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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TEEN(十六岁)

_12 石田衣良(日)
"如果你们想拍纪录片的话就和我联系。我们相信你们有很多故事。"
我们四个面面相觑,用欢呼声来回应主播的邀请。稍稍被表扬了一下就得意忘形,这可不像十六岁少年应有的矜持。
两周时间宛如一江春水,东流不返。
考试考完了,接下来只要等待春假来临就可以了。某天夜里,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我没见过的号码。我不想接,但响了半天也不见停,只能接通电话。
"喂喂,是哲郎君吗?"
原来是宫原主播,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焦急。
"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我打电话来是想告诉你,让君在今天下午病危了,估计挺不了多少时间了。"
宫原主播的这句活就像一道电流,让我拿着手机的手和右耳有种麻痹的感觉。病危?就是快死了的意思吗?
"他还有意识吗?"
"很轻微。"
"我们可以去医院探望他吗?"
宫原小姐叹了口气说:
"唉,我已经向让君的妈妈确认过了,如果你们能来的话,让君一定会很高兴的。"
事先向让君的母亲确认,那意思就是这部纪录片根本没有结束。
"我们想要拍到最后的最后。"
主播的声音明显降低了许多。
"这是我们的工作。之前已经和让君约好了,要毫不掩饰地拍完他的一生。"
说话间,我已经拿起了防风外套。
"阿让的病有那么严重吗?那么宫原小姐,还有伯母……难道阿让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我穿好衣服,慌慌张张地冲出房间。跑到门口时,我捂住手机听筒对房间里的父母大喊:让君病危了,我去医院。说完就套上了运动鞋。宫原小姐在电话里继续说:
"让君全都知道。但他嘱咐我们不要说出这个秘密。也就在活动的第二天,他就倒下了,再也无法离开病床。"
笨蛋!笨蛋!笨蛋!都要死了还逞什么英雄啊!我说了一声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旋即朝公寓楼下的停车场飞奔。我看电梯还停在一层,索性走逃生梯下楼,顺便把阿让病危的消息通知了阿大他们。
从接到电话算起,我只用了二十分钟就来到了病房。
但当我到达的时候,阿让已经停止了呼吸。他脸上挂着安详表情,躺在透明的帐篷里,闭着眼睛,长眠不醒。
我不知该向正在同哭的伯母说什么才好,只能低着头表示哀悼。在这种时候,无论怎样的语言都会失去重力,四散纷飞。我摇摇晃晃地退出病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阿润和直人几乎同时到达,他们在病房里呆了几分钟后,也退了出来坐在长椅上,面色苍白。三人的动作就像同一组镜头放了两遍。
阿大最后到的。他很早就要去筑地市场上班,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睡得正香。现在他就像头身穿卷袖睡衣、刚从冬眠中苏醒的熊似的,蜷缩在长椅上。从病房里传来伯母和亲戚们的哭声。直人低声说:
"这里已经没有我们能做的了,走吧。再待下去,我觉得有些可怕。真想不到阿让就这么走了。"
于是我们站起身来。他们三个都不想去,只能由我向阿让的妈妈告别。我站在门外对她说,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并没有走进那间病房。直人说的没错,那个房间让人感到极度的恐惧。
之后我们就默不做声地推着自行车离开了医院。
春夜的空气就像朵温暖的蓝云一样,包裹着我们的身体。我们都推着车,没人想骑上去,因为我们觉得骑车带来的爽快感与死者离开入世时的凝重气氛不符。
也没人提议,三人无意识地走上了隅田川的堤防,来到河边的凉台上。这种时候,居然还有情侣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卿卿我我。河面上驳船正在朝灯火通明的东京湾驶去。
我们彼此分开一定的距离,坐在又宽又长的阶梯上。虽然想靠近一点,但又觉得互相挨着很不舒服。这时我说:
"阿让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上次在文字烧开的Party,恐怕是他的'告别会'。"
阿大挠挠脑袋,叫了起来:
"混蛋!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早说啊!我们肯定会给他办一个比上次更豪华的聚会!"
阿润哼了一声说:
"你说得简单。如果真知道他要死了。大家肯定会紧张得一塌糊涂的。"
直人抱着身体,全身发抖。连他的声音也在发颤。
"我好怕。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阿让那没人听得懂的冷笑话,还有他做DJ时古怪的腔调,和阿大进行的吃面包竞赛……凡是阿让会做的怪事全都没有了。到时候我也会和他一样,我们大家都会和他一样消失的。"
在场的人在目睹同年友人的遗体后,每个人的精神都大受打击。直人刚刚说的这番话就变得非常有说服力。我们感觉到死亡就像夜空一样覆盖着东京,迟早要把城里的人都吞噬殆尽。恐慌感压迫着胸腔。阿润在阶梯上躺下,说:
"虽然阿让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但他也有可爱之处。或许他性格如此吧,做什么都没成功却又很努力。他讲的笑话,莫名其妙;他唱的歌,五音不全。口才也谈不上优秀。即使如此,他还要拖着病体搞一个Party来为自己送行。真是个闲不住的家伙呀。"
阿润一一列举着阿让的糗事,但他的声音却逐渐沙哑起来。看来毒舌小子也有伤感的时候,这让我很吃惊。紧接着阿大又高声喊道:
"常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现在阿让是货真价实的Star啦!"
我也在阶梯上躺下,抬头仰望星空。二分之一的天空被圣路加双塔大厦这座巨型光柱给挡住了,一颗星星也看不到。另外三分之二因为东京的夜晚非常明亮,所以也难觅星屑的踪影。十六岁死去,没有结婚也没有女友,甚至高中都还没毕业就要向世界挥手告别。没有工作也没有梦想,没有胜利也没有失败。十六岁死去的阿让,不得不放弃未来的一切。
"阿润说的那些都没错,但我觉得阿让是个很伟大的人。"
我的声音随着上升气流飘入天际,融入春季的夜空之中。直人耐不住便问道:
"为什么很伟大?"
"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没救了,于是他就放弃了家人,放弃了朋友,放弃了成为大人的机会,这不是一种很伟大的舍弃吗?就像这片天空那么伟大。"
我这么说的时候,真担心天空会不会掉下来。这一刻的天空仿佛承载着无尽的重量。阿大说:
"哇,天空。好可怕啊。"
"但阿让的心却要比这片天空还要伟大。放弃一切,接受现实,并且还在我们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算他没有幽默感,但我还是觉得他很伟大。"
直人的脸色恢复了红润,他看着我说:
"对,阿让干得好!"
阿润则笑道:
"哲郎,你不去传教真是可惜了。要不去你当老师感化学生吧,只要别当诈骗犯就行。每次我都对你说的话感到心悦诚服。但刚才直人那些话也没错。我觉得那些消失的要比留下的好,让人的印象更为深刻。"
直人不服地说:
"消失了,不就被人忘了吗?"
"忘了也好。我们四个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以及在这段时间里所说的话,还有因阿让的死亡而从心底萌生的恐惧,让这些东西都消失掉吧。如此一来,那些消失的事件和经验除我们之外,就没有人知道了。"
阿大用手下意识地摩擦着阶梯上的防滑垫。他说:
"是吗,那要怎样去制造不想让人知道时间和经验呢?如果说这些经验是在和他人互动中产生的,那又该怎么处理?我的意思不是成功者或失败者那么复杂的经验。"
直人一脸不可思议地说。
"唉?阿大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三年前,你应该没忘记我们送你那份大礼的事情吧?就是你和理香琳之间产生的经验。"
直人的脸红得就像信号灯一样,即便是晚上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对阿大说:
"那件事说出来好吗?"
阿大哈哈大笑,全身肉浪翻滚。
"没关系,这么久了,早就过期了。那天阿润把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藏在病床的下面,我们在外面窃听病房里的动静。"
"什么?那理香琳和我……阿润笑道:
"你们洗淋浴还有嘿琳嘿琳的声音我们这里可听得一清二楚。唉,别生气啦,那份大礼可花光了我们所有的压岁钱。"
直人伸掌打了一下阿大的肩膀,啪嗒一声,清脆响亮。阿润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说:
"以后有秘密不能告诉这家伙,他就喜欢挖掘趣闻拿出来和人分享。不过一般人能像他这样把一个秘密藏三年就已经不错了。人活着就这点乐趣,不是吗?我们走吧。"
我们四个面朝护栏站在河岸上,蜿蜒的河川在护栏下缓缓流动。这条河对岸就是佃岛,一座座超高层建筑矗立在但岛的水泥地上。阿大说:
"明天去给阿让守灵吧。"
"嗯,我去。"我说。
"要让他高高兴兴地离开这个世界。"
说着,阿润爬上阶梯。
"是啊,要办得热闹些,快活些。如果我死了,肯定要办个喜剧葬礼。"
说这话的是直人。这次轮到阿大给了他一掌。阿大掌力深厚,直人的背上肯定会留下枫叶形的红手印。
"几十年后的事,你这么早说干吗?还是来说守夜的事吧。"
自行车就停放在堤防上,夜色昏暗。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往上走。但奇怪的是,每走一步台阶,我的心中就萌生出一股奇妙的坚信。阿让的一生并不短暂。上天赐予我们的时间无论长短,其实都是平等的。每个人总有一天要舍弃一切,跟这个世界道别。你是拼命反抗还是坦然接受,其实没有什么差别。这和你是强是弱,是年老还是年轻都没有关系。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本质。
"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守夜呢。"
直人跨上他那辆碳素钢车架的高级山地车。
"没关系,想哭的话,大叔的胸口借给你靠。"
阿大跨上他父亲生前为他订购的淡蓝色自行车。
"哲郎,最后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和阿润跨上同一个牌子的蓝色山地车。
"没有了。反正明天还要见面呢,到时候大家要哭个痛快,笑个痛快,来欢送我们的初中同学。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某处和阿让重逢的。"
四人骑着四辆自行车,背朝水面,在堤防上轻快地飞驰。对岸的灯火倒映在隅田川上,摇曳着。行至佃大桥时,我们开始了例行的比赛。四人都没放水,四人却同时到达终点。
"再见。"
"回见。"
"明天见。"
"饿死咯。"
各人用各人的说法表达再见之意,我们在春日的夜晚朝四方散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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