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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三杰》作者:徐哲身

_19 徐哲身(清)
  彭玉麟连点其头道:“我也是照先母口述的。那时的那个女鬼,真的有些吓人。”
  郭嵩焘单独问道:“这末后来又怎么样呢?”
  彭玉麟道:“当时先母虽然躲在帐子里面,但是觉得那个女鬼,已经瞧见先母在偷看她的样子,顿时又把她那两只极大的血眼一突,一张血口一张,露出白生生的獠牙,大有扑进窗子,要去攫我先母之意。当时先母因为房间业已下闩,既无地方可逃,又没地方可躲,只好悄悄的缩入被中,听天由命而已。又过好久,不见甚么声响,先母忙又轻轻地掀开被窝,往外偷看。忽见一天月色,却将天井里的那些花影,映到窗上,很觉幽雅。那个女鬼,早已不知去向。先母至此,还当起先眼花,胆子一大,便也睡去。
  “第二天白天,偶将夜间所见之事,述给一位邻妇去听。那位邻妇一愕道:‘夫人所言,莫不是那个陈姓女鬼,又在出现不成。’先母问其底蕴。邻妇说道:‘此地本非廨舍,乃是陈姓孀妇的住宅。因为这个陈姓孀妇,颇有几分姿色。她的堂房伯伯,本是一个无赖,一晚上吃醉了酒,忽去调戏。陈姓孀妇自然不肯允从,当场哭骂起来。那个堂房伯伯,老羞成怒,竟把陈姓孀妇饱打一顿,方始走出。不料陈姓孀妇,就在当晚上,一索子吊死了。那个堂房伯伯,便去买上一口薄皮棺材,将那陈姓孀妇埋了,诡称是暴病死的。当时的四邻,虽然无不知道此妇死得冤枉。因为惧惮那个堂房伯伯,是个无赖,不敢多事。此室旋为官中价买,改作廨舍。这件事情,先后不到十年。谁知这个陈姓女鬼,大概冤魂不散,常常出现。以前官府,明明知道,也不过问。昨晚上她的出现,并非要吓夫人,定是来求夫人替她伸冤的。’
  “先母听了此话,等得先父由省回廨,即把此事告知先父。先父即去禀知邑尊,又请那个邻妇作证,旋将那个堂房伯伯缉获到案,一鞠定谳。问斩之日,先母梦见那个女鬼亲去道谢。”彭玉麟说完这话,笑问大家道:“你们说这女鬼,是不是活龙活现的呢?”
  郭嵩焘道:“敬鬼神而远之,孔圣人本已说得清清楚楚。这样看来,鬼是有的。”
  彭玉麟听说,又对曾国藩说道:“老师,六合县的那位温忠愍公,他竟前去托梦百姓,说他已奉上帝封为六合城隍,岂不更奇。”
  曾国藩道:“正直成神,史书所载甚夥,并不为奇。”曾国藩说到这句,忽问曾贞干道:“你知道城隍二字,典出何处?”
  曾贞干答道:“据俗谚说,省城隍例于阳世巡抚,府城隍例于阳世知府,县城隍例于阳世知县,土地例于汛地。典出何处,倒未知道。”
  曾国藩又问郭嵩焘和彭玉麟两个道:“你们二位,应该知道城隍二字如何解法。”
  郭彭二人,都一愣道:“这倒有些答不出来。”
  曾国藩道:“《礼记》祭法曰: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郑注谓百家以上共立一社,今时里社是也。此即后世祀土地神之始。至城隍则始于春秋时四墉之祭,或引礼坊与水庸为证。然孔颖达谓坊者所以畜水,亦以障水,庸者所以受水,亦以泄水,则是田间沟塍,非城隍也。夫土地之所包者广,城隍亦止土地之一端,宜乎土地大而城隍小。然城隍必一州一县始有之,而土地则小村聚中亦无不有。此城隍之神,所以反尊于土地也。城隍与土地皆地祗,非人鬼。然古者以句龙配社,王肃之徒,并谓社即祀句龙,则如吴越以庞玉为城隍固不足怪矣。”曾国藩说完,郭嵩焘、彭玉麟、曾贞干三个,敬谨受教。
  这天大家又畅谈了一天。第二天大早,曾贞干便与郭嵩焘二人,辞别曾国藩,迳往安庆去了。彭玉麟也想辞行,遇返湖口防地。曾国藩留住他道:“雪琴,你再在此地耽搁一两天,我还有事情与你商量。”彭玉麟听说,当然住下。
  就在这天的傍晚,曾国藩忽据戈什哈入报,说是欧阳柄钧大人,新从湖北到来,有事要见。曾国藩一听他的内弟到了,连忙吩咐快请快请。等得欧阳柄钧走入,一见彭玉麟在座,赶忙见礼。原来欧阳柄钧,虽是曾国藩的内弟,因为才具不甚开展。从前在京,既不能扶摇直上。出京以后,凭着曾国藩的面子,荐到胡林翼那儿,无非委在粮台上办事。这几年来,银钱虽然弄了几文,可是他的官阶,还是一个记名知府。此次因奉胡林翼之命,去到四川成都,和那川督骆吁门①有所接洽。眼见翼王石达开已被骆吁门生擒正法。入川一路的发军,也和北进的那个威王林凤翔一样,都是寸草未留,全军覆没的。骆吁门因见欧阳柄钧到得很巧,正遇着在办保案的时候,看在曾国藩的面上,便也送他一个异常劳绩。欧阳柄钧于是便以道员送部引见。此次顺道祁门,特来一见他的姊丈。他和彭玉麟本是熟人。相见之下,各道一番契阔。
  说了一会。始向曾国藩说道:“姊丈接到骆制军的喜信没有?”
  曾国藩听了一愣道:“甚么喜信,我没有知道。”
  欧阳柄钧道:“骆制军已将入川的发军,伪翼王石达开生擒正法了。”
  曾国藩和彭玉麟二人一齐喜道:“此人一除,现在发军之中,只剩伪忠王李秀成一个了。这真正是新主的洪福。”彭玉麟又问欧阳柄钧道:“我不知几时,还听见一个传言,说是骆制军想将石达开招抚的,怎么又会把他擒下。”欧阳柄钧道:“此次兄弟奉了胡润帅所委,去到成都,和骆制军有件紧要公事接洽。等得兄弟一到,骆制军正奉到将那石达开就地正法的上谕。骆制军亲自验明正身,始把石达开绑到青羊宫前正法。
  “哪知成都的老百姓们,忽然起了一派谣言,说是正法的那个石达开,乃是石达开的干女婿姓马的。至于石达开的本人,早已先期走出,到了峨嵋山为僧去了。”
  曾国藩急问道:“这末骆吁帅听了此等谣言,你瞧他是何态度?”
  欧阳柄钧道:“我瞧他很是镇定,对于这些谣言,不过一笑置之。”
  彭玉麟岔嘴问曾国藩道:“老师此问,是甚意思?”
  曾国藩道:“骆吁帅也是现今督抚之中的一位为守兼优的人材。虽然不能及你和季高两个,可也不在润芝、少甚之下。他若明知生擒的那个石达开是假,有意袒护部下,诳骗朝廷,一闻此等谣言,心里一定有点愧恧;至少要命成都、华阳两县,禁止造谣之人。若是他有把握,认定所擒的石达开是真,他的态度,决不为那谣言所动。”
  彭玉麟听了,很悦服的说道:“老师此言,竟是观人于微。一个人若没慎独的功夫,一遇失意之事,无不大乱章法。骆吁帅既能如此镇定,想来不会捉到假的。”
  彭玉麟说到此地,便问欧阳柄钧这回四川官兵得胜之事,可曾晓得一些。
  欧阳柄钧道:“我到成都,石达开业已捉到。不过那件奏捷的折子,我却亲见。再加沿途听人传说,合了拢来一看,骆制军的奏报,倒也没有甚么十分夸张的说话。”
  曾国藩道:“你既蒙骆吁帅保了道员,送部引见,两宫召见你的时候,一定要问起四川的军务的。你若奏对不出,那就辜负骆吁帅的栽培了。”
  欧阳柄钧道:“骆制军也是这个意见,所以才把奏捷的折子给兄弟去看的。”
  彭玉麟道:“这末四川的百姓,怎么忽会起了这个谣言的呢?”
  欧阳柄钧道:“石达开入川的时候,本来想先占湖北的。嗣因胡润帅和官中堂二人,把那武汉三镇,守得犹同铁桶相似,石达开方始知难而退。那时伪军师钱江,曾经有书劝他,说是万万不可派军深入腹地。第一上策,速返南京,代他调度军事,腾出他去北伐。第二中策,也宜进兵汴梁,可以兼顾秦晋。若是决计冒险入川,便是下策。谁知石达开因负一时之气,无暇计及万全之策。他的入川宗旨,本是明知吉少亡多的政策。
  “后来石达开忽于黄州地方,得着一个名叫唐媚英的才女。当时他的部下,个个都劝他收作妾媵。因为石达开的一家八十余口,都为伪北王韦逆所害,身边没有伺候。石达开却不以此言为然。只因那个唐媚英,非但真的有才,而且兼之有貌,一时不忍纵她而去,即把她收为义女,以塞众口。时人称呼石逆军中的四姑娘其人,就是此女。一天行到巴东地方,又捉到一个河南秀才,名叫马秉恩的。石达开见他人还长厚,留于军中,办理记室。无如所拟文书,极其平庸,件件须得四姑娘笔削过的。好在石达开那时手下的兵弁,号称三十万,自然何在乎多用一人。
  “有天晚上,四姑娘把她手批的紧要军书,拿去给石达开画行的时候,忽然将脸一红,很露腼腆之色,似有说话要说的样子。石达开觉得很是奇怪,便含笑的问她,有何说话,尽管直言不妨。四姑娘方才老实说出,她愿嫁给姓马的为妻。当时石达开听了大笑起来道:‘我儿若欲择婿,我的军中,文如子建之才,武似孟贲之勇的,何止车载斗量,为何单单取中这个腐儒。’
  “四姑娘却答道:‘孩儿别有用意,爹爹不必顾问。只要成全这段婚姻,那就感激不尽。’“石达开听说道:‘既是如此,我就命人替你执柯。’“哪知那个姓马的,对于执柯的一口拒绝,毫无转圆之法。石达开据报,更是奇怪起来。后来仔细一探,方才知道姓马的拒绝婚事的理由,极其平常。无非第一样怕的是,四姑娘乃是石达开的爱女,恐怕王姬下嫁,驾驭不住,以后反受其累。第二样怕的是,他的为人,既少无贝之才,又少有贝之才。一个穷措大,怎敢贸然答应娶亲。石达开既然明白姓马的两个意思,复又命人前去解释他听,教他对于两桩事情,一桩都不必发愁,他能帮他办妥。姓马的至此,自然感激万状,乖乖答应。成亲之后,姓马的虽然一交跌在青云里了,自知别无所长,仍旧按步就班的做他记室。那位四姑娘对于闺房之事,倒也并不去注重。也是仍替她的义父,日日夜夜的擘划军务。
  “有一天,石达开坐在行军帐中,瞧见四姑娘手不停挥的替他办理文书,他就含笑对着四姑娘说道:‘我儿自从认识为父以来,倒也化了不少的心血。现在你的婚姻大事,既已成就,应该可以享享闺房之福的了。为父不日就要入川,因思兵凶战危,打算不将你们夫妇两个带走,留在此地听候我的信息再讲。’
  “石达开在讲说的当口,四姑娘起初时候,还当她的义父和她在说玩话,后来越听越真,方才放下笔杆,望着石达开说:‘爹爹方才的说话,还是真的假的。’“石达开答道:‘为父爱儿心切,怎么不真。’“四姑娘听到这句,吓得走去噗的一声,跪至石达开的面前,涕泪交流的说道:‘女儿蒙爹爹不以外人看待,衣之食之,且配婚姻,无异亲生。平时每想答报大恩,只恨没有机会。现在爹爹的大军入川,正是女儿的机会到了。怎么爹爹竟要把你的女儿女婿留在此地,不知爹爹别有用意没有?’“当时石达开一见四姑娘说得那样恳切,急把四姑娘扶起道:‘为父并无他意,不过怕的是兵凶战危,你们夫妻两个,又未受过天国之恩,所以不教跟了前往。’“四姑娘又说道:‘女儿夫妻两个,就算未曾受过天国之恩,却受过爹爹的一番大德,怎能不教我们同去。’“石达开听了忽又笑着道:‘我儿既要同去,为父多有两个帮手,岂有不乐之理。这末决不许哭,准定同走便了。’“四姑娘听见石达开许她同走,方始破涕为笑的问着石达开道:“爹爹此地起程,打算如何进兵。’“石达开答道:‘我想步那三国时代邓艾的后尘,即从阴平进兵。’
  “四姑娘听了大不为然的答道:‘此事爹爹得斟酌,一则时代不同,二则川督骆秉章,也是一个知兵人物。阴平地方,只可偷渡,不可拒战。倘遇有兵把守,我军便没退路。’“石达开听了四姑娘之言,连说此言有理。后来石达开就变了宗旨,先去联络川边土司,有个姓巫的土司,首先和石达开通了声气。石达开即从万山之中,绕道的到了川边。”
  欧阳柄钧一直说到此地,忽见曾国藩的老家人曾贵,亲自送进一封书信,呈给曾国藩去看,便把话头停下。正是:
  漫言烽火连三月
  毕竟家书抵万金
  不知曾贵送进来的那一封信,又是谁的,且阅下文。
  ①彭玉麟在大乱之后,即以其女金儿,配与俞曲园之孙陛云探花为室;并与曲园老人筑室湖滨,诗酒往还以娱暮景。作者此回之事实,全采曲园之笔记。
大清三杰--第五二回 石达开飘然引去 周天受率尔求援
第五二回 石达开飘然引去 周天受率尔求援
  欧阳柄钧停下话头,便去低声的问着彭玉麟道:“我在湖北的时候,没有一天不听见那个红孩儿的声名,雪琴京卿,你倒说说看,此人可有甚么真实本领?”
  彭雪琴因见曾国藩凝神一志的在看书信,不便高声说话,便将欧阳柄均的衣袖一拉,二人同到窗前,伏在栏干之上。彭雪琴方才答着欧阳柄钧的说话道:“陈国瑞的历史,我却知之最深。他在十二岁的时候,就被长毛掳去。年纪虽小,确具一种天生的神勇,每逢出战,不管胜仗也好,败仗也好,非得一口气手刃几十个人,方能过瘾。当时的一班老百姓,个个说他杀星转世,只要一见了他的旗号,连小儿都不敢夜哭。后来忽被黄开榜总镇所得,认为义子。那时他的年纪,还止一十四岁。平日喜着红色衣服,一出打仗,在那战阵之间,驰突冲越,犹同一团火球一般,因此贼中替他起了一个红孩儿的绰号,无人不避其锋。
  “适值僧王攻打白莲池不克,正在无计可施之际,黄开榜总镇就把国瑞保举上去。僧王本已久闻其名的,一见大喜,命他去打白莲池的头阵。
  “因为白莲池的地方,本是山东捻匪的老巢,连岩斗绝,仅有一径可通。当时国瑞即率手下健儿五十人,乘那黑夜,从山后最险峻之处,暗暗的攀藤爬石而上,不到四更天气,业已蹿到贼人的老巢后面。那时贼人因为击败了僧王,骄气正盛,又值深夜,都在熟睡的时候,国瑞便出其不意,放起一把野火。贼人不知到了多少官兵,顿时大乱。然也有几个悍贼,持了快枪,瞄准国瑞就放。岂知国瑞矫捷如同猿猴,直至子弹近身,方始一跃而起,离地数尺,能将子弹一一避过。有时子弹飞过他的颊边,他只骂声入娘贼,这火热的家伙倘若一着老子的皮肉,倒也有些麻烦。可是子弹仿佛也会怕他,从来没有一次打着他身上的。及将白莲池一占,僧王非常高兴,便拊着国瑞的背脊,大赞他道:‘咱统十万大兵,费时六月,不能克此。你这小小孩子,竟能一晚上的工夫,灭此老巢,真是咱们的大帅了。’于是陈大帅之名,播诸天下。国瑞也能奋发天性力报僧王。去年因被左季高调到浙江,委署处州总兵,所以僧王与英人开战,每次失利,倘若国瑞还在僧王手下,大沽口的一役,胜败正未可知也。”
  彭玉麟说到此地,曾国藩已将那信看完。便问彭玉麟和欧阳柄钧二人道:“你们两个,几哩咕噜,究在谈些甚么?”
  欧阳柄钧便回到原处坐下,指指彭玉麟道:“我见姊丈在看书信,所以在和雪琴京卿谈那红孩儿陈国瑞的事情。”曾国藩听说道:“此人的神勇,却也不亚鲍春霆。不过性子不好,所有礼貌之间,得罪于人的地方不少。”
  彭玉麟接口道:“他对僧王,都是老子长、老子短的说个不休,何况他人面前。”
  欧阳柄钩直至此时,方去看了一看信封面上之字。便问曾国藩道:“这不是家姊写来的信么,我们几个外甥甥女,大概也长成人了。”
  曾国藩蹙额的答道:“孩子多,我又为了国家之事,不能回家教养,倒使令姊很费心的。”
  欧阳柄钧道:“家姊人本贤淑,且又深明大义,姊丈乃是尽心王事,我们家姊,不见得会怪着姊丈的。”
  曾国藩竟被欧阳柄钧如此一说,反而笑了起来道:“你们令姊来信要钱。她说连岁荒歉,田中颗粒无收,男女孩子渐渐长成,家用浩大。她说很盼望纪泽早些娶亲,所有家事,她便不问。”
  欧阳柄钧笑着道:“姊丈现在已经做到封疆大员,对于府上家用,也应该稍宽一点的了。家姊所说,无非也是此意。”曾国藩大摇其头的答道:“勤俭家风,乃是《朱子格言》说的,莫说现在我也没钱,就是有钱,自奉也不宜太厚。”彭玉麟岔嘴道:“一份人家的家用,也要称家之有无而讲,过费果然不好,过省也觉非是。”
  曾国藩笑着接口道,“这末雪琴既是如此说法,何以从前你们的那位永钊世兄,仅不过修造老屋,化费了二十串钱,你就大发议论起来的呢?”
  彭玉麟不敢和他老师辩驳,单是笑而不言。
  曾贵在旁忽来插口道:“在家人的愚见,也赞成彭大人的说话。以后若寄家用,大人真的须得稍为宽裕一些才好。”
  曾国藩对于曾贵这人,本是另眼看待的,当下便笑答道:“这末我就看你之面,每月加寄家用银二十两便了。”
  曾贵连连的答道:“大人今儿怎么这般高兴,竟和家人说起笑话来了。”
  曾国藩忽然站了起来,肃然的说道:“我因你是我们三代的家人,一看见你就会想到我那两代的亡亲。此刻并非在说笑话,无非存着追远的意思。”曾国藩说到此地,方才重又坐下。
  等得曾贵退了出去。欧阳柄钧又接续说道:“石达开当时既到川边,姓巫的土司,又有兵力,四川省军,每次都吃败仗,所以骆制军才有招抚石达开之意。后来四川松藩镇总兵周大发,献计于骆制军。他说巫土司虽与石达开联合,抗拒天兵,无非受了石达开的蛊惑,说是天下乃天下人的天下,不能由满洲人去做。巫土司的头脑,本来很是简单,一被石达开包围,已经不能自主。再加那个四姑娘,真是能说能话。民间谣言,还有人说巫土司中了美人计的。又说职镇衙内,有个姓雷的文案,他和巫土司的老子,曾经换过帖子的。他说巫土司为人,最贪货利,大帅若能拚出两三万银子的珍宝。他愿亲去一走。办得好,能教巫土司缚了石达开来献,否则也要教巫土司袖手不管。石达开只要一离开了巫土司,言语不通,道路不熟,军粮既缺,子弹又少,还不是一个瓮中之鳖,釜中之鱼么?
  “当时骆制军听了周总兵的计策,便命藩司算出三万两银子,命人设法采办奇珍异宝,交与周总兵转交雷文案,去与巫土司接洽。不到两月,周总兵接到雷文案的密报,说是巫土司收到珍宝,已允缚了石达开来献。不过只能计取,不能力敌。因为石达开手下,确有二三十万长毛,操之过切,反而误事等语。周总兵便去禀知骆制军。骆制军不动声色,暗派省军五万,分为二十路绕道川边,以防石达开蹿往他处。
  “那时巫土司既与省中通了声气,正想设法下手的时候,石达开倒还不甚觉得怎样;那个四姑娘,确是有些机警,早已瞧出情形不对,立请石达开连夜离开巫土司的辖境。石达开还想一路路的前去通知他的队伍。四姑娘泣告道:‘爹爹,此时要保性命,不能再顾队伍。因为一被姓巫的知道我们识破其奸,他就准和省军里应外合的来向我们开战。我们现在所处的情形,真所谓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再加之人地生疏,民心未得,万万没有胜算可操。’“石达开听了四姑娘之言,方始醒悟。正拟率领他的坐营而走。四姑娘又慌忙止住道:‘爹爹且慢,女儿还有另外办法。’四姑娘说完话,即把她的汉子马秉恩唤到石达开的跟前,要教石达开和马秉恩两个,互换衣服,仿照陈平六出奇计的办法。石达开至此方知四姑娘真有见识,真有远虑,她的要嫁马秉恩,乃是先结以恩,继激以义,完全为的是石达开一人,并非为她自己。原来那个马秉恩的相貌,竟和石达开一模一样的。”曾国藩一直听到此处,急接口道:“这样说来,骆吁门果中那个四姑娘的移花接木之计了。”
  彭玉麟也插嘴道:“骆吁门的镇定态度,或是故意装出来的。”
  欧阳柄钧道:“以我之见就算骆制军杀了一个假石达开,却和杀了真的一样。”
  曾国藩问他此话怎么解法。欧阳柄钧道:“大不了真的石达开去到峨嵋山上修行,难道单身一人,还会死灰复燃不成。在石达开个人说来,可以多活几年,可以保全首领而死,自然不无好处。在大清国说来,究有甚么大关系呢?”
  曾国藩点点头道:“这话倒也别有见解。石达开果肯死心塌地的为僧以终,真与国家无关。”
  彭玉麟便请欧阳柄钧接着说完。
  欧阳柄钧道:“当时石达开见他义女如此待他,不觉洒了几点伤心之泪,方和马秉恩互换衣服,连夜率了坐营,就向前奔。因为没有目的,一直到了一座名叫大堡埔的谷中,方才札营。算算地方,虽也离开巫土司所居之处,约有七八十里了。不过到了一座深山,非但无米可买,无菜可购,而且连水都没一点的。石达开到了那时,忽又对着四姑娘垂泪的说道:“为父不听钱军师相劝之言,负气至此,如今看来,悔无及矣。”
  四姑娘忙安慰石达开道:“爹爹不必伤感,且请保重身体要紧。不是做女儿的,直到此时,还要埋怨爹爹。爹爹不听钱军师之劝,固是大大失着。就是不赞成女儿的阻止入川之计,未免太觉负气。现在事已至此,快请爹爹趁早单身走出,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存身。女儿还有一句最后的忠告:天国自从东北二王,自相残杀以来,已现不祥之兆。钱军师的本领,真正的不下诸葛武侯。他的一走,天国无可救药,已可显见。”
  欧阳柄钧说到此处,忽朝曾国藩和彭玉麟二人一笑道:“那个四姑娘,她还称赞姊丈,雪琴京卿和左季帅三个为清朝三杰呢。”
  曾国藩连连摇头慨叹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古人之话,确非空论。就以这位四姑娘的才具见识而论,何常亚于我们须眉。倘若命她独当一面,古时候的那位梁夫人,未必专美于前呢?”
  彭玉麟也皱眉的说道:“四姑娘倒是我们的一位知己。话虽如此,我们自从军兴以来,转眼之间,已经整整十年了,大敌尚未平靖,朝中又在多事,不免为痴儿女子所笑矣。”欧阳柄钧道:“雪琴京卿和姊丈两位,我敢说一句,太平天国的四个大字,一定消灭在你们手里的。我这个议论,倒并不是拾那四姑娘的牙慧。现在姊丈、雪琴京卿和左季帅三个人的舆论很好,迟早之间,自能收拾这个残局。”
  曾国藩不答这句,单问欧阳柄钧道:“这末当时的石达开,究竟可肯出亡呢?”
  欧阳柄钧摇头道:“这倒不知,兄弟连那四姑娘的下落,也探不出。方才所讲的事情,大半就是民间的谣言。官家自然不肯承认此事。”
  彭玉麟道:“照我的眼光看来,四姑娘既未捉到,石达开遁迹峨嵋的说话,或者非假。”
  曾国藩听了,反而不敢即下断语。他们三个又谈了一会,也就各散。
  第二天,欧阳柄钧怕误限期,便辞别了曾国藩,自往北京办理引见之事去了。曾国藩又和彭玉麟两个,商议了一天的军事计划,方让彭玉麟回到湖口。
  这年的十二月里,曾国藩连得各处捷报:第一是曾国荃进兵安徽芦江县,连克泥汊口,神塘河,东关等等要隘。军威所至,势如破竹。并奉到大行皇帝颁赏遗念衣服一箱。第二是鲍超破贼于青阳地方,斩杀首级六千余。第三是杨载福、塔齐布、张玉良等等,分别击平江西边境之贼。第四是左宗棠破贼于大镛岭。曾国藩自从带兵以来,只有这次最是高兴。度岁之后,二月中旬,又接到左宗棠于初九那天克复遂安县,说是可以从此打通运米往浙之路。没有几天,又接到曾国荃于二月十五那天,破贼于安徽的桐城闸。三月初上,又接到彭玉麟夺回小孤山之信。
  并附诗一首是:
  红巾遍地受兵灾,青锁眉峰久不开;十万军声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①回。
  四月初上,曾国藩又得各处的捷报:一是刘秉璋、徐春荣,逐走河南的伪来王陆顺德。二是左宗棠连获胜仗于江山、常山之间。三是曾国荃克复金柱关、东梁山、芜湖等县。四是李鸿章令刘铭传进兵于江苏南汇县的周浦镇。五是李鸿章的兄弟李鹤章率同洋兵向齐文、华尔等人,大败贼兵于上海徐家汇等处。斩首三千人。
  不料十二月里,忽接曾贞干因伤殁于安庆军次的噩耗。曾国藩一得此信,竟把一年来的高兴之事,统统付诸流水。赶忙漏夜赶到安庆,一见曾贞干的棺木,哭得直至晕去。幸亏郭嵩焘帮同救醒,即在军次开吊。不久奉上谕,说是曾贞干立功甚多,予谥靖毅,并准于本籍及死事地方建立专祠。曾国藩见了此旨,心里稍觉安慰一点,乃于同治二年正月二十八日,由安庆东下视师。
  及至芜湖,忽闻天国丞相孝天义,朱衣点二人,各率大军五万,围攻常熟,异常危急。疾忙咨李鸿章遣派大兵救援。三月底边,李鸿章始将孝天义,朱衣点二人擒获,就地正法。
  又过几天,奉到曾国荃升署浙江巡抚。左宗棠升补闽浙总督的上谕。回到安庆,急替曾国荃草折奏辞。上谕不允所请。曾国藩不得已,只好函知曾国荃暂时受任,且俟大局平定再辞。曾国荃因见朝廷恩养有加,立志报国,乃率李臣典、萧孚泗、郭松林、郭嵩焘,直攻金陵。那时欧阳柄钧,业已奉旨发往江苏以道员候补,也在曾国荃的军中,充当粮台之职。
  四月下旬,曾国荃连克南京的雨花台,以及聚宝门外的石垒九座。无奈太平天国的天皇,因见金陵地方,万分危急,飞檄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贤,各率大军二十万,有意往来于浙江、江苏之间,用那围魏救赵之计。这样一来,曾国荃却大大的受了一个打击,几乎将他的前功尽弃。后来多亏彭玉麟、左宗棠、李鸿章等人,感激曾国藩的提拔,大家各将安徽、江西、浙江三省境内的大股敌军,次第肃清,去了金陵的羽翼,曾国荃方始能够克竟全功。
  不才做到此地,只好暂将曾国荃这边的军事,停叙一下。
  先把左宗棠进兵浙江的事情,从头叙完,文势始能连贯。
  原来左宗棠从前虽奉帮忙曾国藩大营军务之命,倒底不是主体官儿。直到咸丰十一年十月,始以太常卿督办浙江军务,提镇以下统归节制,这样一来,便是钦差大臣了。同治元年二月,复拜浙江巡抚之命。不过那时的浙江省,浙西方面的嘉兴府,浙东方面的金华、严州、处州、宁波、绍兴、台州,各府县城先后都为太平天国方面所踞,仅仅乎徽州、温州二府,以及湖州一府,尚为清国所有。
  这末那些地方,怎样失去的呢?因为咸丰乙未十月,江苏、安徽两省的乡试,是借浙江贡院举行的。两省赴试的秀才,以及姻娅仆从人等,都从皖南到浙,所有人数,约摸计算,总在二万以上。所以浙江的关卡要隘,虽然挂着盘查奸宄的那块虎头牌子,可是对于奉旨乡试的考相公,怎好细细盘诘。因此之故,天皇便派几个伶俐将弁,冒充赴考秀才,混入浙江,侦探报实。其时浙江巡抚罗遵殿,莅任未久,正值宁防告警。石埭的天国军队,蹿入粽子店、蓝田岭等处,副将石玉龙、游击申明照、守备郑国泰等人,统统阵亡。提督周天受,复以黄池兵退,雪片般的公事,向着罗巡抚请援。罗巡抚瞧出周天受不足御寇,又知郑士魁的一军,驻扎高淳地方,飞奏朝廷,请与宁防军,用为犄角之势。复函商两江总督,请以徽防军兼总宁防。商议尚未就绪,可巧江南军攻克南京城外的九泂洲。天皇洪秀全,异常害怕,急召忠王李秀成问计。
  李秀成便同侍王李世贤,率领冯兆炳、巽廷彩、陈炳文、谭孝先、陈耶书、李尚扬等天将,暗由六合渡江,集中芜湖,谋攻浙江,以分江南军之力,便能解去金陵之围。于是趁着官兵各在过年的当口,即率大军,由南陵地方直趋浙境。浙江提督周天受据探报知,仅派两员守备,各率官兵二千,前往御敌。官兵一见敌人多他十倍,并未接战,早自溃散。李秀成的军队,当然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连陷泾县、太平、旋德、宁国四县。周天受连连的遣兵调将,已经无救。到了二月初三那天,广德州又陷。这样一来,浙省的门户尽失。李秀成乘胜进兵,直趋东亭湖。初八黎明,又陷安吉。十三日又由泗安陷长兴。那时的浙江省城,已经岌岌可危。还要老天真不做美,一连五天大雪,遍地河冻,水上可以行车。逃难的百姓,都从城上出奔,因为杭州城垣,已闭多日了。正是:
  既愁白雪连天降
  复见红巾卷地来
  不知杭州究是何日失陷,且阅下文。
大清三杰--第五三回 援安吉大败梅溪 弃杭州重奔宁国
第五三回 援安吉大败梅溪 弃杭州重奔宁国
  长兴既陷,省垣自然岌岌可危。在那广德州未失之际,杭垣的绅矜,就去献策于罗遵殿抚台道:“广德州乃是浙江的紧要门户,现在既被贼军攻破,杭州便没甚么保障。快请大公祖迅调劲旅,径出独松关,以便分扼泗安、东亭湖南两路;再能调出一军,前去屯于百丈关,更是固守边圉的要着。”罗抚台蹙额的答道:“现在本城,仅有李定太的一军,虽然号称十营,实在的人数,只有二千。前几天曾上公事,说是拟离此他往,还是兄弟苦苦相留,方始未定,诸位教兄弟调出劲旅,请问那儿去调呀。”
  众绅矜听说,不觉一齐大惊失色的道:“怎么,偌大的一座杭州城,又在军务时代,竟没兵士可调,已是奇事。李定太吃了国家的俸禄,见敌就想逃走,难道大公祖不好立请王命杀他的么,这更是奇之又奇的了。”
  原来,前清的王命,只有总督巡抚,有这东西,仿佛和明朝那柄可以先斩后奏的上方剑一样。不过明朝的上方剑,不是个个节度使,或是巡按使、观风使所能有的,非得皇帝指名钦赐不可;任满之日,且须缴还。清朝的王命,不是跟着个人走的,乃是跟着总督巡抚的缺分走的。只要一做到总督,或是巡抚,便有立请王命随意杀人的权力。照大清会典所载:这个王命,文官可以杀至藩台,武官可以杀至提台。所以清朝的总督和巡抚,威权是很大的。
  后来清朝的皇帝,因见总督、巡抚的威权太盛,恐有尾不大掉之势,故又兴出一个例子。藩臬两司,可以会同奏参督抚。这道奏本,却须督抚转奏;督抚心里不论如何不愿,此折不能不代奏的。这就是防范督抚滥用王命的补救。否则只要督抚一与藩台以下,或是提台以下的官员不合,大家岂不被他杀尽。后来虽可平反,滥杀的督抚可得死罪;但是那个冤枉被杀的人,可是不能复生的。本书原有兼记清朝法典的宗旨,所以附记于此。
  现在接说当时的那位罗抚台听得那班绅矜的说话,很觉有些颟顸。忙又细细的解释给大家去听道:“诸位方才所说,却也有理。但是以局外人来论局中的事情,稍觉有点隔阂。殊不知本省的军队,早经派出外府防御,若要添募,非得请旨定夺。兄弟的未曾请旨添募,一因初到贵省,赶办不及。二因既要募兵,须有现成嫡款;虽可仿照湘军、淮军,奏请各省协饷。可是这道本章奏上,照例是发交户兵二部议覆的。倘与户兵二部的堂官,没甚私交,就是奏上十本百本,也没效验。诸位都是本省巨绅,当然出过任的,也该知道部里的弊病。至于李定太的一军,他是客军,行动本可自主。若因此事,就请王命,那也不成说话。”
  众绅矜听了罗抚台的说话,个个弄得哑口无言。
  罗抚台忽见众绅矜没有说话,他又说道:“诸位既是来此指教兄弟,兄弟很是感激。且俟兄弟将那李定太请来一商,只要他肯答应,兄弟一定立饬藩司替他筹措行军款项,请他径出独松关就是。”
  众绅矜听说,只好又诚诚恳恳的叮嘱一番而退。
  罗抚台一等众绅矜走后,立即命人拿了愚弟帖子,去请李定太到衙谈话。并且预先传谕文武巡捕,说是停刻李大人到来,须得升炮。
  照前清的仪注,抚台是例兼着兵部侍郎衔的,总兵应该归他节制;既有上司下属之分,总兵便须落官厅,上官衔手本。抚台和他客气,进见以后,抚台方命请轿,开麒麟门,升炮送客,所以总兵去见抚台,谓之软进硬出。软进者,总兵的轿子停在上堂外面,先落官厅,后上手本,自居下属之礼。硬出者,抚台因他乃是二品大员,却用并行官阶之礼待之。那时的罗抚台竟以硬进硬出的仪注相待李定太起来,无非要他去挡前敌,保守杭州城地而已。
  李定太一见罗抚台如此相待,心里早已透亮。及听罗抚台请他率兵径出独松关前去扼守泗安、东亭湖两路,于公于私万难推托,只好一口答应。
  哪知藩司筹拨出发之费,耽搁了一天;李定太守候运兵船只,又耽搁了一天;到了湖州,又多住了一宵;尚未赶到泗安,已据探子报到,说是泗安、东亭湖两处相继失守。李定太闻报,只得改援安吉。及至赶到安吉,安吉又已失守。连连下令退却。已经不及,便在梅溪地方,算与李秀成的军队打了一仗。无如李定太的人数,仅止二千;李秀成的人数却在二十万以上。寡不敌众,当然吃上一个大大的败伏。急又下令退守湖州,刚刚扎好营盘,第二天的拂晓,李秀成的部将陈坤书、李尚扬,已来进攻。第一个要隘的青铜桥,守兵只有三百人,不战而溃。
  陈坤书、李尚扬跟踪进扑,势甚危迫。李定太忙与绅士赵景贤、湖州府知府瑞春、归安县知县寥宗元等人,一同登城守御。大家犹未议出办法,陡被敌军的一颗落地开花大炮,轰隆隆的一声,不偏不正的恰恰打在青铜门下,立时击毙官兵二百余人。李定太首先吓得牙齿打战的向着众官说道:“长毛的大炮厉害,我们血肉之躯,怎么可以抵挡。”李定太一边说着,一边就想避下城去的样儿。
  赵景贤本在曾国藩军中干过大事的,只因受过李秀成的好处,曾经设过誓的,以后不与李秀成直接作战。曾国藩倒说他有义气,知信守,准许他不与李秀成直接作战。可是京中的一班多嘴御史,不肯放他过门,狠狠参上一本,赵景贤便得军职永不叙用的处分。①他就看破世情,飘然的回到湖州家乡,原想终老林泉的了,不防敌军又来攻打他的乡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当时一见李定太讲出这般话来,立把他的双目一突,红筋迸起的厉声说道:“总戎一退,军心自必大乱,此城益发难保。日后果有甚么疏虞,总戎须担责任。此间中丞,我虽不能直接讲话,曾涤帅倒还相信我的句把言语。”
  李定太为人,本极刚愎,对于一个永不叙用的赵景贤,本来不在他的心上。起初瞧见赵景贤对他那种凶相,已经大为不然;再加怪他扰乱军心。正待发火的当口,又听到赵景贤说出曾国藩的字样,方始软了下来。陪着笑脸说道:“赵大人不必发火,兄弟若不重视贵处,何必前来拚命保守。不过我们大家站在此地,若被大炮打着,倒犯不着。况且赵大人又是一位磐磐大才,将来必要大用,应该留着此身,以报国家。快快同了诸位,去到敝营,商量御贼之法才是。”
  廖宗元也怕李赵二人,闹了意见,官绅不和,更加不妙。赶忙一手一个,拉着赵李二人下城,一同走到李定太的营内。
  大家正在打算赶紧招募乡勇守城的时候,忽据探子飞报前来,说是记名总兵曾秉忠曾大人,亲自率领长龙炮船六十艘已由吴口震泽,衔尾鸣鼓而至,军容非常壮盛,一到青铜门外,便与长毛大打一仗,长毛不能支持,已沿太湖直趋夹浦去了。李定太听了方在大喜。
  廖宗元却跺足的说道:“这样一来,省垣危矣。”李定太不以此话为然,正想有所辩论。
  廖宗元道:“李大人不必争辩,但愿省垣安稳,那才一天之喜,倘若被我料中,浙省人民便无噍类矣。”
  湖州府知府瑞春插嘴道:“李大人要在此地保守城池,不能兼顾省垣,如何是好?”
  赵景贤踌躇道:“这倒是桩难事。”
  那时李定太的私心,本也不想回省,索性向众位官绅讨好道:“兄弟既受罗中丞的嘱托,来此御敌,自然只好专顾此地。”大家听了,也没别的办法。
  谁知没有几天,即得省城失守的信息。
  原来罗抚台自从打发李定太出省之后,满望李定太能将长毛击退。只要泗安、东亭湖两路未失,省垣还不碍事。不料李定太一出省垣,罗抚台即据四处探子分头去报,说是李定太尚未赶到独松关,泗安、东亭湖等处,已经失守。长兴县是十三那天,被贼攻破。武康、良渚等处是十七那天被贼攻破。罗抚台一闻这等信息,只是急得跳脚,但是一无办法。
  正拟飞檄苏皖赣几省乞援的当口,又据抚标中军罗丹忱面奉,说是今天黎明时候,武林门外忽有几十个本地土匪,闯进城来,标下正待亲自前去捉拿,究又不知去向。罗抚台听说,皱皱眉头道:“土匪虽没长毛厉害。你们职守所在,也应该仔细一点才好。”
  罗丹忱尚未来得及答话,统带宝胜勇的候补道陈焕文,不待传见,早已慌慌张张的走入,对着罗抚台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回大帅的话,职道刚从武林门前经过,瞧见数十骑贼人,很似长毛的样子,官兵都当他们是土匪。大帅快快下令关城为妙。”
  罗抚台听了一吓道:“这还了得。”说着,一面急拔一支大令交给罗丹忱,命他飞马前去知照四城城守,赶紧关城。一面又命陈炳元再去打听,即行来辕禀报。
  当时陈炳元去了未久,又来禀说道:“职道业已探得确信,贼人探得昨天是观音诞辰,本城城门,照例通宵不闭,原打算就趁那时杀进城来,却未知道杭城规矩,游夜湖是在十八晚上的。幸亏贼人算错一天,错过机会。但是现在已将武林、钱塘、涌金、清波等门,团团围住,杭垣仍旧可危。”
  罗抚台不待陈炳元说完,急又摇头搓手的说道:“罗中军所司何事,贼人业已围城,还来说是土匪。”
  陈炳元接口道:“大帅此时怪他,也已不及。现在只有赶紧调兵守城,方为正办。”
  罗抚台听说,立传三司①一府两县,商议办法。等得众官到来,杭府何绍祺首先说道:“卑府刚才据报,知道四面围城的贼人不下七八万人。我们城内,得有抚标各营兵士二千,运司盐丁五百,协防局团勇三百,姚都司发科所带的福胜勇五百,臬司所部亲兵营四百,一共算来,不过几千,怎么能够守城。”
  罗抚台忙问盐运缪梓杰道:“兄弟曾留江南大营过境的兵士二千,札在城外,不知可还能够调进城来么?”缪运司忙不迭的摇头道:“八城已闭,如何能够调进城来。只要不被贼人击溃,就算幸事。”
  臬司段光清接口问罗抚台道:“司里知道大帅曾经奏调湖北道员萧翰庆,率领本部训字营援浙的么,怎么尚未到来?”
  罗抚台一听此话,不禁气得紫涨了脸的说道:“张芾张钦差,真正不是东西。倒说一见萧道员率兵过境,硬叫留下,帮他防堵,②置我们这里于不顾。”
  藩司王友端道:“大帅不必动气,现在气也无益,还是赶紧调兵守城要紧。至于城防经费,司里无论如何为难,三天之内,至少可以筹出三千。”
  当时王藩司的一个千字,刚刚离嘴,陡然听得坍天塌地,轰隆隆的几声炮响,夹着街上老百姓的一片哭声,使人闻之,心胆俱碎。
  臬司段光清,运司缪梓杰,杭府何绍祺一齐说道:“事已危急,司里卑府等等,就去各自调兵,守城应敌再说。”罗抚台双手乱拱的答道:“很好很好。今天的事情,只有仗诸位同寅费一费心的了。诸位走后,兄弟就去和将军商量,请他统将旗兵调出。”
  及至三司一府两县,以及都司姚发科等人,统统上城之后,适有宁绍台道仲孙懋率领兴勇二百名,来省助防。因被天国军队围攻,幸由旗兵开城,方得进来。
  这样的一连死守两天,曾国藩那边的援浙军张玉良率部五千,首先赶到。副将向奎,率前锋兵士一干五百人,由平望取道海宁,也已到来。李定太因恐省垣失守,究竟说不过去,又与赵景贤一同来援。三路人马一齐到达,札在清波门外。敌军素惧张国梁的威名,一见张字旗号还当张国梁到了,于是稍退。
  罗抚台忙又召集所属会议,臬司段光清主战,运司缪梓杰主守。正在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的时候,天国的军队,已将清波门外的西竺庵掘通地道,拟用炸药炸毁杭城。丁忧绍兴府照磨陈奉彝,已闻其事,急去面禀缪运司,请开城内地道,以应敌人。缪运司大为赞赏,立拨经费三千,即命陈奉彝承办其事。无奈连天大雨,平地水浮二尺,不能动工。延至六月二十七的那天卯刻,西竺庵的地雷陡然炸发,清波城门,立塌三丈有余,天国军队,一拥而入。
  那时缪运司正在城上防御,首被击毙,杭州城池,即于是日陷落。浙江巡抚罗遵殿、布政使王友端、杭嘉湖道叶堃、宁绍台道仲孙懋、新任杭府马昂宵、仁和县李福谦等人,于是一同遇害。臬司段光清、候补道陈炳元、抚标中军罗丹忱,巷战半日,方始殉难。当天晚上,天国将弁兵士,还防城中有状,仍退城外住宿。
  第二天即是二十八日,全部重又入城。将军瑞昌,副都统来存,佐领杰纯,竟率旗丁,死守满营。所有满洲妇女,尽将旗袍厚底鞋子,统统摔在路旁,各持长矛短剑,守城御敌,甚至火燃发髻,边拂边战,毫没惧色。天国兵将,恨得咬牙切齿的叫骂道,老子们既得杭城,不见得让你们这班满贼。再守旗营。但是尽管叫骂,一时不能攻入。
  张玉良乃于七月初二的拂晓,率兵士乘坐小船六百艘,直至民山门外,又将战时云梯架在民房屋顶,攀登上城,张玉良立即手刃天国将弁一十八人。敌军陡见张字大旗,仍旧当是张国梁到了,无不大骇。便在抚台衙门,召集会议,以定去守。会议结果是,一因满城未下,二因业已饱掠,三因官兵大至,四因金陵空虚,即于初三大早弃城,出涌金、清波二门,向平窑、独松关、孝丰一带,窜回宁国府、广德州而去。
  张玉良、李定太、赵景贤三人,一面会同绅矜,资雇民夫,掩埋尸首。一面飞禀曾国藩那儿报捷。曾国藩奏知朝廷,朝廷便以苏州布政司王有龄补授浙江巡抚。并令将死难官绅将士,查明请恤。王有龄奉到上谕,直至次年的三月,方始到任。到任之日,查知绅士赵景贤很有大功,首先给予令箭一支,命他督守湖州。
  其时适值江南大营溃散,副钦差张国梁战死丹阳,苏常既陷,浙中复震。张玉良那时已经驻军苏州,闻风自溃,单身乘坐脚划船,以十几个亲兵护卫,漏夜驶至杭州。手下将弁连同兵士,竟至溃散二万余人。浙西一带,扰乱得不成模样。赵景贤飞禀王抚台请示,王抚台急命旗牌官四人,各将大令一支,赶赴湖州,禁止溃兵,不准越过湖州,倘若违令,即以土匪办理。溃兵至此,纷纷窜入江西。直到四月初上,浙境始无溃兵踪迹。
  岂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侍王李世贤,又率大军十五六万,由金坛一带,进攻嘉兴。浙江提督江长贵,未曾接战,溃于平望、震泽等处。李世贤跟踪追击,二十六的那天,嘉兴复又失守。府教授蔡兆辂、训导张园等等,同时殉难。浙抚王有龄闻报,只好复请张玉良招集流亡散卒,以便保守省垣。
  那时张玉良正是进退维谷的当口,一请即出。没有多久,已经招得溃卒一万二千人,自愿担任克复嘉兴之责。只是兵燹之余,大宗军饷,无处可筹。王有龄有位姓高的幕友,首倡十倍绍捐之议。
  怎么叫做十倍绍捐,原来浙江第一次被陷的时候,绍兴一带,幸未糜烂,所有军饷,都是取挹于宁绍的。十倍的一句说话,乃是比较平时的捐项增高十倍其数。
  王有龄既没他法可筹军饷,只好不管民间疾苦,采取此议。姓高的幕友,且任筹捐局总办之职。张玉良既已有兵,又已有饷,于是军容复盛,所有经过之处,不免有所骚扰,百姓纷纷控于王有龄那里,王有龄如何敢去顾问。
  只有湖州一带,因是赵景贤督守,城中又有团练五千多名,主强客弱,总算未被骚扰。赵景贤并与张玉良相约,张军如能克复嘉兴,他愿筹措犒赏费三万以赠。其时曾国藩限令张玉良克日克复嘉兴的公事,适值又到,张玉良无奈,只好率兵前进,及到嘉兴,即在三塔湾、白衣庵一带驻军。正是:
  焊将骄兵无异贼
  忠臣义士可成神
  不知张玉良能否将那嘉兴克复,且阅下文。
大清三杰--第五四回 画船绣幕清将忒风流 地网天罗包村号铁桶
第五四回 画船绣幕清将忒风流 地网天罗包村号铁桶
  张玉良既将大军驻札在三塔湾、白衣庵等处,打听得踞守嘉兴的敌人,为听王陈炳文、荣王廖发受二人,便下令手下将弁,用土匪仗①进攻。七月十七那一天的战争,最为厉害,以火炮轰毁南门垛口城四丈余,天国方面的兵士,溃散三万有奇,将士也有带了妇女他窜的。后来因为被水阻隔,不能肉搏城下。
  不料同月二十四日,张玉良手下,有一部分潮州兵士哗变,且与敌通。官军陡见变生肘下,一时心慌,不禁大乱。张玉良就亲自骑马四出弹压,也没效力。以致平时画舫绣幕,携眷舟居的营官帮带们,无不各自保护女眷,争相渡河。水师部分,也被牵动。溃兵散至石门,石门县官李宗谟,面请张玉良移驻石门,藉资镇压。张玉良当面佯诺,说是一定移驻贵县,不料即在当天的半夜,私自回省。石门本是小县,并无甚么团丁护勇,可以保护县衙。第二天大队的溃兵到来,李宗谟出衙劝谕,竟被乱刀砍毙。张玉良既已离开嘉兴,天国方面又到大队人马,于是石门县是十一那天失守的。嘉善县是十二那天失守的。平湖县是十五那天失守的。桐乡县是二十六那天失守的。那时各县的绅矜,因见官兵不足深恃,各自为谋,招募团勇,保护乡土。内中很有几县的团勇,为敌军畏惧的。天国军队得石门后,掳掠一番,第二天即弃城而去。等得县中绅民回家,又来占据。且把四面城门统统毁平,改作炮垒。平湖旋为团丁克复,八月初五再被敌占。
  第二年的三月初八那天,省中拨到的枪船,忽又通敌,领导敌军攻破海盐。初九复破乍浦,副都统锡龄阿当场阵亡。于是嘉兴府属,仅存澉浦一城的了。朝廷连接各地失陷的奏报,即任杭州将军瑞昌为总统江南诸军。瑞昌本拟亲率旗丁,去攻嘉兴,嗣因不能骤离满城而止。
  听王陈炳文、荣王廖发受即在嘉兴城中,大建王府,拆祠庙梁栋以供材料,开嘉善干窑以供陶器,复攫苏州香山梓匠以供建造。竟仿金陵东南西北四王的王府造法,磐龙翔凤,重矩叠视。前后造至七重,甚么宫室,甚么朝房,甚么崇陛,甚么禁城,统统应有尽有。所有修造王府的费用,限令七邑乡官,募捐于民,各建一重。所以后来又被清国克复,工程仅及其半。当时陈炳文和廖发受二人,一入歌舞锦绣之乡,湖山清秀之地,大有乐不思蜀的态度,并未再作进攻之举,所以杭垣、湖州两处,还能保全。
  当十年的秋天,徽州复陷。天国军队,即乘胜由淳安窜严州,清国守将副将封九贵尽难,九月初七,城为敌占。敌军既占严州,又分大股,进攻富阳,总兵刘季三、副将刘芳贵,同时战死。二刘俱饶勇无伦,刘芳贵为宝庆人,尤觉饶健,惜乎当时的部兵,仅有二百名,寡不敌众,以致阵亡。探子报到省垣,巡抚王有龄即为二刘设奠于仙林寺。哭得晕了过去,众官无不感而下泪。
  王有龄回衙之后,忙将张玉良请至,请他率兵进击严州之敌,张玉良不能不应。等得到了严州,天国的军队,已由富阳、余杭两路分扑省垣去了,严州城内空虚,便被张玉良一鼓而下,立即专人到省报捷。那时杭城已经屡屡为敌围攻,势极危殆,仅仅乎尚未至失陷的地步而已。
  那时左宗棠方以四品京堂,帮办两江军务,驻军江西的景德镇,大破天国军队于广饶之间,并将侍王李世贤逐走于乐平、婺源、清华街,柳家湾、横山等处。李世贤既为左宗棠所扼,乃由婺源窜广信玉山,三月十五攻陷常山。并纠天将范汝增、黄成忠、练坤三等人由湖口村,绕攻处州,李世贤直率大军,拂衢州城而过,十七日由灵山扑陷龙游,县官龙森,与城同亡,连接又陷汤溪以犯金华。
  天国军队,在江西境内,素来不踞城池,只是饱掠货物。当时有识之人,已知必有回窜浙省的意思;并有人倡议,省垣谷少人多,若被围困,必致绝粮,只有趁早聚米。有人又议在通江门外夹筑土城,以便临江扼守,并获运输之道。谁知议论多而成功少,一样不办,敌又骤至。其时张玉良屯扎兰谷、金华等地,金华府知府王桐闻警,飞向张玉良处乞师。
  十八日张玉良率亲兵百人,抵府城。团练局总办庞焕栋声称自能力守府城,不需官兵之力。王桐无法处置,乃陪同张玉良巡视全城,及到城西的通济桥上站定道:“此桥横跨大河,陆路舍此,无由侵入。”张玉良称是而退。
  十九日大早,敌方仅有六骑入城,城中千余团丁,骤然溃散,自相践踏而死的,不知其数。李世贤在后方闻信,料知官兵胆怯,始率大军入城,金华乃陷。于是浙东一带大震。巡抚王有龄闻信,急设盛筵,召诸将入宴。酒过三巡,王有龄泣说道:“大局危迫,谁能出御悍敌,若使不蹈前辙,必当奏知朝廷,越级超迁官职。”
  诸将都慑李世贤的威名,大家面面厮睹,假装醉意,各无一言。座中只有代理处州镇总兵文瑞,起立厉声说道:“职镇本是江西援浙的军队,承中丞知遇,即以处州镇相委。现在省中既是兵单饷少,职镇情愿出挡。至于胜败利钝,却不敢必。”王有龄听了大喜,亲自为之把盏,祷祝胜利。
  五月初一,文瑞率本部三千人,迳往诸暨。原来那时的绍兴府城,已为来王陆顺德所踞,即将城中大路的药王庙,改造来王殿,并掳子女玉帛,充实府中。绍兴所属八县,仅有诸暨的包村,尚未降敌。
  这末包村不过一个穷乡僻壤,何以能够死守多日。因为村中有位包立生,曾习奇门遁甲,能够呼风唤雨,捉鬼拿妖。他的亲女包三姑,人称包小姐的,更比乃父厉害。一闻来王占踞绍城,她们父女二人,便将全村的父老子弟,统统召到,问大家道:“诸位还是欢喜降贼,还是帮着我们死守待援。现在省城尚未失守,只要大军一到,来贼一定逃窜,若愿死守大约不出五十日,官军必到,全村可以转危为安。”
  村人本是极信包氏父女的,一听此话,无不高声答应,说是情愿死守本村。
  包小姐道:“既是如此,就请诸位回家,听候我们父女安排便了。”
  村人刚刚散出,包立生的一位姑表兄弟,名叫冯仰山的奉了杭州吴晓马风藩台的嘱托,潜到包村。告知包氏父女,述及吴方伯十分敬重,打算请他们父女二人到省,训练大军,以便出敌,不必守此孤村等语。
  包立生听说,本想应诺,包小姐接口道:“省中悍将骄兵甚多,兵权不一。我们父女二人,乃是白身,去到省垣,必为旁人藐视。姻长快请回省,须将吴方伯能够委办何事的信息打听明白再来告知我们。”
  冯仰山听说,认为有理,赶忙回省去了。哪知一到省中之后,四城已关,不能再出,因此耽搁下来。
  包氏父女也不再等冯仰山的回音,即将全村人众统统召来,各赠一张朱砂所画的八卦符,分请人众,各塞发辫之中。又将人众导游全村,告知此地乃是生门,此地乃是死门,贼众进攻,只要将他们导入死门,便不能出,个个只好束手被缚。村中人众,听了无不大喜,都允遵照包氏父女的支配办事。包氏父女,既将全村的生死门划定,又教众人的枪法符咒,众人一学便会,人人欣欣然有喜色,以为一座包村,仿佛已有天罗地网一般,长毛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的了。
  可巧诸暨的东乡,又有莲花教发现。教首名叫何文庆,纠集党羽二千余人,既不投降天国,又不帮助清朝。倚恃邪术,大有谋为不轨、自立为王之意。知县许光瑶,乃是一位好官,深知诸暨的民心,每欲捕捉何文庆到案严惩,苦于兵力未逮。一见省中派了文总兵到来,首将何文庆的种种劣迹,禀知文瑞,请求立即拿办,以安地方。文瑞起初倒也答应,后来有人去替何文庆说项,说是何某以教保民,又有法术,足制贼人死命。
  文瑞听说,即召何文庆进见。何文庆进见文瑞的时候,文瑞请他升坑。一等何文庆坐下,便将一杯热茶,递到他的手上。何文庆那时已知文瑞要想试验他的法术,立将那杯热茶,接到手中,忽出文瑞的一个不意,把那茶杯,就对天井之外,向空一抛,那只茶杯,顿时不知去向。文瑞当下大惊的问道:“何道长此举为何?”
  何文庆笑答道:“军门的厨房失火,此杯乃去救火。”
  文瑞不信,急命左右前去看来。左右去了未久,手拿一只茶杯回来,呈与文瑞过目道:“回军门的话,我们厨房,柴草之上,发了旱烟余火,正在燃烧。若非何道长的法术,此时已经肇祸。”
  文瑞听说,又吃一愕。忙向何文庆拱拱手道:“何道长真有法术。本镇打算给你五品功牌,蓝翎奖札一份,要你迅募团练五千名,由你统带,归我节制。至于枪械炮火,军装饷项,统统由我供给。此是为国杀贼,务请忽却。”
  何文庆马上一口答应道:“只要军门不弃,敢不为国效忠。”
  文瑞大喜,因恐许光瑶再来多说,即下一个札子,委任许光瑶为何文庆的帮统。许光瑶无法,又因来王连日派了大军攻打包村,虽未立时攻破,似乎有些危险。只好暂时受委,且待乱平再说。
  何文庆既任团练总办,更加耀武扬威起来。不但欺贫压富,睚眦之怨,无一不报,甚至强抢妇女,为所欲为。后来许光瑶查得何文庆那天抛杯救火一事,完全虚伪,乃是化了一千银子,预先串通文瑞的差官,厨房之火,原无其事。及等文瑞命人去看,始去燃着柴火。至于抛杯一事,却有一点小小幻术,其实与包村的包氏父女,一邪一正,完全不同。
  许光瑶既知何文庆的黑幕,有意不去禀知文瑞。适有金华在籍提督余万清,因事到县,光瑶因与余万清有些戚谊,便去对着余万清说道:“你是在籍大员,应该为国效力,自统团勇,以便帮同守城,或是击贼,我可助你军械款项。事成之后,须把何文庆的团练击散,以为交换条件。”
  余万清因在江西军职回来,正想弄些事情干干,一闻许光瑶的说话,自然满口答应。没有多久,许光瑶果然助他业将团练办成。
  一天何文庆单身出城会友,许光瑶即与余万清二人,里应外合的,拟将何文庆先行拿下,再去解散他的团练。何文庆一个不防,一时手无寸铁,不能抵御。幸恃他的一点邪术,只好单身出亡。他的团练,即由许光瑶和余万清二人,前去缴械遣散。等得办了,始去禀知文瑞。文瑞因见何文庆既然不能抗拒许余二人,如何可以御敌,便也没甚说话。许光瑶却说道:“军门初到此地,为其所蒙,何某乃是土匪行径,现已解散,真是国家人民之福。”文瑞随意敷衍几句,送走许光瑶了事。
  许光瑶走后,文瑞忽见他的所部游击曾得贵进言道:“听说金华的贼人,比较此地更多,标下来请大人的示,何妨率队进驻金华,以御大敌。”文瑞许可,即率所部,离开诸暨,一脚到了金华,驻军方顺街。许光瑶送走文瑞,便请余万清率队出城驻扎以作犄角之势。
  ……连日接得探报,说是包村当得铁桶相似,贼人去攻包村的,无次不是大败。还有一班小长毛不知包村地方利害,常常地三五成群的,想去弄点意外财项,不知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民间已有一种歌谣,叫做穿的绸,吃的油,送到包村去杀头。许光瑶闻报,很是高兴。因恐包村少米,不能久持,乃开义仓之谷,命人送至包村接济。包氏父女收了米谷,写了谢帖回复县官。包村人众,忽见县官送米前去,更是死心把守。
  有一次,来王陆顺德一查人马,三个月之内,死在包村人数,不下十万,不禁大怒起来,打算亲自率领大队,去与包氏父女一战。所有部将劝阻不住,只得大家随同出发。及到诸暨,距离包村还有二三十里,来王陆顺德,心里也有一点惧惮,便命扎下。自己改扮一个游方郎中模样,只带一个心腹,去到包村侦探。走到包村之外,已经夕阳下山。陆顺德不敢贸然直入村中,远远瞧见有个牧童,骑了一匹水牛,自在田间,吹着无腔短笛,脸上被那阳光返照,觉得红白分明,颇觉清秀。陆顺德一见这个牧童,不觉心里一荡,原来天国将弁,起自两粤,个个都有龙阳之好,这位来王陆顺德,尤其欢喜此道罢了。
  当时心里一荡之后,便去笑嘻嘻的问那牧童道:“你的家中还有何人?你肯跟我到绍兴城里去玩么?你若肯去,包你穿得好,吃得好,享福一世。”
  那个牧童听说,不答这话,单问陆顺德:“绍兴城里,都是长毛。我先问你,你还是长毛呢,还是真正的游方郎中呀?”
  陆顺德因爱牧童清秀,非但并不动气,而且又笑嘻嘻的反问牧童道:“我来问你,你还是赞成长毛呢,还是反对长毛?”
  牧童忽把一双小眼睛一笑道:“长毛都是无父无君的东西。我虽人小,可是极愿去杀长毛。”
  陆顺德又笑着道:“我非长毛,你只管骂。你们村中的包小姐,可欢喜和我们这些游方郎中谈谈的么?”
  牧童听说,直把他的那个小脑袋摇得犹同拨浪鼓一般的答道:“我们那位包小姐,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九流三教之事,无一不能;过去未来之法,无一不晓;据她前天所说,三天之内,此地必有长毛前来探听虚实。照她本领,立即可以把他拿住。不过她一向只用堂堂之师,正正之旗,不忍杀那自来送死的东西。”牧童说到此地,忽把手上的一支竹笛向那牛屁股上打上一下,直向村中而去。及至离开陆顺德很远了,方才回头一笑道:“你这游方郎中,可是和那来王同姓么?”
  陆顺德一听此话,拔脚便逃,回到营寨,还在喘气的对着部将道:“姓包的女子,果是十分厉害。本藩前去私访,居然被她瞧出真相。如此邪术,不可智取,只有力敌,还是一法。我们快快回城,飞报侍王爷那儿,讨他二三十万大军,合成本藩这里,大概有五六十万,一面前去包围;一面再觅一种可破邪法的东西。那时不怕一个小小包村,不被我们踏为平地。”诸将听说,当然附和几句。
  陆顺德便向侍王李世贤那儿前去乞援。侍王李世贤,那时已知包村厉害,正在生气。一见来王乞援的公事,立发大军三十五万,号称五十万,克日来到绍兴。来王陆顺德迎入几位首领,告知包村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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