急疯了!”
  “陈相公不是早回来了,他没告诉你们,我稍后回来?”待问不解地说。
  “他还没泛过头影呢!”阿贵没好气地发泄着说。
  “哦,有这等事!他就住在我家南园别墅呀!”待问诧异了,“我这就去见陈相公,你回去告诉你家爱娘,我明日去看她。”
  阿贵一口气跑回来,求教于阿娟。
  阿娟几乎是没有经过思索,拉起阿贵就往外走:“找他去!”
男洛神
  阿娟、阿贵俩简直是快步如飞,不一会儿就到了坐落在南门内新桥河南的南园。
  门人挡住了他们:“不错,陈卧子先生是借住在此,两位是他的什么人?”
  他们一时语塞,是呀,他们是他的什么人呢?什么也不是!
  门人见他们吞吞吐吐,冷笑了声说:“对不起,不能让你们进去。”
  阿娟赔着笑脸恳求着说:“大爷,我们有要紧事要跟陈相公说,难为大爷通报一下。”
  “通报!帖子拿来。”门人昂起头,斜了阿娟一眼,”没有名帖不好通报!”
  阿娟尴尬地低下了头,突然发现手里还握着已揉成一团的诗稿,心头为之一亮,她惊喜地把它送到门人面前,兴奋得嗓音都变了调:“大爷,这是我家主人的诗稿,请你把它交给陈相公!”
  门人一见递给他的是团废纸,很不高兴地说:“小丫头,不要拿你大爷寻开心。去去去!”说着便将纸团往地上一扔。
  阿娟气得直跺脚,哭丧着脸逼到门人面前连声地质问:“你讲理不讲理?你讲理不……”
  阿贵眼睛睁得圆圆的,对门人喝道:“你给我好好捡起来!”
  “你们反啦!”门人向后退让着说。
  “你捡不捡?你家李相公我们也认得!我们找他讲理去!”阿贵上去拽住门人的衣服吼着。
  他们正在互相推搡,从小红楼后面转出一个人来,对门人说:“捡起来吧!”
  门人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显出一种卑恭的样子,弯腰捡起那团纸,有些委屈地说:“少爷,他们要我转交这样的东西给陈相公!”
  阿贵发现走过来的人就是李先生,连忙丢下门人,上前躬身施礼说:“李相公,阿娟要找两位相公!”
  阿娟连忙从门人手里夺过诗稿迎了上去,施一礼说:“李相公,找你们找得好苦!”她一脸的不悦,“我家爱娘早也盼,夜也盼,心里急得不得了!陈相公早回来了,却躲了起来,也太狠心了!你看这诗!”说着把揉成一团的诗稿递上去,“我扫地时捡的!”
  “我都知道了,你们稍等一会儿。”李待问接过纸团,转身走向小红楼。
  阿娟乜斜了门人一眼,那意思很明白,是说“怎么样”?
  阿贵蹲到荷塘边,水里的游鱼向他的倒影围过来,他发呆了。
  待问直奔小红楼,质问子龙,为何避而不见河东君?
  “弟无颜见她!”子龙的脸越发黑了。
  “待问落第后虽也有过如是想,可我很快想通了,胜败乃兵家之常事,真才实学者落选也屡见不鲜,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能因此辜负了河东君的情意呀!”
  “她是女中才人,她从周府逃生出来,就立志不再为人姬妾。她之有情于弟,是为情作牺牲,子龙不敢委屈她!”子龙叹了口气,“兄是深知弟之家境的,还不如就此与她断绝,好让她死了这份心,早日去寻个……”
  待问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把那团皱纸拿出来,撑撑开,放到子龙面前,两人同读着:
  半夜钟鸣,古人所叹……
  这哪里是诗句,是发自河东君心灵深处的爱的呼唤;是河东君心灵的哀鸣和哭泣!子龙不忍听了,不忍读了,他的心在呜咽、在应和。他原以为,只要不再去见她,她就会慢慢忘却他,她便可以去寻得个好归宿。谁知,他想错了,她的心,她的情,就像金子那么坚韧,在他失意的时候,更加眷恋着他。他掩面痛哭起来。
  待问也被这朴实无华发自内心的声音感动了,他让子龙尽情地发泄了一通后,说:“卧子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欲寻得一知己又何其难哉!像柳河东君这样知你的女子再到何处去寻?不以远别而疏情,不以失利而情移。你可不能辜负于她呀!”
  子龙认真地点了下头。可是,他又长长地叹着气,悲哀地说:“存我兄,弟心又何尝不是她心呢!原只望这次会试能如愿,弟将带她随任,可是………上苍却不怜悯我们哪!我家那位……”子龙摇摇头,“她是绝对容不得河东君的,弟又长久不理家事,家中的大小事宜,一应由她执掌。或许,她会装出一副贤淑妻子的假象,不出面阻止我纳河东君。可是,弟深知她之为人,她会想方设法来折磨河东君,我怎能忍受河东君被人欺凌?这还只是一种好的估计,也许,她还会使出别的更毒的手段来。”
  待问听了子龙的倾诉,更加同情陈、柳的处境,动了仗义之心,他决定成全他们。他略微沉思之后,便对子龙说:“你们何不来个先斩后奏!为情结合!”
  “结合?”子龙虽然早就有过这个憧憬,但现在却不允许他有此奢望了!他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困惑地望着待问。
  “是的,弟想成全你们的美满姻缘,将此楼借兄居住。一旦既成事实,嫂夫人也就不得不承认了!能有柳河东君这样的良侣伴兄攻读,可谓是人间天上的美事,兄之才思将会锦上添花。”
  子龙怅惘难言,他被爱的痛苦折磨着,她是他第一个深爱的女人,是理解他的知音,他非常怕失去她。可是,他已不是少年,只凭借自己的感情去行事,他得想到他们的将来,特别是河东君的将来,他得为她的将来负责任,他得考虑他能不能给她带来幸福。他不能因为他现在最需要她的慰藉,而让河东君终生痛苦!
  他矛盾重重,不知如何是好!
诗酒泪(1)
  待问在旁催促说:“卧子兄还有什么犹豫?送诗人还在门口等回话呢!”
  子龙仿佛突然醒悟过来,在纸上写下了一首绝句,便往待问手里一递。整个身子却无力地俯到桌上去了。
  河东君去到普救寺前时,街上还很少有行人,空阔的广场还冷冷清清,普救寺的朱漆大门还威严地板着面孔,漠视着她。
  她为不引起他人注意,扮作远方香客的模样,坐在那棵古老的银杏树干后,眼睛却不敢离开陈府的大门。
  那门还紧闭着。她的眼睛酸涩了,那道门突然间化作了一条河,把她和子龙隔开了。子龙宛若凌波而立的宓妃,她正驾着小舟在追逐着他。她奋力划着桨,追赶着。
  不觉间,“哐啷”一声,陈府的大门洞开了,把她从恍惚的神思中惊醒过来,她立刻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门口。
  一个中年仆妇拎着菜篮从里面走出来。大门口又沉寂下去。
  河东君想着刚才的幻觉,忆起她在周府熟读的陈思王的《洛神赋》,还有那张挂在她卧室墙上的顾虎头绘的《洛神赋图》,为了寻找子龙,她冒着料峭的晨风,孤零零地坐在这古老的树根上,这与伫立在洛水之滨失恋的陈思王又有何异呢?她不觉伤心起来。曹植在洛水上追赶宓妃的画面又来到眼前,他的痛苦转输给了她,子龙就是她追恋的洛神。
  友人感神沧溟,役思妍丽。……水而高衍,舟冥冥以伏深……
  河东君情思如潮,才思泉涌,将郁结在心中的思求和苦闷尽情吐出,一首《男洛神赋》已在心中书就。
  她多么想立即见到子龙啊!把这首《男洛神赋》奉献在他的面前,让他理解她追求的痛苦。
  可是,陈府的大门像张开的虎口,没有看到他从里面走出来。普救寺的香烟已从敞开的门里飘出,善男信女们满脸虔诚往庙里走去。卧子啊,你在哪里?在这杂乱的人流中到哪儿能找到你呢?
  一个人想寄望于神灵,多半是他生活的信念陷入了困境,才会想到去祈求神灵,期望从神灵那儿得到启迪和指引。河东君是决意不上陈府去探问的,那么,去问谁呢?她突然想起了普救寺的千手观音,她决定去问问她。也许大慈大悲的观士音会给她以指引。
  她在小摊上买了一捆香,就着香炉里盛燃的焰火点着了,安插在莲花座前,求得一支签。谶语曰:“僧敲月下门。”
  此语何解呢?是说只有在月亮上来的时候他才回家吗?还是说在月亮起山后他会来探访她?无疑,这是支上上签,给她带来了希望。
  她又向大士磕了个响头,走出庙来,又向陈府的大门不甘地注视了一会儿,她希望奇迹出现,子龙会突然走出,直奔她而来。
  她等待了会儿,她所期待的奇迹没有出现。她得赶快回去,等待月亮升起时再来。出来的时间长了,船伯他们又要着急,四下去找她了。她留恋地向那扇大门又望了一眼,踽踽地走下台阶,弯进小巷。
  突然,有个人跟在她身后叫道:“姑娘,你等等。”
  是唤她的吗?是谁在叫她呢?她略微迟疑了下,便站住了。
  那人用很轻的声音问:“你是来寻我家少爷的吧?”
  河东君吃惊地转过身,望着他。好熟悉的眼神啊,她来不及追索,便反问道:“老伯从何而知我是来寻人的?”
  “老汉早就看出来了。”
  “你是谁?”
  “我是陈府的看门人,见过你。”
  河东君“啊”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少爷自回来后,就没在家住过,听说是借住在李相公家南园。他的心情不大好。”
  河东君感激地向老人施了一礼,说:“谢谢老伯!”就转身往回走。可是,那句“他心情不大好”的话,就像一根竹鞭,鞭打着她的心。她又想起那句签语,“僧敲月下门!”观音大士真乃无所不知的神灵,不到月亮升起,就给她送来了他确实的消息。今天这个早起得很值,虔诚感动了神灵,也感动了门房老人,应该充满信心,大胆地去追求幸福!
  心情的缓解,使步履也轻松起来,白龙潭在望了。阿贵、阿娟向她迅奔过来。他们喜不自胜地迎住她说:“我们找到陈相公!”
  阿娟把手向她一伸说:“这是他给你的诗笺!”
  河东君追不及待地接了过来,轻声吟着:“何处萧娘云锦章,……”
  “云锦章!”“云锦章!”河东君琢磨着这个词儿所指为何?自他别后,她为他是写过不少诗。可是,逆旅无定,旅途遥遥,她无处投递,他从何处读到她的“云锦章”呢?她困惑地看着阿娟问:“你们怎么找到他的?”
  阿娟原原本本地把早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河东君一把搂住了阿娟。
  一阵微风吹来,柳枝仿佛在瞬间睁开了眼睛,露出了米黄色的腋苞。温暖的春风也在河东君的心里张开了风帆。她把阿娟抱得更紧了。
  回船以后,河东君记下了普救寺前老银杏树下赋就的《男洛神赋》,并附上一封短简,让阿贵送给李相公,请他转交给子龙。
  待问读完长达千言的《男洛神赋》,慨叹不已,对子龙说:“措辞用典,概出自昭明之书,将其悲惨的身世和她对你的思求与寄望,寓于这么美丽的文字之中,实乃誓愿之文,伤心之语啊!”他将赋稿摊放在子龙面前,“卧子兄,绝世之才,世间少见哪!患难见真情,自古幸福都来之不易,你应该勇敢地去呼应!”他说着戴上帽子,“我这就去她那儿,我要尽我最大的力量来成全你们的幸福!当你们的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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