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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妓柳如是

石楠 (明)
《一代名妓柳如是》作者:石楠
书籍简介
  明未秦淮名妓柳如是书画双绝,美艳绝伦,令天下风流才子以一睹红颜为幸。然而她又性格孤傲,心怀天下,有胆有识,多情重义,非一般青楼女子可比。
  作家石楠以擅写人物传记著称。本作生动塑造了这位红极一时的风尘女子的多彩形象,同时对誉满天下而又骂名千载的文载坛巨擘钱谦益的复杂性格也尽力作了开掘。其他知识分子形象如陈子龙、黄宗羲、郑成功、张煌言等的政治际遇和节操也描写得十分感人。
精致女人说(总序)
  文/侯秀芬  
  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时代,我无意把女人抬举到九霄云外,说补天的是女人,和亲的是女人,代父从军的是女人,慷慨就义的秋瑾、向警予是女人,民族命运全系在女人身上。但我心目中素有精致女人群像,故倡精致女人说。
  何为精致女人?
  精致女人是真的女人。真实、真诚,有真面目、真性情;自然而不做作,清新却不粉饰。真是善和美赖以存在的基础,真实则是一个人最有价值的品性。真的女人,用李白的诗来形容,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精致女人是善的女人。心地宽厚善良,善解人意,永存善意,常施善行。人们常说,善良的心是太阳,善良的意愿是连结社会的链条,而善良的行为,则是打开天堂之门的金钥匙。狄更斯说得更好:“善良的女性会把生活中的黑暗变成光明。”
  精致女人是美的女人。美好、美丽,宛如艺术品一般,高品位,高格调,富于美感,美不胜收。是的,美丽固然是女人的真正特权,但女人的美丽不仅在于面貌,也不光在于姿态,而且还在于行为和心灵。那是一股魅力的辐射,一种气质的升华,一些可爱品格的综合。正如老托尔斯泰所说:“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
  精致女人,是博大的女人。身为巾帼,心乃丈夫,大方,大器,大雅,识大体,怀大局,深明大义,有胆有识,敢打敢拼,大恨大爱,丝毫没有那类小女人小男人的俗气和小家子气。精致女人也是坚强的女人。坚韧,强健,坚贞不屈,胸怀抱负,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执著追求,富于强烈的责任心,使命感。莎士比亚说的弱者你的名字叫女人,如果误用在她们身上绝对是诬蔑。精致女人同时还是智慧的女人,聪颖的女人,赋性灵慧,才艺超群,热爱生活也善于生活,尤其看重精神生活,有着丰富的心灵世界,感觉细腻而又敏捷过人……
  但是,这并不等于说精致女人没有缺点、弱点,没有痛苦。丁玲在《三八节有感》一文里说:“我自己是女人,我会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点,但我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迫,她们每人都有一部血泪史,都有过崇高的感情。”诚哉斯言,精致女人丁玲,她道出了精致女人另一层面的深度内涵。
  总之,精致女人是艺术的创造,是大自然的杰作,是自我雕塑自我完善的妙品。精致女人像莫奈的《日出印象》,似张旭笔下的草书,朦胧、洒脱、丰盈、灵动,饱满而有立体感,魅力无穷又难于琢磨,可以远眺不可近视,最好大致地把握却不必详细分析。但她在,她们在,在场,在书中?穴比如一代名妓柳如是,一代才女林徽因,一代画魂潘玉良……?雪,在世间,在这儿,在那里,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一不当心,她们便突兀地同我们擦肩而过,或亭亭玉立,远远地,向我们莞尔一笑。
  精致女人中的杰出代表冰心说,世界若没有女人,真不知这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的确如此。而我还想延伸她的著名说法:世界上若没有精致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七的“善”,十分之九的“美”。
  最后,让我改动一下歌德《浮士德》中最后两句诗,作为序的结束语:
  精致的女性,引导我们飞升。
  姓氏变迁史
  水天迷茫风浪处
  以假乱真,卖书寻友
  侠解罗衫义贾书
  妇人之爱
  河东君痴情断琴弦
  人生长恨水长东
[
引子
  序幕从哪里开始?
  人生本来没有尽头,就像莺?湖的水,一浪拍打一浪,一个波纹追逐一个波纹,谁也没有办法分清,谁也没有力量斩断这波影浪纹。然而,我却舀起了一勺陈年积水,放到现代的放大镜下,妄图为一个被历史的枯枝败叶掩埋了三个世纪的女人,一个才艳盖世的绝代名姬,诗人,一个爱国志士,一个被当时道学家们诋毁,又遭后世轻薄者诬诽的女人做点什么。中国在明代中期以后,就有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她生活在明末清初的乱世,特定的历史时代造就了她,她从一个名妓的婢女、故相的小妾,堕入风尘,征歌侑酒,追求爱情的幸福到人格的独立,嫁给江左文坛泰斗,成为绛云楼文艺沙龙的女主人,直到殉难!她像一艘饰着传奇色彩的小舟,穿行在江河湖渠神秘水网中,搏击、漂流、停靠、追求……
  我在江南水乡采访,听到过许多关于她的动人故事和传说。有褒有贬,拖着历史的尾巴,披着神秘而又荒唐的色彩。
  虞山有位同行,绘声绘色地给我说了个故事:
  她殉难的荣木楼,突然成了狐仙出没的地方。狐仙无所不至,扰得官府夜无宁时,人们闻狐丧胆,县太爷也惶惶不可终日,只得召集乡贤计议,一致赞同在荣木楼设立大仙牌位,常年供奉香火,书有“大仙楼”三字的金字大匾,高悬楼上,香火盛延了两个世纪。每任知县到任,第一件大事就是去朝拜大仙楼,祈求保佑,不然,大仙就要降灾祸于他。有位县令,不听下属进谏,拒不拜谒,扬言说:“一印镇百妖,狐鬼敢近乎?堂堂县令,朝廷命官,只能跪拜圣贤君主,岂可去跪拜狐妖!荒唐!”当晚,他的大印就失落了!县太爷失了大印,可是要掉乌纱的大事哟!他这才意识到是怠慢了大仙,立即吩咐备上三牲、香火,着朝服冠带,去向大仙请罪。县令一个响头磕下去,大印突然从梁上坠落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县太爷的面前。县太爷又连连磕了三个响头,感谢大仙宽恕之恩。
  这是一则故事,在流传中又掺进了善良人们的愿望和对她的同情与怜爱。据史载:荣木楼后来确改称大仙楼了。
  我想揭开她坟?的帘幕,让她朴素地走出来,请公正的读者来审视她。也许,宽容的读者们能从这个婉娈倚门的悲剧角色身上,发现她那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思,看到我们伟大民族追求独立自由的个性和精神,感泣她为国家民族危亡孤怀的遗恨。
  人生本来没有序幕,写小说则必得有个开头,我请她从哪儿出场呢?我在苦苦思索。她生在江南水乡,半生浪迹湖上,还是让她从水上来吧!
姓氏变迁史(1)
  淀山湖像一只无边无沿的摇篮,摇着,晃着。灰蒙蒙的水一抖一颤。西天有几抹云彩,灰暗里渗浸着殷红,镶着金黄的亮边,一轮失去光芒的橘红色太阳,很圆很圆,有如一只镏金的铜盘。就在那晚霞飞升的水天相接的地方,隐约出现了个不甚明晰的黑点。黑点愈近愈显,愈近愈大,慢慢遮挡住了太阳、晚霞。霞光在它的背后烘衬出了它的轮廓,可以看清是条船。
  这是条大船。有前舱、中舱、后舱和尾舱。前舱是客厅,尾舱和后舱兼作厨房和婢女、船夫的卧室。用来作主人书房兼卧室的中舱,布置得简洁、雅致。一张画桌占了中舱四分之一的地方,舱壁的一方挂有琴、笛、箫,另一方舱壁挂着张还未裱装的当今书坛名家李待问的墨宝,是他书赠给主人的曹植那首“仆夫早严驾……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的杂诗。一个身着儒服方巾,乔装成少年的美貌女子坐在画桌前,正在读一本《陈思王集》。她就是船主——不久前才从被称做江南小秦淮河的吴江盛泽归家院赎身出来的名妓杨爱。她生于万历四十五年,刚刚二八芳龄。
  风越来越大,浪越涌越高。他们的船一会儿被推上浪尖,一会儿被抛下波谷,太湖的水仿佛要把他们吞没。她紧紧抓住船帮,“大伯!这风浪……”一个浪头把她打个踉跄。
  船伯大声地说:“就近躲躲吧?”
  “附近有什么地方?”
  “同里。”
  他们寄舟同里的东河湾。她早就从一本风物志上了解到一点这个水乡古镇的风情,说这儿勤学苦读蔚然成风,是个孕育才华的温馨摇篮,诞生过诗人叶茵、画家王宠、文学家朱鹤龄……还寓居过像倪云林、姚广孝、董其昌那样的古今名流。她向往久矣!
  可是,刚从魔穴出来,初着男装,担心被人识破,心里游离着忐忑不安情绪,只好待在舱中,关紧舱门舷窗,练习着男子步态,等待着夜色。
  风息了,浪平了,月亮勇敢地迎着越来越浓重的夜色,在天空开拓出一片蓝色地方,像一只银梭,置在透明的海水中,晶亮晶亮。她和背了文房四宝、俨然像一个称职书童的阿娟上了驳岸,往镇里走去。月色再明,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俩的小脚。
  果然名不虚传,古镇港汊交错,川字形的市河把它割成七个小岛,石板小桥又把它们结成一体,犹似一条水上不沉的大船。她俩逛过夜市,从鞋铺买了最小的男鞋,装模作样地往回走。过了街拐一条小石桥,面前却神奇地出现了个开阔地方。
  小溪像一条闪光的玉带,连接着两边的村寨。黑黢黢的大门楼,接衔着起伏的雉堞,一看便知是阀阅之家。明晃晃的月亮沉在溪底,满溪闪烁着碎银似的光辉,世界好像已经睡去。她俩伫立在溪桥上,在这寂阒统治着的镇郊,突然听到一阵接一阵类似合唱那样整齐而又抑扬的声音。循声倾听,原来是从最近的一座宅院内传出的夜读声,这声音好像给这寂寥的一隅注入了生命。她的视野里仿佛又出现了黄昏时分景象,渔舟归晚的画面,高亢的渔歌和这朗朗的读书声……她被这梦幻似的意境激动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处境,脱口吟出了一联:
  一泓月色含规影,
  两岸书声接耪歌。
  吟罢,她仍不能自已,从阿娟手里索过笔,放在墨盒里顿了顿,朝着石板,如锥划沙,如钻入石,两行诗就像刻就在桥板上似的。
  她刚把笔一扔,背后就有人击掌称赞:“好书法!”
  适才还未发现有人,此刻哪来的叫好声,她尽力控制着内心的慌乱,慢慢地转过身,把脚挪到桥栏投下的暗影里,掠了喝彩人一眼。
  这人好像见过!那脸型,那眉毛,那闪射着光泽的微黑肤色,略厚的双唇,都似曾见过!她心里像有面小鼓在咚咚地敲,不敢继续去追索记忆,现在至关重要的是保护自己,不能让别人认出她来!首先她得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她故意带着一种傲慢不逊的口吻对他说:“过奖了吧!请教仁兄它好在哪里?”
  好在哪里?他还真的—下说不清呢!这个“好”,只不过是凭着一种感触脱口而发的,他不是书家,又没有仔细研究,然而对方问话也太不客气了,而且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莫非面前是个狂徒不成?他抬起头,也不客气地打量着对方。
  月光下的他,面颊上好似笼罩了一层淡淡晨雾,犹似一朵初绽在雾雨中的春花,身材娇巧,玲珑可人!啊,原来是一美少年!他立即喜欢上了他。少年气盛嘛!一见他那傲慢不羁的神态,他想逗逗他,装出一副书坛里手的模样,借着月光,指指点点品评着:“碦!它好在如春蚕吐丝,像蝶戏花间……”
  他刚刚说到这里,美少年就阴沉着脸说:“哼哼!没想到一篱外汉也谈植艺之术。我看是否先去临三年帖,写完三担纸再谈书艺吧!”说完,拂袖转身下桥,头也不回。她所追求的是瘦劲、清奇、力透纸背的气势,最忌柔媚。他的评语辱没了她的书艺,她不能忍受;再者,此评语是否有暗示她是女性之意呢?为了不被他窥破,她要在气势上更进一步战胜他,继之,走为上策。
  他却没有一点气恼,还憨笑着追上她说:“请等等!仁兄所言极是,弟实乃书坛外汉,评书实属班门弄斧,多有冒犯!”向她深施一礼,又说:“仁兄年少,书气确实清奇,将来前途无量!我友李存我系当今书坛名家,他亦在此间,千古难遇之机,仁兄何不一见,求得指导!”
姓氏变迁史(2)
  她喜出望外,即刻转身还礼:“小弟出言不恭,多有得罪,请仁兄见谅。若得仁兄引荐,面聆存我大师教诲,乃小弟三生之幸耳!请问仁兄尊姓大名?”
  “在下陈子龙,草字卧子,号大樽。”
  她吃了一惊。世间哪有这种巧遇?怪道初照面即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也许要怪那多情的月光,是它在他脸上抚了一层变幻莫测的光华,使她没能一眼就认出他!他为何也在这儿?难道他认出了她——垂虹亭上奏曲子的杨爱吗?不会,她现在是一个风流少年!她慢慢地镇定下来,回答说:“久仰名士大名,渴思一见,不想在此巧遇,幸甚幸甚!”
  陈子龙朝她抱抱拳,友善地问道:“仁兄尊姓大名?”
  她没有准备,一时无以答对。阿娟抢着说:“我家公子没得姓名!”
  “世间万物皆有名属,岂有堂堂男儿无姓名之理!”她转对子龙说:“小童无礼,先生恕罪!”人们常说急中生智,这个成语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人在危急时候智慧突生这一思维现象。只见杨爱从容不迫回答说:“学生姓柳名隐,小字如是,别号河东君!”杨柳同属,隐去爱字,如是而已,今舟寄河东,不就是河东的主人吗?
  她还叫过另一个名字。那是祟祯二年的事。
  初夏的午后,她习完了字,佛娘说:“到后院花畦中摘两枝石竹花来,我教你画画。”不料阿奶正跟邻家的阿奶坐在花架下拉呱。
  “……一匹光耗草料不肯拉车的马,还不如把她卖掉的好!”那声音很低。
  她顿然紧张起来,把谁卖掉?她躲到水阁花窗下,竖起耳朵听着。
  “难啦!她六岁到我家,为我挣下了这份家业。我又没儿没女,卖掉嘛,总有点于心不忍。唉!谁知她突然鬼迷心窍,决心要从那个人!”
  “我们这种人家,讲不得忍不忍的。两年没给你拉套了,白吃饭,还怕对不起她?”
  阿奶迟迟没有回答。
  “怎么不吱声?,我可是为了你好啊!听不听还得由你!”那声音有点怏怏不快。
  “现在还有她徐佛这块金字牌牌挂着,卖掉了,徐家的门庭不就冷落了!”
  “哎呀!看你这个木头脑瓜!那个小的不是快出落了?下半年就可以物色个有名气的相公来当你的‘孙女婿’。那时就由不得她了!你这门上不又火红起来了!”
  “下半年?就怕早了点,那孩子还没到破瓜之年呢!”
  “你呀,真是木讷!刚打苞的花朵儿,相公们才肯花本钱。宜早不宜迟,我家那个不是十二岁就接客吗!请的是吴江周相公,听说后来还做过宰相呢!”
  花架那边沉默了,杨爱咬牙切齿,恨不能跳出去把那个出馊主意的老鸨撕碎!她刚伸手攀上花窗,就看见阿奶重重地点了下头说:“老姐姐说的也是!”
  杨爱吓得魂飞魄散,身子不由地往下一滑,僵立在墙根。
  让她也做烟花女!她仿佛突然间坠入了冰的深渊,浑身冷得抖个不停。假若她不代佛娘去见客,她们就不会生出这个念头吧?当时,她一心只想为佛娘解围,成全她和公子的心愿。她已学会了佛娘的技艺,惟有她才能把佛娘从困境里解脱出来,这是她义不容辞的事。不曾想到……她宁可终身为仆,宁愿去死,也不愿干这个行当!她是公子买给佛娘的丫头,她是婢女,不是妓女!怎么办?只有马上将这个阴谋告知佛娘,让佛娘想个主意。她悄悄离开水阁的花窗,飞也似的奔进佛娘房里。突然间,她又惶惑了。
  此举不仅仅关系到她,更严重的是关系到佛娘。她抬头看了佛娘一眼,佛娘双颊清瘦,眼睑灰暗,公子久无音讯,痛苦像影子一样纠缠着她。她那纤弱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了新的苦难。杨爱暗暗发狠:决不能让她们卖掉佛娘!佛娘深爱着公子,他们有盟誓为约,得帮助她,成全她的幸福!倏然间,她眼前出现了一纸文告。
  终慕桥头老柳树上,贴着吴江周相府选购婢女的告示。
  ……十至十三岁,未曾婚配。聪明,活泼,貌美,善招老太太欢心……凡挑中者,身价从惠……
  这纸文告,突然给她心中带来了一束微弱的光亮。倘若她能被周府挑中,不仅她可以在一个正派人家当侍婢,不致沦落为烟花。她走了,阿奶也就会打消卖掉佛娘的念头。这也算报答了佛娘为她葬母之恩和收留她之德了。她克制着心的慌乱,把嘴凑到佛娘耳边,悄声说:“阿奶在,不敢摘花。”就离开佛娘,跑走了。
  她果然被周府挑中了。
  她们排成一行站在周老夫人的面前。
  周老夫人对炳嫂抬了下眼皮,不无威严地说:“炳嫂,祖宗传下的家规礼节都教给她们了吗?”
  “回老夫人,奴婢已将祖宗立下的家训家规,和不守家法的利害都向她们一一作了交待。”
  老夫人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下头,就逐个审视起这些新来的小丫头。
  老夫人的目光挪到了她的身上。
  杨爱穿的是相府发给的第一套新衣,藕色的上衣更衬托出她肤色的白净娇嫩,有如一枝含苞待放的带露红杏,娇小的身材,使她浑身都溢透出活泼机灵和敏捷。在这一溜的女孩子中,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美丽动人的女孩子,不仅老爷、公子喜欢,老妇人同样喜爱。一直板着面孔的老夫人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就好像冲不出云层的阳光,能感觉出它的亮度,却看不见它的耀目的光针。
姓氏变迁史(3)
  老夫人向杨爱抬了下手,示意她走近前。她立刻机灵地走到老太太面前跪了下去:“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向她抬了下手说:“起来!”她款款站起身,微笑着立在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再次审视了她一会儿,说:“你留下吧!”又转身向炳嫂,“炳嫂辛苦了,教得不错。传话给夫人,让她赏赐你。”
  “是!”炳嫂应着。
  阿爱牢记着炳嫂的教导,再次跪下说:“谢老夫人。”
  “几岁啦?”
  “十三。”
  “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杨爱。”
  老夫人那白皙得近乎半透明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几颗褐色的大小不等的寿斑,散落在她那松弛的失去了弹性的腮颊间。她沉吟了一会儿说:“杨爱?这名字不好,改叫杨朝,小名阿云!”她那语气有着不可辩驳的威力,“早晨的云,红彤彤,图个吉祥!”
  杨爱突然想起了父母亲,她的名字是他们留给她的惟一纪念,要改掉它,她不由地一阵酸楚。可是,她是人家花钱买来的婢子,不敢违背老夫人的旨意,她惧怕老夫人看出她的迟疑,只得赶快跪下去,再次向老夫人谢恩。
  在周府,她深得老夫人的怜爱。后来又被主人看中,成了下野尚书周道敦的宠姬。她的得宠,被群妾妒恨,她们串通一气,设计陷阱,诬告她与仆人阿根私通,激怒了的主人,不由分说,要处死她。亏得老夫人念她服侍一场,救下性命,卖到民间。命运残酷地捉弄着她,让她在人生道路上兜了个可怕的圈子,两年前又回到了原地——盛泽归家院,恢复了杨爱的名字。
  人们习称盛泽是江南的小秦淮河。这儿盛产丝绸,水上交通方便,商业发达,是江南贸易的又一繁华港口,也是江南又一浮华绮靡、酒色征逐的销金窟。
  莺?湖和它那些交错纵横的水巷相通。水巷两岸,筑有精致的水阁、河房,雅洁的酒楼,独具吴江特色的戏班,舒适的住宅。中外商贾、文人雅士、地主政客、退归林下的官僚,往来这里洽谈生意、会友、论诗作文、纵酒、豪赌、狎妓,寻找快乐,纸醉金迷地消磨日月,成了名不虚传的小秦淮河。
  但它又有别于六朝金粉之地的最浮靡奢华的秦淮河,有它水乡独特的色彩和神韵。装点着它的是驳岸、拱桥、水巷、粉墙、蠡窗、水阁。坐在扁舟、画舫里,抬手可得粉墙内伸出的花枝,弯腰就能买到渔夫船上的香脆可口的菱藕,活蹦乱跳的鱼虾,嫩得滴汁的莼菜。这儿开门见水,出门乘船。每当夜幕降临,夜雾会给它披上蝉翼似的晚装,桃红色的纱灯在水阁上晃悠着,把它那玫瑰色的光影映到水上,随着水波的涌动,古镇仿佛也飘逸起来,那别具一格的神韵,把那些诗的、画的、丑的、脏的都淹没了,一切都显得飘忽朦胧了。
  大明朝经过天启一代的阉党之灾,国家早已丧失了元气,崇祯帝虽然急于振兴,怎奈痼疾难治,加之用人不当。“索虏”继续侵扰东部疆土;四方灾民,揭竿而起,“流寇”已成为威胁国家安全的大患,国力日益衰败,更多的人对朝政不满,对前途感到渺茫,愈来愈多的人沉醉于声色犬马,只想在那些没有人身自由的弱女子身上寻找安慰寄托。
  秋娘以重金买下了杨爱,又花了她所有的积蓄,装饰门庭、书斋、客厅和卧室,揭下了“秋娘寓”的粉红小牌,换上了“爱娘寓”的镏金竖匾。秋娘宅邸,顿时火红起来。爱娘开始周旋在官僚、地主、名士、阔少……之间,和他们唱酬游乐,为他们侍酒、弹琴、度曲。好事者为她们归家院十间楼编了支歌:
  柳荫深处十间楼,
  玉管金樽春复秋。
  只有可人杨爱爱,
  家家团扇写风流。
  随着这支可诅咒的歌的传扬,商贾、?、土财主、轻薄儿,像苍蝇似的嗡上门来。虽说秋娘还算爱护她的,可是,这种生活却叫她难以忍受。她感到自己就像一棵生长在棘丛中的小树,要活活被藤蔓缠死了。她希冀改变自己的命运,曾有过在风尘中寻夫婿为归宿的一闪念,倒也有不少人愿以重金聘她出去。可是,她又觉得他们不会理解她,也不会真正爱她,只不过他们有钱,想把她当做一件物品占为己有,一旦玩腻了,下场就会像?阳江头的商人妇,或者干脆被弃敝礑样丢弃路旁。周府的屈辱,像刀刻般镂在她心上,她再也不愿重蹈小妾的旧路。垂虹之行,在她迷蒙彷徨的心中掀起了狂澜,使她的思求有了转折。这得感谢被称为黄衫豪客的徽商汪汝谦然明先生。
  那天,他专程来看她。他们一边品茶,一边闲聊。他喜欢广交天下名士,向她谈起了他的许多友人,还向她推荐了被士子称之为当今李杜的钱谦益,说他如何如何有才,如何如何仕途不济,后来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她:“爱娘,想见见当今大名士张天如吗?”
  她立刻联想起她读过的、至今仍如刻如镂在心里的张先生编纂刊刻的《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她曾经抄摘过集中那些丹心照日月、气可吞山河的壮丽诗篇,她曾经试着把抄录的诗汇成一册华夏正气歌。她久就崇拜他,向往结识他,她的心不由地激动起来,说了她的愿望。
  他又说张溥先生力主改革,思求振兴国家,正在串连全国文社,准备复合成一个全国性的大文社——复社,动员全体文士来关心国家兴亡。他就要到垂虹亭来会见诸文社领袖,磋商文社联合事宜。最后他说:“天如先生托话于汝谦,欲请爱娘去一见,届时,你可千万别错失良机呀!”
姓氏变迁史(4)
  她在焦虑和急切中等来了那次会见。
  她在垂虹亭畔上了岸。那日她着意地打扮了一番。
  杏红色的薄绸女衣,紫花绒衬里,下着八幅紫绒绣花湘裙,湘裙里面是半指大小的桃红绣鞋,乌亮的秀发轻轻往上一绾,流荡着春光,梳成了一个流行的雅式堕马髻,款款地垂在脑后,没饰过多的珠翠,只在髻边斜插着一枝金嵌红宝石的杏花簪,淡雅端丽。细长的柳叶眉儿微微颤动,长长的凤眼,有似两泓甘洌的清泉,流溢着波光,俊俏的面庞,荡漾着青春的异彩,仿佛有一缕淡淡的雨雾,袅绕着她的面庞。
  “……‘建虏’猖獗,民不聊生,无处不见鬻儿卖女,导致‘流寇’蜂起,我大明江山形同沙丘上之楼阁,朝政势在变革!我辈国士丈夫,为国分忧,义不容辞。天如兄忧国虑民,倡导文社联合,几社社友聚议多次,全力拥护。只要广大土子戮力同心,大明中兴有望,国民乐业平安有望也!”
  她静静地伫立在细竹帘外。她除了在诗文中读到过如此热烈的文句,这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的慷慨激昂之言,她那年轻人的青春血液荡起了波澜,搅动了她潭水般的心脏,感到有股新鲜的血液注进她心中。她希望再听一会儿,多听一点。书童欲上前去掀帘子给她通报,她却轻轻地拽住了他。
  透过细如薄纱的竹帘,她偷看了一眼刚才说话的人。一个英俊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海蓝色方巾,湖蓝提花茧绸直裰,斜倚着湖窗,面对着众人。他浓眉方脸,微黑的肤色,略厚的双唇,洋溢着一股青春神采,又兼之有淡淡郁悒流荡在脸上。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给入留下笃厚和可信赖的印象。
  “华亭才子陈子龙!”书童悄声地对她说。
  “卧子兄所见极是,文社联合势在必然,联则合,合则势,质社赞同合诸文社为复社。”
  “庄社全力赞同!”
  “……”
  “既然诸位文社领袖一致赞同张溥陋见,复社成立大会定于明年今日如何?”
  “我家相公。”书童又悄悄对她说。
  有人带头击起掌来。
  “承蒙诸位鼎力支持。明年三月二十八日在虎丘召开复社成立大会。请诸位转告社友,届时出席。”
  “明年的大会,该给钱虞山发个请柬吧?他乃东林仅存的领袖,在士子中颇有召唤力。”有谁提议。
  “当然!”张溥答道。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少人同情这位钱公的屡遭失败,希望他再度出山,辅佐朝廷。
  杨爱会神地听着,他们说的那个钱虞山就是钱谦益,因他世居常熟虞山,人们惯常这样敬称他。她听汪汝谦说过,他们是朋友。
  她意识到他们的正事已经议完,此刻进去不会打扰他们了。她示意书童去通报。
  “爱娘请进!”
  书童打起帘子,张溥站在门里,朝她抱了下拳。
  “杨爱拜见张大人!”
  她向张溥施了一礼。就像那刚刚绽蕾的春花,充溢着青春的魅力。她的脸俊美得令人惊叹,瓜子形,白净细嫩,新月似的娥眉下,一双顾盼流情的眼睛,高雅的前额,小巧含笑的双唇。厅内仿佛突然为之一亮,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他们被美镇住了,厅内出现了个突然的宁静,仅仅片刻,随之就热烈雀跃起来。大凡男子都有一种本能,喜欢在标致的女人面前表现自己吧。
  张溥击了下掌,说:“爱娘不辞辛劳,远道赶来给诸君助兴,诸位看看如何乐法?”
  厅内又热烈争论起来,有如暮鸦噪林。惟有子龙低头不语,不时向杨爱偷瞥一眼。在她进门的一瞬,他只觉得心里突然一阵悸动,不敢正眼去看她,他自己也闹不清,这是为什么。
  “卧子兄!”张溥走到陈子龙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出题呀!”
  “啊……好好。”子龙微微—震,他的脸泛起了微红,以为张溥窥见了他的慌乱,尴尬地笑了笑,“垂虹名胜天下闻,我等有幸欢聚于此,且宜开怀畅饮。依子龙陋见,今朝所言所议,所歌所笑,一应题目,皆与垂虹有因。言之有脱,歌之有舛,罚酒三杯,兄意如何?”
  张溥告诉书童,传话酒保,摆席上菜。
  酒菜立即上了桌面,书童将七弦古琴安放在琴几上,杨爱轻拨琴弦,低声伴唱着: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乐声有如雪中笙鹤,飘飘仙逸。公子相公们未饮先醉,擎起的酒樽,不觉放了下来。他们在这清婉的旋律和淡淡忧悒中,不觉产生了一种时空倒置的错觉,忘情地弓起食指在餐桌上击着节拍,仿佛座中的歌者就是四百年前吹奏《暗香》《疏影》的小红。
  音符消散在梁柱间,空气里,水面上,花丛中……
  好久好久,他们仿佛才从四百年前那个雪夜醒来,睁开的眼睛,望着阿爱,怎么也难以相信,妙乐仙音是从面前这个娇小女孩子的指尖和声带中震颤而出的!刚才他们惊叹于她的艳,现在又惊服于她的才艺了。
  “请!”子龙离开了座位,过来邀她入席。她竟一点不怯场,落落大方地坐到他让给她的座位上。
  家童给她筛了满满的一杯酒。她端起酒杯,依次给他们敬着酒。
姓氏变迁史(5)
  几杯酒下肚,他们又耐不住寂寞了。有位相公说:“我有一联,求配下联。”
  “以何为题?”另一个问道,“有悖章程,可要受罚的哟!”
  “不会不会!我以这有来酒馆为题。上联是:‘有酒有酒’,”他得意地捋着八字短须,问,“如何?”随即将目光移向杨爱说,“爱娘,你对好吗?”
  杨爱抿嘴笑了笑,似乎是不假思索地随口对道:“来尝来尝。”
  “妙哉!妙哉!”公子相公一齐欢呼起来。
  漪窗外,是金黄的菜花、柔嫩的柳丝、淡蓝的湖水,垂虹桥像它的名字那样,有如一条彩虹,临架在吴江上。
  她仿佛看到了一种冀望!漫漫长夜后的曙光,她混沌的思绪明晰了,她应该到广阔的天地间去求索、闯荡、寻觅,寻觅一个理解她、真正爱她的知己,忧国忧君、思求报效国家的当今志士。
  回来后,她清点了卖笑积攒的财物和汪汝谦的慷慨馈赠。她估计了一下,除了付清身价,还有些多余。她决定自赎自身。有了自由之身,或许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她趁秋娘高兴,提了出来。
  秋娘心里一咯噔,阿爱正走红,哪有在桂子飘香季节砍掉桂树的道理?她沉思了会儿回答说:“阿娘是愿意成全你的心愿的,这也是我的愿望嘛!记得你来我家的那天,我就许诺过。”她把自己坐着的椅子往杨爱身边靠了靠,牵起她的手说:“不知你的心上人是哪位?”
  杨爱调皮地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她!”
  秋娘伸出手指,划了下她的粉腮,笑骂着:“也不害羞,哪有自己嫁给自己的!”
  杨爱就势靠到秋娘肩头,撒娇似的说:“阿爱不要嫁给哪个人,只要属于我自己!”
  “什么疯话!”秋娘轻轻地推了下依在怀中的杨爱,嗔怪地说:“莫忘了,我答应将来让你出去,是有先决条件的!”说着又搂紧了杨爱。说:“傻囡囡,你想得太天真了,没有一个我秋娘信得过的人来赎你,我怎么也不能放你出去!”她放开杨爱,拍拍胸,“你想,我能放得下这颗心吗?”
  不放心?这恐怕是个借口吧?杨爱抿嘴一笑,又大胆地向她直抒胸臆:“阿娘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也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也不是不知情理的人。放我走吧!阿娘,只要我能闯出一个好归宿,我会记得来孝敬你的。”
  秋娘抚摸着杨爱的双肩,有点儿动情地说:“不是我不放你出去,也不是我贪得无厌,我曾有个打算,等再过几年,给你找个可意的女婿,就关门跟随你们一道去过点清静生活!”她叹了口气又说,“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接你出去,你一个弱女子,怎么生活?你不会误解我吧?我是真的放心不下。等等吧!我们来物色。”
  杨爱经她这么一说,反倒不好意思执意坚持了,她回答说:“我再也不愿见那些可恶的人!”
  秋娘一见她松了口,便高兴地满口应承下来:“这个依你!”
  阿爱赎身的事也就暂时搁了下来。
  崇祯六年的春天,乍暖还寒。
  一位在外省就职回盛泽祭祖的尤总兵,遣人给杨爱送来份请帖,邀她在三月初三陪他去石湖看桃花。杨爱不乐意去,但经不住秋娘劝导和要求,答应了。可是,却在初一这天,发生了一件震惊了归家院的事。尤总兵肆意羞辱她们的手帕姐妹月娘,致使月娘投湖自尽了。
  这件事,激怒了归家院的姊妹们,她们相约发誓,宁愿一死,也不去侍候这个姓尤的畜生。杨爱愤怒地撕毁了那张请帖,她们虽身陷平康,但也是人哪!她再次乞求秋娘:“你就成全我的心愿吧!不瞒你说,我已积攒了一点私蓄,按你过去的许诺,以原身价赎身。放我走吧!阿娘!”说着向秋娘跪下了。
  杨爱的要求,秋娘也曾有过,她们有共同的命运,可现在秋娘已熬到老鸨的地位了,金钱的诱惑,使她总有点舍不得放掉杨爱这棵摇钱树。
  她伸手去扶她,杨爱任凭她怎么拉,也不起来,而是重复着自己的要求:“阿娘,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秋娘说:“你起来说话,这不是一件小事,要好好商量一下。”
  杨爱刚刚站起来,阿娟就从门外捧进一个礼盒递给秋娘说:“那个该死的总兵,派人送来了定金呢!”她蔑视地撇了撇嘴,望着杨爱,“爱娘!可别去呀!”
  这定金虽说是预料之中的事,她们仍然非常恐慌。杨爱早就铁了心,有誓言在先,宁死不屈!可不去的后果呢?秋娘急得不知所措。她们谁也没有做声,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阿娟见她们都不答理她,便说:“送礼的人问是他们来轿接,还是自己坐轿过去?”
  杨爱的话回得硬邦邦:“你去对来人讲,我不去!”
  “慢!”秋娘连忙向已转身出去的阿娟招呼道,“就说谢谢总兵大人,不用来轿接。”
  阿娟讷讷地点了下头出去了。
  杨爱走到秋娘身边,坚决地说:“阿娘,我早就说过了,宁可立地就死,也不去的!”
  “让我想想吧,你先去歇着!”
  秋娘回到自己房里,掩上门,和衣伏在枕上。不觉间,泪水从眼里奔了出来。她想起了自己的不幸身世,这世间,惟有阿爱可算是她惟一的亲人了!突然间,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比任何时候都宠怜她的情感,她应该助她以偿夙愿!可是,迫在眉睫的是如何躲过那个凶残恶魔纠缠的一关!
姓氏变迁史(6)
  她苦苦思索着。俄顷,她心里出现了道微光,她坐起来,揩揩泪,就找杨爱去了。
  杨爱闷闷不乐地坐在椅上。
  秋娘走进门就对她说:“阿爱,我答应你的要求。”
  杨爱以为是自己忧思过度产生的幻听。她惊异地看着秋娘。
  秋娘的严肃表情使她相信她确实这么说了,她一步步向秋娘走去,投进了她的怀抱。她激动得半句话都说不出,热辣辣的泪水,滴洒在秋娘的肩上。她们久久地搂抱着。
  她慢慢地放开了秋娘,走到自己的衣箱边,打开箱子,从箱底拿出一只描金漆盒,双手把它捧到秋娘面前说:“我的身价钱。阿娘,你收下吧!”
  秋娘接过小盒,端详了会儿,就把它放到桌子上说:“等我找出了那张契约再来拿吧!”说着,就起身走出去了。
  杨爱感到室内突然亮了,从明瓦上投下了一柱金黄阳光,她的心因突然而至的喜悦在“咚咚”地跳着,她仿佛是个失足跌进深渊的樵夫,在绝望之后,又在绝壁处发现了一根伸下来的葛藤,这是救命的绳索啊!若能攀上去,就是生;反之,只有坐以待毙!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抓住不放。她忘了世间的忧患,也忘了那纸撕毁的请帖和礼金,只想着那张卖身契,恨不能立即拿到手。
  她不停地抚摸着那只描金漆盒,这是花朝那日,汪汝谦先生托人避过秋娘送给她的,至今她仍不明白汪先生为何送这样的重礼给她。后来,她几次问他,他也只是笑而不答。有次他隐约地说了句:“你将来会用得着的!”难道他已预料到这一天吗?她心驰神往起来,信佛有一双绚丽的羽翼,把她带到了广阔的天地里,像国士那样去追求自己的所爱所想。她简直是想入非非了!
  她一边收拾散落在枕边、桌上、几上的书籍;一边慨叹在阴霾的日子里,在屈辱的生活中,就是它们,给了她生活下来的力量!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所爱所依!现在,她终于就要得到自由了,她就要带着它们——患难中的知己,阴霾岁月中的伴侣,去闯荡人生了!自由,多么可爱的东西!她就要不属于任何人了!只属于生她育她的自然、天地!她深信,只要自己孜孜以求,她自信不会逊于男子!在某些地方,或许还要叫男人们汗颜的。
  她想着想着,那块阳光已变成了玫瑰色,爬上了西墙。可是,秋娘没有回来!她焦虑了,那纸契约还未到手,心里还是不踏实。她像那抓着葛藤、缘壁而上的樵夫,还未到达山巅,假若藤条突然间断了呢?她的一切不都要成为泡影?她捧起首饰盒子去寻找秋娘。
  她寻遍了卧房、客厅,到处都不见她的踪影,也没见到阿娟,莫非刚才的许诺,真是一团虚影?她的心又悬吊起来。她焦躁不安地从这间房子找到那间屋,到厨房里才见到一个烧火的丫头,她告诉她:“阿娟到药房配药去了!”
  “谁病了?”她莫名其妙了。
  烧火丫头向她翻翻白眼,困惑地说:“不是说爱娘你不适宜吗?”
  “我病了!我病了?”她轻声地自问着,在重复的自语中,她仿佛明白这“病”的内容。她不再继续寻找秋娘了,抱着那只漆盒,又回到了自己房间。既然是“病”了,她就得在房内呆着。她又寻找那块阳光,它已经从墙壁上消失了,黄昏的脚步已经迈进门槛,室内渐渐也看不清物体了。
  她无心点灯,在昏蒙的夜色浸染的卧室中,无聊地数着伴随她生活的物件,如刻如镂地感受着等待的难熬和沉重。不安、焦虑、空寂、无聊之感像夜色一样裹缚着她,她几乎要被它们掩埋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一个亮光向卧室移近。啊,一盏灯。她跳起来迎上去。
  阿娟放下灯,秋娘无力地往太师椅上一坐。她紧张地观察着她们的表情。
  秋娘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游者,到达了目的地后舒了口气。她的手伸进了口袋。
  杨爱的心又被提拎起来。
  秋娘掏出了一个纸包,摊到桌面上,慢慢地展开了,她从中取出一纸契约,紧紧地握在手中,抬起头,用她那无限深情的目光望着杨爱,杨爱的心也随之急剧地跳了起来。一张原色的贡川纸写的卖身契出现在杨爱面前。就是它,把她这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件物品,任人买来卖去!就是这张纸,使她像一个判了终生监禁的囚犯那样无望地活在人世间!也就是它,宰割了她的灵魂,主宰着她的命运!它是枷锁、绳索,把她像牲口似的拴缚!杨爱恨不能立即将它抓到手,把它撕成粉末,烧作灰烬!可是,她不敢造次,而是双手捧起漆盒,再次送到秋娘面前。
  秋娘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无语地望着她。她发觉秋娘在这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似乎老了许多。她忐忑不安起来,担心秋娘改变了主意。她打开漆盒轻声地说:“阿娘,这盒子里除了赎身钱外,还有多余的。原想出去后买条船雇个人的……我愿意把它都留给你。”
  秋娘从杨爱脸上收回目光,难过地低下头,将漆匣重新盖上,冷冷地问:“那你出去如何生活?”
  “到那时再说那时的话吧!”
  “看来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你以为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女人活在世上是那么容易吗?”她边说边拿起那纸卖身契放到灯上点着烧焚,又像自语地,“我能理解你急于赎身的心,我懂,我有过。可你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心,一点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姓氏变迁史(7)
  杨爱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注视着这纸卖身契在火头上反抗了一下,蜷起了下角!蜷缩着又蜷缩,瞬间,便化作了灰烬。
  她舒出了一口气,好像是从岩石挤压下吐出来的那样又长又深。她的眸子充溢着光泽,激动地望着秋娘。
  秋娘接过漆盒,抚摸着它说:“阿爱,你的身子现在是属于你自己的了!我应该恭贺你!”说到这里,她眨了两下眼睛,睫毛湿了。望着杨爱兴奋的神色,又说,“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些人,要想改变自己的地位,比登天还难啊!”
  杨爱的心此时就像渗进了苦涩海水的破船,不停地往下沉落。她怎能不知道呢!即使她有了自由之身,不再倚门卖笑,也改变不了她歌妓的身份。这个身份会像影子那样永远跟随着她,社会不让她像普通人那样生活,除非她嫁了人,不然就落不了籍。她会像那无根的浮萍,任凭风吹浪打。但是,她从平时所酷爱的书中,得知历代不少有才华的女子出自苦海之中。她之所以如痴如醉地读书,因她想做个国士。只要有了自由,别人能做到的她也能够做到。她可以去访寻名士,求师拜友,通过同他们切磋学问,唱酬诗文,就能增进学问,陶冶她的性灵,让世人承认,出身于风尘的女子也并不都是卑下的人。那时,再在那些能够尊重她的人品,而不在乎她出身的名土中,选择自己心爱的人为婿。
  杨爱想到这里,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想过,我常常在想,我知道摆在我前面的不是平坦的路,是深浅不测的泥泞沼泽,说不定还有陷阱。但是,阿娘,人总不能等死。我想试着闯闯看。如果我能找到个安身立命之所,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秋娘的眼睛渐渐睁大了,真看不出,这小小的人儿,居然有偌大的勇气,也懂得这么多道理。她很高兴,但又严肃地问道:“你出去后怎么生活?可有打算?”
  “也考虑过。如果没有地方接受我落籍,就买一条船,再雇一位船老大。我还想改装为儒服方巾,扁舟载书,去与高才名士相游。在名士中如能寻到知己,就选择个为婿。”
  也许她的理想会实现!秋娘听到这里,便揭开描金漆盒,打量着里面的首饰和金银,从中拣出那支金嵌红宝石杏花簪说:“这根簪子,是你花朝那天插过的。见物思人,我就留它作个纪念。”她复将漆盒盖上,推到杨爱跟前,“你留着吧!权当我送给你的妆奁。”
  杨爱瞪大了眼睛,秋娘的慷慨是她所没料及的!能让她赎身,就是给她天大的恩典了,怎么……她又喜又惊,又悔恨自己怎么没有想到秋娘有这么好的心呢?她动情地拉住秋娘的手,嘴唇抖动着,竟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
  秋娘强制着把手慢慢地从她的手中抽出来,冷静地说:“你现在就收拾,今晚就得离开这里!”
  “今晚就离开?”又是杨爱所没料及的,“船还没买呢,叫我如何走?”
  “我已给你安排好了。就划你平日用的那条船走。我也同船老大和他儿子阿贵说妥,他们会帮你的。阿娟她愿意随你去,也好,有个照应。”秋娘说得诚挚恳切。
  “阿娘,这、这不行,我不能白要你的船和你的人!”说着,又将首饰盒推给秋娘。
  秋娘又推回漆盒。“收起来吧!孩子!我希望你能挣出这个泥坑,更希望你能比我的归宿好。只要你有个出头的日子,我愿意尽我的微薄之力来帮你一把,那要比我自己多用两个钱,心里要好过得多啊!”秋娘掏出丝帕抹着泉涌的泪水,“你以为我愿意放你走吗?不!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不愿的!但这不只是为了钱,也不只是为自己打算。就在买你那天,也不都是为自己赚钱想的。我用那么高的代价把你抢到手,是怕你落进别人的手中!佛娘生前常常在我面前念叨你,临死之时,还……”她说不下去了,任泪水流了一通后,才继续说,“佛娘和我们都是同命运的人,只有我们才能互相怜惜。不知多少个姐妹死在这个泥坑里,佛娘她死在这里;昨天,月娘也惨死在这里!我不想再看到我们的姐妹再遭惨死了,两年来,我们情同骨肉,我舍不得你走哇!真的舍不得呀!可现在灾难临头,不放你走又有什么办法呢?能不让你走吗?不能!不能啦!”秋娘从地上捡起一块撕碎的请帖碎片抖了抖说,“为了对付尤总兵,下午,我让阿娟在去药房的沿途散布你得了急病的消息。明天,我还要让人去买副棺木,就说你已经死去了,我也借此关门。还不知这一招能不能骗过那个恶魔啊!万一不行,我再尽我的所能去对付他们。”
  杨爱这时突然联想到了一种狗。见到盗贼就腿脚发软,颤颤兢兢夹着尾巴逃到一边。可它见到了小鸡,又变得凶猛异常,扑上去就撕咬。堂堂的大明总兵,在边疆吃紧、异族虎视着国土的时候,不敢去保卫疆土,却把威风发泄到风尘弱女身上,岂不羞哉!她又想起教她吟诗画画、爱护备至的佛娘,不禁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扑进秋娘怀里,泪泉喷涌而出,她忍住一阵啜泣,赶紧揩掉眼泪,坚定地说:“秋娘!我不走了!我不能让你为我受连累!我不走!我不走!”
  秋娘抱紧杨爱劝说着:“别瞎说了!你以为我是轻易下此决心的吗?”
  杨爱仍然抱着秋娘的颈脖说:“我知道,我不能光顾自己逃跑,丢下你……”
姓氏变迁史(8)
  看来我的话又让你误会了,今天我说了这么多,并不是求你留下……”
  “你别说了,我没误会,我决定不走了,说什么我也不走了,我到哪儿能找到像你这样关心我的人。我不走,是死是活也要和你在一起呀!……”
  秋娘听到此,气得推开了紧抱着她的杨爱,顺手打了她一耳光,骂道:“真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然后,转身双手捂脸痛哭起来。
  杨爱被深深地感动了,她猛地跪倒在秋娘身后,双手抱住秋娘的腿,抽泣着说:“秋娘!你再打我几下吧!也许多打几下,我这心里还好过些!”
  秋娘转过身,抱住了杨爱,痛哭起来。她如泣如诉地说:“我们相处这么长时日,从未动手打过你,连骂也未曾有过,没想到在临分别时,失手打了你。原谅我吧!阿爱!”
水天迷茫风浪处(1)
  河东君伸手摸了摸脸颊,那儿好像还热辣辣的。“秋娘,秋娘!”她用心呼唤着,“我永远不忘这一记,挣出泥沼,去闯荡一片新天地!”她的眼角痒酥酥的,仿佛有小虫子在那儿蠕动,她把细长的手指移到那儿揩了揩。舱内已相当暗了,她撩起帘子的一角,窥望着湖天。暮色开始变厚变浓,水面越来越暗,越来越迷蒙了,空中仿佛包藏着一种神秘和可怖。掀帘的手滑落下来,她的心也同时滑进了那种去路茫茫、未来莫测的惶然之中了。这种有如动荡不定湖水样的情绪,早在她出逃那晚就产生了。
  云低月淡。
  她脱下了红妆,穿上领毛蓝雪花绒直裰,头戴海蓝色方巾,活脱脱个斯文相公。阿娟扮作书童,她们在水阁下与秋娘挥泪而别。小船悄没声响地滑出了水巷,偷偷驶入了莺?湖。盛泽像一艘浮在碧波上的花舫,飘远了,只留给她一个粗黑的轮廓线。柳堤也变成了一叠凝固的波浪。自由了!她在心底高呼了一声,那份兴奋,那份愉悦,无以言表,就像咬破了丝罗缚线、飞出了茧壳的蚕蛾,在初见阳光和天宇瞬间那样,心里漾满了得到自由的欢乐。她真想跳舞,真想唱曲,想对着天地大笑,把屈辱把压抑统统抖落掉。她向盛泽扬了下手,永别了!可是这种快乐只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就被怅惘取代了。船伯问她:“爱娘,打算去哪里呀?”她茫然了,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前面是浩瀚的湖水,此行何去?水天迷茫风浪处,往哪儿去?四顾茫茫。
  橹声惊扰起鸥鹭,振拍着翅膀飞进了苇丛。
  一群夜鸟鸣叫着从头顶上飞过,怪叫着停歇在岸边一棵古槐的枝桠上,那里有几只鸟巢。
  她突然产生了种无家可归的飘零之感,羡慕起它们。它们有个家,尽管简陋,毕竟是栖息所在。而她,将像无根的浮萍、无定的水波浪纹,只有任凭风浪把她命运的船儿颠簸,何处是归宿?何处能栖身?
  “爱娘,要起风了。”船伯望着躁动的湖水,询问她的主意。
  猛然间,她眼前浮起了垂虹群子热烈讨论的情景。月底,复社要在虎丘集会,这不是引领她出逃的力量吗?她不是想去寻访高才名士吗?
  “去苏州。”
  风浪把她推到了同里,巧遇了华亭名士陈子龙、李待问,墙上这张书条就是李待问在同里舟中书赠给她的。这大概就是一种缘分吧!给她迷蒙的追求罩上了一个金色的光环,坚定了她要去结交他们的热望,她追踪他们到了苏州,可她没有再见到他们,她带着惶惑而美好的希冀,决定追踪到松江。
  漫长的旅途生活,航航泊泊,吃尽了苦头。一近黄昏,飞虫就往船舱内拥。想点灯夜读,蚊虫就会毫不客气地在你手上、脸上伸出吸管,饱餐一顿。被叮咬过的地方,红肿一片,奇痒难忍,叫你彻夜难眠。湖上的风暴就像一个狂躁型的精神病人,怒吼着要撕碎他们。这些还并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黑夜,以及和黑夜联系在一起的水贼。
  那也是个黄昏。
  他们的船,在抖动不安的湖水中凫游着。它与小田鸡似的渔舟相比,倒像一只庞然的大鹅,在湖上,很有点惹人注目。船伯找到一个理想的泊岸。这里停泊着众多的船只,首先就给了他们一种安全之感。
  不知何时,河东君的船被人解了缆索,漂离了湖湾,远离了船群。
  酣梦中,船伯突然发觉了他们的船在走动,他还以为做梦呢!他睁开干涩的眼睛,没有星月,难辨方位;听不到鸡鸣,不知辰更。他困倦地从铺上坐起来,想到船头上去看一个究竟。
  他刚刚走出舱,还没有来得及看周围一眼,两手就被人反扭到背后。
  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想要叫唤。
  黑暗中,有条闪着银光的东西对准了他。同时,压得很低但却凶狠的声音对他说:“不许叫!若不识相,剖了你喂鱼!”
  船伯想,不好了,遇上了水盗!这怎地是好?她们俩还在做梦呢!可怜的孩子们,怎能让她们招致祸灾呢!就是挨刀子,也要搭救她们。他得让她们知道发生了不测的事,让她们穿上外衣,有个应付的准备。他抬起右脚,重重一顿说:“强盗!你们要做什么!”
  闪着寒光的鱼刀,一下触上了他的鼻尖,那股瘆人的寒气由鼻尖顷刻就走遍了全身,他不觉一抖。那个声音又沉甸甸地响起了:“少废话!把船摇到那边!要不老子宰了你!”
  船伯被扭着,押到了船头。“摇!摇到那边!”他们松开了扭船伯的手,勒令他摇船。
  船伯慢吞吞地摸索着拿起了橹。突然,他将橹往船帮上“咚咚”地敲起来。
  “你个老水鬼!想死了!”随之,船伯“哎哟”了一声。
  随着船伯的一声呻吟,河东君的舱门“砰咚”一声开了,她穿着原色纺绸直裰,像一束月光样出现在门口。“我是船主,有事请跟我说,不要难为老大!”她声音不高,却很有杀力,俨然是一个风度飘逸的男子汉。“阿娟掌灯!”她的镇定傲岸的气度,在刹那间,仿佛压倒了邪恶。
  这仅仅那么一瞬,很快,强人们就回过了神,一个白面书生,有何畏惧!一伙强人顿时放下船伯就向河东君逼过来。就像那湖底的鱼群,河东君只见一溜黑影向她潜过来。
水天迷茫风浪处(2)
  阿娟的灯怎么也点不着。一个强人逼近了河东君低声说:“船主,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们是强盗!水贼!抢掠碖口,识相点!”
  船伯捂着淌血的鼻子,扑到那群强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说:“好人!好人!求求你们不要伤害她!”
  一个凶悍的强人把船伯一搡,揶揄着说:“嗬!看不出,你倒很讲义气!老东西,若是真心疼你的主人,免他皮肉受苦,就快去把他的钱袋拿来!也免得大爷我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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