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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作者:高阳

_9 高阳(明)
  那晚觉尘和玉兰儿的打斗惊动了云岩寺,第二天慧远方丈召急了全寺僧人,决定驱赶觉尘出云岩寺。同一天,玉兰儿为了两寸长的疤痕也将觉尘告到了官府。后由于霍华的出面,觉尘既没有被官府治罪,也没有被赶出云岩寺。霍华经常到云岩寺求签,与觉尘有一定的来往。在他的说情下,慧远也不想失去这有钱的香客,并以慈悲为怀为理由,留下了觉尘,觉尘以后确实收敛了自己的行为。
  在董小宛被劫的那天午后,霍华门人景尚天找到了觉尘,觉尘看见景尚天到来就预计到灾难的降临。迫于霍华的势力和恩德,他答应了将劫来的董小宛藏于寺中。
  当天深夜,牛二将劫来的董小宛带到云岩寺,把董小宛藏于寺内的云岩塔里,牛二留下四名家奴看守董小宛,然后带着另外四名家奴回到了霍府。第二天觉尘依照景尚天的吩咐在塔外贴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
  塔中近日忽有怪异,请香客止步。
  董旻、单妈、惜惜在深夜里放声大哭。他们悲伤一阵后,才想起应该把董小宛被劫的消息告诉刘师峻,刘师峻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于是董旻不顾外面的黑暗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了刘师峻府中。
  刘师峻于沉沉的睡意中被董旻唤醒,得到董小宛被劫的消息后,他的睡意消逝了。刘师峻首先感到十分惊诧,然后他才觉察到同意董小宛回去住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他慢慢冷静了下来,安慰着董旻说董小宛暂时是不会有危险的,他叫董旻先回去,让他想办法查找董小宛。董旻走后刘师峻在焦急中等到天亮,他派人去叫来了刘大行一起赶到苏州府衙,知府听到消息便派出几名捕快,严限破案,按照离开南京时柳如是的吩咐,刘师峻又派人星夜赶至南京。
  五六天的时间过去了,不论是对于董小宛还是刘师峻都觉得时间的缓慢,好像时间是行走在泥沼地里一样。刘师峻寻找董小宛毫无线索,仿佛她已从地上消失。刘师峻猜测劫走董小宛的不是什么强盗,而是与债主有关。但他的这一猜测被霍华等债主们在董小宛被劫走后上府衙去闹说董小宛不是被劫走而是躲债搞得迷惑不清,刘师峻在这几天心神不定,知府的查询毫无结果,而湖州催他上任的通知一封接一封。他最后在派人通知柳如是后便赶至湖州接任去了。
  董小宛被锁在云岩塔里,整天以泪洗面。最初的两天,她什么也不吃,送来的饭都被她倒在地上,碗也摔破在墙角。两天过去,墙角堆了一堆破瓷渣,饭菜也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她整日面对恐惧、想起许多难以忘怀的旧事。在将以前让人激动的事回忆一遍然后她便开始想象寻死的方式。她将在塔里能够达到死亡目的的办法都想了一遍,但总觉不如意,而离开南京时李香君对她说的“要寻死,就跳秦淮河”的话也常常出现在她的脑中。董小宛打消寻死的念头是在第三天霍华来到塔里以后才产生的。
  董小宛被劫的第三天,霍华乔装打扮来到云岩寺的塔中。
  觉尘那天接待了霍华,并委婉地告诉霍华希望能将董小宛尽快地弄走,并且不要在寺内滋事。沉浸于兴奋中的霍华并没有明白觉尘的意思,他嫌觉尘唠叨,对他冷冷地哼了几声,觉尘便没敢多说什么。
  霍华带着景尚天和家奴进到塔中。他们所有的眼神都射向董小宛,董小宛经过两天的囚禁依然显得那样的美丽。她在心中已打定主意,如果霍华对她不轨,她将拼死相搏,尽管她已毫无一点力气。霍华似乎看穿了董小宛的心思,他只是盯着董小宛看了一时,然后吩咐看守的家奴好好照顾董小宛便离开了云岩寺。
  第五天,觉尘贴出塔内有怪异,叫香客止步的字条传进慧远方丈的耳中。慧远听到消息,没有找觉尘询问。他不相信塔中有什么鬼怪,他所认定的是觉尘去年的病又犯了,是不是又引了女人藏在塔中?
  晚上二鼓时分,整个虎丘山死一样的寂静,秋风吹动落叶簌簌的声音,秋虫的唧唧声此起彼落,慧远叫醒跟随他的哑沙弥,点燃灯笼,从他的禅房旁边的一扇小门向塔院走去。
  那小门年深日久,已荒芜颓旧,被杂草和树林遮得严严的,看不出一丝痕迹。
  通往小门的路杂草无数,哑沙弥拿着灯笼在前引路,一路上哑沙弥被树枝刺破了脸,一些被惊动的夜鸟扑扑地飞起,使小沙弥产生无比的寒气。慧远伸手推开小门,小门也应声倒在地上。
  这几天董小宛很少睡眠,慧远接近塔的时候惊动了想着心事的她。灯笼的微光和草被踩倒发出的声响使董小宛不寒而噤。灯笼伸进塔洞,慧远模糊地看到一个女人。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慧远问道。
  董小宛听见有人说话,稍稍镇静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向塔洞望去。在灯笼的照射下,慧远的光头和花白胡子被董小宛看见,董小宛认得慧远,但在此时她不敢肯定,于是她问道:“是慧远法师吧?”
  “我正是慧远,你怎么认得老衲?”慧远感到很惊异。
  “我是董小宛呀!当初法师还赠了偈语给我的。”
  “阿弥陀佛。女菩萨怎有此难?”
  第七天,柳如是和钱牧斋乘着双骑马车赶至苏州,并带着替董小宛还债的银子。对于银子的由来,钱牧斋都不知道。
  本来,钱牧斋是不想到苏州来的。那天接到刘师峻派人到南京的通知,钱牧斋感到十分为难,但迫于柳如是的压力,才同意前往苏州。到了苏州,钱牧斋和柳如是便协同刘大行赶往苏州府。朱知府看到钱牧斋的到来感到惶恐不安。他知道钱牧斋此次是专为董小宛的事而来的,而现在董小宛却在他的地方上被劫,所以在与钱牧斋的会见过程中一直有点心虚。钱牧斋在官场中混得久了,他知道要朱知府尽力地追查董小宛的下落就不能对朱知府过分使性子。于是他在整个询问过程中都表现出温和的态度,而朱知府在钱牧斋的温和态度下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失职,于是他便派出得力捕快追查董小宛的下落。钱牧斋在会见了朱知府后,便又启程到苏州驻军主帅杨昆的府上,杨昆对钱牧斋的来访也表示愿意尽全力帮忙。
  经过一天的奔波,董小宛的下落没有一点消息,柳如是的心中越是焦急。傍晚时分,她派人去叫来了惜惜。惜惜见到柳如是失声大哭起来,这哭声又勾起柳如是的悲伤,她想到董小宛的苦难命运便不由自主地掉下了眼泪。
  第二天一早,钱牧斋和柳如是乘马车来到云岩寺里。昨晚柳如是想起董小宛曾告诉她说慧远禅师是位高僧,于是她今日便来寺里求见慧远,以测董小宛的祸福。在昨夜梦中,柳如是的脑海里灌满了董小宛飘浮不定的身影,那身影时而向她靠近,时而远去,柳如是觉得睡梦中的身影很痛苦,总是那样模糊不清。
  觉尘接待了钱牧斋和柳如是,他看见钱牧斋和柳如是来到寺内,便产生一种不祥的预兆。柳如是在前殿求了一签,签上四句诗:“苧萝无复浣青纱,肠断湖帆十幅斜,蔓草尚沾亡国恨,乾坤何处可为家。”她见签语不祥,闷闷不乐。在云堂休息了片刻,柳如是便提出求见方丈。
  慧远在方丈室接见了钱牧斋和柳如是,慧远坐在蒲团上,合掌当胸,手持佛珠。他精神饱满,高额深目,银髯飘拂于胸。柳如是见到慧远莫名其妙精神就愉快起来。她将刚才所求的签交给慧远,慧远看了一眼便说道:“施主放心,有吉无凶。”慧远见柳如是二人沉默不语,便又说道:“二位施主,不远千里而来,不就是为了此事吗?”
  钱牧斋和柳如是听得心中一惊。慧远微笑着看他们。柳如是对慧远的话捉摸不透,于是她进一步试探性问道:“弟子世俗愚昧,望求法师指点迷津。”
  “施主放心,贫僧方才不是说过有吉无凶吗。”慧远说。
  慧远示意哑沙弥拿来笔砚,在一幅素笺上写了几句诗,然后递给钱牧斋。
  “施主回去,请将贫僧偈语细细参阅,此行关心之事,即在此中。”慧远说完就叫哑沙弥送客。
  事情的发展并不像霍华所预想的那样。刘师峻的离开使霍华高兴了一阵,他梦想着不久就将拥有董小宛。他打算等刘师峻离开苏州后外面对董小宛的追查风平浪静了,就将董小宛接到府中,即使董小宛不从,他也可以霸王硬上弓,将生米煮成熟饭,董小宛也无话可说了。如果按照霍华所想象的那样,董小宛是难逃厄运的,但柳如是和钱牧斋的到来使霍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两天,街口到处是官府的捕快,连驻军官兵也进入城内寻找董小宛。霍华开始意识一旦董小宛被找到,他也逃脱不了责任。现在他想到劫持董小宛是他的一个错误。
  霍华这两天都面对着虎丘的方向沉默不语,景尚天在此刻也表现出计穷。他也意识到董小宛的事终究要败露,他想劝霍华杀人灭口,但他清楚霍华无论如何是不同意的。景尚天眼看他的赏银将付之东流,于是对钱牧斋和柳如是恨之入骨,但他也只能是恨,在任何行动上他都无能为力。他觉察到霍府已被人监视,便告诉霍华并吩咐所有的人不准离开府内到云岩寺去。
  觉尘感觉一种沉重的包袱压在心头,这感觉来源于董小宛。他从心里诅咒霍华,但他又无能为力,并对去年秋日的冲动而深深懊悔。他把现在面临的困境都归结于那次冲动,以至于现在受到霍华的操纵。他每天祈祷着霍华能尽快地将董小宛带离云岩寺,但佛祖对他的恩赐仿佛一无所有,他认为那是对他的惩罚。那天,他接待钱牧斋和柳如是以后,就知道无法脱离困境了。但他也存在侥幸心里,认为藏在塔中的董小宛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世人尽道皈依好,自在自然不了了;宝塔庄严佛法密,个中真谛须参晓。”钱牧斋面对慧远所赠的偈语苦苦思索着。
  从云岩寺回来,他的脑子一直没有停止过思考。慧远所赠的偈语并不高深,但他仍然没有想出点头绪。柳如是见钱牧斋为救董小宛而非常辛苦,她早已准备好了几样可口的下酒菜,待钱牧斋参透偈语后便端出来,其实,钱牧斋对偈语的苦苦思索并不是考虑到董小宛的危难,他认为自己堂堂尚书大人如果对慧远的几句偈语都猜不透,有损他的自尊。看到钱牧斋痛苦思索的样子,柳如是几次想到云岩寺去请慧远给予明示,但她最终打消了这念头。
  在此期间,刘大行曾几次来到柳如是的住处,钱牧斋沉浸于他的思考中,对刘大行的到来一点也不知道。刘大行每次到来都是和柳如是简单地谈论一会儿便走。
  时间悄悄地向前滑行,已是三更时分。钱牧斋双手伏在桌上,他的头放在伸开的手臂中,灯光照着他的身影在墙上一动不动。柳如是在一旁也毫无睡意,她的一切精力也被董小宛的失踪牵制住。她的手上拿着一本书,书翻在第三页上。
  她的眼睛并没有盯在书上,而是盯着钱牧斋。
  钱牧斋对慧远的偈语已感到无能为力了,他的心也渐渐开始烦躁起来。他拿着慧远写的素篓不断展玩。最后他把那偈语的每一句拆开来,把每一个字也拆了开来,他无意中发现每一句的第二个字连起来读组成“人在塔中”,他的思绪无意中回到白天在云岩寺时的情景,他想起当时曾提出到云岩寺里的塔中一游,但觉尘说塔中有怪异而拒绝了。这时他肯定了问题就在云岩寺的塔中。在寂静的夜中,钱牧斋忽然大叫一声:“得了!”这一叫声使柳如是的全身一阵颤抖,钱牧斋现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参透慧远的偈语后,钱牧斋感到十分轻松自如。他这时才感觉腹中的饥饿,便叫柳如是去取饭来吃。柳如是快速取来早已备好的酒菜,然后依偎在钱牧斋的身旁替他倒酒。这一夜,钱牧斋和柳如是都很兴奋,看着柳如是那风韵犹在的身躯,钱牧斋引起一阵阵的激动。今晚的柳如是显得更加美丽动人,由于董小宛的下落已明,她似乎恢复了青春,全身洋溢出一种使男人不能拒绝的诱惑力。在钱牧斋表示需要她的时候,她默然地替钱牧斋宽了衣。这一夜钱牧斋无比兴奋,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感觉精力无比的充沛。
  事情开始按照钱牧斋和柳如是的设计顺利地进行。他们第二天晚上实施了援救计划。白天,他们找到驻军主帅杨昆,商议援救办法。在大地被夜色笼照住的时候,从军中开出了两队军士,一百人的官军在夜色的掩护下杀向虎丘云岩寺。零乱的脚步声轻微地打破了夜色的寂静。他们成网状包围了云岩寺,慢慢地接近,一个个朦胧的身影像在进行一次真正的伏击战斗。那些年轻一些的士兵显得有些激动,从他们的脚下发出一些与行动不相符的声响。这些没有使他们放在心上,他们知道这次行动十分地容易。本来在白天他们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进行这次行动,但在夜晚使他们觉得更加刺激,更像一次战斗。不久牛二与另外两个家奴被捉了起来。当时在场的霍和按照钱牧斋的计划故意放跑了他。军士们的大呼小叫声惊动了寺内所有僧人,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手足无措。觉尘作为寺里的住持来询问,他没有意识到董小宛的事已经泄露,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根铁链锁了起来。
  云岩寺的解救行动刚结束,两乘轿子也来到云岩寺。轿中走下钱牧斋和柳如是,刚被解救出来的董小宛看见柳如是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董小宛被关押后的憔悴呈现在柳如是的眼中,但柳如是忍住了她的的眼泪。
  看见霍和满脸惊恐地跑进霍府,霍华意识到灾难的来临,这几天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处在捕头严密监视之下。霍华听完霍和的介绍,什么话也没有说,带着霍和和景尚天就从后门奔出霍府。此时,他们已是网中之鱼,刚奔出后门,便被一队官士擒住。
第十六章 孙传庭师生
  柳如是轻手轻脚悄悄踱进董小宛休息的房间,她想调皮地惊醒这位漂亮妹妹和她的美梦。但是,董小宛并没有睡下,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感慨令她兴奋,彻夜难眠。柳如是透过门楣下悬挂的几串稀疏珠帘,瞧见董小宛独身站在一面花镜前审视着自己的脸。董小宛急于知道这场凶险之后自己的脸上是否添上了细小的皱纹,她认为自己在塔中幽禁的极端愁苦和忧伤有可能伤害如花似玉的肌肤。早年在秦淮河上她不止一次目睹过女人的惊人变化,曾经有几个姐妹因为经历了痛苦,几天时间就变老了。她固执地认为这是老天爷打击女人的特殊手段。镜中出现的那张脸依旧完美无缺,让她得意,让她陶醉。柳如是见她得意忘形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到笑声,董小宛有些害羞,但脸色却没有变。这几年的生活波折已经将她的表情锤炼成某种方式。柳如是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变化,她撒着娇的欢快笑容中,有一股刚毅已经超过了爱情、依赖和温存。柳如是搂住她,像往常那样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董小宛热情地回应了她亲昵的表示,感觉她的嘴唇依旧像早年在南京时那样温暖、柔软、充满活力。
  姐妹俩牵着手走到院子中。她俩头上正飞过一行雁阵,雁阵之上则是被秋风吹得呈鱼鳞状的飘向东南的流云。董小宛将目光从天际收回来,看着一朵朵沾满露水的菊花,她说:“又快仲秋了!”
  柳如是会心一笑,她知道小宛妹妹和冒辟疆已经约定同归如皋的佳期。她用劲捏了捏董小宛的手,表示安慰。这时一阵风刮过,院子中的落叶沙沙响,一片纸飘了起来,顺风飞过屋顶。她俩同时感到寒冷。毕竟是秋天,落叶撒满天际,夏天的裙衣已挡不住季节变化带来的寒意。
  她俩又牵着手回到室内。柳如是穿上一件大红西洋布做的套心夹袄,董小宛则穿上一件青布夹袄,上面绣着鲜艳的牡丹花。俩人都觉得彼此凭添了一股成年女人饱满的丰韵。
  这时,钱牧斋走进院门。柳如是从脚步声中就辨认出是他。当他跨入室内,姐妹俩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怔在门边,一只脚还停留在门外。姐妹俩见他那张老脸上的疑虑,哈哈哈笑了起来。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干笑两声。她俩为这个小小的恶作剧而开心。
  钱牧斋瞧着这对美人,内心涌动着一种不可言传的幸福。
  他说:“待会吃过早饭,咱们去见杨将军。”
  三乘轿子稳稳地停在杨将军的中军大帐前。早有军士报入帐中,杨将军放下手中的《孙子兵法》,大步迎出帐来。钱牧斋、柳如是、董小宛刚刚跨下轿于,轿门上的挂帘还在晃荡不停。杨昆便迎了上来,大家见过礼,依次步入军帐。帐中很宽阔,排了两排座椅,座椅后面是一排排各种式样的兵器。
  杨将军请钱牧斋大人上首坐定,又令军士搬来一把座椅,自己坐在旁边。柳如是和董小宛随便拣把座椅坐在下首。在杨将军身后一扇大屏风上写着一个巨大的“明”字。
  待军士泡上茶来。董小宛便移步上前,朝杨将军施了大礼,然后道:“小宛这次要不是杨将军仗义相救,我命休矣。”
  杨将军正和钱牧斋说几句笑话,见她这样,慌忙起身拱手还礼道:“免礼,免礼。身为朝庭之臣,当然该为民除害。宛姑娘要谢就谢当今皇上吧。”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探出一颗儿童的脑袋,他有些胆怯,更多的是好奇,头上的羊角小辫像一盏熄了火的乌黑灯蕊。柳如是一眼瞥见他,见很可爱,便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小孩怯怯地看看她,又看看杨将军,然后将头缩回屏风后。屏风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董小宛好奇地问道:“杨将军,这中军大帐中是谁家的孩子敢来玩耍?”
  杨将军答道:“是我的两个犬子。昨日刚随其母来到。在乡下呆惯了,还没习惯。”他一边说一边呼唤道:“震儿,震儿快点出来。”
  屏风后怯怯走出两个小儿,一个约六七岁,另一个约四五岁。他俩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柳如是和董小宛,并排站在杨将军身后,一动不动。
  董小宛和柳如是双双离座,跑上前去,一人拉住一个,抚着他俩的头说道:“好可爱的小孩子。真是将门生虎子啊!”杨将军得意地笑了起来。
  钱牧斋呷了一口茶,然后拈拈稀疏的胡须朝杨将军道:“尊夫人现在在何处?”
  “就在后帐之中。”
  “何不给大家引见一下。”
  杨将军笑笑道:“正有此意。”随后朝屏风后拍掌三声示意。
  一位四十岁上下,着乡村布衣的妇人应身而出。董小宛和柳如是本以为像杨将军这样地位应该配上年轻貌美的女子。如今见此光景,心里有些惊讶,她俩没想到将军夫人竟像一位佣人。钱牧斋也是一怔,但多年的官场应酬使他迅速作了反应,他嗓子甜润地说道:“杨将军真是好福气,娶了这样一位朴素节俭的女人。”
  杨将军脸上一热,惺惺说道:“钱兄误会了,这位是吴妈,她是两个孩子的奶娘。我老婆还在后面呢。”
  钱牧斋脸上发热。柳如是朝他那窘迫的脸上狠狠瞪了一下,心里嘀咕:“死老头子,不知道就别瞎恭维,这下出丑了吧!”钱牧斋干咳几声,镇定一下情绪,说道:“惭愧,惭愧,我眼拙了。”
  董小宛起初也是一怔,眼见钱牧斋的窘样,忍不住朝柳如是抿嘴一笑,但没笑出声。柳如是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奶娘吴妈也被窘得满脸通红,心知自己的穿着给老爷丢了脸。平时,杨将军曾多次指点她要注意形象,她都当耳边风,这次终于应了他的话。她惶恐地问杨将军:“老爷有什么吩咐?奴婢马上照办。”
  杨将军做了个扩胸动作,松弛了一下,才朝吴妈道:“快请夫人出来。”
  “是。老爷。”吴妈应声而去。
  隔了一会儿,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从屏风后转出一位娇吟吟的女人。董小宛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没有出声。这位女人打扮得很艳丽,浑身挂满叮噹作响的珍贵饰物。她并非美人,所以认为衣着就能带来美,其实吴妈妈的穿着朴素也是她故意安排的,这样就可以起到母鸡衬托凤凰之效,她此刻的打扮最引人注目的是左耳上挂着一只类似手镯的大金耳环。董小宛知道这是个极庸俗的女人,眼里有些惊诧,这和杨将军太不般配了,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当初他俩结婚时都没见过面,待揭了盖头就变成了既成事实,无法更改。
  杨将军见钱牧斋、柳如是、董小宛都露出惊诧之眼神,误是惊艳,乃高兴地介绍道:“这位才是我的夫人。”柳如是、董小宛极有礼貌地道了万福。
  寒暄之后,董小宛发觉这位夫人虽然在穿着上庸俗,心地却依旧善良纯朴。初见一刹那涌上心际的轻蔑顿时减了几分。三个女人便带着两个孩子到后帐去了。剩下杨将军和钱牧斋在大帐中闲聊。
  钱牧斋盛赞杨将军的儿女。杨将军长叹一声,仰面躺在座椅中。钱牧斋道:“将军何故如此叹息?”
  “这儿女来得不是时候。如今国难当头,你我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枉顾家室啊。”
  “时局危矣!去年闯贼攻陷洛阳,杀了福王。兵部尚书杨嗣昌服毒自尽。今年初闯贼三打开封府。可怜大明数十万大军竟溃如山倒,连失城池州郡。幸亏挖开黄河,水淹闯贼,方才挡住草贼的恶势,原以为左良玉是一代将才,却不料几乎丧身闯贼的百里壕沟之中,我几度请缨北上,都未获准。大丈夫岂能坐视危局而无动于衷?”
  “将军报国之志可钦可嘉。我真搞不清闯贼何来的如此势力?朝廷为何不合力讨剿关中。如让闯贼在关中养足气候,其势更不可挡啊!”
  “钱大人差矣。我以为闯贼应是不成大器的鼠辈。当初破洛阳之后,竟不取北京,当时北方何等空虚?闯贼反死守关中弹丸之地,闭关自守,显然是他心虚的结果。”
  “李自成毕竟不是刘邦之才。不是任何人据关中就可以谋取中原。”
  “近日皇上重用孙传庭将军为兵部尚书,真是英明之举,大明江山还有希望啊。听说孙将军已率兵讨剿关中,闯贼当不堪一击。”
  钱牧斋笑道:“我听说孙将军乃杨将军的家师,是真的吗?”
  “孙将军的确是我家师。他真乃百年不遇之将才也。”
  俩人数说着国事,心里都生了豪情。钱牧斋更是难得如此,一时间仿佛回到初次步入官场时的少年时光,忘了吹拍。那时,他满怀抱负,智计百出,但处处碰壁。直到心上长了老茧方才悟到其间的奥妙。
  正在此刻,军营中一阵猛烈的鼓响。杨将军猛离座椅,欠身而起。喝问道:“谁击升帐鼓?”
  少顷,一员将士满身灰尘冲进帐来,跪见杨将军。原来是史可法送来十万火急的军情。杨将军接过文书,扯掉火漆封口上的鸡毛,将一信抽出,如抽出一把匕首似的。钱牧斋一边喝茶一边细看杨将军的脸色,但见他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他知道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便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杨将军猛然一声虎吼。惨叫一声,往后便倒向座椅。座椅未能承受压力,朝旁边一歪翻倒在地。钱牧斋慌忙去扶他,他却从地上爬了起来,钱牧斋顺手为他将椅子扶正,让他坐下。
  那张信纸被帐外吹进来的秋风吹得在地上一翻一翻的,钱牧斋跑上去拣拾起来。杨将军示意他看一看。原来是闯贼已打破潼关,直逼黄河,孙传庭将军以身殉国。果然是坏消息。
  杨将军直到下午才将悲痛压下心头,振作起精神来,令营中的百多名官兵披麻戴孝,为孙将军守灵。钱牧斋、柳如是、董小宛也义不容辞地参加了北祭仪式。在熊熊烈火旁边,柳如是和董小宛合奏了一曲《苏武牧羊》,以激励将士们的斗志。董小宛轻轻推开古琴,她不知道是否激起了将士们的斗志,不过,她知道自己内心满怀激情,铁马金戈的想象飞过脑际。就在夜幕之下填了一首《阮郎归·哭孙将军传庭》:
  秋风入夜辕门霜,西北恶梦长。
  雕弓铁甲空自悬,无缘射天狼。
  剑出鞘,豪杰狂,殷勤扣征环。
  男儿带刀战西凉,女儿莫断肠。
  几天以后,杨将军决定斩霍华,一为董小宛报仇;二为苏州人除害;三为孙传庭祭旗。但是,霍华抢董小宛却罪不当诛,何况还有国舅田弘遇给他撑腰。杨将军苦思不得其法。
  董小宛这几天就住在军营中,教两个小儿识文断字,还教他们棋琴书画,和将军夫人一起做些针线活,她的手艺深得夫人赞赏。最令杨将军感动的是她温柔的外表下有一种非凡的男子气概。这一点,他是凭直觉感到的。
  杨将军愁眉不展的面容,引起了董小宛的注意。她发觉他坐在灯下很久了,正读着的一本兵书却未翻一页,显然,极重的心事使他未能将注意力集中在阅读上。
  董小宛轻轻走到书案前,剔尽燃得过长的灯芯。正在出神的杨将军猛然看见灯光一亮,抬起头来,看见董小宛笑吟吟站在身边。
  她探问道:“将军好像心事极重?”
  “还不是为那个可恶的霍华。我想杀他,可是案由不齐,如之奈何。”
  “我有一法,将军可否愿听?”
  “请讲!”
  “霍华在苏州作恶甚多。何不拟一告示,让受害人出面告状。案由足以为据,严惩霍华则理所当然。”
  “这办法很好。”
  第二天,苏州府前就贴出告示。苏州城立刻轰动起来。从早到晚,竟有几百人上堂告状,苏州知府一一受理。令人惊讶的是,其中竟有十几条人命官司。
  杨将军大喜,当夜升堂审了霍华。霍华不知这次遇上了克星,竟毫无惧色在供纸上按了手印,画了押。杨将军见他如此傲慢,当即决定明日问斩。
  天刚故亮,大脚单妈便起了床。她走到院中,焦急地看着天色,希望快一点到正午。由于昨夜降下了太多的露水,花园中那株最茂盛的银丝菊花被压弯了腰。这株花是董小宛最喜爱的,单妈总是细心呵护着。此刻,她看见雪白的花朵低垂到地上,沾了一些湿泥。她折来几根竹枝,将花枝撑立起来。露水打湿了她的袖子。
  当她抬头看见秋日冰冷的阳光照在阁楼的画檐上时,惜惜还没起床,便站在院子里大声喊:“惜惜,惜惜,太阳晒屁股呢。”楼上依旧没有动静,她嘀咕道:“死丫头,越来越贪睡。”单妈在餐桌上取一只铜盆,又到灶门边拾了一根柴,如敲锣般将铜盆击得直响,径直上了阁楼,进了惜惜的房间。
  惜惜睡梦中的蓝天忽然布满了乌云,她听到一连串惊心动魂的雷声。她忙从梦中逃出来,睁开眼睛,才发觉是单妈的铜盆声。她用被子捂住耳朵大声叫喊:“吵死了,吵死了。”
  单妈停止敲打,笑嘻嘻地看着惜惜,说道:“快起来,今天早点去看斩霍华。”
  惜惜一听,忙从被窝中钻出来说道:“对对对,我差点忘了。”
  单妈见惜惜竟是光着身子睡觉,从窗户透进的的明亮光线使她的胸脯更加丰满,乳沟间有汗珠在闪闪发光。单妈道:“好不成体统,不害臊。”
  惜惜吐吐舌头,然后撒娇道:“这叫睡细瞌睡,免得贴身衣服被磨破。”
  单妈道:“乡下人。”随后转身下楼做自己的事去了。她在楼梯转角处停了一下,努力想弄清惜惜为什么会越长越美。
  其实,单妈一辈子都在为自己的相貌而焦虑,她永远不懂得老天爷给她丑陋容颜的含意。根据民间方士们所推崇的生死轮回说法,她推断自己前世是一头猪,今世仅仅是脱胎,也许来生就可以换骨,她也有希望做一轮美人。
  对于十字街头的人们来说,每次处死犯人都是他们的节日。时近正午,几个衙役清扫了街道,并在地上喷上清水。今天天气也反常,阳光照着苏州,人人都感觉火辣辣的,热得有点像夏天。待几个衙役清扫完毕,一位壮实的刽子手便在一条大青石上嚯嚯有声地磨那柄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人们四面而来,在地上灰浆画的虚线前站定,将刑场围了起来,焦急地等着。
  惜惜和单妈一路小跑,气喘喘地赶到时,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早就围得水泄不通。酒楼的窗户边也挤满了人。甚至屋顶上也有几个人。动作快的小孩便爬到树上,骑在树杆上一动不动。
  惜惜和单妈朝人堆里挤,想靠近一些,无奈挤进外三层,再也动荡不得,里三层绝对进不去。她俩只能看清前面人的脖子。少顷,她俩连挤出来都不可能了,只好在人堆中痛苦地忍受着周围男人们的各种怪语,也不知因此要沾染多少俗气。惜惜踮了几次脚都没看清刑场。单妈怪她道:“就是你,叫你快点吃,你偏不听。这不,大家受气。”惜惜反驳道:“叫你别洗碗,你偏不听。刚好耽误那会儿。”人群里热得受不了,她俩浑身都汗湿了。
  惜惜忽然觉得颈部一阵滚烫的气息在吹拂,一阵酥痒。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比她还矮的胖男人正大张着嘴将眼睛高高抬起,想看到刑场的一举一动,他呼出的气息正好够着惜惜的颈部。惜惜有点气愤,正要告诉他,即使眼睛再高一尺,他也看不见。谁知她刚要开口,那人口中呼出的强烈蒜味冲出来,她慌忙扭转头,一阵恶心使她差点呕吐。
  单妈见状,心里有气,便转而去恨那个矮胖男人。但她马上被另一个念头吸引了。因为天气太热,那矮胖男人赤着上身,那对奶子竟然像女人。单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如此近的距离,立刻让那矮胖男人不安起来,他伸手抹抹胸前的汗,讪讪地挤了出去。单妈倒有了得胜的感觉。但立刻她也有点慌张了,她想到男人的丑东西,脸一热,慌忙挪动身子避开,过了一会,她才发觉是身后那个男人夹着的一把伞的伞柄。
  这时,一阵锣响。人群骚动起来,惜惜和单妈被夹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俩知道,犯人正被押近刑场。她俩很后悔来这里受罪,但此刻要被砍头的是恶霸霍华,两人心中又充满了快意。人们的叽叽喳喳淹没了执行官的判词。
  忽然,人群安静了。像一块热铁碰到凉水就冷却了。惜惜和单妈踮脚努力望去,单妈什么也没看见。惜惜却看见鬼头刀片在阳光中一闪。同时,人群爆发一声轰天动地的喝采。
  惜惜问身边一个高个男人:“谁被砍?”答道:“好像是景尚天。”
  人群喝采之后,就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忽然,会场爆发一阵欢快的笑声。原来是一个小孩在树上站立不稳,差点滑落下来,此刻正双手拼命吊住树干,如秋千般晃荡。惜惜和单妈也笑了。
  人群又激动起来,惜惜又看见鬼头刀片在阳光下一闪。人群又爆发一声喝采。这次杀的是霍和。她俩都听见人们在说:“霍华这小子尿都吓出来了。”“快点看啊,他裤裆在滴尿。”又过了一会,人群又爆发一声喝采。这次一定是霍华身首异地了。
  惜惜和单妈很想看到霍华毙尸街头的样子。她俩恨这些人迟迟不肯散去。人群里叽叽喳喳说道:“这小子像樊哙。”
  “这小子是阎王转世。”惜惜问高个子男人:“谁像樊哙?”那人道:“那个刽子手正挖犯人的心肝。好厉害!三颗心子全被挖出来了。一盘上好的下酒菜。”
  又过了一会儿,里三层的人都没有松动的意思,他们深知只要一动,马上便有人占领自己的位置。这样,到围观的最后关头,围观者似乎对刑场失去了兴趣,而对守护自己的地盘更觉至关重要。人群中有一股隐约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惜惜和单妈只得从外三层松动的人缝间钻出来,终于没能看见霍华毙尸街头的丑样。走了很远,她俩看见一位老太婆在街角哭泣,她枯干的手指紧紧捏着一个馒头,她正为没能挤进人群去给害痨病的儿子弄到热血馒头而痛哭流涕。
  董小宛从轿窗中看见惜惜和单妈从另一条路走来。在半塘的宅院门前,三人几乎同时到达。惜惜看见轿中下来的人是姐姐,慌忙跑上去兴奋地扶住,这时,单妈已打开院门。
  三人进了门。惜惜兴奋地讲了刑场的情景,她非常遗憾只看见大刀片闪了三下。董小宛劝慰她道:“只要苏州少了一害就行了,他怎样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记住杨将军和钱大人,特别是如是姐姐。”
  那天下年,董旻特意提了几条鱼和一只鸭子回来,还买了两坛纯正的花雕酒,自从家里背了债务以来,他就没享用过这么好的酒了。一家人便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各自做了拿手的菜,一桌丰盛的晚餐便摆上桌来。到暮霭四起时,大家都醉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便忙乎起来,他们收拾着家当和器皿。董小宛采纳了杨将军的建议,决定率领全家去如皋投奔冒辟疆。
  董小宛细心地收拾着心爱的书画和一些书籍。她坐在木箱上,手里抚摸着自己那本《花影词集》,陷入忧伤之中。毕竟,她爱得太苦,太孤清了。她甚至怀疑冒辟疆的感情,但她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感情,所以她可以苦苦地坚持着,就为心中那份爱而活着。惜惜从她眼中看见了哀愁和刚毅,她从已经装进木箱中的包裹的红绸中取出《花影词集》,然后郑重放入一堆字画的空隙处。董小宛认为自己并不珍惜自己的诗词,珍惜的是那几页纸上洒落的相思泪痕,无论何时,她看着这些泪痕,便会为自己坚定的爱而自豪。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隔着胸衣抚摸着贴在乳沟中的玉。
  正在用稻草捆扎瓷器的单妈无意间瞥见她的动作,忙凑上来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的事,你别瞎猜。”
  “青天白日的,搞什么晦气?”惜惜朝单妈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董小宛道:“你们别担心。如果到了如皋,冒公子不愿承诺从前的约定,咱们就离开去扬州。凭咱们几个,还饿死不成?”
  单妈听她连退路都想好了,知道她内心也没有十分把握,不觉心里一酸,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惜惜也跟着抹了几滴泪。
  眼看三个女人就要放声嚎哭,院中忽然传来沙九畹银铃似的笑声。三人慌忙收住泪。董小宛跑到前厅,正好迎着沙玉芳母女。董小宛和沙九畹自有一番嬉笑。
  待收拾停当,单妈便去厨房取来早就备好的刀头、纸钱和香烛,用篮子提了。留下董旻在家中,五个女人便去陈大娘的墓前祭奠一番。临行前,董小宛拜托沙玉芳和沙九畹每年春节和清明来坟前代自己拜祭。离别在即,沙九畹牵着董小宛,执意挽留,伤心地呜咽不止。
  柳如是、钱牧斋、杨将军在虎丘一处酒楼设宴为她饯行。
  酒过三巡,杨将军令夫人取来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三百两白银。董小宛再三推辞,柳如是爽快地接过来,替她收下了。她只得道谢。随后,钱牧斋也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一盒债契,原来柳如是这两天已帮她还清了所有的欠债。那些债契之下还埋着八百两银子。董小宛接过来,才发觉不对,想要推辞。这次却是杨将军出面将她挡住。面对如此深情的相助,董小宛不知说什么才好,忍不住哭了起来。其实她心里还有另一层委屈,她的高傲之心无法忍受过多的同情和怜悯。
  今夜,月落乌啼霜满天。董小宛和家人登上一艘客船,夹在杨将军的一队官船中间(他奉命前往扬州和史可法商讨军务)。船过枫桥时,董小宛因为伤悲,压不住腹中的酒气,伏在船舷上呕吐不止。单妈慌忙给她灌了凉水,她却依旧任性地立在船头,任夜露沾湿了衣襟,惜惜为她披上一件外套。董旻却在船中乘着酒兴,放开喉咙唱着一曲《苏武牧羊》,歌声被寒山寺的钟声击得粉碎。董小宛回想着刚才柳如是的悲切之色,不禁泪下。她却未料到从此和柳姐姐竟成永别,这个从童年就进入她心中的榜样正随风飘远,像芦苇丛中的一个忧伤的梦。
  在长江上,董小宛和杨将军道别。客船便离开了船队,像一只掉队的孤雁,挂满风帆徐徐驶入龙游河,逆流而上。
  第二天,一场大雨之后,董小宛和惜惜看见岸边被大雨打得破败不堪的棉田边,许多农民正跪在泥泞中放声痛哭,为那些零落的棉花和自己一年的心血而放声哭泣。船老大狠狠地摇着橹,他想快点离开,伤心是可以传染的,他害怕自己陷入别人的心境中。董小宛和惜惜也扭转头,低头看着河水。
  当天午后,突然刮起了猛烈的北风。风挟带着秋雨,掀起了巨浪。船老大和水手费了很大的劲才放下风帆,使将要倾覆的船得以幸免。董小宛伤感地联想到自己风雨飘摇的一生没有一个完结的时候。如果没有冒辟疆感情的维系,也许她会纵身跳入这巨浪滔滔的河水而逃脱人世的苦狱。
  董旻费了好大的劲才在附近人家雇来两架马车和三架牛车,马车用来坐人,牛车用来装运那些木箱和竹条箱。董小宛付了船租,还给几个水手一些碎银子做赏钱。待她和船家道别之后转身上岸,董旻和几个赶车的人(其中一位是妇女)一起将家当装上了车。董小宛忽然担心马车走得太快牛车跟不上,当即决定董旻和单妈乘一辆马车,自己和惜惜乘一辆牛车,运家当的车走中间。大家又七手八脚从最后一辆牛车上搬东西到空出来的马车上。
  车队便朝如皋方向而去。正前方恰好是秋天那妩媚的落日,车上的人们都觉得这光芒有些刺目。当霞光暗淡,夜幕降临,西方天幕下出现一颗明亮的星星,就是这颗星星指引着群星到达规定的位置,发出满天的光。
  夜空出奇的幽蓝深远。惜惜兴奋地发现了宽阔的银河,“好久没朝天上看了,我差点忘记了美丽的星星”。惜惜说。董小宛指着银河说:“银河很像一条路。”赶车的妇女这时朝空中抽了一鞭,仿佛要驱走天空让星河更清晰似的,她略微转头对董小宛和惜惜说:“天上的路和人间一样。”董小宛觉得她的话包含了某种神秘的类似命运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她却答不上来。所以只好沉默不语。牛车的轮子轧轧地滚过碎石、泥块和积水。她们都看见积水复制了一小片星空。
  后半夜的如皋街头,冷清清的,如果不是客栈门前挂着的一串红灯笼,那么街边黑乎乎的低矮木屋便会令人觉得这是乡村。树影之中有几只鸟被车轮声惊飞。她们敲开客栈的门,店家殷情地予以接待。那几辆车乘着夜色回家,车夫觉得银子让他们兴奋,街边露宿的从北方逃来的一些难民朝他们瞪着古怪的眼睛,那目光中充满对安居乐业的向往。
  第二天,用过早餐,董小宛和惜惜着了淡妆便要去冒府。
  跨出店门的刹那间,一个调皮的念头刺进她的脑海,像一道闪电使她眼睛一亮。她拉着惜惜回到客房,翻出旧衣服,两人打扮成难民似的。反正这段时间由于闯贼在北方连连获胜,江南随处可见难民。她有心试一下冒府是否势利眼。
  她俩一路经人指点,转过两个街角,然后由一位疯老太婆引导着穿过一条很深的弄堂,到了另一条街上,迎面就看见一溜高墙。她俩顺着墙拐了弯,就到了冒府大门前。
  冒府大门看上去不很气派,但依稀有一股不落俗的气韵。
  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小巧玲珑,显然出自有名匠人之手。董小宛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她抬起头,看见院内一棵高大槐树的枝条伸出墙来,那枝条光光的,挂满了许多褐色枯焦的荚子。也许是心情愉快的缘故,她的幻觉中出现许多白色的槐花。
  无论她多么自信冒辟疆的感情,当她举手扣响门环时,总免不了在内心一阵迟疑、顾虑和不安。门环发出的声响不够响亮,有点像乞丐哀求的颤音。她自己都觉得委屈。
  门开了,发出一声尖利响动,仿佛门后惊飞了一只什么古怪的鸟儿似的。一个丫环模样的人伸出头来,问道:“找谁?”
  惜惜道:“我们远道而来,求见冒辟疆冒公子。请问他在家吗?
  丫环道:“公子不在家里,他出门两个月了。”
  “去哪里了?”董小宛忙问道,她担心冒辟疆是去苏州,让他扑空多难为情。
  “去岳阳接老爷。老爷告老还乡了。”
  “哦!”董小宛心里一沉,怅然若失。“他什么时候回家呢?”
  “说不准。长则一月,短则一二十天。”
  “唉——”董小宛叹了口气”。
  “惜惜问道:“少夫人在家吗?”
  “少夫人在家。”
  “我们远道而来,”惜惜道,“能不能在冒府寄住几日。”
  “这个……”丫环又上下打量她俩,说道:“二位稍候,待我请示少夫人再说。”丫环说着又虚掩了门进厅中去了。
  少顷,丫环又开了门,手里拿着一锭银子站到她俩面前,说道:“府上因为男主人不在家,夫人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不便收留难民,请二位谅解。这银子是夫人的心意,请二位笑纳。”
  董小宛一听,自己果然被当作了难民,转身就走。她平生最恨势利眼,当年和柳如是一起在某家古玩店受到的侮辱构成她印象中最惨痛的印痕,类似的情况她无法忍受。惜惜跟着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对站在门前的丫环道:“如果冒公子回来,告诉他董小宛来过了。”
  董小宛坐在大车上出了如皋。回到客店她没向众人解释,便叫了两辆大车,装上行李说往扬州去。大家见她脸色,也不多问,跟着就走。其实,随便去哪儿他们都一样。
  出了城门,她忽然后悔了。怎么可以如此匆匆而去呢?难道苏元芳真的伤害了自己?至少她自己也不会就此甘心。她叫大车暂停。惜惜看出她内心的疑虑,将剥开的一瓣桔子送到她的唇边,她会意地用牙轻轻咬住。
  就在大车停稳时,一匹马从后面追了上来,骑马的是个女人。正是苏元芳。董旻刚好跳下车,朝车辙上撒尿,看见来了女人,慌忙停了撒得一半的尿,将裤带胡乱扎住,假装没事似的站在车轮边,专等这个女人骑马过去。谁知苏元芳却在他面前勒住马,气喘嘘嘘地问道:“车中可是董小宛小姐。”
  董旻一怔,抬头上下打量苏元芳。苏元芳不觉面上一热。
  他答道:“正是。”
  董小宛听到询问,拉开车帘,跨了出来,立在车辕上,刚好和骑马的苏元芳比肩而站。苏元芳心里微微一颤:好美丽的女人。虽然她对冒辟疆的眼力深信不疑,但眼前的董小宛却大大超出了她想象。而董小宛眼见来人是位夫人打扮的女人,便猜到她就是少夫人苏元芳。俩人相互打量之后,各自报了姓名。
  董小宛跳下车辕,行了大礼。苏元芳也慌忙从马上下来,还了礼。
  苏元芳道:“董大小姐何故如此行色匆匆?若刚才府门前多有得罪,还望谅解,实不知董大小姐尊驾到此。”
  董小宛道:“说来惭愧,小宛这厢赔罪了,实是小宛未先通报之过。”
  苏元芳道:“既然如此,宛姑娘就请随我回去,冒公子不久就会归家。”
  董小宛心想这样子跟她回去,岂不被她小看,若她只是客套话怎么办。她道:“多谢少夫人好意。小宛此行本是想看望冒公子,实无久留之意。他既不在,诚不敢打扰府上。”
  苏元芳也是聪明人,知她对自己还不够放心。当即正色道:“宛姑娘,若不是碰上老爷这件事,辟疆早就到苏州接你去了。如果宛姑娘对我心存疑虑,辟疆之情却不是假。他若归来,知你离去,必苦苦思念,宛姑娘可忍心吗?”
  董小宛心里一抖,面色也变了。难道自己不能为冒公子忍辱负重吗?她低下头,陷入沉思,自己可以为他死,何况为他而活呢。她转声对苏元芳说道:“好吧,我等他回来。”
  于是,大车又转了方向。苏元芳却不愿骑马,只好由董旻骑着。她拉着董小宛的手,坐在车上。忽然,她呻吟一声,抱着大腿蹲下身来。原来,刚才骑马骑痛了屁股和大腿根,她说她这辈子第二次骑马。董小宛倍受感动。当即由惜惜踩住飘摆的车帘子,苏元芳让董小宛用随身携带的草药涂在破了皮的部位。她的大腿内侧红红的像一片云霞。
  马车上破碎的漆露出了木料白亮的色泽,在进城时,它在城墙的阴影中发着光,因而超越了原来的本质,董小宛知道她从童年就熟悉的妓女生活已被改变,她将要过的是一种陌生的被称为幸福的家庭生活。她不知道是不是能够适应它。
  马车转了几个弯,朝左一拐。董小宛凭感觉知道不是去冒府,那么,是去哪里呢?她后悔刚才没留意苏元芳和车夫说话。但此刻不管是去什么地方,她都会绝对服从苏元芳的吩咐和安排。马车直接驶到了水绘园。
  水绘园是冒府的私家园林,它体现了如皋首富的财力和情趣。这个园林是冒老爷心血来潮弄出来的纪念物,但是,如今它派上了用场,成了冒辟疆的乐土。董小宛踏进那扇圆形的腰门,就深深地喜欢上了它。
  董小宛住进了水绘楼。园中早就打扫得干干净净,董小宛和惜惜没费什么功夫便将带来的东西拾掇干净,两间像样的闺房就跃入苏元芳的眼中,她心里佩服董小宛的持家能力。
  另外,单妈自觉地去靠厨房处打扫卫间房,董旻则不着急,他叫人端来一壶酒,腰间插上一支竹笛,径直登上一座山,独自一人在那里尽兴地吹他那首古怪的《梅花五弄》。惜惜问他准备把窝安在何处,他朝池塘的对面一指,那里有一间别致的木屋,本是冒老爷当年设想的书房所在。苏元芳专门派四五个仆人来侍服这一家子。
  董小宛要洗澡,仆人们马人就给她备好了一个大澡盆和干净的浴巾,以及一块通过特殊处理过的皂角,用来洗身子有一股极自然的香味,这和董小宛的性情很相宜。
  苏元芳站在户外,听着屋里的哗哗水声,心里充满了好奇。她有一个隐秘的愿望:极想看看董小宛的裸体。冥冥之中,她怀着嫉妒之情猜想冒辟疆是迷恋她的肉体之后才迷恋她的才干的。苏元芳的愿望膨胀起来,变成了一种类似欲望的焦渴,以及伴随而来的急切之心。屋里的水声挑逗着她,她凭借自己洗澡时的顺序,猜测董小宛正在洗什么部位,她认为女人总是更多地洗那隐秘的部位。
  苏元芳忽然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慌忙四下看看是否有人看到自己,还好,园中一切如常,只有假山背后传来的竹笛声,表明董旻还在那里。就在这时,苏元芳看见董小宛洗澡那间屋靠近屋檐的地方开有一扇小窗,小窗旁边挂着一串串红辣椒。更奇妙的是,就在屋角堆着的一堆厚厚的稻草上,摆着一架木梯。苏元芳看看小窗,又看看木梯,立刻找到了某种可以满足自己愿望的联系。好像是谁事先安排似的。
  她在扶起梯子之前,大声地说道:“谁把辣椒晒在这里?”
  她故意要让董小宛听见,这样,她就可以逃避偷看之嫌。当她将梯子有力地架到窗下,然后蹬上顶端,从窗户朝里看时,董小宛正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澡盆中朝她微笑。董元芳也微笑着,董小宛光彩照人的裸体使她震惊。
  苏元芳一边看着一边伸手去取那一串串的辣椒。忽然脚下一晃,梯子咔嚓一声断了,苏元芳掉了下去。董小宛看见小窗前那张笑脸伴随一声尖叫往下一沉就消失了,接着她又听见一阵索索的声响。她知道出事了,慌忙叫道:“惜惜,惜惜,快去看看少夫人。”
  其实,有惊无险。苏元芳掉在墙边的稻草堆上。惜惜赶到时,她正爬将起来,头上沾满稻草,手里提着一串辣椒。
  老夫人从睡梦中惊醒,欠起身来,看着墙上如豆般的灯焰。她再也不能抑制见董小宛一面的念头。她想见识一下这个令儿子神魂颠倒的妓女。自从听说董小宛已到如皋,她就疑心这可能是整个家族前面的祸水,她连续几夜都做恶梦,使她自然地迷信董小宛也许是个不祥之兆。何况,妓女对她来说也是个神秘事情,她一生中只见过三个妓女。
  第一个妓女是她八岁那年在家乡见到的,严格地说,她见到的是一具尸体。那具女尸从山塘里被捞上时,赤条条的。
  她刚好在山塘边采食桑椹。便凑进一群热闹的村民中,她听人们叽叽喳喳说是山那边一个妓女自杀了。她好奇地问:“妓女是什么呀?”人们都懒得理睬这个小女孩。一个醉鬼蹲下身来,一边用手捏她的腿一边笑嘻嘻说:“妓女就是卖肉的。你想不想卖肉?小姑娘。”她嫌醉鬼的酒气太讨厌,便跑开去,从大人们的空隙处挤进去。那具女尸仰面放在山塘边,浑身水肿,发白,发出一般难闻的气味。有几个村民假装察看死因,故意将女尸的腿大大地分开,人群吃吃吃地笑。这时,她看见女尸的腿间有十几道旧疤痕。乃至到她嫁人之前,她还相信妓女就是割自己的肉卖的女人。
  第二个妓女是她嫁给冒老爷一年后,那时她才十五岁。她兴致极高地和冒老爷一起去踏青。在春天绿色的柳丝下的一家茶舍边,她看见一个女人,面上涂满粉,胖乎乎的坐在另一张桌上。喝茶期间,这个女人一直在挑逗冒老爷,他当年二十出头,年轻英俊,又是中了头榜的举人。她发觉他不停地看那个肥女人,她也扭头去看。她看见那个女人右手中指正不停地在左手半握的拳头中穿插,令人联想到晚上熄灯过后的事。她说:“什么鬼女人?”冒老爷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别理她,肯定是个妓女。”这次事件使她改变了对妓女的看法,她终于觉得妓女是最不要脸的东西。本来她认为女人天生就该伴男人睡觉,她一直疑心妓女这种说法只是一种恶意中伤,她不相信和男人睡觉还可以挣钱。加之,在闺中看过的大量书籍,都将妓女作为美丽的人来写,更增强了她天真质朴的想法。但这次,她向那个女人投去了仇恨的目光,因为她想勾引属于自己的男人。
  第三次见到妓女时,她已经老了,对人世间的事大都采取同情的眼光。那是大前年,一位逃难来的陕北女人在如皋成了轰动一时的人物,许多有钱人家为她闹得鸡犬不宁。有一次,老夫人刚巧站在院门边,看见那个女人竟不知羞耻地裸体走过大街,后来听说是有人赌她一百两银子。她说:“世道变了。”便紧锁院门,回到厅中,跪在观音菩萨面前为大明江山祈祷起来。
  如今,自己的儿子竟然要娶一个妓女做小老婆,她虽然同意了,内心还是担心。这也是她急于要见董小宛的原因,她认为在未过门以前还来得及反悔,如果董小宛令她恶心的话。
  刚好明天是冒府每年庆贺丰收的日子。所以天亮以后,她就叫来苏元芳,告诉她去请董小宛,让她来参加丰收宴和晚上的庆祝仪式。苏元芳遵命而去。
  无论董小宛对自己的应酬能力多么自信,但坐在满脸堆笑的婆婆旁边,她依旧感到了巨大的不安。整个下午,老夫人就这么慈祥地笑着,对她很亲切。但她从拜见老夫人起,就察觉婆婆的笑容中有种考验的意味。
  虽然她知道,为了取得冒府的人们对自己的信任,自己时时都要面对考验。她也曾私下里演练过,按照自己设想的情景考虑应对,在想象中自己总是得体地、大方地、优雅地、随和地、逐渐地消除了他们对妓女的疑虑看法。她首先要做的就是脱去这层引人闲话的旧壳,让深藏的本质自然表露。同时,她也深深地知道,一个人表现得太好,特别是一个妓女表现得比所有自认清白的人更好,就会引起广泛的嫉妒。这是她内心最大的难题,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中庸之路。她觉得此刻的不安会给自己带来损害,会给婆婆一个坏印象,毕竟自己还没有正式过门,这忧虑使她更加不安,她只得幻想冒辟疆突然回家,从而将自己解救出来。现在,自己似乎赤裸裸地呈现在这里,冒府上下的人都在打量她。
  她几次想借故去帮忙做事,从而缓解笼罩着自己的巨大不安。但每次她刚开口,老夫人便阻止了她。老夫人看着她,从她轻轻地起伏的胸脯,看出她内心的惶惑。董小宛坐在那里,表面上坚持着平静,但额角依旧渗出了细小的汗珠。老夫人微笑着从衣袖中掏出一方洁净的手帕,朝脸上扇扇风,说道:“真奇怪,深秋的天气还这么热。”一边就用手帕帮董小宛轻拭额角,说道:“瞧你,都出汗了。”董小宛一阵令人不觉的颤栗通过手帕传到老夫人的手指上,然后通过手臂传入她的心,老夫人莫名其妙地感动了。当年在她的侄女出嫁时,同样的动作曾引起同样的感觉。她慈祥地拍拍董小宛的手说道:“别怕,我在这里。”
  董小宛感动得想哭。老夫人及时地叫她随便吃水果,并告诉她女人多吃水果,可以让皮肤更加水灵。董小宛当然知道这个说法。她记得有一年夏天,她和李香君在媚香楼,两人都脱得光光地躺在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里,全身贴满削薄的西瓜皮,以为可以吸收植物的精华,结果俩人都皮肤过敏,长了许多红疮,半个月没敢应客。董小宛瞧着桌上的桔子、梨子、苹果,还有葡萄干。她本来喜欢吃桔子,但这时却挑选了一枚梨子,这样可以借着慢慢削皮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她低头慢慢削皮,刀刃在轻轻旋转。但是,她听到一丝秋风中夹杂的人们的窃窃私语,声音极低,但她还是辨出了“秦淮河”三个字,立刻使她一阵颤栗,手中的刀掉到地上。她慌忙低头弯腰去捡,眼泪从心底朝头部猛贯而来。
  要不是苏元芳刚好这时走过来,她一定会哭。苏元芳拉着她的手,说道:“宛妹妹,来帮帮我。”老夫人开恩地允准。
  董小宛这才暂时摆脱整个下午的极端不安。事后想起,自己都觉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闺中姑娘。
  冒府一年一度的丰收宴相当排场,即使欠收的年岁,依旧照常举行。董小宛和苏元芳将碗按一桌八套摆完后,已经腰酸背痛了。
  院子中有一股浓重的屠宰味,混合着菜肴的气味。到处是站着的人,男人、女人、孩子都采取一样的姿势,因为开饭的时辰快到了,他们都露出一副猴急的样子,准备抢占席位,痛快地吃这顿仅次于过年时的盛宴。
  董小宛靠在一扇石磨边喘息,深深体会到冒府的巨大产业的压力,经营这样的产业是不由人松一口气的。她隐约掂出了作为冒家公子的小老婆肩上担子的份量。她有些迷惑了。
  开饭的锣声一响,人群潮水般涌入酒席,欢笑声响彻云霄。先入座的,已经在痛快地用筷子敲打碗缘,节奏混乱。饥饿是乱性的,而盛宴往往充满雇工的挑衅和不满,他们认为应该白食三个月,而不仅仅是这一餐。冒府的管家会在今天显露他的优秀才能,一切看似混乱,实际极有秩序。董小宛脑中嗡嗡直响,她本能地受不了这种场面。但是,每位食客都没想到这是他们作为大明朝臣民所食的最后一餐庆丰收宴。
  董小宛再次坐到老夫人身边时,下午的不安又回到身上,她不知道老夫人对自己的确切看法。酒菜上桌之后,她只少量地吃了一些食物,对她来说,婆婆对自己的认可才是最主要的。恍惚间,她甚至想好了如果婆婆不能相容,她就要毅然离开如皋,决不给冒公子留下不孝的阴影。整个酒宴过程中,老夫人对董小宛表现出一股热情。但董小宛不敢相信是老夫人对自己有了稳妥的看法,因为热情往往是拒绝的表面现象。她的不安又加重了。
  直到吃完饭,董小宛起身欲去帮忙收拾时,老夫人的一句话才解除她一天的隐痛。老夫人一把拉住她,说道:“乖乖地坐着,你是主人,那些是仆人做的事。”这句话使董小宛想哭,全身幸福地放松了。
  董小宛听见自己的内心正在噼噼叭叭地作响,那是缠在身上的无形焦虑的硬壳在全面脆裂。当时,她觉得紧张的汗水全流到了下身。她的内裤、内裙、袜子都湿了。她站起身来,凳子上留下两瓣潮湿的屁股印痕。老夫人爱怜地摸摸她。
  谢天谢地!总算成功了。
  那天晚上的庆典持续到午夜。酒足饭饱的人们聚集到冒府的宽大的晒场上,忘形地痛快一次。晒场上充满粗俗的玩笑和妇女的尖叫,多少怕老婆的人今夜也表现出男子汉的魅力,他们的老婆也知趣地在众人面前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她们谦卑地忍受着,心里却在盘算回家以后的惩罚。
  庆典是在八只大鼓的敲打声中开始的,晒场中间燃起了篝火,火光红红的,象征着来年又有一个丰收。人们没节奏地瞎起哄,谁知道谁在嚷什么?
  最有气势的是一百零八人表演的连枷阵。但见宽广的晒场上连枷起起落落,全场响彻着连枷极有节奏地拍打地面声,以及人们痛快而齐整的吆喝。篝火使每一条裸着的臂膀呈现古铜色,更加有力、健壮。洋溢着粗犷和劳动的幸福感。庆典被推向了高潮。
  庆典到午夜,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走了许多,剩下一群不知疲倦的男人,围着两只斗鸡在疯狂地下注。赌博使一切失色。
  老夫人兴致极高。她们坐在楼台上自始至终观看着庆典。
  当人们已经零零星星散去后,面对空空的晒场,老夫人要听董小宛弹琴。苏元芳奉上冒辟疆的古琴,董小宛满怀喜悦弹了一支《乐府谈花》。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三十年前她也喜欢弹这支曲子,传说是李后主的作品,叙说了相依为命的幸福。
  一曲弹罢,余音还绕梁之际,苏元芳道:“听公子说你诗才过人,我们都想领教宛妹妹才思敏捷的诗艺,何不吟一首呢?”老夫人也随声附合。董小宛推辞不得,说声:“献丑了。”
  就在她沉吟之际,丫环拿来了纸笔。也仅仅是拿纸笔的短时间内,董小宛已吟就了一首《七律·无题》:月回眼前无隐物,争看人间贺丰年,锣鼓声轻惊宿鸟,连枷纵高动醉颜,风洒枯枝过如皋,梦绕黄花到衡阳,何处良人吹玉箫,嬉笑渐星人渐远。
  董小宛吟了一遍后,老夫人其实没听清楚,也胡乱地叫了“好。”待董小宛抛动红袖将它抄写下来,老夫人才仔细体味一下,立刻匀起了她对夫君和儿子的挂念之情,禁不住流下泪,几个女人受到感染,楼台上唏嘘连声。
  那天夜里,董小宛就宿在苏元芳的房中,这是她第一次在真正的冒府过夜,心里有些激动,整夜都睡不稳,梦一个接一个地做。
  苏元芳服侍老夫人睡下时,老夫人告诉她:“董小宛挺不错,美得像天女。我观察了一整天,她非常不安,恰好表明她的朴实天性。她不是很淫荡的女人。我只看出一个小毛病,那就是她的坐姿,她喜欢叉开两腿,我认为这是妓女的坏毛病,你找机会巧妙地纠正她。”苏元芳知道小宛嫁入冒府已成定局,一边有些醋意,一边也替小宛高兴。
  第二天早上,董小宛睡意朦胧中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猛地睁开眼。苏元芳正看得出神,回避不及,只得红着脸说:“宛妹妹,你真美。”
第十七章 水绘园
  董小宛在水绘园住了二十六天,依旧不见冒辟疆的到来,焦虑深入心里,令人心碎。这天午夜,她睡不着,便披衣坐到窗前,窗外下着猛烈的秋雨,也可以说是下着冬雨,因为天气异常的寒冷,她早已开始用火炉取暖。她甚至觉得等到冒辟疆归来时,自己已经变成了老妇人,耷拉着两只布袋似的乳房,坐在水绘楼的台阶上,身边是几粒燕屎。她想:在这秋雨如注的夜晚,他在哪一方屋檐下呢?会不会冒雨走在泥泞的路上呢?
  与此同时,离如皋三百五十八里远的一条崎岖的山路上,一辆三匹马拉的大车陷入泥泞中。由于拉车的马太疲乏,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依旧浑身湿透的马伕狠命抽打鞭子,三次努力也未让车轮从深深的泥坑中滚出来。车内坐着的正是冒辟疆和他的父亲,以及书僮茗烟,另外还有十几口箱子,里面装满冒老爷多年收集的书籍、字画、古玩、珍宝,以及临时采购的布匹、山货。在这些物件中,冒老爷最珍惜的是两朝皇帝颁给他的二十七道黄绸诏书。
  冒辟疆挑开车帘一角,雨水立即打湿了他的衣袖,他问车伕:“怎么啦?”声音穿过厚厚的雨幕,传到车伕耳中,他听起来像山背后的呼声,极其微弱模糊。但他凭经验知道坐车的人在问什么,他答道:“撞鬼了,车轮陷在泥坑中了,真是鬼地方。”他刚开口,胡须上的雨水灌进口中,他朝外猛吐几下。冒辟疆本想继续问清楚一些,听他嘴里发出的声音,立刻改变了主意。在这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山岭上,回清楚又怎么样?
  车伕跳下车,抱住轮子猛推几下,大车只是轻轻动了几下。他浑身泥浆站起来,挑开车帘,摘下斗笠,将水淋淋的脑袋伸入车中,大声说道:“不行了,得让马休息一会儿。”
  冒辟疆和茗烟眼见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了。其实大车里也渗漏了雨水。他俩让冒老爷呆在车内唯一干燥的地方,冒老爷裹了两床铺盖依旧在瑟瑟颤抖。冒辟疆和茗烟分别从车辕两边跳入大雨中,和车伕一起用力推陷在泥泞中的车轮。
  三人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三匹马也使尽了最后一丝力,车轮终于滚出了泥坑。茗烟本来用肩扛着车后的木辕,车猛朝前一冲,他站立不稳,扑倒在地,摔得满脸是泥。车轮虽然拉出了泥坑,那三匹马却疲惫得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更谈不上赶路。雨水浇洒着他们,只有淋到茗烟时,茗烟才感到一丝乐趣,因为茗烟正紧闭双眼仰着脸,让雨水洗刷脸上的泥浆。泥浆失去依附,流入衣领,朝棉布纤维中钻。
  茗烟表现出仆人献身的勇敢精神。当马伕将马一匹匹解了轭,取了鞍,牵走,系在树杆上,为了保持大车的平衡,茗烟用肩扛住车辕,承受了三匹马承受的重量,冒辟疆看见他人在颤栗跑去帮忙,茗烟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来:“公子,走开!”这句话是他这许多年来对主人说的唯一含有命令性的话。直到马伕拴好马,跑来帮忙,茗烟才喘过气来。三人合力将车拖到路边,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冒老爷独自在车中进入了梦乡。
  冒辟疆和茗烟浑身湿透,不敢上车,怕弄湿车里的字画箱子,便钻到车底下,缩在一起。马伕则大踏步到前面去找最近的人家。冒辟疆对茗烟说:“这就是贪图多赶路的后果,棋艺上叫‘因贪致损’,懂吗?”
  这样的惊吓对于见过浩荡的死亡场面的冒老爷已经算不上了不得的遭遇。最近一年来近似疯狂的征战以及连续的失败,使这位军营中的文官备受摧残,当他完全看清了形势时,便告老还乡了。凭直觉,他料定大明气数已尽,他想:既然不能保国家,至少也要把我的家园整顿有序吧?他老了,他的行为不能说是临阵脱逃。同行们羡慕极了。
  当时,冒老爷所在的左良玉部已经遭到闯贼的全面包围。
  李自成在襄阳自立为“新顺王”。
  冒辟疆赶到衡阳,接到老爷,立刻雇船离开了是非之地。
  此刻,冒老爷在睡梦中挣扎。雨声把冒老爷推回开封战场。哗哗雨声像浪涛冲击着船舷。那是一次非常的逃亡。由于闯贼军势浩大,开封守将无力抵御,便下令挖开黄河大堤,洪水淹没了开封及周围三百余里的地方。淹死闯贼先头部队二十万人,同时也淹死明朝步兵和良民约十余万人。冒老爷正是坐在早就备好的船只上得以逃脱,当他站在船舷上看着阳光下昏浊的黄浪中飘着的浮尸时,完全丧失了治国平天下的雄心,他只想回家。此刻,梦中的一具浮尸忽然站起来,张牙舞爪朝他扑来,他一下吓醒了,听着车篷外如注浇下的雨水。
  人虽然醒了,恐惧却没有离去。他脸上现出惊骇的面容。
  他眼前再一次生动地展现出那条宽十六米、长一百里、深八米的巨大壕沟,这条壕沟是闯贼的惊人创举,他动用了二十万人,仅用七天就挖成了,使它成为溃逃的左良玉部约十七万官兵的葬身之地。当时,闯贼的大将刘宗敏、李过、袁宗弟率五十万大军追杀而来,左良玉的二十一万人马被堵在壕沟前,由于恐慌,后面的官兵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狠命朝前挤,竟将跑在前面的十几万人挤下了壕沟,后面的人(包括冒老爷)则踩着壕沟中的官兵堆跳了过去,沟中的士兵很多都是被踩死的。跑了很远,冒老爷看见一股股巨大的浓烟在身后升起,原来是袁宗弟下令火烧壕沟,沟中的许多伤兵也被烧死。左良玉只带着三万人逃入开封。如今,冒老爷仿佛看见火焰中有许多伤兵朝自己伸出乞求的手。他自认饱读诗书兵法,也知道战争的残酷,但实际面对时,才发现并非几条智谋就可以挽救社稷。兵败如山倒啊!谢天谢地!虽然此刻身陷困境,但毕竟远离了战事,没有生死之忧啊!
  车底下,冒辟疆和茗烟冷得全身发乌,上下齿直打架。茗烟依旧很兴奋,他这次跟随主人所经历的使他觉得自己像一位英雄好汉。最令他难忘的是闯贼郝摇旗部的炮兵打到船头棉被上的三枚乌黑炮弹。
  那是他们离开衡阳的第三天。为躲避郝摇旗的巡船,他们特意雇了一只快船,乘着夜色快速通过江面,远远看见闯贼唯一一支水师的大寨了,水手们决定冒险闯过去。他们将几十床棉被在水中浸湿,然后铺在船上,远看这只船就像棉被扎成的,这样可以使打到船上的炮弹不会爆炸。一切准备就绪,快船上的十条大橹便快速划动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过了水师营盘。他们听到闯贼放了几声号炮,却没懂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危险的信号吧!果然不出所料,在稍下游的狭窄江面的岸边,闯贼架了八门大炮在岸边。此刻,“轰隆轰隆”地朝他们的快船轰击,打在水上的击起了冲天浪柱。
  大家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船头传来三声沉闷的声响,原来是三枚圆乎乎的乌黑炮弹打在厚厚的棉被上。茗烟看到炮弹冒着丝丝热气,但没有爆炸。后来,船丝毫无损地进入安全地带。
  此刻,茗烟缩在车底下,冒辟疆在他旁边瑟瑟不止。前方传来了马蹄声,冒辟疆精神一振,他说:“可能是马伕。”
  马伕没有令冒辟疆的等待落空。他在前面五里路处找到三户人家,不仅喝了半壶酒借得两匹马,还请来两个人。当他们来到大车边时,雨已经停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大车摆正,用两匹马拉着走。冒辟疆和茗烟牵着三匹疲乏的马走在大车后面,想到快要到达的温暖,他俩也暖和了。两个帮手热心地指点着这条路,使他们顺利地避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泥坑。虽然车轮卷起的泥浆不停地洒在冒辟疆和茗烟身上,他们也觉得快乐无比。
  他们碰到的是热情好客的纯朴山民,他们换下湿衣裳,还得到一顿丰盛晚餐的厚待。最后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他们的湿衣裳也烘干了。临别时,冒老爷送给三户人家九十两银子,以示酬谢。
  连续又是两个阴天,万物忧郁得要死。大车经过深秋的原野,总是走在凄凉和萧瑟之中。到处是明亮的积水,冒辟疆注视着它们,忆起往事,直让人心儿碎。
  马伕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刚刚雇他时,他的脸修得光洁明净,像个年轻小伙子。经过二十多天的旅途之后,那张脸布满了胡须,已经显得较苍老。看到他,使冒辟疆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胡须。马伕猛抽着鞭子,随着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如皋也越来越近。马伕的鞭子似乎能够抽走阴云,大车停在一个地方让马饮水时,天空已经开始晴朗。当冒辟疆和碰上的第一个熟人打招呼时,已是阳光普照,人们站在或坐在院场上晒太阳,沮丧和灰心的人也升起了新的希望。阳光令人温暖。
  大车在暖暖的阳光下如梦般穿行,太阳快要落山时,它载着冒老爷疲倦的身躯进了如皋城门。冒老爷一方面被落叶归根的感觉弄得有些欣喜,另一方面又为理想的破灭而伤悲。
  他喜忧参半的脸色令冒辟疆震动。冒辟疆缩回身子坐在他旁边。老爷眼见年少时的如皋只有些许改变,认为岁月在欺骗自己,喧哗的时光泉水故意不清洗这里,留下使人怀旧的场景。他不忍再看,吩咐道:“放下车帘。”茗烟立刻照办,一道细密的竹帘便分割了外界。冒老爷觉得好受一些。
  只有茗烟为回到家里而欣喜不已,忍不住将头伸出车帘外,一路上和人打招呼,完全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死,熟人们可别忘了他。“喂!马三。”“朱老汉,又下棋去?”“孙二娘,吃了吗?”“赵大妈,穿的新衣服吗?”“苟麻子,今天又钓几条?”“陈掌柜,生意不错。”“玉铁匠,过两天请你打把大刀。”所有的人听到招呼都朝茗烟笑一笑,这时候的回答都所答非所问,基本只有一句:“茗烟,才回家吗?”
  苏元芳是在城隍庙旁的杂货铺里听到老爷回家的消息的。当时,她正站在门槛边看那个从洛南逃来的难民弹棉花,棉花匠用棒槌敲打着大弓,那情形令她着迷和陶醉。她是来看看棉花匠的手艺,准备请他为冒府弹制十几床新棉被的。要不是阴天令她疲乏无力,她早就来了。今天阳光刚一露头,她就放下针线活走出了门,在路上才想起针线篮子忘在走廊里了。当丫环翠云踮着小脚扭着屁股小心地跳过一洼积水来到面前,悄悄在她耳边告诉这个消息,苏元芳抽身就走,她想到的是夫君,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淡淡红潮。
  苏元芳跨过冒府大门,就看见老爷坐在厅堂正中,脑袋斜靠着木椅,非常疲乏。往常回家他都很威严,这次却像垂危的病人。她以为是旅途劳顿所致,其实老爷是遭到了命运的猛烈打击,他平生抱负赖以建立的基础已经彻底崩溃。难道还有比毕生心血付之东流更令人悲伤的事吗?
  冒辟疆坐在一边喝着茶。看见苏元芳走进来,放下茶碗,站起身,微笑着朝她点点头,碍于老爷和老夫人,没有马上迎上去。苏元芳给老爷请安并行了扣释大礼,老爷让她平身。
  他瞧着媳妇,她的青春还没有消逝,幸福还伴随着儿子。他已知战乱的岁月就要来到,他为他们今后的生活忧心。老夫人递给他一碗银耳莲子汤,因而即时地分担了他的忧伤,他感激地笑了。
  另一边,茗烟正兴致勃勃地给冒全及其他人讲叙着闯贼打在他面前的三枚乌黑炮弹。老爷厌烦他像夏天噪人的蝉虫,但也心灰意懒地没有阻止他。茗烟的冒险经历令听众羡慕,丫环们现在才突然发觉茗烟已经是男子汉了,他嘴角的稀疏胡须就是明证。
  冒府上下的欣喜都被老爷闷闷不乐的心绪弄得犹豫不决。忧伤传染了所有人。深秋的景物也配合了这一气息。幸好,天黑得早,萧瑟云气淹没在黑暗中,红烛明晃晃地洒出了喜色。吃晚饭时,酒桌间依旧洋溢着生活的乐趣。苏元芳悄悄告诉冒辟疆:“董小宛自己到如皋来了。”冒辟疆一惊,夹着肉的筷子悬在口边。他本来打算亲自去苏州迎娶她,这下好了,怎么向老爷启口呢?他觉得董小宛太蛮撞了,心里有点不痛快。当然,他此刻还不知道董小宛在苏州的变故。冒辟疆机械地吃着饭,他被董小宛缠住了心。怎样散席都没察觉。
  饭后,老爷更感疲乏,老夫人和苏元芳扶他进屋就寝。苏元芳退出房来,顺便用竹筒灭了楼道上的十几支红烛。屋里立刻笼罩着一片阴影。冒辟疆还用肘支撑着脸在发呆,苏元芳知道他正想着董小宛。
  冒辟疆太疲乏了,进了卧室,只简单抱了一下苏元芳。他也知道这个动作不足以表达分别以来欠下的爱意和温存,但太困乏了,她也很理解,帮他脱了长衫。他径直上床,倒头便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刚闭上眼睛,董小宛就出现在面前,用手拨弄他的眼皮。
  苏元芳收拾着房间,借以压制自己的冲动,在这方面她表现出惊人的克制力,虽然随着年龄增长,她的要求越来越频繁,有永不知足的趋势。夫君不在家的日子,她也曾放纵自己,独自一人深闭在卧室中玩味自己的身体。她因此养成每天早上先洗手而不是先上茅厕的习惯。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克制了欲火,便灭了烛,房间里漫游着淡淡的幽蓝夜光,她慢慢褪尽衣装,光着身子钻进被窝,在冒辟疆身边躺下。
  她也睡不着。但假装闭上眼,呼吸也很均匀。冒辟疆几次睁着困倦的双眼审视她,确信她已睡着了,便轻轻辗转着身子。他觉得董小宛做得太性急,她的举动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他认为董小宛可能是个不体贴人的女人。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不通。
  另一边的苏元芳忍受自己的煎熬,夫君就在身边。他如此辗转反侧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这令她伤心。她终于理解,同床异梦是人生的大恐惧。她也恨自己,明明知道夫君因为不了解情况而对董小宛发生了误解,却没有替他解忧,反而假装睡着用耳朵捕捉他的状况。然而,她又觉得恨自己没有道理。于是,天大的委屈感攫住她的心。仿佛有只手揭开了泪腺的活塞,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她的意识根本来不及阻挡。
  冒辟疆望到她湿晶晶的泪脸,心里一动。
  他内心有愧,胆怯地轻唤一声:“元芳。”她终于忍耐不住,哭了起来。悲伤无法抑制,命运难以承受。他像披风一样将她覆盖……当他在她的呻吟声中软软地滑到一边时,满足的闭上眼,伸开双手抓紧脑后的床沿,细心地玩味着体内的余味……
  过了很久,冒辟疆轻声问道:“元芳,董小宛来多久了?”
  “来了一个月多几天。同来的有惜惜、董旻、单妈。我安排她们住在水绘园。母亲大人已经见过她,母亲很满意。”
  冒辟疆皱皱眉头,叹道:“全来啦。”
  “你有所不知,她亲自到来,你就不必亲自去苏州了。不是很好吗?”
  “方是方便了。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担心她采取这种市井小女人的无赖做法,完全是破罐破摔的强迫手段,逼我冒辟疆娶她。我平生最恨人逼迫。”
  “她不是这种人。”
  “但愿不是。”
  苏元芳看他脸上如少年般的疑虑,觉得男人总有长不大的时候。她笑了,问道:“你爱不爱她?”
  “爱。可是……”
  “可是她没完全满足你的自私想法。你们男人都有这种坏德性。温柔体贴的一面你做得很对,可人家需要救苦救难的时候,却必须等你有闲功夫才会伸手相助。”
  冒辟疆看她一眼,却没说话,他觉得她说得有理,有些时候,她也有点巾帼英雄似的豪爽。冒辟疆为了掩饰自己的微窘,伸手抓摸苏元芳的一只乳房。她让他摸了几下之后,娇笑着打开他的手。
  她继续说道:“你在这里焦虑不安有什么用?你知道董小宛遇到了什么麻烦?你所有的顾虑都是出于自私的想法。”
  “董小宛遇到了什么麻烦?”
  苏元芳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叙说了董小宛如何在苏州被抢,如何被禁闭在佛塔中,如何被柳如是、钱牧斋、杨昆将军所救的经过。最后讲了董小宛到如皋后的情形。她的叙述由于加入了自己的看法和想象,以及一连串对悲惨遭遇发生的同情感叹,使冒辟疆更觉自愧。苏元芳说道:“董小宛真是奇女子。我今生得遇如此红颜闺友也知足了。她是爱你才到了如皋啊!”
  “我错怪她了。”冒辟疆想起刚才那些疑虑,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为有苏元芳和董小宛这样的妻妾而有点沾沾自喜。
  苏元芳欠起身,笑吟吟地问:“你打算哪天去看她?”
  “明天就去。”冒辟疆脑中正晃过董小宛的音容笑貌,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
  “明天不行。”
  “这……你是不是吃醋了?”
  其实苏元芳见他这么急切真的有点醋意。但她问他时就已经想到他会这么回答。生活中的很多事并不因为你预知了结果,便减低它发生时心中的不快。否则,人人都知道要死,为何还惧怕死呢。
  苏元芳伸出指头点他脑门,说道:“谁吃醋了?你怎么不想想,老爷刚回家,一定有许多应酬的,你走得开吗?再说,总得让老爷晓得董小宛的事吧,你打算怎样去和老爷说?”
  冒辟疆自己也想到了这一层。此刻,顺势搂住她道:“当然得靠老婆出马了。”
  “呸!”苏元芳推他几下没推开。“我才不揽这种闲活呢。”
  “老婆,好老婆。我求求你嘛。”冒辟疆一边说一边用力挤压她的温软身体。
  “够了,够了。”她娇喘着说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哆……啊……”
  冒辟疆笑着松了手。
  苏元芳道:“瞧你那模样。哎,我问你,你打算娶她吗?”
  “当然要娶。怎么?你后悔了?”
  “不后悔。娶她之后,我怎么办?”
  “我们三人睡一起。”
  “放屁,虽然我不介意你娶她,但我宁死都不许她上我的床。”
  “那你上她的床?”
  “更不行。”
  “你说怎么办嘛?”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只求你别忘了我,别把我冷在一边。”
  “怎么会呢?”冒辟疆一边说一边就要用亲昵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同时,他也感到苏元芳的手在摸索……
  刹那间,她意识到这具血肉之躯不久将要被他人分享,不再由自己独占。心里有一股要破坏他的念头。至少,她自动放弃了从结婚那天就奉行的一条原则。
  这条原则是她母亲教她的。嫁人的前一天夜里,母亲来到她的闺房,极其耐心地教给她房事和禁忌。当时深居闺中的她,对房事只有一个处女的朦胧想象,虽然她偷看过几页《春宫图》和《金瓶梅词话》,但依旧认定那种事都是坏女人才干。如今这种事被赤裸裸揭示在眼前,并且是由自己的母亲亲口说出,她为自己也为母亲羞愧。她将头埋到膝弯。最后,母亲拧着她红彤彤的左耳威严地命令:“抬起头来,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
  至今,母亲的话不时在耳边回响。特别是在那些寂寞的时光里,她都用这条原则来缚住自己的欲火。“乖女,现在记住:男人都是不经用的东西。你不要太贪心,要克制。纵欲过度会损害他的身体,年轻时不觉得,老了你就要为照顾他而劳累终身。一定要克制。”
  母亲还送她一支金钗,告诉她男人有时是冒着死的危险在硬撑男子汉的面子,当他不能阻止自身的奔泄时,就用这只钗猛刺他的尾椎。“别怕刺伤他,你要狠命刺。受伤总比失去生命好。”母亲说:“这支钗救过你父亲,他现在学乖了。”
  那时,苏元芳才十四岁。
  现在,她二十八岁了,有着令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强烈欲求。她放弃那条要克制的戒条,执意要伤害他。冒辟疆被她激烈的行为唬住了,伏在她汗淋淋的身上没敢动,便被苏元芳迅速缴了械。他的确感到了伤害。
  在以后的六天中,苏元芳的要求越发频繁,似乎没完没了。她甚至打破了时间界限,只要有空,那怕是白天她也要。
  她怀着一个明确的目的,就是要让另一个女人得到的是她用旧的东西,虽然她并不恨董小宛。冒辟疆有些怕,尽量避开她。看着他虚弱畏缩的身影,她从内心发出了高高的笑声,这笑声没发出来,在脑际回荡,震昏了她自己的头。
  冒辟疆回家的第二天就叫茗烟先到水绘园去问候董小宛,并送她一柄湘妃沔竹做扇骨的湘绣折扇,上面有一行绢秀小字:“却话巴山夜雨时。”
  董小宛听到这个消息,欢喜不已。招呼茗烟坐下,将糕点、果品、瓜子、花生摆了一桌子,茗烟也不客气,痛快地吃了一通。惜惜不停地探问冒公子的情况。
  茗烟得意极了,将他的冒险经历津津有味地叙说一遍,其中有许多添油加醋的夸张细节,特别是三枚乌黑炮弹完全被他神化了。董小宛和惜惜听得有些心惊胆颤。惜惜叫道:“好险!”茗烟得意极了。他早就发觉只有给闺中女人神吹才不会被指出漏洞。昨天晚上,他给街角的铁匠吹三枚炮弹时,遭到了当众羞辱,街坊们都笑他尽是些山海经说法。
  茗烟尽了兴,才告辞而去。董小宛始终在把玩那柄折扇,一会打开,一会合拢。她心中的幸福感不可言喻。惜惜站在窗前,被破皮纸下冲进来的风吹得一阵哆嗦。
  “该贴窗户纸了。”
  “是该贴了。”
  董小宛和惜惜忙了一整天,将水绘园的窗户全部换了新纸。单妈昨夜熬了一大盆米汤供她俩使用。单妈午睡时听见她俩在窗台上唱歌。
  惜惜分享了姐姐的喜悦。当董小宛叫她帮忙换床单时,她笑道:“姐姐,这床单前几天才换的。”
  “又脏了。”董小宛说。为了证明,她从枕头上捡了几根脱落的青丝。
  “嘻嘻,肯定是给冒公子准备床帏。”
  “死丫头。”董小宛假装要打,惜惜慌忙躲到她背后的大花瓶后。花瓶里插着菊花,有些花苗因为折的时候还太小,永远不会开放了,悬在那里像病了一样。这些都是今年的最后几朵花了,冬天的风已经抵达如皋。
  时光正在消逝。董小宛每天都换新的床单,等待着冒辟疆。但他没有来。出了什么事呢?董小宛抱着双膝坐在床上想。深夜里,她常常产生幻觉,听见有人踩着枯枝和落叶,顺着石板小径来到楼下,然后上了楼,敲她的门。她听见冒辟疆在叫她,忙起身去开门。门外空空荡荡,北风吹卷着大地。
  这种事连续发生三次,自己也被吓得丧了气。她告诉惜惜。第四天夜里,为了避邪,惜惜将一盏灯移到门前。那天夜里,董小宛睡得很安稳。天快亮时,她比惜惜起得早些,便去开门,结果门一开,滚进一个人来。她吓得往后一跳,原来是单妈,她“哎哟、哎哟”地叫着从地板上爬起来,怀里抱着昨夜那盏灯。要不是单妈,那盏灯差点酿成一场火灾,那扇门被烧焦了一大块。她灭了火,正靠着门平息内心的惊恐,董小宛就开了门。
  整整一天,董小宛在房中靠写诗打发日子。这天她受了两次惊吓,其实都是自己吓自己而已。也许是相思的虚空状态使她的注意力进入了寂静,无边无际的寂静。
  第一次惊吓,是因为一只老鼠竟在大白天大摇大摆地跑上书桌,胡须一动一动的,跑到砚盘前,嗅那喷香的墨水。董小宛一哆嗦,扔了笔就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单妈。单妈说,“老鼠有什么好怕的?”单妈一边说一边就上了楼,她搞不懂女人中怎么会十个有九个怕老鼠。那房里没有老鼠,董小宛要她保证三次,才大着胆子进了屋。老鼠的存在证明寂静的准确性。董小宛又独自滑入寂静中。
  第二次惊吓发生在天刚黑的时候,她正点亮灯盏,吹熄火纸。敞开的窗户外传来一声拍打声,然后有什么东西掉在楼下台阶上。董小宛好奇地刚要伸出头去,一件东西就从窗外迎面飞来,飞过头顶,“啪”地一声掉在室内。她吓得瘫坐在椅子上。待看清是什么东西时,惊吓就变成了惊喜。
  那是一柄大折扇,正是冒辟疆随身携带之物。他终于来了。
  原来冒辟疆趁着空闲,踏着夜色而来。走到楼下碰见惜惜,他竖起一根指头叫惜惜别出声,惜惜朝开着的窗户指了指。冒辟疆突然想到秦淮旧院的惯例,如果男人想求见某个女人,先从窗外扔个物件进去,女人有意,就投水果或糕点出来,叫做“投桃报李”;女人无意,则原物奉还。当年侯朝宗见李香君时就是扔进一柄折扇(即有名的“桃花扇”)。冒辟疆如法炮制,第一次没扔进去,第二次才扔了进去。董小宛会心一笑,拿了个梨子走到窗前,使劲打向他。他正看着她笑,没提防被梨子打中额角,立刻就起了一个肿块。他“哎哟”一声,董小宛快活地放声大笑,银铃似的笑声传遍水绘园。她好久没这样痛快地笑了,乃至冒辟疆捂着额角踏进房来,她还在大笑,笑弯了腰。
  她用热水给他敷额角的肿块,娇嗔道:“这是对你的小小惩罚。”冒辟疆环抱着她的腰,在她粉腮上亲了一口。他说:“我是来道歉的,让你久等了。”
  两人都很幸福,各自滔滔不绝地叙说别后之情和一些经历。无非是些流水帐,可在爱人的耳中却是最好的情话。相爱的人在一起,有时候只是声调语气就够了,说什么并不重要。俩人都努力想从对方的双眸中看见自己的身影,寻找昨日的幸福。董小宛的变故他已听苏元芳说过,此刻听来别有一番滋味。他想象自己孤身一人把她救出来,甚至还经过一番生死搏杀。他还想象自己救出她之后,就死在她的怀中,何等惨烈的爱情。他脸上露出的痛惜状,刚好配合了董小宛的叙述,她以为他被深深打动了。
  她继续讲述,他继续沉迷在自己的想象中。她发觉他走了神,问他想啥,他说正想刚见到她那天夜里的小船。她脸上起了红潮,双手更紧地搂住他的头。四目相对,瞳孔放大,她闭上眼,嘴唇微张,迎接他的吻。这个吻对俩人来说都太深长了,有要憋死的感觉。俩人紧搂着享受了很久彼此的气息。
  快到夜半,冒辟疆告辞,董小宛依依不舍送出门。他了解她的心情,便牵着她的手在园中多走了几圈。北风使两人都觉得冷。她独自回到房中,抚摸着平整的床面,第一次发觉和心上人在一起并非一定要上床。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新经验。
  冒辟疆回到冒府,想避开苏元芳,偷偷上床睡觉。但他刚进入卧室,她就跟了进来。看见他额角的肿块,她说一定是在董小宛的床沿上撞的。他矢口否认。她说又没怪他。说完就扭转身子假装生气,他怕她流泪,只好承认是在床沿上撞的。苏元芳笑了。她忽然一改这几天的贫馋,体贴起他来,让他睡了个安稳觉。
  冒辟疆一大早就溜出了屋,在冒府的土地上逡巡。所有的树都光秃秃的,官道两边的树弯着身子像在相互鞠躬。冒辟疆是想找个办法让父亲接受董小宛,他相信闲散的步伐隐藏有智慧的源泉,常常有奇妙的想法跃入脑海。
  就在冒辟疆在户外绞尽脑汁也没找出一个好办法向老爷说出董小宛时,冒老爷却从一封信中知道了这件事。这封信是钱牧斋写给冒老爷的。信中盛赞了董小宛的情深意笃,及其贤慧聪明、洁身自爱、疾恶如仇的品质。当然也没忘记赞扬她的美貌和修养以及出类拔萃的情趣,冒老爷感慨道:“这样的女人做皇帝娘娘都做得。”他从信的后半部方才知道董小宛是个旧院歌妓,因为钱牧斋在信中告诉他已经帮董小宛脱了籍,她自由了。冒老爷邹皱眉头。
  刚好苏元芳抱着一只木盒走进来。她从堆杂物的房间中找到这只盒子,最初是盒面上描金的图案吸引了她,擦去灰尘之后,她发现里面是半盒枯干的菊花,去年摘来准备泡茶喝,里面还有十几块甘草和田七、一股怀旧的香味。她不知道是何时放在那里的。她说:“老爷,这些菊花有药性,泡茶喝可以去脾火。”他让她把木盒放一边。女人总是能够找到陈谷子烂芝麻,要不就翻出些旧事来和男人斗气。他说:“元芳,我问你,董小宛是谁?”
  苏元芳一惊,木盒子掉到地上摔得“呼啦”一声,里面的菊花,撒了一地。她慌忙跪到老爷面前。她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难道是老夫人?她看见老爷又恢复了当年的威严面孔,只得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凡是她了解的以及她猜测的都说了。
  冒老爷听完后,颓丧地仰在靠椅上,没说什么。只等待冒辟疆来。苏元芳看见他的威严刹那间消失了,这是个被岁月打败的极具理智的老人。
  苏元芳先去找了老夫人,再去找冒辟疆,茗烟说他在户外散步,她就叫茗烟快去叫他回来,自己又奔回正堂。
  冒辟疆急冲冲跑回来。冒老爷已经被老夫人和少夫人轮番劝说解释弄得被迫放弃了对妓女的陈见,他发觉木已成舟,如果要改变,那更令人沮丧。所以,他只例行公事似的问了冒辟疆几句,然后责令他择吉日将董小宛娶过来。冒辟疆大喜过望,在他看来极困难的事竟然如此简单便解决了,他后悔自己白焦虑了这么多天。
  待冒辟疆和苏元芳退下之后,冒老爷对老夫人说:“这小子翅膀硬了。”她看见他眼中有泪闪动,便用枯干的手抚摸他花白的头发,如同他们年轻时一样。
  娶董小宛的婚礼极其简单。但冒府毕竟是如皋的大户,其热闹程度依旧令老百姓们羡慕和嫉妒。那几天,冒府和水绘园里挂满了大红灯笼,通宵不灭,红彤彤的像着了火,映红了如皋的夜空。这样的场面,如皋人要等到顺治八年才重新目睹。
  单妈后来回忆道:“太快了。花轿进了水绘园时,我还在房里试着换一套新衣服。待我出门去,他们已经接走了董小宛。董旻和惜惜在一株绽出花蕾的梅花树下哭。他们身后挂着的一挂鞭炮已炸到最后几颗,地上是些红纸屑,空中飘着硝烟。说实话,有点凄凉。”
  一对红彤彤的新人拜堂之后,便送入洞房。冒辟疆知道那红头盖之下是个美人。并不像当年娶苏元芳时那样担心,因为当时有人告诉他说苏元芳是个麻子,而且是兔唇,牙齿外露。那人诡秘地说,“亲嘴要先碰着牙齿。”那个玩笑着实让他害怕,待揭了红头盖,他大喜过望的表情深映在苏元芳心中,使她一生对夫君充满信心。此刻,苏元芳在离洞房十丈远的茅厕中逃避客人的目光,她难以平息心中的妒意,她设想俩人在洞房中的举动就想哭。她真的回忆起自己嫁过来那天的情景。
  结婚没有给爱画上句号,相反,爱插上了翅膀向前飞,幸福在扩大。董小宛沉浸在甜蜜之中,变得更美。如皋人为了能够目睹她的风采,常常在水绘园附近游荡,不久,离水绘园最近那条街的商业慢慢繁荣起来,在顺治年间达到鼎盛,后随董小宛的离去而衰落。
  白天,董小宛和苏元芳是一对倾心的闺友,无论是闲谈、散步、做事,俩人都配合得天衣无缝。到了夜里,董小宛无意争宠,可苏元芳却在使暗劲,至少她自己也明白她在折磨冒辟疆。他大伤脑筋的事就是怎样在夜里和她和睦相处,也就是怎样分配自己的爱。多少次,他很想有分身术。他甚至恨冬天的被窝太暖和使他不得不连续作战。他瘦了。
  转眼过了春节,又过了元宵。老夫人终于看出苗头。有几次,她把两个儿媳妇叫到跟前,但欲言又止,她怕挑明了会使两人更加疯狂地争夺。
  冒辟疆曾经想靠两个女人的月经期避上几天,但令他惊异的是,俩人都是同时来那玩意,他疑心是老天爷捣鬼。
  终于,连续五个晚上他既没在冒府也没到水绘园。董小宛认为在苏元芳处,苏元芳以为在董小宛处。其实,冒辟疆一个人溜到某个私塾先生处下围棋,通宵通宵地下。但好景不长,一个妇女将话传到老夫人耳中:“人们都觉得你儿子不敢回家,是中了妖精的邪。”
  老夫人愤怒了,叫来两个儿媳妇。她将拐杖在地板上敲得“笃笃”响,头上的发丝在打颤。苏元芳和董小宛赶快跪在她的面前。她说道:“两个不争气的东西。自己的夫君都不晓得爱惜。瞧他多瘦啦!”董小宛主动将所有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苏元芳倍受感动,为自己的自私想法羞愧不已。从此,俩人相处更合睦了。冒辟疆也从无形的争夺中解放出来。
第十八章 状元向迎天之死
  崇祯十七年二月,北方不断传来了坏消息。先是一月传来李自成在西京宣布登基,国号“大顺”,年号“永昌”。如皋城里的有识之士顿感愤怒。冒老爷也从暮年的无所适从中振作起来,常常去衙门里和一些官员慷慨激昂地评议时事,共同的看法是皇帝一定会集结重兵征剿放肆的伪大顺朝。冒老爷看着冒辟疆的背影,觉得儿子这个年龄正是干大事的时候,又恰逢这样乱世,他甚至私下想过:说不定会有封王封侯、光耀万代的机会呢。这个想法令他自己都心虚,眼神慌乱地四下看看,没人窥破他的天机。倒是那几树缤纷的梅花充满生机地傲立在残雪中。衙门正招募一些乡勇,每日均在操练,准备北上参加征讨李自成,没有传来王师出兵的消息,却传来李自成的先锋将军刘宗敏、李过强渡黄河后进犯山西的坏消息。人们的脸色暗淡了。冒老爷不敢再议国事。
  另一边的水绘园中,冒辟疆和董小宛、苏元芳、惜惜却随着坏消息的增多而更加情绪激昂,几个女人都认为冒公子的观点非常准确,一针见血,他似乎是一个大器之材,大有临危受命去拯救国家的英雄气概。他的言论没有改变国家命运,却改变了他在董小宛心中的文弱看法,从而播下更深厚的爱情种子。有一天,她独自在梅花下伫立,想象自己做官太太的锦绣样子。由于喜悦,她顺手摘下一枝梅花,用心去嗅,暗香毕竟不够明晰。
  不管天气多冷,只要不下雪不下雨,冒辟疆都要和董小宛到梅花树下品茶、谈诗、论画,有时指点江山,大谈时局。
  那段时光,是董小宛一生最舒适安逸、最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她每天都要写诗、画画,乃至水绘园里的各个亭阁楼台内都挂着她的手笔,其气韵令偶尔来拜访的如皋文人折服。
  随着国事的不断恶化,江南复社找到了兴奋的土壤,比春天先一刻活跃起来。前几年对他们抱冷漠态度的官员们终于理解了他们多年的忧患决非空隙来风。冒辟疆也为复社的社务勤奋操劳。他隔几天就会收到各地社友的信,信都激昂亢奋。他也常常写激昂亢奋的回信。董小宛为他研墨掌灯,伴他到深夜。
  家中的生活对于冒辟疆来说开始变得枯燥乏味了,朋友们的生活似乎更热火朝天,这激起他的向往。他决定作一次远游。这次他带上董小宛,说是来一次远程踏青。他问董小宛:“宛君,咱们要走多远?”她兴奋地说:“去看大海,我小时候就梦想过大海。”
  “好吧!去看大海。”他说。
  他俩二月中旬离如皋,一路上看着时光的画笔将光秃秃的枝条点上新绿,一切事物都变得暖和,具有难以抵抗温情脉脉的气象。正当春光明媚,花朵遍野,他俩到达了桐城,那时已是三月初。
  方密之做梦都没想到冒辟疆和董小宛会来到他面前。他正在自家院宅中欣赏桃花、李花和梨花。他认为这些花都是地下的一种精气,爬上树梢就成了花。他曾在一首诗中写道:“梨花雾起。”这个雾是固体的,远看却是飘浮的,月光下更是如此。
  一个丫头慌慌张张而又怯生生地跑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当他闻知是冒公子来了,气恼就变成了喜悦。他大步走向院门。刚好看见董小宛和冒辟疆先后走进来,后面是车伕挑着担子,一箱是书籍,另一箱是换洗衣物和银箱。
  方公子将他们让到客厅里,见了礼,落了座,上了茶。车伕由一个丫环引到客房去歇着。又叫夫人出来,大家见了面,董小宛便随夫人到后堂去了。方公子和冒公子这才笑谈开来,先叙别后之情,然后就没完没了谈论国事,仿佛天下就快被平定了。
  吃过晚饭,天就黑了下来。冒辟疆和方密之依旧谈兴不减。方密之本是复社最风流的公子,话题自然就转入女人方面,他说:“冒贤弟此来正好可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
  “我看上一个女人。”方密之轻声说道,“明日可借踏青之意避开我老婆。”
  董小宛终于没能看见大海,她将原因归咎于那场大火。那是她一生中看见的最惨烈的火灾。她甚至觉得她和冒公子这次远游的真正目的就是来看这场火灾的。
  那是到达桐城的第二天。
  天刚亮,曙光猛击房顶,唤醒了万物也唤醒了沉睡的丽人。她瞧着身边的冒辟疆,他还在梦中。她觉得自己缓慢的脉搏穿过心脏时有一种类似小鸟的叫声。她想:可能要发生什么事。
  她起床走到户外,呼吸着湿润清凉的晨风,全身通爽。几个丫环正在扫地,见到她,都问少夫人好。董小宛有些陶醉,她喜欢人们叫她夫人,因为这个称谓割断了她与秦淮河的忧伤联系。人真是怪物,她想,换一个身份似乎就可以抹杀过去,不难理解世上有那么多人为了换一种身份可以大举刀兵扰乱天下,人人都渴望用今天的光采修改昨日的沮丧。
  也许是清晨太寂静的缘故,清脆的鸟鸣和沙哑的扫地声也变成了寂静的一部分,董小宛觉得心旷神怡。植物挂满露水却没有滴下一滴。她发现了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花,完全是为了喜悦,她弯下身子去嗅那花香,花粉钻进她的鼻孔,迫使她打了一个喷嚏,整个院子都受了惊吓。
  由于寂静对声音的夸大作用,睡梦中的方密之以为听到了轻微的雷声,今天下雨是个极讨厌的事。他猛地坐起来,被盖也翻开一半。他的老婆在旁边裸着身体侧卧着,突然感觉冷,乃倦缩成一团,但没有醒。他看见那对叠在一起的乳房,认为它像一对正在交配的白胖的鸟。他得意地笑了。然后起床。
  方密之和冒辟疆同时跨出门来,站在同一条屋檐下。几乎同时伸手去扶头顶的方巾。这一连串具有演戏效果的动作,使作为观众正注视他俩的董小宛发出了朗朗的笑声。他俩同时感到滑稽,同时一扭头,彼此才看见。这再一次加重了董小宛的笑。笑太剧烈,使她一下子靠在一丛竹子上,竹叶上的露珠如雨落下,淋湿她的两肩。
  始终衣着华丽、神采奕奕的方密之,他的车也跟人一样光采华丽。金灿灿的硬木车辕,保持了植物的本色,那竹篾车篷是崭新的,一股甜美的翠竹味。两匹马也很优美,一匹通体雪白,一匹却通体漆黑,都很矫健活跃。赶车人因这两匹马得个名字,人称“黑白子”。马也经过一定的装扮,鬃毛和尾巴都捆扎着,顶端呈圆球状。黑白子穿着普通的蓝布衣,但洗得很干净,几块补丁都像是装饰物。他扎了条宽大的红绸腰带,一个漆成鲜红的大酒葫芦在屁股上晃来荡去。一切都令董小宛新奇,她认为这样很合味口,冒辟疆却认为有点招摇。据说方密之每次出游都会使方圆十八里内的女人因看见这辆车而兴奋,她们中有很多朴素的人甚至悄悄改变了对生活的看法。
  车内更加华丽,碎花西洋纱、洋红纱、高丽绸缎紧绷绷地修饰着四壁。董小宛挑开挂帘踩着一只青铜踏板跨入车厢中,觉得进入了一个柔美的洞穴。车内很宽阔,容得下六七个人。车轮嚓嚓嚓滚过桐城的石板街,又轰隆隆驶过了城门外的大吊桥。董小宛啧啧啧的赞叹不已,冒辟疆随声附和,方密之得意洋洋,用折扇轻敲着膝盖。
  “大好春光,”董小宛问道。“怎么不带上少夫人呢?”
  “她在家里有事。”方密之诡秘地朝冒辟疆笑。董小宛极敏感地意识到这次踏青跟某个女人有关。
  她笑道:“肯定又是见不得人的艳遇。”
  “宛君真乃神人,你猜对了。”方密之也不掩饰,他说:“那个女人叫王采乐,二八妙龄。我见过一面之后便铭心刻骨。
  待会还得请宛君从中周旋,若得成好事,定当重谢。”
  她说:“都是些坏男人。”说着朝冒辟疆笑一笑,表明他例外。
  但是,这次猎艳却并未成功。马车驶进一片拥有高大树林的村庄时,便发现了远处猛烈的山火。他们三人在王员外庄园前下车时,没有受到热情接待。人们都被大火吸引了。谁也没看见叫王采乐的姑娘。他们三人站在人群中,被人群的焦急所感染。
  “失火了。”董小宛说道。
  周围,人们在相互议论。有人告诉他们:“火昨天就燃起来的,已经烧了五十里,正朝这里扑过来呢。”
  “真他妈的见鬼,湿漉漉的树林也它妈会烧个不停。”那人边说边吐一口黑痰。
  人们很焦急,暗暗希望那火焰会化作一股青烟尔后突然消失在天边。一个女人不慎说出自己的担忧:“也许要烧掉咱们的房子。”她的男人一听就愤怒地骂道:“你他妈的乌鸦嘴。”
  说罢就用手里的木桶打老婆,打得她倒在地上,头破血流,却没敢哭。
  有的人在谈论过去的火灾,充满了伤感的惋惜之情。冒辟疆和董小宛站在那里,看着猛烈的山火,心里有些敬畏,方密之则四下搜寻着那个姑娘的身影。
  山火举着古铜色的手臂冲破团团乌云似的浓烟,突然变得更加猛烈坚定,好像什么东西突然让了步。火向这边烧了过来,蔓延着。不断有失去勇气的男人从前线焦头烂额地溃败回来。“妈呀!好厉害的火。那些野兔朝人直冲,根本就不怕人。”他还看见一只黄鼠狼死之前咬着自己的身子,仿佛要让谁负责似的。
  这时,方密之拉拉董小宛的衣角。她回头便看见了阁楼上那个焦急的姑娘。她努力根据经验剔除那姑娘脸上的表情,将姑娘还原到平静生活中去。她想:她在平常的日子里和蔼可亲,长得也漂亮,一双真挚的眼睛,谁看了都觉得在倾听自己谈话。
  姑娘在大声地问:“会熄灭吗?”
  方密之答道:“大概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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