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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风流

_9 古龙(现代)
福的日子,就算我见不着他时,只要想到他,我心里也是甜甜的。”
  姬灵风道:“就因为你们在一起太幸福,所以他走了,你更痛苦。”
  姬夫人一双手痉挛了起来,嘶声道:“不错,我痛苦,我恨他,我恨他……”
  她手指渐渐放松,又轻抚着俞佩玉的头发,道:“但现在我却已不再恨他了,现在
,他已完完全全属於我,永远没有一个人再能从我身旁将他抢走。”
  姬灵风冷冷道:“只可惜你现在杀死的这人,并不是以前的“他”。”
  姬夫人疯狂般笑道:“你骗找,你也想骗我,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从这地道
中出来。”
  姬灵风缓缓道:“这地道虽然秘密,但昔日你的“他”既然能发现这秘密,现在躺
在你身旁的这人也就能发现,只因他们都是俞家的人,他们都了解太极图的秘密。”
  姬夫人笑声顿住,大声道:“住口!住口……”
  姬灵风也不理他,冷笑着接道:“其实你也明知道这人并不是“他”,但你却故意
要将这人当做“他”,你自己骗了自己,只因唯有这样你才能自痛苦中解脱。”
  姬夫人突然孩子般痛哭起来,整个人扑在地上,嘶声道:“你为什麽要揭破我的梦
?你为什麽要找痛苦?”
  姬灵风面色木然,冷冷道:“你只知道我令你痛苦,却不知你早已令我们痛苦了,
你令我们一生下来就活在痛苦中,灵燕可以藉着幻想来逃避痛苦,而我……我……我恨
你!”她冷漠的双目泛起了泪珠。
  姬夫人突然发狂般举起俞佩玉,吼道:“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既然不是他,为
何要来……”她狂吼着,将俞佩玉从地上拖了出去。
  姬灵风霍然转身,拉开了门,站在走廊上,高声道:“俞佩玉已死了,你们还不赶
紧来瞧瞧。”
  她呼声也冷得像冰,这冰冷高亢的呼声,随着夜风传送了出去,黑暗中立刻掠过来
许多条人影。
  当先掠来的一人,自然便是昆仑白鹤,他指着窗里透出的灯光,寻着俞佩玉的身,
伸手摸了摸,长身而起,沉声道:“不错,俞佩玉已死了。”
  点苍弟子顿足道:“只恨我等竟不能手诛此贼。”
  白鹤道人厉声道:“他生前我等不能手诛此獠,死後也得鞭杀其……”
  喝声中,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竟向俞佩玉的体刺了过去。
  突听“当”的一响,那直刺而下的剑光,突然有虹般冲天飞起,姬葬花已笑嘻嘻站
在俞佩玉体前。
  白鹤道人掌中剑,竟是被他震飞的,吃惊道:“姬庄主,你这是做什麽?”
  姬葬花悠悠道:“出家人怎可如此残忍,鞭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白鹤道人怔了怔,冷笑道:“姬庄主何时变得慈悲起来?”
  姬葬花眼睛一瞪,怒道:“我什麽时候不慈悲?”
  杀人庄主居然自称慈悲,白鹤道人虽觉又好气,又好笑,但想到他方才弹指震剑的
功力,笑既笑不出,气也馁了,躬身道:“庄主请恕弟子失言……非是弟子不知慈悲,
实因这俞佩玉委实罪大恶极,既令他如此死了,实不足以赎其罪。”
  姬葬花道:“无论他生前有多大的罪,只要死了,便可一笔勾消,世上唯有死人才
是最完美的,活着的人都该对死人分外尊敬。”
  这番话说的更是令人哭笑不得,白鹤道人苦笑道:“他人既已死了,庄主又何苦为
他劳心。”
  姬葬花正色道:“在我这杀人庄中,唯有死人才真正是我的贵客,我本该特别照顾
才是,至於活着的人,你无论对他怎样,都没关系。”
  白鹤道人目光一转,道:“既是如此,弟子只有遵命,但此人生前已入昆仑门下,
他的体,庄主总该让弟子们带走才是,弟子则担保绝不……”
  姬葬花不等他话说完,已急忙摇手道:“无论他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弟子,只要他死
在我杀人庄中,体就是属於我的,谁若想将我的体抢走,我和他拚命。”
  他双目圆睁,满脸通红,生像是在和别人争夺什麽宝藏似的,点苍、昆仑弟子面面
相觑,白鹤道人终於叹道:“无论如何,俞佩玉总已死了,我等总算已有了交代,不如
就遵庄主之命放过他吧。”
  姬灵风站在走廊上,冷眼旁观,这一切事似乎都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丝毫不觉
得惊奇。
  只见姬葬花像是宝贝似的捧起了俞佩玉的体,连窜带跳,飞跃而去,白鹤道人像是
想说什麽,但瞧了姬葬花一眼,终於只是狠狠跺了跺脚,大步而去,只走出数丈外,方
自恨声道:“这杀人庄里都是不可理喻的疯子,咱们快走,走得越快越好。”
                 口口口
  姬葬花跃入林中,才将俞佩玉的体轻轻放了下来,又替他擦乾净脸上的灰尘,拉平
了衣裳。
  他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痛了俞佩玉似的,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对个
体如此温柔的了。
  然後,他便自树丛中寻出把铲子,开始挖土,他目中满含着疯狂的喜悦,口中却喃
喃叹道:“可怜的孩子,你年纪轻轻就死了,实在可惜得很,这只怪你不肯听我的话,
否则又怎会被那妖妇毒死。”
  突听一人冷冷道:“他若听你的话,只怕死得更惨了。”
  星光下,飘飘站着条人影,正是姬灵风。
  姬葬花跳了起来,胸顿脚,大叫道:“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难道就不能让我安
静一下麽?”
  姬灵风淡淡道:“他人已死了,你为何不能让他安静安静?”
  姬葬花道:“我正是让他永远安静的躺在地下。”
  姬灵风冷笑道:“被你埋葬的人,又岂能安静?你说不定随时都会跑来,将他掘出
来瞧瞧的。”
  姬葬花大怒道:“你怎可对我如此说话……就算我不是你的父亲,你凭什麽以为我
会怕你?滚!快滚!否则我就将你和他埋在一起。”
  姬灵风却站着动也不动,缓缓道:“你不敢碰我的,是麽?……你知道爷爷临死前
交给我许多秘密,其中就有一样是你最怕的。”
  姬葬花果然立刻就软了下来,垂头丧气,道:“你究竟要怎样?”
  姬灵风沉声道:“这体是我的,不许你碰他。”
  姬葬花怔了怔,突然大笑道:“你怎地也对死人感兴趣起来了,难道你也和我一样
……不错,你总算也是姓姬的,我就将这体让给你。”
  他手舞足蹈,狂笑着奔了出去。
  姬灵风俯身抱起了俞佩玉,喃喃道:“别人都认你是个死人,又有谁知道死人有时
也会l复活的。”
  冷风穿林而过,星光明灭闪铄,天地间本就充满了神秘。
                 口口口
  巨大的石块上,已生出了惨绿色的苔痕,黝黑的角落里,悬集着密密的蛛网,甚至
连灰尘都发了霉。
  这阴森的石屋里,没有窗子,没有风,没有阳光,什麽都没有,有的只是死亡的气
息。
  高阔的屋顶旁,有个小小的圆洞,一道灰蒙蒙的光线,射了进来,笔直射在俞佩玉
的身上。
  俞佩玉竟在颤动着他莫非真的已复活?
  他竟赫然张开了眼睛,这似乎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立刻翻身跃起,便瞧见了石屋
里的景象。
  他立刻便猜出这里必定就是那神秘的死屋,他竟已和姬家历代祖先的体共在一个屋
顶下。
  他手脚发冷,全身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我自然已死了,才会被埋葬在这里……但死了的人又怎会动呢?……莫非我现在
已变成了鬼魂?”
  他揉了揉眼睛,便赫然瞧见一个人。
  这人穿着白麻的衣服,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面色蜡黄,动也不动,看上去自也
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但俞佩玉却没什麽感觉,这想来也不过又是具蜡像。
  他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石室中竟似微微有风,那自然是从屋顶的圆洞里吹起来的
,竟吹动了这“蜡像”的须发。
  这竟非蜡像,而是个人。
  俞佩玉大惊喝道:“你是什麽人?”
  那人端坐不动,像是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俞佩玉转念一想,自己反正已死了,还怕
什麽。
  一念至此,他大步走了过去,走到那人面前,伸手一拍不错,这的确是人,但却是
个死人。
  俞佩玉只觉一股寒意自指尖直透入心底,赶紧缩回去,转身望去,赫然发现这里竟
不只这一个人。
  姬家祖先的体,竟全都未埋葬,他们的身,竟都以药炼治过,每一具身都保留得好
好的,永不腐烂。
  放眼望去,只见每一具身都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俚,围绕着俞佩玉,像是正都在冷
冷的瞧着他。
  俞佩玉虽然明知这些“人”都已不能再动,都已不能伤害他,但冷汗仍忍不住流了
出来,湿透重衣。
  惨淡的光线,照在这些身的脸上,每张脸都是枯瘦而冷漠的,他们的面容虽仍保持
得很好,并没有什麽狰狞丑恶的模样,但那样冷冰冰的神态,看来却更是恐怖,置身此
处,当真无异是在地狱里。
  俞佩玉瞧着瞧着,全身的血都像是已冻结了起来,终於忍不住哀极狂呼,狂呼着往
前冲了出去。
  石室中还有间石室,这石室四周也坐着七,八个死人,也是端坐在椅上不动,也是
那冷冰冰的神态。
  俞佩玉第一眼便瞧见张乾枯诡异的脸,正是他在地穴所见到的那蜡像一模一样,这
自然就是姬葬花的爹爹。
  他死了像是并不太久,身上的衣裳也较其他人新得多。
  忽然间,他身旁一个死人竟站了起来,向俞佩玉道:“你……你也来了?”
                 口口口
  俞佩玉这一惊当真更是心胆皆丧,只见这人身上也穿着件白麻衣衫,却用白麻裹住
了面目。
  他竟蹒跚着向俞佩玉走了过来,俞佩玉手脚发软,一步步向後退,嘶声道:“你…
…你说到第二个“你”声,声音已哑,再也无法成声。那“人”也停下脚步,瞧着他缓
缓道:“你莫要怕,我不是鬼。”
  俞佩玉道:“你……你不是鬼?是……是谁?”
  那“人”考虑了许久,突然嘎声笑道:“我是俞佩玉。”
  俞佩玉骇极大呼道:“你是俞佩玉?。我……我呢?”
  那人再不说话,却将里在脸上的白麻,一层层解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满是斑斑伤痕
的脸。
  俞佩玉定睛瞧着这张脸,瞧了许久,失声道:“你……你岂非谢天璧谢前辈。”
  谢天璧竟会在这死屋里出现,那当真比见了鬼还令他吃惊。
  谢天璧惨然一笑,道:“不错,我正是谢天璧,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俞佩玉苦笑道:“谢前辈,你方才吓得我好惨。”
  谢天璧歉然笑道:“在这坟墓里和死人眈了许多天,突然瞧见你来了,惊喜之下,
竟忍不住巴你开了个玩笑。”
  俞佩玉道:“前辈只怕是想瞧瞧我听了那话的表情,瞧瞧我是否真的俞佩玉。”
  谢天璧长叹道:“不错,此时普天之下,只怕唯有你才能了解我的心事,也唯有我
了解你的心事,你遭遇之奇,身受之惨如今我终於能相信了。”
  俞佩玉也不觉惨然,颤声道:“前辈自己……”
  谢天璧惨笑接口道:“只可惜我如今虽已相信,却也无用……我如今的遭遇,已和
你一样,只怕永远要过这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俞佩玉道:“前辈怎会来到这里?”
  谢天璧道:“那日晚间,我喝了几种酒,已有些醉意,叁更左右便已睡着,沉睡中
,突然有个人将我摇醒,问我是谁。”
  俞佩玉道:“他闯入帐中,前辈还未问他是谁,他倒先问起前辈来了,这样的怪人
怪事,倒也少见得很。”
  谢天璧道:“我当时正也气恼,但抬头一瞧,却……却再也发作不出。”
  俞佩玉道:“为什麽?”
  谢天璧道:“当时我帐中还燃着盏灯,灯光照着那人的脸,他眉目面容,竟和我生
得一模一样,便像是我自己在照镜子似的。”
  俞佩玉恨声道:“果然是那恶贼。”
  谢天璧道:“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找,还说:“我乃点苍谢天璧,你为何睡在我的
床上?”当时我宿酒未醒,真被他说得糊里糊涂,正和你方才一样,忍不住大喊道:“
你是谢天璧?我呢?我又是谁呢?””俞佩玉叹道:“前辈自己也有这经验,所以方才
前辈听见我那麽说,就知道我的确是俞佩玉……但那恶贼当时又如何?”
  谢天璧道:“那恶贼听我如此说话,反将我痛骂一顿,说我假冒他的容貌,还说人
可假冒,点苍剑法假冒不得,他竟逼我出去与他一分强弱,强的是真,弱的便是假,假
的便得走开,让真的留下。”
  俞佩玉道:“那恶贼剑法又怎会是前辈的敌手?”
  谢天璧惨笑道:“这些人手段之恶毒,又岂是你我所能想像……我当晚喝的酒中,
竟被他下了迷药,真力竟无法运转如意,与他交手竟不出叁招,便已被他将掌中剑击落
,而他用的竟真的是点苍剑法。”
  俞佩玉失声道:“前辈难道就真的这样被他逼走了?”
  谢天璧叹道:“那时俞……俞放鹤,王雨楼等人,突然全都现身,原来他们早已藏
在那里,以盟主的身份将我门下弟子全都支开……”
  俞佩玉恨恨道:“前辈那时只怕还不知道他们也是假的。”
  谢天璧道:“那时我的确梦想不到,见到盟主来了,心里正在欢喜,谁知他们竟一
致说我是假冒谢天璧的人。”
  他颤抖着抓住俞佩玉的手,掌心已满是冷汗,接道:“到那时我才知道被人冤曲的
痛苦,我心胸都已似将裂开,怎奈四肢无力,反抗不得,竟被他们押上了大车,赶出了
营地。”
  俞佩玉道:“那俞……俞某人可在车上?”
  谢天璧道:“他虽不在车上,却令手下几条大汉押着我,显然是要将我带到远处杀
死,那时我连普通壮汉都不能抵抗,何况是那恶贼的属下。”
  俞佩玉叹道:“如此说来,前辈能逃得性命,想必已是九死一生了。”
  谢天璧道:“若非他们行事太过周密,只怕我也不能活到此刻。”
  俞佩玉奇道:“此话怎讲?”
  谢天璧道:“他们若将我胡乱寻个地方杀死,我早已没命,但他们却生怕行事不密
,又怕毁不能灭迹……”
  他惨笑着接道:“要杀我这样的人,想来也非易事,还得寻个好地方,而杀人的地
方,普天之下,自然再好也莫过於杀人庄。”
  俞佩玉长叹道:“不错,在这杀人庄里,杀人当真如斩草一般。”
  他等着谢天璧再说下去,那知谢天璧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语,过了半晌,俞佩玉终
於忍不住又道:“瞧前辈负伤颇重,想必是那些恶贼定要前辈受尽折磨而死。”
  谢天璧叹道:“正是如此。”
  俞佩玉试探着道:“却不知前辈如何遇救?又如何来到这里?”
  谢天璧沉吟着道:“这自是机缘巧合,只是……此事还关系着第叁者的秘密,未得
那人同意,恕我不能告诉你。”
  他不等俞佩玉追间,一笑又道:“却不知你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俞佩玉黯然长叹道:“弟子已……已是个死人,被人埋葬在这里。”
  谢天璧动容道:“死人?你莫非有些……”
  话未说完,只听一人冷冷道:“他说的不错,他确已死过一次,只是此刻又复活了
。”
  灰蒙蒙的光线里,出现条人影,那飘飘的白袍,飘飘的黑发,那仙子般摄人的美丽
,妖魔般慑人的双瞳……在这幽暗的地方,黯淡的光影下,看来更宛如幽灵,令人一眼
瞧去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这仙子与幽灵的混合,正是姬灵风。
  谢天璧竟也似被这绝世的美丽与绝顶的冷漠所震摄,痴迷了半晌,方自展颜一笑,
道:“姑娘莫非在说笑,死了的人,怎能复活?”
  姬灵风悠悠道:“是我令他复活的。”
  她淡淡的语声中,竟似真有一种能操纵人类生死的魔力,她冰冷的双瞳里,竟似真
藏蕴着能主宰一切的秘密。
  谢天璧。俞佩玉面面相觑,竟说不出话来。
  只见姬灵风已走到那与地穴中蜡像一般模样的老人座前,盈盈拜了下去,拜了叁拜
,突然道:“这石墓中俱是姬家的祖先,你们必定在奇怪我为何独独参拜他一人是麽,
告诉你,这只因他曾救了我,正如我救了你们。”
  俞佩玉,谢天璧更不知该如何回笞。
  姬灵风已霍然站起,转身逼视着谢天璧,道:“你奄奄一息,眼见已将遭毒手,是
我使得他们以为你已死,再将他们引开,将你救来这里的,是麽?”
  谢天璧道:“姑娘大恩,在下永铭在心。”
  姬灵风冷笑道:“你堂堂一大剑派的掌门人,却被个无名的女子救了性命,心里总
觉得有些丢人,是以方才别人问你,你也不说,是麽!”
  谢天璧苦笑道:“姑娘错怪在下了,在下只是……”
  姬灵风冷冷截口道:“我气量素来狭窄,救了别人,就要他永远记得我的恩惠,否
则我一样可以再令他死,这一点你也莫要忘记。”
  第一部完,请续看第二部“咫尺天涯”
标题 <<旧雨楼·古龙《名剑风流》——第六章 生死之谜>>
古龙《名剑风流》
第六章 生死之谜
  谢天璧听了姬灵风的话,不由张口结舌,怔在那里,姬灵风不再理他,却已转向俞
佩玉,道:“而你,你根本已死了,每个人都亲手摸过你的体,我却又令你复活,你口
中虽不言,心里却定然不信,人死之後,怎能复活?”
  俞佩玉默然半晌终於道:“在下并未怀疑,但此刻已想到,复活的秘密,必定是在
那杯酒上。”
  姬灵风冷冷一笑,道:“你看来虽迟钝,其实倒也不笨,不错,我给你喝的那杯酒
并非夫人的断肠酒,而是逃情酒。”
  俞佩玉笑道:“酒名逃情,倒也风雅得很。”
  姬灵风道:“这酒据说乃昔日一个绝代才人所制,他被叁个女子痴缠了半生,再也
无法消受,是以才苦心配制了这种酒,喝下去後,立刻呼吸停顿,四肢冰冷,与死人无
异,但二十四个时辰之内,便可还生,他藉酒作死,逃脱了那叁个女子的痴缠,自在的
过了下半辈子,临死前还得意地题下了两句诗,“得酒名逃情,优游渡半生”,是以酒
名“逃情”,佳话传诵至今。”
  俞佩玉叹道:“想不到昔日名士的风流馀韵,今日竟救了我一命。”
  姬灵风冷冷道:“你莫忘了,救你的并非那逃情酒,而是我。”
  俞佩玉苦笑道:“姑娘之恩在下自然不敢忘记。”
  姬灵风目光逼视着他,突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救你?”
  俞佩玉怔了怔,呐呐道:“这……这……”
  这样的间话,原是谁也回答不出的。
  姬灵风道:“你若以为我是因为对你起了爱慕之心,而来救你,那你就错了,我绝
非那种痴情的女子,你也不必自我陶醉。”
  她随意猜忖别人的心事,也不管是对是错,也不容别人辩说,俞佩玉红着脸刚想说
话,她已接着道:“我救你正也和救谢天璧一样,要你记着我的恩惠。”
  俞佩玉自然也怔在那里,姬灵风接着又道:“你两人心里可是在想我恩图报,不是
个君子。”
  谢天璧道:“在下并无此意。”
  姬灵风冷笑道:“你虽无此意,我却有此意,我本不是个君子,本就是要市恩图报
,我救了你两人性命,且问你两人想如何报答我?”
  谢天璧转首去瞧俞佩玉,俞佩玉却也瞧着他,两人面面相觑,俱是张口结舌,不知
如何回答才好。
  姬灵风怒道:“你两人受我大恩,难道不想报答麽?”
  俞佩玉呐呐道:“救命之恩……”
  姬灵风道:“什麽,“大恩永生不忘”,什麽“结草衔环以报”……这些不着边际
的空话,我都不要听,你两人若想报恩就得说出具体的事实来。”
  她要人报恩,竟比放印子钱的逼债逼得还紧,这样的人倒也是天下少有,谢天璧怔
了半晌唯有苦笑道:“不知姑娘之意,要叫我等怎样?”
  姬灵风突然转身面对着那死人的体道:“你们可知道他是谁麽?”
  俞佩玉道:“他……他岂非是姬葬花的父亲。”
  他不说“你的祖父”,而说“姬葬花的父亲”,只因他已瞧出这女子身世必有隐秘
,根本不承认是姬家的後人。
  姬灵风道:“不错,他便是姬苦情,我参拜他,既非因为他是姬葬花的父亲,也并
非完全因为他曾治愈我的重病,而是因为他的智慧,他曾预言,江湖中必将出现空前未
有的混乱,而我便是因为这乱世而生的……”
  她霍然回身,目中像是已燃烧起火焰,大声接道:“我既为这时代而生,这时代亦
必属於我,是以我要你们听命於我,助我成事,我救活了你们,我也要你们不惜为我而
死。”
  俞佩玉。谢天璧倒真未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少女竟有如此惊人的野心,又不觉都呆住
了。
  只见姬灵风向怀中取出个小小的木瓶,道:“这瓶中有两粒药,你们吃下去後,醒
来时便完全是一个新人,别人再也不会认得你们,我也要你们完全忘记过去,而为我效
命,只因你们的性命本是我赐的。”
  谢天璧突然变色,道:“在下等若是不肯答应呢?”
  姬灵风冷森森一笑道:“你莫忘了,我随时都可要你的命。”
  她往前走了两步,谢天璧、俞佩玉竟不觉齐地後退了两步。
  突然间,死屋外一人狂笑道:“良丫头,你自己都活不长了,还想要人家的命。”
  凄厉的笑声中,带着种令人悚栗的疯狂之意。
  俞佩玉也不知是惊是喜,失声道:“姬葬花。”
  这叁个字还未说完,姬灵风已直掠出去。
  俞佩玉随着奔出,只见那沉重的石门已关闭,姬灵风刚掠到门前,外面“喀”的一
声,已上了锁。
  姬葬花在门外狂笑道:“良丫头,你以为没有人敢到这里,是麽?你以为没有人会
瞧出你的秘密是麽?你一时大意,终於要了你的命了。”
  姬灵风冷漠的面容,已惶然失色,竟骇得呆在那里,只因她知道这石门外面落锁,
就谁也无法从里面走出去了。
  姬葬花得意笑道:“你本该知道,这死屋中是从来没有一个活人走出来的?你为何
还要进去?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我故意将开锁的秘密告诉你,正是等着你有一日
忍不住走进去,良丫头,你自以为聪明,还是上了老子的当了。”
  疯狂的笑声,渐去渐远,终於再也听不见。
  姬灵风木立在那里,眼泪突然流下面颊,她悲痛的也许并非性命,而是那一番雄心
壮志,已毁於刹那之间。
  俞佩玉、谢天璧也不觉骇得呆了。
  只见姬灵风失魂落魄地木立了许久,缓缓转身,走到那空着的石椅上坐了下来,目
光茫然四转,突然疯狂的笑道:“我死了总算也不寂寞,还有这许多人陪着我。”
  谢天璧骇然追入,道:“姑娘难道……难道真要等死了麽?”
  姬灵风道:“等着死亡慢慢来临,这滋味想必也有趣得很。”
  谢天璧道:“但……但姑娘为何不设法出去?”
  姬灵风嘶声笑道:“出去?被锁在这死屋中,你还想出去?”
  谢天璧道:“这……这屋子难道真的从无活人进来?”
  姬灵风道:“有的,有活人进来,却无活人出去。”
  俞佩玉突然插口道:“将这些死抬进来的人,难道也没有活着出去?”
  姬灵风冷森森一笑道:“没有人抬死进来。”
  谢天璧骇然道:“没有人抬死进来,这些死难道是自己走进来的?”
  姬灵风一字字道:“正是自己走进来的。”
  谢天璧瞧了端在四周的死一眼,那些死也似在冷冷的瞧着他,他全身都忍不住打起
了寒颤,颤声道:“姑……姑娘莫非是在说笑。”
  姬灵风道:“此时此刻,我还会和你说笑?”
  谢天璧满头冷汗道:“但……但世上那有自己会走的死?”
  姬灵风道:“只因这些死还未坐到这张椅子上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但坐到这张
椅子上後,就变成了死。”
  谢天璧寒毛直竖道:“为什麽……为什麽?”
  姬灵风诡秘的一笑道:“这就是姬家的秘密。”
  谢天璧道:“到了这时,姑娘难道还不肯说?”
  姬灵风目光茫然直视着前面,缓缓道:“姬家的人,血里都有一种疯狂的、自我毁
灭根性,说不定在什麽时候突然发作起来,那时他不但要毁灭别人,更要毁灭自己。”
  她语声顿了顿,一字字缓缓的接道:“自姬家的远祖开始,到姬苦情为止,没有一
个人不是自杀死的。”
  谢天璧道:“他们若是活着走进来,再坐在这石椅上自杀而死,身又怎会至今还未
腐烂?这些体显然都是以药物冶炼过的,人若死了,难道还会用药物,冶炼自己的体麽
?”说到後来,他牙齿打战,连自己都害怕起来。
  姬灵风道:“这只因他为他们自己想死的时候,便开始服食一种以数十种毒物混合
炼成的毒药,这数十种毒物互相克制,使药性发作得很慢,但却使他们的肌肉,逐渐僵
硬,等到他们直剩下两条腿可以走路了,他们便自己走进这死屋,坐在石椅上,等着死
神降临,等到全身完全僵硬。”
  她阴恻恻笑道:“他们竟都将这一段等死的时候,认为是平生最灵妙的时候,他们
眼瞧着自己的手足四肢逐渐僵硬,眼瞧着“死亡”慢慢在他们身上蔓延,便认为是平生
最高的享受,甚至比眼瞧着别人在他们面前痛苦而死还要偷快得多,这只因别人的死,
他们瞧得多了,唯有自己瞧着自己死,才能给他们一种新奇的刺激。”
  在这阴森恐怖的死屋里,她将这种奇诡之极,可怕之极,不可思议的事娓娓道来,
听的人怎能不为之毛骨悚然。
  俞佩玉失神地瞧着这些首,喃喃道:“疯子……难怪姬夫人要说他们活着是疯子,
死了也是疯鬼。”
  姬灵风道:“只因他们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已被那种奇异的毒药所渗透,是以他
们的体便永远也不会腐烂。”
  她瞧着谢天璧道:“你如今可明白了麽?他们走来时,虽仍活着,但已无异是死人
,那其实已不过是一具活着的体。”
  谢天璧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颤声道:“难怪这死屋从无活人出去,原来他们竟都是
自己埋葬自己的。”
  姬灵风冷冷道:“如今我们的情况,也正和他们一样,只有坐在这里,等着死亡来
临,如今我们等於自己葬了自己。”
  她瞧身旁姬苦情的身,悠悠接道:“我还记得他自己埋葬的那一天,我们全都在这
死屋外相送,他蹒跚地走了进来,突然回头瞧着我们笑道:“你们表面虽然悲哀,心里
却必定在笑我是傻子,其实你们连装都不必装的,我平生都未像现在这样偷快过。”
  谢天璧实在不想听下去,却又不得不听。
  姬灵风接道:“我们大家谁也不敢答话,他又嗤嗤的笑道:“你们以後总也会知道
,一个人死了,要比活着快乐得多。”那时他面目已僵硬,虽在笑着,但看去却全无半
分笑容,那模样委实说不出的可怕,我那时虽已有十来岁,竟也不觉被骇得放声大哭了
起来。”
  她竟以虐待别人为乐,别人越是难受,她越是高兴,别人越是不愿听,她越是要说
不去,而且说得活灵活现。
  谢天璧听着她的话,再瞧着面前死的脸,越想越是胆寒,竟也突然疯狂的大笑了起
他笑声越来越大,竟不能停止。
  俞佩玉骇然道:“前辈,谢前辈,你怎样了?”
  谢天璧笑声不停,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俞佩玉赶过去直摇他的身子,只见他笑得面
容扭曲,竟已无法停止。
  姬灵风瞧着他冷冷道:“这人已被骇疯了。”
  俞佩玉咬了咬牙,反手一掌掴在谢天璧脸上,谢天璧笑声才止,怔了怔,却又放声
大哭起来。
  姬灵风悠悠道:“疯了倒也好,至少不必再忍受等死的痛苦了……”
  俞佩玉霍然起身,面对着她,沉声道:“你虽然救了我一次,但我现在既已等死,
便等於将命还给你了,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你若再刺激他,莫怪我无礼。”
  姬灵风凝目瞧了他半晌,终於扭转头不再说话。
  俞佩玉伸手抹了抹汗,突觉屋子里竟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热,姬灵风也已觉出,
失声道:“火!那疯子竟在放火烤我们。”
  屋顶旁的小洞里,果然已有烟火传了进来。
  姬灵风道:“他竟怕我们死得不够快,其实我们既已必死,倒不如早些死的好。”
  俞佩玉叹道:“他为何不想个更痛快些的法子?”
  姬灵风冷笑道:“这你还不明白麽?光用别的法子,就难免损及这些体,死人他们
从来不愿伤害的,而死人也正是不怕火烤的。”
  这时,谢天璧哭笑都已停止,眼睛发怔地瞧着前面,前面正是姬苦情的身,他不住
喃喃道:“奇怪……奇怪……”
  他一连说了十几个“奇怪”,也没有人理他。
  姬灵风端坐不动,目光痴痴迷迷,面上似笑非笑,她毕竟也姓姬,竟似真的已在等
死,竟似也在享受着死亡来临的滋味。
  俞佩玉却坐不住了,他还存着万一的希望,希望能逃出去,但这“死屋”实在是座
坟墓。
  世上那有人能从坟墓中走出去。
  突见谢天璧抬起头来,指着面前姬苦情的身,咯咯笑道:“你们来瞧,这奇怪不奇
怪,死人竟也在流汗了……死人竟也在流汗了。”疯狂的笑声响澈石屋,空洞的石屋也
传来回声。
  “死人在流汗了!死人在流汗了……”
  俞佩玉暗暗叹息,这天南最大剑派的掌门人,临死前竟真的变成了疯子——死人,
又怎会流汗?
  他嗅息着走了过去,忍不住也瞧了瞧姬苦情的脸。
  只见那张冷漠、阴森、诡秘、可怜的死人脸上,竟真的赫然沁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
小的汗珠。
  这死人竟真的流汗了。
                 口口口
  俞佩玉这半个月来,已不知遇见了多少奇诡可怕的事,但却再也没有一件事比死人
流汗,更奇怪更可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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