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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作者:高阳

高阳(明)
  自古名妓,风情万种者有之,色艺双绝者有之,情操高尚者有之。董小宛正是这幅绚烂画卷中广为传诵的“金陵八艳”之一,她名震秦淮,千娇百媚的姿色曾引起了一群名公巨卿,豪绅商贾的明争暗斗。千百年来,有关她的故事蒙上了种种历史神秘的风尘,已成为一个缠绵悱恻的美艳传奇。
  本书以小说的手法和生动的笔触,栩栩如生的描绘了一代名妓董小宛的青楼生涯,作者高阳文笔堪与金庸相比,颇具大家风范。观其书,当思琴之声、棋之局、书之妙、画之韵、秦淮河的波光柳影、美人的恩重情深,掩卷后依然令人惊叹:好一幅艺妓风情图。
第一章 艺妓世家
  董旻坐在船头吹了三个晚上的笛子,什么事也不做。一年前,他也是在这条画舫上连续吹了三个晚上的笛子,勾动了艺妓陈大娘的心。他依稀记得笛声擦着秦淮河的波光柳影飘然远去的如幻心境。此刻,陈大娘躺在舱中忍受着临盆前的痛楚和兴奋,两个养女在两侧用扇子驱赶着暑气和香料燃烧之后的微烟。只有大脚单妈忙进忙出,用七八丈红绸和一百二十支红烛将整条船搞得分外耀眼。
  时近半夜,一袭花轿送来了产婆。这个产婆远近闻名,不知接生了多少王孙贵子与穷种贱根。她刚跨下轿子,就听得舱中传来婴儿的啼哭,慌乱中操着一柄剪刀叫了一声“快”就朝舱内挤去。红绸发出撕裂的细弱声响。董旻的笛声也在此刻嘎然而止。他像所有初为人父的男子一样急于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结果是个女孩,他盯着手边的一小碗酒看了看,说:
  “就叫小宛吧。”
  董小宛就这样来到人间。一颗名振秦淮的妖艳种子就这样飘飞而下,降落到这个艺妓世家中。
  那天夜里,陈大娘的船红得像着了火似的,惊动了远远近近的许多游人。船边的芦荻和草垛也被染成一片暗红。当时,一个叫佳弥的和尚刚从酒楼中下来,醉眼朦胧中看见红彤彤的舫,只当是着了火,乃舞着禅仗沿河跑来,口中大叫:“着火了,着火了。”跑到近前,吃了产婆的轿夫两个耳光,方才清醒过来,乃朝地上吐了口痰,且脱了一只破鞋朝船头扔去,破鞋像一只青蛙扎进水中。大脚单妈正在船头倒一盆血水,她听见佳弥和尚说:“这就是红尘,这就是红尘,罢了,罢了!”多年以后,她依旧记得那个和尚摇摇晃晃、疯疯颠颠而又远去的粉红色的背影。
  一袭花轿离开官道,朝左一拐,顺着一条花径朝赤褐色的山丘走去。这条路比蛇还要机灵,一会穿过草丛,一会又越过几块顽石。几个厌烦走路的轿夫也觉得有趣,比平时少说了些脏话。刚刚坐满月子的陈大娘抱着女儿端坐在轿中,阳光从布帘间跳跃而入,在她眼前闪耀,一丝睡意悄悄袭上眉头。
  她此行是去拜访一个叫苏昆生的隐士。苏昆生弹得一手好琴,本是秦淮河上著名的浪子,在花楼画船之间穿梭了二十年。四十多岁时忽然厌倦了风月之事,娶了一个十六岁的良家女子,隐居于自己的园中。陈大娘与苏昆生一直未绝情缘。她觉得怀中的女儿应是苏昆生的亲骨肉,而与董旻无关。东西这是她心中的一个秘密,她急于与苏昆生分享。
  睡意朦胧中,陈大娘被一只小舌头舔得脸上一阵酥麻,猛然惊醒。却见怀中的女儿正睁着双眼嘻嘻顽笑,舌头在嘴角晃来荡去,嘴唇上还沾着几点胭脂。忙从包裹中取出一枚轻巧铜镜,瞧见自己脸上妆色,身子不禁一阵颤栗,她脸上的胭脂已在睡梦中被女儿舔食了一半。
  这时,为首那个轿夫弯起手指的粗大关节,学着斯文样子敲了敲轿窗,轻声说道:“大娘,艳月庄快到了。”陈大娘掀起布帘吩咐道:“走慢一点。”轿夫瞥见她的脸,心中呯然一动:这陈大娘比平时柔美得多。其实,有秘密的女人总是妖艳一些,诡谲一些。陈大娘趁着这短短一点路程,将自己重新梳妆一遍,扑了些粉。当董小宛学会行走之时,做得最熟练也最逗人发笑的动作就是朝自己脸上扑粉。此刻,她正睁大明净的双眼,看着母亲打扮自己。
  当陈大娘抱着女儿走进艳月庄时,苏昆生的老婆苏氏正蹲在百叶窗台上糊着窗纸,她不时探头朝窗外张望,好像在聆听着外面的一些声音。这是一个静寂的中午,通过敞开的门扉,她看见陈大娘的身后,被竹叶筛漏的斑驳阳光在门前小溪的狭窄水面上像银币一样晃亮个不停,几只鸡在阳光下觅食。
  “大娘,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手里端着一碗米浆,小心翼翼地从窗台上转过身子,先伸长一条腿踩稳凳子,然后整个身子跃到了地面。这时,苏昆生从后院抢进厅来,伸长双臂就去抱陈大娘怀中的女儿,嘴里直嚷着:“让我瞧瞧这宝贝女儿。”陈大娘心想:本来就是你的女儿嘛。苏氏一边在面盆里洗手一边觉得陈大娘有点怪,半老徐娘啦,还有点害羞,风尘女子就是这样可怜,苏氏不禁为自己的身世而自豪起来。
  苏昆生抱着小宛仔细端详,瞧着那张婴儿的粉脸,心知必是一个美人胚子。陈大娘见他高兴,忙说道:“董旻就是没出息,叫他取个正经名字都懒得取,还得麻烦苏老爷子给小女取个像样的名字呢。”
  “好说,好说,这个容易。”
  苏昆生瞧着董小宛,越看越觉得可爱。忽然眉头一皱,叹了口气。苏氏正给陈大娘端茶,诧异地说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你要死啦,青天白日的搞什么晦气?”
  “唉,红颜薄命。”苏昆生朝陈大娘摇摇头,仿佛想将自己脑中的念头抛掉似的,但这个念头却固执地涌向他的舌头,他只好张嘴将它吐了出来:“此女出身青楼,就算一生清白,别人也要将她当做妓女看待啊!”
  陈大娘听他一说,心中一阵颤栗,立刻忧郁起来。她的颓丧情绪立即便感染周围的环境,房中也比先前阴暗了一些,门外那几只鸡正蹲在阴影中张惶四望,仿佛有什么莫测的命运正呈网状罩下来。房里只有陈大娘喝茶的声响。
  苏氏忙打趣地说:“做妓女有什么不好?老家伙,等你死了,我也去当妓女。”
  苏昆生将小宛顺势交给苏氏,自己跌坐到椅中,默默地转动桌上的一只茶杯,半晌没说话。一只手将短须拈了又拈。
  陈大娘在旁边差点流下泪来。
  苏昆生叹了口气,说道:“风尘女子最难得的是清白二字。
  我看她就叫黄白如何?”陈大娘点头道:“甚好。还是取个青字更好。”苏昆生将案头的线装古书翻了翻,自语道:“我看就是姓董名白字青莲吧,莲者,喻其出淤泥而不染也。
  如何?”
  苏氏抚掌道:“太好啦。”
  苏昆生见陈大娘也略有喜色,也就算了结了一桩事情,端了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同样是这只茶杯,当苏昆生将它端起轻轻呷了一口又放回桌上时,站在他面前的董小宛已经八岁多了。董小宛三岁就能识文断字,对乐器更有天份,四岁时就学会吹她爹那支竹笛。有天晚上,苏昆生正在画舫舱中和陈大娘亲热,忽然听见船头有人吹笛。笛声如雾一般与秦淮河上的月色融为一体。悠扬、清柔。苏昆生只当是董旻笛艺又有精进,推窗一看,不禁大奇,竟是四岁的小女孩坐在船头,鼓着腮帮吹得如痴如醉。便脱口赞道:“真奇女子也。”于是,董小宛就到艳月庄寄住,跟苏昆生学琴,一晃就是四年。
  这天,苏昆生将小宛叫到跟前,她旁边站着苏昆生的七岁的儿子苏僮,也是她的小师弟。苏昆生看着这对如亲兄妹般的徒弟,打心眼里觉得高兴。他今天受张燕筑之托,将去拜访张卯官和管五官。这几位都是乐藉高手,对乐器的研习俱有独特品味。苏昆生有意在使同行高手面前让董小宛露露脸,顺便请几位高手指点一二,意在小宛的琴艺更加精进。所以叫来小宛和苏僮,吩咐她俩准备一下随自己一同外出。
  当天晚上,在张燕筑家中,董小宛的聪慧深得几位乐藉高手的赞扬,都有意要将自己的绝学教给她。几位同行玩得高兴,欢饮通宵达旦,次日晨全都卧床不起。
  几位大人高卧不起,乐得董小宛和苏僮尽兴去玩。管五官的儿子管渔带着她俩去菜花中捕捉蝴蝶,儿童虽有贪玩的天性,却也会玩累。三人捉了几只蝴蝶,在树荫下扯下了翅膀和腿看蚂蚁搬运那肥大的躯干。
  “哎——不好玩,我要回家。”董小宛边说边走,两条小辫像花茎一样跳来跳去。
  管渔忙说:“小宛妹妹,你别走,我给你说一件秘密。”
  董小宛果然好奇,便停下脚步。苏僮也好奇地凑上前来,顺便还将几只蚂蚁踩进泥中。
  “什么秘密,快点说。”
  “你们知道人是从哪里来的?”管渔紧绷着脸,神情紧张,仿佛在泄露天机之前感到了将受到惩罚似的,脸色苍白。
  苏僮摇摇头。
  董小宛说:“我妈说我是从河上飘来的。有天早上,她在码头边洗衣服,看见一个木盆顺水漂来,里边坐着一个女孩,那就是我。她就把我抱回了家。”
  管渔说:“放屁。是女人生的。”
  董小宛也常听大人们说谁谁生孩子啦这类的话,这时也明白了几分。苏僮忙问道:“从哪儿生呢?”
  管渔突然指着小宛的裤裆说:“从这儿。”说完之后转身就跑。董小宛惊慌失措,朝另一个方向跑。苏僮跟在后面边跑边喊:“姐姐,等等我!姐姐,等等我。”
  这天晚上是一个极具震撼力的晚上,董小宛不像普通儿童易于忘事,她太关注自己了。
  这也是早慧的痛苦。她将自己裹在碎花被面的被子中,像一枚椭圆形的蛹,但这只蛹已经苏醒且正在生长肉感的翅膀。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个自己身上的自然之秘。
  夜风吹着竹影。月光的碎片从窗纸缝间撒落花床,如同撒下了指甲片大小的银色精灵。
  她细听着周遭的动静。最后只剩下青蛙那种在夏夜让人觉得生命正在凋谢的鸣叫时,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人怎么就从那里钻出呢?
  她睁着眼度过了一生中第一个不眠之夜。
  一颗神秘种子一旦飘落心间,即使不发芽,也会膨胀、肿大、变硬,变成心脏本身。而这样一颗种子飘进董小宛年仅八岁的心房那就非同寻常了,它几乎剥夺了董小宛的全部的注意力和比较纤弱的智慧。
  三个月后的一天,苏昆生外出归来,一眼看见室内的棋盘上开着十几朵用棋子拼的梅花,微笑着摇摇头,说道:“女人本性。”便坐到椅子上,顺便拿起桌子上的发黄的旧书。
  正在楼上刺绣的苏氏听到楼下的声响,知道是丈夫归来,忙放下手上的活计,对着镜子理理云鬓,双手轻提着裙子移步下楼,为苏昆生沏上一杯碧螺春茶。
  “小宛呢?”苏昆生点点头问,“怎么这段时间不太用功了?”
  “刚才还在这里和儿子下棋呢,我去找找。”苏氏边说边朝后院走。而且顺便观察一下苏昆生是否有什么异样。她知道苏昆生每次外出都要去拈花惹草,她心中醋意甚浓,只是不敢发作而已。
  苏氏来到后院,迎面遭逢了一股秋天的凉风,花圃中的菊花原本匍匐在地,此刻被风托住全站立而起,花盘冲着苏氏,像一群勃颈张羽的发怒的公鸡。凉风有些刺骨,苏氏瑟瑟如寒蝉,抬头瞅见天空有一行大雁飞过。
  “天快冷了。”苏氏自言自语。她四下寻找,却看不到董小宛和苏僮的影子。两个小鬼,大白天会往那儿去呢?
  这时,她听见柴门中隐略有人的轻笑声。苏氏知道那两个小人儿一定在柴房中,心下有气,也不像平时那样呼叫几声作罢,径直朝柴门走去。刚好一阵秋风狂吹过来,吹动地上的落叶,沙沙声淹没了她的脚步声。
  她走到柴门边,两个小人儿还在嘻嘻地笑。她从破窗户朝里看,一张蛛网撞到她脸上,吓得她腿脚都酥了,但柴门中的情景使她顾不得爱惜自己的容颜而擦去蛛丝。只见董小宛跪在苏僮面前,苏僮则脱了裤子站立着,小宛正在仔细观察什么……
  苏氏尖叫一声:“啊——”。院子另一端正在觅食的麻雀,吓得飞出去很远很远。
  柴门打开,两个小人儿像两只受惊的兔子冲了出来,没命地跑,几步就飞过了高高的花圃。董小宛一脚踩空,狠狠摔了一跤,摔得满脸是血。爬起来,继续没命地跑。
  苏昆生本来坐在椅子上打盹,听得后院苏氏的尖叫声,一下跳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朝后院赶来,迎面与苏僮撞个正着,父子俩都撞得仰面朝天。苏昆生摔到地上的一刹那,看见穿着花衣的董小宛像一头梅花鹿从他眼前跑过,一阵脚步声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氏从后院气喘喘地追进来,一把逮住了刚爬起来的苏僮,并且朝苏昆生喊到:“快、快、快抓住那个小妖精。”
  待苏昆生追出门来,哪里还有董小宛的影子。除了秋风之外,就是到处乱跑的落叶和几株枯藤老树,另个还有一头挺脏的花猪在小径上悠闲地散步。
  他仄身回来,看见苏氏正在鞭打儿子,儿子正嚎啕大哭。
  “谁教你的?”她问。儿子泪汪汪地说:“是姐姐教的。”眼泪成群接队流进他嘴里。
  苏氏也在哭。
  董小宛一口气跑出去十多里,沿途惹得七八匹农家狗跟着追,直到累得精疲力尽才停下来。却不敢在大路边歇脚,便躲在一座孤坟后面,依旧惊魂未定,身上的血仿佛都凝固了似的,她全身瑟瑟发抖。
  由于奔跑,她出了许多汗,此刻经秋风一吹,全身都冷冰冰的,冷得她缩住一团,牙关直响。
  天快黑的时候,她爬过牛栏,在脏兮兮的干草上躺下来。
  她又累又饿又疲乏,不知不觉睡着了。她在梦中觉得满天星星都照耀着自己。
  她在梦中觉得有十几颗星星向她围拢,星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星星发出游丝般的热量,热量也越来越热,其中一颗星星挨近她的脸,差点烫伤了她。她猛然惊醒,却是十几个人举着十几个松明站在周围。苏昆生的脸在火光下一边红一边黑,两只眼睛正恶煞般盯住她。他说:“起来,贱人。”
  苏氏积年的愤怒奔泻而出。当董小宛跪在她面前,她抄起茶杯狠砸在小宛的肩上,然后抓起早就准备好的竹鞭没头没脑一阵抽打。她觉得抽打小宛就是抽打陈大娘那个老骚货,是抽打丈夫的不忠,就是抽打所有她内心憎恨的一切。
  她越抽越过瘾,越抽越兴奋。
  她甚至觉得自己正在抽打整条秦淮河。这条飘满花船的涂脂搽粉的妓女如云的秦淮河正弯曲在她的身前尖声讨饶:“师娘,我错啦,我错啦,我错啦。”
  这尖厉的讨饶声越来越软弱时,更激起了苏氏的兴奋。这时苏昆生有些过意不去,再怎么说也有点对不起陈大娘,何况陈大娘也曾私下告诉他小宛是他的骨肉。他便上前来夺苏氏手中的竹鞭。苏氏却不依不饶,顺势就滚倒在地撒起野来,嘴里直嚷:“我就是要打,打死这个婊子,打死这个妖精,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小妓女!”
  苏昆生劝阻不得,只好一跺脚,将竹鞭摔在地上,转身背着手气呼呼地上了楼,诅咒发誓不再管这些世俗的闲事。
  苏氏见苏昆生撒手不管,像得了令箭似的。一手抓起竹鞭,一手扯住董小宛的耳朵把她拖到后院中,叫来两个仆人,剥了董小宛的衣服,绑了双手,赤条条吊在一株梅花树下。
  鞭子雨点般打在她身上。
  年幼的身体上鞭痕如血、横七竖八。在冷风中她渐渐像一块乌铁,气息如丝。待苏氏打够骂够之后,本来就早慧的董小宛就这样吊着快速地越过了童年期,提前进入了风雨飘摇的青春时期。
  陈大娘抱着董小宛离开艳月庄,她和苏昆生的情缘就一刀两断了。一位轿夫脱了自己的衣服让她包住女儿,叹口气说道:“老天欺负苦命人。”轿夫们沉着脸,抬起轿子,像避瘟疫似的离开了艳月庄。轿中的陈大娘泪流满面。
  董小宛躺在花舫中养伤,陈大娘也无心接客,便熄了灯笼,下了挂帘,整日为女儿熬汤敷药,闲了就唉声叹气。幸得一个远地狎客献给一剂秘方,董小宛未留下一丝伤痕。陈大娘深知青楼女人身体的重要性。
  这年冬天,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雪。雪花把房屋覆盖起来,一直埋到窗户底下,几乎把门都封住了。
  秦淮河却不可能封冻。河上的画舫依旧热闹喧哗。即使生活的路冻了,通向妓女的路也不会封冻,总有歪斜的脚印要把路从冰雪中踏出来,这路就伸向秦淮河边。
  董小宛推开后舱的格子窗,瞧着清澈的秦淮河。河上的船顶堆着厚厚的雪,船两边飘挂着鲜艳的窗帘,竟比平时多了几分冷媚。她想着自己的心事,便伸手去取暖炉边的笛子,轻轻放到唇边,吹出变了调的《梅花三弄》。
  刚刚宿醉方醒的董旻站在船头上洒了一泡尿,听到女儿吹的曲子,忽然来了兴致,他要带女儿去看看梅花。
  东坡的梅花开得正艳。
  他牵着她走上岸。天气格外冷。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雪片一落到地上,马上就被冻住了似的,脚踩上去,发出一阵阵咔嚓咔嚓的响声。他牵着她抄一条竹林里的近路,竹枝上的积雪劈头盖脑地打在她的身上,董旻走得太快,他俩不得不时常停下歇息一两次。
  东坡的梅林中有很多人。
  一位年约二十多数的少妇是所有人注目的中心。她脸蛋秀美,身材修长,着一身雪白裘袍,谈吐之间,樱唇飘飞着一股如兰雾气。她欣赏的每一枝梅都得到所有人的赞赏,她指责的每一朵梅,则马上有园丁操着剪刀走上前,毫不留情地“咔嚓”剪掉。董小宛看得入迷,也跑了上前,在雪地上拾起一截还带着花蕾的梅枝,张开小嘴去吹花蕾上的雪,惋惜地盯着梅花叹道:“可怜的花!”
  那少妇悠然转过脸来,望着这个穿碎花棉衣的小姑娘,微微一笑,回转身,轻轻抚摸着小宛的脸蛋。小宛觉得那只手轻柔温暖,仿佛没有骨头似的,感觉美滋滋的。少妇看着小宛手中的梅枝也惋惜地说:“好美的花,可惜我刚才看错了。”
  那个园丁慌忙凑上前来说道:“不是少奶奶看错了,是小的一时眼花,剪错了。”那少妇身边的几个锦绣公子一边用扇子盖在头顶遮雪,一边讨好地赞扬董小宛:“好漂亮的小姑娘。”
  那天,董小宛非常开心。
  回家的路上,她骑在父亲的肩上,扬起手中的梅花枝,惊飞了几群雪中觅食的麻雀。她问那个女子是谁,董旻答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是秦淮河上最红的主儿。论秦淮河上的排行,她应该是你的姐姐。”
  董小宛记住了柳如是这个名字。
  她远远看见母亲和大脚单妈立在船头,她仿佛嗅到了晚餐的阵阵香气。她笑啦。
  当春天又从天上探下头来,秦淮河又迎来了它的又一个兴旺季节。河上的画舫重新装扮之后,条条船都摆开了各自的姿势。
  然而,陈大娘的画舫却暗淡了。陈大娘老了。画舫中的生意本来依靠她的两个养女勉强支持,但是两个养女突然另租了一艘画舫,自立了门户。陈大娘除了每天早上大骂几句忘恩负义之类的指责辞之外,就只偶尔接几个屠夫、砖瓦匠之类的下三流人物,挣点薄钱,权且过着。董旻眼见着生活越来越艰难,也不好意思再靠娘子养活,便思虑着到别的大船上去吹笛挣银子糊口。
  这样的生活状况下,董小宛显得非常懂事,每日里帮着娘做些针线活。父亲在闲着没事时也放下游荡的习性,陪小宛读诗书,给她讲解许多道理。
  偶尔也有旧日的老狎客上船饮酒,于是陈大娘陪座,大脚单妈斟酒,董旻吹笛,小宛弹琴唱歌,也算热闹一场。就靠着这样的小场面,董小宛的聪慧在秦淮河上也有了淡淡的名声。
  一天清明,大堤上走来一匹驴子,驴子上坐着一个约六十的清瘦老人。老人喝了酒,脸色红红的,怀中抱着用红绸包裹的东西,董小宛老远就看出那是一架琴。老人跳下驴,径直朝陈大娘的画舫走来。
  陈大娘本来坐在船头刺绣,绣着绣着就发起呆来,没注意有人走上船。董小宛怔怔看着老人,觉得有极其重要的事就要发生,忙去扯娘的衣角。陈大娘一惊,一回头就看见已站在船头的老人。她怔怔地审视片刻,忽然就扔了手里的家什,带着哭腔叫了声“爹”,随后就扑到老人怀中哭了起来。
  老人抱住女儿也流下泪来,泪珠滴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经阳光一照,晶莹透亮。
  大脚单妈在舱中听得声响,钻出门来,见此观景,也呜呜地哭,一边用裙摆擦泪一边就把小宛扯到老人脚边。小宛跪下磕头,嘴里喊着:“外公,外公,外公。”
  陈老汉弯腰抱起小宛,瞧着她的粉脸,半世飘泊的酸楚中忽然溶入了一块糖,久违的幸福感重回心头。他笑了,眼中依旧噙着泪。
  老汉年轻时也是秦淮河上的浪子,风花雪月之中爱上了歌妓雪人儿,两人情投意合,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长大之后就变成了现在的陈大娘。
  秦淮河上的爱情一般有两种结局,一种是风流佳话被世俗尊为样板。一种是情场露水,到后来各奔东西。陈老汉和雪人儿的爱情属于后一种。雪人儿跟着一个麻脸有钱人远走云贵,留下陈老汉和那幼小的女儿在秦淮河边唱小曲谋生。当陈大娘入了乐藉,陈老汉就在一个风雪之夜,单身远赴北京,一走就是二十年。
  陈老汉在画舫中安下身来,他随身带来的一包银子使生活有了起色,日子过得也算平静。陈大娘也乐得清闲,便完全挂帘谢客了。
  在那段宁静的日子里,小宛日复一日坐在画舫的窗前,听外公讲解琴艺或叙述一些旧事。这些往事构成了一个个美好的传奇,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使她能够从容地面对自己生活中的一切。
  陈老汉常常在船头自言自语,言辞中充满了对往昔的留恋,也包含着某种变相的抱怨。
  和大多数忍受过艰难岁月的老人一样,他认为失去的岁月是唯一珍贵的财富。这种怀旧的情绪深深感染了董小宛,她的个性从此罩上一层淡如烟雾的忧郁。几年后,这种忧郁便在她的气质中提炼出惊人的美,她因此更加出类拔萃。东西偶尔也有人带了酒肉来和陈老汉消遣。问及京城情景,陈老汉就叹口气,手中的一杯小酒也在叹息中微微颤抖。
  “时局危矣,满贼三度入关,两次打到京城门下。叩关问将,无人敢应。”
  “听说朝中大官们都已乱了套,纷纷往南边转移家小,有钱人也开始转移财物,百姓慌乱。”
  长期的厄运和窘迫的生活养成了他对身外之事禁若寒蝉或答非所问的态度,但客人们不难从他的吱唔其辞中,知道北方已燃起战火,天下已开始动荡不安。
第二章 柳如是踏雪评梅
  对于一个注定要成名的女人来说,成名是容易的。如同对于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来说,死也是容易的,甚至容易得让人无法接受。董小宛就无法接受外公的死,但这个事实就发生在她的眼前。
  一天早上,大脚单妈预备了一大盆脏水,等待着陈老汉到院子中吊嗓子之后,狠狠地将脏水泼到地上,好让全家人都在这时醒来。她准备今天泼得更响一些,她也想今天笑得更欢快一些。她端着脏水在门后等了多时,但院子里只有小鸟的鸣叫声。她失望极了,默默地将脏水倒入阴沟,直起腰来的一刹那,“发生什么事啦?”她自语一声去做早饭了。
  董小宛在卧室里梳妆已毕,坐在窗前读一本《花间词》,专等院子里响起泼水声就开门出去,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成了每天早晨的开场白。但今天却异乎寻常。她合上书,走出门来,早上的新鲜空气中夹杂着某种芬芳的气息。
  她轻轻敲外公的房门。那扇门发出一阵怪叫声打开了,且像耳光一样扇到墙上。外面的光一下涌进去,依旧带着门的形状仆倒在地。那束光首先照亮了一只苍老枯瘦的手。她看见外公倒在地上。
  尖厉的叫声惊动了院子。单妈首先赶来,慌乱之间手上还提着一把菜刀。随后赶来了陈大娘和董旻。董小宛正抱着外公伤心地哭。几个人都哭了,哭声越过院墙,引来了邻居们。
  有些妇女也跟着哭开了。
  陈老汉只留下了一架古琴。也可以说他化作了一架古琴,永远留在董小宛的身边。每当小宛坐在窗前弹起古琴,外公的形象就浮现在眼前,琴声中充满了更多发自内心的生命的哀怨。这种情感令人忧伤。外公骑着毛驴踏雪而来的形象成了她幻觉的一部分。多少次,她觉得自己骑着毛驴踏雪而去,还唱着忧伤的歌。
  董小宛十三岁时,第一次月经来潮,弄脏了床单。她惶恐不安地蜷缩在床角,万分羞愧地盯着那块红色。大脚单妈久等她不见,就在院子里喊。房里没有响动。单妈觉得情形不对,忙跑来敲门,房里依旧没有响动。单妈急了,用力去推,门却是反栓着的。她也顾不得许多,用肩一撞,撞开了门。待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不禁大笑起来,也不说什么,径直去做自己的事去了。一会儿,陈大娘微笑着走进来坐在床边,拍着她的脸蛋说:“乖女,你是真正的女人啦。”小宛渐渐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当夏天湿漉漉的风再一次穿过弄堂吹拂着院子中的花朵时,董小宛已经是一个标致的女人了。她丰满的乳房在衣服中晃动,已经成了街坊邻居中成年男人注视的焦点。碰上这样的目光,她总是低着头红着脸匆匆逃避,但那些目光却像粘在她背上似的挥之不去。渐渐地,她为自己感到骄傲,她对自己的美貌充满自信。而自信的美人会变得更美。
  美貌给她带来了喜悦。
  美貌也给她带来了难以应付的骚扰。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天气偏冷,董小宛去秦淮河边寻找钓鱼的董旻。寻到僻静处,一位老汉告诉她董旻在会仙楼喝酒。当她返回城里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她走进酒楼。那些猜拳行令的酒鬼,那些伸筷抢食的食客们忽然安静下来,大家都扭头瞅着在灯笼照耀下朦胧的美人。如此惊艳的情景一个女人一生中能经历几次呢?小宛陶醉了,连爹也不找了,慌忙转身回到街上。酒楼一片啧啧称奇声。
  天更黑了。小宛想着快点回家。从她身后跑来一匹快马,马背上有个公子朝她直笑。小宛也不理睬。但那匹马却横在前方,拦住去路。那个公子跳下马来,摇着扇子朝小宛不安好心地踱过来。她害怕极了,转身就跑。刚跑几步,前面一辆香车拦住去路,她看着那华丽的香车就知道是某位有权势的人物,忙闪身路旁让道。就在这时,后面那位公子追了上来。董小宛吓得尖叫起来。那公子大笑着伸手摸向她的胸脯。
  “住手。”香车中传来一声女人的娇喝。随即见香车的挂帘挑起处钻出一位丰韵犹存的美人。董小宛认出那就是有名的柳如是。那位公子显然也认得柳如是,吓得脸都变了色,赶快跳上马,朝黑暗中冲去。蹄声在街面上敲出了几粒火星。董小宛很有礼貌地上前答谢。
  柳如是笑吟吟拉住小宛的手。此刻的柳如是已不是几年前小宛在梅林中看见的柳如是了。她已正式嫁给江南文坛领袖且官至礼部侍郎的钱牧斋钱大人,她的威望比当年有过之无不及。董小宛激动异常,眼泪都快掉下来,她觉得柳如是的手依旧像几年前一样柔软温暖。
  当柳如是发现小宛竟是她五年前赏梅时碰上的那个美人坯,便深信今日乃是巧遇,二人定有缘份。柳如是看着这娇美的人儿,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爱怜倍增。俩人自此结下非凡的情谊。当时的董小宛还不知道她成名的道路已经铺平了。
  柳如是执意要送小宛回家。董小宛第一次坐进了温暖华丽的香车。车夫把响鞭抛向空中,那匹马就拉着两个倾城美人朝前走去。两人在车中依旧牵着手,述说着许多女人话题。
  话不多时柳如是已开始为有这样一个气质超群的妹妹而喜悦。
  掌灯时,陈大娘没看见董小宛回来,心里万分焦急,不小心一爆裂的灯花落在手臂上,烫得她全身颤抖。随着董小宛越来越美貌出众,陈大娘的心事也越来越重,许多担心常常使她坐立不安。她是个相信命运的女人,命运对她来说是一件实实在在高悬在岁月之上的物件,它随时都会砸下来扭断人的脖子。
  陈大娘到大门看了三次。最后一次她干脆走到街角去东张西望,两眼流露出迷茫焦急的神情。不提防街角的王大屠夫从身后走来,顺势摸了一把她的屁股。陈大娘吓了一跳,转身见是王屠夫,便朝那张油腻腻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王屠夫正待发作,却听自家院门传来一声狮吼:“臭男人,还不回来做甚?”王屠夫吐了一下舌头,边走边答道:“来了,来了。”
  陈大娘也不理会,回到自家门前。这次干脆就站在门口等,站得累了,她就坐在门槛上,头依在框上。渐渐地一丝睡意袭上眉头,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她梦见一朵花顺水飘来,花瓣上有两个露珠,像人的眼睛在闪烁。
  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像撒在瓦片上的几颗雨点似的把她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看见一辆香车停在门前。挂帘挑起处,先伸出一条女人的腿,随后钻出一张调皮的脸。陈大娘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乖女,娘担心极了。”
  董小宛咯咯地笑。柳如是也从车上下来,叫了声:“大娘。”
  陈大娘认得她,受宠若惊地叫了一声:“柳大小姐。”忙上前一把扶住。两下说了几句客套话,柳如是便要告辞。董小宛依依不舍地牵住她的手,柳如是笑吟吟说道:“好妹妹,我会来看你的。”
  当香车转过街角消隐不见时,董小宛还痴痴地伫立在冰凉的冷风中,她暗下决心,她也要做柳如是那样的女人。
  我一定要像柳如是一样名振秦淮。她想。
  董小宛坐在院子中读书,大脚单妈端来一盘梨子。这种刚从海路运来的新鲜鸭梨把她迷住了。她瞧着那淡黄表皮上的几粒褐色小麻点,想起六年前父亲带她去看梅花那天那些四下乱飞的麻雀的背脊,手中这只梨仿佛就有了生机似的在幻觉中飞起来。这时,一个跟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来到院子中,她像麻雀一样惊恐地朝四周张望,然后绕过横在院子中的一条木板凳,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朝董小宛走了过来。
  小宛沉迷在自己的幻觉中,没看见这个女孩,直到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姐姐”,她才像一只潜水太久而突然钻出水面的水鸟似的从自己的幻觉中抬起头来,两眼还有些迷糊,但她认出这个女孩就是那个叫小梅的女孩。
  小梅是个苦命女孩。九岁那年夏天,她父亲提着一根铁棒爬上房顶去赶一群晦气的乌鸦。天空突然一声惊雷,从云端飞出一团球状闪电,红彤彤地带着呼啸声猛击在她父亲的头上。他惊叫一声之后全身就燃烧起来,并从房顶上滚下,房顶上的木椽也被点燃了。小梅的母亲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听得一声炸雷,人都吓呆了。从房顶上滚下来的燃烧着的躯体不偏不倚,刚好砸在她头上,两人摔在一起,被同一团火燃成灰烬。房顶上的火越烧越旺。待邻居们赶来救火时,整个院子已变成了一片火海。当时,小梅正和几个小伙伴在秦淮河边捞小鱼玩,还不知道巨大的痛苦已降临。当她站在黑黝黝的家园的废墟上大声嚎哭时,天下起了大雨。她拒绝了邻居领她避雨的同情的手。小梅的娘舅撑着破旧的油纸伞出现时,她几乎昏倒在地。娘舅扔了伞,一把将她抱住。夜幕之下,微光之中,大雨冲刷着家园的焦土,娘舅抱着她缓缓地走向自己的家门。靠着娘舅的抚养,小梅渐渐长大了。而她的舅母却是个狠心肠的妇人。随着时光的推移,舅母渐渐地露出了她的狰狞面目。小梅在虐待中长大。
  今天,她又受了舅母的气,一个人跑到河边,遇到了陈大娘。陈大娘便叫小梅先到自己家里去,并吩咐说:“小宛姐姐会陪你玩的。”
  董小宛将手中的鸭梨塞在小梅手中。小梅乖乖地坐下来,低着头默默地吃梨子。这时,一阵秋风从屋脊上刮过来,院子右墙边的一株榆树顺风撒来几十片金色的榆钱叶片。小宛见小梅衣衫单簿,怕她着凉,就收拾了书本邀她进入自己的闺房。点了一支蜡,教她读了一首唐诗:
  花婵娟,泛春泉;个个婵娟,笼晓烟;妓婵娟,不长妍;月婵娟,真可怜。
  夜半姮娥朝太一,人间本自无灵匹。
  汉官承宠不名时,飞燕婕妤相妨嫉。
  小宛读完,小梅会心地一笑。小宛却觉得她嘴角流露的并不是真正的笑容,而只是她童年的幸福。小宛被自己伤感的想象感动了,也伤感起来,“小梅,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那天,小梅很晚才回家去。董小宛突然觉得心里闷得慌,就想有小梅作伴就好了。
  人在孤单的时候就渴望有人作伴。
  大脚单妈快四十岁的人了。自从到陈大娘的画舫当了侍女以后,起初,在紧缺人手的时候,也抵挡过几阵风花雪月和巫山云雨。后来有些狎客嫌她太丑,私下里叫陈大娘别让单妈出阵应战,免得伤了欢乐。这话被单妈听见了,她自己也自觉丑陋,便自行回避。陈大娘有时觉得过意不去,便找理由多给她些赏钱。大脚单妈也是女人,毕竟有一些欲念她无法抗拒。特别是弃了画舫搬到院子中来之后的生活,她白天干活忙里忙外倒不觉得,只是夜半吹灯上床之后,常常觉得枕冷孤清。偶尔她也会因为牙关颤栗而将憋了很久的呻吟漏出来,但她很快就管束住了自己。
  终于,陈大娘半夜起床小解,经过大脚单妈窗下听到了几声哼哼。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早上,陈大娘到灶房帮单妈捡拾杯盘时突然说:“单妈,给你找个老伴怎么样?”
  单妈本来就疑心昨夜陈大娘听到了自己的呻吟声,此刻自己的担心得到了证实,那张满是皱纹已经苍老的黄脸上忽然腾起了红云,她羞得用双手捂住脸说:“找什么老伴嘛。”陈大娘见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单妈诺大年纪了还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好笑的也是单妈诺大年纪还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董小宛刚好走到门前,听说“老伴”两个字,不禁一乐,笑嘻嘻地跑进去凑热闹:
  “对,对,对,应该找个老伴。”大脚单妈这时已镇定下来,有意把脸一唬道:“没大没小的。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才该找个伴。”董小宛忽然想到了小梅,她说:“我就是想找个伴。”陈大娘和单妈听她这么说,都吃了一惊,只道是小宛有了意中人。单妈想得更远:假如在这个院子里发生了《西厢记》,我怎么办?董小宛见两人发愣,知道发生了误会,便把自己想找小梅来做伴儿的事说了出来。陈大娘一听,那颗悬起的心才落了下来。“唉!乖女,想找小梅作伴还不容易,今天我就过去说说,她那舅母正巴不得她走呢!”
  当天晚上,小梅就独自一人挎着一个布包裹高高兴兴地来到董家。董小宛就有了一个贴身侍女,仿佛一下变成了大家闺秀。
  天在突然之间变冷了。刚一场薄雪就在一股寒潮之后下了起来,纷纷扬扬,飘飘洒洒,飞落在地上就融化。董小宛想在院子里堆雪人的愿望落了空,惆怅地站在窗前。小梅本来很有兴致给小宛梳头,她非常喜爱小宛那一头油亮的青丝,此刻也没了兴致,只是拿着梳子站在小宛身后陪她叹气。
  院子中有一株细小的桃树,那淡红的枝条刚刚垫上一层薄薄的雪,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鸟儿在树枝上跳了几下,雪抖落了,桃树还是原来的桃树。董小宛觉得手有些凉,便关了窗在暖炉上取暖,叫小梅翻几首写雪的诗词来读。读着读着,小梅忽然问:“这几首诗词为何都要写梅花呢?”小宛也觉得奇怪,但不好意思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就说:“梅花其实都是女人。”就在她将梅花和女人联系在一起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不觉朗朗念出:“柳如是。”小梅却没搞懂这个联系,她怎么知道董小宛头脑中有那么深刻的记忆呢。
  这时,陈大娘在院中呼叫董小宛:“乖女,快来看谁看你来啦。”
  小宛闻声,开门走到院中。她看见飞雪之下站着一个红艳艳笑吟吟的娇美女人,正是她刚才想到的柳如是。董小宛内心欢喜,几步就跑上前牵住她戴着丝绒手套的手。她心里有一丝诡秘的意念:也许这个美人和自己的命运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
  柳如是一下抱住小宛道:“妹妹,姐姐好想你。”小宛瞧见一粒雪花飘到她鼻尖下,被她呼出的如兰暖气吹起,几个起落,滑进了自己的颈项,冰凉冰凉的。“妹妹,陪我去宝云斋选几幅字画好吗?”
  宝云斋是留都最堂皇的一家经营珠宝古玩字画的三层阁楼的店铺。在雪花纷扬之中,店主正站在门前一尊云南大理青石雕成的石狮子旁看几个伙计从驿车上搬几箱刚运来的古玩。
  一匹青花宝马拖着一辆华丽香车停在他的门前,他知道来了花钱的主儿,忙上前打恭作揖,将柳如是和董小宛迎入店堂。
  她俩落座之后,店伙计奉上香茗。柳如是和店主寒暄之际,小宛细细观察了店堂中的陈设。这店堂中古色古香,空气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古旧时日的暗香。她坐的椅子是一把雕着精致葡萄的红木旧椅子,摆在案上的茶壶和茶杯是描着金钱的青花玉瓷,那淡蓝色的花纹像波光也像树影,给人清爽精致的感觉。小宛端起茶杯,将茶杯盖轻轻打开,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但见杯中绿茵茵的茶水中,几片碧绿的茶叶像舒展的嘴唇沉在杯底。不禁赞道:“好茶。”店主插话道:“这是有名的洞庭碧螺春。”柳如是也端杯抿了一口茶,杯口上留下浅浅的唇印。这时小宛被挂在几扇木格雕窗之上的几只鹦鹉迷住了,她发觉其中一只的眼睛像小梅的眼睛。
  柳如是拍拍她的肩头,她才从幻觉中转过头来。店主引着她俩上了二楼。楼上挂满了字画。柳如是依次看了一遍。一边还给小宛讲解每幅画的独到之处。小宛天性聪慧,立刻便领会了品尝字画的一些学问。柳如是看了全部字画之后,深感失望。店主见状,忙叫店伙计将刚运来的箱子打开,把几幅字画送上楼来。就着花窗照进的光亮,柳如是顺手拿起一幅画铺在书案上,但见画的是一丛芦苇和几只飞鸟,画面简约,但气韵生动,那飞白之处仿佛充溢着柔美的春风。连不太懂字画的董小宛都觉得精神一爽,“好画。”柳如是再看画角题字,更是字字鲜活,笔划精神而不拘一格。那行字写的是:“芦苇空摇江东泪。”想是乱世游子题心表志之作。
  柳如是便和店主讨了个价钱买了下来,态度随便地问董小宛想不想要。店主朝柳如是使眼色,柳如是也觉得奇怪,就跟他到另一端说话。这店堂本来就不算很宽,显得很安静,所以店主对柳如是说的话,都被董小宛听见了。那些话虽说得很轻,但对于小宛来说则字字都像雷。一串连环雷轰进她的耳鼓:“柳大小姐,你疯了。这么贵的字画,你竟送给你的侍女,不白糟蹋了银子。”
  柳如是知他误会,忙解释道:“她是我的妹妹,你怎么认为是我的侍女呢?”
  “我狗眼不识真人。我见她衣着寒碜,只道是陪人玩耍的贱丫头呢。”
  一个女人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时,她会变得失态、愤怒,缺乏理智。董小宛气冲七窍,头发像青烟一样扭了几下。她看看手中的画,用颤抖的手撕扯成几大块,然后掼在地上。柳如是慌忙上前一把抱住她,口中直叫:“妹妹,妹妹,我的好妹妹。”
  店主兀自在一旁惋惜那幅画:“啧啧啧,值很多钱呢!姑奶奶。”
  直到上了香车,董小宛还气鼓鼓地噘着嘴。柳如是安慰道:“世上人本来就多肉眼凡胎,只辨衣冠不认人。何况那店主本是商场中人,平时里就重利轻情。”董小宛恨所有的商人。
  “妹妹,莫不是生姐姐的气?”
  “我没生气。”小宛一扭头伏在柳如是肩上委屈地哭了起来。
  几朵雪从挂帘底下飘进来,粘在她俩绣花的鞋面上。蹄声泪珠一般流过长街。
  董小宛红着眼,盯着暖炉中的炭火,桔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她的粉面,使脸更红了。而窗户透进的冷光则在面颊上照出两点亮光,她的皮肤也就更加光亮而富有弹性。她想知道小梅在院子中干些什么,但她没有去开门,而是走到窗户前,中指沾了些口水在一格窗户纸上捅了个洞望出去。只见小梅在院子中堆一个雪人。为了让小宛高兴并且忘掉昨天受的委屈,小梅干得很卖力气,还穷尽了自己的想象力给雪人点缀许多稚气的装饰。在院子另一端,从灶房到院门,有一弧弯弓似的脚迹,显然是单妈踩出来的。如果这脚迹是一张弓的话,院角那棵桃树投在地上的影子就是搭在弓上的箭,箭正对着小梅弯曲的背影。小宛想:如果那支箭射到小梅身上,她肯定会摔一个跟斗。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小梅听到了笑声,诧异地抬起头。小宛开了门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手被冻得冰凉,几根手指红扑扑地像娇嫩的胡萝卜。小宛知道小梅全是为自己的缘故,便叹了口气:
  “好可惜的妹妹。”小梅说:“谁可惜?”
  “你可惜,我也可惜。我俩的命都可惜。”
  小梅听得心里酸酸的,就想哭。
  小宛忽然有了一个想法。牵着小梅回到房中,很严肃地说:“小梅妹妹,我给你另取一个名字怎么样?”
  “你又想起什么鬼点子来取笑我。”
  “姐姐命不好。”她想起昨天的委屈,又伤感起来,又想哭。小梅忙从点心盒中取了一片点心朝她嘴里塞,说道:“好好,就依你,你叫我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小宛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用手指梳理她的发丝,噘着樱唇亲了亲小梅微胖的脸颊。她说:“我俩都是苦命人。两个都可惜。我就叫你‘惜惜’好吗?”
  小梅点点头。温顺地将头埋在小宛的怀中。
  说也怪,小梅自从改名惜惜之后,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比从前机敏得多。仿佛过去年代投入心灵的痛楚阴影出窍似的离开了她的身躯。待大家都叫惯了“惜惜”之后,小梅这个名字就被人遗忘了。
  遗忘一个人的名字并不可怕,而将正在发生着的国家的厄运遗忘了却很可怕。这时的江南正是用表面的歌舞升平掩盖了人心的惶恐。许多人干脆坠入温柔乡不愿醒来。
  春节那天,董小宛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六十开外的清瘦老头刚从北京来,全身都带着一股混乱时局的气味。
  陈大娘刚把他让到座位上坐定,小宛就送上了茶,惜惜则端来一盘年糕。他叫袁道珍,与陈老汉交游多年,这次离开北京专程到江南拜访旧友,不料物是人非,故人已乘黄鹤西去。
  两行老泪在他脸上痛快地流淌着。小宛和惜惜免不得陪他掉几行泪珠。
  袁老汉很能饮酒,这点深得董旻喜欢。两人便在厅堂中摆上杯盘频频对饮。袁老汉喝得双眼发红,显然有些醉了。口中只顾唠叨一些国家之事,董旻素来不爱听,渐渐就睡着了。
  倒是董小宛听到那些胡话,心里有些感慨,她想到了李清照。
  她有时觉得她自己就是李清照,在逃难途中大声吟诗。
  晚上,董小宛梦见北京。她梦见自己正在一座靠近皇宫的府邸中跳舞,为了不让宫中听到声响,她只能用象牙板轻轻地点着板眼,而那些贪官个个都像书上写的那样胖得像猪。
  她厌恶极了。便飞身像一只仙鹤似的飞出那座府邸,她在空中看见十几万难民挤在城中各个街角,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呻吟、抱怨、叹息。她看见努尔哈赤的铁骑,许多清兵用弓箭射她。她掉下地来,从林中冲出两个彪形大汉,肯定是李自成和张献忠无疑。她大声叫喊着救命。
  “救命啊——”董小宛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全身大汗淋淋。
  亏得旁边的惜惜快速拨亮了油灯,她才定下神来。叹息道:“我怎么会梦见打仗呢?”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起了床,甚至比单妈还早,她发现爹醉倒在地,那个老人已不知去向了。
  崇祯十二年夏天,董小宛十五岁,她踏入风尘,一生多变的命运便迈开了第一步。
  崇祯皇帝一觉醒来,在一堆科举试卷上随便一圈,新科状元向迎天就产生了。向迎天叩谢龙恩之后,便领了一件美差,作为朝廷的钦差大臣出巡江南。
  钦差大臣的到来,轰动了秦淮河。名妓们都知道这是大把挣银子的好机会。整条秦淮河几乎重新装扮一新,恭候着向迎天的大驾。留都的大小官员上下齐心,思虑着良策,都想讨向迎天的欢心。而令一位新科状元开心的办法,除了秦淮河上的大群歌妓之外似乎别无良策。
  秦淮河上最大的六条画舫被征集到一起,顺着河势并排而下,并用铁链四面锁紧,但依旧有些飘摇。便有人捧着发黄的《三国通俗演义》到画舫上献了一条连环计,将许多木板铺在两船之间,如此则船面更为广阔,纵有百余人跳跃翻滚也如履平地。此计甚妙,反正不是周郎赤壁,又不怕火攻。倒是秦淮河上佳丽如云,比之周郎的小乔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六条画舫全换了篷帐,沿篷帐四周挂上九九八十一盏逍遥灯。灯架是专门从楚地运来湘妃竹割制而成,裹灯的布料是五彩绫绢绣制而成。掌灯时,六条画舫如同六座金殿倒映水上,更是倍加辉煌。舱中则昼夜点着红烛,油漆在烛光下光鲜华彩,分外动人。地板之上铺上大红彩绘的波斯地毯,有檀香木制的几榻,有黄杨木制的阑干,还有斑竹片制作的乡村竹篱,几扇雕窗的空隙处则挂了几幅唐宋时的古画。为了给狎客们助兴,几榻之下还放了些有名的春宫图。六条画舫都挂着色彩鲜艳的透明窗帘,经风一吹,窗纱如梦般飘飞而起便露出窗户来,常有半裸的女子临窗眺望。这一派豪华排场惊动过往行人,河两岸聚集了七八百老百姓,兀自在那里喝彩。
  秦淮河上无论是旧院的歌妓,还是南曲的娼女,都不惜血本将本部的名角儿装扮齐整送上船来。柳如是也免不了名列其中,她更想到将董小苑带来露露身手,说不定就名冠金陵呢!
  董小宛在院子中独自弹奏古琴。一片树叶飘落在琴弦上,她将它拈起来,却是一张青青的叶子,心里想到:如此美好时光,何故飘零风尘?秋天还远着呢。你这小小的叶子。
  董小宛刚过了十五岁生日。陈大娘便在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和她商量今后的生计,希望在秦淮河上重新造一个画舫,也好多挣些银子。幸得她家世代都是青楼出身,也没什么要遮挡的。董小宛不是没有从良的机会,无奈因为是青楼身世,来提亲的都是些屠夫瓦匠之类的粗俗庸人,而高贵人家又不屑低就。董小宛从小自视甚高,也就横了心,视那世人为火坑风尘为归宿。陈大娘正忙着张罗画舫之事,不巧朝廷派了个钦差大臣来,打乱了秦淮河的秩序,董小宛出庐应客的时间就被搁了下来。
  她此刻独自对着一片青青的树叶,便想出一句诗来:青山负木叶,良娥听樵声。却怎么也想不出是谁写的。刚站起身来,准备去书中查找。惜惜满脸兴奋地从院门外跑了进来。
  “姐姐,秦淮河上好热闹呢。我看见柳如是大姐到六条大画舫上去了。岸上还有许多好玩的把戏呢,像过元宵节。”
  “岸上有些啥把戏?”
  “有耍猴子的,有吹洞箫的,有卖酒菜的,有卖糕点的,还有耍杂技的。也不知哪儿钻出这么多艺人。”
  唉,四乡八井的手艺人,谁不想多挣几个银子呢。小宛这样想。也为自己没资格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露脸而惋惜。
  柳如是因为已做了钱牧斋大人的小妾,顾着夫君的脸面,在这种热闹的场合不得尽展自己的风流,有些不甘心。她对着镜子心不在焉地描着眉毛,忽然想到董小宛。何不带上这个才貌双绝的妹妹呢?她想:如果有她在我身边,她的光彩就是我的光彩,别人眼中虽不见我的风流,却晓得我的苦衷,也可免除亲身应客对夫君造成不良影响。这正是当初结识董姓小女子的目的哩,现在可以让她登场了。
  柳如是本来就是女中豪杰,她敢想的事就敢做。她吩咐车夫套上香车,自己跨了进去。
  车夫将响鞭在空中划了一道花弧,叫了一声:“驾。”那匹青花马便迈开四蹄朝董小宛家而去。
  惜惜刚要抽空到秦淮河边看热闹,打开院门正好看见柳如是挽起花袖抬起纤纤玉手准备叩门。两人相视一笑。惜惜慌忙招呼柳如是进来,一边跑去推醒刚刚午睡的董小宛。董小宛只当惜惜顽皮,只顾闭着眼假装未醒。柳如是见她微红的娇嗔面容,心下甚是欢喜,她轻轻地摆手示意惜惜让自己来,惜惜会意站到一边。柳如是俯身在小宛脸上甜甜地送上一个香吻,口里娇声唤道:“妙人儿。”
  小宛惊觉,翻身坐起。见是柳姐姐,心里欢喜,伸开双臂搂住柳姐的肩。两人额头顶着额头差点笑断了气。那情形就像两只俊俏蝴蝶偶尔飞过同一个花圃而相互打个照面彼此都伸长触须赞美对方似的。
  “好姐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姐姐想你,专程来看看你。”
  “听说秦淮河上好热闹,你也在那大船上走动,给我讲讲河上的事。”
  “其实热闹只是外行人眼中的热闹。好看的戏还在后头。
  秦淮河上的名角儿可是个个都不服气。听说新科状元也是个风流美男子,京城来的姐妹在传他的佳话呢。”
  董小宛替柳如是削了一只香桃。柳如是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满嘴果香。她接着说:
  “好妹妹,有兴趣去凑个热闹吗?我带你去。你这般才貌配他状元郎正是天生的一对。”
  小宛听得脸颊正红。偏偏惜惜又在旁边打趣似地念了一句诗:“郎骑竹马来,邀我嗅青梅。”柳如是笑得合不拢嘴。小宛思绪被“青梅竹马”这句话一激,猛然晃过童年的一幕,想到苏僮,想到那次承受的惨打,不禁黯然伤神,自己的身世原也不配自傲于人啊!
  “姐姐说笑啦。小宛没福消受那般热闹,见不得大场合。
  我不敢去。”
  “傻妹妹,凭你的模样做皇后娘娘都可以,怕啥子?姐姐教你一招,你一辈子不知还要遇到多少人物呢。让我告诉你,无论遇到谁,你都不亢不卑,内心里绝不自认低下,和他平起平坐就是。记住了吗?”
  董小宛点点头。这时,车夫在房外恭敬地叫了一声:“柳少奶奶。”柳如是挺扫兴地问:“有什么要紧事吗?”
  “刚才钱大人差人来催少奶奶快些回家,说有要事相商,少奶奶请快些起步。”
  柳如是告辞时,按住董小宛的肩头说:“明天钦差大臣就到了。明晚你一定要到大船上去,记住,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董小宛爽快地应承了下来。惜惜站在她的身后,兴奋得想变成一只画眉在她肩头咏唱。
  第二天,董家的人全忙开了。陈大娘翻捡出许多珠宝,东选西选,总觉得不合适。她一会将一串珠链拿到窗边对着阳光细看,一会又将一颗猫眼石拿到烛光边照,烛光给宝石镶上一圈浅红色的光彩,石中一片黑色晶体则眯成了一条线,她自己被迷住,一些被时光泉水滋润的往事又梦一样从珠宝中折射出来,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青春曾如同陷在红绸中的光艳裸体。当她放下那些珠宝,才发觉没有一件配得上她那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
  大脚单妈过份看重了这个日子,仿佛过了今天,她一生的期盼便会改变成另一种无法言明的结局。她干什么都特别卖力,可今天什么事都和她闹别扭,连横贯院子那条晾衣绳都要在她经过时断为两截,其中一截在空中抛了个弧线之后竟绕住她的脖子,她只得放下手中用盘子盛着的新鲜糕点去解绳子,不料一脚踩在糕点上,气得她蹲在地上抹了几颗眼泪。
  董旻倒很清闲,独自在厅中饮酒,就凭一碟豆腐干和一碟花生米喝得正顺口,偶尔还哼几句十年前的风流曲子。他觉得他的宝贝女儿怎么都是他的宝贝女儿。陈大娘在他身边走进走出,他还觉得扫兴。“忙啥嘛,又不是一去不复返,送哥哥到边关都不是这个样子。真是女人见识。”说罢又哼自己的歌去了,单妈仅仅听清了两句唱词:“……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单妈拍拍身上的灰,骂了句“死没出息”,又自去做她认为应该做的事了。
  董小宛睡到日上中午才起来。她想用庸懒的睡眠来压制激动的心情。何况昨夜直到鸡叫三遍才昏昏然睡着呢。惜惜却起得早,她是天快亮时被蚊子咬得无法忍受爬起来的,她拨亮灯盏发现帐子的右上方有一个大洞,蚊子就从那里偷袭而入。她点几支薰蚊的香草方才安下心。早餐之后,她坐在小宛的床边等她醒来。惜惜手里拿了本《易安居士集》假装是在看书。董小宛粗略地梳了妆,用了午饭,便捧出古琴,认认真真地调着每根弦,把音色定在最柔曼的调子上。她有时也停下手中的活儿,托住下巴痴痴地发呆,也不知什么神妙之景吸引着她。一个物件一旦寄托了一个女人博取虚荣的莫大希望,它就不再是它本身,而是这个女人的一部分,就像脸蛋一样珍贵。当董小宛贯注了全部精力将古琴调试完毕后,太阳已经西斜。她在暗红的夕阳的阴影下弹了一曲《回风》,她想到陈圆圆的神奇传闻。院子中果然刮过一阵小风,她欣喜若狂,瞅着一张乐谱纸被旋风吹上了屋顶。
  刚用过晚饭,陈大娘、单妈、惜惜就围着董小宛团团转。
  忙着给她梳妆打扮。大脚单妈端来一大盆香汤,小宛便在房中沐浴,那优美的肉体曲线把几个女人都震撼了。然后,陈大娘见惜惜擦干了小宛身上的水珠,就从被面中抽出一匹三尺长的红绸,绕着小宛的胸脯缠了几圈。那红绸特意只绕过乳房的下端。这样乳房就更加挺拔动人。陈大娘双手拍拍小宛那对圆滑的乳房说:“这可是女人的宝贝。”几个女人都会意地吃吃笑了起来。然后再穿上绣着荷叶的柔软内衣。最后套上一件八成新的翠绿绸衫,配上碧玉的耳坠子,脚上套上描着金线蝴蝶的绿色鞋面的绣鞋。整个人就亭亭玉立地站在房间中。真是个倾城倾国的小美人。
  董小宛用红蓝两色相间的洋布包上古琴,跨出门来。门外的董旻唬得大叫一声“我的妈”,他不相信仙女会飘然来到人间。
  当天色微暗,董小宛将娘、单妈和惜惜留在院门内,执意要独自踏上自己的路。夏夜傍晚的风吹过,她昂起头,挺起胸脯,抱着古琴,想象着自己正征服着整条秦淮河。她自信自己的美貌。
  她在略带点忧伤的狂喜幻觉中走着。她转过街角,忽然看见王屠夫的老婆走在前面。她觉得有些异样,忙定定神仔细观察,原来这个庸俗的泼妇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翠绿衣衫,显然出自同一位裁缝之手。她猛然想起在宝云斋因衣装受辱之事,一下子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不知道自己这一身普通衣装多么寒碜。她从头到脚都打起寒颤。刚好头顶飞过一只尖叫的乌鸦,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倒楣鸟儿的影子。她一转身就朝家里跑。冲进院门,狠命把门关上,仿佛要将自己已经暴露的“丑陋”全部关在门外似的。
  家中的几个女人刚回到自己房中,猛听院门发出巨响,都跑出来,却看见董小宛背靠着门坐在门槛上呜呜地哭,古琴斜倚在她的怀中。
  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问她,她一句话都不说。小宛泪眼汪汪地回到房中,惜惜忙端温水替她擦脸。陈大娘握着她的手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过了很久,董小宛才说了刚才的经过。陈大娘一拍大腿说道:“唉呀,我的傻女儿。一千个人穿同一件衣服都是一千个模样。美就是美,丑就是丑。各人靠的姿质取胜,你从哪儿学来那些势利的眼光来品评自己折磨自己呢,我的傻女。”
  陈大娘叹了口气接着说:“娘当初从来都不靠衣装取胜,同样在秦淮河上混得过来。”
  董小宛听了这话,就在心里想:怪不得你没有陈圆圆、柳如是那么有出息。
  董小宛慢慢静下心来,也有点后悔:怎么就被泼妇败了兴致呢。陈大娘还在旁边苦劝:
  “乖女,听娘的话,今天还是得去,到了那里有你柳姐姐撑腰呢,就算天塌下来我们也顶它个洞。人得罪啦可以重归于好,机会错过了就再也不来啦。
  乖女,听话。”
  其实董小宛也下了决心去闯闯。于是又重新对镜梳妆,看见自己的脸,她又恢复了信心。她抱着古琴走出院门时,惜惜悄悄送她一把小剪刀,并在她耳边轻轻说:“如果有臭男人欺负你,你就用这个刺他的眼睛。”
  董小宛走出门,又犹豫起来。因为天已经黑尽了,显然已经误了柳姐姐的约会。她走到街角便站住了。去或不去?这两个念头在她脑中像两只戏水的鸟,一会儿冒一下头。最后她想:不去也罢。便转身往回走。站在门前看着她的陈大娘和大脚单妈,忙不约而同地像赶鸡入窝似的口中焦急地喊道:“乖女,快去。乖女,快去。”小宛脸上笑吟吟心里却酸酸地走过她俩身边,径直回到自己的房中。
  白天的欢乐没能在夜晚延续,夜晚的痛苦却继续向白天延伸。董小宛不能原谅自己莫名的胆怯,天亮了,她依旧蒙着头不愿起床。
  陈大娘在院子中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时有人叩门,惜惜跑去开门,进来的正是柳如是,她满脸疲惫,显然宿醉未醒。
  “我的好妹妹,昨晚咋失约呢?”
  陈大娘忙一把将她扯住。董小宛听得柳如是声音,欠起身,从窗户里望出去,只见娘和柳如是在院门边叽叽咕咕地说话。柳如是听得直摇头。但见她将大腿一拍,对娘说了几句,转身就走。院门外只听见绣罗衣一闪,柳如是就消失了。
  小宛只见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待会儿再来。”
  董小宛缓缓穿了衣服,洗了脸。在院子里坐下,那把竹椅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惜惜给她端来一篮暗紫色的葡萄。她懒洋洋地吃了起来。葡萄皮在她脚边撒了一地。
  柳如是再次急冲冲闯进来,她怀中抱着一个麂皮箱。口中嚷嚷道:“都怪我,都怪我,没想到这一层,好妹妹快来试广东这件衣服。”她径直奔到董小宛面前,伸手将桌上的竹篮以及剩下的几串葡萄一抹,全扫到地上,然后将麂皮箱朝桌上一放,“好妹妹,自己看看。”
  小宛见她行事如此性急,不便怠慢。伸手扭开麂皮箱,里面是一套华美的红色萝衫。柳如是道:“这是有名的‘双重心字萝衣’。”
  待惜惜帮小宛在房间里换上这套萝衫从房间中走出来时,柳如是兴奋得拍掌称奇。董小宛也掩不住脸上的喜色,乐得抱住柳姐姐撒起娇来。柳如是顺势在她娇嫩的脸庞上亲了个够。
  柳如是讲了昨夜画舫热闹,说是旧院的杜娇娥和桃叶渡口赵十二娘争风吃醋,光着身子在大舱中扭打起来,真不要脸。柳如是的夫君钱牧斋大人喝醉了酒差点掉进秦淮河呢。柳如是说得最多的还是状元郎如何如何英俊等等。董小宛只是默默地听,她心里想的只是今夜我一定胜过所有女人。
  柳如是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便告辞。临行时再三叮咛董小宛今夜一定不要缺席。她根本就没料到董小宛当天下午就凭借自己的出众天资而登上了画舫。
  一场小雨从早晨下到中午。雨点打在篷布上的声音给一夜宿醉未醒的画舫上的男女凭添了一层睡意。困倦、甜美、酒气和香美的糕点残渣充塞着舱厅。顺着秦淮河从上游吹来的河风,吹翻了烛台上的红烛,一滴烛泪飞溅出去,刚好溅到一个俊俏男人的脸上。他抽了一下身子,醒了,伸手抹去微烫的蜡。他欠起身茫然地瞧着蜷缩在身边的一个歌妓。他想不起她是谁。寇白门?卞玉京?或者随便一个叫菊花的什么风尘女人。反正在这淫乐之地他不在乎吻着的是谁。
  他缓缓地将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他发现自己正站在船头上。小雨已经停了,河风湿润而清凉,把炎热的感觉吹得暂时远去了。两个侍女站在旁边,一个端了一盆热水,另一个捧着一个黑漆托盘,盘中装着折叠整齐的两条雪白面巾。
  两人见他转身,齐声道:“请状元郎净面。”他从衣袖中抖出一双白净的手,就着木盆洗了脸。一个侍女端着水和湿面巾走了,另一个则留下来帮他整理略有些皱的青衫。他瞧着面前这张红扑扑的脸,禁不住伸手在那脸蛋上拧了一下。侍女羞得直立在他面前,低下头看着脚尖,双手扯着衣角。向迎天乐得哈哈大笑,说声:“去吧。”侍女慌忙退下。
  舱里太乱,向迎天不想进去,独自站在船头。看着江南一带歌舞升平的景象,心里感慨。这里的确是人间天堂,这里的百姓似乎不知道大明江山已经摇摇欲坠。李自成、张献忠已在关中一带渐成大势,而努尔哈赤的铁骑已经几度兵临京城,难道真的要胡马窥江之后,这些人才会感觉战火的紧迫?大明江山啊……这次江南之行本是为催粮征饷而来,却陷入红颜的包围圈,如何了得?他转而又想:“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上下腐败岂我独力能挽浊浪乎?昨夜的昏暗云雨又涌上心头,如此销魂之地非凡夫所能抗拒呀!
  一丝琴声钻进他的耳膜。他不想听。但琴声依旧固执地朝他的耳朵里钻,而且扰乱了他的思绪,似乎那琴声正顺着耳朵朝下钻去,要安抚他那颗有点燥热的心。他渐渐被吸引了,听出是一曲《胡茄》。这首曲子非一般人所能弹奏,相传为汉末蔡文姬谱就,曾感动具有帝王野心的曹操。向迎天不禁惊奇。这位新科状元本来就有扫平宇宙的抱负,内心视曹操为偶像。此刻听到《胡茄》自然深受感动了,忍不住朝琴声飘来的方向望去。这一望非同小可!
  只见离大船五六丈远的岸边有一架伸入水中的竹栈,一位红衣少女正俯身古琴之上弹得如痴如醉,她身后聚集的看热闹的人,大约有七八十人之多。其中有老人、杂耍艺人,有担着担子的小卖商贩,有摇折扇的书生,有粗陋的轿夫,有光着膀子的儿童,这些人都像被吸在磁石上似的,居然毫不嘈杂,因而琴声更加清纯。向迎天也被少女的美貌打动了心,也看得痴,甚至忘了琴声。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秦淮河上,岸上的围观者发出一阵嘈杂的叫好声,向迎天才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
  这时,那红衣少女抬起头来,双眼望着向迎天,目光哀怨而动人。向迎天从那双明亮的眸子中看到对自己的请求,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显然这是个欲在画舫中争宠的女子。他正待发话,一位侍女端来一壶酒请他享用,他伸手端起一杯酒时,琴声又起。这次琴声则柔曼如雾,仿佛满天都有柔情在飘飞。那红衣少女亮开嗓子唱道: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
  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一曲唱罢,向迎天听得那字正腔圆的优美歌喉,早已情不自禁,他高声叫了一声:
  “好!”并将手中的镀金酒樽朝空中一掷。金樽在空中飞了一个弧线,扎入水中。岸边几个看热闹的儿童尖叫几声一起朝水里扎下猛子,都想捞那个金樽去换碎银子。
  一叶小舟将向迎天送到岸边。他拱手一揖道:“南阳向迎天,这厢有礼。”岸边的红衣少女笑吟吟道了个万福,眉宇之间有秋波在穿梭。两人明眸闪亮,有无形的丝正穿越夏日午后的艰滞时光在空气中灵活地联接。这时,旁边的那几个儿童正为金樽进行着拼死搏斗,两人朝孩子们会心一笑。
  其实,红衣少女正是董小宛。当她和向迎天一起坐在大船上时,舱中的人们才陆续地从睡梦中醒来。一个女人在四处寻找她昨夜丢掉的绣花鞋,她到处张望,根本就不再乎露在外边的大片雪白胸脯,惹得岸上人频频喝彩。
  董小宛和向迎天扯了许多闲话。向迎天被她的美貌和学识深深地迷住了。但时间还早,两人就在船头下棋。小宛不是向迎天的对手,撒娇说:“白棋和黑棋我都不想下,我想下红棋。”向迎天便叫来几个女侍用胭脂将白棋全都涂成红色,乐得小宛直笑。向迎天瞥见她娇柔的舌头,心里怦怦直跳,慌忙咽了几口唾液。
  晚宴开始之前,董小宛遇到了柳如是。柳如是惊讶不已,两条眉毛被瞪圆的眼睛挤得向上呈圆弧状突起,刚好配合了张大的嘴唇形状。小宛很想将一枚鸟蛋放进她嘴里,可惜没有鸟蛋。两人相互牵了手到船边。听小宛说了下午的精彩表演,柳如是佩服不已,连称“妙计”。
  船上的人越来越多,男的多是官宦人家,女的多是秦淮名角。柳如是不停地给小宛作介绍,“这是某某举人,那是某某都御史,这是某某大姐……”董小宛自幼在画舫中长大,对于迎来送往这套礼数早就谙熟,因而在这人群之中应酬自如。
  所有的男人们都暗暗侧目,都在内心猜度自己能否有艳福消受这个美人。
  董小宛倚在窗前,想独自避开一会儿,她有点后悔,这般嘈杂之地她没有把握自己是否会担当一个合适的角色。一个男人忽然凑到她的面前,手里握着柄有碧玉坠子的扇子,另一支手则大胆地来牵小宛的手。小宛畏缩地一退,那人嘻嘻笑了起来,干脆收扇入怀,张开双手要来抱她。董小宛生性机警,眼见着人多不便叫嚷,便一翻身做了个倒插花式到了绮窗外。那位公子扑了个空,朝小宛叽叽咕咕骂了些脏话,自回舱中去了。
  董小宛站在一盏角灯下喘息初定。她听到身后有人说:“好大胆的妹妹,连朱爵爷的公子也敢戏弄。”她回首看时,却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丽女人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小宛说道:“那人满肚子坏水,怎么戏弄不得了?”那女人笑道:“真是个刚烈女子,是个好妹妹。”
  这个女人就是名噪一时的李香君。她告诉小宛:“我俩还是师姐妹呢!”小宛猛然想起小时候听苏昆生说过:“几年前有个叫香君的师姐也跟你一样聪明。”苏氏在旁说道,“那个小妖精真不成体统,竟敢光着身子在街上玩耍。”小宛当时想象那一定是个极丑陋的女孩。不想今日一见,却是天仙般的一个美人。董小宛觉得有这样一位师姐真好。两人就站在船舷边说了许多知心话,非常投机。
  其时天已黑尽了,两个站在船舷边的女人由于背对着灯火辉煌的船舱,远看像两个优美的皮影。那几条连在一起的画舫晶莹剔透,从高处望去像一道即将出现的彩虹。
  董小宛和李香君正谈得开心。柳如是急匆匆地跑来,拉着两人说道:“你两个还在这儿开心,状元郎不见小宛,我看他神不守舍呢,快跟着来,舞宴快开始了。”
  三人回到舱中,向迎天坐在上首宾座上茫然回顾,猛然看见董小宛,笑容立刻驱散了愁云。他举起酒杯朝小宛致意。
  此刻舱中弦乐大作,几名半裸着酥胸的舞女鱼贯而入,在舱厅中演起《唐宫红叶》的“醉胭脂”一段歌舞。小宛持酒,香君把杯,两人分列状元郎左右,殷情地劝他欢饮。向迎天兴致高昂,左抱右拥,觉得自己像帝王一样,寒窗苦读中带来的忧郁和伤感气质被轻轻剥落,露出了人性中作乐无忌的另一面来。其它那些官员公子们眼见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他怀中娇态可掬,心中甚为惋惜,都有些吃醋,但不便冒犯状元郎,只好将心头的欲火发泄到其它歌妓身上。舱厅中充满浪笑娇吟,场面混乱不堪。李香君本是风月场中久经风雨的人,心知小宛还是处女,怕她在这种淫乱场合中轻易失身因而掉价,便顺势滚进向迎天怀中撒起娇来,使他不得趁机犯了小宛的身子。董小宛虽然在画舫中长大,小时候就看惯了狎客的表演,但如此浩荡的淫乱场面却是第一次经历,心里害怕。柳如是一边陪夫君喝酒调笑,一边观察着小宛这边的情景,她和李香君的想法一样,都想保住小宛的身子。
  柳如是眼见小宛面色惶恐不安,便对夫君钱牧斋耳语一阵。钱牧斋深知青楼的一些内容,便点点头。夫妻俩一起走到状元郎身边请求告辞,小宛也趁机起身告退。向迎天本欲牵住小宛的衣带,被香君一个香吻推得向后仰倒,只得由小宛随柳如是去了。柳如是一直将小宛送回家中。
  向迎天见走了董小宛,兴致顿减,用力将李香君抛到一边,独自饮起酒来,李香君陪在一旁,偷偷在眼角抹了点辣粉,立刻就泪流满面,一副悲戚戚面孔,好像天大的委屈全落在自己头上似的。向迎天瞧着这个泪美人,只道是自己刚才伤了她的心,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便扔了酒杯,抱起酒壶猛灌一气,直到把自己变成一烂泥,瘫倒在李香君的裙子下。
  清晨,向迎天独自坐在船头,闷闷不乐,心里想着董小宛。他想:这个女人应该是我的。李香君轻轻走到他身边,他头也没回,问道:“怎么才能搞到那个女人?”
  李香君在他身边斜倚船舷坐了下来。她知道他是问董小宛。她说:“小宛是个贞洁的女人。”
  “不,从来就没有贞洁的女人。”向迎天武断地说道,“女人就像珠宝一样渴望尝试不同的皮肤。有些女人保住了贞操,只是因为没有人去发掘她,并不是她不愿这么做。”
  李香君叹了口气。她私下里认为自己如果不是命苦,就是个可以保住贞操的人。小宛妹妹也是个苦命人儿。
  向迎天用眼角瞥了几下李香君,继续固执地问道:“怎么才可能得到她?”
  “钦差大人若真心要得到董小宛,就得备一份丰厚的彩礼,简约地搞点仪式,名花就归你了。这是秦淮河上初次应客的规矩。”
  向迎天皱皱眉头道:“妓女也想有嫁娶之礼?狗屁规矩!”
  李香君心里有些不快,却不好惹恼这状元郎。镇南王爷朱启丹曾再三吩咐,谁惹出事来,谁就从秦淮河永远消失。她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秦淮河的姑娘分为南曲和北曲两种。
  秦淮河南边称为旧院。旧院从前叫大院,系先帝太祖所设。那旧字门楣上至今还挂有一付对联,系太祖御制,上联是: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下联是: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好对联!”向迎天拍掌称奇道:“太祖真是圣人啊!”
  “至于秦淮河以北的北曲,则大多为下三流人物逗留之地,非南曲的姑娘们所为。”
  “这么说,董小宛属于南曲世家?”
  “对。大人若得小宛,保管你终生难忘。只是常言道入乡随俗,大人还是略作准备,待奴婢亲去她家迎请,好事自成。”
  “好吧。”向迎天下定决心今夜小宛非他莫属,因为明天他就要打道回府了。
  留都城的大小官员都想巴结钦差大臣,大多希望借机行贿。所以很快就备了一份丰厚的彩礼,由李香君和柳如是前去说媒。
  当蒙着头盖的董小宛被李香君牵上画舫时,已是夜色低垂,华灯高挑了。画舫上专门布置了新房。四周挂满飘逸的红色窗纬,地上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再加上粗大的红烛的照耀,舱中像烈火一样红,仿佛夏日黄昏堆积在天边的红霞被全部贮存在这里。地毯之上铺了一张阔大的凉席,这就是新床了。董小宛在一阵鞭炮和锣鼓声中怀着莫名的哀愁心情被寇白门和卞玉京扶着进入了血红的内舱。她一生的真正起点在秦淮河悄悄涌起的雾岚上摇晃不停。
  寇白门和卞玉京将她牵上凉席,帮她脱去所有的衣装。董小宛鲜活的裸体在烛光中闪着桔黄的诱人光焰。寇白门和卞玉京也是秦淮河上有名的美人,她俩几乎同时感到董小宛是秦淮河上最完美的女人。她们压抑不住羡慕之情。
  董小宛自己却羞愧得紧低着头,想着即将到来的时刻,心里莫名地恐慌,但内心又在兴奋、期盼。灵和肉正在各自的立场上发生分裂和变形。她听说过那痛心的一刺。
  寇白门和卞玉京吻了她的面颊,将一条白毛巾搁在她的大腿上便双双告退。当状元郎跨进舱来时,董小宛就闭上了眼睛,她嗅到舱中飘满洋槐花的香味……
  那天夜里,董小宛喊痛。秦淮河听到她的叫喊却无动于衷,河水像往日一样带着轻轻的哗哗声从她身下流过。这条河听惯了太多女人的呻吟,它不在乎承受更多处女的血。它本身就是一位涂着胭脂的妖冶魔女。灯影绰约,浆声忧怨,夜色雾一般宁静。
第三章 柳敬亭与吴应熊
  在一个月白风清的秋天的后半夜,三辆大车载着董小宛全家及其全部家当悄悄地穿进钓鱼巷,停在一座带着阁楼和花园的大宅前。大脚单妈打开院门,人们便开始朝里搬东西。
  几匹拉车的马感觉背上的压力越来越轻,愉快地喷了几个响鼻,蹄子轻快地叩着石板路面。长长的深巷中飘溢着菊花的味道,露水打湿的楼台像植物一样低垂着头。
  一切安排停当,天也快亮了,董小宛却没有睡意。连续几个月的繁忙应客生活,已使她习惯晚上欢笑而白天睡觉的习惯。这样的生活虽然挣了很多银子,却也令人厌倦,这也是她为什么要搬到钓鱼巷居住的真正原因。她以为这样就能避开狎客的无聊脸嘴,但是她却没料到狎客就像苍蝇搜寻烂肉一样能够准确地找到妓女的隐身之处。
  董小宛坐在阁楼的窗户边,拔下银钗,任盘起的长发瀑布般飞泄而下。那枚银钗使她想起了向迎天,这是他留下的唯一赠物,她曾私下里幻想过状元郎会娶她呢。向迎天回京时,曾专门前来告辞。她看到向迎天在马上回头看了自己三次,当时她内心在呼喊:“娘呀,娘呀,你看他回头望我呢!”
  多奇妙的人生啊,仅仅是一夜之间,向迎天就像剥皮一样剥落了笼罩在她身上的神秘,使她像诞生时那样能够赤裸裸地面对生活。幸福,或是厄运?女人在这时往往弄不清楚。
  一个被当今状元染指的女人自然不是平凡的女人。董小宛就像一个奇迹,立刻使留都炸开了锅,街头巷尾流传着她的美丽传说。有钱的世家子弟都渴望有幸和她同欢。她的名气也就传出秦淮河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居所门前,每天车水马龙,浮华不可一世。但浮华也是一种负担,董小宛已经无法忍受自己的浪荡生活。
  董小宛搬进钓鱼巷的第三天,三位要好的姐妹首先前来拜访,她们是李香君、寇白门、卞玉京。那天,秋高气爽,四个女人便坐在院子中嬉戏,忽然有人提议大家来联句。李香君说:“就以菊花为题。”卞玉京首先抢着说:“我出第一联。”
  众人相互望望都说可以。
  “月白照画楼,黄花遍九州。”卞玉京刚念出这一句,便被寇白门一把扯得坐下来:
  “玉京妹妹想骗人,这是前几天侯朝宗念的句子。”李香君听说侯朝宗名字,羞得满面通红。小宛见状,不知何故,便瞧了她几眼,李香君更觉得不自在。小宛便问:“侯朝宗是谁呀?”
  寇白门和卞玉京这时也瞧见李香君模样,两人就笑了,一起伸手去拉李香君捂在脸上的手。李香君也使出性子来,三人便扭住一团,笑成一堆。只有董小宛不明究里,“瞧你们三个的鬼样子,有啥好笑的瞒着我?”
  卞玉京嘴快,她说道:“侯朝宗是香君姐姐最倾心的男人,小宛妹妹还不知道?侯公子真是一流人品,可以说才貌双绝。”
  董小宛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道:“怪不得香君姐姐不好意思。”
  董小宛倍感好奇,便问侯朝宗的底细。寇白门接话道:“侯公子是复社的四大公子之一,风流倜傥,不拘小节,文采更加动人。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物。”
  “复社,复社是什么组织吗?”
  “小宛妹妹真是孤陋寡闻。复社是整个江南最有名的组织,复社中人个个了得,都是些当代名流。他们认为皇朝正在颓败,想复兴社稷,故称复社。”寇白门说道,“说实在的,我挺讨厌他们议论朝政时那幅臭斯文模样,好像他们个个都能扫平天下似的,其实个个都不得志。”
  李香君插话道:“甭提啥复社啦,咱们姐妹还是来联句吧。”
  寇白门道:“联啥句,我没兴趣了。”说完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石桌上的一枝菊花花瓣一根根拔了下来。她自言自语道:“这辈子也不知玩了多少男人,怎么就不让我撞上个中意的?”三人听了这话,也有些黯然。人和人之间,同命总是相怜的,四个女人一起有了共鸣。
  李香君为了活跃气氛,故意笑出了声问卞玉京:“玉京妹妹可否有过心上人?”卞玉京知道她的用意,便快活地答道:“几年前有过一个。”
  “谁呀?”董小宛问。
  “是个和尚。”
  寇白门笑道:“秃头也有艳福,肯定是风流禅师。快说说,他有什么佳话。”
  卞玉京拿起一个梨子边削边说:“他不是一般的和尚。他的法号叫佳弥,因为爱上一个大家闺秀遭到那女子父母的反对,便一气出家了。连皇帝爷都要请他讲禅。听说十八年前,他在京城讲禅,皇帝听得入迷时,他忽然不讲了。皇帝急了,便问何故,他说他突然看见两个儿子伏在肩上。皇帝就说:‘想有儿子还不容易,寡人赐你两个宫女。’一年后,他真的扛着两个儿子又进宫给皇帝讲禅去了。”
  “哈哈哈哈……”几个女人笑得前仰后合。桌上的梨子滚落地上,金灿灿的和地上的落叶一样不幸身处衰败的季节中。
  她们头顶的天空中正有一股寒潮在悄无声息地移动。
  三个女人告辞时,天已经黑了。
  说来也巧。第二天傍晚,佳弥和尚就提着一葫芦酒,扛着禅仗来到了钓鱼巷。他径直走去敲董小宛的门。门开处大脚单妈伸出半个身子说道:“死和尚,天都快黑了。化缘的时辰过了,就是佛祖也要睡觉呀。”说完就要关门。佳弥把禅仗一伸,卡在门框上,说道:“我不是化缘的。我要见你家小姐。”
  “小姐今天不舒服,不见任何人。”
  “她只是不见人。你看清楚,我不是人,我是和尚。”佳弥把禅仗使劲朝里面挤。
  大脚单妈抵挡不住,喘着气说道:“好好好,你等着,我去通报一下。看小姐见不见你。”
  佳弥和尚笑嬉嬉递上一张信封大的名字贴,侧着身子挤到院子中。大脚单妈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道:“就站在那儿,别乱动。”
  董小宛正在阁楼上照着《芥子园画谱》学画山水。惜惜在旁边细细地研磨一砚墨汁,楼房中飘浮着一股油墨香味,很像一丝淡薄的记忆,深处其中的人会感染上怀旧的气息。
  大脚单妈送来名帖时,董小宛刚刚提起毛笔在宣纸上点了一点。她接过名帖,看到佳弥的名字时,心中怦然一动:昨天卞玉京才提起这个人,他就来啦,大概是缘份吧。让我会会这个风流人物。便叫单妈准他进来。单妈觉得那和尚不成体统,心里怪怪的。走下楼来,朝和尚道:“我家小姐请你上去。”佳弥拔开葫芦朝嘴里灌了一口酒,将禅仗插在花圃中,朝单妈挤挤眼,朝阁楼走去。
  单妈扭头看他时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心里一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拴好大门,兀自捧着头坐在门槛上想。她想起小宛出世那天,她在船头倒血水时,瞧见的那个古怪和尚就是这个胖乎乎的和尚。难道是天撮的缘份?
  佳弥和尚走上楼来,看见案桌上铺着宣纸,便嚷着要画一幅大画。董小宛见他肥胖的身躯之中竟包含着一股非凡的气韵,知他是个拓落不羁之人,平凡礼节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便去一半人高的景泰蓝大瓷瓶中抽出一卷长七尺宽四尺的大宣纸,案上摆不下,就铺在地板上。这时惜惜端上茶来,佳弥和尚把手一摇,指指酒葫芦道:“贫僧以酒为茶。”
  待惜惜在一个大砚中磨完墨,董小宛便奉上一支巨大的羊毫笔。佳弥却道:“贫僧作画不用大笔。”说完,他就脱了鞋露出一双大脚来。董小宛和惜惜都很诧异,却未作声,只想看他有什么古怪手法。只见佳弥将大砚盘摆到地上,双脚伸进墨汁,然后笑哈哈在宣纸上走出五个脚印来。说来也怪,那五个脚印在宣纸上的布局非常合理,个个像游鱼一样鲜活,整个画面既活泼有趣又略具悲伤的感觉。董小宛拍掌赞道:“好画。”佳弥更是得意,又拿了笔在脚印上随便圈点几下,五条鱼就完整地呈现出来,没人能看出那是五个脚印。佳弥和尚在地板上也留下几个脚印,惜惜满脸不高兴。佳弥领会她的意思,笑嘻嘻地下楼去了。院子后面靠花墙处有一口井,当时秋风吹得猛烈,树木发出嘶嘶鸣叫,落叶飘飞在树影斑驳的地上,寒意袭来,佳弥却毫无感觉似地脱了衣袍,就用井边的水桶打上水来,从头顶淋下,水声哗哗直响。他全身水淋淋的,被淡淡的夜光一照,银亮银亮地铺上了一层幻觉色彩。
  大脚单妈刚要上床休息,听见水响,只道是小宛要用水,忙跑来帮忙。看见井台边一个肥壮的男人裸体,惊得叫了一声,她转身就跑,不慎踩上台阶边缘的青苔,着着实实摔了一跤。佳弥和尚听见她转过墙角还在骂:“死和尚,死和尚。”
  佳弥抬头朝阁楼望去。董小宛正倚在窗前静静地望着他。
  她背着对着烛光,像一片薄薄的剪影。佳弥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她的明眸正闪烁着光芒,像云层中的星星(云层中的星星也许是最冷漠的)。她头上的几根发丝被秋风吹起,流露出生机,否则,佳弥和尚会误以为那只是一幅画而已。佳弥和尚就这样提着水桶、光着身子,站在冰凉的秋风中看得痴了,偶尔有落叶拂过他的胸脯,发出干脆的碰撞声随风而去……
  那天晚上,佳弥和董小宛同床共枕。他的古怪行径连同房间中摇曳不定的昏暗的烛光一起成为董小宛最深刻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记忆更加鲜明,在她今后的一生中起着某种警戒的作用。
  和所有狎客一样,佳弥将小宛抱上床,他搓揉的部位和方式都不特别,总让人想起某种《春宫图》。那模样,使她想起哺乳的婴儿。她抚摸着他光光的脑袋,感觉像冬天的暖手炉一样烫手。就在她自身血脉奋张,咬紧牙关,张开双臂去搂紧佳弥和尚的身躯时,古怪的行径突然发生了。所有突然发生的事件,都令人措手不及。此刻的董小宛也同样措手不及。
  当时,一轮初升的明月挂在敞开的雕窗中间,分外明朗。
  伏在董小宛身上的佳弥瞧见她胸脯上的汗水反射的一片亮晶晶的月光,便抬头朝窗外望去,刚好看见一只蜘蛛顺着丝线从窗棂上吊下来,正吊在月亮的中心。恰好没有风,月亮就像被蜘蛛钓住似的静止不动。一片明净的禅机顿悟穿过了佳弥的思想,这是多年参禅的必然结果。他轻呼一声:“啊。”便欠起身离开董小宛,跨下床来。他站在房间中间,盯着窗外的明月,双掌合什朗声念道:“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董小宛坐在床上,她觉得一个从欲念巅峰抽身而去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但佳弥却做到了这一点。她似乎悟到了另一层极端精妙的不可言传的禅机,一刹那间窥见了人在天地间的本质。
  时光停滞了,不知过了多久,董小宛浑身滚烫的欲火也降到了最低点,心中渐渐一片宁静。她看见佳弥和尚穿上衣袍走到案桌前,拿起毛笔,低头沉吟。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走到光着身子的董小宛面前,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很安详地提笔在小宛雪白的胸脯上写了“春满花枝”四个字,然后,扔了笔,头也不回走了出去。董小宛静静地瞧着这一切,人却一动不动。
  佳弥和尚走到院门边,忽然想起什么,从衣袍中摸出一个布包裹,回转身,一下就从阁楼窗口扔进董小宛的房间。然后大步走出院门,消失在秋天的浓浓夜色之中。深巷传来几声清脆的狗吠。月亮正将秦淮河照耀得分外宁静,世界如在梦中。
  惜惜很早就上楼来收拾房间。董小宛犹自酣睡未醒,胸脯上的字已被汗水弄得模糊不清。她看见地上有个小包裹,便拾起来,知道不是小宛的东西,肯定是昨夜那个和尚留下的。
  她心里好奇,犹豫再三,还是将它打开了。首先是一层油腻的粗布,第二层是闪着金属光泽的丝绸缎子,第三层是一些碎棉花,第四层是一张绣花手帕,边角上绣着“卞玉京”三个字。绣花手帕里边是一颗彩色玻璃珠。惜惜从没见过这三种东西。她觉得很漂亮,便轻轻地拈在手中,偷偷地瞧瞧董小宛,然后拿到窗户边对着光线仔细地观察。光线透过玻璃珠射出玫瑰色的奇彩,她迷惑而又兴奋。
  小宛醒了,她的目光矜持,内心孤傲而又忧伤。惜惜从她眼底看见某种不属于她的东西,至少有一种像树林中的阴影那样的宁静是她从来都没感受到的。董小宛呵欠连天地下了床,她从惜惜手中拿过玻璃珠,边看边用手擦着眼角,忽然她眼色一亮,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惜惜看见几缕彩色的光线在她脸上旋转。
  “这是波斯彩珠丹。”她肯定地说,“我在媚香楼也见过一颗。”
  这时,陈大娘走上楼来。瞧见董小宛光着身子站在房间里:“乖女,小心着凉害病。我的乖女,你可是最怕吃药的人。”
  惜惜猛然从对彩珠的神秘感中醒悟过来,慌忙提着裙摆跑下楼去,提来满满一盆香汤让小宛沐浴。陈大娘已将大木盆摆在房中。
  房里水汽腾腾。小宛轻轻用手指擦去胸脯上的字迹。但那四个字却是一道她无法解开的谜,令她眉头紧锁。甚至在她未来生活中一些欢乐时刻,也会因偶尔想起这四个字而突然走神,变得忧伤起来。
  午后的秋日,艳阳照得人软绵绵的。董小宛坐在花园的石桌边,又一次凝视着彩珠。她想想在媚香楼看见另一颗彩珠那天正是她拜李贞丽为干娘那天。当时,李香君约上她和卞玉京以及郑妥娘在媚香楼玩麻将。董小宛那天奇迹般和了一把“十八学士”。众姐妹叽叽喳喳嚷开了,都说只有秦始皇才能打这手牌,董小宛肯定是有福之人。刚好李贞丽走上楼来,她也是秦淮河上有名的歌妓,是李香君的亲娘。她也来凑热闹,听得人说董小宛有福气,便道:“我的女儿有这种福气就好啦。”小宛生性乖巧,顺便就认了李贞丽为干娘,乐得李贞丽年轻了许多,当即就送给小宛一副银镯子。卞玉京在一旁作势要抢,被李香君和郑妥娘一把扯住,三人就嘻嬉哈哈地拉来扯去,忽然一粒亮晶晶的珠子从卞玉京身上滚下来,刚好滚到董小宛脚边。被小宛拾在手中:“好漂亮的珠子。”卞玉京慌忙抛开李香君和郑妥娘,从小宛手中夺过珠子。众姐妹围住她道:“啥宝贝?”卞玉京神气地昂头答道:“这是波斯彩珠。听说波斯胡人在广州卖五百两银子一颗呢。”
  董小宛又瞅瞅眼前这颗彩珠,再看看那条绣着“卞玉京”字样的绣花手巾。心想:这题珠子一定和玉京姐姐有关。
  董小宛刚要出门去见卞玉京,大脚单妈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宛感到一阵疾风扑面而来。
  她满面都是汗珠,站在小宛面前喘粗气,话也说不出来。显然跑了一段不短的路。
  “大……大小姐,那个和尚……”
  “和尚怎么?”
  “昨夜那个死和尚真的死了。刚才有人在桃叶渡口钓鱼,还以为钓上一条大鱼。没料到却是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尸体,我挤过去瞧得很清楚,就是昨夜那个死和尚。好吓人,全身都白花花的,好吓人,好吓人……”
  在秋天的艳阳之下,董小宛感到寒冷起来,脖子和面颊布满细密的鸡皮疙瘩,她脸色苍白。大脚单妈甚至觉得阴森森的,仿佛有鬼在身边俯视一样,忍不住全身颤栗。
  当董小宛怀着莫名的惶恐出现在媚香楼时,她却没有遇到卞玉京。李香君独自在走廊的向阳处一边晒太阳一边剪着纸花,那红艳艳的纸正隐约出现几朵荷花和喜鹊的轮廊。小宛坐到她身边,犹自心神不定,四处张望。李香君按住她的肩关心地问道:“好妹妹,有什么事?”
  “不,没事。干娘呢?”
  李香君朝走廊尽头一间紧闭的门噜噜嘴,小宛会意,问道:“又是哪一种风流人物看上我干娘?人越老越风骚,天没黑呢。”
  李香君拍拍小宛的脸,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人跟娘相好十几年啦。如今几年不见,当然有许多话要说。挺有才智的一个人物。”
  “谁呀?是不是复社的张天如?”
  “别瞎猜。这个人叫李玉。”李香君很佩服地对小宛说道:“他编剧本很有名,人称‘一人永占’,又号苏门啸侣。”
  “怎么叫‘一人永占’?”
  “他有四个挺有名的戏,分别叫《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
  江南人就把四个戏的第一个字合在一起来称呼他,所以叫做‘一人永占’。”
  “真有趣。”小宛朝那扇紧闭的门看了看。
  “听说顾横波、马婉容都是他的弟子呢。想来他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人物。”
  两人这样悄悄地说了一阵,董小宛因为心里有事,总是有些与往日不同。死的阴影在她看来正随着日光西斜在走廊里渐渐扩大,她自己就要被完全吞没了。李香君剪完手中的纸花,放下剪刀就立刻觉察到董小宛的不安,便询问究竟有什么事。董小宛从怀中掏出绣花手巾和那个诡秘的珠子,将昨夜的事和今天那个和尚的死粗略地讲给她听。
  李香君那天听卞玉京说爱上一个和尚,只当是开玩笑。这时才知道那是事实,心里也有些着急。“整天都不见卞玉京妹妹,我猜她肯定知道了发生的事。她可是有名的顺风耳,秦淮河上的事她不会不知道。咱们快寻着她,她现在不知道有多难过。”
  两人刚起身欲走,就听见走廊尽头那间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两人回头一看,李贞丽脸蛋红扑扑的正笑吟吟挽着一位中年儒士走出来,看见李香君和董小宛,慌忙从李玉臂弯中抽出手来。李香君叫声“娘”。董小宛挺恭敬地叫了声:“干娘”。
  李贞丽从自己的惶恐中定下神来,把李玉和董小宛相互介绍一番。李玉被董小宛的气质深深地打动,想把自己正在编写的一个剧本的女主角就写成这个模样,大概会很动人。
  李贞丽瞧出董小宛心神不定,用手轻捧住她的脸蛋,在她额角吻了一下说道:“宛儿,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太好。”董小宛又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当她说那个和尚在她胸脯上写了“春满花枝”四人字时,李玉在旁边忍俊不禁地说道:“好风流的和尚。”
  “‘春满花枝’是什么意思呢?”李贞丽问。
  香君道:“还不是指小宛妹妹长了对娇美的乳房嘛,男人就爱在上面做文章。”
  董小宛脸上悄悄升起淡淡的红云。李玉却没注意,他正用扇子敲着额角,仿佛许多智慧的火花会被扇柄敲出来似的。
  他自言自语道:“‘春满花枝’一定另有深意!”他低着头苦苦地思索。董小宛看见他眼角的鱼尾纹真的像鱼尾在轻轻摆动,他的思路从眼角流露出来。他忽然一拍双手赞道:
  “好深奥的禅机。”
  “快说说,什么禅机?”李贞丽很好奇,何况她这位老情人还可以趁机在两个小辈面前显显本事,以便她这张老脸也沾沾光。
  “这个和尚必死无疑。”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李香君急忙问。董小宛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望着李玉表情凝重的脸。
  李玉道:“春既已满了花枝,显然春已到达极盛之时。而一切到达巅峰的事物就是开始走下坡路之时,佳弥和尚一定是不愿意看到自身的枯竭,可能选择死。死实在是一件最能了却心愿的事。”
  李香君答道:“那和尚也应该满足了,毕竟还有知音留在世上呀。”她便扯了李贞丽的手,告诉娘说这个和尚和卞玉京妹妹还有些情缘。李贞丽说:“两个死丫头,快去寻你们的玉京妹妹,拿好言好语安慰一番。哎!咱们风尘中人只有自己帮自己。”
  董小宛和李香君各自雇了一乘轿子分头去寻卞玉京。董小宛从府院街过去,朝武定桥方向寻找,寻到大中桥,迎面碰到陈月思姐姐,得知卞玉京独自出城沿秦淮河下游去了。董小宛就叫轿夫朝城外走,轿夫却不愿去,直到加了几文赏钱他们才肯走。走到城外,轿子忽然朝右一歪,董小宛毫无防备,身子也跟着朝右歪,脸都吓白了。只看挂帘挑起处出现一张中年轿夫粗陋的脸,他笑嘻嘻地说道:“爷们今天多要了小姐的赏钱,心里过意不去,特意送你个礼物以表谢意。”那人便把一根粗布带子扔进轿中。随后轿子又四平八稳地走起来。董小宛觉得那张脸非常恶心。她拾起那根带子,却不知是什么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时,有个轿夫唱起歌来,显然是他即兴想到的几个句子。董小宛知道轿夫们唱的都是一些下流东西,忙捂住耳朵。
  可那轿夫的声音又粗又嘹亮,硬是从指缝间挤入耳中。只听轿夫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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