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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作者:高阳

_10 高阳(明)
  她这才发现了方公子,她知道上次相遇完全迷于他的名声。但今天却顾不得了,看那猛烈的山火已经越来越近。董小宛却在姑娘的勉强笑容中看出她是个容易动性的女人。就是那种因为偶然替某男人包扎手指头的伤口而在仓促之间产生爱情的女人。显然,她配不上方密之。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风向突然转变。但火却有自己的想法。
  事后,方密之认为这场大火就是来烧死他的好姑娘的。
  山火越烧越近。几团黄烟就像装在什么箱子里似的,猛然间喷涌而出。树林里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枝叶毕剥作响,断裂开来,倾倒下去。大火先烧着下层,然后朝空中窜去。树液丝丝丝地响,一只鸟从半空掉下来,除了鸟嘴全身都烧焦了。火苗在最高的树枝上飞舞,显示出它的轻灵。
  孩子们的肋骨在衣裳里急促地起伏。他们终于喘过气来,你一句我一句,将带来的坏消息告诉人们。人们的脸色变得苍白。
  下午,王员外所在的村子烧了起来。冒辟疆极其理智地拉着方密之上了车,董小宛紧紧跟上。没有人注意他们。人们都朝自己家里奔,去抢那些可怜的财产。王员外希望人们都来保护他的庄园。但他也有点着急,如果人们保护了他的家,难道他要拿许多银子添补人们的损失吗?不划算。
  黑白子狠命驱赶着马车,他为自己没爱惜马匹而痛心,但山火分明有包围此地之势,他岂敢停留。当他们登上一座光秃秃的山丘,回望那个村子时,才感到后怕,因为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而来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也就是说除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跑出来。大概都被烧死了吧,包括那个姑娘。
  方密之万分沮丧。冒辟疆和董小宛也觉得日子不好过,俩人都想家了。于是,他俩离开桐城时,不是往海边,而是往家里走。
  回家的路是漫长的。车窗外菜花已经凋零,看上去绿油油的,和无边的绿油油的青苗连成一片,单调、乏味,令人更加疲倦。董小宛和冒辟疆在车中沉睡。车夫有时无聊了,便在座位上响亮地放屁。
  在漫长的归途中只是沉睡却不是办法,准得有些振作精神的活动才对。完全是为了对付枯燥,有一天,俩人偷偷地在车中行房事,以为可以因此获得全新的体验,由于害怕车夫惊觉,董小宛口中咬紧一张手巾,结果俩人都不如意。看来沮丧的人无论做什么获得的都是新的沮丧。
  接着又遇到连续几天的春雨。正是在雨淋淋的路途中,他俩看见一群北方逃来的难民。他们衣衫破烂,毫不避挡地走在雨中,泥浆涂满双腿。但是,他们却唱着歌。董小宛和冒辟疆深受感动。有个难民站在路中间撒尿,一个女难民骂道:“担心野狗咬那玩意。”董小宛心想北方妇女大概从小就受到豪杰、响马、烈酒和寒冷的陶冶,所以都这么直爽吧!
  冒辟疆随口问他们从那儿来,结果听到了一个惊人消息,李自成亲率一百万大军强渡黄河,横扫山西,打破宁武关,忠孝节义的周遇吉将军战死沙场,闯贼已直逼居墉关。这些难民就来自山西。冒辟疆心里抖了一下,问道:“可有勤王之师?”
  “不知道。只听说洪承畴投了清。”难民们说着国难时,并不悲伤。冒辟疆一下明白这些人是闯贼派到江南的细作,难怪有闲心唱歌。
  快到如皋的前一天夜里,天气晴朗,一轮满月将清光撒了一地。正是三月十六。董小宛非常奇怪,她从未见过春天有这么好的月光。所以那天多赶了路。车夫也熟悉这路,也想早点回家,尽快结束这倒楣的旅途。
  当月上中天时,车在旷野中行驶。冒辟疆觉得自己来了诗兴,便叫停车。他和董小宛下了车,仰望着明月。
  冒辟疆搜寻了很久,也没找到一句诗。董小宛也一样。他这才觉得自己也有才思枯竭之时,顿觉伤悲。胡乱念了句谢庄的句子:“美人迈兮音尘绝,人千里兮共明月。”
  第二天早上进了如皋城。人们惊奇地发现连车夫都抱着鞭子睡着了,幸亏老马识途,没走错路。直到茗烟将他们叫醒,方才知道已经到了冒府门前。
  归根结底,这次远游令人丧气。本想将家中的幸福扩大到远方,结果却将远方的沮丧带回了家。董小宛想大哭一场。
  四月底,噩耗传来。闯贼攻进北京,崇祯皇帝杀死几个皇妃之后,吊死在景山。正在厅堂中喝茶的冒老爷往后便倒,经火速救治方才悠悠醒来。他令冒府上下带孝北祭。
  皇帝死了,到处是捶胸顿足的人,到处是垂头丧气的人,到处是想干从前不敢干的事的人,到处是手足无措的人。人们心里空了,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依靠。到了晚上,到处是拼命和老婆行房事的人,他们拿不准明天会不会死。反正,一切都失常了。
  董小宛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花丛里捉蝴蝶,她根本不相信。待看见许多人在哭时,她终于相信了。这太令人震惊。
  一个叫钟三的屠户听说皇帝死了,一下掀翻油腻腻的案板,那具猪肉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提着明晃晃的杀猎刀冲进邻近一家专为人写对联的店铺,孟举人吓得跪在地上讨饶。他却不是要杀人,而是请孟举人在他额角写上“复国”二字。然后,冲上街,振臂高呼。人群都吓了一跳,许多正在轰抢猪肉的人甚至尿湿了裤子。钟三一路高呼:“复国!复国!”向县衙门走去,不久,他身后跟了许多人。县太爷感动得给他跪下了。
  冒府的北祭活动非常惨烈。许多人自觉地加入带孝北祭的行列。但见白压压一片人,边跪拜边哭嚎。分不清男女。后来便有人猜昏倒的一定是女人,但拖到村荫下急施救治的带孝人大部分都是男人。
  哭声震天动地。
  场子边站着老太婆,手里提着瓦罐,罐中盛着热茶,罐口盖一只破碗。当有后生用破碗饮茶时,她就说:“哭,狠狠哭,哭个好皇帝出来为咱们撑腰。”
  哭祭三天之后,许多人支持不了都回家睡觉去了。只有县衙的师爷马滇哭了四天。他疯了。如皋城里常见他飞奔的身影。顺治九年还听见他在喊:“皇帝死了,皇帝死了。”
  最初,他的喊叫是惊心动魄的,特别是晚上。董小宛常在梦中惊醒,慌忙紧搂冒辟疆。有时,冒辟疆在苏元芳处,她就大声叫惜惜快来。总之,那是人心最惶恐的时光。
  但是几天后,人们渐渐发觉如皋没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变化,至少灭顶之灾没有降临。所有一切又慢慢在恢复原状。天气也热了,他们开始在街边纳凉,像说一个远古故事一样谈论着刚刚亡国的君主崇祯。
  对崇祯皇帝的评说有两种。一部分人认为是好皇帝,另一部分人认为是坏皇帝。两端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有打群架的倾向。这个问题的裁决就落在冒辟疆身上,因为他见过皇帝的龙颜。
  冒辟疆认为不管崇祯是好是坏,他总是咱们的皇帝,“对吗?”
  众人点头称是:“的确如此。”
  他接着说:“崇祯皇帝至少是个有为的皇帝。”
  孟举人表示反对。
  冒辟疆斜了他一眼,虽然自己是个秀才,可从来没瞧得起孟举人。他反问道:“孟举人饱读诗书,可知哪个亡国之君是自杀的?”
  孟举人默然,乃缄了口。崇祯是好是坏的争议就平息了。
  有一天,如皋城里突然出现了十几张伪大顺朝的安民告示。捕快们满城乱窜,不知谁是闯贼的奸细。最后,一个货郎被揪了出来,因为他是唯一前一天方才到来的外方人。果然是他,在他的货架底下还有七张没贴的告示。如皋人愤怒了,高呼:“把他吊死,吹成干肉再放下来。”但最终货郎是被一二百人用石块砸死的,尸体被野狗撕得粉碎。
  不久,又传来了惊人的消息。清兵由吴三桂率领,杀入山海关,打败了李自成,占领了北京。人们惊叹:“好厉害的清兵。”
  同时,最令董小宛难过的是人们都在传说吴三桂降清是因为陈圆圆,按秦淮河上的辈份,陈圆圆是她的姐姐。她想起小时候外公教她弹《回风》曲时讲起陈圆圆时的眼神,那里有无限的赞赏。董小宛悄悄流了泪。她端坐在水绘园里弹了一整天《回风》,院子里的花被风吹得昏头转向。
  连日来,冒老爷食不甘味,忧思难眠。老夫人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慌忙叫苏元芳去水绘园里寻来冒辟疆。
  冒辟疆推开藏书楼的腰门,一股浓厚的旧纸味扑面而来,这是学问的真正气味。冒老爷正在靠窗的书案前凝思。阳光的光柱笼罩着他,那些上下飘飞的浮尘闪闪发光。冒老爷示意冒辟疆坐在旁边,他放下了手中的历史书,那书案上全堆的是历史书,显然,老爷是要从几千年的变故中找出对付时局的办法。
  “吾儿,短短四五十天,江山三易其主,历史上没有先例。你认为谁是最后的赢家?”
  “孩儿以为清更强。”
  “清边远小国,不足以逐鹿中原。”
  “不。历史上有太多的例子表明泱泱大国常被小国欺凌。比如,汉有匈奴,五代有鲜卑,宋有辽、金,乃至蒙古杀入竟得天下。孩儿思其根由,‘仁义不施,攻守易也’。”
  “既如此,清国早有入主中原的狼心。此次得手,必大举南下,江南不保,我等如何自保呢?”
  “孩儿也正思虑这个问题。无论江山最终归谁所有,得先保住冒家的产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有何良策?”
  “孩儿以为应该招募乡勇,自壮声势。一则可以于危险时自保家园;二则可以显示冒家在如皋的影响,这样无论谁家得天下,都不便过分削弱冒家而冒失民心之险。造成一种印象,就是让人觉得‘得冒家则得如皋’。三则可以窥视时局,如有良机,可趁机举义兵而成千秋伟业。”
  “此策虽好,无奈有违大明王法,此诛九族之罪也。”
  “爹!”冒辟疆慷慨道:“明朝已不存在。”
  “逆子。”冒老爷嚯地站起,狠狠打了冒辟疆两个耳光。冒辟疆一动不动。冒老爷的手悬在他面前,颤栗不止。冒老爷把自己打清醒了,而冒辟疆本来就清醒。
  “吾老矣!”冒老爷颓然跌坐在椅子中。
  冒府以招募护院家丁的名义贴了揭贴。轰动如皋。短短三天时间,就招募了三百壮丁。许多人从大山里跑来,他们认为只是扛着兵器走来走去就可以拿银子,太划算了。
  果然,没有任何人出面表示异议。
  冒府里造了三个打铁的工匠棚,热火朝天地打制兵器。那种气氛到了午夜更显眼,仿佛一切都被夜幕遮挡之后,天地间就剩三个铁匠铺似的。铁匠有时还唱歌。董小宛立刻就想到李白的诗句:“郝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剩下的事便是操练人员。冒辟疆特意请来如皋一带有名的侠客李元旦做教头。在操练壮士的间歇,李元旦常和冒辟疆议论国事,交换强兵复国的策略,两人建立了深厚情谊。
  有一天,李元旦建议冒府停止招募乡勇的做法。应该只保留二十个家丁,其余的都无偿送给县衙,名则保卫如皋,实则顺便也就保护了冒府。这样,乃可以不引人注目地达到目的。目前这种做法太冒险,反而不好。
  冒辟疆听从了这个建议。如皋人眼中的嫉妒消失了,觉得如皋有了切实的保障。
  董小宛和苏元芳闲得没事,便结伴去如皋东门边的一家杂货铺,挑选字画,那是城里唯一一家有字画卖的店铺。
  杨掌柜认得二位夫人,便叫学徒看茶。那杂货铺的里面,有一间布置得比较文静的房间,里面挂满字画。都是些下三流作品。董小宛和苏元芳随便看了一会儿,便欲告辞。
  刚要出门,店门外撞来一个壮汉,苏元芳认得是前村的脚伕王麻子。王麻子一进门便将一幅字画丢在杨掌柜的柜台上,嚷着要换三斗米。字画上满是新沾的油污。
  “什么鸟画?值三斗米。”杨掌柜看也不看,就把画扔还王麻子。
  王麻子一怔,没接住,画滚落地上,卷轴一下将画幅展开在脚下。
  董小宛看得真切,那是一幅用枯笔法画的枯树和山石,笔力遒劲,气韵非凡,显然是大师手笔。从颜色看也是好几百年的东西了。她忍不住蹲下身子看起来。王麻子贪婪地从她领口偷看她的胸脯。
  董小宛看中了这幅画。她问:“三斗米折价合多少银子?”
  杨掌柜道:“值二两银子。”
  董小宛又问王麻子:“你这画从何处得来?可知它的来历?”
  “我一个粗人,怎么知道它的来历。那天我在凉风口的官道边用两斗米换来的,拿回来想赚一斗米。”
  “跟谁换的?”
  “不知道。看摸样是个官,打扮得像个难民。”
  杨掌柜插话道:“夫人有所不知,最近那个凉风口快成集市了。官道上尽是从北方逃向留都的达官贵人。原本荒凉的凉风口是必经之路,又加上是个歇脚的好地方,许多人都去卖饮食,王阿婆卖茶水都挣了十几两银子呢。”
  “哦!”董小宛若有所思。苏元芳知道她准备买这幅画,便抢先掏出二两银子准备给王麻子。
  “慢。”董小宛笑道。
  王麻子急了,怕她反悔。
  董小宛继续说道:“非常感谢你送来这幅画。我打算给你十两银子。”
  “十两!”杨掌柜瞪圆了眼。王麻子挠着后脑袋道:“真的值钱啊。怪不得那人换米时抱着画放声大哭呢,想来是饿得受不了了才忍痛割爱的。”王麻子接了银子快活而去。
  回家路上,苏元芳怪道:“本来不必破费十两的。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其实,就是花一千两我也要买。你知道这是幅什么画吗?”
  “只觉得很不错。”
  “这是宋代大家苏东坡的手笔,就是有名的《枯木竹石图》。”
  “什么?”苏元芳惊得瞪圆双眼,怔在路中间,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幅画价值连城只花了十两银子。
  这幅画通过冒老爷的不断考证,证明是模仿之作,非苏轼原作。但其气韵也不同凡响,且年代也很久远,也值得收藏。
  那天夜里,董小宛搂着冒辟疆,告诉他一个好想法。她认为可以到凉风口去设个茶棚,专门收购字画古玩。那些南逃的王公贵人将宝贝当废品扔,实在可惜。冒辟疆也觉得这个想法极好。
  五月初九,董小宛和冒辟疆一道出发去凉风口,还带上了单妈来照应大伙的生活。为了保证三十口银箱的安全,李元旦率领二十个精壮家丁随行护卫。一行人威风凛凛到了凉风口。
  凉风口本来没有人户,这段时间却被精明的人看重,搭些简易凉棚挣些碎银子,从北方逃来的人实在太多。冒辟疆到达时,那里已有二三十个棚屋,大都经营饮食。
  李元旦指挥家丁砍来几十根圆木,他曾在暗暗研习兵法的岁月里学习过搭桥术,此刻派上了用场,搭建的棚屋又结实又实用。他一口气指挥搭了三个,本来已经够用,但他自己太欣赏自己的才干了,又乘着夜色搭了第四个,后来就顺理成章成了冒辟疆待客之处。先到达凉风口那些人心中狐疑,搞不懂这班人来干嘛,旁敲侧击地打听,也没弄懂。那天夜里,谁也没过得安稳。
  第二天,两根竹竿横挑一条绸布字幅,上书“收购字画古玩”。人们才知道他们此来的目的。冒辟疆得意洋洋,身着青蓝绸袍,手持折扇,头顶方巾,像一位宝号商客。他下令:“开张。”几个家丁便放了两挂鞭炮,硝烟随风飘去之后,便开始做生意。冒辟疆、董小宛负责鉴定,十个家丁保护银箱,李元旦总管全局,单妈烧水做饭,另挑两名家丁采购食物,其余的随叫随到,到处查漏补缺。
  令董小宛吃惊的是,他们第一批购进的字画却不是南逃的人出卖的,而是周围这些大字不识的商贩。当他们看见新来这伙人时,还有些猜忌,知道他们的意图后,不仅疑虑消失,而且欣喜若狂,因为这段日子里,他们手头实在也积了不少的字画,大多是南逃者低价卖出,或换一餐充饥,或换几点碎银作继续南逃的盘缠。这些商贩们正愁字画没处销,此刻纷纷跑进自家的棚屋,然后又纷纷跑到冒辟疆和董小宛处。
  董小宛和商贩们按质论价,当然,价格极便宜。有时候,她甚至假装指责一幅神妙之作是三流货,一文不值,商贩们对她的权威已经深信不疑,便捶胸顿足大呼上当受骗,白损失三斗米,这样,他们认为多少换回一点也好,求她低价收购。
  于是,她用极低的价格便买进了极好的画。有一次,甚至有个商贩气得干脆把画送给了她,反正一文不值。她心里高兴极了。她的鬼聪明也深得冒辟疆赞赏,反正银子还得留着,以便购买更有价值的字画。
  南逃的人果然很多。许多商贩告诉董小宛,如果她早来一个月,不知能购买多少画。这令她非常遗憾没早点来。连续几天,她都买到了一些古董和字画,这稍微安慰了一下她的惋惜之情。逃难的人也带来许多可怕的消息,这让冒辟疆更加忧心忡忡。特别是听说清兵竟一天一夜将李自成追杀了八百余里,更使他意识到清军的强大实力,要知道明朝军队和李自成打了许多场大战,都没占多少便宜啊!看来这江南大地迟早都会被吞并的。
  董小宛的美貌也惹来一场小小的风波。那天,突然下起了暴雨。董小宛正在客棚中悠闲地喝茶,听着雨点打在棚顶上的声响,像无数的沙粒在上面不停地跳动。这使她想起秦淮河上的画舫中听到的雨声,年幼的她总是仰着脸仔细聆听,有时能悟到新颖的曲调。此刻,她独自一人感受到的是寂静以及内心的深深怀念。四个北方来的官兵打破了她的冥想,他们是被大雨追赶进来的。
  四个官兵骂骂咧咧闯进来,不停地跺脚想踢掉鞭子上的烂泥。看见董小宛,他们立刻安静了,目光中先露出了惊讶,然后露出贪婪。他们彼此交换了淫邪的笑。董小宛立刻意识到了麻烦,她大声喊道:“单妈,来客人了。”
  单妈端着个茶盘(盘里有几盏茶)冒雨跑向客棚,泥浆大块大块地朝后飞,有几块甚至让抱着手在棚檐下的李元旦误以为是单妈跑掉了鞋子。
  单妈刚跑到门前,便被董小宛的一声惊叫吓得手一软,茶杯摔了一地。原来几个官兵正在动手动脚,单妈也尖叫起来。
  李元旦操根铁棍跑过来,见状大吼一声:“住手!几个畜牲。”
  四个官兵看了看他,道:“大胆刁民,竟敢妨碍军务。找死!”各自乃操刀在手,朝李元旦扑过来。
  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后,李元旦稳稳地站着,四个官兵却在地上讨饶。要不是冒辟疆赶来拦住李元旦,这几个官兵就会丧命的。四个官兵一边道谢一边飞一般逃出去,窜上一辆大车冒雨而去。原来,他们是兵部侍郎马士英的手下。冒辟疆这才了解到一个重要的消息:福王已经在南京称帝,明朝还在苟延残喘。南逃的士大夫都是去争夺官职的。冒辟疆在心里暗忖:“这是不是一个好机会呢?”
  天气越来越热。南逃的人虽未减少,但官宦之家却少了,普通布衣人家增多了。这时候,冒辟疆的收购活动已告结束,但依旧留在凉风口没有回家,他想将剩下的银两用来赈济灾民。这一举动深得李元旦的赞赏,他认为自己枉称侠客之名,冒公子才真正古道热肠。
  这一天,冒辟疆刚刚给五家难民约十八口人分发了一些碎银子。时近正午,他们相邻几家摊贩眼见生意不好做了,纷纷推倒棚屋,这些人明知自己也带不走那些搭屋的材料,但心里总不愿留给别人白住。
  冒辟疆、李元旦、董小宛正在用餐。董小宛看见白晃晃的官道上走来一位虬髯汉子,步伐坚定有力,不像难民。
  那人径直走到冒辟疆的棚屋前,问道:“可有好酒?”
  李元旦见他腰间挂一柄刀,或许是道上的好汉,便道:“好汉若想喝酒,请坐拢来。”
  虬髯汉子也不客气,坐在桌边。单妈送来一坛酒。那人提起酒坛子猛灌一气,一抹嘴道:“好酒。”也不看众人,探手取下腰间的布袋,从中掏出一颗人心,红艳艳的,令董小宛一阵心悸,赶快起身避开。那人旁若无人一般用力将人心切成片,朝嘴里塞。
  李元旦道:“好汉吃何人之心?”
  汉子道:“这世道人心都被狗吃了,实在可惜,还不如留给人吃。”
  冒辟疆道:“好汉既好吃人心,何不北去吃满人之心,到南方做甚?”
  “实不相瞒,我正是去投军,好多吃满人之心。这心是碰巧在前村遇到个奸淫贼,故而取之。不吃白不吃。”汉子边说边大嚼那心片,刹那剩几点残渣,他也用舌头舔尽。
  李元旦道:“敢问高士大名?”
  “姓周名全斌,道上人称‘铜锤’”。
  李元旦起身抱拳道:“原来是山东好汉周大侠,失敬,失敬。”
  周全斌抬头诧异道:“兄弟想必也是道中人?”
  李元旦道:“对道上的事略知一二。”
  冒辟疆道:“他是江左有名的李元旦。”
  “人称‘刀中花’的李元旦?”周全斌问。
  “正是在下。”李元旦道。
  “失敬,失敬!原来是李大侠。”
  谈笑之间,三人谈得很投机。不知不觉,周大侠已喝了两坛酒。他一抹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他问道:“二位乃江南人,可知投军投向何处更好?”
  “史可法。”冒辟疆脱口而出。
  “好吧!我就去投史可法。”说罢背上行李,拱手道:“二位后会有期。”转身而去。周全斌此去投在史可法帐下,划拨给郑成功部。在后来攻打瓜州时,他刀劈清军守将左云龙而名载史册,成为一代猛将。
  冒辟疆看着他远去的身板感叹道:“好汉就是好汉,没有半点世俗的客套,真英雄也。”董小宛道:“多几条这样的汉子,明朝不会完。”单妈一边收拾一边插话道:“再多?人心不够吃了。”
  就在他们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的那天早上,董小宛碰上一个人,这个人对她的一生起过关键作用。她第一眼看见他时,却没认出来。
  当时,她正站在路边看几个家丁将装满字画的箱子抬上大车,那是最近一段时光所获得的珍品,仿佛为了弥补往昔岁月的痛楚而获得的必要馈赠。而另一边,冒辟疆正在指挥几个人将棚屋的破洞补好,他决定将棚屋留着,让过路人避避雨。棚屋上“收购字画”的条还在。
  谁也没看见那个男人怎样走来的。董小宛听见身后有人问:“夫人,我有幅字画想卖,不知谁在收购?”
  她转过头,见到一个瘦高男人,头发零乱,胡子拉碴,着一身肮脏的锦袍,背着一具典型的北方牛皮袋。看样子是个落魄公子,他的目光极有神韵。她说:“我收购字画。”
  就在她转过身来的一刹那,那人怔住了,张大了嘴,目光异常的古怪:噙满了泪水,却并非完全悲哀,而有部分激动的喜悦。她甚至看见那眼底深处像游鱼一样正晃过死的阴影。她眼神朝中偏一点,避开他的眼光。她说:“不知公子有何宝物欲售?”
  那人却叹了口气,缓缓地从背上取下牛皮袋,解开绳子,从中取出一轴画放到桌上。他的动作太沉重了,仿佛放下一块石头。事实上,他放下的是精神上的大包袱,它是他苟延残喘的一个幻觉。现在他轻松了一些。
  董小宛依旧没有认出他,只是受到他郑重动作的感染,她也不得不慎重地将画徐徐地展开,这是一幅古老的山水。
  趁着董小宛还没有被画吸引,还来得及唤醒她的记忆。瘦男人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按住画幅,轻声问道:“夫人可是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董小宛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猛一抬头,手也跟着抬起,“嘶”的一声,画幅被长长的指甲挑破一条缝。她却没顾着画,仔细地打量这个瘦男人。的确有点面熟。
  她迟疑地问道:“公子怎么认得董小宛?”
  这时,冒辟疆看见有人卖画,也兴冲冲过来。他老远就瞧见那画的古色古香,心知必是好货,何况那位公子虽脏兮兮的,气质却非凡,想来不是普通人。
  瘦男人正要回答董小宛,看见冒辟疆,心里也是一惊。他拱手道:“这位公子可是江左才子冒辟疆?”
  冒辟疆愕然道:“正是在下。敢问公子高姓大名?何故认得在下?”
  瘦男人嘴角一挪,一个简单的笑,包含许多凄凉和岁月的变故。他没说什么,径直走进一所棚屋。
  冒辟疆和董小宛怔怔地看着,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他的影子。岁月像谜一样无法解释。时光泉水不停的流淌,尖锐的石块被磨成卵石,混杂在众多的卵石中,再也无法单独将它挑选出来,从而揭示与它有关的记忆。瘦男人就是这种卵石,他的形象不具有特殊性,无法和记忆发生联系。
  瘦男人走进棚屋脱掉脏衣袍,换上一身褐红色的锦绣袍服,用手指重新梳了头发,扎了新的头巾,腰上挂了一柄鲨鱼皮做鞘的宝剑。他走出棚屋,仿佛换了个人,金色的剑穗在膝间飘摆。
  “啊!”董小宛一惊,想起了他是谁。她记忆的弦发出一串颤音,潜伏的往事如泉涌现。她永远不会忘记秦淮河边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个男人朝弹琴的她掷出一只赞美的金樽,那闪亮翻飞的金光在她记忆中重新飞入云空。这瘦男人就是夺去她童贞的状元郎向迎天。
  冒辟疆内心“嘣”的一声,记忆的弦像石子投入池塘一样产生了回响。他记起来了,他在北京见过这位公子。
  她和他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向迎天!”
  两朵红云飞上董小宛的脸,令她措手不及,她多年没红过脸,没有足够的经验来掩饰它。同时,她心里有渴望同他一谈的念头,也有对冒辟疆的深深歉意。另一边,冒辟疆心里有股怪滋味,脸色有轻微的变化。
  桌上摊开的画幅使三个人都找到了掩饰内心情绪的目标。这是一幅好画,右上角分明写着《庐山高》及几十行入木三分的小字。画幅比较宽大,满纸峥嵘,气势逼人。
  冒辟疆喜道:“好画。本朝沈周妙笔,名不虚传。恭喜向公子得此传世作品。”
  向迎天道:“好剑当配豪杰。我乃凡胎,不配拥有它。”他这话其实是一语双关,暗暗指了董小宛。
  董小宛极聪慧之人,立刻听懂了。她却未发一言,只顾看画。但见危峰陡壑,长松巨木,起伏轩昂,雄伟瑰丽。近景坡头,一人迎飞瀑背向而立,与高耸入云的山峰相比显得极小,却正合题意。此图布景高远深幽,缜密繁复,山石皱法,多用披麻解索技,浓墨点苔,墨丰笔健,大气氤氲,寓有高傲的人格。看过之后,令人振奋。她将题图之字轻轻念了一遍:“庐山高,高乎哉!郁然二百五十里之盘,岌乎二千三百丈之,西来天堑濯甚足,云霞日夕吞吐乎其胸……公乎浩荡在物表,黄鹄高举凌天风。”
  她赞道:“真豪气也!”
  冒辟疆问:“向公子,此画欲转手吗?”
  “当然。”向迎天道:“手中羞涩,欲济穷图。”
  “欲售多少银子?”董小宛问。
  “识此货者分文不取。”
  “何谓识此货?”冒辟疆问。
  “知其来历者当奉送。”
  董小宛笑道:“比画乃当年沈周赠某启蒙老师之作,其师姓陈名宽。此画乃寓其品格高贵,为人所仰视。不知对不对?”
  “宛君见识广阔,此画非你莫属。”
  董小宛也不客气,将画收下,欲赠向迎天一些银两。向公子坚辞不受。这时,单妈奉上茶来,三人闲谈。言及国事,向迎天长叹不止。说起闯贼攻打北京时的气象,顿时觉得明朝回天无术了。原来,向迎天当时也登上城楼,看见贼兵全穿黄衣,历史上称为:“黄云蔽日。”因而放弃了力战的主意,跑回家略略整顿便混在难民中逃出了京师。
  董小宛和向迎天并肩沿着一道斜坡走下去。冒辟疆看着他们的背影,后悔不该应允向迎天的请求,他要求和董小宛单独说几句话。鬼知道他俩说些什么?
  山坡上开了许多花,色彩驳杂,生机盎然。有几条隐约的细小泉水在叮咚作响。她和他走过之处,灌木中总有惊鸟飞起,飞掠到不远的绿叶中,偶尔有野兔从脚前没命似地逃走。春光正浓。
  向迎天道:“知道我为什么到南方来吗?”
  她说:“鬼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我想到秦淮河上见你一面。”
  “是吗?”
  “这几年来,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个纯洁的形象,是一种安慰。”
  他看看她,她则盯着一只红蜻蜓。他继续说道:“身为人臣,本该随君以身殉国,然心中有宿愿未了,所以才苟活到今日。”
  她拿眼角瞟了一眼他,未开口。向公子道:“冒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你有这样的归宿,也该满足了。我也死了心。”
  董小宛道:“向公子应该多虑国事,何苦系一念于小妇人。”
  “的确。”向迎天话锋一转:“春光无限好。你瞧那座山峦,青秀逼人。如果我死了,就埋在那里。但愿有人插两朵美丽的花。”
  董小宛会心一笑,只当这只是臭文人即景乱发的感慨。何况此刻向迎天脸上还荡着一丝幸福。
  他说:“我走了。”
  向迎天说完,转身朝官道上走。董小宛有点诧异,站在原地没动。他正迎着阳光走去,阳光耀目,她只看见一条瘦长的黑影,仿佛正消融于光芒之中。倾斜的坡使他显得更高一些。她听到向迎天唱了半首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向迎天上了官道,跳过几洼积水。挑路中一块宽敞干燥的地面,仔细度量几步。大家都不知何故,怔怔地看着他。他也视若不见。径去棚屋中取一扫帚,扫去路面上的灰尘,又取一瓢清泉水,用口喷洒其上,那块路面乃清爽起来,宛若刚下一场滋润的雨。
  董小宛从斜坡下走上来,鼻尖上尽是细密的香汗珠,阳光分外光明。她喘着气,看见向迎天从腰间拔出宝剑,剑穗如一条金色蛇缠住他的手腕。
  但见他仰天一声尖啸,其音凄烈,令看着他的人心里一震,立刻意识到有什么古怪的事件要发生。他朝天空又一声叹息,随后喊叫一声:“吾来矣!”字字如钢珠般硬朗恳切。
  董小宛只来得及叫一声:“向公子。”就看见他手腕一抖,剑一横,朝脖子一抹,分明是以身许国的架势。血喷涌而出,人竟未倒!冒辟疆、李元旦及路旁的其他几个汉子,大惊之下,欲来阻止,刚跑出两三步。恰见向迎天手腕又用力一抹,血喷涌更猛。这一次刎着要害。先是宝剑“哐噹”一声掉在地上,随之整个血肉之躯轰隆委地,没扬起一粒灰尘。
  冒辟疆、李元旦奔到尸体边,但见他死不瞑目,余光早已散尽。正这时,周围的人又一阵轰闹。众人看时,又惊呆了。
  原来,就在向迎天自刎的当儿,从北边驶来一辆大车。车上坐着一位白须老者,他是京城御史台的成大人。他远远看见向迎天举剑自刎,谅他必是尽忠殉国追随皇上去了。不禁感慨道:“年轻人都不惜身家性命,我辈老朽却偷安苟活,负了皇天厚恩。惭愧!惭愧!”
  成大人气血冲动,左脚踢左边的随从,右脚踢右边的随从。两奴才正看向迎天,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脚,站立不稳,摔下车来,滚了一身灰。成大人拔剑在手,也不言语,使劲朝脖子上一抹,抹个正着。自刎都数年纪大的人老练,血如花飞溅,人仰面倒在车上。那马却未停脚步,拉着车径直闯来,路人纷纷逃避,眼看要践踏滚压向迎天的尸体。李元旦纵身一跃扭住缰绳,顺势旁边一拉,那匹马收束不住,拉着车撞在路旁的棚屋上。马儿一声嘶叫之后,棚屋“轰隆”一声塌下来,灰尘如雾弥漫。李元旦早已两个鹞子翻身式跳到一边了。
  出了这样惨烈的事情,董小宛和冒辟疆只得多呆几天。如此忠烈之士总得妥善掩埋。董小宛心里佩服,沉默不语。冒辟疆走过来抚住她的肩,她握住他的手,手越握越紧。
  李元旦带领十二个家丁西去十二里的汤同镇采买棺木。
  由于没有大路,小路又不熟,在丛林里迷了路。幸亏一采药老人利用罗盘指明方向,他们才披荆斩棘走了出来。李元旦赏给老人十二两银子。
  因为在丛林里了误了两三天行程,李元旦一进汤同镇便急急地采买了两口黑森森的杉木棺,稍息一夜,便启程返回。
  无奈老天不作美,下起了凶猛的暴雨,大河小溪都发了洪水,四下里汪洋一片。就在他们在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时,一条河汹涌地挡在面前。
  看不清路了。一个当地人戴着斗笠告诉李元旦:“朝下游走二三里有座木桥,不知被水冲走没有?”
  李元旦决定往下游走。
  完全看不清路了。大车在齐腰深的水里歪来歪去,空棺材发出空洞的响声,不得不由几个人在旁边扶稳。河水在车辐和马匹的腿根间汩汩地流着,黄浊,浮漂着垃圾和稠厚的泡沫。为了抄近路,人、马、车被迫通过一处灌木丛。在穿过灌木丛时,河水发出了一种幽怨沉思的声音。李元旦铁青着脸摧动坐骑,他把这当作一场战斗。松开的蔓藤和灌木立在水中,像有一股风在吹,它们摇摇晃晃,但没有倒影。一切都在水面上矗立。灌木没有根,人、马没有脚,与土地隔绝,周围一片广漠的白茫茫的水的世界。空气中响彻着哀怨的水声。
  “这儿好像是路。”走在前边的一个汉子从紧咬的腮邦挤出这句话来。人们都默认了。
  远远看到河中间有三个石桥礅,像河水的牙齿竖在那里。显然,桥已经不复存在了,李元旦知道此刻只有涉水过河了。
  李元旦大声说道:“跟我来。”便抢先催马踏进急流。马有些退缩,打着颤,鼻息粗重。他猛抽了两鞭,马继续向前。
  后面有人紧紧跟上。有人看见上游漂来一根木头,慢吞吞地旋转着,悬浮了好一会儿,水流在它后面击起一道厚厚的浪,把它压下去,它又蹿上来,翻滚着朝下游冲来。有人说:“可能是个危险家伙。”
  李元旦道:“别管它。它冲来时,我们已经过了河。快过去两个人,牵绳子拉大车。”
  绳子很快就绷紧了,大车也吃力地横穿过河流。第一辆大车还算好,经过几下歪斜便跨过了急流,靠到对面岸边可能是路的地方。有人在忙着将歪斜的空棺木重新捆紧。
  第二辆大车遇到了麻烦。谁也没注意,那根木头突然出现在两个浪峰之间。它猛烈地一撞,正撞在拉车的马上,马跌倒在急流中,车辕“咔嚓”两声断了。马消失了。车跷了起来,断裂的辕木像雪亮的剑刀指向天空。
  “快,抓紧绳子。快,扶稳棺木。”
  “顶住车。”其实不用叫喊,车周围的几条汉子已经紧紧地将车支撑住了。急流打在他们周围,哗啦哗啦地响着。那匹马的脑袋在水面露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它扭头看了他们一眼,发出一声几乎像人的叫声,随之又消失了。
  他们用七八条绳子拉紧破车,让马匹牵引,大多数人又跳下水去,大叫大喊着推车,让它破浪朝岸边而来。李元旦又看见那匹马出现在波峰之间,它在水上翻滚,四脚朝天,直僵僵地叉开着,任意翻滚,无依无靠。
  破车终于被拉过了河,几个强壮的汉子伏在车上大口喘气。他们需要放松一下,从来没有一天这么紧张过。
  他们将棺材装在一辆车上,用绳子捆牢,丢了破车。一行人摸索着朝目的地走去。李元旦浑身泥浆,心里有胜利的喜悦。跟随他的人也是浑身泥浆,一路上唱着下流的歌。他瞅着那两具棺木,觉得自己像庞德一样正走在向关云长挑战的途中。
  冒辟疆用扇子扇着风,驱赶着两具尸体发出的恶臭味。他一抬头,便看见董小宛在他一生中所能看见的唯一一次失态。
  她突然跳离椅子,发疯般冲出棚屋,门口一截木片像刀一样割下她的一片衣裳,那片碎绸布如云彩般轻轻飘落,她的雪白肌肤从腰部露出一大块。她也顾不得了,心中憋得太急。她几步跑到别人弃掉的棚屋堆上,呕吐不止。她实在不能再忍受那死亡的气息了,虽然是两个刚烈的人的尸体。
  头两天,热得残酷。停放尸体的棚屋中渐渐充满了气味。
  虽然尸体都洗净了血迹,但依旧不能阻止肉体的变质。人们用土办法洒了许多石灰,向迎天和成大人都变白了,但也无济于事。
  更难以忍受的是那些苍蝇。尸体的存在似乎加剧了它们的繁殖,它们疯狂地交配,产下金色的卵,然后变成幼虫,又迅速变成苍蝇,然后又迅速地交配。它们置身于时光之外进入了忘乎所以的恶性循环。虽然有几个人用手帕捂着嘴用扇子驱赶它们,它们还是疯狂地朝尸体上扑,到处都是。
  天上出现了秃鹰,盘旋着。单妈数了,共十九只。后来更多,却没人数了。有天夜里甚至出现了几只狼的绿眼睛,就在附近。吓得所有人都提起了武器,极本能地只想保护自己。
  如果狼扑过来,尸体就是它们的。为了驱赶狼群,便把那些推倒的棚屋点燃,四五堆熊熊大火映红了周围的山岗。
  后来的几天下起了疯狂的暴雨。山坳的低处都积水成潭了。董小宛再也没进过停尸的棚屋。单妈陪着她。她有时看单妈烧灵符纸钱之类解闷。有时,她也远眺李元旦等人的来路,希望他们早点出现。这天,大雨刚刚停歇,她便看见远远地走来一串泥人,瞧他们赶着的大车上是漆黑的棺木,她便断定是李元旦来了。
  看见他们回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仿佛卸下极沉重的担子。大家也不休息,七手八脚将尸体弄进棺木。趁大伙忙着,李元旦对冒辟疆叙说了路途的艰险,更大的收获是他精神上的满足。
  当天夜里,由两个过路的道士和一个和尚给死者做了简单的法事。第二天一早便按照董小宛的指点,将尸体运到向迎天死亡之前说的那座山岗上。掘了两个坑,将棺木放入,便掩埋了。山岗上添了两个新鲜的土馒头。由于秃鹰还在空中盘旋,周围连一只鸟也没有。
  在登山的途中,董小宛边走边采着大把的野花。待到达山顶,她已经编成两只漂亮的花环。她将花环扣在坟的顶端。
  下得山来,人人都没有久留的意思,便打点行装。收购的物品装了满满一车。冒辟疆和李元旦骑马走在前边,董小宛和单妈坐在车中,其余的人跟在周围,打起火把,趁着夜色踏上回家之路。
  为了解闷,有人唱起了一首歌谣,就是那首有名的《浪子归家》。音调唱得不够准确,但却另有一种质朴、忧伤的风情。董小宛在单妈的臂弯里睡着了。
第十九章 留都党狱
  晨雾从门缝漏进来是一种隐秘的奇观,淡淡的,宛若戏台上的烟云,若有若无,普通人家也因此具有了仙境的气氛。
  欣赏这样一种柔和的美,需要好心情,也需要点胆量。它看上去太神秘,胆怯者认为是鬼魂来临的先兆。这时,门外的街上有人边走边打喷嚏,告诉门里睡眼惺忪的人天快亮了。嗜睡者依旧不愿醒来,转身背向,管它花开花落。
  街上走着的这个人是个消瘦的公子。晨雾让他清醒一些,脸颊上有冰凉的感觉,但没改变胸上因为熬夜和宿醉而变得蜡黄的颜色。他边走边摸着下巴,胡茬有点扎手。每次熬夜它都比平时长得疯一些,而且不讲秩序,很潦草。很早以前他就发觉早上的人其实很丑,特别是女人,奇怪的是她们一起床便坐到镜子前,居然能够忍受镜中的脸,他自己早上从来不照镜子。
  迎面走来的打更人认识这位公子。他就是娶了媚香楼上的李香君的侯朝宗。打更人在街上晃荡了一夜,刚刚顺手牵羊在王大麻子的矮墙处偷了一只鸡,撞到侯朝宗,他慌忙将鸡藏在身后,站到路边,点头哈腰道:“侯公子,你早!”侯朝宗也没多看几眼,依旧脚步不停,只顺便说了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嘿嘿,正是,正是。”打更人胡乱应着,侯朝宗已经走远。他朝那消瘦背影轻轻啐了一口。他永远不能理解凭这破落书生竟可以消受李香君那样的绝世美人。他跟街坊邻居们看法是一样的:李香君应该配一位英雄,至少应是一位身板结实的壮士。女人们都疯了,总是愿意嫁给病歪歪的书生。他摇摇头,回家炖鸡去了。
  侯朝宗是在市隐园里史可法的暂居官邸度过了一夜。此刻,他脑中有失望,胸中有愤怒,脸上有沮丧,昨夜的一幕依旧缠绕他的思绪。
  他失望的是自己的抱负又落了空,他们已经坐失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良机。这段时间,留都的有识之士纷纷在争夺这一特权。侯朝宗、吴次尾、陈定生也看到了这一时机,雄心勃勃想趁机干一番事业,了平生之志。自从北京失陷,崇祯驾崩,扶立新君就是当务之急,国不可一日无君啊。可以立为新君的有福王、潞王、鲁王、韩王、唐王,他们谁都有问鼎的权利,各自又有许多亡命的英雄在为他们奔走。侯朝宗认为史可法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便把赌注押在他的身上。史可法又何尝不知道这种历史带来的大好时机,他以为凭他在江南拥有的百万之师就足以威慑朝廷诸人,所以只率几十名护卫官赶到南京,试图轻而易举地拥立潞王即位。但当马士英率领浩浩荡荡的江北四镇十万人马开进南京来拥立福王时,史可法才后悔自己太大公无私了,居然害怕防务空虚没带大军来,被迫让马士英得了手。福王登基,国号“弘光”。
  虽是偏安的君王,但江南无兵灾之损,也很富足,所以登基典礼也异常隆重。鞭炮的硝烟三日不落,人群豪饮而通宵达旦,到处是被复国烈火烧烤得坐立不安的豪杰,常常看见他们在酒肆中击剑而歌。此刻,走在浓浓雾气中的侯朝宗想到没能站在潮头上,异常失望。这失望主要是针对史可法而言,如此大好良机的错失,史可法也许不是大气的英雄。看着马士英在朝中势力强大,他退而求其次,希望多设几个心腹入朝,便于整顿朝纲。昨天夜里,侯朝宗便是去和史可法商讨这件事的。
  他走在街中,见四面无人,便在街角撒了一泡尿,尿淋在一张揉皱的纸上,那是福王登基时的一张揭帖,不知被谁扔在这里。他心中的愤怒依旧没有消除。
  他愤怒的是史可法又一次退缩、妥协,没有英雄气概,他有被出卖的感觉。昨天夜里他是抱着一线希望去的,现在连一线希望也没有了。他走着,像一个赌徒输光钱之后又借钱去捞本结果输得更惨似的,不仅有后悔的痛苦,而且有负债的巨大压力。他朝一道富家的大门吐了口痰,骂道:“狗日的。”
  昨夜不该去见史可法,他想。他跨进门就看见史可法、钱牧斋、周仲驭、姜日广、高弘图等人端坐在那里喝茶,气氛极沮丧,他感到不祥的征兆。当时就该走,他想。大家见了礼,侯朝宗资格最小,在末席入座。果然,钱牧斋一开口便说了一个坏消息:“史大人明日离开南京。”侯朝宗道:“这么说,史大人决定放弃南京的争夺了?”史可法道:“我久居留都,恐防务有失。且福王已经坐定江山,我等若为私利再兴争逐,于国无益。当务之急应思复国保家的实际良策,何况最近的官场暗斗已使我厌倦。”
  侯朝宗见他去意已定,无法挽留,顺水推舟地赞美一番史可法忧国忧民的高风亮节和宽怀大度。一方面他却明白一切大道理都是掩盖阴暗心理的挡箭牌,它并不新鲜。侯朝宗为自己就要失去最强有力的靠山而暗自神伤。他对史可法的期望太高了。他自己都认为那是一步登天的虚幻想法,后来他们又说了一些闲话,各人都绕过正经话题,高弘图甚至说到他女儿做的针线活上去了。再后来就喝酒,侯朝宗喝了很多,当场就醉了。待他醒来,发觉自己独自睡在史可法的花圃中,他怎么也搞不清自己是何时睡到这里的。想到这样子死了也没人管,神色黯然。幸而天快亮了,他乃乘着雾气,沮丧地出了史可法的住处。
  晨雾浓浓的,仿佛要擦拭掉他的沮丧。他一路朝媚香楼走来。当媚香楼在雾中现出隐略的轮廓时,他看见一盏灯还亮着,透过雾气仅仅是一团光晕,他知道那是李香君的房间,心里充满一股温情。
  青灯之下,李香君伏在案几上一夜未眠。侯朝宗知道她在等自己,爱怜倍增。用手指轻轻摸过她的脸颊,湿湿的,竟然流过泪。
  李香君抬着头,睁着困倦的红眼睛,脸上刻着一条条衣袖压出来的印痕。她看着他,忧怨地说:“你终于回来了。”仅仅是这一声软语,他所有坚硬的抱负纷纷瓦解,心灵发出另一种属于生活的颤栗。他抱住她的头,吻遍她的脸,她快透不过气来。
  当他和她相拥着到了床上,彼此都不再感到熬夜后的困倦和疲惫,反而更亢奋,比往日的情感更浓烈。多年以后,侯朝宗已经有了一个经验,他发觉熬夜之后欲望要强烈一些。别人是不是这样他不知道。李香君却准确地感受到了。所以回报也要强烈一些,云收雾敛之后,两人双双进入梦乡。
  他醒来时,已经是下午。晚餐已经熟了。李香君特意做得很丰富,有鱼翅、甲鱼、竹荪、猴头、燕窝及时令鲜菜,侯朝宗吃得很惬意,一则因为饿了,二则因为他内心里对那几道珍品有某种敬意。
  吃完饭,他站在楼上,嘴里咬着根牙签,看着落日余晕中的南京,一个王朝正走向败落的印象闯入他的脑中,又勾起他的抱负,这抱负已经落空,心里不禁有些伤感。
  眼看他又要陷入不可挽回的绝望情绪,柳敬亭来到了媚香楼,把他从自己思绪的硬壳中拖了出来。柳敬亭腋下夹着个护书,护书里有五卷本一套的《精忠说岳全传》。
  喝茶之间,侯朝宗道出了对史可法的绝望情绪。柳敬亭捻着胡须笑了。他对历史有自己的看法,几十年来的说书生涯加深了他的理解力,他自负于自己是最好的历史见证人。
  侯朝宗道:“先生何故笑晚生?”
  “我笑你执迷不悟。笑你自以为是国家栋梁。”
  “此话怎讲?”
  柳敬亭避而不答,反问道:“你以为时局究竟如何?”
  “窃以为国运未完全衰败,有重振江山的可能性。”
  “哎,年少无知,年少无知。”柳敬亭拍着护书叹息道。
  侯朝宗指着《精忠说岳全传》道:“先生枉抱了此书,难道南京不是先例吗?”
  “此一时,彼一时矣!”
  “先生越来越糊涂了。”
  “哎,让我告诉你真相吧,你说我老糊涂了。偏安也不是那么客易做到了的。”
  “我看未必。”
  “你认为弘光朝中奸臣多吗?”
  “马士英就是旧阉党,可比秦桧。”
  “这就对了。如今这大明残局中,只有秦桧没有岳飞,连‘风波亭’的悲剧都无法重演,哪里来收复江山的实力呢?”
  “史可法能不能比岳武穆?”
  “不能,他只是将才不是帅才呀。”
  “先生的看法呢?”
  “大明残局顷刻之间就会瓦解。”
  “其实我也有这个预感,只是常言道‘乱世出英雄’,我也想趁机有所作为。”
  “是啊!乱世出英雄,但有一点你要明白,任何乱世真正的英雄并不多,而且往往多出现在强大的一方。今日的英雄人物多数出在清军中,大明气数已尽。”
  “依老先生之见,我辈将如何?”
  “回家趁乱置一些地产,享受生活。”
  “老先生空读圣贤书,无一丝报国之心。”
  “国家虚幻至极,生活才头等重要,少了你侯朝宗,自然有人去文谏武战白白送死。”
  “老先生原来是怕死。”
  “怕死。我十四岁杀人时都没眨过眼。”
  侯朝宗默然了。柳敬亭知道他已经在沉思刚才的问题,侯朝宗的确在心里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抱负,决定为生活多作后计。这一决定最终导致了李香君的“桃花扇”悲剧。
  他俩一直闲谈到深夜,而此刻走在回扬州中途的史可法却在距南京二百里之遥的一家客栈新粉的墙上题词,他以为自己是能够光复明朝江山的,他自觉地肩起了重担,很沉很沉的令人折腰的重担。他望着墨迹未干的诗行又得意地吟了一遍:
  壮发流云付前尘,荷心玉剑慰平生。
  烈士千里不留行,横看刀锋听雨声。
  冒辟疆从凉风口回到如皋,一面令人去制几个书架,一面和董小宛将所购字画清理整齐,都编了正规的号码。
  这天,董小宛见他有忧色,便关心地询问,他欲言又止。
  苏元芳见了,也上来探问,冒辟疆抗不住两个如花似玉的妻妾的体贴,只好说出他想到南京去一下,也许觅到封侯的机会,董小宛大力支持,苏元芳私下为他备好了应带的行李。
  临行那天,冒老爷从一只黄杨木箱中取出自己珍藏的一柄宝剑,鲨鱼皮的剑鞘,象牙镶的剑柄,护套上镶着几颗明亮的宝珠和玛瑙。他郑重地交给冒辟疆道:“吾儿,现在正是用得着它的时候,希望它为你劈出一条光耀之路。此去勿须挂念家里,只一心一意报效国家。”
  冒辟疆含泪接过宝剑,扳鞍上马,将剑背在背上,和家人一一道别,扬鞭而去。出了城很远,他才拔出剑来看,但见青锋寒光逼人,果然是柄好剑。他挥剑劈断手指粗的一棵柳树,心中豪情高涨。
  这柄剑最初给他贯注了无比的自信心,他的气质和身影更显风姿绰约。在去南京的路上,有许多负剑而行的人,他们向他打着招呼,他都不屑一顾。但是,这剑却随着路程的延伸,给他造成了一种麻烦:由于不习惯背剑,他不得不常常用手去扶因马的跑动造成的剑的移动,这样的动作做得太多,使他疲惫,当他远远看见南京城时,已经腰酸背痛。这柄剑令他沮丧。
  就在冒辟疆日夜奔驰在通往南京的路上,怀着让复社精神发扬光大的梦想时,南京城里发生了一件他始料不及的大事,复社成员一夜之间都成为锦衣卫士追捕的对象。
  史可法一离开南京,马士英便独揽了军权,且受福王之旨总领朝政。为了加固自己的力量,在朝中大量起用心腹,排斥异己。他任命张捿为吏部尚书,杨维垣为左副都御史,张慎言为右都御史,李沽已为太常少卿。这四人中的的张捿和杨维垣是阮大铖的门生。阮大铖趁机大肆行贿,欲求官复原职。
  这天,时逢马士英生日。阮大铖认定这个天赐良机,将自己收藏的一幅唐朝真迹《捣练图》割爱敬给马士英。马士英大喜,当即展开画轴欣赏。阮大铖在旁边,默默揣度他的心意,见时机成熟,便满脸堆笑地献上一张十万两的银票。马士英知他心意,对他道:“你的事明日就见分晓。”
  果然,第二天安远侯柳祚晶、司礼监李承芳入朝奏请重用阮大铖。高弘图出列奏道:“天启年间,崔魏乱政,人知有崔魏,不知有朝廷;人知富贵功名,不知民教气节,先帝初政,有钦定逆书一案,阮大铖亦名其列,用之有所不当,还请公议再定。”马士英愤然道:“阮大铖才可大用。今乃用人之际,陛下当唯才是用,不拘以往,且阮大铖向与东林党有冲突,如果公议,满朝大半东林党人,他必不得用。若此,则误了国家中兴。望陛下三思。”刘宗周跨步出班奏道:“陛下若用逆党,实不足取。臣决不与之同朝,还能有面去见先帝。”
  福王不敢违拗马士英的用意,只好抚慰刘宗周和高弘图,最终启用了阮大铖。退朝后,高弘图、刘宗周、姜日广三人自知不是马士英对手,为了明哲保身,一起辞官归去。这三位阁部一走,马士英和阮大铖在朝中就无人敢反对了。
  不久,阮大铖升任兵部侍郎,大权在握。便向福王大献美女歌妓,深得福王重用。他不久又记起复社的仇来。眼见复社的主要人物都在南京,便奏准复社有造反之意,福王大怒,下令捕捉复社之人,锦衣卫倾巢而动,查封了复社的聚合处。复社中人人如惊弓之鸟,各自逃命。陈定生、吴次尾、顾子方、周仲驭、雷演祚统统被捕入狱。由于杨龙友的帮助,方密之、郑超宗、黄太冲三人化装逃走。侯朝宗则从媚香楼后的小门跳进秦淮河中一只货船,钻入一只箩筐才逃脱追捕出了南京城。
  这是盛夏,媚香楼透出一股萧索、衰败的反常迹象。冒辟疆一边敲门一边感觉到令人不安的气氛,仿佛一切正在变坏。
  给他开门的李贞丽,看见冒辟疆,吓得浑身一哆嗦,她说:“快,快进来。”他立刻知道发生了非常重大的变故,因为一只手提着剑,只得单手去牵马,马儿有些犹豫,所以在门前耽误了一下。李贞丽立刻看见一位门对面卖臭豆腐的小贩正慌张离去,她想:肯定是锦衣卫的暗探跑去报信去了。
  冒辟疆刚把马拴好,李贞丽和李香君也不多说话,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就往后门走,脸色焦急惶恐。他问:“出了什么事?”
  李香君道:“你快点走,离开南京再打听。”一边说一边叫丫环将他的宝剑拿去藏好,刚好管家走来,他接过了宝剑。
  说话间,已到了后门。李香君开了门,娘儿俩便把冒辟疆朝门外推,边推边说:“快点离开南京,越快越好。”
  冒辟疆还想问清楚,忽听门外一声大喝:“走!往哪里走!”
  门外一条汉子横着一条扁担,李贞丽认得是那个卖臭豆腐的陌生小贩。
  冒辟疆情急之下,转身就跑,李贞丽和李香君将两扇门猛然关上,用身体抵住大门,朝他喊道:“冒公子,快跑,快跑。”
  门外的汉子本是锦衣卫中的高手,娘儿俩怎能挡得住。只几脚,便踢破了两扇门,将两个女人撞倒在地,那汉子进来,朝冒辟疆的背影叫道:“逆贼,赶快就擒。”
  情急之下,管家拔剑在手便去阻拦那汉子,两人交手只几招,管家便被打翻在地,宝剑也被夺走。他见冒辟疆还在慌慌张张地开大门,谁知越急越开不开。管家忍痛奋力一跃,紧紧抱住汉子的腿,那汉子踢了几下,没踢开,挥剑只一下便将他的两只手斩断,一只断手吊在汉子的裤子上没有落下。
  这时冒辟疆已打开门,跑上了大街。汉子紧追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飞奔。街上有很多人,见此情景纷纷躲闪,特别是看见小贩模样的汉子裤子上有一只血淋淋的断手在飘来荡去,都吓得张大了嘴。妇女们尖叫着转过身去,将儿童紧紧藏在自己的怀中。
  冒辟疆急中生智,气喘嘘嘘地边跑边喊叫:“杀人了,抢钱了。”
  这段时间的南京云集着许多欲求保家复国的带刀侠客。
  冒辟疆的叫喊声使三个路过的侠客热血直冲脑门,路见不平,理应拔刀相助,何况是这显赫的新的都城。三个侠客挺身而出,挡住那小贩,几样兵器便叮叮当当劈杀起来。眼看冒辟疆将要在前面街角消失,小贩一急,朝后跳开几步,一把抓破粗布上衣,露出其中的绣袍,大声叫道:“快闪开,老子是锦衣卫!”三个侠客吓得转身就朝小巷中跑,心里骂自己瞎了眼,那锦衣卫也不去追他们,径直去追冒辟疆。追到街角,却再也看不见逃犯的影子。街上只有一乘挺有气势的花轿,轿旁走着十几个家奴。那锦衣卫在街角东张西望,舍不得失去这个立功的机会,刚好那边又走来三个锦衣卫,便叫拢来,一起朝前追去想检查花轿,但看那气派乃大富人家的女眷。所以没敢造次。
  那花轿里的确有一位美貌的富家女人,冒辟疆也坐在她的身边。这是何故?
  冒辟疆转过街角,慌乱之间差点和一群人簇拥着正要上轿的女人撞在一起,他猛然站定,刚好和那女人面对面。女人惊喜道:“冒公子,怎么是你?”
  原来她就是北京范丞相府中的阿飘。范丞相死后,她逃出北京城到了南京,被马士英看中,做了他的小妾。她知道冒辟疆是复社中人,也知道朝廷正大兴党狱捕杀复社之人,见他如此慌张,便知必有人追赶,当即便把他拉上了轿。命轿夫抬着往城外走。
  在轿中,冒辟疆才知道南京城发生的党狱之变,才明白李香君为何那般惶恐。不觉有些后怕,脑门上迸出了汗珠,好险!幸亏碰上了阿飘。他从轿窗中看见四个锦衣卫朝前追了过去,心里庆幸极了。
  在轿中,阿飘告诉了别后的经历和遭遇,还暗暗表达了思念之情。冒辟疆也简单地叙述了别后的一些经历。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城门,他看见锦衣卫站在城门边,正盯着轿子看,脸上有些疑惑,好像轿子有漏洞似的。
  那轿子确有漏洞。冒辟疆自己也发现了:轿子的挡风帘太高,从外的确可以瞧见轿中人的鞋子。那个锦衣卫本是极老练的捕快,他们职业的眼光立刻便发现花轿的垂帘中,不仅有一双女人的绣脚,还有一只男人的皂靴,便犯了疑,正欲看清,忽见轿子的皂靴突然收了起来,立刻便知道被追捕的人坐在轿中。四个锦衣卫在没弄清是哪家的花轿前未敢造次,而让轿子眼睁睁出了城门,他们拉住最后一个家丁,给他一两碎银子,问道:“这是哪个官人的家眷。”家丁道:“当朝马尚书爷家的。”四个锦衣卫吓得吐吐舌头,庆幸没有胡来,否则少奶奶发起威来,不仅抓不得人,而且连命也可能丢掉。
  当下只远远地跟出城门,其中两个抄一条近路,跑到前面去拦截。
  阿飘将冒公子送出城门很远,才让他下轿。彼此匆匆道了珍重,她才从原路返回。跟在后边的两个锦衣卫躲在草丛中,她没看见。
  冒辟疆急急地朝前走,冷不防前面两个锦衣卫拦住道路。
  他认得是城门边那四个锦衣卫中的两个。心知不好,正欲转身,后面两个锦衣卫已按住他的双肩,将他掀翻在地,掏出绳子捆了个五花大绑。那小贩打扮的汉子,狠踢他两脚骂道:“妈的,老子看你跑!跑!”随后将手中那只血淋淋的断手打在他的脸上,冒辟疆痛苦地闭上眼睛。
  且说阿飘刚进城门洞便觉得尿急,实在憋不住,便叫停了轿,上了一次茅坑。那城墙边的人家,哪里见过贵妇人到此,慌忙将茅坑冲一遍,这一耽搁,当阿飘出来上轿时,刚好看见四个锦衣卫押着冒辟疆走回来。她脑中一阵轰鸣,此刻要救却没奈何。只得叫一个家丁远远跟去,看看下在哪个牢中。
  牢中的生活黑暗无边。冒辟疆不能适应。他垂头丧气蹲在牢门边。天快黑了,竖着铁栅的细小窗户像夜色中的一滩水,显得亮晶晶的,他贪心地眷恋着那小小的正在消逝的日光。世上如果有绝境的话,这里就是绝境。牢里死一般寂静,他像一个走到世界尽头的人。
  视力慢慢适应了黑暗,他看见自己的旁边有一堆稻草,便站起来,脚麻木得不再是脚,仿佛是什么身外之物,他想把稻草铺平,躺下歇一会。
  他刚伸手去,稻草忽然一动,钻出一个人来。那人冷酷地问道:“你是谁?”
  冒辟疆猛然一惊,站立起来。他说:“对不起,我没看见。”
  “为什么看不见?”
  “太暗了。”
  “小子,不是太暗了,是你太恐惧。恐惧是真正的障眼法。人间本来没有完全的黑暗,是恐惧使人瞎了眼。小子,仔细看看,这里难道没有光吗?”
  冒辟疆真的看见了光,是一种幽蓝的淡淡的光。他看清了稻草堆中那个人:满头花白长发,表情模糊,只有那对泛着蓝光的眼白极端透彻地盯视着他,这眼光能够看穿任何人的心事。
  那人冷冰冰地问道:“我在这里蹲了二十年,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弱不禁风的人,为什么坐牢?你这种人一定是干什么风流勾当。”
  “不是,我是复社的人。”
  “复社?复社是什么东西?”
  “一个读书组织,复兴国家是它的宗旨。”
  “放狗屁,书读得越多越愚蠢。没有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蠢才,天下早就太平了一万年。小子,他们以什么罪名抓你?”
  “奸贼诬告我们要造反。”
  “活该被捉进来。可恶的书生!就算造成了反,难道一个朝代比另一个朝代更好?气死我了!我最讨厌书生!什么他妈的亡国恨,天下本来就没有国。天下最大的骗局就是建立国家,制定法典,强迫别人来俯首。狗日的,可恶!”
  “这……”
  “住口!还敢诡辩。老子卡死你!过来,用稻草把我埋好。尽是些浊物!”
  冒辟疆体谅他蹲了二十年牢狱,也不和他顶撞。屈身将散落的稻草撒在他的头上,直到看上去仅仅是一堆稻草垛。他对他说:“这样太热了。”
  “放屁。小子,待会你就知道了。老子这样才舒服。”
  冒辟疆也不理会。径直走到另一个角落,将少量的稻草摊平,也顾不得潮湿,便躺了下来。却毫无睡意,盯着黑暗出神。他突然很害怕死,锦衣卫常常偷偷把犯人杀掉。想到自己就要糊里糊涂地死去,再也见不到董小宛和苏元芳,他就觉得后悔不已,悔不该心存封侯的梦想。
  太寂静了,任何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牢门外一点亮光伴着靴子声走过,他知道那是狱吏打着灯笼在巡夜。过了一会儿,他侧边的墙上有石头的叩击声,声音三长两短,很有节奏,他猜想那是隔壁犯人在寻求联络。他试着回应一次,他听到了极微弱的问候:“喂,新来的,你是谁?”
  他知道这极弱的声音其实要大声叫喊才能传过去,他大声回答:“我是冒辟疆。”
  隔壁立即传来一激动的声音:“我是吴次尾。”冒辟疆听得真切,振作起来。两人就隔着墙说了很多话。他这才知道许多复社公子都在这座牢中。当他知道方密之、郑超宗、侯朝宗并没在牢中时,便猜想他们可能已经逃脱。但也可能关在别的牢中。想到如今复社中人都落得如此下场,他倒认为当初不读书不结社还好一些。
  天快亮时,他遭到了蚊群的袭击。仿佛空中全是蚊群一般,叮咬着他。甚至穿透了他的衣衫。他噼噼叭叭地抽打,有时一掌下去,便明显感到有几十只蚊子的尸体。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无法忍受,无法忍受。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稻草哗哗直响。
  “狗杂种!”他听到一声怒吼。那稻草掩埋的人猛地站起来。“吵死我了!”那人一边说一边大步走出。他看见一头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野兽扑过来。还来不及出声,便被紧紧卡住了脖子。他听见那人在喊:“卡死你,卡死你。”他欲要反抗,早已没有了力气。眼睛一黑,便失去了知觉。那人的手慢慢松开,兀自狠狠骂道:“臭书生,打扰老子好梦。”
  冒辟疆走后,董小宛独自在水绘园中整理那些画卷古玩,将它们一一分类登记入册。这是件比较劳累的事。苏元芳有时也来帮忙。正是靠着这些事情使她没觉得过分寂寞。
  如今的短暂别离,已经和在苏州时强烈而噬心的思念之情不同了,淡一些,但紧密一些。有时仅仅是有所牵挂。董小宛并不怀疑自己对冒辟疆的爱。她通过对两种思念之情的比较和分析,发现差别的原因是因为在苏州时的思念包含有绝望的因素,那时存在着再也见不到他的可能性。她想:绝望的爱并不比幸福的爱强大,但表面上却强大一些。如今的思念和牵挂变得可以忍受,因为男人不管多么浪荡,总有一天要回家的。她希望他早点回家。有一天,苏元芳闲话之间忽然说道:“终于理解‘悔叫夫婿觅封侯’的滋味。”她笑了。
  她有同感。
  这天午后,董小宛想小睡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蝉声从敞开的窗户飞扬而入,吵得她心烦。她走到窗边正欲关上窗户,看见惜惜在一株柳树下用一根竹竿去粘一只蝉,蝉飞走了,她还固执地站在竹竿的下端。董小宛想到幼年的秦淮河。父亲每次给她捉蝉都没捉到,只得从树枝上摘两个蝉蜕来安慰她。
  想起童年,总有一丝幸福的记忆,她的嘴角便绽开微笑。
  她想叫惜惜,想把她从沉静的对蝉的往事拖出来。这时她看见一个丫环急急地走来,一边走一边用手帕扇风,炎热的天气令人脸色红润,气喘嘘嘘,香汗淋淋。那丫环看见楼上的她,便停了脚大声说道:“少夫人,老夫人叫你去府上,府上来了亲戚。”
  原来是冒辟疆的姨妈、姨父,还有一位表弟。他们刚从北方逃出来,准备去扬州定居,顺便来看看如皋冒府。
  董小宛和他们一一见过礼,姨妈拉着她的手说道:“比传说还要美。”
  董小宛一边应承,一边躲避着那个表弟的目光,心想他肯定是个花花公子。老夫人刚才介绍说他叫陈拿。她凭直觉便讨厌他,怎么会是这么一个色迷迷的家伙呢。
  吃过晚饭,董小宛告辞回去。她前脚进了水绘园,陈拿后脚便跟了进来。她觉得恶心。陈拿笑嘻嘻道:“久闻水绘园修得奇妙,小弟特来观赏观赏。”
  董小宛压住自己的不悦,心想:这等无赖脸皮厚的坏蛋,不如拿他戏耍一番,一则出出气,二则开开心,她说:“你就独自在院中走一走,天快黑了,早点回府。”
  董小宛径直上楼。陈拿追上来,见四下没人,他大胆牵住她的衣袖,嘻嘻道:“嫂子,小弟久仰嫂子风流美名,今日一见,不胜欢喜,让小弟陪陪你。反正表哥不在家,嫂子想来也寂寞。”
  她气得脸都白了,她打定主意要整治整治他。便说道:“瞧不出你这个俊模样,竟是满肚子坏水。”
  “嫂子高见。”
  “这样吧,你先在院子中到处逛逛,天黑再说。”
  陈拿大喜,以为得手。便自去将水绘园逛了个遍。
  董小宛叫来惜惜和李元旦。二人听了这事都十分气愤,待听了董小宛的计谋,又乐得哈哈笑。各自按她的安排去准备。
  临走时,董小宛吩咐道:“这人虽然可恶,但别伤了他,要给老爷留点面子。”
  陈拿陶醉在喜悦中,无心观赏园林,只拣那铺满卵石的宽阔的路径走,眼见天还不黑,急得抓耳搔腮。便折了根枝条在手上,把心头的焦急发泄在满园绚烂的花朵上。他走过之处,伴随枝条扫过空气的沙沙声,花朵、花蕾、花枝纷纷折断,飞落,无论是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绿色的、桔色的花朵都无法幸免于难。
  终于盼到天黑了。
  这浪子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秦淮河的偷嫖规矩,知道要先扔个东西上楼。为了更能唤起董小宛的注意,他捡起一块石头,从窗口扔了进去。一声闷响之后,传来瓷器脆裂的尖厉声响。
  董小宛又气又恨,抓起石头,跑到窗前,朝那浪子狠狠砸去,恨不得一下把他砸死。陈拿闪身避过。石头重重砸在地上,弹起很高又滚了很远。他吓得冒了冷汗,正要朝楼上破口大骂,却看见她在摇手,立刻又欢喜起来,董小宛扔了个纸团给他,然后奋力关上扇户。
  他拾起纸团展开来看,上面写着:“东边院墙有处夹院,待夜深人静时再会。”陈拿得了这个承诺,手舞足蹈朝东寻去,果然有这个地方,四面高墙,两边有门。两边门一关,鬼都找不到。他想:还是妓女会挑地方,这儿要一夜,又凉快又保密。
  他正得意,忽然听见有人说话,慌忙躲在阴暗的墙角,只见两个仆人走进来,一个问:“没人吧?”另一个说:“没人,锁上吧。”那一个便锁了门,两人从另一道门出去,又锁了门。
  这一下,他插翅也飞不出去了,他心里有点焦急,只盼董小宛有钥匙。
  月上中天,地上遍是碎银子般的月光和摇晃的树影。他正担心自己上了当,忽然从墙外噼叭噼叭扔进几条长乎乎的东西,他仔细一看,那东西开始扭动,尽是花花绿绿的蛇。吓得他奔到门边,拍打着门,大喊救命。
  外面忽然人声鼎沸起来。他一听就知道这些人早就站在外边了。人们在叫嚷:“有贼,有贼,这里面有一个贼。”他想:“妈的,分明是算计了老子,狗日的坏女人。”他也横了心,不再叫门,料这般下人也不敢对他怎样。他这样想着转过身来,又看见地上蠕动的蛇,再次毛骨耸然,又拼命打门,叫喊“放我出来,放我出来。”
  有人开了门,陈拿朝外一冲。一只布袋张开嘴候个正着,将他罩住。李元旦叫道:“拖出来打。”另有几个人跑进院子里去把蛇捉了,免得在院子里栖身,吓着家里人。
  打的人都会打,都只朝那不露眼的部位上打,而且棍棒都缠了布,不会伤筋动骨,就算有伤也是内伤。一时间只见七八条棍棒七上八下猛击下来。陈拿痛得哭爹叫娘。
  董小宛见打得差不多了,自己也出了气。便叫惜惜打着灯笼走来。她笑着挥挥手,众人也笑着散开。她故意问:“深更半夜吵什么?”
  有人大声说:“抓了个贼。”
  陈拿听到董小宛的声音,慌忙叫道:“不是贼,不是贼。我是冒公子的表弟。”
  有人拿掉布袋,惜惜用灯笼在脸上照照,董小宛道:“哎哟,真是陈公子,你怎么还在水绘园,快三更了。”
  陈拿知道中了计,却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只得假意道:“这院子太大,迷了路。”众人都暗笑。
  李元旦说道:“误会,误会。”一边说一边上来用劲搂住他,朝众人道:“都回去吧。”
  李元旦说要送陈公子回冒府,边走边悄声叫他把纸条交出来,陈拿不依,他便暗地里一拳打他的肋部。这样打了约十来拳,便到了大街上,大街上空空荡荡,陈拿受不了,只得拿出那害人的纸条,李元旦顺手在路边的行善灯上点燃,看它烧成灰烬,他将陈拿送回冒府,那陈拿自觉羞愧,第二天就想个办法让父母提前离开了如皋。
  且说董小宛和惜惜一边笑一边回到卧室。惜惜吹熄了灯笼,把它挂在走廊上,看上去像一个瞎眼的大南瓜。
  经过这一折腾,俩人兴奋得没半点睡意。但是,古怪的事情发生了。董小宛确信自己一点睡意都没有,可她刚在床沿上坐下来,眼皮就沉重地自动闭合,不受意志支配,她万分惊讶,一下站起来,她在桌案边一把圈边藤椅上坐下,又发生了同样的事。她说:“真是见鬼,怎么一坐下就睁不开眼。”
  “分明是想睡。”惜惜道:“今天再好玩也不能耽误睡觉。”
  惜惜把她拉到床边,帮她脱了衣裙。董小宛只得将就着躺下去。她眼睛刚刚闭上,便看见自己处在巨大的深渊的边上,情形万分恐怖。她想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深渊像一张巨大的嘴唇,在肉感地蠕动,仿佛要将她吞没一般。她大声地喊惜惜。古怪的是她听到了自己的喊声没有冲出口腔,喊声在深渊之中引起了回声。她想跑,双腿却似灌了铅,无法启动。深渊中腾起一股张牙舞爪的黑雾,黑雾扩散开来,弥漫四野,雾中出现了一个人,起初模糊,慢慢便清晰了,站到她面前。这人却是冒辟疆,他蓬头垢面,脖上套着一个大枷锁,上面打了个血淋淋的叉。董小宛叫了一声:“冒公子!”
  正欲伸手去抓他,一道眩目的闪电把一切都消灭了。她睁开眼,从头到脚都出了汗,浑身毛孔像针扎一样痛。
  惜惜正一盏盏地依次灭掉壁上的烛,忽然听见董小宛在喊冒公子,回头一看,姐姐正在床上挣扎,显然是做了恶梦。
  忙跑到床边,她却醒了,依旧后怕,慌忙搂住惜惜,惜惜觉得她还在发抖。
  过了一会,她才讲了刚才的情形。然后说:“奇怪的是我的确没睡着。”惜惜听得毛骨耸然,立刻觉得房里很阴森,慌忙去把熄掉的烛重新点亮。这样好受一点。
  天刚亮,苏元芳便匆匆赶来。两只眼睛罩着乌黑的影圈,竟是一夜未眠的样子。她一开口便说:“好可怕。”董小宛问她:“什么好可怕?”她便说昨夜梦见冒辟疆带着脚镣手铐。董小宛脑中一阵昏眩。惜惜惊得目瞪口呆。
  冒辟疆觉得自己变轻了,甚至可以飞。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周围的世界如此陌生和诡秘,四处都包含着可怕的事物。
  一阵眩目的闪光之后,他站在一处沙漠中,风呼呼地吹。
  沙丘下有许多东西在扭动。仿佛下面有一个集市似的。他朝前走,发现自己的脚印比人还大,深深地踏入流沙之中。他想:“难道是去地狱?”
  有人在朝他招手。他始终无法缩短和那人的距离。这时已不在沙漠中了,他听到了流水的哗哗声。前面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河水湍急,波光粼粼,河水清澈透底。他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干净的水。
  他感觉幸福,他从来都喜欢水,在水边他总是能够感受到幸福,人一幸福便有些忘乎所以,他正要跳进水里,面前突然站了一个老人。吓了他一跳,老人朝后面一指道:“有人来了。”他回头一看就醒了,后来有人说那条河是忘川,人跳进去就死了。
  他醒来就听见有人说:“醒过来了。”“这小子命大,居然没被疯子卡死。”他这才回忆起夜里被人卡脖子的事。他看见眼前站着两个狱吏。他们其中一个说:“疯子已拖出去砍了。”
  另一个说:“快起来去放风,狱长要训话。”冒辟疆这才知道自己昏迷了大半天。他觉得全身发软,也许死过一次的人全身都发软,需要增加一点新鲜空气来支撑着活下去。
  两个狱吏将他扶起来,他晕眩了好一阵子才有了迈步的力量,他觉得自己付出了全身精力才来到了牢房外边的场院。
  正是放风的时刻,院中稀稀拉拉集聚着许多犯人,其中有杀人者、奸淫者、放火者、叛敌者、无辜者。下午的阳光分外耀眼,他觉得自己仿佛好久没见阳光似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陈定生、吴次尾迎着他走过来。彼此寒暄几句后,陈定生便指责他:“看你弱不禁风,要死卵朝天。怕啥,砍头不过碗大疤。”
  冒辟疆心知他有误解,便告诉了昨晚发生的事。陈定生道:“原来如此。”
  这时,一个狱吏站在台阶上拼命敲一面破铜锣,并大声喊道:“狱长训话,人犯站好。”
  犯人们云集在场院正中,狱长是个肥胖壮硕的人,显然是刽子手出身,一生不知吃了多少人的心肝。
  冒辟疆被太阳晒得昏头转向,狱长说些什么全没听见,只是最后几句话听进了耳里。这几句话狱长加强了语气,武断地显示了一种长期养成的对人犯的威严和欺凌:“不管是谁,是龙你给我盘起,是虎你给我卧起,这里是拴烈马的桩子。”
  董小宛担心冒辟疆,却始终没有消息。苏元芳常常泪眼汪汪坐在她面前,其实她心里也不好受,却不得不分心去宽慰少夫人。后来,两人商议,决定叫李元旦和冒全去一趟南京,一定要捎个确信回来。
  李元旦和冒全兼程到了南京,冒全知道冒辟疆通常的去处,便带着李元旦径直到莲花桥去陈定生的家。到陈府门前,冒全吃了一惊,但见大门上锁,两张巨大的白纸封条交叉着贴在门上,封条上的印色已被稀释开来,看来已经有些时日。
  旁边一个货郎探身问道:“客官,莫不是要找陈府的人?”
  冒全正欲相问,李元旦抢先说了话,他惯走江湖,深知江湖险恶。他说:“不,我们不找人。只是看见这么大的封条,觉得好奇。”
  李元旦拉着冒全走开。走出百余步,见一老妇人在卖糕点,便假装买东西。李元旦轻声问:“婆婆,陈定生家出了什么事?”
  老妇人道:“快走。出了大事了,全抓进牢里去了。门口那个货郎是锦衣卫。最近来陈府的人,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你们快走吧!陈公子挺好的人怎么就犯了法,让人猜不透。”冒全听此一说,才吓出了冷汗,刚才自己太冒失,李元旦谢了老妇人,顺便买了两个酥饼,两人都觉得不好吃,转过街角便扔给了一个小乞丐。
  “管家,现在去哪儿?”
  冒全沉吟道:“本来想去媚香楼,现在看来也不能去了。估计也有锦衣卫把守。”
  李元旦轻声道:“我看冒公子八成落了灾。”冒全也点头称是。
  天气太热,俩人去一处茶棚喝茶。冒全用手支撑着脑袋,努力思索该去哪里打探消息。李元旦频频喝茶以掩盖内心的焦急。
  突然,外面进来了一群人,纷纷拣着座位,俩人正觉诧异,外面又涌进一群人,也纷纷找着座位,入座的人都朝着一面墙,仿佛有什么神要从那灰泥斑驳的墙上显灵似的,人们翘首以盼。冒全问一个刚在他俩旁边坐下的人:“老哥,这么多人干嘛?”
  “听说书,精彩的《七侠五义》。”
  冒全突然想起柳敬亭,心里豁然一亮,怎么不去找他?他问那人:“是不是柳敬亭说书?”
  那人道:“不是,是北方来的,没有咱南京的柳大麻子说得叫。”
  冒全站起身,叫上李元旦,俩人兴冲冲直往有名的长吟阁去找柳敬亭,到了长吟阁,却还没开门。许多人坐在门前,冒全上去敲门,有人道:“你俩比咱们还急,柳大麻子还在城外钓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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