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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作者:高阳

_11 高阳(明)
  “你们都是来听他说书的?”李元旦问。
  “当然,这两天正讲《风波亭》呢!”
  冒全心想:就这样等到柳敬亭,恐怕也没多少说话时间,不如去河边寻他去。便打听到柳敬亭钓鱼的地方。于是又急冲冲出来。在城门洞碰见柳敬亭扛着鱼杆提着一串小鱼悠闲地走来,他认得冒全。说他不知道冒辟疆的消息,但杨龙友一定知道。三人又找杨龙友,路上许多人向柳敬亭请安,李元旦心里佩服。
  见到杨龙友才知道冒公子果然入了狱,冒全连夜赶回如皋。李元旦住在杨龙友家,伺机营救冒公子。他几次想蛮干,都被杨龙友阻止。
  面对冒全带回的坏消息,苏元芳当场昏倒在地。董小宛也摇摇晃晃,但坚持住了。她当即就决定去南京。她毕竟熟悉南京,她愿不顾性命救冒辟疆出狱。她带上了惜惜和茗烟,第二天就离了如皋,到了南京,眼中看着熟悉的街道和楼宇,心中感慨万千,她多么想在这街上自由自在地走一走,惜惜有几次都按捺不住想跳下车去感受自己成长的街区,都被董小宛极理智地制止了。
  到了杨老爷的官邸,茗烟先去叩开门,董小宛和惜惜跳下车,用长袖遮着脸跑了进去。马婉蓉快活地挽着她进了大厅。杨龙友本来在床上午睡,听下人说董小宛来了,仓促间也不及整装,趿着木屐跑了出来。众人相见之后,各自落座。
  问李元旦时,马婉蓉努努嘴道:“在后院打拳,疯子似的,把我那棵绿蕊梅树快打死了。”其实,李元旦因为寂寞,和杨龙友不是很相知,每天只得练拳解闷,他不知那棵梅树是马婉蓉的心爱之物。
  就在董小宛风尘仆仆前来南京的路上时,因为阿飘的帮助,冒辟疆在狱中的生活得到了切实的改观。
  那天上午天就变阴了。乌云在天空翻滚,远处响着闷雷。
  热不再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上。等到放风时,雨还没下。人犯们从不错过呼吸室外空气的机会,牢里实在太浑浊。
  冒辟疆来到牢外,地上腾起的热气差点让他呕吐起来。偏偏这天新来的一个狱吏要拿人犯开心,他叫人犯们排成队在场院中绕着圆圈跑步。玩了一会,他觉得不过瘾,便要挑个人出来玩“雄鹰”游戏。他眼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心里寻思要挑个弱一点的家伙,否则这只“雄鹰”飞不起来就太没面子。
  冒辟疆被他不幸看中。冒辟疆本来就文弱,加上囚禁生活的暗无天日,脸色更加苍白,配上漆黑囚衣就更加文弱了。
  囚衣上标着他的囚号:三百六十五字样,俗称号衣。
  新狱吏大声喊道:“三百六十五号,站出来。”
  跑步的人犯中没人应声而出,冒辟疆根本没习惯自己的号码,所以没意识到是喊自己。
  新狱吏大怒,顺手操一条皮鞭在空中抽得“叭叭”乱响。
  他大吼一声:“三百六十五号!”
  冒辟疆还是没醒悟。旁边那人犯急了,踢他一脚道:“小子,讨死,叫你出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囚号,刚好狱吏又声嘶力竭叫了第三声:“三百六十五号!!!”他应声而出。
  新狱吏让他走到面前,伸手揪住他的左耳,咆哮道:“你小子,耳朵没长洞眼,老子帮你钻一个。”边说边就把他拖到墙角,喝声:“站好。”
  冒辟疆深知狱吏因为长久看守犯人,他们也有坐牢的感觉,所以有些变态,折磨起犯人来就心狠手辣,而且越反抗越厉害,当下只好咬紧牙关忍受住马上就要发生的折磨。
  新狱吏像握一柄长枪似的紧握鞭杆,掌背青筋暴胀,脸颊上咬肌绷成三块,听得见牙齿的“嚓嚓”声。
  冒辟疆没敢再看他。
  “嘿!”
  新狱吏用力把鞭杆砸向他耳朵……天边滚过一声闷雷。
  冒辟疆本能地侧了一下脑袋,打击依旧很沉重,耳轮血肉模糊,他当场昏倒在地,从此左耳有点失聪。
  新狱吏使劲踢他两脚,见真的昏了,便骂骂咧咧走去提来一桶水,淋在他的脸上。冒辟疆悠悠醒来,左脸火辣辣的,脑袋里不停地打雷,还有蝉鸣声,他站了起来,依旧摇摇晃晃,瞧他昏乎乎的样子,新狱吏又提来一桶水,从他头顶淋下,他脸上突出的部位都成为屋檐似的朝外滴水。
  但是,惩罚还没有结束。
  新狱吏看见他一身发抖,而有些兴奋,肚子也鼓胀起来,不得不松开裤带重新挽了一个结。他说:“小子,过来,你是雄鹰。”
  冒辟疆必须飞翔!
  飞起来之前,他必须双脚站直靠拢,身体尽量前倾,与地面保持水平状,然后两手侧平举,宛若张开的翅膀。狱吏叉腰站在旁边,等着最佳时机,他汗水直淌,从敞开的衣服可以看见胸毛上亮晶晶一片。
  冒辟疆双腿微微颤抖时,时机就来临了。他抬脚踢向冒辟疆屁股。这一脚的踢法很有讲究,要用内脚背的大部分踢中屁股翘出的最高点。老狱吏曾说:“这样,你的力气才能贯穿他的身体,通过脊椎传递给脑壳,让脑壳带动全身飞翔,最佳的时候他会离地飞出三尺外,如果你懂得享受,你会从杂乱的声响中听出空气的撕裂声,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像结婚一样的幸福。”老狱吏吐了一口痰接着说:“小伙子,记住,技巧很重要。一定要用内脚背踢。否则会踢伤大脚趾。你去问问,哪个老家伙大脚趾没断过?哪个没有关节炎?都是年轻时不注意技巧弄成的。”那时他还年轻得唬人,如今早已掌握了娴熟的技巧,成了唯一没伤过大脚趾的人,今天刚来到这个牢子,他岂能不表现自己,这一脚踢得很准确讲究,冒辟疆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他弄不懂自己怎么这样文弱或轻灵竟然轻飘飘地飞了出去,他把原因归究于双腿站软了以及那加在身上的前惯力太强了。他用双手尽力撑住了下跌的身躯,但脸还是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他站起来,嘴角流出了血。他紧咬着牙关,绝对没有屈服的意思。
  新狱吏盯着他看了几眼,说道:“噫!你小子还是块硬骨头。”说完又是一耳光,打得他又一阵摇晃。其他那些狱吏只是简单地笑了笑,在他们眼中见得太多,不足为奇,那些囚徒也多半经历过,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样子,只有复社的几个人站在远处敢怒不敢言。
  这时,一阵锣响,放风的时辰已过。囚徒们又各自回牢房,新狱吏认为时光过得太快,他还没有过足瘾。他踢了冒辟疆一脚道:“妈的,滚回牢里去。”
  冒辟疆头里嗡嗡响,想着牢狱之灾遥遥无期,他就叹气,绝望开始进入心灵,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牢房。出于一种躲避风雨的本能反应,他认为那是他的家。他站在牢门前,回首留恋地看了一眼天空,天边的风雨被他发现,雨张起雾蒙蒙的白幕,不久就会下过来,噼噼叭叭打在青瓦上。
  就在他要跨入牢门的刹那间,一个狱吏大声叫道:“三百六十五号。”这次,他知道是叫自己,向前跨出那只脚悬在空中,他回头茫然地看着这个人,只看见满脸雀斑,那人恭敬地说道:“冒公子,请跟我来。”
  太不可思议了,牢里有人叫他冒公子。他不知什么样的命运又笼罩下来,茫然跟着狱吏走。通道显得太长,他猜测有某种神秘的惩罚在等待自己,否则,这狱吏不会那么恭敬,他见过太多的人在恭敬之中掩藏恶毒杀机。也许是要拷问?或者干脆让自己悄无声息从这人世消失?他听说过暗杀。
  但是,他没料到是个比较好的转机。当他面对一个陌生的师爷模样的人时,依旧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是在一间单独的房间中,狱吏极恭敬地退出去,并顺手带上了门。两人互相审视着,都没开口。俩人都听见夏日午后的暑雨打在屋瓦上,起初是零碎的,像鬼撒的沙子,然后就连成了一片,可以想象满世界陷在雨中的样子。刚才还声嘶力竭的蝉鸣像几点狂燥的火焰,被雨一淋,便熄灭了。
  师爷先开口说话。他是当朝兵部尚书马士英的家奴,现在阿飘的厅院做管家。冒辟疆听见阿飘,心里一震。
  原来阿飘亲眼目睹冒辟疆被抓走,心里极其难受。派去探听消息的回来告诉她被囚在什么地方之后,她便思虑着救他的良策,但想来想去,总是缺少一个合适的人,她在南京城举目无亲,这时更加感到孤立无援。她也知道马士英痛恨复社人物,且生性多疑,如请他开恩放冒公子,也许会适得其反。
  她苦思不得其法,最后将注意力集中在管家身上。这个人是个相当能干的人,但他是马士英的心腹。怎样才能成功地利用他呢?一天深夜,她想到范丞相当年劝他勾引冒辟疆曾说过的一句话:“任何时候,美丽的女人都可以利用肉体获得最大的利益,就看你会不会用。”她顿时茅塞大开。
  阿飘成功地勾引了管家,尔后成功地控制了他。每天夜里,管家便魂不守舍地冒险翻过一道道矮墙,来到她的房中,她知道他一定会来,来得越多越有把握,这样的偷情令管家恐惧,他一辈子只尝过丫环的滋味,从来没敢对主妇有非份之想,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快老时能够消受如此的艳福。在等着他来的时辰里,她小心地穿上一条宽大的裙子,里面连衬裤都没有,她认为可以方便地节省时间,一见到这位神思恍惚的管家进来,俩人招呼都来不及打。他惊慌失措地迎上来,喘着粗气,把裤子退到膝窝,上衣仍然扣着可以少费点事,鞋仍然穿着,心神恐惧地干那事。他心中只想快点离开,她还没有满足时,他已经精疲力竭地重新扎好裤子,溜之大吉,快速穿过门前的一盏灯笼,弓着身子窜入阴影。阿飘对着黑暗发出了冷笑。
  一天早上,阿飘叫住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爱我吗?”
  管家吓得魂飞天外,战兢兢道:“当然。”阿飘又问:“愿意为我做点什么嘛?”
  “奴才万死不辞。”
  于是,管家便包下了救冒辟疆的事,他觉得这并不难,做起来却有点棘手。他是怀着好奇的心情来探视冒辟疆的,凭他那块马士英家的招牌,狱吏们已经畏惧他三分。
  管家一走,冒辟疆的境遇就得到了改善。典狱长认为释放他将是必然的事。便把冒辟疆关进最明亮的一间牢房,让他享受到了狱吏们为他服务的乐趣,管家不失时机地给典狱长孝敬些碎银子。
  不管条件多好,这里毕竟是牢房,是没有自由的地方,冒辟疆想到阿飘一定有办法把自己救出去,心里便平静了,把这里当作暂时的也是此生必然的一处不如意的客栈。
  管家又一次来看他时,问他有什么需要?冒辟疆突发奇想,何不多看点书打发时间,正好可以将平时没空读的书读一遍。管家说:“几本破书何难?”第二天便有专人给他挑来两箩筐的各种书籍。
  杨龙友出门去打探消息,李元旦和茗烟每日在南京城里游荡,由于来了太多的新贵,城里的什么东西都贵,茗烟最爱吃的油炸麻雀卖价也翻了两倍,让他着着实实地抱怨了几天,董小宛和惜惜却不敢露面,幸而有马婉容不时的安慰和关怀,她心中的焦急才没有让她闷出古怪的心病。
  打探冒辟疆及复社众公子的情况没有多大进展,无非是关心他们的人在猜测之上又加上些新猜测,事物由于大家思路上的不一致,呈现出众多的可能性,就像滴在宣纸上的一团墨,被不同的人朝不同方向吹出一条条线索,无数的放射线没有一条正确,很难理出头绪。另一方面,由于南京城是有名的狎妓胜地,官宦们大肆收罗秦淮美女,用来夸耀自己的财富,所以杨龙友不断地捎回来一些坏消息。
  董小宛本是秦淮河上最有名的角色,一旦被权贵官宦发觉,必然不可幸免将招来麻烦。她本来想秘密地去探望柳如是、李香君,但顾忌惹来横祸,兴许救不了冒公子,连自己都要沉陷苦海,也就只好耐着性子躲在杨龙友家,忍受着对姐妹的思念之情。
  谁知连杨龙友家也不是久留之地。这天,杨龙友急冲冲地跑回来,在马婉容和董小宛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了好一阵子,马婉容一边怜惜地替他擦脸上的汗,一边狠狠问道:“死老头,急什么?什么事都会被你搅得仿佛天塌下来似的。”
  “唉!大事不好!”杨龙友喘息初定,狠狠一拍大腿道。
  董小宛听他口气,心里一惊,只当是冒辟疆出了什么事,脑中嗡嗡,眼底发黑。马婉容也这么想,慌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声音带着哭腔。
  杨龙友道:“不知是哪个狗杂种,告密说宛君在我这儿。马士英要派人来请你去演阮奸贼的《燕子笺》。”
  这个消息无疑也是一声炸雷。但董小宛却冷静地处理了它,毕竟不是冒辟疆的坏消息。于是,董小宛匆匆离开杨府,到城外五十里处的一家客栈住下来。为防意外,李元旦终日戒备地守在左右,只由茗烟城里城外地联络。
  这家客栈地处秦淮河边,董小宛从不出门,常常凭窗眺望阳光下的波光柳影,勾动她对往昔的深深怀念,心酸和欢乐重上心头。惜惜安慰着她,她的忧伤感染了惜惜。
  “忧伤使女人美丽。”李元旦坐在宽敞的饭厅角落看见出来散步的惜惜得出这个结论,惜惜比他刚到冒府时美丽得多,真是奇怪,有些女人总是能够越变越好。李元旦这样想了想,又重新埋头啃那条粗壮的猪肘。惜惜站在门前,看着大路,正午的阳光照耀得大路惨白,只有几个零星的人在赶路,另外有两头猪和两群鸡在无精打采地闲逛。惜惜也不知道自己要看些什么,仅仅是眺望而已。
  她远远地看见骑马而来的茗烟,透过空气的稀薄振动,以及马蹄在干旱已久的路面连续地敲击而起的灰土,她看到了茗烟脸上有许久不见的笑容,愉快的笑容,一切成为笑容的背景,它像一块礁石冒出了忧伤的海平面。惜惜依着门框笑了起来。
  茗烟带回了令人欣慰的好消息。今天,杨龙友拿出一百两银子,成功地让典狱长闭上一只眼,从而穿过三道森严的监牢之门,探视了冒辟疆,了解到他的现状以及他捎给董小宛的一句话:“我已没有生命之忧,南京危险,宛君请速回如皋,切勿因为我又陷火坑。”
  这句话令董小宛感动。终于听到了冒辟疆的确切消息,使她胃口大开。吃饭时,惜惜以为她要将这段时期欠下的饮食全补进肚子。
  夜深了,董小宛坐在青灯之下苦苦思索着解救冒公子的方法。她把灯挑得很亮。店主在过道里拦住惜惜,央求她去求求夫人节省点灯油吧,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东西都贵,惜惜给他二两银子,叫他将店里能点的灯通通点上,要挑到最亮的程度。
  在漆黑的夜里,小店像一颗明珠,几里之外都能看见它的光芒,都猜不透店主搞什么鬼,白耗那些灯油。游移在夜幕中的无形的智慧如游丝般向小店靠拢,汇聚成一股力量冲进董小宛心中,使她通过仅有的一点消息便渐渐地解开了无数个死结,找到了解救冒辟疆的关键所在,也是唯一可能的办法。
  她的焦点最初集中在那个不曾谋面的女人身上,这个阿飘既然可以在两个巨宦之间做干女和小老婆,想必是一位异常美貌的妇人。冒辟疆怎么也会与这样的女人有深厚之交呢?
  她如此倾心相救,其交情非同寻常。想到这些,董小宛就有点吃醋,傲气使她将焦点从阿飘身上移开,她一定要靠自己的办法来解决。怎样解决呢?唯一的办法便是越狱。她从冒辟疆所处环境细节开始想起,最后将焦点集中到挑书进去的箩筐上,智慧像一道急切的闪电划破了长空,闪电又变成剪刀,唰唰唰剪去了所有的细枝末节。最后只呈现了一只箩筐,金光灿烂的箩筐盛满了希望。
  为了明显地看见白天的来临,她叫惜惜去找店主灭掉所有的灯。她自己先灭了灯。店主本已睡下,此刻一边灭灯一边嘀咕:“真是活见鬼,一会叫点,一会叫灭。古怪!古怪!”
  鸟儿天上鸣一下,又地上鸣一下。然后不管天上地上都是鸟鸣时,天就亮了。
  董小宛叫来茗烟,茗烟心里不太痛快,他还没睡够。又不便抱怨,一只手用劲在脸颊上搓着一粒眼屎。她知道他的心思,但此刻由不得他,她有更急的心思,她要证明昨夜的所有设想,萝筐是个关键。茗烟听说是去核实一下箩筐的大小,便抱怨起来。董小宛严厉地说:“别说吃早饭,查证不了,永远莫回来!”茗烟听说如此严重,再不敢多嘴,打马直奔南京城。
  董小宛始终在数着店里的一架滴漏,时光过得真慢,午时三刻,茗烟回来了,为了防止自己说不清箩筐的大小,他特意买了一只相同的箩筐。
  李元旦也不知箩筐有何用。董小宛叫他试着钻缩进箩筐时。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钻进去。他站起来的一刹那便明白了董小宛的用意,因为他的身高跟冒辟疆差不了多少。他大声叫好,董小宛满意地笑了。
  接连几天,董小宛和李元旦细心地推敲了整个行动计划的细节,李元旦亲自进城去考察了三次地形,一切显得万无一失,她才叫来惜惜和茗烟,告诉了他俩营救的计划。茗烟赞叹道:“夫人真是聪明绝顶。”董小宛打了他一下道:“现在不是奉承之时。回头到你家公子面前去说。”董小宛又给他们派了任务,各人信心十足去做自己那一份事。
  又过了几天,所有环节都已打通,杨龙友甚至收买了一名狱吏作内应,一次营救行动正式展开了。
  冒辟疆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只得忍受着,牢中定量分配的饮食总是吃不饱又饿不死。现在书籍也不能给他安慰了。他刚刚发现原来书只有几本可以读,其他都不屑一读,按照这样的现点,那一箩筐书只有《孟东野集》值得一读。他很沮丧。如果不是昨天杨龙友悄悄告诉他越狱的计划,此刻他将不知如何度过了。
  挑书人担着一对空箩筐悠哉悠哉的走过三道防备森严的院门,他挑中这个时刻,是因为狱吏们都急着换防回家吃饭,放松了警戒,加之这是留都最牢固的监狱,也许连鸟儿都难以飞越。看见挑书人,冒辟疆免不了心里一阵紧张,他将要经历生死攸关的历险。
  两个狱吏跟着挑书人走进来,他们说要监督,挑书人极明白事理,知道他们是想敲诈几枚小钱,便给他们每人二钱银子,说兵部尚书的夫人有话捎给冒公子,二位请给点方便,两小狱吏得了钱,自去站在门外等着。
  冒辟疆和挑书人交换一下眼色,立刻行动起来。先把部分书弄到床上,盖上被子,就像睡了一个人似的,伪装得很巧妙,不走近看便看不出来。然后冒辟疆钻缩进一只箩筐,上面盖满书,剩下的书全装进另一只筐。
  挑书人心里也紧张,担起担子朝外走时忍不住哼着歌。狱吏锁了牢门,朝里看看,冒公子已经睡在床上了。狱吏嘀咕道:“他妈的,快吃饭了还睡。”
  第一道院门顺利通过。第二道院门却遇到麻烦。一个年轻狱吏突发奇想,要挑几本书带回家去看,挑书人急道:“这是府上的藏书,一本都少不得。”
  年轻狱吏笑道:“偌大一座王府,少几个女人都没人问,少几本书还露馅,老子不信。”
  挑书人骂道:“放屁。你小子杀猪匠穿长衫——装秀才,你小子斗大的字认得几个?”
  年轻狱吏有点冒火,索性伸手去抢,一位中年狱吏慌忙挡住他道:“别动手,冷静点,你什么时候又想看书呢?”
  “我听人说书里有什么西厢、东厢之类的好故事,骚得够味。”
  挑书人一跺脚道:“你不早说,原来想看这种书。其实书也没什么好看,明儿挑书来,送你几张《春宫图》。”
  旁边的狱吏们都嚷道:“多带几张来,咱们也瞧瞧。”
  年轻狱吏道:“明天一定带来?”
  “当然,明儿挑一担书来,谁叫你关了一位了不得的书呆子。”
  中年狱吏本来受了杨龙友的钱,眼见危险已过,忙推着他朝外走,边走边说:“快回家吃饭去,别让你老婆等急了。”
  挑书人顺势过了第二道门,远远看到第三道门,中年狱吏便大声说道:“兄弟们,明儿早点来,这位爷给咱们送‘春宫图’看。”
  “老家伙,要最好看的。”众狱吏都说道。
  “当然,当然。”挑书人满口答应。还说:“不好看斩我的脑袋。”
  于是出了第三道门,已经到了大街上,中年狱吏道:“老伯,慢走。走好啊!”
  挑书人转进一条小巷,便飞奔起来,然后又转进一条小巷。李元旦和茗烟提着刀等在那里,旁边停了一辆马车。
  担刚放下,茗烟叫声公子,冒辟疆知道脱了虎口,从箩筐猛然站起,救命的书哗啦哗啦撒了一地,李元旦一把拉住他就往车上去,茗烟扔给此刻已瘫软在墙角的挑书人一袋银子,也跟进车里,大车轰隆轰隆向城外奔去。冒辟疆脱去囚衣换上备好的长衫。茗烟开口便道:“咱们夫人真是神人。”
  且说那挑书人稍息一会,知道出了这种事,南京也呆不住了。乃当场逃走他乡。那担书如废物般扔在原地,一位老太婆远远地守着那些书,到黄昏时确信没人来要,便兴高采烈起来,她感谢观音菩萨显灵,让她八十岁上终于拾到这么多值钱的东西。但她高兴得太早。三个狱吏厉鬼般转过墙角,怒气冲冲地踢了几脚,箩筐翻了几个跟头,原来开饭时,他们发现走了冒辟疆,四下追捕,此刻只好将书弄回去交差,老太婆眼见到手的财物被人抢走,伤心得捶胸顿足大骂人心不古。
  而此刻,冒辟疆和董小宛同乘一辆车飞奔在回如皋的路上,俩人经过这番风雨有千言万语需要叙说,最忧伤的话都会引来一阵笑语,人们就是这样遗忘过去的。随着话题的牵动,董小宛觉得阿飘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中,不吐出来就不舒服。即使她担心会破坏甜蜜的气氛,依旧无可遏制地说了出来。冒辟疆怔了怔,便说起当年京城之事,并一再申明跟她没什么深交。董小宛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他对自己的一片心,心里释然,但故意逗他说越申明清白越不清白。冒辟疆沉默良久才气愤地说道:“我跟她根本就没有肌肤之亲,你实在要错怪我就错怪吧。”董小宛见他生气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笑。跟在身旁的李元旦不知她笑什么,他觉得她透过车窗看见自己出了点丑才发笑的,便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行装,胯下的马跑得很快,而车中的他和她陷入更深的幸福中。幸福是阻碍视听的,他咬着她的舌尖,像初吻一样神秘、兴奋和甜蜜,令人心醉。
  阿飘得知冒辟疆越狱而去,便陷入了庆幸和惆怅的双重境地。庆幸的是他获得了自由,惆怅的是他永远从自己的生命中远去了,无可挽回地远去了。
  她曾经为自己的自由感到自豪,那时无论怎么说她都比身陷牢笼的冒辟疆过得好一点,现在他脱险了,使她一夜之间就发觉自己像在牢狱中。这些天井、屋瓦、楼台、树木、花草、高墙、器皿、布匹、门窗都如此固定,是她永远不可超出的界限,任何事物都囚禁了她,她以为走到街上会好一些,但事与愿违,城墙、旗帜、集市、军营、金钱构成了更大的牢狱,把她推入了更加细小卑微且无所适从之地。她在一夜之间憔悴了,多年贵族生活培养而成的傲气荡然无存。她甚至没有身边的丫环们自由。
  此刻,她站在回廊边上,看着盛夏之中开得繁茂的花丛,发出一阵阵冷笑。既然冒辟疆已经脱险,管家的死期也就到了。
  大白天,管家的身影总是有意无意出现在阿飘的视野中,他深深沉入对阿飘梦幻般的热恋中不能自拔。像少年一样,他的衣着越来越干净,每天都要认真地修脸和绾好头巾。他的老婆嘲笑他的脸干净得像尸体,身上穿的也像死人的寿衣。
  午时的庭院中寂静无边,炎热把人们驱赶进睡眠之中,管家站到阿飘面前,觉得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阿飘从来不让他午时来。阿飘眩目的美使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阿飘也变模糊了。
  阿飘觉得他令人难受,便转过身去,两人沉默良久,管家恭敬地站在身后。
  阿飘说:“你真的愿为我做任何事?”
  “当然。夫人,我可以为你去死。”
  “真的?”
  “只要你叫我死。”
  “你去死吧!”
  管家怔了怔,张大了嘴,欲言又止,他的牙齿漆黑,舌头干枯。
  阿飘猛然转身,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说道:“现在就死。”管家看见她的太阳穴上蓝幽幽的脉络暴胀而出,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阳光垂直照下来,人的阴影萎缩了,像一只灰色的兔子,阿飘低垂着眼帘,没看见兔子跳动,也没听见人的脚步声,只听见无边无际的蝉鸣声。所以不知道管家已经走开。
  她突然听到椅子的咔嚓声,抬起头来,看见管家站在椅子上,头上是门厅上粗壮的栋梁。他笔直地站着,脸上布满虔诚,微风吹动了他的衣袖和衣服下摆。阿飘看着他,一声未发出的叹息在腹中回荡。他站在死的边缘。
  他开始解裤带,阿飘熟悉它,知道它在腰上缠了几圈,也知道它很结实,接着,他的裤子垮下来,在足踝处瘫软成一堆。他把裤带朝上扔去,轻飘飘的,宛若歌妓手中优美的长笛,越过横梁,然后搭在其上,他麻利地打了个活结。刚好悬在眼前,看上去像他的脸被打了结,然后弯腰提起裤子。再把头伸进活结。他调整站姿,双手紧紧抓紧裤子,确信自己不会松手,他对阿飘说:“咱们到阎王面前去讲理。”
  他身子一歪,椅子就倒了,人就吊在空中,开始了挣扎,阿飘赶紧扭转身,对着窗台沉默着。良久,她才回过头来,管家已经死了,尸体吊在空中微微荡动,吐出长长的舌头,看气色好像没死。
第二十章 惜惜嫁鲁王
  历险的兴奋渐渐消退,如皋的秋天来临。冒辟疆也冷静了,他开始仔细推敲越狱的每个环节,觉得每个环节都不可能,都是冒险,都是巧合,都像梦。他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可能呢?一连串巧合的环节推演出近似完美的传奇,可它的环环相扣而又漏洞百出,风都可以吹断它的联系。太神秘了。现在想起来,只有在狱中挨打是真实的。
  现在的生活多了一些担忧,他总是梦见南京方面有人来追捕他,这种反复的折磨,使他养成了深居简出的习惯,深居简出又使他常常陷入冥想。命运变得越来越神秘,他猜测还有某种重大的担子要落在自己身上,因为他越来越觉得南京的脱险完全是天意的安排,每个人在这件事上都受到一只神秘的手的驱使,就像棋子一样走到该走的位置,所以越狱获得了成功,他把那只神秘的手指定为命运。
  董小宛听到他的这些想法,忍不住笑了,总觉得男人一旦遭遇了重大事件都会变成另一个人。乐观的会变得悲观,灰心的会变得振作。但是不久,连董小宛也感到一些奇异的想法困扰着自己,命运再次让他俩走到条思路上,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为了完成某件事似的,总之,一股力量正卷过来,不是他和她能抵抗的力量。
  夫妻俩身居水绘园,读书论画,研究金石古玩。董小宛这段时期写了不少诗词,她自己将它汇编成一册,题写为《闲云散谈集》,都是吟月咏花之类感伤作品,偶而也露出对危难时局的忧惧。也正是这时候,她开始将历代妇女的贞节故事收集起来,准备编一部关于爱与贞洁相矛盾的书。
  转眼到了冬天,下起了雪,第一场雪总是令人耳目一新。
  冒辟疆、董小宛、苏元芳、惜惜、李元旦相约在水绘园赏雪。
  特意在亭子里设了火炉,煮了一壶酒,酒香令纷纷扬扬的雪花沉醉。众人兴致勃勃。
  茗烟忽然跑来,看样子有急事。由于雪的缘故,路上的卵石太滑,茗烟摔了跟斗。众人大笑。茗烟索性又在雪地上滚了几转才笑嘻嘻站起来。苏元芳笑得眼泪直流。
  茗烟先喝了一杯暖酒。才一边拍打身上的雪泥一边对董小宛道:“夫人,外边来了两个男人说要见你。”
  董小宛问道:“知道从何处来吗?”
  “说从苏州来的,专程来探望你。”
  董小宛立刻警觉起来,她在苏州并不认识什么男人,她又问:“来人什么模样?”
  “一个虎背熊腰,满脸胡子,看着就吓人。另一个年轻的,却又弱不禁风的样子,看模样两个都是商人。”
  董小宛沉吟一会道:“这就怪了,我印象中没有这两个人。”
  李元旦插话道:“八成是锦衣卫,咱们可得防着点。”
  董小宛道:“我也这么想。我和惜惜去看一看,你们三个先避一避,让人把雪地里的脚印扫干净,别露了行藏。如有不测,我先稳住他们,惜惜来报信。”
  董小宛和惜惜便迎出去,茗烟先去开门请那两个男人进来。远远地看见来人,由于雪下得太大,无法认清楚。惜惜举着一把伞,伞面的雪积淀起来。在董小宛的眼中,那两个男人像两截树桩,雪使他俩的头顶和肩头发白。
  走到近前,两个男人都衣衫单薄,壮实的汉子若无其事。
  另一个则在颤抖,脸色发黑,嘴唇发紫,目光中惊惧和疑虑挤满了眼眶,甚至分不出善恶了,就像一只被追猎太久的狼一样,早就作好准备把自己交出去而束手就擒。
  壮汉恭身一揖道:“董夫人别来无恙。”他将头上、肩上、胡须上的雪抖掉一些。另一人怔怔地站着,看见掉落的雪,忙也把自己头上、肩上的雪轻轻拂落。
  董小宛细细打量那壮汉,的确是张熟悉的脸,她一边迟疑地问:“先生……”一边努力从浓密的胡须后将另一张脸恢复过来,和记忆中的肖像对上号。
  “哎呀!”她说道:“杨将军。”
  来人正是杨昆将军。他伸手示意别大声,董小宛会意,叫茗烟关上门。大家一路进了寒碧堂。董小宛这才施了万福,叫茗烟和惜惜奉上茶来。她说:“恕刚才怠慢,实不知将军光临,如此大雪寒天,将军是路过还是有贵干,如有小宛能出力之处,但说无妨。”
  “我们此来是专找冒公子的。”说罢看看茗烟。他认得惜惜,知道不是外人。董小宛会意,又叫茗烟去暖壶酒来。
  杨昆这才道:“我们有国事而来。这位乃鲁王殿下。”
  董小宛心里一惊,但立刻镇静下来,拉着惜惜就要行君臣大礼。鲁王慌忙止住。见面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董……董……夫人,别……别……别这样。孤于心不安!”他说话哆哆嗦嗦颤颤兢兢,惜惜猜他一定是冷坏了。董小宛却觉得是由于骄惯的王爷生活发生了空然变故,使他还没准备好便被突然推到完全陌生的世界面前,所以不能适应而感到羞怯、拘束才造成这个样子。从他眼神判断,他竟是比普通人还善良的一位年轻王爷。
  等惜惜跑去叫冒辟疆来时,董小宛已经自去取来几套冒公子的厚实棉袄让鲁王换上了,他觉得暖和起来,能够细细地品一杯茶也令他幸福,毕竟连续几个月来他都处在动荡之中,若无杨昆舍命相随,他不知死在何处呢。水绘园让他有回家的感觉。
  冒辟疆见过鲁王和杨昆。他对困扰自己命运的玄想有了一个合适的解释,也就是说南京越狱的种种巧合都是天意,目的就是让自己来辅佐鲁王。他对鲁王极具好感,他深信正是命中注定自己要遭逢贵人,所以才能够神奇地逢凶化吉。董小宛自去准备酒菜,叫惜惜一道道地奉上桌来。
  杯盏之间,酒酣耳热,众人话题自然就扯到国事之上。冒辟疆问道:“殿下打算怎样才展宏图?从何处开始?”
  鲁王道:“从此处开始如何?”
  “如此,则臣万分荣幸。”冒辟疆道:“恕臣直言,今清人席卷鲁豫之地,无险可守,无退路可言,所以殿下于此实不宜久居,非臣有意推诿勤王之责,望殿下三思。”
  鲁王和杨昆相视一笑。杨昆道:“冒公子所言极是。现在殿下权寄贵处,待各方联络就绪,方才待机举事。”
  冒辟疆道:“如此说来,杨将军早有安排了。”
  “殿下意欲守通州,纠集兵力,以杨州为中心形成互相呼应之势。战则战之,不可战则扬帆入海,清人无可奈何也,冒公子以为如何。”
  “臣以为还不是万全之策。试想清人之中多有智谋之士,特别是那个宁方我乃天下奇才,他不可能想不到分而击之的战术。若有一支清兵斩断退路,则入海不成,大家入布袋也。”
  “孤所虑也在此。”
  “杨将军多日奔走,不知兵力集结如何?”
  “杨某无能。兵不多,将也少。只苏州约二万余人,实不能御强敌。”
  “另外有打算吗?”
  “只有一个。绍兴府有我旧部,我想招之以辅殿下。”
  “好极了。绍兴地处江南,又近大海,且兵力充足。一旦清人南下,必血战扬州。如此缓冲一下,绍兴得以喘息,待攻到绍兴已是强弩之末,王师可以一战。战而不利,再入海盘踞舟山、厦门,再谋袭杀。如此可定江南。江南一定,与湖广闯贼残部及献贼旧部呈犄角之势,抗击清兵,则天下又成三足鼎立之势。久之,或可谋复国大业。”
  “哈哈哈,生子当如孙仲谋。”鲁王说道。
  “杨某乃一介武夫,智谋之虑实不足用。冒公子能否推贤能之士为殿下筹谋?”
  冒辟疆拍掌道:“哎,只顾吃酒闲话,忘了一人。此人姓李名元旦,智勇双全,可以辅佐殿下。”他扭头叫惜惜:“快请李公子。”
  鲁王一见李元旦便认定他是一条好汉。又添杯盏,说话之中,鲁王对李元旦的才智更加深了信心。问他愿否同行效力。李元旦慷慨激昂道:“愿效犬马之力,任凭驱使。”众人饮至深夜方散。
  第二天,冒老爷一早就到了水绘园,鲁王还没起床,他就站在雪地中恭敬地守候。雪已停了,看来又是个大晴天。待鲁王、杨昆和他相见之后,他将自己的四名丫环叫到鲁王身边,命她们用心服侍。然后告退,临出门时轻声对冒辟疆道:“吾儿,天赐良机。”
  眼见鲁王在冒府已经习惯,且是个比较安全的藏身地,杨昆便放了心,于是告别鲁王,要去绍兴拉拢张名振。冒辟疆道:“杨兄何故如此匆匆,鞍马劳顿,何不多歇几日。”
  “国事为重,吾辈怎敢贪图安逸。”
  李元旦道:“杨将军先天下之忧而忧,令人钦佩,令人钦佩。”
  冒辟疆送杨昆出城,方知他还带来了二十员心腹,他们在城外雪地上驻扎了一夜。冒辟疆慌忙将将士们带到城外本家地面上的几家大户人家安置妥当。杨昆打马奔绍兴而去。
  冒老爷常常来给鲁王请安,他久居官场,早就练成了察颜观色的职业习惯。鲁王的寂寞逃不过他的眼睛。虽然冒辟疆和李元旦整天陪着他品梅、论诗、作画、饮酒、下棋、聊天、踏雪,或观注时局,或指点江山,依旧无法让他不在夜深人静时倍感孤清。冒老爷想出一个极好的点子,将冒府上上下下几十名丫环编成舞队,由董小宛执鞭训练,竟然勉勉强强凑成一个戏班子,可以演几段戏。于是,夜中的水绘园便传来笙歌燕舞声。如皋城里的有识之士便深深叹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都认为好端端的江左名士冒辟疆已毁在董小宛这个秦淮妓女手中了。人们并不知道鲁王在此,连冒府那些丫环都不知道,因为在人前,众人都叫鲁王为杨先生。
  也难怪有识之士捶胸顿足,时局确实越来越危险。就在前两天,离如皋以北约二百里处曾出现一股清兵游骑,有大胆的乡民躲在树林里数了数,说有三十四骑。他们就像从地底冒出来似的,站在一处斜坡上指指点点。正在田地中劳作的农人,慌乱间扔了锄头、耕牛、犁铧等什物和牲口,抱着孩子,拖着老婆就冲树林里跑。为首那个清兵哨总用鞭子指着逃命的无数村民道:“瞧瞧吧!那些汉人。”清兵们哈哈大笑,笑声传出去很远。
  好大胆的清兵,欺我大明无人,竟敢孤军深入到如此地步而毫无惧色。鲁王一掌击在楠木桌上,手掌一阵巨痛,差点肿了,桌上的杯盏、笔砚及饰物都跳了几下。鲁王愤怒得咬牙切齿。后来听说如皋知县曾派出一百余乡勇去追杀流寇,虽然他们只看见一片马蹄印,却也博得鲁王的欢心。
  随后又传来两淮危急的坏消息。鲁王忧心如焚,纵有大家轮流作东给他解闷,也快活不起来,终日自叹国运不济,自怨无力杀敌。
  这天晚上,冒辟疆夜宿水绘园,无意中走到窗前,看到窗户纸被风吹破两格,便从格眼望出去,外面依旧是雪的世界,雪已经变硬。他看见对面楼上鲁王的房间竟敞着窗扉,鲁王在房间中垂头丧气地走来走去,偶尔站在窗前重重拍打窗棂。董小宛见他看得出神,也凑到窗前去看,见此光景,不觉叹道:“好可怜的男人。”
  她把冒辟疆拉到床边,说道:“我有个想法想和你商量。”
  “什么想法,你说使得就使得,怕我不相信你的才干?我的美人。”
  “别贫嘴,我说正经话呢。”
  “说说看。”
  “我想让惜惜侍侯殿下。”
  “殿下?”冒辟疆怔了怔,道:“能行吗?”
  “事在人为。不成也不打紧。”
  “关键是怎么人为?”
  “我们创造机会让惜惜和他多一些机会单独相处,自然会滋生情义。”
  “这样做值得吗?”
  “值得。你也知道时局危在旦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难道你整日只想建功立业,却不曾想留条可靠后路?”
  “哎,我怎么没想过呢?冒府如此产业却如何弃得?”
  “就呆在如皋等死?”
  “不。我想到时候总有个避难之所吧。”
  “等到时候?我们都被误了。”
  “如何能误?”
  “让惜惜嫁给殿下。殿下据绍兴乃进退两易之地,清人不易前来剿灭。如有不测,我等也可以远投殿下,到时惜惜是王妃,自然可以顺利立足。若大明气数未尽,你还可施展平生抱负。”
  “这的确是一条切实的退路,宛君睿智乃至深谋远虑,须眉不及也,只不知惜惜愿否?”
  “我明天就去和她细说。”
  第二天,董小宛叫惜惜陪着自己,在水绘园里随意地散步,她一言不发,脚步声轻飘飘踏过残雪以及残雪掩盖的枯枝败叶。在园子东头见一盆残零的菊花,经风雪之后已经腐烂发红。惜惜叹道:“偌大一座花园也留不了一株秋菊,多么可怜啊!”
  董小宛苦笑一下道:“就像你一样。”
  “姐姐取笑了。我终生能伴姐姐左右足也。”
  “傻妹妹,哪天你嫁了人就不能伴我了。”
  “谁还娶我这种人。”
  “妹妹何苦自贱。你这般容颜男人娶之唯恐不及,我倒想看看谁消受这般艳福呢。”
  惜惜只当她说笑,便撒娇道:“姐姐替我挑一个好了。”
  “一言为定。”
  惜惜见她认真的样子,方知不是说笑,乃假装生气,努着嘴不言语。
  董小宛正色道:“眼前就有一个。”
  惜惜道:“别说!别说!谁知是哪个村野匹夫?不知道倒好!”
  “我说殿下!”
  惜惜唬得一怔,随即满脸羞红。
  董小宛又问道:“你觉得殿下为人如何?”
  惜惜不语。
  “我看他也是有为少主。只是经验不够,若久经锤炼,必是一个好男人,你也可成正果。”
  惜惜道:“殿下身处危难,怎能顾恋家室。其心中想必是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就因为他自处危险之时,你才更应侍候。患难成夫妻是一个女人的福份。想当年红拂女追随李靖乃千古美谈。现在正是你慧眼识穷途的时候,机不可失啊!”
  惜惜再次不语。只低头踢那残雪。
  她继续说道:“世间多少女子凭恃年轻,妄动贪恋,总欲配那功成名就的男子,好坐享其成。这种女子目光短浅,殊不知男人要成就事业需付出多少汗水和艰辛,待有成就时大多中年也。若此,总有那荆拙中女子无意间嫁人。运气好者,只随夫君吃两年苦就翻身做了人上人。”
  她看看惜惜接着说:“女人一生只在婚嫁上是唯一一次赌博,无数的女人赌都没赌就输掉了一生。如果你想赌就赌殿下,事成你就是王妃!”
  惜惜羞红了脸。她跺跺脚道:“姐姐,咱们只顾说话,脚都冻僵了。”
  董小宛这才发觉两人竟站在平日堆垃圾的墙根下,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往回走。惜惜道:“咱们在这里谈天说地有什么用?殿下心里怎么想才算数。”
  “这么说你动心了?”
  “姐姐。”惜惜跺脚道。
  董小宛心里转了一个念头,骗她道:“其实是殿下对你有意,昨天和公子说,公子叫我先问问你。决定还是由你下。”
  惜惜羞得埋了脸,只顾朝前走。
  当天晚上,董小宛告诉了冒辟疆。他第二天就去游说鲁王。鲁王正寂寞,况如此危险时局竟有红颜知己愿左右相随,倍受感动,岂有不肯之理。那天午后,鲁王在园中不慎撞到惜惜,惜惜羞得赶紧回避,鲁王也独自脸红。
  冒老爷听说此事,当即收惜惜为女儿,为她备制了嫁妆,便择了腊月十八的吉日,准备嫁人。惜惜心里欢喜,想不到如此苦命竟得如此良缘。虽然她知道此去只有患难没有多少欢乐,然可以期盼重整山河之日的幸福。
  出嫁的前一天夜里。董小宛陪惜惜度过了一个夜晚。这是她俩一生度过的最后一个共同之夜。两人起初互抒情怀,想到不久就要天各一方,乃抱头痛哭不止,哭了很久,方才彼此劝住。
  话题慢慢转入出嫁的喜悦和忧伤。董小宛突然抓起她的手,仔细端详她修长的指甲。然后说:“让姐姐替你修修指甲。”
  惜惜本不肯,奈不住姐姐一再坚持,只得依了她。董小宛用一把小巧的剪子,只留下两只手的食指不剪,其余皆剪圆磨平如月牙状。惜惜很奇怪,却不便问。董小宛将它食指的指甲剪得很少很锋利,像枪头。惜惜问道:“这是何故?会划破他的皮肤的。”
  “瞧你,还没过门就痛他啦。这指甲自有妙用,就是要刺出血。”
  “这又是什么怪规矩?我可没听说要把新郎刺出血的事。”
  “不是刺他,是刺你自己。”
  “刺我?怎么讲?”惜惜惊得张大了嘴。
  “因为你不是处女才有此劫。是姐姐害了你,当年不该让你去应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方密之破了你的身子。”
  “提他作甚?”
  “哎——,凡是明媒正娶,男人都把贞节看得太重要了。不像我这样半路出家做人侧室,彼此都清楚过去,也就无话可说。表面看来贞节对女人是个压力,其实对男人是真正的压力,多少男人结婚之后,忽然变了,整日去寻花问柳或赌博喝酒,其根源就是因为婚后发现老婆不是处女身。虽然新婚之夜,新娘都有各种理由借口去博夫君的信任,男人一般都假装被骗过去,其实心中有数,日后多以寻花问柳来报复。这是凡夫俗子中盛行的惨剧。今日妹妹得幸鲁王殿下,乃前世积的阴德。若让他对你不信任,日后有失宠之忧。所以姐姐教你这个不得已的办法,希望骗得个处女身份。”
  “如何使得?”惜惜惶恐道。
  “这指甲就是妙用。也很简单易行。明日跟殿下行房,你自己悄悄刺破下体。反正蠢男人只认血。当然,可能很痛。但一痛解千愁也值得。一定要在他进入前的刹那间动手,否则动手就不方便了,切记。”
  “不这样行吗?”
  “不行。”董小宛断然道,“为殿下想一想,如果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只能徒增哀愁。他需要专注于国事。为了大明江山你就忍着点。何况这也不难,只是动动手指头,但这一指头你一定要动。”
  惜惜端详着手上锋利的指甲,这么两片薄薄的普通玩意,竟可以改写从前的难言之隐。董小宛补充道:“完事后立即想法弄掉指甲,别露馅。”
  惜惜依言行事,成功地骗过了鲁王。鲁王整天喜滋滋的,在惜惜面前像个小孩。惜惜想皇家之子就是这样的,怪不得只有老皇帝能够更好地治理天下。
  鲁王并不在乎婚礼进行得朴素隐秘,反觉得这样省事,私下里还决定将来如有登基之日一定要颁布诏书,简化民间婚礼俗习。他努力回味那天的情景:天未亮,两乘花轿便出了水绘园,悄无声息到了冒府,尔后悄无声息又回到水绘园,只是多了一个惜惜。在冒辟疆、苏元芳、董小宛、李元旦、冒全、茗烟等人的贺语中拜了天地。吃了一回酒,便入了洞房。
  满屋的红烛让他觉得天下都红彤彤的充满喜色。
  连续几夜之后,鲁王就愁眉苦脸了,惜惜老是血流不止。
  这早在董小宛的意料之中,她知道是老伤口带来的麻烦。她请来常年为冒府行诊下药的老郎中陈药师,这人因医术高明,几十年前就没人叫他的名字了,久而久之,已无人知其真名字。她私下教陈药师如此这般地说话,以加深鲁王对惜惜的宠幸。
  陈药师坐在门外,细细捻动一根红线,为惜惜诊脉,他感到了她的心跳。一切正常,他满意地站起身来,在书桌边抖动手腕写了一付药方,都是些可吃可不吃的药物。他扭头看见茗烟在外面探头探脑,突然想起有一年茗烟借去两百个小钱没还,便要捉弄他一回,便对鲁王道:“杨先生,这剂药开水煎服,每日三次。另有一个药引子,却不易得,必须由童男子亲自上树去拣蝉蜕方可。”
  鲁王急道:“那里去找这人呢?”
  冒辟疆在旁惊喜道:“太巧了,茗烟正是。”
  于是,茗烟只得去找蝉蜕。他走出门就仰天长叹:“寒冬腊月,到那里去找蝉蜕呢?”寻了整整一天,只顾往树上瞅,脖子都扭痛了,最后在水绘园南墙边拾得一个被霜雪弄得快烂掉的蝉蜕,拿来交差。
  董小宛特意弄几样小菜请陈药师喝酒,鲁王也在一边陪着。喝酒之间,鲁王道:“请问陈药师,何故拙荆会得如此怪病?”
  陈药师早知他有此问,便假装叹口气,然后将董小宛教唆的一席话道出来:“不瞒杨先生,若是一般郎中定然无从诊治,幸亏遇到我。我却知此病有些来历。据史书载,此病只有唐朝太宗李世民的爱妃徐惠妃得过,当时亏得李靖李药师一剂良药才治了根本。可见,此病只有贵人才消受得了。我自幼读些相书,知尊夫人乃有贵相,可惜时运不济……。”
  这几句话说得鲁王心花怒放,非常想表白自己是殿下,惜惜已经是贵妃了。但还是克制住了,他脑门上兴奋的汗珠表明他是花了很大的心力才定住了神。大家见鲁王高兴,说的话也就多些喜色,其实这时说啥话,鲁王都觉得高兴,他早就走神了,甚至去想自己是李世民,惜惜是徐惠妃。
  陈药师临走时,忽然想到还有几句重要的话忘了说,忙悄悄拉住鲁王轻声道:“杨先生,需得二十天莫行房事才好。”
  鲁王当然依得。
  陈药师一走,董小宛便朝鲁王道了个万福。她说:“恭喜殿下,承天命得娶王妃。说来也真巧,李世民落难时得徐惠妃,殿下如今得惜惜做王妃。更巧的是两个妃子有同一种不便。当年李靖人称李药师,如今又来了个陈药师,真是巧得妙。可见殿下跟李世民一样,必有收复江山的重任。”
  鲁王乐得不知该怎样才好。自此之后,鲁王心里便自比是李世民。另一方面,董小宛早将一些灵药叫惜惜疗伤。其中有来自天竺国的止血散和云南白药。不仅治好了伤,连疤痕都没留下。
  过了新年,形势急转直下,两淮失守,清兵直抵扬州城下。史可法只有勉强招架的能力,他怎么也没想到清兵比自己的兵强大得多。他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地。这一切应该归罪左良玉,他不该妄率大军赴南京去清君侧讨伐马士英,导致马士英调江北四镇回兵内战,从而江北大营形同虚设,清兵长驱直入,所向披靡。
  如皋城也混来许多清人的奸细。冒府的人们更加紧张、小心防犯。这天,冒辟疆进水绘园大门时,觉得靴中有沙粒,乃依着门框脱靴抖了抖,就在他穿靴的刹那间,瞥见街对面有个外地摊贩翘首朝敞开的大门里张望,心里一惊,想在媚香楼吃的亏便犯了疑。进了水绘园,告之李元旦。李元旦从门缝朝外偷窥,那货郎的确不像货郎,倒是不时朝水绘园看,有一次甚至站到旁边一辆大车车辕上,踮脚想越过墙看见水绘园里边。
  李元旦疑心也起,认为此人不是清人就是锦衣卫,总得用计废了他。于是,便设下圈套,布置停当。
  两个丫环开了大门,招手叫货郎进园里来,然后被两个家丁捉住,陷害他图谋奸淫。货郎有口难辩。李元旦仔细审问之下,才发觉是个哭笑不得的误会,那外地货郎只是听说董小宛的美名而渴望窥见她的模样而已。
  杨昆从绍兴回到如皋,一路上躲过几支清人的游击军。有一次还和小股游勇发生冲突,被他杀了两个。
  鲁王听说绍兴知府张名振愿意效忠自己,恨不得立刻就到绍兴。无论如何,如皋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这时如皋城发生了一些变化。县衙门的典史暗通了清人,清兵的耳目根据各种迹象推测出鲁王就在这一带隐藏。典史得密令要察出鲁王的行踪。他借口防范流贼奸细等入城捣乱,取得知县的命令,封锁如皋四门,凡进出的外乡人都要仔细盘查,稍有可疑便关起来,典史的理由是“宁肯错关一百,不肯漏掉一个”。
  鲁王和杨昆便不宜乱动了。眼看着时光流逝,元宵也快近了。鲁王心急如焚,恨不得派人去把那典史杀死。无奈众人想尽办法,也没得蒙混出关的良策,这更急得鲁王茶饭不思。常惹得惜惜为他掉眼泪。
  几个男人天天坐在一起喝闷酒,好像大家取得一致意见似的,要等那典史松了劲。虽然每个人都觉得不能这样等下去。世上很多不幸本来是可以通过积极行为去予以阻止的,但人们往往坐失良机,当它发生时便只有叹气。李元旦认为可以采取最积极的一种办法,他说:“殿下要出如皋也不难,叫人通知城外的将士,咱们里应外合杀出去就是了。”
  “这样不妥。”冒辟疆道:“如此,则必然暴露了身份,惹得江北清人闻风追杀,可能殿下就到不了绍兴了。”
  众人默然,频频举杯。酒就像从一个坛子前例入另一个坛子似的,没有节制。
  董小宛做完最后一道菜,也到桌边坐下。见此情景,便叫取碗来,自己斟了酒,也不和他们说什么,连干三大碗。几个男人见如此饮法,都被唬住了,一时竟无心再举杯。
  她用袖口轻轻抹干嘴。朝四个发愣的男人笑道:“瞧你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哪里像运筹帷幄的将才啊!”
  冒辟疆见她模样,知她一定有了良策,便道:“宛君若有良策尽快献出来,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她微微一笑道:“要出如皋有何难哉!我有一策,保管大家神不知鬼不觉就出了这弹丸之地。”
  鲁王道:“快说来听听。”
  董小宛道:“过两天就是元宵节。按惯例,城里要舞龙、玩狮、放灯,到时大家混在人群中就出城去了,根本不用愁。”
  冒辟疆道:“那典史分明别有用心。根本就不准龙狮进城,哪来的机会。”
  “事在人为。”董小宛道:“我看这事办起来也简单。”
  “如何操办?”冒辟疆皱皱眉头。
  “花银子就行。”
  “真能行?”鲁王问。
  李元旦拍掌道:“对对对。没有见钱不眼开的县官。多使些银子,定可办成。”
  鲁王道,“这般小吏胆敢这么贪污?”
  杨昆道:“殿下有所不知,大凡为官的,就县官最贪。等到有了升迁时,他已刮尽民膏了。”
  李元旦道:“人说将县官挨个挨个杀头,有人被冤枉,隔个隔个杀头,又有人漏网。”
  “此话怎讲?”鲁王问。
  “说明县官贪污之严重,全部杀头,又总有那么几个的确又是清官。只杀一半,又有些恶棍得以逃脱惩罚。毕竟不贪的只有少数。”
  冒辟疆道:“咱们少说闲话。宛君何不细细讲来。”
  “首先,让老爷出面请知县和典史饮宴,席间赠之银票,谅不便推辞。再次,咱们先备好龙狮,使人告之全城百姓,让百姓终日谈论期盼,则典史也不便违众意了。”
  杨昆道:“此法应该行得通。”
  元宵的后半夜,如皋城还热闹得到处是人。而鲁王、杨昆、李元旦、惜惜等人在冒了一身冷汗之后,发现自己已站在离城二十里外的地方。鲁王赞叹:“宛君妙计。”
  接着杨昆带来的将士也按约赶来,并准备好七八辆坐车。
  第二天,冒辟疆和董小宛又骑马追来为他们送行。
  董小宛和惜惜这对相依为命的姐妹陷入生离死别的悲痛中,哭得天昏地暗。
  李元旦道:“既是这般难舍难分,何不大家一起走?”
  鲁王道:“使不得。冒公子江左名士,他年我们打回来时,他振臂一呼,不知多少人云集响应。到时更壮声威。何况,冒府还得作为今后江左活动的根据地。他不能走,宛君当然也不能走。”
  众人依依惜别,互道珍重。董小宛和惜惜忍痛分开手都毅然转身,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她不须回头,便知道惜惜此去的艰难。
  惜惜此去始终伴随着鲁王。他们到了绍兴府,张名振率全城百姓出城相迎。举起抗清复明大旗。扬州、南京相继失守之后,各方义士俱云集鲁王帐下。后来张名振不幸战死,由张惶言总领兵马。张惶言就是当年南京会试时,和冒辟疆同场考弓箭连中三个十环的少年。
  鲁王最初也取得过几场胜利。但由于误用谢三宾造成军事上的失利,只得败走绍兴,航海远避舟山,又退到台湾。康熙元年九月,鲁王在金门病死。十月,惜惜写了一首诗贴在寓所墙上:“渔樵无功名,乐得唱铜斗。营营于世事,悟此乃白首。”尔后跳海自杀,随波逐流而去。
  杨昆初为总督,统率水师。顺治三年八月十五,因醉酒,想捞江中月亮而掉入水中淹死。鲁王痛失爱将。
  李元旦怀着鲁王的空头敕诰行走江湖,到处寻救义士抗清。顺治十二年,在洞庭湖一带和闯王部将李过谈判时,一言不慎,被李过等人怒而杀之。
  一场轰轰烈烈的争斗终以弱方的英才被斩尽杀绝而收场。
第二十一章 兵荒马乱
  鲁王一走,冒辟疆突然觉得空虚起来,再也没人和他谈论国事了。他常常溜出去找街坊下棋打发时光,老百姓谈论话题虽然也跟国事有关,却并无悲切之感,仅仅是一种担忧,比如清兵杀来时地里的麦子还能不能收啊,谁家女儿该被强奸啊之类的无聊话题,总是不对冒辟疆的胃口。有一回,朱员外家佃户曹屠夫喝醉了酒,刚刚打完老婆,踉踉跄跄凑到人堆里来,瞅着冒辟疆道:“冒公子,咱们穷人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老婆被清兵糟踏也没奈何。你家那个小老婆按理该被王爷霸占才值得。”冒辟疆大怒,冲上去和他打斗,结果被曹屠夫打得鼻青脸肿。事后,茗烟叫上四五个家丁提着棍棒在如皋城找了五天五夜,要找曹屠夫报仇,后来是朱员外出面赔了礼道了歉,还专门请茗烟吃了顿饭,并叫两个陕北逃来的女子让茗烟享乐一番,这件事才算摆平了。
  董小宛也不计较这些事。每天只在水绘园做自己的事,面色阴郁,也不刻意寻开心。冒辟只当是惜惜嫁走之后她有些寂寞,也就听之任之,试图放她高兴一些。
  董小宛将家中的字画、古玩、金银器皿都用厚重木箱装好,还编了号。请来两个银匠帮忙分割银子,装好几大套碎银子。又把很多铜钱一串串穿好,一吊一千钱。冒辟疆有时走来劝她:“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多做些诗词排遣心事。”她只说:“诗文怎能当饭吃。”他便摇摇头,觉得宛君变了个人似的不久,扬州、南京失守的噩耗接连传来。特别是听说清兵血洗扬州十日,街坊们更是津津乐道,说的人极尽夸张的能事,把整个世界都说得血淋淋的,且绘声绘色仿佛刚从扬州有幸逃出来似的,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对女人的灾难,直说得听的人觉得肉麻,妇女们更是变了脸色,阳光也阴惨惨的让人害怕。
  正当如皋人将扬州说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似乎与己无关时,城北五十里处传来清兵活动的消息,人们才发觉有一天自己也可能遭此厄运。恐怖笼罩了如皋,人人自危。
  冒辟疆是最先作出反应的人。他对董小宛说:“看来得逃出去避一避锋芒。”
  董小宛道:“我早料到有这一天,提早收拾好了东西。”
  冒辟疆这才明白前段日子董小宛所做的事都不是无聊事。感激地搂住她,董小宛费了很大的劲才推开他,道:“白天大日的,担心下人看见。现在是计较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时候了。”
  他笑道:“我不发愁,有你这样诸事都能料定在先的夫人,我才不管下一步该怎么走,反正有你安排。”
  “没出息的。也好,现在听我说。首先,找个比较稳妥的乡下把老爷安排好,这个地方应该荒僻,连清兵都懒得去。总不能让老爷到处奔走,受颠沛流离之苦。”
  “这个容易。其实我一年前就设想过现在的情形。我家有个厚道本家可以让老爷去暂住,那里大山连绵,林木茂盛,平时连樵夫都不爱走,更别说清兵了。”
  “还说我料定在先,公子一年前就想好了,我还在这里班门弄斧干啥?”
  “我也只想过这一件事。余下的还听你的。”
  “你心里只有老爷,哪有夫人和我。”
  “其实,原来是想大家都去那里。”
  “现在我们不跟老爷走,又去何处?”
  “你猜?”
  “绍兴。”董小宛脱口而出。
  “英雄所见略同。我们、还有元芳,再带上茗烟,一起去投鲁王。”
  “那府里怎么办?”董小宛问,“还有些金银器皿。”她指了指堆码整齐的黑漆箱子。”
  “我担心的就是这些。”
  “我看这些贵重东西就埋在府中。另外叫冒全留守冒府,水绘园就让我爹和单妈守着。你看如何?”
  “这样也好。”
  两人就这样商议停当。到府上告诉冒老爷和老夫人,二老也知别无良策。于是收拾行李,叫冒全带几个人送老爷进了大山之中。
  董小宛和冒公子便着手埋那些箱子。因是极机密的事,所有重活就只得自己动手。冒辟疆、董小宛、茗烟累得腰酸背痛,才撬开铺在地上的石板。“按这等进度,等清兵杀到眼前还没埋完。公子看看有信得过的能干人,请来帮忙干两天,行吗?”董小宛说。
  茗烟一拍脑门道:“何不请王洛来帮一把。”
  “对对对!”冒辟疆道:“此人信得过。”
  亏得王洛帮忙,两天功夫就挖了一个大坑,把二十来个箱子在坑底摆平,填了土,又将石板按原样铺平。多余的土挑到府中另一头倒进荷塘,为了防止有人认出塘底的新泥从而猜到某处埋有宝藏,王洛特意下水去翻出漆黑的淤泥将新土披上伪装。另一边,董小宛等人将埋宝之处打扫得像没动过似的。
  于是专为王洛摆了一桌酒。席间冒辟疆再三叮嘱王洛不要泄露。王洛猛喝一口酒,用粗壮的手在嘴上一抹,叹口气道:“公子要怎样才信得过王洛啊!”说罢起身说是去方便一下。众人等了很久,不见他来,都慌了,忙叫茗烟去看看。茗烟跨进茅厕便尖叫起来。原来王洛已自杀在茅厕中。
  “可惜。”董小宛道:“如此烈士应该为国捐躯沙场。”
  众人俱各悲惨一回。乃安排后事,所幸王洛孤儿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如皋城家家关门闭户,都在家中悄悄收拾准备逃亡,虽然逃往何方,大家都很茫然。熟人们在街上碰见,都装成没事似的,站在一起寒暄,依旧是居家过日子的鸡毛蒜皮琐事。
  人人心里都清楚太平生活已彻底粉碎。
  说来也怪,家家都在准备逃命,却依旧没人动身,都躲在门缝后窥视着,期待着有人肯为天下先。最主要的原来还是拿不定主意往何处逃,渴望有人领路。
  冒全从山里回来,董小宛和冒辟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谁知大家说话的时候,苏元芳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着魔般扑到窗台边,伸长脖子朝外呕吐,吐了些粘液,其它什么也没吐出来,倒憋出几滴眼泪。众人慌忙上前服侍,也不知患了什么疾。
  只有单妈笑了,叫丫环端热水来,给夫人擦脸。然后朝满面忧伤的胃辟疆道:“恭喜公子,夫人有喜啦!”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苏元芳羞得只把脸朝胸口低垂。当下只得计议让冒全再送苏元芳去山里和老爷、老夫人一起。冒全只得照办。老爷、老夫人听说苏元芳怀了孩子,都万分欣喜,多年来老俩口私下里为没得孙子愁了又愁,两人只当元芳不能生育,故而准许冒辟疆娶董小宛,其中就包含老俩口渴望抱孙子的想法。
  冒全又回到如皋时,清兵大队只要一天就可到如皋了,估计城里已有清人的奸细。冒辟疆当即决定明天启程。当天夜里点了十几名家丁随行。
  天蒙蒙亮,众人便会到一起,打着灯笼准备车辆,车夫也在认真检查,他知道这三辆车要承受长途奔跑的考验。董小宛穿着便装站在房门口指挥几个家丁搬运行李,灯笼乳白的光照在她脸上,使她更年轻一些。晨风令人略起寒意。
  就在冒府准备出逃之际,如皋城的其他居民们同样听到清兵逼近的消息,不约而同都决定天亮就走。
  城东头的一户人家首先驾上车驶上街,车轮轰隆隆滚过木桥,驾车的男人想稳定一下情绪,便扬鞭大喝一声:“驾!”
  这一呵声划破了清晨的如皋,如一声冲锋令,早已准备好的人家纷纷将马车、牛车赶到街上。城里立刻热闹起来,充满妇女和儿童的哭声。人们大声叫嚷着,克服着恐惧:“喂!
  王老兄,准备去哪儿?”“去找我内弟家避一避。”“狗日的满清胡人!”“快上车,等死吗!”“破烂不要了!”“快点走,快点走!”“我的鞋掉了!”“啥时候了,你还牵头猪。”
  跟着第一辆车,人们也纷纷上了路。也有家境贫困者,无车可乘无马可骑,背上包袱,便步行而去。这时候,人们认定了方向,都跟在第一辆车的后面,绝大多数人都是盲从,反正大家都朝那边跑,就算碰上清兵,要杀也杀不完全部,总有几个跑得掉。一路上,每个人心里都装着恐怖。
  董小宛站在院门边,看着逃跑的人们,见街上人影渐少,空荡了许多,才转身回来。她问冒辟疆:“这么多人挤在同一条道上,咱们还走不走这条路?”
  “这条路是过江的捷径,怎么不走!叫车辆跑快点,赶到前面,远远抛开人群。”
  冒府的三辆车和几匹马几乎是最后离开如皋的。当然,城里还有许多听天由命的人没有逃走,主要是些老人。
  冒辟疆出逃的第二天,陈君悦带着三十几骑人马到了如皋。他是在清兵围剿刘操东一部的战役中,眼见大势已去,率领这些残兵败将杀开一条血路逃出来的。
  冒全听说过陈君悦,当下备了酒菜给他洗尘。陈君悦顿脚道:“冒贤弟仓惶而去,太遗憾了,我本想邀他一起共图大义呀!”
  就在众人饮酒之际,一个家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对冒全道:“清兵离城不远了。典史杀了知县,开了城门,正准备投降。”
  冒全对陈君悦道:“将军还是率领人马快点走,府上还有些干粮请将军笑纳。”
  陈君悦掷杯在地,朗声道:“老子不逃了。兄弟们,事到如今,有愿留下跟我干的就留下,不愿留下的要走还来得及。”
  这些残兵本来都是些忠勇之士或玩命之徒,否则早逃之夭夭,纷纷表示就在如皋和清兵干一仗,再决定后路。
  陈君悦跳上马,把手中的铁棍一挥道:“跟我来。”
  三十几匹马跑在街上,连灰尘都不敢朝战士身上扑,只朝两边人去楼空的矮木屋扑。
  冲到城门边。城门早已大开,典史正手捧大印恭立在路边,虽然清兵还很远,另有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手捧一个托盘,托盘上盛着知县大人的头。
  典史突然看见城里冲来一队官兵,惊愕得张大了嘴,刚要答话,陈君悦已冲到他面前,只一棍,打得脑浆迸裂。典史身边的几十个乡勇,纷纷跪下求饶。
  陈君悦并不理睬,大喊道:“跟老子杀清狗。”并率先朝清兵来路冲去。他边冲边思索,清兵此来并无防备,何不杀他个伏击。便勒住奔马,叫士兵埋伏。他说:“兄弟们,我看清人跟咱们不同之处就是那条辫子。待会拼杀,只管朝辫子砍。”众将士在树林中隐蔽起来。
  晌午时分,二十几骑清兵在一个哨总率领下慢悠悠而来,看样子像踏青。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遭到袭杀。当陈君悦等人冲杀出来,十几个清兵连刀都没拔出便送了命。只有最后的两三骑逃得性命,回去领了九百清兵杀往如皋。
  陈君悦初战得胜,将十几颗清贼脑袋割下来,叫兵士用竹竿挑着,辫子是最好的绳子,像挑着十几盏灯笼。如皋城一些没逃走的人迎接他们,其中有些人就是留下来准备寻死以报效皇朝先帝的。董旻也在其中。
  陈君悦知道大队清兵就会杀来,心想不能连累这些人。他补充了干粮,就率众出了如皋。唯一多带了一件,便是如皋城唯一一门锈得发绿的土炮和几桶火药。他挑了一处要冲地驻扎下来,把土炮对准路口,几名士兵开始筑药,筑得不能再筑。陈君悦一脚踩着炮身,双手叉腰,心里幻想一炮就搞平天下。然而就这门土炮要了他的命。当时,清兵冲到面前,他果断地点燃药引线。
  “轰隆”一声巨响。清兵们吓了一跳,但没有倒下,倒下的是陈君悦和他周围的几个人。原来土炮炸了膛。余下的官兵和清兵冲杀一阵,无一生还。
  陈君悦被炸飞了半个脑袋和一条腿,身上被药薰得漆黑。
  旁边是半截泛着绿光的土炮。那天夜里,月光很好。他的尸体浮在月光中。有个人来到尸体边,坐着吹一支竹笛,正是董旻,他觉得活着和死去就像吹或不吹竹笛一样。笛声引来一队清兵游骑。董旻并不在意,将一生中最得意的曲子《梅花五弄》吹了几遍。为首那个清兵听完曲子,轻声说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你应该到天上去吹。”然后抡起砍刀一挥,仿佛是月光一闪,董旻的脑袋便飞出去三丈,尸体还坐着,手里还捏着笛子。
  董旻一死,单妈也就不行了,没几天就病倒了。自从住进水绘园,她和董旻就姘居了,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冒全请了郎中来给她看病,吃了几味药,没见效。单妈也就踏上了黄泉路,弥留之际她只挂念董小宛。
  且说董小宛和冒辟疆驾车驶出如皋城,很快就追上前边的难民。大路上尘土飞扬,她催促车夫:“快点,超过他们。”
  但拥挤的大路上,谁不是在夺路而逃?相同的行为一下就消灭了各种身份,没有谁可以指使另一个人。人们都以家庭为单位,自觉地抵制其他人,那怕彼此是相处几十年的邻居。
  前边有辆车突然坏了,扭断了轮子,只得停下来。路上立刻就堵塞了。路两边是青青的麦苗。起初人们还闹嚷嚷等待着,说一些下流话解着闷,后来就有耐不住性子的,驶车碾过麦田朝前走。于是人们纷纷跟着碾过麦田,旁边立刻出现一条新路。
  直到天快黑时,董小宛才舒了口气。因为他们的车终于超过了最前面那家人。路面已宽阔了,可以尽兴飞奔了。她希望早一点渡过江,早一点到绍兴,倒不是过分想念惜惜,而是在路上多呆一天就多一天不安。
  他们的车只飞奔了一会儿,便不得不慢下来。路上又有了很多人和车。董小宛这才知道难民是无止尽的。这些难民是另一个地方的人。那天夜里,他们在一处低地露宿,烧起篝火烧烤干肉,肉香吸引了许多人,他们也在附近安营扎寨烧烤食物。闹嚷嚷的,令董小宛头痛。她睁大眼睛看着头上的树枝和月光。
  天亮,到了江边,远远听到了波浪穿过芦苇丛送来的浅唱。茗烟在前头大声喊叫道:“清兵来过了。”
  众人都吓了一跳。董小宛从车窗望出去,看见路边有几处被烧掉的房子,几堵泥墙被薰得黑漆漆的,立在一处废墟子上。冒辟疆也看见了,他握住她的手,担忧地说道:“也许清兵已封锁了江面。”
  “我也这么想。”她说,“看来咱们得另找一条出路了。”
  “眼下之计,看来只能奔盐官去避一避。”
  在奔盐官的路上,后面跟着一些难民还没散尽,前面又出现一股难民,却是迎面而来。两股难民汇在一起,彼此打听消息之后,都沮丧得无所适从,很多人都哭了,不知道该朝何处走。人一旦失去目标就会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或者变得麻木地能够忍受一切。
  董小宛猜想整个江滩大地,正有数不清的难民在游动,他们一群群盲目地奔向自认为安全的地带,不料却遇到从那里来的正奔向他们逃出的地方的一股股难民。人们充满令人沮丧的心情。董小宛庆幸没有失去目标。
  有天早上,一群难民从车旁走过去,表情麻木,尘灰满身。他们走过之后,车突然停住了,因为路上有个女人,可以听到喘息声。
  董小宛下了车,看到那女人蹲在路中。怀里抱着个婴儿,有几个月大。
  “你怎么啦?”董小宛问。
  “我病了,跟不上他们。”
  “你男人呢?”
  “也走了,嫌我是个包袱。”
  董小宛想了想道:“上车吧。”
  她上了车,又是蹲着,就像在马路上那样,抱着孩子,什么也不看,只是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董小宛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却像没听见似的,没有回答。
  走到一处树木茂密之处,她说:“我要在这儿下车。”
  董小宛道:“这怎么行,这里没有人家。”
  “不,我男人在树林中,他们全都在。”
  “你怎么知道?”
  “我嗅到他们的气味了。”
  车停下来,她下了车,朝树林走去,树林里传来一声惊呼:“马得福,你老婆又跟上来了。”这群难民真的在树林里。
  在接下来的路上,他们碰见过许多被抛弃掉的老人。有个老妇人甚至拉着车辕,乞求董小宛带她走,她只想在死之前去看看雷峰塔。那时,董小宛也无力布施善心了,只好言劝慰一番,给她二钱银子。没舍得给食物,剩下的食物不多了。
  到处都有流寇袭杀行人的消息在传播。董小宛和冒辟疆担心会碰上强盗。有天夜里,两人都惊奇地发现:竟然好久都没温柔过了。这使她和他迫不及待地想让对方舒服一次。结果并不满意,主要是周围人多,不能尽兴而已。
  这天黄昏,董小宛和冒辟疆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们碰到一个慌慌张张跑来的人,那人边跑边好心地对他们说:“客官,快逃命吧,前边有绿林好汉。”
  一个叫鲁小达的家丁跑到车前,跳下马,对董小宛道:“少夫人,快,你和公子骑这匹马。让我驾车引开他们。”
  冒辟疆先上了马,董小宛骑在他背后,双手搂紧他的腰。
  茗烟从后面车上取下银袋背在背上。刚准备好,便看见一队蒙面强盗骑马杀来。他们听到叫喊:“有车,有车,是有钱人。”
  鲁小达叫道:“公子快跑。”说罢驾车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剩下两辆车的车伕吓得丢了车,拔腿逃命去了。
  就像一场恶梦。冒辟疆和董小宛骑马狂奔了好一阵子才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安全了。天也黑了,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
  两人浑身大汗,紧紧地贴在一起,都只有喘气的力气了。仿佛所有人突然死绝了一般。身边已没有家丁了。
  这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两人都一惊而振作起来。随即听到了呼声:“公子,等等我,等等我。”
  “是茗烟。”董小宛道。
  “茗烟!茗烟!”冒辟疆也呼喊起来。
  三人在夜幕之下重逢。只有茗烟紧紧地随着主人,他的忠诚令人感动。
  他们在最好的天气中穿行,却没有最好的心情。因为是春天,更加倍感到人命不如草木的忧伤。两匹马和一匹毛驴懒洋洋走在灰土路上,毛驴是从一家难民手中买的,茗烟的马让给董小宛,他骑着毛驴。路两边的麦地由于无人料理,杂草丛生,真正是田园荒芜。他们已经丧失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他们疲惫困倦极了,只想着目的地盐官。他们问过许多人,人们用各种乡音回答说:“不知道。”董小宛像变了个人,外表罩了一层壳。冒辟疆有点恼火,如果没有董小宛,他一定会率领茗烟冲向水边那几架高高滚动的水车。
  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命运就是喜欢剥夺。他们第一次遇到清兵时,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放弃坐骑。
  当时,他们走进一处败落的城镇。饿得两眼昏花的他们惊喜的发现有一家酒店在营业。他们吃了很多饭菜——一辈子最香的一顿晚餐,花了足足十两银子。清兵是怎样杀来的,没人知道。他们只来得及跟在老板后面钻入天花板和瓦檐间的夹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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