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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妓柳如是

_6 石楠 (明)
诗酒泪(2)
  子龙感激地望着他,眼里流溢着激动之情。
  待问拍了下子龙的肩膀,信心满怀地说:“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待问见到河东君的第一句话就说:“兄长为你提媒来也!”
  “存我兄,小弟不明白你的意思。”河东君又喜又惊,困惑地望着他。
  待问朗然地一笑,说:“你呀你,装什么糊涂!卧子兄请我做月老,代他向弟求婚!”
  人的一生中,还能有比这个时刻更令人激动的吗?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时刻啊!她是有志不为人姬妾,可她爱子龙,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朦胧地看到一个遥远的光环,同里再度邂逅,又给了她一个神思恍惚的梦境。为追求那个美丽的梦,她浮长川,漂泊湖江,追赶到松江,可他是有家室的人,她失望了!周府的屈辱,斧砍刀刻般留在伤痕累累的心上。后来,她转向了徵舆,当时她不明白,他为何有意促成她与徵舆相近,后来她才知道,都是为了她的心不再受伤害,他自己却默默地忍受为爱作牺牲的痛苦!想到他为她忍受的痛苦和所作出的种种牺牲,难道她就不能为爱而牺牲那个名分?爱不就是互相奉献和牺牲吗?他爱她,视她为知己,这就够了!她终于等来了子龙求婚这句醉心的话。为了这句话,这些日子,她的心都淌血了!可是,它却在她等待得已近失望的时候突然传来。
  她从阿娟手里接过茶,捧给待问说:“李兄,谢谢你了!不过,小弟还有个百思不解的疑问,你能给我解答吗?”
  “说吧!”待问像对待小妹妹样,宽爱地点点头。
  “既然卧子兄有这份意思,为何归来许久避而不见呢?小弟苦苦地等待你们,真个是一日三秋,他却……”她说不下去了,千般心酸,万般委屈,化作了一串清泪,扑簌簌地流淌下来。
  待问呷了口茶,笑了:“哈哈,原来如此!你误解卧子了!正因为他仰慕你,回来后才没敢来见你。……”他进一步解释说,“云间考生大多还逗留在京师,他独自匆匆赶回,就是放心不下你呀!只因会试落第,又虑及当前的处境,他不忍太委屈你,可他又不愿让你无限期地等待。种种难处和因由,致使他进退维谷了。”他看了河东君一眼,慨叹地继续说,“远离和阻隔不仅没使你们感情疏淡,反而更加深了爱恋,为兄是你们的挚友,怎能不为之动容!弟应谅解卧子当前处境,在他最需要慰藉的时候去同他结合。兄已决定将小红楼借给你们暂居,待他日大夫人见容,再搬回府去。”
  原来卧子躲着不肯见她,也是为了她!就像那时敦促她与宋徵舆交好,是为使她不受委屈那样。像她这样一个领略尽了人世悲凉,饱受飘零之苦的女子,男人们追逐她,仰慕她,只为从她那儿得到欢娱,却很少有人真正为着她的归宿和幸福着想。惟有子龙,宁可独自吞下思恋的痛苦,也不肯让她受委屈,这人间的真情,到哪里去寻呢?可她终于寻到了!她感动地跪倒在存我面前,说:“李兄,小弟谢谢你!你的慷慨弟和卧子永远铭记!”
  待问连忙起身去扶她说:“柳弟,折杀我了!快请起!快请起!”
  河东君却不肯起来:“兄长大人,小弟还有一事相求。”
  “起来说,起来说!叫兄实在承受不起了!”待问伸出双手去拉她。
  “小弟只要能与卧子朝夕相处,任何困难都能安之若素。惟有一事放不下,船伯父子和我同命相依,胜若亲人,卧子的财力,不可能把他们继续带在身边,我不忍心他们再去流浪,求兄长能在贵府为他们谋一差事,能有碗安稳饭吃。这艘船,就将它卖掉,作为我孝敬大伯的一份心意。不安顿好他们,小弟是不忍离去的。”说完,泪如雨下。
  待问深深地被感动了,回答说:“这点小事都包在兄身上。园子也正要人管理,你们还可以天天见面。卖船的事,交我处理,你尽管放心!”
  河东君感动得又俯下身去,向待问磕了个响头,说:“小弟没齿不忘兄长的大恩大德!”
  子龙和河东君,在待问的热心支持下,终于生活在一起了。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也没有名分,可是,他们相爱,知音,在小红楼,他们度过了一段幸福愉快的时日。他们一同读书,吟诗论画,与几社友人一起探讨医治国家的良方妙策,寻求振兴的道路,一同编辑《皇明经世文编》和《农政全书》。
  可是好景不长,他们同居的消息,被夫人张氏知道了。张氏气得几乎咬碎了牙齿,恨不能赶到南园小红楼,把河东君撕得粉碎。可她表面上十分平静,装得没事人样,在子龙面前只字不提及此事。却借为祖母高安人送茶之机,吞吞吐吐地说:“老夫人,我……”
  子龙自生母去世后,就一直跟随祖母生活。高安人视他为心头肉,也百般宠爱孙媳妇,过门不久,就让她理家当事,她也会奉承孝顺,颇得老夫人的欢心,只有一桩事令高安人不安。过门五六年,还未生下一男半女。老夫人见她欲言又止,连忙关切地问道:“孩子,你是有话想说吗?那就大胆说嘛!”
  张氏突然低下了头,眼泪直淌地说:“孩子辜负了老夫人的疼爱,也对不起陈家的列祖列宗!陈府五代单传……”她跪了下去颤声地说,“老夫人,让你的孙儿休了我吧!再娶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诗酒泪(3)
  “我的乖儿,你说些什么呀!你们还年轻得很呢!急什么。快别难过!”高安人抚着她的头安慰着。
  “老夫人,你不知道孩儿这心里有多难过呀!”说着就俯在高安人的腿上就哭,孩儿知道你老人家疼我,舍不得撵走我!”
  “孩子!今天你是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只是这些天我老在想,你若不愿官人休掉我,我倒想去吴地为官人物色一个良家姑娘,纳为偏房,也好生子传后。老夫人意下如何?”
  泪水从高安人的眼里滚了下来,老人伸出颤抖的手,捧起她的脸,紧紧盯视着说:“多谢你,我贤德的孩子!”说着就把她的头揽在怀里,“把子龙叫回来吧!”
  子龙听说祖母呼唤,立即赶了回来。他也想借机把他与河东君同居的事禀告老人。祖母疼他爱他,他相信会答应他的。只要得到了老人的谅解,张氏就不敢公开出来作梗了,他很了解妻子,贤德二字她是舍不得丢弃的,只要祖母慈悲,河东君就可接回家中。他满怀希望地走进祖母的房间,跪下来说:“不孝孙儿给祖母大人请安!”
  高安人见到自己最宝贝的孙子,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缝,满脸流淌的都是慈爱,激动地说:“孙儿,快起来,告诉你个喜事,你那贤德的媳妇要给你娶个二房,快去谢她吧!”
  子龙没有立即起来。听说是张氏所为,立即敏感到此中必有奥妙,肯定是他与河东君的事让她知道了。这时她提出为他娶妾,是针对河东君而来的。这是个不祥的讯息。刚才的满腔热望,仿佛被一盆冷水浇凉了。可是,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决不安于张氏的摆布,他得用最大的努力来争取祖母的同情与支持。他说:“祖母大人,孙儿已为自己物色了个绝代佳人,请求祖母饶恕孙儿迟禀之罪。”接着,便把河东君的身世、为人、才气等等详细地向老人叙说了,最后他说,”乞求祖母恩准。”
  高安人是最疼爱孙子的,孙子小的时候,她总是想方设法去满足他,从来不让这没有亲娘疼爱的孙子受委屈,可是此事非同一般。一听是青楼出身的姑娘,心里先就打起了疙瘩,不是滋味。他们家境不富裕,却是书香世家。一个正正派派的人家,怎能娶那种出身的女子呢?即使她貌似天仙,才若文姬再世,那名声总是不大好听,可是,孙儿又那么喜欢她,她又很相信孙子的眼力。她沉吟了好久,才说:“你真的离不开那个姑娘吗?”
  子龙坚决地回答说:“非她不娶!”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说:“孩子呀!这是给我出难题哟!唉!你能找个机会,让我先看看她如何?”
  “祖母如能赐见,孙儿立刻带她来拜望你老人家。”子龙说着就站了起来。
  祖孙的谈话,早被隐在帘后的张氏听到了。她本来不想同子龙当面发生争吵,眼见老人动摇了,她不免紧张,倘若老人首肯,那就不好收场了!在这样的时刻,再不出来阻止,她就要彻底失败了。于是她掀开帘子,走了过去,往老人面前一跪说:“老夫人,此事万万不可!这关系到我们陈家子孙万代的声誉和前程呀!”
  子龙气得趋前一步,呵斥道:“放肆!此乃我之事,用不着你来多言!”又转向高安人说,“祖母大人,别听信于她!”
  “唉,孙儿!孙媳说的也在理上,尽管你说那姑娘才貌出众,怎奈她不是来自良家呀!还是从好人家里挑选一个吧!”
  子龙哪里肯应承,又力争说:“祖母大人,孙儿是你老人家抚养成人的,你的旨意,孙儿无不言听计从,只是此事不能从命。我们已在南园同居,既成事实,乞求祖母宽允。”
  高安人的心又被子龙说软了,向他挥挥手说:“哎呀!把我这头都吵晕了,你走吧,等等再说。”又向孙媳妇说,“你也起来。”
  子龙不敢再力争了,他害怕惹祖母生气,便退了出去。
  张氏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语气强硬地说:“老夫人,你老人家可不能心软哪!外面传说那个女人是个害人精,知府大人曾对她下过驱逐令哩!官人就是因为她缠着终日饮酒作乐,才耽误了功名!”
  最后这句话戳了高安人的痛处。自子龙降生,她就对孙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望孙成龙,耀祖光宗。子龙落选,对她的打击也不亚于子龙所承受的。现在听说孙儿的落第是由于这个女人的拖累,不禁气愤,但又有些疑惑。追问道:“此话当真吗?”
  “外面都这样传说着哪,孙媳岂敢欺蒙老夫人,好心的人还说……”张氏说到这里有些吞吞吐吐。
  “说什么?”老人急切地问。
  “孙媳不敢说。”
  “说吧!”
  “大官人若不尽快离开那个坏女人,就怕下科……”
  高安人最忌讳不吉利的语言,她向张氏一摆手,制止道:“别说了!唉,都怪我把他娇养惯了!”说着痛苦地闭上眼睛。
  张氏却紧追不放:“老夫人,我们世代书香之家,可不能让一个妓女坏了陈家的门风!就是她能生子,也不能传宗接代呀!世人将会如何耻笑我们。祖母大人,你若不肯接受孙媳的请求,就让他先休了我吧!有我在就不能纳那个姓柳的!留姓柳的就不要留我!我这是为陈家世代香火着想,决非妒意,万望你老人家明决。”
诗酒泪(4)
  “难得你为我陈家考虑周全,对我一片孝心。起来吧!我答应你。”高安人非常痛苦地说。
  子龙不忍将发生的事告诉河东君,他怕河东君受不了这个打击。只有将深藏的痛苦诉诸诗句。
  河东君有早起的习惯,子龙从家中回来的第二天黎明,她悄悄下了床。在子龙的书桌上,见一阕新词,题《踏莎行·春寒》,知道是昨晚她睡后子龙所写,为了不惊醒子龙,她拿起那纸诗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来到园子里,读着子龙的新作。
  她踽踽独行在修竹合围的小径上,喃喃地反复念着子龙词中最后的两句:“几番冰雪待春来,春来又是愁人处!”
  叶尖滴下的朝露,洒湿了她的秀发和衣衫,身外和心内的春寒都在同时袭击着她,她预感到这股寒流的力量会越来越凶猛。可是,这股寒流到底来自何方呢?是社会的舆论,知府的压力?还是他的家庭?她明白,子龙不愿将心里的不快告诉她,是为爱护她。但她也不愿让子龙一个人承担呀,他们是夫妻,他们是伴侣、知音,她有义务来分担压在他心上的重荷,她要让他从愁苦里得到解脱,帮助他去实现报国大志,决不能让他被痛苦压倒。她悄悄走回来,掀开罗帐。
  子龙并没有睡着,他正眼睁睁地望着帐顶出神。
  河东君脱去湿衣衫,坐到床沿,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蹭着,柔声地问:“相公,你怎么啦?”
  子龙先是微合了下眼睛,即刻又盯望着帐顶。他在想,要不要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她呢?他权衡了半天,还是决定告诉她。也许两个人的力量和智慧,会渡过人生旅途中的这道难关。
  子龙说完后又安慰着河东君说:“你且放心,祖母最疼爱我,不会过分为难我的。再待些时,她会自己转过弯来的!”
  河东君为了安慰他,强吞下满腔苦水,微笑着说:“园子里碧绿欲滴,嫣红姹紫,空气新鲜极了。起来吧,我们出去走走。”
  他们绕塘而行,才从水底探出尖尖脑袋的嫩荷上,滚动着水银似的露珠,杨柳吐絮,随风飘落。他们都尽力寻些快乐的话题来掩盖各自心里笼罩着的哀愁。
  子龙望着飘飞的柳絮杨花,心里很不平静。倘若他们的事得不到祖母的宽恕,他就要为河东君的归宿着想,他不能只为自己,而让河东君这么不明不白地与他长此生活下去,那对河东君不仅太不公允,也是十分残忍的。也许她又要像这杨花样随风飘零,一种剖心的疼痛突然向他袭来。一曲《浣溪沙·杨花》在他的潜意识中凝就了。
  河东君见他沉默无语,便故作轻松地把话头引向别处,她说起孙临和葛嫩娘的事来。“那日他们来做客,说我荐去的徒弟武艺有长足的长进。你问是谁,当时我笑而未答,其实,此人你也知道,我跟你说起过他的事。”她看着子龙,“就是钱大人的公子钱云!”见这个话题也没引起子龙的兴趣,她又说起了扬州那个小尼悟尘,说她后来改做了道姑,她去苏州的路上还遇到过她,“真乃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啊!”她朝子龙莞尔一笑,“真想再见到她。听说她已云游到天马山来了,能陪我去天马山一游吗?”
  子龙没置可否,知道她是想转移他的愁绪。他们默默地亍着。落花飞絮,并没有减轻他们心上的痛苦,反而加重了他们心头的负荷。河东君抬头看了下天说:“要下雨了,往回走吧!”
  他们慢慢地走回了小红楼。
  西方天际的乌云,伸出了长长的雨脚,不一会儿,雨点就敲响了窗外花木的枝叶,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如注的大雨,宛若浇淋在河东君心上。
  海桐叶在颤抖着,樱桃树被摧弯了腰,满枝的繁花撒了一地,玉兰呻吟着。
  仿佛间她化作了海桐、樱桃、玉兰……
  她浑身哆嗦,无法控制了。坐回桌前,提笔写了《南乡子·落花》。
  子龙傍依过来,立在她身后,无声读着,又默默地把目光投向窗外。雨,好像穿越了瓦片和墙壁,也浇淋到他的身上。他拖过一张方凳,紧挨着河东君坐下,伸手拿过笔,就在她的词后写道:步同调和柳子……写就,又抚弄着她的秀发,轻声地说:“你别难过,我去求祖母!”霍地站起身,“我这就去!”
  河东君跟着站起来,拉住他说:“等等吧!这么大的雨。”
  他们的话音刚落,门上就传来轻叩之声。
  子龙去开门,来人正是他家的老门人。河东君热情地请他进屋,他却只向河东君草草施了个礼,就示意子龙跟他出去。
  他把子龙叫到远离河东君的阶沿边,轻声地对他说:“老安人要我告诉少爷,她不想见她了。”他向河东君所在的房间努努嘴,“要你搬回去读书!”
  雨点突然间变大了,几乎是倾盆而下,子龙一阵晕眩,他斜靠在墙上,老门人惊讶地叫了起来:“少爷,你怎么了?”
  河东君闻声奔了过来,抱住子龙,扶回房里。
  老门人拭了把脸上的雨水和着的泪水,悄悄走了。
  子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他紧攥着河东君的手。
  河东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已猜到了十之八九,既然子龙不愿对她说,肯定是与她的归宿有关,也许就和自然界刚刚发生的事那样。花木们正在做着春梦,还没来得及从梦中醒来,就被一阵风雨无情地摧打得叶零花飞了!“神女生涯原是梦!”“一梦何足云?”她想起义山和微之的两句诗,难道她也是做了一场梦吗?那种梦醒之后的感觉就像小刀绞着心样疼痛。她的梦是不是也该醒了!也许幸福本来就不属于她!何必苦苦去追寻?也许就是她的追寻给了她挚爱着的人儿带来了痛苦!
诗酒泪(5)
  她扑倒在子龙身上。
  子龙紧紧地抱住她,仿佛怕她就要飞去似的,他既不忍抛下河东君,又不能违背祖母之命,就像一个抛上浪尖的人,不知将被抛向哪个浪谷。怎么办!怎么办?他暗自在心里叫唤着!突然他想到了待问,也许他有办法。
  待问在南园的读书堂,离小红楼只有半里之遥。子龙落沉沉地坐在他的对面,等待着他的良策妙方。
  待问挠着鬓发说:“这主意肯定出自尊夫人碕!可她自己不出面,看来她已说动了高安人,且已得到了首肯。这就有些棘手了!”他思索了会儿说,“你们的结合,就别想去求得她们的承认了!以小弟之见,只要兄执意不肯回去,她们也就无可奈何了!弟之小红楼,一如既往,任兄长期居住,只要兄努力奋发,能在下科得中,就可以带着河东君去任上,到那时,即使老夫人不承认,她也无能为力了。”
  子龙想想。这话很有道理。自此他更加奋发攻读,河东君也全力协助他编辑《皇明经世文编》和《农政全书》。他们闭口不谈未来,就像一个迷失去路的渔人,为了求得生存,只知没命地向前冲,至于能否冲过恶浪险滩,他们也没去想。
  恶浪岂肯善罢甘休!
  第五天,待问差人请去了子龙。“大事不好!尊夫人昨日打到我家门上了。”他们一见面,待问就心急火燎地说,“给弟下了最后通牒,声言弟若不敦促兄在七天之内搬回家去,高安人就要令她带着家人来砸烂我的小红楼,赶走河东君。”
  子龙被这个消息震怒了!他气愤地骂道:“这个恶妇,欺人太甚!”一拳砸到桌子上,吼道,“让她来吧!一个男人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还算得个什么男子汉!她若敢来,我定要当众教训她!撕破她那贤淑的假面!”
  “息怒!息怒!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是打着高安人的招牌来的。违背慈命,忤逆不孝的罪名兄敢承担吗?”
  这一着可太厉害了!子龙无力地俯到桌沿上,悲哀地说:“是我害了柳子!这又如何是好呀?”他抬起头,求救地望着待问说,“救救她吧!存我兄。”他悲痛欲绝,抽泣着,“可怜的柳子,她如何受得了如此羞辱!”
  待问紧抿着嘴唇,在房内走来走去,一筹莫展。突然,他扑到子龙面前说:“看来只有让她先避一避,你也暂时回家去!”
  子龙点点头,说:“也只有这样了。可是,让她避到哪儿去呢?”
  待问说:“我有个去处,送她到佘山……”
  子龙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说:“不可,不可!那样她就会知道了,反会引起她更大的悲伤。不能让她知道,她实在再经受不起这……”他说不下去了。
  待问搓着手,叹息着:“唉!待问技穷矣?”
  子龙突然抬起头来说:“有了!不久前她说要我陪她去天马山,看望女友。”子龙又补充说,“一个游方道姑,住在白云观。”
  待问一击掌说:“好!真乃天无绝人之路!”
  雨慢慢地住了,它像一个悲怆至极妇女的泪水!一阵声嘶力竭恸哭之后,泪泉淌干了,枯竭了!
  子龙跟着待问的书童走后,河东君感到少有的清冷和孤独,多日来的不祥预感和一种恐惧威慑着她,这恐惧到底是什么,她又很难说清,一片茫然,一片空白,犹如就要坠入一片雾气滚滚的深渊,有种本能的惊悸。
  有人轻轻叩门。阿娟带进她多次见过的陈府看门老人。
  她把老人迎进屋里,请他坐下。阿娟端来了一碗热茶。
  老人显得匆忙焦急,不肯坐,说有重要事情告诉少爷。
  河东君告诉他,少爷被友人请走了,还不知何时回来,让他等一会儿。
  老人心神不定,他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他不能再等了!走到门口又突然反回身来,拉住河东君的手说:“姑娘!就跟你说了吧!听了可别难过呀!”
  河东君早有预感,小红楼的生活是一个美梦。既然是梦,就会有醒的时候。什么时候醒来,她却不知道,莫非梦就要破了吗?她扶住老人说:“老爹,你说吧,我能受得住!”
  “听说,我家少夫人要带人来赶你了!”老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了这句话,“可怜的姑娘,你快走吧!”说着就拨开河东君的手,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这可气坏了阿娟,她蹦了起来说:“笑话!又没住她家的房子,她凭什么来赶我们?偏不走!看她怎样!”
  河东君像尊木雕似的站在门口,她没有料到,她的梦就这么醒了!她寻觅了好久,才寻到了子龙。他是一个真正爱她的男子汉,一个理解她的知音,她的生命依持,幸福所在。失去他,那将意味着什么?“他是我的!我不走,我绝对不能离开他!”她喃喃地自语着。没有了他,她的心将是一片空白,什么也剩不下了,她得像个溺水人抓住生命的原木那样抓住子龙!她不能没有子龙,如同不能没有空气、水和粮食那样!子龙也需要她,他们是不可分的,她相信他们的缘分是天定的,任何人也别想拆开他们。
  第一次相见,她就感受到他有种力量,一种勇于为国家、民族、他人牺牲的内在力量。他的这种有别于他人的气概和他的恳切挚诚的忧国虑民言辞,深深震撼了她,在她那荒芜的心田里,种下了一颗常青的种子;月下的东溪桥,神秘高远,她再次看到了他的笃厚、谦逊的美行;同里舟中,他通过待问的赠书,再次向她传递了他忧国虑民的心声;松江再度相逢,他视她为国士友人,想她之所爱,助她之所需。为她,他勇于牺牲自己,把对她的爱,深藏在心里,表现在理解和暗暗的保护上。她深知他的抱负,理解他视国家前途为己之前途,视报效国家如为己之生命!他们的心被共同的关注和追求所紧紧维系。
诗酒泪(6)
  搬进小红楼那天,她亲自下厨烧了几个菜,和子龙相对而饮。酒酣,子龙话也多起来,向她说了上京见闻。现在想来,仍然使她感慨欷!他描叙了沿途一带饿殍遍野的情况,在山东,有全家自尽的,也有合村赴难的,凄凉的情景,令人不忍目睹。一些不愿饿死的,不得已结伙为盗。孩子和妇人有被当做牲口宰杀而出售的。他涕泗滂沱地说:“内忧外患,执权者却置若罔闻,不求医治,不思雪耻!有的贪生畏死,有的只知阿谀上意。更有甚者,趁国家危难,酷榨百姓,牟取私利!柳子!大明江山将要毁在这班人手里!”他痛心疾首,自斟自饮了一杯,又说,“国家中兴之望在我辈肩上。一个以国家前途为己任的志士,喊几句好听的空言,焉能助国家昌盛!”他将他的筹划告诉她,他打算和几位盟友一道编辑《皇明经世文编》和《农政全书》。把那些经济致用的文章汇集起来,让有志于振兴国家的人们学有所依,用起来便利。他希望几社社友戮力同心,共为中兴大业,努力奋斗。
  她很激动地说:“我愿尽全力助相公编书。”
  子龙携起她的手,一同走到窗前。烛光射到花木上,一片紫霭。她偎依在他怀中,他给她描述着未来。下科高中,皇上明鉴,给他一个展才重任,他将带她赴任。为清明吏治,休养百姓,或策马疆场,为大明中兴一展才华,赤胆忠心酬答主上。
  她感动得哭了,他紧紧抱着她,他们的心被美妙的憧憬融化了,化成一体,升腾到一个梦幻似境界。他听从了她的建议,把北上的见闻和所了解的国家形势,介绍给了全体社友,社友们听后,无不感到肩负责任的沉重,应发愤图强。
  蜜月中,她就全力助他校雠书稿。伴侣、盟友、师生!多么值得珍爱的诗酒年华啊!如此知音不可再得,这样的情爱不可再有!她怎能离开他呢?柳隐宁可立地死去,也不可没有他呀!
  突然,她心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违背慈命,忤逆不孝!”
  她的心不禁为之颤栗了!她明白不孝之罪的严酷性!这意味着仕途无望,削除功名。倘若张氏果真打着高安人的招牌,赶到南园大闹一场,不要一夕,丑闻就会传遍郡会上下,子龙就要声名扫地,成了不孝子孙。这也会成为一个口实,让仇视几社的钱横和缙绅紧紧抓住,作为他们攻讦子龙和几社的有力佐证。
  想到这儿,她打了一个冷颤,胆虚了!这事非同小可。要直接影响到他下科会试。倘若子龙因此而再次落第,他就将失去施展才华的机会,郁郁不得志,痛苦终生。他的理想,他的抱负都将付之东流!他将落寞终生,满腹经纶只能像陈丝样腐蚀,不管他如何思求报国,如何对衰败的国势忧心如焚,他也爱莫能助呀!即使不失去她,他还能快活吗?
  不!不能累及他,不能让他得个不孝罪名而葬送了锦绣前程,空怀报国志!“我走!离开他!”她在心里绝望地呼叫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子龙的前程和她的幸福不能兼得,她不得不以牺牲她的幸福为代价来成全子龙的前途和抱负。
  她终于在飘泊和留下之间作出了痛苦的抉择,她将悄悄离他而去。
  她移步到窗前,她的目光爱抚着朝夕相见的花木,青霭缕缕,远处有几堆殷红和鹅黄,看不清它们的轮廓只是堆堆色彩,她忘了它们叫什么花。右边那泓池水,又探出了数枝新荷。天慢慢明朗了。淡青色的天空,几朵变幻不定的云影,映在池底,她看到了个清明的天。她突然兴奋起来,好像这预示着子龙如愿以偿。正在使用主上给予他的权位,开创一个清明吏治之世,“建虏”逃窜了,“流寇”也得到了平抚,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即使她化作了飞舞的杨花、天边的白云又何妨!
  她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把它转向了室内,这里每一件物品,都可给她带来一段美好的回忆。可是,她就要永远离开它们了!就像那闪过的风,流走的水那样。
  她的目光落到了那只彩绘的风筝上。这是不久前子龙亲手为她绘制的,长长的尾穗,轻飘飘的翅翼,清明前他们常在园子里放着玩的。最后一次,它飞得老高老高,看去只是一个小小黑点,她担心那绷得紧紧的长丝会突然断了,永远再也寻不到它了,连忙收了起来,再也不敢拿出去放了。她把它从墙上拿下来把玩着,泪水倾洒在上面。这一切,就将要成为甜蜜而刺痛的记忆了,她就要像那断线的风筝,随风飞去,飘落何处,无从而知。
  她把风筝紧紧攥着,他们的命运多么相似啊!
  她把它带到书案上,提起笔,填了阕《声声慢·咏风筝》。
  阿娟送来一杯清茶,见她正在风筝上题词,目光紧跟着她的笔锋:
  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明空觅个癫狂处。……
  她被她的满怀愁绪感染了,什么也没说,默默依在她身边。
  她将风筝依旧挂回原处,再回过身来携起阿娟的手,充满感情地说:“此事相公还不知道,得瞒着他,他若知道了,会作难的,说不定要急出一场大病呢!好妹妹,千万别说出去,好吗?”她故意作出轻快的样子说,“我们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神仙生活,天涯何处不为家,我正想出去玩玩哩!悟尘仙长已云游到天马山来了,我们一道去看望她,孙相公和葛嫩娘也在那里。我还想向他们学习剑术呢。”她又黯然自语,“这给相公的打击……唉!不说了。走,看看大伯去。”
诗酒泪(7)
  她和阿娟来到荷花池边的平房内,老人连忙用衣袖擦了凳子,请她坐下。河东君情不由己地凝视着老人问:“大伯,过得还好吗?”
  “好好!李相公真是个好人啦!管家也厚道,对我很照顾。”
  河东君微笑着说:“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李相公说。”
  老人直摇头:“没事没事!这已经过得够好的了!我又能天天见到你,这就比什么都好哇!好人总是有好报的,孩子呀!你总算挑了个好大官人,我这心熨帖着呢!”
  河东君强忍住内心的悲哀,拉住大伯的手,几乎脱口而出:“我就要离开你去流浪了!”但她强把它咽了回去,“大伯还记得悟尘仙长吗?她云游到天马山白云观了。我想明日去看望她,在那玩几天。我不在时,你老可得自己保重呀!”眼泪要夺眶而出了,她赶紧站起来,拉上阿娟走了。
  她俩无言地亍在草径上。
  离去,就意味着永远失去,河东君虽已暗暗下了离去的决心,可这生离的痛苦也不逊于死别啊!她反反复复吟着子龙去京会试时,她用以安慰自己、也安慰子龙的诗句:“……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长相守?”她想从中得到一点解脱和慰藉,也希望他理解她的不辞而别。
  可是,一切人为的枷锁,时间和空间的远隔,又怎能禁锢两颗心灵的追逐呢!即使他们的身体永远分隔,但他们的心却是无法分割开的。离别,失去,都将实实在在,就像这难忘的南园。
  她每日活动其间,她喜欢它的野趣、幽静,可是,一旦意识到就要永远离开它,它在她心里的分量就倏然加重了,位置也变得重要起来,它的一景一物都和她的恋人相系着啊!她和它们之间也就有了割不断的情丝。她要去最后看它们一眼,向它们道声别: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①细雨湿得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①
  阿娟像影子一样相随着她,她们默默无言来到了鹭鸶洲。她和子龙常来这里散步,新荷刚刚吐绿,柳丝悠悠,鹭鸶不知何处去了,空留一堵沙丘,一泓碧水,系着离愁。
  人去也,人去鹭鸶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细筝愁。罗幕早惊秋。②
  小池台,蓼花汀,美景依旧。物是人非,留给她的只是凄凉和别恨。她俩低首在那儿久久徘徊。
  人何在,人在蓼花汀。炉鸭自沉香雾,春山争绕画屏深。金雀敛啼痕。③
  回忆给人带来痛苦,也给人以甜蜜。她和子龙曾在石秋棠内捉迷藏戏耍,好像就在昨日一样。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事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斜阳。④
  往事犹似云烟,滚滚沸沸,向她眼底涌来。明月之夜,他们泛舟烟雨湖上,微风送来瑞香那好闻的香味,杨柳长坠水里,今昔香霭依旧,人却要永远离去。
  人何在,人在烟雨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微波。①
  一个人的感情多么不可捉摸啊!此时,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幻觉,眼前的景物、草木,都在垂泪哭泣,它们在挽留她:“别离开呀,河东君!”仿佛有两双手,在她心上争夺着理智和感情,是去是留?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情深?②
  阿娟扶着她,踽踽走回小红楼,往昔种种快事,统统蒙上了酸楚,明朝谁扫残红呢?她归何处?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慢,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③
  她每到一处,吟就一首《梦江南》,不觉间就回到了现在还是家的家中,想到明日就要离它而去,顿觉浑身无力,她跌坐在床沿上。阿娟侍候她躺下,泪水像那流泉,汩汩涌出。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④
  她无声地哭着,偷偷拭着泪痕,嗅着留在床上那熟悉的气息。无限迷醉,无限留恋……她打了个盹儿。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又生疏,梦里自欢娱。①
  不知睡了多久,依稀之中,她感觉到有人为她拭泪。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是子龙。睡意倏然而逝,她被理智拉回到严酷的现实中。她强吞下一腔苦涩的水,朝子龙嫣然一笑,说:“近来天气晴和,我想明日就去探望悟尘。”
  子龙正为不知如何开口才不致引起她猜疑而作难,没想到就这么顺畅地解决了!子龙欣喜地站起来说:“这个动议甚好,我亦想去宽散宽散,我陪你去!”
  河东君却连忙说:“不!你不能去!你……”她自感情绪有些外露,忙又改变语气说,“你是读书之人,应以学业为重,常言道,一年之季在于春,你不能放弃这春天读书的好时光,切不可跟随我们四处为家之人到处游荡。”
  子龙感到河东君话中有话,莫非她已知道?他坚持着说:“处处留心皆学问,游历如读万卷书,这不是你常说的话吗?何况不会耽误多少时间,我们很快就可返回来。”
  河东君认真地回答说:“我看望的是女客,你个相公跟去诸多不便。再说,你也有好久没有回家了,你是老夫人一手抚养长大的,她多日见不到你,能不想念?你应该回去看望看望才是。多多顺从老人的意愿,才算是尽了当孙儿的孝道。”
诗酒泪(8)
  子龙感觉河东君的话语有些特别,仿佛是一盆沸油炙灼着他的心,他痛苦得几乎要喊叫出来:“河东君!你别说了!”他又想安慰她,讲点别的,比如,说天马山有许多琳宫梵宇呀,圆智寺中还有著名的二陆草堂呀,山巅还有七级浮屠呀,劝她同悟尘好好玩玩,等他去接她再回来呀!可是,说多了又怕她多心生疑。他装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想似的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他尽力想做出一个平静的笑,却失去控制地滚下了两颗热泪。河东君却装着什么也没在意。
  晚上,河东君亲手为子龙做了几个菜,吩咐阿娟说:“我想与相公喝个痛快,你不用侍候,趁空去收拾下日用物品,明早好动身。”支走了阿娟,她取来了两只特大的酒卮,满满斟上说:“与君相从以来,还没有满饮过,今晚,我们来尽一回兴吧!”说着,端起酒卮,“这一杯,为我俩真诚的爱而饮!”说着仰脖一饮而尽。
  子龙望着她,也悄悄地干了。
  她又给两人的酒卮满满斟上,端起说:“这一杯预祝你下科金榜高中!”
  河东君为每杯酒都找着了一个名目。一杯一杯地劝着酒。
  子龙心生疑窦,很想说出来,却又不敢说,害怕道破那层膜,只是默默地喝着酒。
  他们喝着喝着,让酒浇灌着各自心中的忧郁,她举起剩下的最后一杯酒说:“看!这多像中秋的圆月,又多像我们清澈透明的心啦!它已融合在一起,无法分开了。来!我俩各喝一半,吞在肚内,记在心里,永远留下个圆满的记忆。”
  子龙两眼饱含着泪水,抬头望着河东君说:“你?……”
  “喝吧!你先喝,我后喝。”她把酒送到子龙嘴边。
  子龙接过喝了一半。
  河东君一口喝下了子龙余下的一半,说:“啊!今晚喝得痛快,漫说分离,就是死别也无憾!”
  阿娟进来的时候,他俩已醉成了一摊烂泥。子龙伏在餐桌上,河东君倒在太师椅里。
  十天过去了,河东君没有回来;半月过去了,河东君还没有回来!子龙的心随着岁月的延伸,一天比一天沉重。偶然,他在河东君的粉盒下发现了一张折叠成飞鸟似的花笺。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是阕调寄江城子的《忆梦》。
  梦中本是伤心路。……
  突然间,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支撑着他的那根柱子也倾圮了。这明白不过了,梦已醒了,她无可奈何地去了。他领教过她的顽强,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梦呓似的说:“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回来了!”给过他多少欢娱的小红楼,仿佛也突然间变作了墓地,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孤独、沉寂!他们的爱难道就这么完结了?真的是场醒了的梦吗?
  “柳子!柳子!”他用尽力量呼唤着这个亲切的名字,他质问苍天,“为何容不下我的如是!”
  他的视线落到哪里,哪里就出现她的幻影,书桌旁,窗台边,妆镜前……
  “柳子!柳子!……”
  他叫着扑向她。
  可是,他总也抓不住。
  是谁要拆开他们呢?是祖母?是恶妇?是命运?还是可恶的世道?
  苍天,你能回答他吗?
  “柳子,等待着你的又将是什么呢?”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汪洋,在无边无际的天海之间,他望到了一叶苇航,一片柳叶。他伸出手,近乎疯狂地呼喊着:“柳子——”
  他的声音震撼着空空如也的小红楼,它发出了悲怆的回声。那变了调的音节,在南园的花木丛中、荷塘间回荡着。
  柳子走了,丢下了他,这空寞,这冷寂,何以忍受得了?
  他算什么名士?算什么大丈夫?竟没有力量保护自己深爱的人,反而要一个弱女子去为他作出痛苦的牺牲!他痛恨自己!命运为何安排给了他一个悍妇!一个爱他又不理解他的祖母!一边是祖母,一边是柳子,两者他都爱,两者又不可并存,叫他如何是好!他无以解脱这心头的苦衷。愁肠百结,似梦非梦。
  猛然间,他仿佛从梦魇中惊醒过来了,疯也似的奔出了门!
  马儿地奔,她的面影迎面扑来,就像那些一闪而过的景物。他还没有来得及认真看上一眼,她就闪逝了,他微微阖下眼睛,她又以另一个姿影出现了,仿佛同他捉迷藏,忽隐忽现。
  山路逶迤,离枝的落叶铺满了不规则的石阶。他惊诧地抬起了头,向山顶望去,难道秋天已不声不响地来了吗?他很熟悉这儿,往昔常跟友人们结伴来游,留在他记忆里的那些醉人的青霭绿雾,如今换上了灰褐色的僧衣!虽然有数片如血的枫叶,还在树头颤颤抖抖,但它已没有了那种生命活力,只要秋风喘口气儿,它就会从枝上飘落地上,宛若一泓一泓离人的红泪。马蹄踩在上面,发出哗沙哗沙反抗的悲泣。马儿仿佛也失去了奔驰鸣啸的勇气,气息奄奄了。他本来就凄苦的心上,又添上了一笔冷色。
  他在白云观前下了马。
  可他来迟了,河东君已在前几天就离开了天马山,去到了一个未知的地方,留给他的只有一沓诗稿。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道童递上的诗稿,匆匆地翻开了。一篇长达三千言的《别赋》,一首《悲落叶》和她在告别南园时即兴吟就的《梦江南·怀人》二十首。
诗酒泪(9)
  他倚着马背,先读《别赋》:
  ……事有参商,势有难易。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遮乎延年之剑,有时而合,平原之簪,永永其不失矣!
  “知我者,莫过于柳子也!”
  子龙在心里长啸一声,没有勇气继续读下去了!河东君之心,跃然纸上。她的忍痛割爱,不辞而别,完全是为着他这个江左才人的心志、抱负。悠悠眷恋、拳拳赤心,在他心里树起一尊殉道者的雕像,这尊像有如一盆炭火,烤炙着他的心。他不知是感激,是负疚,还是激动,浑身的血液热得沸腾,充胀了所有的脉管。他怎能有负她一片真情?怎能让她伤怀失望、为他作无价值的牺牲?
  他忘了向道童致谢,也没有再打听她的什么,他相信她远离了系情之地。他一把拽过缰绳,纵身跳到马上,用力扬鞭,马儿向前奔驰,他紧紧攥住绳缰,身子几乎是斜挂在马背上。他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力量,竟无一点怯惧情绪,根本没去考虑他会被甩下来,跌在山石上,筋断骨折。
  这是河东君给他的力量,一个女人以牺牲自己的幸福和爱情给他的激励!他打马在天马山山脊狂奔起来。
  “我要报答她!”他一边奔驰一边想。她是个不同寻常的怪女人,共同的生活中,他更加了解了她,她非常关心国家兴亡大事,她不需要再回到他身边为姬妾,这样的酬答,她不需要;她也不需要他报以她财富,她只希望他成为挽救大明的英雄,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她决不会原谅一位江左才人为一个女人去放弃酬国大志的!
  作为一个男人,他总感愧对于她!那沓诗稿像一团炉火样烘着他的袖笼。他突然联想到他们从相识、同居到分离的几年中,她写了大量的诗词歌赋,何不为她汇集成集,刻印传世,作为他们这段值得永远珍爱生活的纪念,这个酬答,也许不会遭到她的拒绝。即使目前他还没有这个财力,但他这个心愿是一定要实现的!他要亲自为她写序,评她的诗艺、才智。
  他让坐骑伫立在天马峰的鞍座上,极目眺望。远处,那些不规则的水面宛如久未揩拭的青铜镜,朦朦胧胧,游离着一层尘雾。天水苍茫,旅路无尽头,柳子,你在哪里?
冤家路窄(1)
  她在杭州。
  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
  六年前,她告别了天马山诸友,携阿娟扁舟载书,重新浪迹湖山,与高才名士相游。崇祯十一年,在嘉定,为摆脱恶豪纠缠,逃来杭州,投奔故友汪汝谦,寻求保护。恶豪却不肯放过她,竟跟踪到杭州,她又不得不悄悄离开西湖。
  两次草衰,两度菊黄。河东君失迹西湖两载,又突然像一片轻云那样,不声不响地飘回了杭州。
  这两年,她寄迹嘉兴南湖,借住在吴氏别墅勺园养病。主人虽然早已退居林下,但他从未失去过对政治的兴趣,他的社会关系很深很广,上至朝廷、皇上,下至文社、江湖名士。她作为他的一名清客,是不会寂寞的,她随时都能感受到时局的脉搏,这也加重了她心里的重荷,因而她的病久久不能痊愈。
  一日,存我的友人蒋生来嘉兴访友,应子龙之托,特来看她。
  虽说子龙一直关注着她的踪迹,不时托友人带给她寄情之作,可仍然是书沉梦远,常常是很长时间得不到彼此的讯息。
  ……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渺,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①
  这是泪水凝成的诗句啊!字字叩击着她的心弦,还有《长相思》!
  他终于在丁丑之年中了进士。但朝廷并没有取用他,他只空怀热望,回南园继续读书,与几社盟友共务社事,继续进行《皇明经世文编》和《农政全书》的编纂刊刻工作。每每想起自己的不得志,就自然联想到河东君为他作出的牺牲,想起她为他而飘零,就怆然泪下。失去了的,永远失去了,就像流去的水,不能复回。他只有将遗恨深藏起来,寄托在诗词中。小红楼,他仍住其间,它无时不引起他对她的怀念,那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幸福的岁月,她给过他无价的欢乐。那时,他们几乎每日都有诗词唱酬。每当他孤独寂寞之时,他就重新咀嚼她留下的诗词聊以自慰。他已将她的诗词辑为一集,作为对他们这段美好生活的纪念。汇集了诗一百零六首,词三十一阕,赋三章,题为《戊寅草》,他亲笔写了序。他希望在付梓之先,亲交她校雠一下,看看是否有所遗漏。而且,他们已有四年未见,很想看看她。他想借去大涤山谒师之机,于八月十八日钱塘观潮会上与她相见。
  她欣然应允,如约来了杭州,受到汪氏夫妇更为热情的欢迎。他们知道河东君此行是为见子龙而来的,非常高兴,他们希望他俩重新结合,为了方便河东君与子龙相见,汪夫人对观潮作了周密的安排。她让河东君主仆仍然着士人装,为她们准备了匹很驯良的马,以便单独行动。他们一家则另坐轿去。
  河东君早就听说,钱塘江观潮,自古蔚为天下奇观。每逢这日,杭州就出现万人空巷的盛况。从十一日起,城里就有人前往观潮,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带家携眷,骑马坐轿,随从簇拥左右,前往江边。市民百姓,有坐大车的,也有步行的,三教九流,汇杂其间,形成了一股滚滚的人潮,涌向江边。据说,从庙子头到六和塔十多里长的江边,早就摆满了各种小摊。
  河东君和阿娟随着人流,来到了江边。
  真是名不虚传,小贩们把车盖担儿打扮得花团锦簇,枣箍荷叶饼,笋肉包子,炸肉包子,芙蓉饼,七宝酸陷,鹌鹑馉饳儿,?团鱼,糟猪头,红熬童子鸡……摆满了干净漂亮的器皿;酒店里挂着红绿帘幕,门口挂着贴金的红纱灯、栀子灯,柜台上摆满山珍海味,水陆名馔,应时鲜果。
  她俩下了马,看了看菜牌。上面写着:五味杏酪羊,海蜇鲊,鹿脯,酒吹鱼……应有尽有。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声吼喝,她俩吓了一跳,立刻转过头看去。
  一个肮脏的丐儿两手攥着一块芙蓉糕紧紧搂在胸前,从点心棚里踉踉跄跄出来,两个身强力壮的跑堂吼喝着追赶,其中那个大个子一伸手就拽住了他的头发,他痛得龇牙咧嘴,但却没叫喊。落后一步的矮胖子跟上去就给他一记耳光。
  河东君心里一颤,她突然忆起了她寻父扬州的遭遇,立刻赶了过去,向堂倌求着情说:“两位小哥,息怒!这孩子是饿急了,饶了他吧!”
  “哼!说得轻巧!饶了,饿急了,饿急了的人多着呢!都去偷,去抢?”高个子堂倌不客气地回击着她。
  是呀,不能都去偷!都去抢!河东君向他施了一礼说:“放了他吧!这块糕钱我付。”
  阿娟送上去一串钱。
  “这些钱都买了糕,让他吃个饱。”河东君补充着说。
  高个子堂倌看了河东君一眼,放开了丐儿。
  矮胖子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对丐儿说:“贼坯!该你走运,遇到个仗义的公子,下次再撞到老子手里,看老子不掐死你!走!跟我来取糕。”
  丐儿被尘垢污脏的脸上,有对乌亮的眼睛,那圆溜溜的眸子向河东君转了几转,射出一束迷惘的光,仍然怯生生地站在原地。几个路过的人见他这副模样都笑了起来。
  阿娟催促着:“去呀?我家公子给你买了糕,去拿呀!”
  高个子堂倌已来到他面前,将用荷叶包的一包糕递到他手上,虎着脸对他说:“臭架子还不小呢!看在这位公子的面上,老子给你送出来了。嚼去!”
  丐儿却不急着吞食,而是把它紧紧揽在怀里。河东君催着他说:“吃呀!”
冤家路窄(2)
  他吞下一口唾液,抬起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转,像蚊子样嗡了一句:“阿妈饿得……”
  河东君懂了他的意思,他要留给他阿妈吃。她心里一阵酸楚,向他挥挥手说:“去吧!”
  丐儿消逝在人群里了,河东君却久久怅然不安,谁能救得了这些可怜的孩子!谁能救民于水火?清明吏治在哪里?卧子,你何时能有展才的机运呢?
  她俩转过身,就望到了茶肆的幌子,她们已感到口干了,就将马系在一棵柳树桩上,走了进去。
  茶桌上插了应时鲜花,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河东君不觉渐渐忘了刚才的惆怅,倏然兴奋起来。墙上还有她的一幅书,没有上款,大概是从松江她的书摊上买来的吧?阿娟见此,简直有些喜形于色了,她用手指暗暗捅了河东君一下,两人相视一笑,竟忘了她们现在是“士人”!她们每人要了一碗龙井茶,阿娟喝得很香,称之为奇茶异汤。
  她们从茶馆出来,就让悠扬的音乐声吸引住了。阿娟牵着马就向传出乐曲声的地方走去。河东君知道阿娟想看看热闹,也就跟了上去。
  没有想到,这个地段是个神奇的艺术领域,汇集着各种艺术形式的表演:耍杂技的,作杂剧的,演木偶戏、皮影戏的,说话本故事的,锣鼓喧天,急管繁弦,以各种方式吸引着游人。瓦子勾栏也来这儿争相演出。
  河东君无心观看表演,望着万头攒动的十里江堤,焦虑起来,这到哪儿去找子龙呀!岂不是大海捞针样困难吗?
  突然,前面有个背影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不是不久前传信给她的蒋生吗?她立刻兴奋起来,拉着阿娟就跟了上去。
  蒋生好像有意跟她捉迷藏似的,在人堆里忽隐忽现。
  她们紧跟在后面,任她们怎么赶也赶不上。
  蒋生的背影消逝在临江酒楼的大门里了。
  她让阿娟在门外系好马,一同走进了酒楼。她们先在楼下席面上寻了一遍,不见蒋生,迅即向楼上雅座走去。
  蒋生果然在里面。
  河东君高兴了。
  蒋生背门而立,正躬身在向什么人行着礼。
  河东君的心突然剧跳起来,莫非里面那人就是子龙?分别数载,他们就要相见了,河东君不由得一阵激动。
  里面传出了蒋生的声音:“在此巧遇世伯,幸甚幸甚!小侄给世伯请安!”
  不是子龙!那么是谁呢?河东君耐心倾听着。
  “免了,免了!贤侄一人来此观潮?”
  这声音好熟呀!河东君不由得警觉起来,这声音使她忆起一个人,她从精巧屏风的缝隙向里间雅座窥了一眼,是钱横!他也在这儿!她只好在另一个隔间坐下来,等候着蒋生。
  “小侄在寻找一位友人,失陪了!”蒋生已转过了身。
  钱横挽留着:“贤侄不用客气,坐,同饮一杯,这儿没有外人,这位乃嘉定名士谢举人。”
  “久仰!久仰!”蒋生的声音中分明显露出敷衍之情。
  谢举人,嘉定名士,不就是谢玉春吗?冤家路窄!蒋生也许是代子龙来寻她的?看来他被钱横拖住,一时半刻走不了。河东君小声地唤来跑堂,要了一壶酒,几碟菜,同阿娟对坐,借饮酒等待着蒋生。
  蒋生喝了几杯酒,话也多起来:“今日钱塘观潮,大会天下英雄豪杰,还有美姝柳如是重会华亭才子陈子龙之雅事呢!”
  “哼!”钱横皮笑肉不笑地喷出一个单音,盯着蒋生问:“欲破镜重圆?”
  蒋生惊诧地望了他一眼。他本意是当做一桩雅事来说的,不料知府大人竟是这么一副神态,此中必有蹊跷。他有些不自在起来。
  谢玉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自言自语地说:“她又来杭州了?”语气里渗出一股愤恨,“好哦!”
  蒋生后悔不迭,他是李待问的友人,一向敬重子龙和柳河东君,没想到却引出对他们一番不友好的议论,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而且他和子龙走散了,他要去寻他,就起身抱拳说:“恕小侄不能多陪,告辞了!”
  阿娟起身欲跟上蒋生,后面隔间却传来了钱、谢的对话,河东君拽了她一下,她会意地又坐下了。
  钱横早就从谢玉春的表情和他那恶狠狠的“好哦”里品出了其中味道,那是积怨和仇恨的发泄。他暗自一喜,面前这个气盛的男子,可以利用来宣泄他的难言之恨。便故作惊讶地问:“三长兄认识柳氏?”
  这句问话,有如一把长棹,同时在谢玉春和柳河东君的心里,搅起了沉怨积恨的波澜。
  谢玉春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酒杯,往事似乎都凝缩在酒里。
  刚到松江访友,他就听友人说:“谢兄,今日有位绝代佳人要在白龙潭义卖赈灾,弟已接到邀请,兄愿意去一睹盛况吗?”
  “哦?谁人?”他颇有兴趣地问。
  “柳如是!”
  他们结伴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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