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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风流

_28 古龙(现代)
  俞佩玉、郭翩仙、银花娘齐地一怔,失声道:“告别?”
  那病人道:“不错,她知道自己这样子,再也不会得到东方美玉的欢喜,是以痛哭一夜
后,立下决心,要让东方美玉恢复自由之身,她只说:“我不忍拖累你,更不忍要你勉强陪
着我,你离开我后,不妨找一个年纪相若,性情温柔的女子,好好成家,好好活下去,而
我……我虽然再也见不着你,但只要想你活得快活,只要能将你的孩子抚养成人,我也就心
满意足了。””
  这番话此刻由一个男人嘴里说出,虽已失去了那分凄惋悲凉之情,但大家想到朱嵋当时
说这番话时的心情,仍不禁俱都为之恻然。
  就连郭翩仙心里也不禁暗暗叹息:“想不到这朱媚竟对东方美玉有如此真情,一个男人
一生中能有这么段情感,活着已可算不冤了。”
  俞佩玉已忍不住动容道:“那东方美玉听了这番话后,难道就真的忍心一走了之不
成?”
  那病人缓缓道:“他没有走,他听了这番话后,立刻指天誓日,说他对朱媚的心绝不会
变,无论朱媚变得多老多丑,他都绝不会弃她而去。”
  俞佩玉长长叹出口气,道:“如此说来,这位东方公子并非负心的人。”
  谁知那病人却道:“不错,他的确不是负心的人,只因他根本不是人。”
  说到这里,他平静的面容,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目中射出了火焰般的怒意,额上也沁出
了一粒粒汗珠。
  朱泪儿轻轻替他拭着汗,眼泪已流落满面。
  大家瞧得瞠目结舌,更是谁也不敢插嘴,一时之间,小楼上只能听朱泪儿悲哀的啜泣
声,大家沉重的心跳声。
  过了半晌,那病人终于吐出口气,缓缓道:“朱媚听了东方美玉这番话后,心里更是感
激,她本来自是舍不得离开他,只是情愿为了他牺牲自己,如今东方美玉既然已经这么说
了,她自然就绝口不提“别离”两个字。”
  俞佩玉道:“但那东方美玉难道……难道另……另有居心不成?”
  那病人道:“从此以后,她一面照顾孩子,一面更对东方美玉服侍得无微不至,只差没
有将心挖出来给他吃了,谁知这样又过了两年多后,东方美玉的爹爹竟忽然找着了她,而且
还带来了二十几个武林高手。”
  他说到这里,才接上前面的话,这故事彷佛已近了尾声,但大家却已隐约猜出,这其中
必定还另有隐情。
  只见那病人目光在他们脸上一扫,缓缓道:“朱媚自知为世不容,所住的地方,一定十
分隐秘,这东方大明却是怎么会找到她的?你们可想得到么?”
  郭翩仙陪笑道:“晚辈心里也正在奇怪……”
  那病人道:“不但你奇怪,朱媚当时也奇怪,直到她见了东方美玉的行动后,心里才算
雪亮。
  俞佩玉嗄声道:“那东方美玉又有什么行动?”
  那病人声音已嘶哑,沉声道:“他见了这批人后,非但毫不吃惊,而且……而且还立刻
投奔了过去……”只听“喀嚓”一声,床边一张茶几,已被他一掌拍得粉碎。
  俞佩玉、郭翩仙、银花娘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都已隐约猜到,这件事说不定就是东方
美玉自己去告密的,但大家谁也不忍说出来,只听那病人喘息之声,越来越重,显然已是怒
气上涌。
  朱泪儿忍住哭声道:“三叔你……你气力还未恢复,何必……何必……”
  那病人厉声道:“普天之下,还没有人知道这秘密,我就算说过这番话后立刻就死,也
是要说的,我不能让你母亲死后还蒙骂名。”
  朱泪儿终于忍不住伏倒床上,放声痛哭起来。
  那病人嗄声接道:“原来东方美玉这……这畜牲,竟在朱媚生下孩子的第二年,容貌刚
开始变老时,就暗中以重金托了个行商海外的海客,要他传信到日月岛,不夜城,想来自然
还答应了这人,信送到后,再予以重酬,只是这日月岛极是难找,所以这封信里过好几年
后,才传到东方大明手里……”
  大家方才虽已隐约猜到如此,但究竟还是不敢相信这东方美玉竟是如此狼子狠心,如此
听这病人亲口说出来,大家俱都不禁怒愤填膺,就连郭翩仙和银花娘,都不免觉得这东方美
玉手段确是太辣了。
  那病人一双厉电般的眼睛,忽然瞪着郭翩仙,道:“找知道你必也是个薄情的人,但这
件事若换了是你,你忍心这样做么?你老实说出来。”
  郭翩仙怔了怔,吃吃道:“在下……晚辈……”
  他只觉这病人一双眼睛简直像刀,像是要剖开他的心,他竟连谎都不敢说,叹了口气,
苦笑道:“此事若换了晚辈,晚辈也许会一走了之。”
  那病人道:“不错,无论换了多狈心的人,最多也不过逃之夭夭,一走了之,但东方美
玉这畜牲,却知道朱媚昔日武功之高,手段之辣,生怕他逃走之后,朱媚会来对忖他,他生
怕自己逃不了。”
  俞佩玉恨声道:“但……但朱宫主既已要让他走了,他为何还要如此做?”
  那病人道:“朱媚对他虽是一片真心,但他却怕朱媚是在用话套他,何况那时他早已托
人带了信给他爹爹,为了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他竟要亲眼见到朱嵋死在他面前才安心,对
朱媚说的那番话,竟是要稳住她的。”
  听到这里,郭翩仙也不禁失声长叹道:“这人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
  俞佩玉道:“后来这位朱宫主,难道真……真死在他们手里了么?”
  那病人铁青脸,也不说话,过了半晌,才沉声道:“你们还忘了问我一件事?”
  俞佩玉道:“什么事?”
  那病人道:“你们忘了问我,找又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他不说也就罢了,此刻一说,大家心里倒真不免有些奇怪了,这件事既如此隐秘,他又
怎会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简直有如当场眼见一般。
  那病人却闭起眼睛,缓缓道:“我平生最爱孤独,自从经过一件事后,更觉得世上再无
一个我看得顺眼的人,见了人就恨不得将之一刀杀死。”
  那件事还未说完,他忽然说起自己的性格来,大家虽觉奇怪,但还是屏息而听,不敢插
嘴。
  只听那病人缓缓接道:“但我既不能将世人全都杀光,就只有远离人群,那时正是春
天,福州海岸一带,等着运货到东瀛蓬莱经商的海船很多,我选了艘最坚固、最轻巧的海船
跳上去,将上面的人全都赶了下来,独自扬帆而去,海船上粮食清水自然准备得多,我暂也
不至有饿渴之虑,只觉海阔天空,再无一个俗人前来打扰于我,倒也优游自在,我闷了许久
的心怀,才总算为之一畅。”
  听到这里,大家已隐约觉出他说的这番话,必定和那故事颇有关系,而关系就是在这
“海船”两字上。
  那病人已接着道:“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我正坐在船舷上观赏海上落日的奇
景,忽然瞧见一个人自海上飘了过来,这人满身是血,眼见已是活不成了,但还是紧紧抓住
一块木头死也不松手。”
  郭翩仙暗道:“这人若还能活得成,你只怕就不会救他了,但他反正是要死的,你一个
人在海上总有些无聊,说不定反倒会救他起来。”
  那病人道:“那时我对世人痛恨已极,本无救他之意,但见他受伤如此之重,倒忍不住
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是遭了谁的毒手,那附近若有海盗劫掠,我正好去拿他们开刀,出出
胸中的不平之气。”
标题 <<旧雨楼·古龙《名剑风流》——第十八章 往事如烟>>
古龙《名剑风流》
第十八章 往事如烟
  俞佩玉听了那病人偏激的谬论,瞧着他,心中暗道:“这人虽然满腹怨恨,一心想要杀
人,但还是不肯妄杀善良,只想去杀海盗,可见他心胸虽不免有些偏激,行事倒还不失为侠
义之辈。”一念至此,不觉又对这病人起了几分尊敬之心。
  那病人却忽然瞪着他道:“你如今可猜出我救起的这人是谁么?”
  俞佩玉一怔,心念闪动,失声道:“这人莫非就是那为东方美玉送信的?”
  那病人冰冷的目光中,初次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猜得不错。”
  这笑意一瞬即逝,他冷冷接道:“你可知道他是遭了谁的毒手?”
  俞佩玉还未说话,郭翩仙已脱口道:“东方大明?”
  那病人道:“不错,原来他将信送到日月岛,不夜城后,正等着东方大明的重酬致谢,
谁知东方大明竟将他满船上大大小小三十七口人,杀得一个不留,他身受不治之伤,还能挣
扎着活下来,为的就是要说出这件事。”
  俞佩玉忍不住截口道:“这只怕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正是要他亲口说出这秘
密,才让他能活着见到前辈的。”
  郭翩仙却叹道:“我若是他,我根本不会送这封信了,如此秘密的事,东方美玉父子自
然不愿让别人知道,又怎会留下他的活口。”
  那病人道:“敢到海外来经商的海客们,那个不是老狐狸,他自然也已想到这点,本想
拿了东方美玉的第一笔酬金后,就将信往阴沟里一抛,却叫东方美玉到那里找他去?但他千
不该万不该,不该多生了一分好奇之心,要想瞧瞧别人不惜重酬要他传的这封信里究竟写了
些什么。”
  银花娘叹了口气,道:“若换了我,我也忍不住要瞧瞧的。”
  这病人冷冷道:“所以这种人死了也不算冤枉。”
  银花娘垂下了头,不敢说话。
  俞佩玉忍不住问道:“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那病人道:“东方美玉这畜牲竟在信上说,他被朱媚所胁,要东方大明去救他,还要东
方大明接到信后,给送信的一笔“终生受用不尽的财富”,那人就是被这句话所动,才不惜
苦心寻找,将信送到不夜城的。”
  他叹了口气,道:“但世上又怎有“终生受用不尽”的财富,无论多少财富,总有散尽
之时,除非这人立刻死了,他才是“终生”受用不尽了。”
  郭翩仙忍不住道:“不错,东方美玉这句话,正是要他爹爹将送信的人立刻杀了,只可
惜这小子财迷心窍,竟未瞧出这句话的含义。”
  那病人道:“不仅如此,东方美玉自然也算准此人途中必定会偷看这封书信,是以便在
信上写下这句双关的话来引诱于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人虽本就该死,但东方美玉手
段之辣,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俞佩玉道:“前辈莫非就因为觉得此人手段太辣,想将他杀了为世人除害,所以就从海
外赶回来了么?”
  那病人缓缓道:“只为此点,我还未必会赶回来,但那人临死之前,又对我说了番话,
才令我怒气再也忍耐不住。”
  俞佩玉道:“他还说了什么?”
  那病人道:“东方美玉既然会将如此重要的书信托附于他,可见他必定和东方美玉多少
有些交往,是么?”
  俞佩玉道:“但东方美玉既已隐居……”
  那病人冷冷道:“你可知道“大隐隐于寺,小隐隐于山”这句话?”
  郭翩仙立刻拊掌道:“不错,若要隐居,并非一定要躲在深山大泽,别人才找不到的,
你若躲在这种地方,有时反而更容易被人发现,但一个像朱宫主这样的人,若是躲在个平凡
的小镇上,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别人就再也不会想到了。”
  俞佩玉灵机一动,失声道:“昔年朱宫主莫非就是隐居在这小镇上的?”
  那病人叹了口气,道:“此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而且民风淳,绝不会故意发掘别人
的隐私,纵有江湖人物经过,也绝不会是什么高手,正是绝妙的隐居之处,朱媚选中此地,
也正是她绝顶聪明之处,若非东方美玉变了心,她就算在这里住八十年,别人也万万想不到
这小镇上一个平凡人家的主妇,就是昔年颠倒众生,而且明明已死了很久的销魂宫主。”
  俞佩玉叹道:“这的确是谁也想不到的。”
  那病人道:“那海客姓李叫梦唐,本也是这小镇上的土着,只是少年时就出外闯天下去
了,这一年他无巧不巧,竟回家来探亲,他的家又恰巧就离朱媚隐居之地不远,东方美玉也
就是因为知道他不久又将有海上之行,所以才存心结纳于他。”
  郭翩仙道:“那位朱宫主既然冰雪聪明,难道连一点都没有留意到么?”
  那病人道:“朱媚那时全心全意,都贯注在她初生的爱女身上,何况这种邻居间的交
往,本也是件很普通的事。”
  俞佩玉道:“不错,她既已在这里落了户,若不和邻居交往,反而容易令人疑心,更何
况她认为李梦唐这种寻常人家,也万万不会知道她的秘密。”
  那病人道:“但附近的人家,都知道她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不但克勤克俭,而且将丈
夫服侍得无微不至。”
  郭翩仙道:“那李梦唐回家之后,想必也听到了这些话。”
  那病人道:“不错,所以他见了那封信后,还不免大吃一惊,实在不相信这人人赞美的
贤妻良母,会是个魔女,更认为东方美玉不应该这样对付自己的妻子,但那时他利欲薰心,
眼睛里只有白花花的银子,等他快死的时候,良心才发现,才会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全都
告诉了我。”
  说到这里,他又反手一掌,去拍茶几,他终年卧病在床,意识中总览得茶几就在旁边,
却未想到方才已被他一掌拍碎了。
  这一掌自然拍了个空,眼见就要打在床边,这张床眼看也要被他击塌,朱泪儿忽然伸出
手来,轻轻托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三叔,求求你莫再发脾气好么?”这举动若是瞧在普
通人眼里,也不会觉得怎样,但俞佩玉、郭翩仙他们都可算得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他们一眼瞧过,心下不禁俱都为之骇然。
  要知这病人出手是何等迅快,一掌拍碎茶几,力道又是何等强猛,但朱泪儿却轻描淡写
地就将之托住了。
  郭翩仙暗骇忖道:“原来这小丫头不但会使媚术,而且还有这样的身手,她小小年纪,
武功看来竟已不在我之下。”
  这病人看来已奄奄一息,却能将小姑娘调教出这么样一身武功来,郭翩仙眼瞧着他,掌
心不觉又沁出冷汗。
  只见这病人一只鹰爪般的手掌,被朱泪儿一双小手轻轻抚摸了半晌,怒气渐渐平息,长
叹道:“那时我听了李梦唐的话,心里的怒火真是再也抑止不住,我实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
无情无义的负心人,当下就令李梦唐说出日月岛,不夜城的方位,他知道我必可为他复仇,
说完了话,就瞑目而逝了。”
  俞佩玉道:“于是前辈立刻就赶到不夜城去?”
  那病人道:“不错,只可惜那时东方大明已离岛而去,我一怒之下,将那地方捣了个稀
烂,转念又想到:“东方大明此去,必定会先去邀些帮手,难免费时费日,我不如先赶到李
渡镇去,说不定还可救那朱媚一命。”于是我立刻扬帆而返,谁知……谁知却还是来迟了一
步。”
  郭翩仙和银花娘听到这里,总算已将此事的经过详情弄清了前面一半,但心里又不禁暗
暗奇怪。
  “此人既已对世人极为厌恨,恨不得将世人杀个乾净才对心思,却又为何要急着赶回来
救朱媚?”
  只有俞佩玉饱经忧患,又是个多情人,心里隐隐约约,已猜出了这病人的心事,暗中忖
道:“听他口气说来,是为了某一件事才会变得如此偏激的,他莫非就因为自己遇着了负心
的女子,是以才会对世间的负心人如此痛恨?他赶回来虽是为了要救朱嵋,又怎知不是为了
要杀东方美玉?”
  只见这病人又闭起了眼睛,不住喘息。
  要知说话看来虽不费力气,但他思及往事,心情激动,自然最是伤神,俞佩玉本想问他
这件事下半段的经过:“朱媚是怎么死的?东方美玉后来的结果如何!东方大明等人既然被
你除去,你又怎会受的伤?”这几句话只是在俞佩玉嘴边打滚,但瞧见这病人的模样,终于
还是忍了下去,却听朱泪儿道:“稀饭早已煮好,你们肚子想必也饿了,我去端上来给你们
吃过。”
  郭翩仙赶紧从楼梯口站起来,陪笑道:“怎敢劳动姑娘?”
  朱泪儿揉着泪眼,盈盈自他身旁走下楼去。
  银花娘再也忍不住,颤声道:“姑娘,求求你救我一命,若是再迟,只怕就……”
  朱泪儿却是头也不回,冷冷道:“得我秘笈,入我之门,吉凶祸福,唯我所命,违我之
言,必以身殉……”
  这几句话正是那销魂宫石壁上的留言,原来俞佩玉和金燕子得到那销魂秘笈后,立刻就
发生了许多事。
  他们随手就将秘笈抛到一旁,后来事情发生得更多,谁也没有留意及此,却将之留给了
银花娘。
  银花娘喜从天降,秘笈得手之后,只要有空,就练之不息,她性情本就与此相近,学来
自然事半功借。
  是以她学了虽然没有多久,但已略窥门径,是以方才那病人一眼便瞧出她身上学得有销
魂宫主的媚术。
  怎奈她心怀鬼胎,竟不敢承认,有师不认无异叛师,此刻听到“违我之言,必以身殉”
这几句话,心里一惊,身子发软,又跌在地上。
  突见朱泪儿身形一闪,又掠了上来,银花娘满头汗如雨下,谁知朱泪儿只是瞪着郭翩
仙,道:“楼下那位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郭翩仙怔了怔,陪笑道:“是在下的朋友。”
  朱泪儿冷笑道:“只怕还不仅是朋友吧。”
  郭翩仙只有苦笑点头道:“姑娘好眼力。”
  朱泪儿道:“既是如此,你为何将她一个人抛在楼下不管。”
  郭翩仙暗道:“就是你们将她害成如此模样的,你如今倒来关心她了。”
  心里虽这么想,嘴里可不敢这样说,陪笑道:“在下只怕将她带上来有些不便,让她一
人在楼下也好。”
  朱泪儿“哼”了一声,冷冷道:“原来你也是个负心人。”
  听到这“负心人”三个字,郭翩仙立刻就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多说,连忙冲下楼去,
将锺静抱了上来。
  过了片刻,朱泪儿也捧上来一大锅热腾腾的稀饭,只是这时人人心事沉重,还有谁吃得
下。
  俞佩玉正端着碗稀饭在发怔,心里还是翻来覆去的在想那几个问题,突听那病人沉声
道:“有人来了。”
  此刻四下一片静寂,连风声都停顿了,那有什么人迹,俞佩玉几乎以为这病人久病神
晕,耳朵也有了毛病。
  但过了半晌,突听楼下传上来“笃、笃、笃”三声敲门声,声音竟似有些怪异,似乎是
以利喙在啄门。
  接着,一人朗声道:“楼上可有人么,晚辈田际云,特来上书。”
  语声清朗,如金玉交鸣。
  朱泪儿皱眉道:“上书?上什么书?田际云,这又是什么人?”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走了下去。
  那病人却沉声道:“此人轻功内功俱都不弱,手上更似练过“大鹰爪力”一类的功夫,
你若拦不住他,就让他上来吧。”
  朱泪儿道:“我晓得。”
  她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大是不服。
  俞佩玉却知道这病人已自敲门声中,听出了这田际云的手上功夫,由说话声中听出了他
的内力。
  他一路行来,楼上竟无人觉察,轻功自也不弱。
  俞佩玉微一沉吟,道:“晚辈不下去瞧瞧。”
  只见朱泪儿已开了门,门外阳光照耀下,笔挺地站着个剑眉星目,长身玉立的紫衣少
年。
  朱泪儿道:“你就是送信来的么?信在那里?”
  田际云上下瞧了她两眼,微笑道:“这信不能交给小姑娘的,你先让我进来好么?”
  他面上虽带着微笑,但神情间却是骄气逼人。
  朱泪儿淡淡一笑,道:“送信的人怎么能登堂入室,你的信若不愿交给我,就带回去
吧。”
  田际云笑道:“小姑娘好锋利的口舌,却不知可接得了在下这封信么?”
  他果然自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来,平举双手,将信送到朱泪儿面前,礼貌看来竟是十分恭
敬。但俞佩玉却已看出他双臂微曲,劲力在抱,气定神闲,智珠在握,虽未出手,便已露出
了逼人的锋芒。朱泪儿若是真的伸手接信,只怕就要吃亏了。
  俞佩玉正想赶过去,谁知朱泪儿却冷冷道:“你将信搁在地上就行了。”
  田际云目光闪动,微笑道:“小姑娘难道连信都不敢接么?”
  朱泪儿冷笑道:“瞧你看来也斯斯文文的,竟连“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都不知道。”
  田际云大笑道:“好厉害的小姑娘,难怪有那许多人会栽在你手里。”
  笑声中双手又向前一送,一封信堪堪已到朱泪儿眼前,虽是薄薄一封书信,但在他手
中,实无异钢刀铁片。
  朱泪儿不由得身形一闪,嘴里还是冷冷道:“叫你搁在地上,你怎地不听话。”
  话犹未了,风声带动,田际云已自她身旁不足半尺的空隙里一掠而过,竟未碰着她一片
衣袂。
  朱泪儿再想拦,已拦不住了。
  田际云笑道:“男女授受不亲,在下还是将信送到楼上去吧。”
  只听一人沉声道:“不必,就在这里交给我也是一样。”
  田际云笑声骤停,只见一个斯斯文文的绝世美少年,含笑站在楼梯口,挡住了他的去
路。
  他素来眼高于顶,自己以为是子都之貌,无人能及,见了这少年,竟不觉倒抽了口凉
气,笑道:“阁下难道就是此间的主人?”
  俞佩玉道:“主人正在午睡,阁下……”
  田际云笑道:“阁下既非主人,怎能接这封信?”
  他双手又向前一送,谁知俞佩玉不避不闪,竟也双手齐出,去托他的手腕,出手亦是快
如闪电。
  田际云剑眉微轩,轻叱道:“你定要接?你接得住么?”
  手指一弹,竟将信又弹回了袖子里,一双手却向俞佩玉手上压了下去,两人四掌相接,
彼此俱是一惊。
  要知那俞佩玉天生神力,无人能及,但那少年的一双手,竟能将他的手压下去两寸,几
乎很难托得住。
  田际云更想不到这斯斯文文的少年竟有如此神力,他从上面往下压,本已占了很大的便
宜,谁知这少年一双手竟似铁铸的,他无论再用多大的力气,都再难将这双手压下去半寸。
  两人一较上力,片刻额间都已沁出了汗珠,田际云已有些后悔,实不该和这少年比力气
的。
  朱泪儿却已悄悄走到他身后,道:“你们两人在这里斗牛,信还是交给我吧。”
  她一只小手已从后面伸过来,去摸田际云袖里的书信,田际云此刻若是闪避,只要一抬
手,前胸空门大露,难免就要倒下,何况朱泪儿左手去取书信,右手已贴着他背脊,含力待
发。
  俞佩玉暗暗皱眉,只觉朱泪儿实不该乘人于危,但此刻也是骑虎难下,只怕撒手之后,
对方内力乘虚而入。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长笑,田际云身形竟一跃而起。
  俞佩玉站在楼梯口,头顶距离上面楼板已不足一尺,谁知田际云身子掠起,竟如游鱼般
贴着楼板滑了上去。
  这一手轻功当真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
  俞佩玉、朱泪儿都不禁吃了一惊,已听得田际云在楼上沉声道:“晚辈田际云上书而
来,求前辈赐见。”
  其实他现在明明已见着了,那病人纵不“赐见”,也无法司施,淡淡瞧了他一眼,道:
“是谁叫你来的?”
  田际云道:“书信在此,前辈一看便知。”
  他双手平伸,缓缓将书信递了过去,一双眼睛,却是瞬也不瞬地凝住着那病人,眉宇间
似有杀机闪动。
  朱泪儿刚赶上来,失声道:“三叔,小心他的手……”
  话犹未了,那病人手轻轻一招,也不知怎地,田际云双手紧握着的一封信,就已到了别
人手上。
  田际云面色微变,倒退三步,躬身道:“晚辈任务达成,就此告退了。”
  他嘴里说着话,又退了几步,退到楼梯口,退下楼去……突然出手如风,一把扣住了朱
泪儿的脉门。
  这出手实在太快,朱泪儿骤出不意,全身立刻软了,失声惊呼道:“三叔……”
  田际云沉声道:“各位若是还顾及这位姑娘的安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在下只不过带
她去看一个人,少时必定将她平安送回。”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在一步步往楼下走,众人眼睁睁地瞧着,谁也不能动,谁也不敢妄
动!那病人却丝毫不着急,只是缓缓道“你要带她去看什么人?”田际云道:“家师……”
  那病人冷冷一笑,道:“他若想见她,叫他自己来好了。”
  语声中身形忽然自床上横飞而起。
  他躺在床上,看来已奄奄一息,连动都动不得了,但此刻飞起之后,身形当真如神龙翱
翔,凤舞九天。
  田际云变色喝道:“前辈难道不要她……”
  “她的命了么”这句话还未说完,那病人已向他扑了下来,十指箕张,直抓他的咽喉。
  田际云只觉强风笼罩,压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那里还顾得了伤人,竟也逃都逃不开
了,只有奋起双掌,向上迎去。
  谁知那病人身形凌空,出手竟还能变化,身躯如飞凤般一转,手掌已扣住了田际云的脉
门。
  这刹那之间,大家俱是目定口呆,神魂飞越,大家虽都知道这病人来历不凡,却也未想
到他武功竟如此惊人,世上无论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杀手,和他此番的出手一比,简直有
如儿戏。
  郭翩仙暗惊忖道:“这小子当真是自讨无趣,此番他的手既已被人抓住,这一身武功只
怕就要被人借去了。”
  心念一闪间,只听那病人轻叱道:“竖子无礼,略予薄惩,去吧。”
  叱声中,田际云身子竟被他凌空提了起来,像抛球般的从窗口直抛了出去,良久才听得
“砰”的一声。
  那病人却又已躺回床上,不住喘息。
  又过了好半晌,窗外竟又传来田际云的语声,道:“前辈好高明的武功,晚辈日后还得
再来领教领教。”
  说到最后一个字,语声已远在数十丈外,这少年不但有一身打不散的硬骨头,竟还有个
打不怕的胆量。
  俞佩玉不觉暗暗生出相惜之心,叹道:“好一条汉子,却不知是何人门下?”
  那病人喘息着道:“就凭俞放鹤那些人,还教不出这样的徒弟。”
  俞佩玉道:“不错,他绝不会是当今天下十三派任何一派的门下,是以晚辈才觉得奇
怪,不知道他是从那里来的?”
  那病人闭起眼睛,摇头不语。
  朱泪儿忍不住道:“三叔为何要放了他?”
  那病人冷冷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他纵无礼,我又怎能和他一般见识。”
  朱泪儿道:“但我看他绝不是单为送信而来,他此来一定是想来刺探这里的虚实,他见
到三叔的病还没有好,此番回去,只怕就要叫人来了。”
  那病人怒道:“叫人来又怎样?你我纵然死了,也不能做丢人的事,知道么?”
  朱泪儿垂下头去,道:“是。”
  她再也不敢说话,俞佩玉心里对这病人的为人,更是暗暗佩服,郭翩仙呆了半晌,忍不
住陪笑道:“前辈纵然要放他走,为何不将他那身功夫借来用用?”
  那病人冷冷望他一眼,目中满是轻蔑不屑之意,也不回答他的话,朱泪儿却在一旁冷笑
道:“三叔纵然要借别人的武功,不是那人心甘情愿,便是他咎由自取,否则像阁下功力也
不弱,三叔为何不借去用用呢?”
  郭翩仙心头一寒,不敢多说了,但他素来自高自傲,此番讨了个没趣,心头终是不忿,
过了半晌,忍不住道:“姑娘只怕是在说笑了,普天之下,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将自己苦苦
练成的武功,借去给别人用的?”
  朱泪儿眼角瞟了银花娘一眼,冷冷道:“只怕有人也未可知。”
  银花娘也不知道她为何忽然瞟自己一眼,只觉心里发毛,正想设词探问,俞佩玉已先问
道:“却不知这封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他脱口问出这句话来,心里又有些后悔,只道那
病人绝不会说的,他岂非也在自讨无趣。
  谁知那病人却将书信交给了朱泪儿,道:“你念给他们听听。”
  朱泪儿展开信纸,先瞧了一遍,才缓缓念道:“……老前辈足下:愚等久慕风仪,不想
前辈竟隐身于此,前辈侠名无俦,想必不致包庇……之女,今夜子时,愚等当来拜谒,盼前
辈勿却是幸,俞放鹤等十二人拜上。”
  这封信想是仓促写成,词句并未修饰,但却写得极是简单扼要,绝没有浪费多馀的笔
墨。
  只不过朱泪儿念信时,却故意念漏了三个字。
  俞佩玉暗道:“那第一个字想必就是这病人的姓名,她不愿我们知道,所以故意不念,
后面那两个字,想必是说她乃“妖孽”之女,她自然更不会念出来了。”
  突听那病人冷笑道:“俞放鹤等十二人……哼,就凭他们,也敢约定候候来见我?”
  朱泪儿低声道:“就凭他们自己,当然是不敢写这封信的,但现在他们必定有了个极硬
的靠山,所以胆子才大了。”
  俞佩玉和郭翩仙对望了一眼,不禁都暗暗佩服这小姑娘心思之敏捷,他们也算出俞放鹤
等人必有助手到了。
  俞佩玉暗道:“算来这人必定不会就是通信的田际云,必定比田际云武功更高,莫非是
田际云的师父么?”
  想到这里,他竟不觉暗暗为这病人担心起来。
  只见那病人闭着眼沉思半晌,缓缓道:“他们既然以礼上书,我们也不可没有回覆……
泪儿,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郭翩仙冷笑暗忖道:“你嘴里说得虽漂亮,其实还不是想乘此去探探对方的虚实,看看
他们的靠山究竟是谁?”
  谁知朱泪儿却摇了摇头,道:“我不去。”
  那病人皱眉道:“你不去?”
  朱泪儿眼波在郭翩仙和银花娘脸上轻轻一扫,垂首道:“我在这里陪着三叔,我不
去。”
  俞佩玉已知道她这是不放心银花娘和郭翩仙两人,要在这里监视着他们,由此可见,这
病人此刻所剩下的气力,竟已不足对付银花娘和郭翩仙了,何况田际云那般高手的长辈师
父。
  想到这里,俞佩玉竟脱口道:“朱姑娘既要在这里侍奉前辈,不如就由在下替前辈去走
一趟吧。”
  那病人霍然张开眼来,道:“你去?”
  俞佩玉笑道:“前辈看在下可去得么?”
  那病人刀一般的目光,瞪了他半晌,忽然道:“你过来。”
  锺静本来一直呆呆地坐着,此时目中不禁露出惊恐之色,瞧着俞佩玉,几乎忍不住要大
喊出来:“你千万莫要过去,他又要借你的功夫了。”
  但俞佩玉却泰然走了过去,道:“前辈还有何吩咐?”
  那病人招了招手,俞佩玉竟俯下头来,锺静眼睁睁地瞧着,只见那病人在俞佩玉耳边低
低说了半刻话。
  他语声极轻,谁也听不出他说的什么,只能见到俞佩玉面上竟渐渐露出欣喜之色,忽然
躬身道:“多谢前辈。”
  那病人道:“你明白了么?”
  俞佩玉也闭起眼睛,沉思了半晌,双手忽然在空中划了几划,像是划了无数个大小不同
的圈子。
  别人瞧了还不觉怎样,郭翩仙瞧了心里却大吃一惊,他已发觉每个圈子里竟都藏着一着
极厉害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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