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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风流

_59 古龙(现代)
烫。
  他大骇之下,不禁呼出声,这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僵住了,麻木得根本无法动弹,所以
也不觉得疼痛。
  那怪人才啥哈一笑,道:“这闲事你还管不管?”
  田龙子喉咙里格格发声,却说不出话来。
  那怪人忽然转身拍了拍富八爷的肩头,道:“我替你们出了这口气,你们该如何谢
我。”
  富八爷道:“这!……前辈……”
  他也被这怪物武功所慑,这怪物的手往他肩上一拍,他整个人却几乎瘫了下来,那里还
说得出话。
  这怪人道:“你既不知道该如何谢我,不如我告诉你吧。”
  他将那水晶盆带雕像都拾了起来,笑道:“你就把这玩意送给我,也就罢了。”
  富八奶奶鼓足勇气,忽然道:“前辈高姓大名,不知可否见告?”
  这怪人道:“你不认得我是谁?”
  他摇着头,叹着气道:“别人若认不出我是谁,那倒也罢了,若连你们也认不出我是
谁,倒真叫找伤心得很,伤心得很……”
  说到这里,他忽然自那件又宽又大又长的衣服里摸出条鸡腿来,一见到这鸡腿,他目中
立刻露出了贪婪之色,放在眼前看了又看,放在鼻子上嗅了又嗅,却又长长叹了口气,将鸡
腿放了回去。
  看到他的神情,“富八奶奶”脸上的肌肉忽然扭曲了起来,颤声道:“天……天……
天……”
  她一连说了七八个“天”字,那第二个字却硬是说不出来。
  俞佩玉心念一闪,忽也想起一个人来,失声道:“前辈莫非是天吃星?”
  那怪人大笑道:“一点也不错,想不到你这小伙子倒认得我,不容易,不容易。”
  俞佩玉这才恍然大悟,为何他脸上的肉这么松,为何他身上的衣服这么大,原来他本是
个胖子。
  胖子骤然瘦下来,就会变成这样子的。
  但是其胖得如猪的天吃星,还不到三个月怎会变得如此瘦呢?——胖子若想瘦下来,并
不是件容易事。
  “富八奶奶”吃吃道:“你……你老人家怎会……怎会变得如此清减?”
  天吃星叹了口气,道:“你没看到么,我现在什么东西都不敢吃,一吃下去肠胃就疼得
要命,人若不吃东西,怎么会不瘦呢?”
  他又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已该改个名字,叫“天饿星”才是。”
  天吃星本来自命肠胄如铁,常常夸说“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下吃苍蝇”,那意思就是说
除了这两样外什么都能吃下去。
  这么样一个人,怎么连鸡腿都不敢吃了?
  大家心里虽奇怪,却没有人敢问出来。
  俞佩玉却道:“前辈被那“应声虫”纠缠了许久,日子必难过得很。”
  天吃星睁大了眼睛,讶然道:“你也知道那回事。”
  俞佩玉道:“倒也略知一二。”
  天吃星瞪着他,喃喃道:“这小伙子知道的事倒真下少。”
  俞佩玉笑了笑,道:“无论谁被那“应声虫”缠住,想必都要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一
两个月下来自然难免消瘦。”
  天吃星叹了口气,道:“不错,一点也不错,那两个月我简直恨不得死了算了,幸好他
缠了我两个月後,突然之间又不知所踪,但是我的肠胃也被他折磨得一塌糊涂,就连山珍海
味摆在面前,我也不敢动。”
  说着说着,他像是连眼泪都将掉了下来。
  一个好吃的人若是不能吃东西了,那日子怎么还能过?
  俞佩玉瞪着他手中的雕像,冷冷道:“食色性也,前辈既不能食,所以就来动别的脑筋
了么?”
  天吃星大笑道:“这你倒错了,我来找这几个雕像,只因我要找一个人。”
  俞佩玉皱眉道:“找一个人?”
  天吃星道:“无论怎么算,她想必也是武林八美之一,她的雕像也必在其中,我无法看
到她本人,也不敢看,能看看她的雕像也是好的。”
  俞佩玉道:“她是谁?”
  天吃星眨了眨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却比了个手式。
  一看到这手式,俞佩玉脸色就变了,失声道:“那日俞……俞盟主放鹤在前辈面前比的
岂非也是这手式?”
  天吃星讶然道:“这件事你也知道?……奇怪,怪极了。”
  俞佩玉道:“据我们知,这手式岂非说的就是“东郭先生”?”
  天吃星道:“东郭先生?谁说这手式代表东郭先生?东郭先生会变成了绝色美人?”
  俞佩玉心跳了起来,道:“若非东郭先生,这手式说的是谁呢?”
  天吃星目中似已露出了惊惧之色,嗄声道:“你既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
  说到这里,声音突然中断。
  他嘴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个橘子,不偏不倚塞住了他的嘴里,但若问这橘子是那里来的,
谁也回答不出。
  接着,就听得一人叹着气道:“这年头日子可真不好过,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睡一觉都
不容易。”
  声音传自屋顶。
  大家不由自主抬头去望,就发现大梁上不知何时已悬着一个大布袋,语声竟似是布袋中
发出来的。
  但布袋中又怎会有人?人在布袋中又怎能将布袋悬上大梁?他好好的一个人,却要躲在
布袋里干什么?
  俞佩玉正在诧异,已听得众人纷纷惊呼道:“大地乾坤一袋装……布袋先生来了……”
  惊呼声中,大厅上几十个人已全部逃得乾乾净净,一个不剩。
  天吃星连嘴里的橘子都不敢吐,却将那铁匣雕像留了下来,因为他知道手里带着东西,
总不如空手逃得快的,一个人若见过布袋先生,自然逃得越快越好。
  口口口
  大厅当然静寂了不来,只剩下俞佩玉一个人了。
  在一连串如此诡秘奇异的变化发生过之後,一个人站在空阔而静寂的大厅里,头上还有
个大布袋在晃来晃去,这滋味的确不好受。
  俞佩玉几乎也忍不住要一走了之。
  但这时布袋中又发出了声音:“小伙子,你既然还没有走,为何还不放我老人家下
来?”
  俞佩玉怔在那里,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布袋中的老人又道:“快呀,你难道要眼看我老人家活活被闷死在布袋里吗?”
  俞佩玉沉吟着,大声道:“你自己既然能进去,为何不能出来?”
  布袋中的老人不说话了,却不停的呻吟着,好像真的快要被闷死了似的,到後来运呻吟
声都听不到了。
  俞佩玉等了半晌,终於跺了跺脚,飞身而上。
  谁知他身子刚掠上构梁,那布袋却“砰”的跌下,俞佩玉立刻跃不来,解开了那布袋布
袋中竟只有几本书,那里有什么人。
  俞佩玉目定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那老人的语声明明是自布袋中发出来
的,布袋中怎会没有人呢?
  突听一阵话声自梁上传下,俞佩玉大惊抬头,赫然看到了一双脚,和一把胡子,在梁上
晃来晃去。
  这双脚很小,胡子却又好又长,灯光照不到梁上,除了这双脚和白胡之外,什么也看不
到。
  俞佩玉长长吸了口气,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以为自己遇见狐仙活鬼了,但俞佩玉却知
道这老人一定是在他身形飞掠的那一瞬间,自布袋中溜走,又趁布袋落地,俞佩玉眼光下瞧
的那一瞬间掠上大梁。
  说穿了这虽然没什么稀罕,但若没有快得骇人的轻功身法,又怎能骗过俞佩玉的耳目。
  俞佩玉沉住了气,反而笑了,淡淡道:“想不到,老先生居然还有捉迷藏的雅兴,恕在
下不能奉陪了。”
  老人在梁上道:“你想走?先看看这东西再走也不迟。”
  俞佩玉还未说话,突见一样束西自梁上掉了不来,他不敢用手接,身子一偏,用衣襟兜
住。
  灯光下,只见这东西莹莹发光,赫然也是个玉石雕成的美人,再看天吃星方才留在桌上
的铁匣和雕像,竟已全都不见了。
  这老人竟又趁俞佩玉解开布袋的那一瞬间,掠不来将铁匣和雕像拿走,只不过在呼吸之
间,他身形已起落四丈。
  俞佩玉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老人已笑道:“小伙子,你既有美人在抱,如何不仔细瞧瞧她呢,这眼福若是错过了,
倒实在很可惜。”
  口口口
  别的雕像都是原质原色,这塑像的衣服上却涂着一层黑色的奇异釉彩,所以她穿衣服就
是黑色的,更衬然她肤色的莹白。
  她面目之美,当真是美如天仙,只是眉宇间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令人再也不敢
亲近。
  只听老人道:“你可认得她么?”
  俞佩玉道:“不认得。”
  老人叹了口气,道,道:“你生得太晚了,所以不认得她,但三四十年之前,江湖中若
是提起“墨玉夫人”来,至少有几万个男人会心甘情愿的为她去死。”
  俞佩玉淡淡道:“我只觉得她彷佛很难亲近。”
  老人笑道:“就因为她对人总是冷若冰霜,所以别人才越想亲近她,十个男人中有九个
多少有些贱骨头,这道理你还不明白?”
  俞佩玉笑了笑,道:“纵是绝代红颜,到头来也是一坯黄土,四十年前的美人与我又有
何关系?”
  老人道:“若是没关系,我也不会要你看了。”
  俞佩玉道:“哦?”
  老人道:“方才天吃星比的那手式,说的就是她。”
  俞佩玉不由心一跳,沉住了气道:“但我还是不认得她。”
  老人道:“你再想想,真的不认得她么?据我们知,你至少总该见过她一面的。”
  俞佩玉的心又一跳,忽然想起了海东青和杨子江的师父,那风姿绝美,黑衣蒙面的贵妇
人。
  他立刻又想到那面竹牌,刻在竹牌上的布袋。
  到了这时,俞佩玉再也沉下住气了,失声道:“难道你就是东郭先生?”
  “东郭先生”这名字的本身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俞佩玉说出了这四个字,连自己都
吃了一惊。
  他实未想到自己忽然之间就遇着了“东郭先生”。
  只听老人笑道:“其实我们也是老朋友了,你也该认得我才是。”
  笑声中,他的人已飘飘的落了不来,就彷佛一团棉花,又彷佛一片落叶,他颔下的胡子
根根飞舞,又像是满天银雨。
  他的人又瘦又矮,像是已全被包在胡子里。
  俞佩玉骤然失声道:“原来是你。”
  口口口
  俞佩玉的确是见过这老人的。
  第一次,他家破人亡,仅以身免,实在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就在那时,他遇见了这老
老人那天正在上吊。
  俞佩玉救了他的命,也救了自己的命,因为他救了别人之後,自己忽然也获得了求生的
勇气。
  第二次,他正对自己的武功失去了信心,又遇见了这老人,这老人正在画山,画出的却
又不是山。
  他还记得这老人那天说的话:“明明是山,我昼来却可令它不似山,我画来明明不似
山,但却叫你仔细一看後,又似山了。”
  “这只因我虽未昼出山的形态,却已昼出山的神髓。”
  “别人看不懂又有何妨,只要我昼的是山,在我眼中就是山,心中也是山,我看得懂,
而别人看不懂,岂非更是妙极。”
  就是这几句话才使得俞佩玉的武功迈入了另一境界。
  因为“先天无极”的神髓,本就是於有意而无形,能脱出有限的形式之外,进入无边无
极的混沌世界。
  能返璞而转真,“先天无极”的武功便已大成,俞佩玉此刻虽还未能达到此境界,也已
很接近了。
  口口口
  俞佩玉越想越觉得这老人对他非但全无丝毫恶意,而且每次都在他最危险的时候出现,
助他渡过难关。
  若说这老人就是在暗中陷害他的恶魔,他实在难以相信,可是那“墨玉夫人”说的话却
又令他无法不信。
  他抬起头,东郭先生正含笑望着他,悠然道:“你已认得我了么?”
  俞佩玉恭声道:“弟子屡承前辈教诲,始终铭感在心。”
  东郭先生用手指弹了弹“墨玉夫人”的雕像,道:“你自然也见过她。”
  俞佩玉道:“是。”
  东郭先生喃喃道:“她居然没有杀你,倒也是件怪事。”
  俞佩玉道:“她为何要杀我?”
  东郭先生道:“因为你也许就是世上唯一能揭破她秘密的人。”
  俞佩玉道:“什么秘密?”
  东郭先生道:“你可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他不等俞佩玉说话,自己又接着道:“你自然不会知道她的名字,世上本就没有几个人
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的名字本身就是个秘密。”
  俞佩玉道:“为什么?”
  东郭先生道:“因为她的名字叫姬悲情。”
  俞佩玉道:“姬悲情?她难道和姬苦情有什么关系?”
  东郭先生道:“当然有关系……她不但是姬苦情的妹妹,也是姬苦情的妻子。”
  俞佩玉怔在那里,简直说不出话来。
  东郭先生叹了口气,道:“冤孽……这本就是个冤孽……”
  他苦笑着接道:“因为姬家的人,都有种疯狂的想法,总认为只有他们家里的人最优
秀,别家的人都配不上他们。”
  俞佩玉骇然道:“如此说来,他们……他们家里难道都是乱伦的种子?”
  东郭先生叹道:“不错,就因为他们家世代都是兄妹成亲,所以生出的子女不是疯子,
就是白痴,这姬悲情看来虽然美如天仙,其实也并下例外,也是个疯子。”
  俞佩玉瞧了那雕像一眼,掌心不觉已沁出了冷汗。
  东郭先生道:“但她却是个高傲的疯子,见到自己生下的竟是姬葬花那样的孽种,就不
顾一切,绝裾而去,所以到了姬葬花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独子,才不得不和外姓通婚,纵然
如此,姬葬花自始至终还是不肯和他的夫人同床共枕。”
  俞佩玉这才明白姬灵风如何始终不肯承认姬葬花是她的父亲,也明白了姬夫人的痛苦。
  但姬葬花若非姬灵风的父亲,谁是他的父亲呢?
  难道就是那躲藏在地道中的“姓俞的”?
  那“姓俞的”难道就是……俞佩玉越想越害怕,简直不敢想下去。
  只不过有些事他又不得不想:“墨玉夫人”若真是姬苦情的妻子,又怎会将姬苦情杀
死?这件事他自己亲眼目睹,也不能相信。
  只听东郭先生道:“自此之後,姬苦情就变得更疯狂,那时江湖中突然发生了许多件震
惊天下的无头案,有大宗珍宝神秘地被劫,许多名人神秘地被杀,做案的人武功高绝,手脚
乾净,谁也想不到这做案的人就是姬苦情。”
  这段话俞佩玉已在“杀人庄”的地道中,听那神秘的高老头说过一次,可见这东郭先生
说的话也下假。
  东郭先生道:“当时武林中虽然动员了数十高手,但却只有一个人猜出做案的就是姬苦
情,而他的想法偏偏也无人相信。”
  俞佩玉动容道:“前辈难道认得这人?”
  东郭先生笑了笑,道:“我当然认得他,因为他就是我的二弟“万里飞鹰”东郭高。”
  俞佩玉也早就想到那神秘的“高老头”必有一段辉煌的过去,但是,却再也想不到他竟
会和“东郭先生”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东郭先生凝注着他,目中带着笑意,道:“我知道你必定也认得他的,是不是?”
  俞佩玉叹道:“晚辈身受那位前辈的恩惠更重,他对弟子实有再造之恩。”
  东郭先生道:“我那二弟非但轻功高绝,嫉恶如仇,医道之高明,更是天下无双,纵令
华陀复生,刀圭之术也未必能比得上他。”
  俞佩玉摸着自己的脸,不禁自心底生出了敬意。
  东郭先生道:“姬苦情经我二弟逼得走投无路,只有诈死,逃出了杀人庄,远遁穷荒,
去寻找他的妻子“墨玉夫人”姬悲情。”
  俞佩玉道:“那时姬悲情也在关外?”
  东郭先生道:“不错!这两人在关外会合之後,野心仍不死,一直都在准备卷土重来,
君临天下,但他们对我兄弟两人却始终还存着畏惧之心,自己始终不敢出面,只有利用一个
在武林中声誉素佳的人来做他们的傀儡。”
  俞佩玉面上一阵扭曲,嗄声道:“前辈说的自然就是那俞……俞某人了。”
  东郭先生目光露出一丝怜悯同情之色,柔声道:“放鹤老人乃武林中少见的正人君子,
怎肯助他们为恶,他们也明知此点,所以只有下毒手将放鹤老人除去,再找个人来伪冒俞放
鹤,他们一心要借俞放鹤的侠名,行事自然不择手段。”
  听到这里,俞佩玉心里又是悲愤,又是感动。
  悲愤的是因为他又想到家园的惨变、亡父的惨死。
  感动的却是这许多日子来,第一次有人为他抱不平,第一次有人了解他父子的冤屈,第
一次有人肯替他说话。
  东郭先生拍了拍他肩头,柔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现在虽受尽了世人的冷
眼,但将来总有一天,冤情大白,你就可扬眉吐气了。”
  俞佩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将夺眶而出,匐地叩首说道:“前辈莫非早已知
道弟子的身世。”
  东郭先生扶起了他,柔声道:“我自然早就知道了,你可记得,就在你横遭不幸的那一
天,我已见到了你,那时我就知道你必有忍辱负重的勇气。”
  俞佩玉长长呼吸了几次,使自己的心情略为平静了些,黯然道:“弟子只有一件事还不
明白。”
  东郭先生道:“什么事?”
  俞佩玉咬牙道:“假冒先父的那恶贼究竟是谁呢?他为何也有一身“先天无极”门的武
功?而且还能将先父的神情举止都学得维妙维肖,一般无二。”
  东郭先生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放鹤老人虽然
恬淡高远,大仁大义,他的兄弟俞独鹤却是个心如枭獍的畜牲。”
  俞佩玉想到那本“帐簿”上记载的事,身子不禁一阵战栗,手足也立刻变得冰冰冷冷,
颤声道:“难道……难道那恶贼就是我的……我的二叔?”
  东郭先生叹道:“有些话,我也不便在你面前说,但你却要明白,你那二叔虽然说是被
逼离家的,你父亲却从未有丝毫对他不起。”
  俞佩玉黯然垂首,唯有点头而已。
  东郭先生道:“俞独鹤离开了你父亲之後,更是为所欲为,无恶不作,染了满手的血
腥,也结了无数的仇家,只不过他武功既高,行踪又飘忽,别人虽恨不得将他碎万段,却只
恨无法追查出他的下落来。”
  他徐徐接道:“直到有一天,那天正是大年初二,他在洛阳名妓“大乔”家里喝酒狂
欢,不觉酩酊大醉,只因他再也想不到“大乔”竟也是他仇家的眼线。”
  俞佩玉喃喃道:“大年初二……”
  他又记起在那杀人庄的地道中听到的话:“俞某人到杀人庄来时,正是大年初三……”
  东郭先生道:“但俞独鹤实在也是个武林少见的人物,大醉中被十馀高手围剿,还是被
他杀出了重围,逃入了杀人庄。”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他知道杀人庄中一定有人会庇护他,何况他在“杀人庄”中轻
车熟路,别人自也无法追及……”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那次难道并非他第一次逃入杀人庄么?”
  东郭先生道:“他早已和姬夫人有了私情,姬灵风和姬灵燕姐妹就是他的女儿。”
  俞佩玉只觉全身都凉了。
  他立刻就想起那日在杀人庄的地道中,发现的那块玉,那时他觉得奇怪,“先天无极”
门的珍藏怎会在杀人庄出现。
  还有那锦囊和绣像,和上面的两句话:“常伴君侧,永勿相弃。”
  只是那时他绝未想到姬夫人的情人竟是他的二叔。
  他又想起姬灵风和姬灵燕姐妹总像是和他有种神秘的情感,原来这只因为他们身子里都
流着有“俞家”的血!
  东郭先生道:“姬夫人将俞独鹤藏在地道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姬苦情诈死
後也进入了那地道,恰巧遇见了俞独鹤。”
  俞佩玉道:“他……他为何不……”
  东郭先生不等他说完这句话,已明白了他要问的是什么,叹道:“姬苦情本来自然是想
将俞独鹤杀了灭口的,但後来他却想到了这还大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也许认为他和自己臭味
相投,所以只是劫走,并没有要他的命。”
  这一点俞佩玉倒早就想到过了,俞独鹤若非在急猝中被人挟持而去,就绝不会将那锦囊
和玉遗留在杀人庄的地道里。
  东郭先生道:“姬苦情这一着闲棋并没有白走,俞独鹤和放鹤老人兄弟本就有虎贲中郎
之似,只要稍加刀圭易容,便可令人难辨真伪,何况,他们兄弟自幼相处,俞独鹤对放鹤老
人的语言神态,一举一动自然都了如指掌。”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所以这所有的事都绝非巧合,可说每一步骤都是经过严
密计划的,若没有“俞独鹤”,他们也许就不会将放鹤老人选作对象了。”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才问道:“姬苦情也精於刀圭易容之术了。”
  东郭先生道:“不是他,是墨玉夫人,据说她的刀圭易容之术传自西洋波斯一带,虽和
东郭高所习下同,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俞佩玉道:“前辈可知道她还有两位高足?”
  东郭先生道:“你说的可是杨子江和海东青?”
  俞佩玉道:“正是。”
  东郭先生叹道:“这两人本质不坏,只可惜被她利用,据我看来,就连这两人对她的秘
密都未必知道得很详细。”
  俞佩玉喃喃道:“不错,连我都相信了她的话,她自己的徒弟又怎会不信,只不过……
如此说来那“灵鬼”又是奉何人差遣的呢?”
  东郭先生道:“自然也是姬悲情。”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那么,姬悲情为何又要灵鬼去杀她自己的门下杨子江和海东
青?”
  东郭先生道:“这说不定是因为杨子江和海东青渐渐已对她的秘密知道得多了,在这种
入门下,若是知道的事情太多,便难免有杀身之危,也说不定是因为她自觉现在大业将成,
已用不着杨子江和海东青。”
  他叹了口气,嗄声接道:“无论如何,我早已说过他们兄妹都是疯子,他们的行事又岂
可以常情衡度。”
  俞佩玉道:“除了灵鬼外,她是否还有另外四鬼?”
  东郭先生笑了笑,道:“那只不过是她故意耸人听闻而已,要人作鬼,并不是件容易
事。”
  俞佩玉默然半晌,喃喃道:“如此说来,杨子江和海东青也是一直被她蒙在鼓里的,他
要我避入那山腰秘窟中,也许并无恶意,因为他也不知道姬苦情在那秘窟里,他们对我说的
那些话,他们自己也信以为真……”
  想到这里,他掌心不禁又沁出了冷汗。
  因为事实若是如此,非但杨子江和海东青的处境都险极,朱泪儿和铁花娘更已入了虎
口。
  他现在就算想去救他们,也没法子,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墨玉夫人”已将他们带到那
里。
  但这东郭先生说的话是否全是事实呢?
  只听东郭先生道:“这些秘密虽是我多年来用尽各种方法才查探出来的,但有些也只不
过是我的推测而已,可说全无证据,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如今我若说俞放鹤乃是俞独鹤
假冒的,天下又有谁相信?”
  俞佩玉叹了口气,暗道:“连我对你说的话都不能完全相信,又何况别人?”
  东郭先生凝注着他,徐徐道:“找知道你心里也不无怀疑之处,所以……我现在想先带
你去见一个人。”
  俞佩玉道:“谁?”
  东郭先生笑了笑,道:“你见到他时,就会知道的。”
  口口口
  避开大路,从田陌间的小道走过去,有一曲流水。
  小桥上朝露未乾,桥那边竹篱掩映处,有茅屋三楹,鸡犬之声,隔篱传来,屋顶炊烟,
随风袅娜。
  俞佩玉远远就嗅到一股药香。
  茅屋中是谁病了?
  是谁在煎药?
  竹篱半掩,檐下的红泥小火炉上,药已半沸,一只黑猫懒洋洋的伏在火炉旁取暖,四下
寂无人声。
  那煎药的人呢?
  东郭先生为什么要将俞佩玉带到这里来?
  突听“喵”的一声,那黑猫箭一般窜起,窜入东郭先生怀里,东郭先生抚着地绸子般的
黑毛,大笑道:“好小黑,乖小黑,莫要抓爷爷的胡子。”
  俞佩玉对猫狗都没有兴趣,正觉得无聊,突听一人道:“俞公子别来无恙。”
  这声音就在他身後发出来的。
  俞佩玉大惊回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苍老的脸上,密密的刻划着风霜劳苦的痕迹,但一双带笑的眼睛,却清澈得有如明湖之
秋水。
  俞佩玉又惊又喜,失声道:“原来是你老人家在这里。”
  此时此地,他能再见到“高老头”,当真是宛如隔世。
  东郭高手里提着个大水桶,桶里装满了清水,他提着这么大一桶水来到俞佩玉身後,居
然也全无声息。
  他看到俞佩玉面上的刀疤,面色立刻就变了,但瞧了几眼後,目中又露出了笑意,喃喃
道:“看来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太完美了的,总要有些缺陷才好。”
  俞佩玉只觉喉头彷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想说话竟也说不出,东郭高拍了拍他肩头,展
颜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说也罢,屋子里还有个人日夜在惦念着你,你快去看看
他吧!”
  屋子里的人是谁?
  是谁病了?
  莫非是姬灵燕?
  是谢天璧了?
  还是林黛羽?
  俞佩玉只觉手有些发抖,毕竟还是推门进去。
  一个白衣人斜倚在床上,清瞿的面容,蜡黄的脸色,半张半闭的眼睛中,闪闪的发着
光。
  一见到这人,俞佩玉再也忍不住心头狂喜,竟大叫了起来:“凤三哥,你怎会也在这
里。”
  口口口
  看到了凤三和“高老头”,俞佩玉对东郭先生的信心自然又增加了几分,但有几件事他
还是觉得无法解释。
  尤其是他亲眼见到那“墨玉夫人”将姬苦情杀死的——眼见的事,总比耳听的事为真。
  他简要的向凤三叙出了这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事,说到朱泪儿已被姬悲情骗走时,他心里
又是痛苦,又是惭愧。
  凤三反而安慰他,道:“姬悲情绝不会伤害泪儿,因为她将泪儿带走,只不过是为了要
胁你,要你不敢做任何背叛她的事。”
  俞佩玉垂首道:“我早就该想到这点的,我为什么要让她将泪儿带走?”
  凤三微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为泪儿担心,这孩子刁钻精灵,姬悲情也未必就能对忖
得了。”
  俞佩玉也只有暂且放宽心事,却将那帐簿和竹牌拿了出来,道:“这就是我在李渡镇那
小楼下找得的!……”
  凤三皱眉道:“销魂宫主怎会对一本帐簿如此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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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名剑风流》
第三十九章 风波已动
  俞佩玉正色道:“因为这本“阎王帐”记载的都是当今武林人物的丑闻,销魂宫主拥有
它,就等於拥有一面护身符,谁都怕被揭穿秘密,而不得不对她顾忌三分。”
  凤三点了点头,但又将头连摇:“道理不错,但也有相反的一面,我的意思是说这本
“阎王债”是惹祸根苗。”
  俞佩玉眼神一动:“三哥的意思我明白凡是被“阎王债”记录丑闻的人物,必千方百计
将它据为己有,一方面可以隐去自身的秽事,一方面反可胁制别人,你说可对么?”
  凤三点一下头:“不错,所以既然你已经从“阎王债”上晓得很多秘密,就没有再保存
它的必要了,免得惹上很多麻烦。”
  俞佩玉含笑说:“这点我跟三哥的想法相反,如果被人晓得这本阎王债在我身上的话,
毁了它也无法避免困扰。”
  凤三诧道:“那是为了什么?”
  俞佩玉道:“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轻易将它毁去,这场麻烦是免不了的,而且我希望这
项风波早一点掀起。”
  东郭先生将颏下的大胡子一摔,急忙插口道:“小伙子,听你这话的口气,莫非是唯恐
天下不乱,对不?”
  俞佩玉点头道:“对了,我准备明天就将“阎王债”上的丑闻散布出去,我这样做的目
的不仅要报家父之仇,并且也要将整个江湖重新整肃一番,绝不让那些外披羊毛,内藏狼心
的假仁伪善者,再以欺世盗名的手法蒙蔽江湖。”
  这话使室内人俱都瞪大了惊诧的眼神,但也都流露了赞佩的眼光。
  东郭先生摸了摸他的大胡子,又不停的将头连点,最後将脸色一正。
  “小伙子,你的豪气确实下小,但是立意固善,也要行之有方,如果眼前你就算莽撞撞
的将”阎王债“抖露出去,那我老人家就要将你好有一比了——”俞佩玉含笑望着他:“请
问比从何来呢?”
  东郭先生道:“比作“寿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俞佩玉道:“前辈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说我目前的功力还不够,招惹不起江湖巨头的联
手攻击,对不?”
  东郭先生将头连点,道:“算你小子聪明,猜的一点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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