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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三杰》作者:徐哲身

_34 徐哲身(清)
  可怜那时的鲍宅,除了鲍超的棺木,停在中堂之外,只有一班妇女小孩,大家一见奉旨前去查抄,自然个个吓得屁滚尿流,一时号哭之声,震达屋瓦,也有长毛杀来的那般厉害。汪鉴和协台二人,一边命人锁了妇女,一边一进进屋子的查抄进去。等得抄毕,兵丁衙役等人,呈上一张清单,汪鉴接至手中一瞧,只见写着是:
  后膛枪二十三支,手枪四支,各种子弹一千二百余粒,马刀十六柄,大刀两柄,盔甲一副,号衣五十六件,大旗八面,铜鼓一架,军号五具,衣箱三十四只,首饰四匣,烟土四柜,烟枪十支,烟具八副,御笔福寿字各一副。
  汪鉴犹未看完,那个协台,早在一旁跳了起来,发狠的说道:“反了反了。这些都是造反的东西,快快先把这班叛妇砍了再说。”
  汪鉴因知这个协台,曾经当过鲍超的亲兵的,此时又见他那种冒冒失失的样儿,不禁暗暗好笑。当下便笑着接口道:“老兄说话,尚须检点一些,难道太后的御笔,也是叛器不成。况且既成钦案,怎么可以未经奏闻,未问口供,贸然乱杀起来。”
  那个协台听得汪鉴如此说法,始把脸蛋一红,没甚言语。
  起先那班鲍家的妇女,听得协台要杀她们,早又号淘大哭起来。及闻汪鉴在说,未经奏闻,未问口供,不能乱杀,自然放心一点。
  鲍超的大媳妇,还去向着汪鉴呼冤道:“汪大人,这些枪弹,却是先爵爷防家用的,职妇的丈夫,现往河南岳家探亲,不日就要到北京引见,怎敢忘记天恩祖德,竟至造反。”汪鉴听了,便含笑的答道:“这件案子,本是有人举发的。按照本朝律例,上谕上面,若有严行字样,便得刑讯。现在本府第一样对于这些枪支了弹,认为武将之中,应有之物。第二样看在鲍爵爷确是一位中兴功臣,暂不刑讯你们。且候制台复奏之后,看了上谕再讲。”
  汪鉴一边这般说着,一边即命衙役,先将鲍氏妇女,送往县里,发交捕厅管押。
  那个协台却不识趣,又向鲍家大媳妇喝道:“你们赶快叩谢府尊大人的恩典,去到县里,好好守法。”
  那知这位协台大人的一个法字,尚未离口,不防那个鲍家的大少奶奶,陡的走近几步,出那协台的一个不意,卟的一声,吐了他一脸的涎沫,恨恨的骂道:“汪大人倒还公允。我就骂你这个一声负心贼,你莫非忘了在我们爵爷部下,当那小兵的时候么。”
  汪鉴在旁听得清楚,恐怕这位鲍少奶奶要吃眼前之亏,所以不等那个协台接腔,忙命衙役好好的扶着鲍家妇女出去。然后又去亲自检查一遍,眼看封屋之后,方向那个协台拱拱手,回他府衙,办公事去了。
  现在不讲那个协台,明明求荣反辱,只得塌塌肚皮回去。单说汪鉴回衙之后,即把查抄经过,据实禀知制台。刘秉璋接到公事,见有枪支子弹,更加怕受失察处分,忙又电知恭王知道。恭王又去奏知太后。太后想了半天,方始略现怒容道:“国家的枪弹,何等重大,鲍超怎敢藏在家里。此事若不重办一下,何以杀一儆百。”
  太后说着,更吩咐恭王下去,电知刘秉璋迅速严行审问,按律惩办,恭王奉谕退出,当然照办。
  刘秉璋一接此谕,不觉连连叫苦。你道何事?原来刘秉璋人虽忠厚,倒底是个翰林出身,况且也是中兴名臣之一,他与鲍超,又是知好,倘若一经按律而办,鲍氏全家,便得满门抄斩,莫说自己一时不忍下此狠手,就是一班中兴功臣闻知其事。怎肯甘休。将来大家向他责难起来,也不得了。
  刘秉璋正在左右为难的当日,那位钱玉兴军门,恰来进见。刘秉璋先把电谕送给钱玉兴看过,急问着道:“你视此事怎么办法,这不是汪筱潭明明来使我为难的么?”
  钱玉兴听说,半响不能答出,好一会,方始皱眉的答道:“此事真正有些为难,徐营务处又不在此地,要末赶紧请他回省一趟。”
  刘秉璋摇首道:“他在那边,正在打得得手,怎么能够叫他回省,要末派个妥当的人物,前去取决于他,”刘秉璋说到此地,又唉声叹气的怪着陈石卿道:“早也不病,晚也不病。他若不病,大家商量商量,也好一点。”
  钱玉兴便低声说道:“我听我的部下说,朝廷真的要办鲍爵爷的子孙,大家一定不服,将来有得麻烦呢。”刘秉璋听说,急将双手掩着耳朵道:“吓死我也,此等逼我为难的说话,我却没有胆子敢听。”刘秉璋掩了双耳一会,一面放下手来,一面又问钱玉兴道:“你说说看究叫那个去问杏林呢?”
  钱玉兴道:“还是请石卿劳驾一趟才好。”
  刘秉璋连连点头道:“说得不错,说得不错,只有他去。”
  说着,即命一个亲信文案,拿了全案卷子,去教陈石卿看过,马上动身。陈石卿本来没病,又见事关重大,于是漏夜出省而去。
  谁知去了月余,尚没信息到省。恭王那儿的催信,倒如雪片一般飞至。没有几天,刘秉璋忽又一连接到二十多封电报,译出一看:
  第一封是直录总督李鸿章第二封是长江巡阅大臣彭玉麟第三封是福建总督杨昌癋第四封是马江船政大臣沈葆桢第五封是浙江巡抚卫荣光第六封是福建水师提督欧阳利见第七封是西江巡抚李兴锐第八封是南京总督刘坤一第九封是在籍绅士三品卿衔刘锦棠第十封是记名提督谭碧理第十一封是前湖北提督郭松林第十二封是前两淮运使方癋颐第十三封是出使英德俄法大臣曾纪泽第十四封是前湖北布政使厉云官第十五封是前凉州镇周盛波第十六封是丁忧巡抚潘鼎新第十七封是前右江镇周盛传第十八封是在籍绅士曾太成第十九封是山西布政使聂缉第二十封是前浙江提督黄少春第二十一封是前寿春镇郭宝昌第二十二封是广东提督苏元春第二十三封是钦差大臣娄云庆第二十四封是前皖南镇潘鼎立第二十五封是前钦差大臣唐仁廉第二十六封是记名提督陈济清第二十七封是前台湾巡抚刘铭传第二十六封是浙江海门镇杨岐珍
  刘秉璋匆匆看毕,只见大家不约而同说是,同是功臣,谁无子孙,如此一办,天下凡有功者无噍类矣。卖反献功之人,余等必有以处之。解铃系铃,公好为之。内中尤以彭玉麟、李鸿章、潘鼎新、潘鼎立、周盛波、周盛传、娄云庆、唐仁廉、杨岐珍几个,说得更加决裂。彭玉麟、李鸿章、周氏弟兄、潘氏弟兄,以及杨岐珍,还怪着徐春荣不应助纣为虐。
  刘秉璋只好仰天长吁道:“天亡我也。”说了这句,又自己摇头道:“雪琴、西园两个,他们是最钦佩我们杏林为人的,怎么也在瞎怪起来。”
  刘秉璋刚刚说到此地,忽见一个戈什哈报入道:“徐营务处打退蛮子,和陈石卿老爷,已经回省,马上就来禀见。”刘秉璋听说连连的拍着几案道:“快快请来,快快请来。不准再在别处耽搁。”
  戈什哈只好又去传话,没有好久,只有徐春荣一人走入。刘秉璋一见徐春荣之面,几几乎转了悲音的说道:“杏林你虽剿平蛮子回来,我却被大家逼死了呢,汪筱潭也是一个害人精。”
  徐春荣微微的一笑道:“老师不必着急,门生已有办法在此。”
  刘秉璋扑的跳了起来,一把抓着徐春荣的衣袖道:“真的么?”
  徐春荣将手轻轻一抬,先请刘秉璋仍然归坐,方在一旁坐下道:“汪守前来请示,并不为错。所错的老师应该拍电问我一声。”
  刘秉璋忽把他的大口一张,似要说话的样子,却又急得气喘喘的说不出话来。
  徐春荣忙问道:“老师要说的话,可是汪守前来请示,并不算错,这末老师去向恭王请示,也不能算错了。”
  刘秉璋不待徐春荣说完,忙把他的嘴巴闭拢,跟着把脚一顿,双手向他两只大腿上用力一拍道:“对罗!”徐春荣因见左右无人,忙不迭的低声说道:“这倒不然,难道老师不知道恭王是旗人么?太后确有汉朝吕后之才,不过没有全用出来罢了。”
  刘秉璋听说,急把眼睛连眨两下,又轻轻的说道:“隔墙有耳,杏林今天何故如此大意。”
  徐春荣一听此言,方才想到刘秉璋身边,确有一个戈什哈是醇亲王荐来的,当下不免一吓。幸亏功名之心本淡,略过一会,也就镇定下来道:“此人在此,门人不能说出主意。”
  刘秉璋点点头,当下叫了一声来呀,就有几个戈什哈一同奔入,刘秉璋望了一望,不见那个名叫霍神武的在内,便问道:“霍戈什哈呢?”
  内中有个回话道:“方才还见他站在门外,此刻不知哪儿去了?”
  原来霍神武,正是醇亲王荐来的。起先徐春荣在说太后像吕后的时候,他已听见,嗣恐刘徐二人有话避他,他有意托故走开。此刻听见制台问他,忙又走入。
  刘秉璋便朝他说道:“我要问岐将军讨样满洲饽饽,你去才好讨来。”
  霍神武听了,忙笑答道:“沐恩就去。”
  刘秉璋等得霍神武走后,始问徐春荣道:“杏林,你是什么主意,快快说来。”
  徐春荣道:“老师快快电托雪琴宫保,请他约同一班中兴功臣,由他领衔出奏保奏,太后有了面子,自然会卖这个人情的。”
  刘秉璋听了大喜,即将几上一大叠的电报,拿给徐春荣去瞧道:“你且看了再说。”
  徐春荣看完道:“这末老师就将此意告知他们,他们也好消气。”
  刘秉璋即请徐春荣拟了复电,说明此事原委,果由彭玉麟领衔,出奏此事,太后照准,各方方才不怪刘徐二人。
  原来浙江海门镇杨岐珍,本是徐春荣的谱弟,而且童太夫人待如己子,做书的落地那天,杨西园世叔,适由海门晋省,回完公事,正待告辞,刘秉璋太夫人忽向他笑说道:“你们杏林盟兄,日内正要得子,你和他亲如手足,大该前去帮忙。”杨西园世叔,连连答应,回至我们公馆,一见先严,便一把抓住道:“大哥,你有弄璋之喜,何以不告诉兄弟一声,还是中丞留我来此帮忙。”
  先严大笑道:“一个孩子之事,如何可以惊动老弟。我又知道你们台州的那个王金满猖獗万分,万万不能以私废公。”杨西园世叔道:“不要紧,王金满已经闹了多年了,也不在乎这几天。况且此人,非得大哥前去智取,恐怕不能由兄弟力敌的呢。”先严听说,方留西园世叔在家照料。后来西园世叔眼见一猿入室,他就大惊起来,还是先严教他守秘,他才等做书的落地之后,回任去了。
  他的继配杨氏太夫人,更为先祖妣童太夫人所钟爱,当时直称童太夫人为母,不加世谊字样;先嫡母汪太夫人,先庶母葛太夫人,先生母万太夫人,家四庶母刘太夫人,同时也和杨太夫人十分知己,亲同姊妹。
  嗣后先严由刘秉璋太夫子奏调到川,从此与杨家便没往来机会。及至光绪十八年九月,先严由川请假回籍,西园世叔可巧先一月升了福建水师提督到任去了。以后忽忽四十年来,不通信息。
  直至民国二十一年二月三日,暴日攻我闸北,做书的危坐斗室,编此《曾左彭三杰传》时候,忽接西园世叔的长孙公子,名叫祖贤,号叫述之的,寄来杨氏重闱,纪念二集一册,又席荫轩酬唱集一册,乞我题诗,方始结此一段前因后果。现在接说先严办好那桩公案,彭玉麟、李鸿章、潘氏弟兄、周氏弟兄、杨岐珍总镇,都向先严道歉。汪鉴也向刘秉璋谢罪,又向先严诉说他的苦衷,似有告退之意。先严安慰再三,又去告知刘秉璋。刘秉璋一经先严告知,也去慰留汪鉴,复又自任月老,便将汪鉴的长女,名绣仙的聘给做书的;三女名桂仙的,聘给做书的第三个胞弟名梁生的。我们弟兄二人,现在成了连襟,不能不感激这位太夫子之情。
  后来先岳汪鉴,又升了成都首府,就在那时,成都省里,又到了一位钦差,出了一件天大的案子。正是:
  川督虽教守秘密
  清廷却已起疑心
  不知究是一件什么案子,且阅下文。
大清三杰--第九六回 投鼠忌器骗子发横财 爱屋及乌亲家问数学
第九六回 投鼠忌器骗子发横财 爱屋及乌亲家问数学
  先岳汪鉴,自升成都府后,有一天,忽据一个差役密报,说是草堂祠里,上个月到了一班匪类,行为很是诡秘,似乎不能不查。汪鉴听说,便问那个差役,怎么知道此事。那个差役又说道:“草堂祠里,有个香火和尚,本是小的亲戚,昨天晚上,亲到小的家中,告知此事。大人要知这个底细,只要立将草堂祠的方丈传来一问就得。”
  汪鉴即命那个差役去传方丈,等得传到,汪鉴问那方丈,祠里到了匪类,何故秘不禀报,方丈听了一吓道:“大人怎么知道他们都是匪类?僧人看来,恐怕还是一位北京出来查办事情的王爷也未可知的呢。”
  汪鉴道:“你且把此事细细禀明本府,本府自然明白。”
  方丈道:“上个月的初上,有天来了三四个客商模样的人物,据他们说:要租一庭院子,以便办事。当时僧人便问他们,说是城内有的是客栈,你们何故一定要租这个祠里的院子呢?他们说:‘城里客栈,人头太杂,我们是大商家,进出银钱很多,当然谨慎为妙。你们此地清静一点,就是房金贵些,倒也不妨。’僧人的祠里,本靠出租院子,去做香火钱的,因此就答应了他们,他们也照例付了定银而去。第二天大早,即搬进二三十个人去,以及不少的行李,僧人还算仔细,当场又去暗暗留心一番,并没什么异人之处,故而一任他们住在那座西院子里头。一直到了本月的初上,僧人瞧见他们进进出出的人众,虽很忙碌,但是都还正派,故又不去注意他们。
  “不料在前天的下午,他们的下人,出去叫了一个剃头司务进去,等得剃头司务出来的当口,颇有一些令人可疑之处,僧人就把那个剃头司务,唤到方丈房里,正待设法用话盘问他的当口,他已不待僧人盘问,早已神色张皇起来。僧人便去检查他的身上,即在身上搜出一只五十两重,户部所存二七色的元宝,僧人当时还当是偷出来的,正要命人前去告知那班客商,那个剃头司务,就向僧人跪地磕头,说是那只元宝,并非偷窃,确是一位王爷赏给他的剃头钱。僧人当时自然不信,那个剃头司务又说:‘王爷因为我替他剃头,在卷领子的时候,忽然被我瞧见了他那里面穿的龙袍,所以赏此元宝,封封我的嘴的。’”
  汪鉴一直听到此地,方问方丈道:“此话靠不住了,就算是位王爷,他也不穿龙袍的呀。”
  方丈点言道:“大人说得不错,僧人当时也用这话去驳那个剃头司务的,他回答僧人说:‘龙袍不龙袍,我是一个剃头的,自然弄不清楚。不过我见他所穿花花绿绿的,我们川里人,从没瞧见过这种衣裳,我所以才敢咬定他是王爷。但是我当场并未称呼他王爷,他就赏我这只元宝,叫我千万不准在外面张扬。我因他既吩咐这句说话,我又只剃了一个头,就得一只元宝,心里有些着慌,因此所有的举动,反被你这位大和尚看破了。’
  “僧人一听此事的关系很大,一面放走那个剃头司务,一面等到深夜,就叫一个香火悄悄的走到西院子里,瞧瞧有没什么怪异的地方,果有什么怪异的地方,本要报官的。那知那个香火稍稍的进去之后,就见那班客商已在收拾东西,似乎次日早上就要动身的样子。别样地方,虽没什么可疑,只是一叠一叠的公文案卷很多。”
  方丈讲到这里,忽把话头停住,反问汪鉴道:“近来地方上,很有一些谣言,都在说,北京怕有钦差到来,要来密查此地的几桩大案,大人可也听见这些说话没有。”
  汪鉴点点头道:“这些谣言,可也发生好久好久的了,但也不能一定说是谣言。”
  方丈接口道:“对罗,他们既有那公文之案卷,必非客商可知。僧人当时一据香火回报,正待连夜前来密报大人和两县,就在当晚上,又得一个秘密信息,说是还有几天耽搁,僧人因此还想再探一番,再来禀报,否则所报不实,僧人也有罪名的。”
  方丈说完,又问汪鉴道:“不知大人怎么已经预先知道,是不是就是那个剃头司务前来报告的。”
  汪鉴摇摇头道:“并不是剃头的,倒是你的那个香火,前来报告我们此地的一个差役。”
  方丈听到这里,又接口说道:“今天早上,西院里的一班人物,忽然统统出去,直到大人去传僧人的时候,尚未回去。”汪鉴忙不迭的问道:“此刻呢?”
  方丈笑上一笑道:“僧人已来大人这里半天的了,怎么会得知道。”
  汪鉴听得方丈如此说法,也不觉失笑起来道:“本府这句说话真的未免问得太急了。本府此刻打算同你回去私探一下,你瞧怎样?”
  方丈大喜道:“大人能够自己前去一探,僧人的责任,便好轻了一大半,怎么不好呢。”
  汪鉴听说,立即传到成都、华阳两县,大略告知几句,就与两县,各自换了青衣小帽,便同那个方丈,一脚走到草堂祠里。因见西院子里的客商,尚未回来,赶忙命人开锁进去,第一眼看见桌子上面,堆上几大叠的公文案卷,汪鉴就同两县,分头翻开一看,果然就是密查四川一切弊政的奏折,内中虽有些捕风捉影之话,可是若被太后知道了去,倒也有些麻烦。
  原来满清官场的老例,本有好些瞒上不瞒下的公事,此弊由来已久,早成习惯,但被太后知道,一经打起官话起来,那就上自督抚将军,下至州县佐杂,个个都有发往军台效力的罪名。
  汪鉴虽是一位强项官儿,然已做了年把夔州府的实缺,因知此等旧例,断断不能由他去翻案的。当下也吓得将他舌头一伸,问着两县道:“此事一经闹出,大家都是不好。究竟如何办法,贵县可有什么主见么?”
  两县异口同声的答称道:“照卑职等的愚见,只有赶紧禀知督宪,余外别无办法。”
  汪鉴听说笑上一笑道:“兄弟真正晦气,鲍超抄家一事,督宪已在怪着兄弟。”
  两县不待汪鉴再往下说,忙又接嘴说道:“此事关系历任督抚的考成,更比鲍超的案子为大,大人似乎不可轻视。”
  汪鉴听说,只好吩咐方丈几句,同了两县去禀制台。刘秉璋一见又有巨案发生,恨得拍着桌子道:“快快去请徐营务处和陈石卿陈老爷。”
  戈什哈奉命去后,没有多久,即来回报,说是徐营务处立刻就到,陈老爷有病不能前来。
  刘秉璋听了,又很生气的说道:“石卿的毛病,真也生得奇怪,倒说一迳没有好过。”
  汪鉴方待答话,只见他的亲家徐春荣已经匆匆走入,刘秉璋将手向大家一拦道:“此地不便,且到签押房里细商。”刘秉璋说着,先在头里领路,大家进了签押房里,分别坐下。汪鉴即将私查草堂祠一事,重行详详细细说给徐春荣听了。
  徐春荣静心听毕,始问汪鉴和两县道:“亲翁既和二位仁兄①亲去查勘过的,这末可曾查出他们是不是真的王爷的呢?”
  刘秉璋首先问道:“杏林你莫非还疑心是骗子不成?据我看来,天下那有这般大胆的骗子。”
  汪鉴也接口说道:“就是骗子,也得设法敷衍。因为此事一被御史知道,谁不抢着奏闻,夺这大功。”
  刘秉璋对着汪鉴一笑道:“你就做过那些多嘴御史的。”
  汪鉴也和刘秉璋略开顽笑道:“大帅怎么未忘此事,好在卑府没有参动大帅。”汪鉴说着,用手指指他的嘴巴道:“我还恨他不会多呢?”
  徐春荣不来插嘴这笑玩话,单对刘秉璋说道:“只要老师包得定他们不是冒充王爷,门生有法对付他们。”刘秉璋道:“不管是真是假,你的法子姑且说给我听听。”
  徐春荣笑笑道:“门生因为现在皇帝所得的天下,未免太觉便宜。我们那位崇祯皇帝,死得也太可怜。”徐春荣的一个怜字,犹未离嘴,一座之人,无不吓得变色。
  徐春荣虽见大家替他惊慌,他却仍然形若无事的笑着说道:“老师和亲家,以及二位仁兄,不必如此害怕,我昨天晚上,因为别件事情,已经私下卜了一卦,这座大清朝的天下,怕不长久了吧。”
  刘秉璋又一吓的问道:“将来谁做皇帝。”
  徐春荣微微地皱眉答道:“爻辞上面,非但瞧不出谁做皇帝;而且连皇帝的名目,似乎还得断称,不知何故。”刘秉璋摇手道:“我们此刻应该急其所急,缓其所缓,先将这桩案子,商妥再谈闲话。”
  徐春荣听了,却正色的答道:“门生何尝在谈闲话,正为这等瞒上不瞒下的弊端,很于我们大汉百姓有益。例如好些报荒的钱粮,国家少一点收入,百姓却极沾光。再加这班旗人,一生下地来就有皇粮可吃,这些弊端,倘若一被满人知道了去,我们大汉百姓,岂不更加吃苦。所以我主张大家坐观其败,保全此弊,万万不能去给满洲皇帝知道。”
  汪鉴听说大赞道:“我们亲家,大有思明之意,这个所谓清朝的弊,正是给汉民的恩惠呢。”汪鉴说着,又问徐春荣如何办法,可了此案。
  徐春荣道:“只要舍出一二十万银子,去叫那个方丈,和那位王爷交涉,我是久知道的,满洲人的贪钱,更比我们汉人厉害万倍。”
  刘秉璋连说两声好好,即命成都、华阳两县下去办理。
  汪鉴便向刘秉璋请示,如果说成,此款何处开支。刘秉璋未至答言,徐春荣岔口道:“这很容易。我此番打平马边一带的蛮子,本有一笔报销,只要开在这帐上,各方都安逸的。”
  刘秉璋忙问道:“你此番出差,前去打平了蛮子,可要四五十万的用度么?
  徐春荣伸掌一比的说道:“不过五万。”
  刘秉璋一乐道:“怎么只用了这一点点的数目么?怎么历任的制台,动辄就是几十万的报销呢?”
  徐春荣笑道:“这就是历任制台和下属的好处。”徐春荣说了这句,又向汪鉴说道:“我跟了我们老师一二十年,从前打长毛时候,因为费用真大,确有几十万的报销。自从在那江西四五年,又到我们敝省浙江两三年,何曾有过几十万的报销呀。”汪鉴未曾答言,刘秉璋又来岔口道:“那是打土匪,不是打蛮子,我知道蛮子确比土匪厉害。”
  汪鉴笑着道:“我们这位亲家,他能实报实销,正是大帅的春风化雨所教。方能如此不欺。”
  徐春荣也笑笑道:“这就叫做春风化雨之中,没有莠草。”
  刘秉璋连听汪徐二人之话,很是乐意,忽然抬头瞧见成华两县,还在候他的示下,便朝两县一笑道:“款子已有着落了,你们为何还不去呀?”
  两县听得制台如此吩咐,方与汪鉴略略斟酌一下,先行告辞而去。
  汪鉴等得两县走后,很认真的问徐春荣道:“亲家的文王卦,听说卜一卦准一卦的,从前左文襄、彭玉麟宫保、李少荃制军,他们三位进京的时候,对于亲家的文王卦,确曾面奏太后过的,太后也极赞许,我此刻倒要请教一声。”
  徐春荣道:“有何见教,知无不言。”
  汪鉴道:“我知道古人讲易,言理不言数的,因为理字较实,数字稍泛。况且数之一道,自从康节先生之后,没有真传。现在讲太乙数的,竟有能验运祚灾祥,刀兵水火,并知人之死生贵贱,其考阳九百六之数,历历灵验,其说可得闻乎?”
  徐春荣庄色的答道:“宋南渡后,有王oe浿已Ш蟊讣三卷,为阴阳二逆,绘图一百四十有四。以太乙考,治人君之善恶,其专考阳九百六之数者,以四百五十六年为一阳九,以二百八十八年为一百六。阳九奇数也,阳数之穷,百六偶数也,阴数之穷。王oe浿滴胶篝嗪分遥醚艟胖撸霍鐾跛ノⅲ得阳九之数八;桓灵卑弱,得阳九之数九;炀帝灭亡,得阳九之数十。此以年代考之,历历不爽。又谓周宣王父厉而子幽,得百六之数十二;敬王时吴越相残,海内多事,得百六之数十三;秦灭六国,得百六之数十四;东晋播迁,十六国分裂,得百六之数极而反于一;五代乱离,得百六之数三;此百六之数,确有可验。然又有不可验者。舜禹至治,万世所师,得百六之数七:成康刑措,四十余年,得百六之数十一;小甲雍已之际,得阳九之数五,而百六之数九;庚丁武乙之际,得阳九之数六;不降亨国,五十九年,得百六之数八;盘庚小卒之际,得百六之数十;汉朝明帝章帝,继光武而臻泰定,得百六之数十五;至唐贞观二十三年,得百六之数二,此皆不应何也?甚至夏桀放于南巢,商纣亡于牧野,王莽篡汉,禄山叛唐,得阳九百六之数,皆不逢之,又是何故?据我所授者说来。数不敌理。因为理生于自然,数若有预定。所以圣人只知言理,不肯言数;数之全部,仅不过理之一端而已。”
  汪鉴、刘秉璋一同大悟道:“着着着,此谕甚明,真正可破古今之疑的了。”
  徐春荣又微笑道:“话虽如此,我的往常卜卦有时理不可测的当口,偶也以数来决之,倒也十分灵验。”
  汪鉴又问道:“亲家,这末你的这个学问,究为何人传授。”刘秉璋接口道:“我也常常问他,他总含含糊糊的答应。”徐春荣道:“老师既是如此说法,门生今天,只好略说一个大概了。我家住在白岩,白岩的对面,有座搬山,历代相传,都说搬山最高峰上,那块大石,石中有个玉匣,内藏天书一部,就是数学,可惜无处去寻钥匙。我在十九岁的那一年上,因痛先君无疾而终,理不可解,数亦难知,便到那块大石之下,前去痴望,要想觅得那部数学,解我疑团。后来忽有一位老人走去问我望些什么?我即老实说出想得天书。老人笑谓我道:‘此乃子虚乌有之事,你何以想信如此。’老人说完,即以上说讲给我听,我还不甚明白,他又画了一个样子给我去看,我方有悟,老人忽又不见。又过年余,又见那位老人一次,复又指示一切。我现只好以此而止,其余断难宣布。”
  汪鉴大喜的说道:“亲家既得数学真传,这是我的这位坦腹东床,一定可以继述先人的事业了。”
  徐春荣连摇其头道:“不能不能。此子倘若早生二十年,此学或望有传。现在这个孩子太小,我又不能久于人世。”汪鉴不待徐春荣说毕,忙接口道:“亲翁此话太奇,难道真个能够预知自己的寿数不成。”
  刘秉璋双手乱摇道:“林杏此话,我早不信。”
  刘秉璋说到这句,又问徐春荣道:“石卿究生何病?自从你保举了他代理这个营务处,可是他一天也没办过什么事情。”
  徐春荣听说,先望了一眼汪鉴,始接说道;筱潭亲家也非外人,说说不妨。”
  徐春荣说着,即将陈石卿受了松藩台之气的事情,详详细细告知刘秉璋听了。
  刘秉璋听完,微微地将眉一蹙道:“这也难怪石卿,松藩台太没道理。石卿可下他的官厅,营务处却不能下他的官听。况且本朝定例,只讲差使,不讲底官。譬如参将署了提台,他的部下,很有总兵副将等职,难道一位提台还去递部下的手本不成。”
  汪鉴笑着岔嘴道:“松方伯确也难得说话。卑府有天前去禀见,等得公事回毕,他因瞧见卑府的靴子太旧,便向卑府开玩笑道:“贵府这双靴子,未免太觉破旧,若被欢喜说笑话的人看见,岂不要以那个破靴党的牌子,加在你这位堂堂知府的头上么?”
  卑府当时听了,便答还他道:“卑府此靴的面子虽破,他的底子很好。大人的靴子,面子虽好,可是说到底子,那就不及卑府多了。”
  徐春荣接口道:“亲家的这句不及卑府多了六字,松方伯一定大气,因为你是翰林出身,他的出身自然不及你呀。你若在不及卑府四字之下,多了二字之上,加进靴子二字进去,他自然不生气了。”
  汪鉴连声着着着的说道:“亲家此话一丝不错。我当时却是无心的,那知他却有意。”
  汪鉴说着,还想再说,刘秉璋已在问徐春荣道:“这末石卿难道尽病下去不成么?”
  徐春荣笑上一笑道:“门生已经教他一个报复的法子,叫他马上去报捐一个双月道,再请老师就替他明保一下,那就变了特旨道了。这个营务处的差使,暂且让石卿代理下去,等得石卿的上谕一下,松藩台自然要去拜石卿的。那时教石卿一面吩咐请,一面又教执帖的去对松藩台说,说是营务处现看要紧公事,请大人稍候一候。那时松藩台当然在他轿内等候,让他等他三四个时辰,方把他请入,这也可以算为报复了。”
  刘秉璋、汪鉴两个,不待徐春荣说完,都一齐指指徐春荣道:“你真刻薄,此计亏你想出。”
  徐春荣又笑着对刘秉璋道:“这末门生下去照办去了。”
  刘秉璋一面点头应允,一面端茶送客,徐汪二人出来,分别回去。正是:
  计策全亏才去用
  聪明也要福能消
  要知以后还有何事,且阅下文。
大清三杰--第九七回 公谊私情彭公护命妇 雪肤花貌钱氏受官刑
第九七回 公谊私情彭公护命妇 雪肤花貌钱氏受官刑
  徐汪二人,出了制台衙门,汪鉴自行回去,督率成华两县,办理草堂祠交涉之事。徐春荣回到公馆,即将陈石卿请至,告知制台业已答应行计报复松藩台之事。陈石卿听说,自然十分欢喜,他的假病,顿时好了。一边回去上兑报捐道员,一边销假视事。后来他那特旨道台到手,就照徐春荣之计,狠狠的报复了松藩台一下。松藩吃了那个暗亏,起先当然怪着陈石卿的,以后探出此计乃是徐春荣代为出的,于是又恨徐春荣起来。那时四川将军,可巧又是旗人岐元,他们两个,暗暗商量,打算害死徐汪二人,方才甘休。谁知事有凑巧,居然被松岐两个,查出徐汪二人两桩把柄出来,一桩是汪鉴命成华两县去和草堂祠的王爷交涉,王爷得了十万款子之后,立即飘然而去。后来打听出来,京中并没什么王爷到川查办案子,明是一班骗子。
  江鉴身为现任首府,当然要负不会办事之嫌。
  松岐两个,正待暗托北京御史奏参徐汪二人之际,还要火上加油,复又得到徐汪二人两桩错事。徐春荣的是,背后谤毁太后,说她有那汉朝吕后之奸,以及清朝不久灭亡之语。汪鉴的是,那个鲍超族人鲍藩,却在岐将军处,控告汪鉴任夔府的时候,本批准了他的五万借款,何以至今一字未提,①汪鉴似有受着鲍超家属贿赂之嫌。
  这些事情,徐春荣的功名心淡,只要能够安全回籍得以奉事乃母的天年终身,已是喜出望外,至于奏与不奏,参与不参,毫不在他心上。只有汪鉴,他是寒士出身,十年灯火,十年郎署,才得熬到一个知府地位;只要从此循资按格的好好做了下去,将来陈是开藩,升到督抚,甚至入阁大拜,都是意中之事。况且他那两桩事情,本是奉了制台之命而行的,如何肯受这个冤枉。所以一经得着松岐两个预备奏参他和他们徐亲家之信,立即气烘烘的前去告知徐春荣说是他要捐升道员,离任②赴京,去与松岐二人,大告京状③。
  ①前清例子,实缺府县因事不能离任者,只要捐升一级便可如愿。五万款子本要向鲍超家属追的,嗣因那椿奏案既由彭玉麟领衔后求情下来,他便成悬案,刘徐汪三人本在帮助鲍超家属,此款因之未提。
  ②因汪氏曾充御史,左都御史乃其旧上司也。
  ③即赴都察院左都御史处控告;
  当下徐春荣笑着相劝道:“亲家,你也上了年纪的人,何必如此盛气,凡事总有一个公论,断无不水落石出之理的。”汪鉴道:“这些事情,论情方面,我们自然不错。若论大清律例,我和亲家二人,就有与制军通同作弊之嫌。我若进京去和我那旧上司老实说明,他便不去出奏,只要不去出奏,我们二人便没事情。”
  徐春荣听说,想上一会道:“这样也好,我们准定一起同走。”
  汪鉴道:“制军不肯放你走路,你又怎么呢?”
  徐春荣道:“照我之意,连我那位老师春秋已高,也好归隐的了。”
  汪鉴道:“这末我们二人,快快分头行事。”徐春荣点头应诺,汪鉴欣然告辞回衙。
  谁知汪鉴和刘秉璋本没什么深交。他的捐升道员离任之事,倒也被他办妥,立即离川赴京。只有徐春荣这人,却是刘秉璋的灵魂,如何肯放他先回家。至于刘秉璋自己,本也赞成辞官归隐的计划,无京圣眷尚隆,每逢奏上,总是慰留,刘秉璋无可奈何,自然死死活活的留住他这门生不放。
  后来汪鉴到京之后,竟蒙太后召见两次,问问四川情形,便将汪鉴以道员交军机处存记,遇缺开单简放。吏部书办,要他化笔银子,说是可以立即放缺,汪鉴是个强项官儿,焉肯做此舞弊之事,于是一怒出京,即在安徽六安州城内,卖下一所巨厦,享他林泉之乐起来。甲午那年,李鸿章因赴马关与日本议和,曾经奏调他去充作随员,①他也一口谢绝。只与在籍绅士,前任台湾巡抚刘铭传却极投机,因此把他第二位小姐,许与刘铭传的胞侄、名刘树人的。一直又纳了二十多年的清福,方始寿终正寝。算起年代,还比他那徐春荣亲家迟死几年。
  汪鉴之事,既已叙完,现在又回过来再说徐春荣既被刘秉璋苦苦挽留,只好仍旧黾勉从公,为民造福。因之四川的一班老百姓,见他很为制台相信,有权办事,于是替他起上一个小制台的绰号,这样一来,更遭松寿、岐元两个的妒嫉了。
  有一天,徐春荣方将应办公事办毕,正待休息一下,忽见一个差官报入,说是在籍绅矜钟鲁公钟大人拜会。徐春荣听了大喜,急命请入签押房中叙话。钟鲁公走入,首先紧握徐春荣之手不放道:“杏翁,我们二人,又好久好久不见了呢。”徐春荣请他坐下道:“鲁翁,我本想早去瞧你,无奈连一连二的事情,闹不清楚,真正是契阔久矣。”
  钟鲁公道:“我的事情,恐怕杏翁尚不知道。我自那年回川之后,又被彭雪琴宫保找去,帮着办了年把事情。此次因为先荆逝世,还是苦苦的请假回来的。”
  徐春荣听了一愣道:“我若知道鲁公又被雪琴宫保找去,我的几桩事情,老早就好前去拜托你了。”
  钟鲁公忙问道:“可是报销的事情么?”
  徐春荣道:“不止一件。”说着,便把入川之事,简括告知钟鲁公听了。
  钟鲁公听完道:“雪琴宫保,对于杏翁,真是二十四万分的心悦诚服的,莫说杏翁的事情,毋须你去叮嘱,断无不关心之理,就如那位蒋芗泉中丞,他们二人的私交,还不及杏翁多多,他也十分关切。”
  徐春荣听到这句,忽岔嘴道:“芗泉中丞,不是已经作古了么,我还听说他的那位钱夫人,似乎还在打着家务官司。”
  钟鲁公皱眉的答道:“岂止家务官司而已。钱夫人此次的事情,若没雪琴宫保暗中替她帮忙,恐怕此时早已身首异处的了。”
  徐春荣大骇道:“钱夫人究犯何罪,何至于说到身首异处,难道也有人冤枉她和鲍爵爷的家属一样,要想造反不成。”钟鲁公道:“杏翁还在此地,当然不很清楚。你且莫问,让我细细的告诉你听。原来这位钱夫人,虽然很是能干,可是她的性情,未免有些风流,她与那个羊瀚臣,名虽居于宾主,实则已是情同伉俪的了。自从芗泉中丞逝世之后,她就同了羊瀚臣两个,双双扶枢回籍。芗泉中丞既是湖南安福县的巨绅,她的灵枢到家,当然有人前去祭奠。当时不知怎样一来,她和羊瀚臣两个的行径,已被一个名叫蒋荣柏的坏本家瞧破。那个蒋荣柏,开口就要二十万银子,芗泉中丞在日,本来不会贪钱,又加钱夫人化得厉害,算起蒋府上的家产,不过三五万银子,怎么拿得出这笔巨款,当时自然一口复绝。谁知那个蒋荣柏,也和鲍爵的那个鲍藩一样,既是发了风,总得下些雨,于是便到安福县里,告了一状,第一样告的是钱夫人自开药方谋毙了芗泉中丞。这是应该凌迟的罪名。第二样告的是,钱夫人和羊瀚臣通奸,这是杖一百流三千里的罪名。第三样告的是,钱夫和奸夫二人,虐待十岁的一个入继之子。①这又是杖一百流三千里的罪名。当时雪琴宫保既知此事,命我去拜托湖南巡抚,须得格外看顾。”
  徐春荣忙问道:“难道三样事情都是真的么?”
  钟鲁公摇头道:“只有第一样事情是冤枉她的。钱夫人本来知医,她虽和那羊瀚臣有染,此事已经多年的了。对于芗泉中丞,本没什么杀父之仇,只要芗泉中丞不去捉她之奸,她已别无奢望,何致去害丈夫之命。至于虐待继子,一个十岁孩子,打两下也是有的,其事甚小。所以雪琴宫保,对于这桩案子,本是雪雪亮的。不然,难道眼看芗泉中丞,被人谋毙,反而去帮淫妇不成。当时湖南的那位中丞,虽然不认识芗泉中丞,却是很尊敬雪琴宫保的,一见我去嘱托,自然一口答应,立即派人传谕安福县官,叫他模模糊糊了事。岂知那个蒋荣柏,竟去请了一个有名讼师,倒说第一堂就把钱夫人盯得不能开口。”
  徐春荣又问道:“不是钱夫人很会讲话的么?”
  钟鲁公笑上一笑道:“要末芗泉中丞,恨她犯奸,竟在阴间显灵,也未可知。”
  徐春荣道:“后来倒底怎样了案的呢?”
  钟鲁公道:“姓羊的仗一百,充发三千里,钱夫人杖一百流三千里。”
  徐春荣太息道:“唉,一位一品命妇,真去赤身露体的,在那公堂受辱,这也未免有负蒋中丞了。”
  钟鲁公正待答话,陈石卿奉了刘秉璋之命,忽来和徐春荣有话,等得说完,徐春荣方将钟鲁公介绍见了陈石卿,陈石卿本也久仰钟鲁公之名的,自然相见恨晚,彼此道了寒暄,徐春荣又把钟鲁公方才所讲这桩案子,述给陈石卿听了。
  陈石卿听完道:“我虽历充文案差使,可是没有做过刑名老夫子,对于一部大清律例,真有好些不解。我只知道寻常百姓,只要化上一百多两银子,捐上一个监生,便好作个屁股架子。何以一位堂堂命妇,竟致不能折赎的呢?”
  钟鲁公笑着道:“照大清律例所载,凡是妇女,非但逢杖可以折赎;就是流罪,也可折赎,这位钱夫人本是办的流三千里的,她只化了十五两三钱银子,便把罪名折赎。”
  陈石卿道:“五两银子一千里,倒也便宜。这个三钱的零头,又是什么费用?”
  徐春荣接言道:“这是补折的库平。”
  陈石卿道:“这末三千里的流罪,都能折赎,何以这一百下刑杖,反而不能折赎的呢?”
  钟鲁公道:“因为她是奸案,凡是奸案,便不准赎。”徐春荣道:“朝廷设律,本也几经斟酌,凡是妇女可以折赎的道理,因欲保其廉耻。若是奸案,本人既已不顾廉耻,与人犯奸,国家也就不必再去保她廉耻了。”
  陈石卿连连点首道:“杏翁此谕,极有意味。”说着,又对钟鲁公道:“鲁翁,你能把钱夫人受杖的内容,详详细细的讲给我听听么。”
  钟鲁公笑笑道:“我是亲眼所见的,倒也十分详细。不过那班皂隶在他行杖的时候,不免有些凌辱妇女。”
  陈石卿道:“鲁翁此言,可是因为脱去下衣受刑而发。”钟鲁公道:“不是为此,这是大清法律,怎好怪他。现在且让我来从头讲起,你们方能明白。我当时既奉雪琴宫保之命,去托湘抚,湘抚立即如命办理,命人前去知照安福县官。谁知那个蒋荣柏所请的讼师,十分来得,第一堂钱夫人就被他驳得无言可答,安福县官不能了结此案。湘抚便命把那案子提省,发交善化县里审问。幸亏署理善化县的那位文大爷,也与雪琴宫保友善,我又前去嘱托一番,文大爷回复我说:这件案子,打了好久,闹得通省皆在注目,钱夫人的这个对头,又很厉害,我当见机行事。第一样总要保全她的性命,至于面子,可不能保,因为原告本有叩阍之说,倘若真的闹到叩阍,钱夫人一个娇滴滴的身子,如何受得起那些宫刑,就是官司打赢,恐怕已经半条性命不着杠了。”
  钟鲁公说至此地,又朝徐春荣单独说道:“杏翁,你是知道雪琴宫保脾气的,我所以必待那桩案子了结,方好回去复命。”徐春荣道:“雪琴宫保为人,本是最讲公谊私情的,现在的世人,见他常常的斩杀贪官污吏,恶霸土豪,已经替他起上一个彭铁头的名号。”
  钟鲁公点点头又接说道:“我那时既然不能空手回去覆命,索性住在善化县的衙门里面。所以钱夫人一共问了十四堂,方才结案,我可没有一堂不去看审。那位文大爷,确能公正无私。第一堂问过,就将钱夫人发交捕厅看管,没有下监,这就是卖了雪琴宫保的私交。当时钱夫人明知难免刑讯的了,她便托人去和值刑差役讲定铺堂之费,每逢提审,不问是否动刑,每堂都给五百元的堂费。捕厅那里,也讲定每天十元,所有饮食一切,仍由钱夫人自己出钱。堂费既已讲定,那班差役,都去向她各献殷勤,有的教她对于县官,不能称公祖,须称大老爷的;有的教她自己不可就称犯妇,应称职妇,因为案未断结,罪名未定,尚无犯字可加。”
  徐陈二人一同说道:“这个教得就有理。”
  钟鲁公又说道:“有的还去教她,说是官府如问诰封,可说未曾发下,①因为刑部只管刑名,吏部只管吏治,二部各不相问,只要外边没有指名请革诰封的公文到部,他们毫不过问的。”
  陈石卿接口道:“此事我倒明白,县里对于犯人,要动刑的时候,照例须得详请革职或是革去诰封,只要不是死罪犯人,大家一任刑讯,不肯提着官衔诰封字样,因为案子一了,可以保全功名或是诰封。”
  徐春荣笑着道:“石卿很懂这个诀巧,何以方才还在推说不懂大清律例。”
  陈石卿也笑道:“此事本来不关律例,都是一班滑吏蠹役,想出来的弊端。”
  钟鲁公不来插嘴此话,单接说道:“总而言之,银钱是好东西,钱夫人既肯化钱,那班差役真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了。”
  陈石卿又问道:“这末那位文大爷,究是第几堂才动刑的。”
  钟鲁公道:“大凡对于命妇动刑,照例总在三堂。当时钱夫人更有面子,第四堂方受刑讯。”
  陈石卿道:“莫非第一次就挨小板子不成。”
  钟鲁公道:“第一次仅打了二百嘴巴,以后一连审上十堂,钱夫人一共挨了二千多下嘴巴,三千多下藤条。至于那些什么天秤架,什么老虎凳,什么跪练,什么夹棍,凡是衙门里应有的刑罚,这位雪肤花貌的钱夫人,可说没有一样未曾尝过。后来据她自己说,别样刑罚,固是厉害,都还罢了,当场最难承受的,就是那样解去裹脚,站在一块砖头上面,不到半个时辰,全身筋骨缝中,都会发酸起来。”钟鲁公说到此地,又低声说道:“我当时眼见她的小便,竟会直流出来。”
  陈石卿道:“这是裹过脚的吃亏了,倘若是双天足,那就不怕此刑。”
  徐春荣大笑道:“石卿真在乱说了,若是天足,他们何必去用此刑。我知道还有一种拔手指甲脚指甲的刑罚,真是非刑。”陈石卿不答此话,又去问钟鲁公道,“那位文大爷,既然在卖雪琴宫保的交情,又有本省抚宪交代过的,何以连用这般大刑呢?”
  钟鲁公道:“我当时也用此话问过,据文大爷说,原告是有讼师在他身边指点的,倘不经过这些大刑,他们要去京控,被告到了京里,恐怕受刑还要厉害十倍。”
  陈石卿点点头道:“这末难道钱夫人真肯认了奸案不成?”钟鲁公道:“她在头一堂当口,就认了奸情、虐待两案,这都是那班差役指教她的。”
  陈石卿听了悬空的骂了一声狗屁二字道:“这叫什么说话,原告一共只告三桩案子,头一堂就认了两样,若说谋杀亲夫是真有其事的,还可以说是避重就轻之法,这桩谋杀之案,既是冤枉,难道三桩案子,照例都须硬认的么。”
  钟鲁公笑上一笑道:“石翁此话,自然不错。不过那个讼师,当时业已教唆蒋荣柏,当堂呈出药方证据,药方上面之药,本来可以办钱夫人误杀亲夫之罪的。误杀亲夫之罪,可以办绞立决的。奸案、虐待两案,倒底没有死罪。至于当堂受杖,一则照例而办,二则也是平平原告之气的。当时因为原告已经联合了全族人等,动了公呈。文大爷若不把钱夫人当堂一办,钱夫人之命,我可以说,一定难保。”
  钟鲁公说着,又问徐春荣道:“杏翁,你说一个妇人,除了斩立决,绞立决的罪名外,裸体受杖,是不是已算很重的了么?”
  徐春荣点头道:“斩绞徒流,杖流的罪名,虽在第三等,可是比较斩绞罪名,一死一活,那就相去很远了。”钟鲁公道:“这话对了,否则我在善化县里,也不肯答应的呀。”
  陈石卿笑着道:“鲁翁,这末你就讲钱夫人受杖的事情,我还要去回制军的话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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