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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TEEN(十六岁)

_7 石田衣良(日)
阿大说的没错,真麻的身材非常好。不像那些杂志上的偶像明星,为了低级趣味而特意整出一对与清纯形象不符的大胸。小蛮腰配上细长的手脚,就像动画片里的女主角。我说:
"是吗?任谁也会有一两个难言之隐吧。"
阿润的头脑这么聪明,为什么总改不掉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跳出来当小丑的习惯呢?只见这小子搔搔刘海说:
"只要是真麻姐,无论她传染什么病给我都无所谓啊。"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感到真麻四周的气压急剧降低。小店的一角似平马上就要落下一场暴雨。
"我不想听这种话,就算是玩笑话,也不准再说了。"
美少女板起脸说道。这下子,就算是月岛第一秀才也为之色变。那天他再也没开过口。
那是第几次去"向阳花"后发生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只有我和真麻两个人走在他们的身后。我推着自行车,她撑着阳伞。那天她给人的感觉很奇怪,一整天她都在观察我们四个。在游泳池里,她盯着我们四个的身体,挨个看了个遍,在吃文字烧的时候也一直都在观察我们的手和脸。后来她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对我说:
"喂,明天去游泳馆之前,你能陪我一下吗?"
什么情况?!我满脸都是被惊到的表情。
"这件事我只能拜托哲郎君了,你要对他们保密哦。好不好嘛?"
可爱女孩低头哀求时那种惹人怜爱的目光,简直有着必杀技般的威力!充满哀怨的视线就像激光一样可以贯穿天地。我被打中了!不行了!等我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早已说出:
"我明白了!当然可以!那我们两个要做些什么?"
真麻的表情就像东京夏季的天空一样说变就变。安心,开心,乐到极点,便展露出最美丽的笑颜。
"明天再告诉你。要保密哦。"
和女孩子一起保守秘密是件美事,虽然还不知道这秘密的具体内容。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为止,各种甜蜜的妄想几乎挤破了我的脑袋。但妄想这种东西本来就不牢靠,因为现实更为残酷。但我活到现在,还没接受过女孩子如此美妙的请求呢。
第二天是星期四,从早上开始就有要下雨的迹象。天空就像张阴阳脸,半边晴空万里,半边阴云密布。天气预报说:晴,有时有雨,特大暴雨。我们约好了在月岛站的检票口见。真麻向我打招呼的时候,穿着一身雪白的无袖连衣裙,两条粉嫩的胳膊就像会发光一样耀眼。
"我们走吧,哲郎君。"
她突然拉住我的手,我的心跳旋即加速三倍。不是夸张,这可是我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要,要,要到哪里去啊?真麻姐。"
她嘻嘻一笑看着我说:
"涩谷。"
"要,要去买东西吗?"
"不是去买东西。"
这之后不管我怎么问,她都没有告诉我明确的目的。从月岛到涩谷只要二十分钟。我们搭乘有乐町线,换乘半藏门线,走出涩谷站。来到地面,户外的街景就像是夏日的海滩一样。哇,衣着暴露、穿着泳装一样的衣服在大街上行走的女人,简直要用"群"来数。就连四周的气味也像极了海边小屋更衣室里的味道。
"这边,这边。"
走到车站前那个巨型十字路口时,LED屏幕上正在播放黑人演歌歌手的MV,以及银色混合动力车和节电量百分之五十超薄型Display的广告。我们两人登上了一段坡道,坡道顶端矗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道玄坂"三个字。传说曾经有一个名叫大和田太郎道玄的山贼住在这附近,所以此地后来取名为"道玄坂"。在江户时代,这一带还是山贼出没的深山老林呢。
我们又穿过了N个信号灯。真麻继续拉着我的手说:
"这边,这边。"
狭窄的小巷就像一座挂满霓虹灯招牌的山谷,招牌上写着一串串洋文。什么WhiteCity、LaBoheme、Aland、StarCrescent,我就算神经再大条,这时也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涩谷周边的坡道上开满了LoveHotel(情人宾馆)。
"真麻姐,你是要带我去情人宾馆吗?"
她毫不掩饰地从帆布包里取出一本杂志。封面上写着"情人宾馆特集"。
"没错,这附近应该有一家新开的才对。"
我怎么觉得,真麻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超脱感,她应该隐瞒了什么才对。
"情人宾馆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我们还没有开始交往呢!"
她又拿出那种"必杀技"般的眼神对我说。
"求求你了。好嘛。这边,这边。"
我很清楚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如果此时稍加抵抗,恐怕就会错失良机。之所以拖着两条腿跟着她走,或许是潜意识中的那个期待实在太过诱人的缘故吧。
昏暗的大堂壁面上镶嵌着三十二块电子屏幕。每一块屏幕代表一个宾馆房间。只有空的房间电子屏幕上才有画面出现。现在是周四下午两点,三十二块屏幕中已经有二十块显示有客租用,想不到大家如此"性"情高涨。
"就这个房间吧。"
真麻按下其中一个房间屏幕下的按钮。那房间是巴厘风格的家居装饰。
"哲郎君,你带了多少钱?"
我在回忆钱包有多瘦,想好了便说。
"大概五千日元吧。"
真麻在昏暗的大厅里朝我伸出了手。我看见她手腕内侧粉嫩的肌肤,不禁感觉呼吸急促。
"那就AA吧,哲郎你出两千四百日元。"
我拿出三张一千日元的钞票,她找了我六百日元。做这种事还要AA制,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碰到。拿到钥匙后,真麻就朝电梯走去。镜面电梯门上倒映着两个人,一个是紧张得快要呕吐的我,一个是故作镇定但脸色已经发青的真麻。电梯来了,我和她一人一边钻进了电梯。
"几楼?"
我先走进电梯,手指按在控制盘上问道。
"六楼。"
之后两人就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走进了只租了两个小时的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来情人宾馆。
我不清楚什么是巴厘风还是篱笆风,但那张四角是木雕柱子的大床和藤编沙发什么的,让人想到了避暑山庄。墙壁上那面具甚至有些可怕。真麻避开我的视线,问道:
"怎么说?哲郎君,你先去洗洗吧。"
我有些犹豫。真麻的确美得让人窒息,如果放弃了这次机会,这辈子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和这么漂亮的人H了。但我看得出来,真麻她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和我来开房的。
"房间都开了,你还要犹豫吗?"
我找了张沙发坐下,真麻坐在对面的床沿上。她的样子就像是随时都会跳起来似的。
"为什么你会选择我?"我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冷静。
真麻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她笑笑说。
"因为你是最适合的人选。无论是性格还是身体。看起来都是最普通的。"
情人宾馆里的空调开得有些冷。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间接照明设备所发出的亮光,就像是日落十五分钟后西方的天空。真麻突然把手伸到背后,解开了连衣裙上的搭扣。等她站起身时,白色连衣裙就像蜕皮一样,嗖的一声滑到了脚下。白色的内裤和文胸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双手交叉着放在小腹上,对我说:
"今年寒假我要做一个非常危险的手术。术后我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说完,她就把手从腹部拿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在停留她白色肚皮的中央。伤口的一段消失在内裤里侧。真麻现在的的样子,就像是一座完美的维纳斯雕像。
"所以我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能好好活下去,就一定要在十七岁时和男人完成我的初夜。十六岁或许还太早,十八岁才做总觉得有点傻。九月份我就要过生日了,所以我的十七岁就只剩下两周。
真麻越说越快,身子也激动得微微颤抖。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直视我的双眼。她也有害怕的时候。她害怕把这可怕的伤口给人看,她害怕我会因此而拒绝她。看来,无论多美丽的人都会产生同样的恐惧感。毕竟,在我的面前将自己暴露无遗,暴露的不光是身体,还有内心。
"水中步行就是我的康复运动。为了恢复手术失去的体力,我已经坚持了几个月了,但现在不做也没关系了。"
我压低声音说:
"明白了,我只是碰巧被你选上而已。"
如此娇美的身体呈现在眼前,我的小弟弟已经不争气地翘起了半分。毕竟我只有十六岁,这纯粹是生理反应。但我的嘴巴却无视下半身的任性,说道:
"如果你今天和我们之中任意一个H过,那明天该怎么办?大家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在泳池边打招呼聊天吗?和不喜欢的人H,如果以后又喜欢上他了,那该怎么办?"
真麻两手遮住小腹,弯下腰去捡脚下的连衣裙。
"手术的伤痕不用挡也可以。因为真麻姐的身体非常漂亮。其实我也非常想和你H,因为小弟弟已经支起了帐篷,所以我只能一直坐着。但是,你要做手术的事不能成为H的理由。如果今天我们在这里H了,那明天不光是我,连他们三个也没办法和真麻继续做朋友了。"
真麻的眼眶里渗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对不起,我要谢谢你。哲郎君,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只要提出这样的要求,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同意的。但值得庆幸的是,我选择了哲郎君。"
真麻哭着把连衣裙套上肩膀。这时我的内心涌现出了强烈的悔意。为什么后悔我不知道,只知道送上门的美味没了,而且我还非常饿啊。唉,我好想H!
算了,临了我不忘过过嘴瘾说:
"不过我也很高兴你能选我。毕竟我也见过了真麻你的NiceBody。"
至少我能把这么漂亮的胸部看个够,就已经够幸运的了。那一晚我没睡好,满脑子都在回想、那诱人的肉体,顺便消灭了一个编队的飞机聊以自慰。但我知道,就算真麻再邀我去宾馆,我也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会后悔的事。
就算运气很好,能和不喜欢的人做一次,我想两人也不会有什么后续。不光要身体喜欢,更要内心喜欢的H才能带来好滋味。别多想了,这都是长大以后的事情,十六岁只要有这个程度的觉悟就足够了。
在回家的地铁中,我们的手一直紧紧地握在一起。我们都不再紧张,这是让人感到温馨的BodyTouch。这种感觉很像大人,我在心中对自己说了无数遍,你这样做是对的。不这么想我会不平衡,毕竟我所错过的是一个超级无敌美少女的处子之身。
本来我们就约好了,离开涩谷后还要去游泳馆,所以两人都带着泳装。在月岛到站下车,登上通往地面的台阶后,空气中传来了雨水的气味,那是尘土与水泥被濡湿的气味,那是月岛夏季的气味。
雨水将天空淹没了,天空中落下一道白色的雨帘。我对真麻说:
"你带伞了吗?"
真麻摇摇头。
"没有。"
"那我们只能当一回落汤鸡了。"
从月岛站出口到区民游泳馆只有五十米的距离。如果是奥运会选手,大概只要跑五秒钟。但现在淋浴已经变得无所谓了,我们手牵手走进雨中。阿大、直人和阿润肯定已经泡在青色的泳池里了,心中畅想着和美少女说话时的幸福场景。这三个天真的傻瓜。
在这五十米的路程中,我们两人全身上下都被温热的雨水浇透了。我们互相指着对方哈哈大笑,甚至用肚子上的伤疤取乐。
至于这个夏天真麻有没有再邀我去情人宾馆,这是一个不能告诉你们的秘密。
最后还要说一句,夏天果然是最棒的。在游泳馆里仅用一次三百五十日元的价格,我们就学到了一个无比单纯的知识。我们的身体在冥冥之中与一个人有所牵连,最终两人会用它来创造最美的幸福。无论她的性格有多烂,无论她的邀请有多轻率,无论她身上的伤痕有多可怕。只要你喜欢她,她就是你心目中最美的女孩。
第一卷 秋日的长椅
初中时没有,升上高中后才出现的是什么?
我时常在隅田川的堤防上思考这个问题。不管是在十四岁还是十六岁,忧郁、无聊和不安这些令人烦恼的事物多得都能车载斗量。每天不是在家被父母监管,就是在学校被老师监视。
在这绵绵无绝期的秋日,我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中学生活就是那虚无缭绕妙的灰色浮云,而到了十六岁后,忧郁、无聊和不安都变成了更为具体的东西。
不受欢迎,一生都无法和女生交往该怎么办?为什么学校、电视、音乐、电影都这么无聊?这个社会有我的栖身之所吗?
整日思索这些严肃的问题,想到后来,都会演化为不安。就算将来能够升入大学,乃至于过五关斩六将,熬成上班族,但我能适应朝九晚五的生活吗?到现在为止,我根本没有什么想从事或者喜欢做的工作。有几个职业还有点兴趣,但那门槛高得让人望而却步。
有时我和他们三个在月岛街头骑车闲逛,一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就感觉胸口像被堵住了似的,卡分难受。我不想工作,公司肯定像监狱一样可怕。自由自在的学生时代结束后,就算不愿意也会被带走收监。而自己现在就像是亡命天涯的罪人一样胆战心惊。
心烦意乱时,我就会一个人来到隅田川的堤防上散步。眺望着落日余晖,心中的那些骚动也会随之平息几分。为此,我常常在河岸边伴随着夕阳坐上一个多小时。期间时不时有海鸥在高楼大厦间飞舞,有市内水上巴士溯流而上。岸边步道上有几个人正在遛狗。虽然离市中心很近,但月岛除了文字街以外,路上的行人屈指可数。
什么也不想,就这么望着渐黑的天空,心绪逐渐平复、静如止水。然后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拍拍屁股,走人,回家。却在高中生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时不时要自我调节一下、告诉自己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十六岁学生,不然崩溃只是早晚的事。
我第一次和那个古怪的流浪汉搭上话,就是某个正在进行自我调节的傍晚。因为地点就在河边,所以谈话时的背景音乐依旧是那河水轻拍河岸的沙沙声。请各位在脑海中想象这个画面,听我讲如下的故事。
“喂,年轻人。”
突然听到有人大喊,吓了我一跳。此时我正站在铺满花砖的人行道上,目光透过护栏的金属雕花,观赏着落日的美景。回过一看,发现身后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老人。
我从未见过这张陌生的面孔。
"……"
见我不答话,老人皱起眉头说:
"唉,一般市民也好,还是公务员也好,都是些天性冷漠的家伙啊。"
那老人上身穿着大号的红黑花格运动外套,下身则是一条有很多口袋的棉质工作裤。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绿色的鸭舌帽,看上去十分拉风。
"……真是世态炎凉呐。"
老人肤色黝黑,下巴上挂着像山羊似的白胡子,一说话时满脸都是皱纹。不过最让人在意的还是他那双眼睛。两颗眼珠就像黑色的围棋子,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用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别人的脸看,自己却能藏于幕后,让人无法看出他在想些什么。这眼睛就像魔术道具似的不可思议。
长椅的中央安装着一块竖起的木板。老人敲打着木板说:
"这种鸟不拉屎的公园里都会装这种东西。为的就是让我们这些流浪汗没法躺在上面睡觉。唉,无所谓,反正沿河的公园景色也不错。长椅上有这种东西,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也没办法躺下休息。"
我看我还是快点回家比较好,自行车就停在堤防下面。大概我看出了我的去意,老人露出嘲讽的笑容说:
"我不会把你吃了,只不过想找个人聊聊天而已。"
我重新打量了老人一番。他身上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很整洁。
"您真是流浪汉吗?看着一点儿也不像。"
老人重重地点了下头说:
"那我就是潇洒的流浪汉,身上脏了就去洗澡,衣服脏了就去投币式洗衣店。不相信的话,你看。
他挪了挪身子,让我看长椅的背后。在他背靠着的地方,有一辆很大的手拉式拖车。
"我就拖着这玩意儿游走四方。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
我瞪大了眼睛瞅着老人。他的话听上去就像极富魅力的独立宣言。
"那你没有工作怎么办?没有工作就无法生存啊。
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成天听那些大人在我耳边唠唠叨叨,问我将来要干什么,要从事什么工作,我恨不得把耳朵堵上,当聋子算了。
"谁告诉你说,没工作就活不下去?"
老人在长椅上翘起了优雅的二郎腿,露出了他那双茶色的高帮皮鞋。
"不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就买不到食物、也没有住的地方。所以就……"
在流浪汉的面前提住所什么的或许不太合适。老人见我语塞,便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你这种想法早就OUT啦。"
我感到,自己就像个不善言淡的闷蛋在教室里任同学耍弄似的。
"我是老人家,没钱的话国家会给钱。你看我现在的打扮,难道不像个潇洒的养老金生活者吗?当初交纳的钱会以五倍返还,再加上我赌马赌车赢来的钱,养老金只是个零头。"
靠养老金度日的流浪汉。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养老金就是年轻的时候交纳的……大,大叔你也工作过?"
大概是看出我在为叫大叔还是老爷爷而感到犹豫,老人笑着说:
"你叫我德叔就行了,反正这也只是个外号,和原名没半点关系。"
"那德叔在你年轻的时候是干什么的?"
既然有养老金,那年轻的时候应该工作了很多年。最近养老金问题闹得沸沸扬扬,连我这个高中生对此也略知一二。
"你是问我年轻时从事什么职业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流浪汉,所以随便问也无所谓?所以说你的这种想法早就OUT了。"
"我叫哲郎,请你称呼我的名字。"
见我有些生气,老人换了一副严肃的口吻说:
"啊,不好意思,年轻人。今年几岁了,在什么地方工作,年收入多少,住在哪里这些问题,大叔我都不太想回答。"
在秋日的空中,淡淡的云朵被夕阳的余晖染得透红。玫瑰色的天空前像是放着一块乳白色的透明滤镜,看上去就像电脑的液晶屏一样柔和。我一直就很喜欢被晚霞映红的天空。
想起德叔的话。如果他问我在哪里上学,住在哪里,一个月
有多少零用钱,我会不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呢?应该不会,我顶多告诉他一些内心的烦恼和不安,这些话的分量大概只有消费税这么多。
"其实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告诉你也没关系。我在川崎的造船厂做过几年,后来又在芝浦的工厂做了一段日子,最后在大井町的町工厂工作。虽然焊接和车工的技术一流,但我还是不喜欢工作。不,应该说是讨厌工作。"
我还是第一次碰见直言不讳讨厌工作的人。他肯定发现我对此很吃惊吧。德叔把两只手搁在椅背后面,乐悠悠地说:
"很意外吧。以前大家都很喜欢工作,喜欢的同时自然也很尊敬工作。所以大家在工作时都抱着一种十分严肃的态度。但现在怎样你也看到了,要想勉强生活下去都很困难。所以真心喜欢工作的人也是越来越少,大概只有这么一点儿吧。"
他伸出左手的小拇指对我比划道。小拇指上面的指甲看起来又厚又硬,像是一个经过长年劳动的人。我的指甲就很薄,下面的肉呈鲜亮的粉红色。
"那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工作,还要装出一副喜欢的样子呢?"
德叔装模作样地朝周围望了一圈,小声说:
"那当然是怕别人把你当成异类啦。在这个虚伪的社会里,如果就你一个人经常说不喜欢工作,麻烦死了,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那就肯定会被公司里的人当成大逆不道的叛徒,受到公司全员的排挤。他们的报复总有一天会落到你的头上,这就像颗定时炸弹一样危险。"
德叔说的或许没错。我在学校里不喜欢读书、认为考试什么的根本就是Shit,上课是在浪费时间。但我绝对没有勇气像德叔那样,把这种危险的真实怀揣在心中,然后正大光明地对别人说我讨厌学习讨厌上课,不然下场就会像德叔说的那样悲惨。
"但是。这个,嗯……对了,那你是在过一种没有家的生活吧?"
老人露出黄色的门牙,笑了。
"喂喂,流浪汉就流浪汉,说这么复杂干吗?我可不觉得这词有什么不好的。英语字面不就是这么说的嘛。"
我们聊的时间有些长了。秋天的时间就像是吊桶打水似的,刚才还是华美晚霞映衬的天空,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深蓝色的夜晚。
"呵呵,我不知道年轻人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这种生活还不错。像我这样的养老金生活者,在生活上只有一个烦恼。"
是什么?冬天太冷了?看不到电视?还是听不到喜欢的音乐?德叔见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
"你看看这玩意儿,开通了单频段接受服务,要看电视还是录像都没问题。没住的地方不算什么,吃得省一点也饿不死人,我身边总会带一点小钱以备不时之需。穿就更不用担心啦,能捡就捡,捡不到就去二手服装店买。托金融危机的福,现在那种低价洋装店到处都是。"
发觉被人牵着鼻子走,我不免有些懊恼。
"那还有什么烦恼?按你的说法,你不是一个过着幸福生活的潇洒流浪汉吗?"
这时,德叔露出了一脸寂寥的表情说:
"文娱方面已经十分满足。但我却找不到说话的人。有个能陪我聊聊天的人,比看电视吃饭更重要。比如今天天气不错,我就能对他说,天气不错啊。如果天冷了,我就让他添件衣服。可惜这样简单的交流却也无法进行。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但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潮湿阴冷的晚风吹过隅田川的上空,朝我们所在的方向吹来。今天一整天我都没有和那三人聊天,没有听到阿大、阿润、直人无聊的玩笑。这样的感觉就像世界末日那么糟糕。
"年轻人,我会在河边生活一段时间,你能不能时常来看着我?不用经常来,只要有空露个脸,跟我说上几句话就行。我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但我会把自己的生平都告诉你。"
一只海鸥低飞而过,它的肚皮几乎擦着了水面。我在想我的老妈,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跟一个流浪汉亲切地交谈,肯定会气得晕倒吧。哈哈,那肯定很好玩。于是我欣然答应了德叔的请求。
"没问题,我会时常来看你的。我还有三个要好的朋友,到时候能带他们一起来吗?"
"哦,当然可以。"
时间还早得很,我却对德叔说"晚安",然后就离开了公园。不说"晚安"的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和一个"刚认识"的人就说什么"沙扬娜拉"似乎不太合适。反正就在这样一个秋日的傍晚,我和一个自称德叔的流浪汉成了朋友。
我第二次来河边找德叔是在两天后。这次我带着阿润和直人,阿大因为要上夜校,所以来不了。空着手去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就在便利店里买了些袋装薯片和瓶装水。今天的天气阴森森的,冷风从下游吹上岸边。
我把德叔所说的那些话稍加整理,说给他们两个听。性格率真的直人立马就把德叔当成了四处流浪的哲学家。而阿润这个机灵鬼自然抱着怀疑的态度,不怎么相信他说的那一套。但是,他也觉得德叔这人怪有趣的。
我们三人就在德叔坐着的长凳前,席地而坐。这场景看上去就像三个年轻的基督教信徒围坐着,面对导师聆听教诲。隅田川对岸那座玻璃墙面的圣路加双塔大厦,就像一座未来风格的大教堂般直指天际。
"我想问您几个简单的问题,可以吗?"
阿润老声老气地问道。
"请问您住在哪里?并不是问您具体的地点,是问您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流浪汉哲学家也不甘示弱地回答说:
"帐篷里。就是杂货店里都有卖的那种简易拆装帐篷。"
"哦,那种帐篷我们以前也用过的。"
说这话的是直人。初二结束时,我们曾在新宿的公园里夜宿过几天,那时候就用的是这种简易拆装帐篷。所以听德叔说起,感觉分外亲切。
"我就带着帐篷四处走,看到中意的地方就住下。现在已经是秋天了,东京的气温还可以,等到天气再冷些,我就到九州的南方或者冲绳去,那里有我认识的人。这是一种为旅行而旅行的生活。"
直人眼中闪着光说:
"真好。那夏天就去北海道,是吧?我的身体不好,所以家长不准我长途跋涉,在户外生活。真羡慕您啊。"
三个中只有直人一个人吃淡味薯片,过量的盐分和日晒都对早衰症有不良影响。而我和阿润吃的是激辣烧烤味的。
"呵呵,也没你说的那么好。我只是不喜欢老待在一个地方罢了。"
阿润扶了扶他那副银框眼镜,问道:
"那您有没有亲人呢?比如老婆孩子什么的。"
德叔勉强维持着笑容回答道:
"你爸爸的年收入是多少?我现在的生活应该和家庭没有关系吧。"
德叔拒绝得很干脆,但这反而给阿润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你不问最好了,说起家里的事儿就有种想哭的感觉。所以我就不太愿提。真想见见在老家的孙子啊。唉,不好意思,说这些让你们见笑了。"
刚才还在闹别扭的大叔突然变得如此直率。
"年轻人,你们都在为自己的将来担心发愁吧?"
这是我上次我和德叔在分别之际说起的事。直人和阿润显然和我有一样的担忧。我为什么如此肯定,是因为他们从来没和我谈过将来,也没说自己想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光是想想这些问题就会让人忧郁得无以复加,更不用说跟别人开口讨论了。河边公园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你们根本就不需为此担心。我说的话你们可能不信,但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属于他们的栖身之处,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他们自己的归宿。喜欢和大家在一起的人,就可以在公司、企业这种组织中任职。也有不喜欢和别人待在一起的人,那也有适合一个人做的工作。现在不用见人就可以赚钱的工作多得是。你们的家长和老师也真够坏的,教导你们一定要走入社会、混入人群才可以在这世上立足。"
阿润喝了一口瓶装水说:
"但事实上,生活在日本这个国家,如果不从属一个组织就无法生存下去,不是吗?"
"你错了,能活下去的。只要和这个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论是谁都能好好地活下去。重要的是,这个距离要拿捏准确。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那种带转刃的车床。在中床上,只要把加工材料推的太用力了,无论你加多少油冷却材料也没用,到最后肯定会过热报废。要想把对方’加工’得正合心意,那自己就不能太过用力。而用多少力、保持多少距离正好,这个’度’就要靠自己拿捏。拿捏准了,无论对方是家庭还是公司,都能够处理得很好。"
直人有些不解其意,便问道:
"但按照您所说的那样,做人会不会太累了呀?一般人都是为自己工作的公司鞠躬尽瘁,对家里的人全心全意。这样活着还比较有意思。"
谁知德叔听后,一脸不耐烦地说:
"年轻人你说得很对。但你说的那种人,他们的心都像钻石一样硬。听我说,无论是公司还是家庭,都是由数人组成的集体。而这个集体会向成员提出各种荒唐的要求。如果你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集体,一生都在为家庭而奔波。那换取平稳生活的代价就是被集体充分利用。能够忍受这一切的人,都是有毅力的强者。"
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这样看来,我的父母就是那种心硬得像钻石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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