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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

_3 王充(东汉)
夫一楊葉射而中之,中之一再,行敗穿不可復射矣。如就葉懸於樹而射之,雖不欲射葉,楊葉繁茂,自中之矣。是必使上取楊葉,一一更置地而射之也?射之數十行,足以見巧;觀其射之者亦皆知射工,亦必不至於百,明矣。言事者好增巧美,數十中之,則言其百中矣。百與千,數之大者也。實欲言十則言百,百則言千矣。是與《書》言“協和萬邦”,《詩》曰“子孫千億”,同一意也。
儒書言:衛有忠臣弘演,為衛哀公使,未還,狄人攻哀公而殺之,盡食其肉,獨舍其肝。弘演使還,致命於肝,痛哀公之死,身肉盡,肝無所附,引刀自刳其腹,盡出其腹實,乃內哀公之肝而死。言此者,欲稱其忠矣。言其自刳內哀公之肝而死,可也。言盡出其腹實乃內哀公之肝,增之也。
人以刃相刺,中五藏輒死。何則?五藏氣之主也,猶頭脈之湊也。頭一斷,手不能取他人之頭著之於頸,奈何獨能先出其腹實,乃內哀公之肝?腹實出輒死,則手不能復把矣。如先內哀公之肝,乃出其腹實,則文當言內哀公之肝出其腹實。今先言盡出其腹實,內哀公之肝,又言盡,增其實也。
儒書言:楚熊渠子出,見寢石,以為伏虎,將弓射之,矢沒其衛。或曰:養由基見寢石,以為兕也,射之,矢飲羽。或言李廣。便是熊渠、養由基、李廣主名不審,無實也。或以為虎,或以為兕,兕、虎俱猛,一實也。或言沒衛,或言飲羽,羽則衛,言不同耳,要取以寢石似虎、兕,畏懼加精,射之入深也。夫言以寢石為虎,射之矢入,可也;言其沒衛,增之也。
夫見似虎者意以為是,張弓射之,盛精加意,則其見真虎與是無異。射似虎之石,矢入沒衛,若射真虎之身,矢洞度乎?石之質難射,肉易射也。
以射難沒衛言之,則其射易者,洞不疑矣。善射者能射遠中微,不失毫厘,安能使弓弩更多力乎?養由基從軍,射晉侯,中其目。夫以匹夫射萬乘之主,其加精倍力,必與射寢石等。當中晉侯之目也,可復洞達於項乎?如洞達於項,晉侯宜死。
車張十石之弩,恐不能入〔石〕一寸,(失)〔矢〕摧為三,況以一人之力,引微弱之弓,雖加精誠,安能沒衛?人之精乃氣也,氣乃力也。有水火之難,惶惑恐懼,舉徙器物,精誠至矣,素舉一石者倍舉二石。然則見伏石射之,精誠倍故,不過入一寸,如何謂之沒衛乎?如有好用劍者,見寢石,懼而斫之,可復謂能斷石乎?以勇夫空拳而暴虎者,卒然見寢石,以手椎之,能令石有跡乎?
巧人之精與拙人等,古人之誠與今人同。使當今射工射禽獸於野,其欲得之,不余精力乎?及其中獸,不過數寸。跌誤中石,不能內鋒,箭摧折矣。夫如是,儒書之言楚熊渠子、養由基、李廣射寢石,矢沒衛飲羽者,皆增之也。
儒書稱魯般、墨子之巧,刻木為鳶,飛之三日而不集。夫言其以木為鳶飛之,可也;言其三日不集,增之也。
夫刻木為鳶以象鳶形,安能飛而不集乎?既能飛翔,安能至於三日?如審有机關,一飛遂翔,不可復下,則當言遂飛,不當言三日。猶世傳言曰:“魯般巧,亡其母也。”言巧工為母作木車馬、木人御者,机關備具,載母其上,一驅不還,遂失其母。如木鳶机關備具,與木車馬等,則遂飛不集。机關為須臾間,不能遠過三日,則木車等亦宜三日止於道路,無為徑去以失其母。二者必失實者矣。
書說:孔子不能容於世,周流游說七十余國,未嘗得安。夫言周流不遇,可也;言干七十國,增之也。
案《論語》之篇、諸子之書,孔子自衛反魯,在陳絕糧,削跡於衛,忘味於齊,伐樹於宋,并費與頓牟,至不能十國。傳言七十國,非其實也。或時干十數國也,七十之說,文書傳之,因言干七十國矣。
《論語》曰:“孔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賈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也;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也;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也。’子曰:‘豈其然乎!豈其然乎!’”夫公叔文子實時言、時笑、義取,人傳說稱之;言其不言、不笑、不取也,俗言竟增之也。
書言:秦繆公伐鄭,過晉不假途,晉襄公率羌戎要擊於崤塞之下,匹馬只輪無反者,時秦遣三大夫孟明視、西乞朮、白乙丙皆得復還。夫三大夫復還,車馬必有歸者;文言匹馬只輪無反者,增其實也。
書稱齊之孟嘗,魏之信陵,趙之平原,楚之春申君,待士下客,招會四方,各三千人。欲言下士之至,趨之者眾也。夫言士多,可也;言其三千,增之也。四君雖好士,士至雖眾,不過各千余人。書則言三千矣。夫言眾必言千數,言少則言無一。世俗之情,言事之失也。
傳記言:高子羔之喪親,泣血三年,未嘗見齒。君子以為難,難為故也。夫不以為非實而以為難,君子之言誤矣。高子泣血,殆必有之。何則?荊和獻寶於楚,楚刖其足,痛寶不進,己情不達,泣涕,涕盡因續以血。今高子痛親哀極,涕竭血隨而出,實也。而云三年未嘗見齒,是增之也。
言未嘗見齒,欲言其不言、不笑也。孝子喪親不笑,可也,安得不言?言安得不見齒?孔子曰:“言不文。”或時不言,傳則言其不見齒;或時傳則言其不見齒三年矣。高宗諒陰,三年不言。
尊為天子,不言,而其文言不言,猶疑於增,況高子位賤,而曰未嘗見齒,是必增益之也。
儒書言:禽息荐百里奚,繆公未聽,禽息出,當門仆頭碎首而死。繆公痛之,乃用百里奚。此言賢者荐善,不愛其死,仆頭碎首而死,以達其友也。世士相激,文書傳稱之,莫謂不然。
夫仆頭以荐善,古今有之。禽息仆頭,蓋其實也;言碎首而死,是增之也。
夫人之扣頭,痛者血流,雖忿恨惶恐,無碎首者。非首不可碎,人力不能自碎也。執刃刎頸,樹鋒刺胸,鋒刃之助,故手足得成勢也。言禽息舉椎自擊首碎,不足怪也;仆頭碎首,力不能自將也。有扣頭而死者,未有使頭破首碎者也。此時或扣頭荐百里奚,世空言其死;若或扣頭而死,世空言其首碎也。
儒書言:荊軻為燕太子刺秦王,操匕首之劍,刺之不得,秦王拔劍擊之。軻以匕首秦王不中,中銅柱,入尺。欲言匕首之利,荊軻勢盛,投銳利之刃,陷堅強之柱,稱荊軻之勇,故增益其事也。夫言入銅柱,實也;言其入尺,增之也。
夫銅雖不若匕首堅剛,入之不過數寸,殆不能入尺。以入尺言之,設中秦王,匕首洞過乎?車張十石之弩,射垣木之表,尚不能入尺。以荊軻之手力,投輕小之匕首,身被龍淵之劍刃,入堅剛之銅柱,是荊軻之力勁於十石之弩,銅柱之堅不若木表之剛也。世稱荊軻之勇,不言其多力。多力之人,莫若孟賁。使孟賁銅柱,能(淵)〔洞〕出一尺乎?此亦或時匕首利若干將、莫邪,所刺無前,所擊無下,故有入尺之效。夫稱干將、莫邪,亦過其實。刺擊無前下,亦入銅柱尺之類也。
儒書言:董仲舒讀《春秋》,專精一思,志不在他,三年不窺園菜。
夫言不窺園菜,實也;言三年,增之也。
仲舒雖精,亦時解休,解休之間,猶宜游於門庭之側;則能至門庭,何嫌不窺園菜?聞用精者察物不見,存道以亡身;不聞不至門庭,坐思三年,不及窺園也。《尚書毋佚》曰“君子所其毋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佚”者也。人之筋骨非木非石,不能不解。故張而不弛,文王不為;弛而不張,文王不行;一弛一張,文王以為常。聖人材優,尚有弛張之時。仲舒材力劣於聖,安能用精三年不休?
儒書言:夏之方盛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而為之備,故入山澤不逢惡物,用辟神奸,故能葉於上下,以承天休。
夫金之性,物也,用遠方貢之為美,鑄以為鼎,用象百物之奇,安能入山澤不逢惡物,辟除神奸乎?周時天下太平,越裳獻白雉,倭人貢鬯草。食白雉,服鬯草,不能除凶;金鼎之器,安能辟奸?且九鼎之來,德盛之瑞也。
服瑞應之物,不能致福。男子服玉,女子服珠。珠玉於人,無能辟除。寶奇之物,使為蘭服,作牙身,或言有益者,九鼎之語也。夫九鼎無能辟除,傳言能辟神奸,是則書增其文也。
世俗傳言:周鼎不爨自沸;不投物,物自出。此則世俗增其言也,儒書增其文也,是使九鼎以無怪空為神也。
且夫謂周之鼎神者,何用審之?周鼎之金,遠方所貢,禹得鑄以為鼎也。其為鼎也,有百物之象。如為遠方貢之為神乎,遠方之物安能神?如以為禹鑄之為神乎,禹聖不能神,聖人身不能神,鑄器安能神?如以金之物為神乎,則夫金者石之類也,石不能神,金安能神?以有百物之象為神乎,夫百物之象猶雷樽也,雷樽刻畫云雷之形,云雷在天,神於百物,云雷之象不能神,百物之象安能神也?
傳言:秦滅周,周之九鼎入於秦。
案本事,周赧王之時,秦昭王使將軍攻王赧,王赧惶懼奔秦,頓首受罪,盡獻其邑三十六、口三萬。秦受其獻還王赧。王赧卒,秦王取九鼎寶器矣。若此者,九鼎在秦也。始皇二十八年,此游至琅邪,還過彭城,齊戒禱祠,欲出周鼎,使千人沒泗水之中,求弗能得。案時,昭王之後三世得始皇帝,秦無危亂之禍,鼎宜不亡,亡時殆在周。傳言王赧奔秦,秦取九鼎,或時誤也。傳又言宋太丘社亡,鼎沒水中彭城下,其後二十九年秦并天下。若此者,鼎未入秦也。其亡,從周去矣,未為神也。
春秋之時,五石隕於宋。五石者星也,星之去天,猶鼎之亡於地也。星去天不為神,鼎亡於地何能神?春秋之時,三山亡,猶太丘社之去宋,五星之去天。三山亡,五石隕,太丘社去,皆自有為。然鼎亡,亡亦有應也。未可以亡之故,乃謂之神。如鼎與秦三山同乎,亡不能神。如有知欲辟危亂之禍乎,則更桀、紂之時矣。衰亂無道,莫過桀、紂,桀、紂之時,鼎不亡去。周之衰亂,未若桀、紂。留無道之桀、紂,去衰末之周,非止去之,宜神有知之驗也。或時周亡之時,將軍人眾見鼎盜取,奸人鑄爍以為他器,始皇求不得也,後因言有神名,則空生沒於泗水之語矣。
孝文皇帝之時,趙人新垣平上言:“周鼎亡在泗水中。今河溢通於泗水,臣望東北,汾陰直有金氣,意周鼎出乎!兆見弗迎則不至。”於是文帝使使治廟汾陰,南臨河,欲祠出周鼎。人有上書告新垣平所言神器事皆詐也,於是下平事於吏。吏治,誅新垣平。夫言鼎在泗水中,猶新垣平詐言鼎有神氣見也。
藝增篇
世谷所患,患言事增其實;著文垂辭,辭出溢其真,稱美過其善,進惡沒其罪。何則?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譽人不增其美,則聞者不快其意;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於心。聞一增以為十,見百益以為千。使夫純朴之事,十剖百判;審然之語,千反萬畔。墨子哭於練絲,楊子哭於歧道,蓋傷失本,悲離其實也。蜚流之言,百傳之語,出小人之口,馳閭巷之間,其猶是也。諸子之文,筆墨之疏,(人)〔大〕賢所著,妙思所集,宜如其實,猶或增之;儻經藝之言如其實乎,言審莫過聖人,經藝萬世不易,猶或出溢增過其實。增過其實皆有事為,不妄亂誤以少為多也。然而必論之者,方言經藝之增與傳語異也。經增非一,略舉較著,令恍惑之人,觀覽采擇,得以開心通意,曉解覺悟。
《尚書》“協和萬國”,是美堯德致太平之化,化諸夏并及夷狄也。言協和方外,可也;言萬國,增之也。
夫唐之與周,俱治五千里內。周時諸侯千七百九十三國,荒服、戎服、要服及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若穿胸、儋耳、焦僥、跋踵之輩,并合其數,不能三千。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盡於三千之中矣。而《尚書》云萬國,褒增過實以美堯也。欲言堯之德大,所化者眾,諸夏夷狄,莫不雍和,故曰萬國。猶《詩》言“子孫千億”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天地祚之,子孫眾多,至於千億。言子孫眾多,可也;言千億,增之也。夫子孫雖眾,不能千億,詩人頌美,增益其實。案后稷始受邰封,訖於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內屬,血脈所連,不能千億。夫千與萬,數之大名也。萬言眾多,故《尚書》言萬國,《詩》言千億。
《詩》云:“鶴鳴九皋,聲聞於天。”言鶴鳴九折之澤,聲猶聞於天,以喻君子修德窮僻,名猶達朝廷也。〔言〕其聞高遠,可矣;言其聞於天,增之也。
彼言聲聞於天,見鶴鳴於云中,從地聽之,度其聲鳴於地,當復聞於天也。夫鶴鳴云中,人聞聲仰而視之,目見其形。耳目同力,耳聞其聲,則目見其形矣。然則耳目所聞見,不過十里,使參天之鳴,人不能聞也。何則?天之去人以萬數遠,則目不能見,耳不能聞。今鶴鳴從下聞之,鶴鳴近也。以從下聞其聲,則謂其鳴於地,當復聞於天,失其實矣。其鶴鳴於云中,人從下聞之,如鳴於九皋。人無在天上者,何以知其聞於天上也?無以知,意從准況之也。詩人或時不知,至誠以為然;或時知而欲以喻事,故增而甚之。
《詩》曰:“維周黎民,靡有孑遺”是謂周宣王之時,遭大旱之災也。
詩人傷早之甚,民被其害,言無有孑遺一人不愁痛者。夫早甚,則有之矣;言無孑遺一人,增之也。
夫周之民,猶今之民也。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災,貧羸無蓄積,扣心思雨。若其富人,谷食饒足者,廩不空,口腹不飢,何愁之有?天之旱也,山林之間不枯,猶地之水,丘陵之上不湛也。山林之間,富貴之人,必有遣脫者矣,而言靡有孑遺,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
《易》曰:“丰其屋,其家,窺其戶,闃其無人也。”非其無人也,無賢人也。《尚書》曰:“毋曠庶官。”曠,空;庶,眾也。毋空眾官,置非其人,與空無異,故言空也。
夫不肖者皆懷五常,才劣不逮,不成純賢,非狂妄頑,身中無一知也。德有大小,材有高下,居官治職,皆欲勉效在官。《尚書》之官,《易》之戶中,猶能有益,如何謂之空而無人?《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宁。”此言文王得賢者多而不肖者少也。今《易》宜言闃其少人,《尚書》宜言無少眾官。以少言之,可也;言空而無人,亦尤甚焉。
五谷之於人也,食之皆飽。稻粱之味,甘而多腴。豆麥雖糲,亦能愈飢。食豆麥者,皆謂糲而不甘,莫謂腹空無所食。竹木之杖,皆能扶病。竹杖之力,弱劣不及木。或操竹杖,皆謂不勁,莫謂手空無把持。夫不肖之臣,豆麥、竹杖之類也。《易》(持其)具臣在戶,言無人者,惡之甚也。
《尚書》眾官,亦容小材,而云無空者,刺之甚也。
《論語》曰:“大哉,堯之為君也!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傳曰:“有年五十擊壤於路者,觀者曰:大哉,堯德乎!擊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此言蕩蕩無能名之效也。言蕩蕩,可也;乃欲言民無能名,增之也。四海之大,萬民之眾,無能名堯之德者,殆不實也。
夫擊壤者曰:“堯何等力!”欲言民無能名也。觀者曰:“大哉,堯之德乎!”此何等民者,猶能知之。實有知之者,云無,竟增之。
儒書又言:“堯、舜之民,可比屋而封。”言其家有君子之行,可皆官也。夫言可封,可也;言比屋,增之也
人年五十為人父,為人父而不知君,何以示子?太平之世,家為君子,人有禮義,父不失禮,子不廢行。夫有行者有知,知君莫如臣,臣賢能知君,能知其君,故能治其民。今不能知堯,何可封官?年五十擊壤於路,與豎子未成人者為伍,何等賢者?子路使子羔為宰,孔子以為不可:未學,無所知也。擊壤者無知,官之如何?稱堯之蕩蕩,不能述其可比屋而封;言賢者可比屋而封,不能議讓其愚。而無知之夫擊壤者,難以言比屋,比屋難以言蕩蕩。二者皆增之所由起,美堯之德也。
《尚書》曰:“祖伊諫紂曰:今我民罔不欲喪。”罔,無也;我天下民無不欲王亡者。夫言欲王之亡,可也;言無不,增之也。
紂雖惡,民臣蒙恩者非一,而祖伊增語,欲以懼紂也。故曰:語不益,心不惕;心不惕,行不易。增其語欲以懼之,冀其警悟也。
蘇秦說齊王曰:“臨淄之中,車轂擊,人肩磨,舉袖成幕,連衽成帷,揮汗成雨。”齊雖熾盛,不能如此。蘇秦增語,激齊王也。祖伊之諫紂,猶蘇秦之說齊王也。賢聖增文,外有所為,內未必然。何以明之?夫《武成》之篇,言武王伐紂,血流浮杵。助戰者多,故至血流如此。皆欲紂之亡也,土崩瓦解,安肯戰乎?然祖伊之言民無不欲,如蘇秦增語。
《武成》言血流浮杵,亦太過焉。死者血流,安能浮杵?案武王伐紂於牧之野。河北地高,壤靡不干燥。兵頓血流,輒燥入土,安得杵浮?且周、殷士卒,皆齎盛糧,無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之?言血流杵,欲言誅紂,惟兵頓士傷,故至浮杵。
《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中恆星不見,星如雨。”《公羊傳》曰:“如雨者何?非雨也。非雨則曷為謂之如雨?不修《春秋》曰:(如)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修之,星如雨。”
不修《春秋》者,未修《春秋》時魯史記,曰“雨星不及地尺如復”。君子者,謂孔子也。孔子修之,“星如雨”。如雨者,如雨狀也。山氣為云,上不及天,下而為(云)〔雨〕。雨星,星隕不及地,上復在天,故曰如雨。孔子正言也。夫星或時至地,或時不能,尺丈之數,難審也。史記言尺,亦以太甚矣。夫地有樓台山陵,安得言尺?孔子言如雨,得其實矣。孔子作《春秋》,故正言如雨。如孔子不作,不及地尺之文,遂傳至今。
光武皇帝之時,郎中汝南賁光上書,言孝文皇帝時居明光宮,天下斷獄三人。頌美文帝,陳其效實。光武皇帝曰:“孝文時不居明光宮,斷獄不三人。”積善修德,美名流之,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夫賁光上書於漢,漢為今世,增益功美,猶過其實,況上古帝王久遠,賢人從後褒述,失實離本,獨已多矣。不遭光武論,千世之後,孝文之事載在經藝之上,人不知其增,居明光宮斷獄三人,而遂為實事也。
論衡卷第九
問孔篇
世儒學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賢聖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不知難問。夫賢聖下筆造文,用意詳審,尚未可謂盡得實,況倉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時人不知難;或是,而意沉難見,時人不知問。案賢聖之言,上下多相違;其文,前後多相伐者。世之學者,不能知也。
論者皆云:“孔門之徒,七十子之才,勝今之儒。”此言妄也。彼見孔子為師,聖人傳道,必授異才,故謂之殊。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今謂之英杰,古以為聖神,故謂七十子歷世希有。使當今有孔子之師,則斯世學者,皆顏、閔之徒也;使無孔子,則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何以驗之?以學於孔子,不能極問也。聖人之言,不能盡解。說道陳義,不能輒形。不能輒形,宜問以發之;不能盡解,宜難以極之。皋陶陳道帝舜之前,淺略未極。禹問難之,淺言復深,略指復分。蓋起問難,此說激而深切、觸而著明也。
孔子笑子游之弦歌,子游引前言以距孔子。自今案《論語》之文,孔子之言多若笑弦歌之辭,弟子寡若子游之難,故孔子之言,遂結不解。以七十子不能難,世之儒生,不能實道是非也。
凡學問之法,不為無才,難於距師,核道實義,証定是非也。問難之道,非必對聖人及生時也。世之解說說人者,非必須聖人教告,乃敢言也。苟有不曉解之問,(迢)〔追〕難孔子,何傷於義?誠有傳聖業之知,伐孔子之說,何逆於理?謂問孔子之言,難其不解之文,世間弘才大知,(生)能答問解難之人,必將賢吾世間難問之言(是非)。
孟懿子問孝。子曰:“毋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毋違’。”
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問曰:孔子之言毋違,毋違者,禮也。孝子亦當先意承志,不當違親之欲。孔子言毋違,不言違禮。懿子聽孔子之言,獨不為嫌於無違志乎。樊遲問何謂,孔子乃言“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使樊遲不問,毋違之說遂不可知也。懿子之才,不過樊遲,故《論語》篇中不見言行。樊遲不曉,懿子必能曉哉?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武伯善憂父母,故曰“唯其疾之憂”。武伯憂親,懿子違禮。攻其短,答武伯云“父母,唯其疾之憂”,對懿子亦宜言難水火之變乃違禮。周公告小才敕,大材略。子游之大材也,孔子告之敕;懿子小才也,告之反略。違周公之志,攻懿子之短,失道理之宜。弟子不難,何哉?如以懿子權尊,不敢極言,則其對武伯亦宜但言毋憂而已。(但)〔俱〕孟氏子也,權尊鈞同,(形)〔敕〕武伯而略懿子,未曉其故也。使孔子對懿子極言毋違禮,何害之有?專魯莫過季氏,譏八佾之舞庭,刺太山之旅祭,不懼季氏增邑不隱諱之害,獨畏答懿子極言之罪,何哉?且問孝者非一,皆有御者,對懿子言不但心服、臆肯,故告樊遲。
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此言人當由道義得,不當苟取也;當守節安貧,不當妄去也。
夫言不以其道,得富貴不居,可也;不以其道,得貧賤如何?
富貴顧可去,去貧賤何之?去貧賤,得富貴也。不得富貴,不去貧賤。如謂得富貴不以其道,則不去貧賤邪?則所得富貴,不得貧賤也。貧賤何故當言得之?顧當言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去之,則不去也。當言去,不當言得。得者,施於得之也。今去之,安得言得乎?獨富貴當言得耳。何者?得富貴,乃去貧賤也。是則以道去貧賤如何?修身行道,仕得爵祿、富貴。得爵祿、富貴,則去貧賤矣。不以其道去貧賤如何?毒苦貧賤,起為奸盜,積聚貨財,擅相官秩,是為不以其道。七十子既不問,世之學者亦不知難。使此言意不解而文不分,是謂孔子不能吐辭也;使此言意結文又不解,是孔子相示未形悉也。弟子不問,世俗不難,何哉?
孔子曰:“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問曰:孔子妻公冶長者,何据見哉?据年三十可妻邪,見其行賢可妻也?如据其年三十,不宜稱在縲紲;如見其行賢,亦不宜稱在縲紲。何則?諸入孔子門者,皆有善行,故稱備徒役。徒役之中無妻,則妻之耳,不須稱也。如徒役之中多無妻,公冶長尤賢,故獨妻之,則其稱之宜列其行,不宜言其在縲紲也。何則?世間強受非辜者多,未必盡賢人也。恆人見枉,眾多非一,必以非辜為孔子所妻,則是孔子不妻賢,妻冤也。
案孔子之稱公冶長,有非辜之言,無行能之文。實不賢,孔子妻之,非也;實賢,孔子稱之不具,亦非也。誠似妻南容云,國有道不廢,國無道免於刑戮,具稱之矣。
子謂子貢曰:“汝與回也,孰愈?”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汝俱不如也。”
是賢顏淵試以問子貢也。
問曰:孔子所以教者,禮讓也。子路,為國以禮,其言不讓,孔子非之。使子貢實愈顏淵,孔子問之,猶曰不如,使實不及,亦曰不如,非失對欺師,禮讓之言宜謙卑也。今孔子出言,欲何趣哉?使孔子知顏淵愈子貢,則不須問子貢。使孔子實不知,以問子貢,子貢謙讓亦不能知。使孔子徒欲表善顏淵,稱顏淵賢,門人莫及,於名多矣,何須問於子貢?子曰:“賢哉,回也!”又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又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
三章皆直稱,不以他人激。至是一章,獨以子貢激之,何哉?
或曰:欲抑子貢也。當此之時,子貢之名凌顏淵之上,孔子恐子貢志驕意溢,故抑之也。夫名在顏淵之上,當時所為,非子貢求勝之也。實子貢之知何如哉?使顏淵才在己上,己自服之,不須抑也。使子貢不能自知,孔子雖言,將謂孔子徒欲抑已。由此言之,問與不問,無能抑揚。
宰我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於予予何誅。”是惡宰予之晝寢。
問曰:晝寢之惡也,小惡也;朽木糞土,敗毀不可復成之物,大惡也。責小過以大惡,安能服人?使宰我性不善,如朽木糞土,不宜得入孔子之門,序在四科之列。使性善,孔子惡之,惡之太甚,過也;人之不仁,疾之已甚,亂也。孔子疾宰予,可謂甚矣。使下愚之人涉耐罪(之),獄吏令以大辟之罪,必冤而怨邪?將服而自咎也?使宰我愚,則與涉耐罪之人同志;使宰我賢,知孔子責人,几微自改矣。明文以識之,流言以過之,以其言示端而已自改。自改不在言之輕重,在宰予能更與否。
《春秋》之義,采毫毛之善,貶纖介之惡,褒毫毛以巨大,以巨大貶纖介。觀《春秋》之義,肯是之乎?不是,則宰我不受;不受,則孔子之言棄矣。聖人之言與文相副,言出於口,文立於策,俱發於心,其實一也。孔子作《春秋》,不貶小以大。其非宰予也,以大惡細,文語相違,服人如何?
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予改是。”
蓋起宰予晝寢,更知人之朮也。
問曰:人之晝寢,安足以毀行?毀行之人,晝夜不臥,安足以成善?以晝寢而觀人善惡,能得其實乎?案宰予在孔子之門,序於四科,列在賜上。如性情怠,不可雕琢,何以致此?使宰我以晝寢自致此,才復過人遠矣。如未成就,自謂已足,不能自知,知不明耳,非行惡也。曉敕而已,無為改朮也。如自知未足,倦極晝寢,是精神索也。精神索至於死亡,豈徒寢哉?
且論人之法,取其行則棄其言,取其言則棄其行。今宰予雖無力行,有言語。用言,令行缺,有一概矣。今孔子起宰予晝寢,聽其言,觀其行,言行相應,則謂之賢。是孔子備取人也。毋求備於一人之義,何所施?
子張問:“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子文曾舉楚子玉代己位而伐宋,以百乘敗而喪其眾,不知如此,安得為仁?
問曰:子文舉子玉,不知人也。智與仁,不相干也。有不知之性,何妨為仁之行?五常之道,仁、義、禮、智、信也。五者各別,不相須而成。故有智人、有仁人者,有禮人、有義人者。人有信者未必智,智者未必仁,仁者未必禮,禮者未必義。子文智蔽於子玉,其仁何毀?謂仁,焉得不可?且忠者,厚也。厚人,仁矣。孔子曰:“觀過,斯知仁矣。”子文有仁之實矣。孔子謂忠非仁,是謂父母非二親,配匹非夫婦也。
哀公問:“弟子孰謂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夫顏淵所以死者,審何用哉?令自以短命,猶伯牛之有疾也。人生受命,皆全當潔。今有惡疾,故曰無命。人生皆當受天長命,今得短命,亦宜曰無命。如(天)〔命〕有短長,則亦有善惡矣。言顏淵短命,則宜言伯牛惡命;言伯牛無命,則宜言顏淵無命。
一死一病,皆痛云命。所稟不異,文語不同。未曉其故也。
哀公問孔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今也則亡。不遷怒,不貳過。”何也?曰:并攻哀公之性,遷怒、貳過故也。因其問則并以對之,兼以攻上之短,不犯其罰。
問曰:康子亦問好學,孔子亦對之以顏淵。康子亦有短,何不并對以攻康子?康子,非聖人也,操行猶有所失。成事,康子患盜,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由此言之,康子以欲為短也。不攻,何哉?
孔子見南子,子路不悅。
子曰:“予所鄙者,天厭之!天厭之!”南子,衛靈公夫人也,聘孔子,子路不說,謂孔子淫亂也。孔子解之曰:我所為鄙陋者,天厭殺我。至誠自誓,不負子路也。
問曰:孔子自解,安能解乎?使世人有鄙陋之行,天曾厭殺之,可引以誓;子路聞之,可信以解;今未曾有為天所厭者也,曰天厭之,子路肯信之乎?行事,雷擊殺人,水火燒溺人,牆屋壓填人。如曰雷擊殺我,水火燒溺我,牆屋壓填我,子路頗信之;今引未曾有之禍,以自誓於子路,子路安肯曉解而信之?行事,適有臥厭不悟者,謂此為天所厭邪?案諸臥厭不悟者,未皆為鄙陋也。子路入道雖淺,猶知事之實。事非實,孔子以誓,子路必不解矣。
孔子稱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若此者,人之死生自有長短,不在操行善惡也。成事,顏淵蚤死,孔子謂之短命。由此知短命夭死之人,必有邪行也。子路入道雖淺,聞孔子之言,知死生之實。
孔子誓以“予所鄙者,天厭之”!獨不為子路言:夫子惟命未當死,天安得厭殺之乎?若此,誓子路以天厭之,終不見信。不見信,則孔子自解,終不解也。《尚書》曰:“毋若丹朱敖,惟慢游是好。”謂帝舜敕禹毋(子)〔私〕不肖子也。重天命,恐禹私其子,故引丹朱以敕戒之。禹曰:“予娶若時,辛壬癸甲,開呱呱而泣,予弗子。”
陳已行事以往推來,以見卜隱,效己不敢私不肖子也。不曰天厭之者,知俗人誓好引天也。孔子為子路(行)所疑,不引行事效己不鄙,而云天厭之,是與俗人解嫌引天祝詛,何以異乎?
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夫子自傷不王也。己王,致太平;太平則鳳鳥至,河出圖矣。今不得王,故瑞應不至,悲心自傷,故曰“吾已矣夫”。
問曰:鳳鳥、河圖,審何据始起?始起之時,鳥、圖未至;如据太平,太平之帝,未必常致鳳鳥與河圖也。五帝、三王,皆致太平。案其瑞應,不皆鳳皇為必然之瑞;於太平,鳳皇為未必然之應。孔子,聖人也,思未必然以自傷,終不應矣。
或曰:孔子不自傷不得王也,傷時無明王,故己不用也。鳳鳥、河圖,明王之瑞也。瑞應不至,時無明王;明王不存,己遂不用矣。
夫致瑞應,何以致之?任賢使能,治定功成;治定功成,則瑞應至矣。瑞應至後,亦不須孔子。孔子所望,何其末也!不思其本而望其末也。
不相其主而名其物,治有未定,物有不至,以至而效明王,必失之矣。孝文皇帝可謂明矣,案其本紀,不見鳳鳥與河圖。使孔子在孝文之世,猶曰“吾已矣夫”。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孔子疾道不行於中國,志恨失意,故欲之九夷也。或人難之曰:“夷狄之鄙陋無禮義,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言以君子之道居而教之,何為陋乎!
問之曰:孔子欲之九夷者,何起乎?起道不行於中國,故欲之九夷。夫中國且不行,安能行於夷狄?“夷狄之有君,不若諸夏之亡”。言夷狄之難,諸夏之易也。不能行於易,能行於難乎?且孔子云以君子居之者,何謂陋邪,謂修君子之道自容乎,謂以君子之道教之也?如修君子之道苟自容,中國亦可,何必之夷狄?如以君子之道教之,夷狄安可教乎?禹入裸國,裸入衣出,衣服之制不通於夷狄也。禹不能教國衣服,孔子何能使九夷為君子?或孔子實不欲往,患道不行,動發此言。或人難之,孔子知其陋,然而猶曰“何陋之有”者,欲遂已然,距或人之諫也。
實不欲往,志動發言,是偽言也。君子於言無所苟矣。如知其陋,苟欲自遂,此子路對孔子以子羔也。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社稷焉,有民人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
子曰:“是故惡夫佞者。”子路知其不可,苟對自遂,孔子惡之,比夫佞者。孔子亦知其不可,苟應或人。孔子、子路,皆以佞也。
孔子曰:“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何謂不受命乎?說曰:受當富之命,自以朮知數億中時也。
夫人富貴在天命乎,在人知也?如在天命,知朮求之不能得;如在人,孔子何為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夫謂富不受命而自知朮得之,貴亦可不受命而自以努力求之。世無不受貴命而自得貴,亦知無不受富命而自得富得者。成事,孔子不得富貴矣,周流應聘,行說諸侯,智窮策困,還定《詩》、《書》,望絕無(異)〔翼〕,稱“已矣夫”自知無貴命,周流無補益也。孔子知己不受貴命,周流求之不能得,而謂賜不受富命,而以朮知得富,言行相違,未曉其故。
或曰:欲攻子貢之短也。子貢不好道德而徒好貨殖,故攻其短,欲令窮服而更其行節。夫攻子貢之短,可言賜不好道德而貨殖焉,何必立不受命,與前言富貴在天相違反也?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此言人將起,天與之輔;人將廢,天奪其佑。孔子有四友,欲因而起,顏淵早夭,故曰“天喪予”。
問曰:顏淵之死,孔子不王,天奪之邪,不幸短命自為死也?如短命不幸,不得不死,孔子雖王,猶不得生。輔之於人,猶杖之扶疾也。人有病,須杖而行;如斬杖本得短,可謂天使病人不得行乎?如能起行,杖短能使之長乎?夫顏淵之短命,猶杖之短度也。且孔子言“天喪予”者,以淵賢也。案賢者在世,未必為輔也。夫賢者未必為輔,猶聖人未必受命也。為帝有不聖,為輔有不賢。何則?祿命、骨法,與才異也。由此言之,顏淵生未必為輔,其死未必有喪。孔子云“天喪予”,何据見哉?且天不使孔子王者,本意如何?本稟性命之時,不使之王邪,將使之王,復中悔之也?如本不使之王,顏淵死,何喪?如本使之王,復中悔之,此王無骨法,便宜自在天也。且本何善所見而使之王?後何惡所聞,中悔不命?天神論議誤不諦也。
孔子之衛,遇舊館人之喪,入而哭之,出使子貢脫驂而賻之。子貢曰:“於門人之喪,未有所脫驂。脫驂於舊館,毋乃已重乎?”孔子曰:“予鄉者入而哭之,遇於一哀而出涕,予惡夫涕之無從也,小子行之。”
孔子脫驂以賻舊館者,惡情不副禮也。副情而行禮,情起而恩動,禮情相應,君子行之。顏淵死,子哭之慟。門人曰:“子慟矣。”“吾非斯人之慟而誰為?”
夫慟,哀之至也。哭顏淵慟者,殊之眾徒,哀痛之甚也。死有棺無槨,顏路請車以為之槨,孔子不予,為大夫不可以徒行也。吊舊館脫驂以賻,惡涕無從;哭顏淵慟,請車不與,使慟無副。豈涕與慟殊,馬與車異邪?於彼則禮情相副,於此則恩義不稱,未曉孔子為禮之意。
孔子曰:“鯉也死,有棺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鯉之恩深於顏淵,鯉死無槨,大夫之儀,不可徒行也。鯉,子也;顏淵,他姓也。子死且不禮,況其禮他姓之人乎?
曰:是蓋孔子實恩之效也。副情於舊館,不稱恩於子,豈以前為士,後為大夫哉?如前為士,士乘二馬;如為大夫,大夫乘三馬。
大夫不可去車徒行,何不截賣兩馬以為槨,乘其一乎?為士時乘二馬,截一以賻舊館,今亦何不截其二以副恩,乘一以解不徒行乎?不脫馬以賻舊館,未必亂制。葬子有棺無槨,廢禮傷法。孔子重賻舊人之恩,輕廢葬子之禮。此禮得於他人,制失〔於〕親子也。然則孔子不粥車以為鯉槨,何以解於貪官好仕恐無車?而自云“君子殺身以成仁”,何難退位以成禮?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
曰:“去兵。”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信最重也。
問:使治國無食,民餓,棄禮義;禮義棄,信安所立?傳曰:“倉稟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讓生於有余,爭生於不足。”今言去食,信安得成?春秋之時,戰國飢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口飢不食,不暇顧恩義也。夫父子之恩,信矣。飢餓棄信,以子為食。孔子教子貢去食存信,如何?夫去信存食,雖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雖欲為信,信不立矣。
子適衛,冉子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語冉子先富而後教之,教子貢去食而存信。食與富何別?信與教何異?二子殊教,所尚不同,孔子為國,意何定哉?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曰:“夫子何為乎?”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孔子曰:“使乎!使乎!”非之也。說《論語》者,曰:“非之者,非其代人謙也。”
夫孔子之問使者曰“夫子何為”,問所治為,非問操行也。如孔子之問也,使者宜對曰“夫子為某事,治某政”,今反言“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何以知其對(不)失指,孔子非之也?且實孔子何以非使者,非其代人謙之乎?其非乎對失指也?所非猶有一實,不明其過,而徒云“使乎使乎”,後世疑惑,不知使者所以為過。韓子曰:“書約則弟子辨。”孔子之言“使乎”,何其約也?
或曰:“《春秋》之義也,為賢者諱。蘧伯玉賢,故諱其使者。”夫欲知其子視其友,欲知其君視其所使。伯玉不賢,故所使過也。《春秋》之義,為賢者諱,亦貶纖介之惡。今不非而諱,貶纖介安所施哉?使孔子為伯玉諱,宜默而已。揚言曰“使乎使乎”,時人皆知孔子之非也。出言如此,何益於諱?
佛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以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
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也?”
子路引孔子往時所言以非孔子也。往前孔子出此言,欲令弟子法而行之,子路引之以諫,孔子曉之,不曰“前言戲”,若非而不可行,而曰“有是言”者,審有當行之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孔子言此言者,能解子路難乎?“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解之,宜〔曰〕:佛未為不善,尚猶可入。
而曰“堅磨而不磷,白涅而不淄”。如孔子之言,有堅白之行者可以入之,君子之行軟而易污邪,何以獨不入也?孔子不飲盜泉之水,曾子不入勝母之閭,避惡去污,不以義恥辱名也。盜泉、勝母有空名,而孔、曾恥之;佛有惡實,而子欲往。不飲盜泉是,則欲對佛非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云”,枉道食篡畔之祿,所謂“浮云”者非也?或權時欲行道也?即權時行道,子路難之,當云“行道”,不〔當〕言食。有權時以行道,無權時以求食。“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自比以匏瓜者,言人當仕而食祿。我非匏瓜系而不食,非子路也。孔子之言,不解子路之難。子路難孔子,豈孔子不當仕也哉?當擇善國而入之也。孔子自比匏瓜,孔子欲安食也。且孔之言,何其鄙也!
何彼仕為食哉?君子不宜言也。匏瓜系而不食,亦系而不仕等也。距子路可云“吾豈匏瓜也哉,系而不仕也”。今吾系而不食,孔子之仕,不為行道,徒求食也。人之仕也,主貪祿也。禮義之言,為行道也。猶人之娶也,主為欲也;禮義之言,為供親也。仕而直言食,娶可直言欲乎?孔子之言,解情而無依違之意,不假義理之名,是則俗人,非君子也。儒者說孔子周流,應聘不濟,閔道不行,失孔子情矣。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曰:“未如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用我,吾其為東周乎。”
為東周,欲行道也。
公山、佛俱畔者,行道於公山,求食於佛,孔子之言無定趨也。言無定趨,則行無常務矣。周流不用,豈獨有以乎?陽貨欲見之不見,呼之仕不仕,何其清也。公山、佛召之欲往,何其濁也!公山不擾與陽虎俱畔,執季桓子,二人同惡,呼召禮等。獨對公山,不見陽虎,豈公山尚可,陽虎不可乎?子路難公山之(名)〔召〕,孔子宜解以尚及佛未甚惡之狀也。
論衡卷第十
非韓篇
韓子之朮,明法尚功。賢,無益於國不加賞;不肖,無害於治不施罰。責功重賞,任刑用誅。故其論儒也,謂之“不耕而食”,比之於一蠹,論有益與無益也。比之於鹿馬,馬之似鹿者千金,天下有千金之馬,無千金之鹿。鹿無益,馬有用也。儒者猶鹿,有用之吏猶馬也。
夫韓子知以鹿馬喻,不知以冠履譬。使韓子不冠,徒履而朝,吾將聽其言也。加冠於首而立於朝,受無益之服,增無益之(仕)〔行〕,言與服相違,行與朮相反,吾是以非其言而不用其法也。煩勞人體,無益於人身,莫過跪拜。使韓子逢人不拜,見君父不謁,未必有賊於身體也。然須拜謁以尊親者,禮義至重,不可失也。故禮義在身,身未必肥;而禮義去身,身未必瘠而化衰。以謂有益,禮義不如飲食。使韓子賜食君父之前,不拜而用,肯為之乎?夫拜謁,禮義之效,非益身之實也。然而韓子終不失者,不廢禮義以苟益也。夫儒生,禮義也;耕戰,飲食也。貴耕戰而賤儒生,是棄禮義求飲食也。
使禮義廢,綱紀敗,上下亂而陰陽繆,水旱失時,五谷不登,萬民飢死,農不得耕,士不得戰也。子貢去告朔之餼羊,孔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子貢惡費羊,孔子重廢禮也。故以舊防為無益而去之,必有水災;以舊禮為無補而去之,必有亂患。
儒者之在世,禮義之舊防也,有之無益,無之有損。庠序之設,自古有之。重本尊始,故立官置吏。官不可廢,道不可棄。儒生,道官之吏也,以為無益而廢之,是棄道也。夫道無成效於人,成效者須道而成。然足蹈路而行,所蹈之路,須不蹈者。身須手足而動,待不動者。故事或無益而益者須之,無效而效者待之。儒生,耕戰所須待也,棄而不存,如何也?
韓子非儒,謂之無益有損,蓋謂俗儒無行操,舉措不重禮,以儒名而俗行,以實學而偽說,貪官尊榮,故不足貴。夫志潔行顯,不徇爵祿,去卿相之位若脫者,居位治職,功雖不立,此禮義為業者也。國之所以存者,禮義也。民無禮義,傾國危主。今儒者之操,重禮愛義,率無禮義士,激無義之人。人民為善,愛其主上,此亦有益也。聞伯夷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風者,薄夫敦,鄙夫寬。此上化也,非人所見。
段干木闔門不出,魏文敬之,表式其閭,秦軍聞之,卒不攻魏。使魏無干木,秦兵入境,境土危亡。秦,強國也,兵無不勝,兵加於魏,魏國必破,三軍兵頓,流血千里。今魏文式闔門之士,卻強秦之兵,全魏國之境,濟三軍之眾,功莫大焉,賞莫先焉。齊有高節之士,曰狂譎、華士,二人昆弟也,義不降志,不仕非其主。太公封於齊,以此二子解沮齊眾,開不為上用之路,同時誅之。韓子善之,以為二子無益而有損也。
夫狂譎、華士,段干木之類也,太公誅之,無所卻到;魏文侯式之,卻強秦而全魏。功孰大者?使韓子善干木闔門高節,魏文式之,是也;狂譎、華士之操,干木之節也,善太公誅之,非也。使韓子非干木之行,下魏文之式,則干木以此行而有益,魏文用式之道為有功;是韓子不賞功、尊有益也。
論者或曰:“魏文式段干木之閭,秦兵為之不至,非法度之功;一功特然,不可常行,雖全國有益,非所貴也。”夫法度之功者,謂何等也?養三軍之士,明賞罰之命,嚴刑峻法,富國強兵,此法度也。案秦之強,肯為此乎?六國之亡,皆滅於秦兵。六國之兵非不銳,士眾之力非不勁也,然而不勝,至於破亡者,強弱不敵,眾寡不同,雖明法度,其何益哉?使童子變孟賁之意,孟賁怒之,童子操刃與孟賁戰,童子必不勝,力不如也。孟賁怒,而童子修禮盡敬,孟賁不忍犯也。秦之與魏,孟賁之與童子也。魏有法度,秦必不畏,猶童子操刃,孟賁不避也。其尊士式賢者之閭,非徒童子修禮盡敬也。夫力少則修德,兵強則奮威。秦以兵強,威無不勝,卻軍還眾,不犯魏境者,賢干木之操,高魏文之禮也。夫敬賢,弱國之法度,力少之強助也。謂之非法度之功,如何?高皇帝議欲廢太子,呂后患之,即召張子房而取策,子房教以敬迎四皓而厚禮之,高祖見之,心消意沮,太子遂安。使韓子為呂后議,進不過強諫,退不過勁力。以此自安,取誅之道也,豈徒易哉?夫太子敬厚四皓以消高帝之議,猶魏文式段干木之閭,卻強秦之兵也。
治國之道,所養有二:一曰養德,二曰養力。養德者,養名高之人,以示能敬賢;養力者,養氣力之士,以明能用兵。此所謂文武張設,德力(且)〔具〕足者也,事或可以德懷,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內以力自備。慕德者不戰而服,犯德者畏兵而卻。徐偃王修行仁義,陸地朝者三十二國,強楚聞之,舉兵而滅之。此有德守,無力備者也。夫德不可獨任以治國,力不可直任以御敵也。韓子之朮不養德,偃王之操不任力。二者偏駁,各有不足。偃王有無力之禍,知韓子必有無德之患。凡人稟性也,清濁貪廉,各有操行,猶草木異質,不可復變易也。狂譎、華士不仕於齊,猶段干木不仕於魏矣。性行清廉,不貪富貴,非時疾世,義不苟仕,雖不誅此人,此人行不可隨也。太公誅之,韓子是之,是謂人無性行,草木無質也。
太公誅二子,使齊有二子之類,必不為二子見誅之故,不清其身;使無二子之類,雖養之,終無其化。堯不誅許由,唐民不皆處;武王不誅伯夷,周民不皆隱餓;魏文侯式段干木之閭,魏國不皆闔門。由此言之,太公不誅二子,齊國亦不皆不仕。何則?清廉之行,人所不能為也。夫人所不能為,養使為之,不能使勸;人所能為,誅以禁之,不能使止。然則太公誅二子,無益於化,空殺無辜之民。賞無功,殺無辜,韓子所非也。太公殺無辜,韓子是之,以韓子之朮殺無辜也。夫執不仕者,未必有正罪也,太公誅之。如出仕未有功,太公肯賞之乎?賞須功而加,罰待罪而施。使太公不賞出仕未有功之人,則其誅不仕未有罪之民,非也;而韓子是之,失誤之言也。
且不仕之民,性廉寡欲;好仕之民,性貪多利。利欲不存於心,則視爵祿猶糞土矣。廉則約省無極,貪則奢泰不止;奢泰不止,則其所欲不避其主。案古篡畔之臣,希清白廉潔之人。貪,故能立功;驕,故能輕生。積功以取大賞,奢泰以貪主位。太公遺此法而去,故齊有陳氏劫殺之患。太公之朮,致劫殺之法也;韓子善之,是韓子之朮亦危亡也。
周公聞太公誅二子,非而不是,然而身執贄以下白屋之士。白屋之士,二子之類也,周公禮之,太公誅之,二子之操,孰為是者?宋人有御馬者不進,拔俞剄而棄之於溝中;又駕一馬,馬又不進,又剄而棄之於溝。是者三。以此威馬,至矣,然非王良之法也。王良登車,馬無罷駑。堯、舜治世,民無狂悖。王良馴馬之心,堯、舜順民之意。人同性,馬殊類也。王良能調殊類之馬,太公不能率同性之士。然則周公之所下白屋,王良之馴馬也;太公之誅二子,宋人之剄馬也。舉王良之法與宋人之操,使韓子平之,韓子必是王良而非宋人矣。王良全馬,宋人賊馬也。馬之賊,則不若其全;然則民之死,不若其生。使韓子非王良,自同於宋人,賊善人矣。如非宋人,宋人之朮與太公同。非宋人,是太公,韓子好惡無定矣。
治國猶治身也。治一身,省恩德之行,多傷害之操,則交党疏絕,恥辱至身。推治身以況治國,治國之道當任德也。韓子任刑獨以治世,是則治身之人任傷害也。韓子豈不知任德之為善哉?以為世衰事變,民心靡薄,故作法朮,專意於刑也。夫世不乏於德,猶歲不絕於春也。謂世衰難以德治,可謂歲亂不可以春生乎?人君治一國,猶天地生萬物。天地不為亂歲去春,人君不以衰世屏德。孔子曰:“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
周穆王之世,可謂衰矣,任刑治政,亂而無功,甫侯諫之,穆王存德,享國久長,功傳於世。夫穆王之治,初亂終治,非知昏於前,才妙於後也;前任蚩尤之刑,後用甫侯之言也。
夫治人不能舍恩,治國不能廢德,治物不能去春。韓子欲獨任刑用誅,如何?
魯繆公問於子思曰:“吾聞龐是子不孝,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對曰:“君子尊賢以崇德,舉善以勸民。若夫過行,是細人之所識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厲伯見,君問龐是子,子服厲伯對以其過,皆君(子)〔之〕所未曾聞。自是之後,君貴子思而賤子服厲伯。韓子聞之,以非繆公,以為明君求奸而誅之,子思不以奸聞,而厲伯以奸對,厲伯宜貴,子思宜賤。今繆公貴子思,賤厲伯,失貴賤之宜,故非之也。
夫韓子所尚者,法度也。人為善,法度賞之;惡,法度罰之。雖不聞善惡於外,善惡有所制矣。夫聞惡不可以行罰,猶聞善不可以行賞也。非人不舉奸者,(非)韓子之朮也。使韓子聞善,必將試之;試之有功,乃肯賞之。夫聞善不輒加賞,虛言未必可信也。若此,聞善與不聞,無以異也。夫聞善不輒賞,則聞惡不輒罰矣。聞善必試之,聞惡必考之。試有功乃加賞,考有驗乃加罰。虛聞空見,實試未立,賞罰未加。賞罰未加,善惡未定,未定之事,須朮乃立。則欲耳聞之,非也。
鄭子產晨出,過東匠之宮,聞婦人之哭也,撫其仆之手而聽之。有間,使吏執而問之;手殺其夫者也。翼日,其仆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子產曰:“其聲不慟。凡人於其所親愛也,知病而憂,臨死而懼,已死而哀。今哭夫已死,不哀而懼,是以知其有奸也。”韓子聞而非之,曰:“子產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後知之,則鄭國之得奸寡矣。不任典城之吏,察參伍之正,不明度量,待盡聰明、勞知慮而以知奸,不亦無朮乎!”韓子之非子產,是也。其非繆公,非也。夫婦人之不哀,猶龐(捫)〔是〕子不孝也。非子產持耳目以知奸,獨欲繆公須問以定邪。子產不任典城之吏,而以耳〔聞〕定實;繆公亦不任吏,而以口問立誠。夫耳聞口問,一實也,俱不任吏,皆不參伍。厲伯之對不可以立實,猶婦人之哭不可以定誠矣。不可定誠,使吏執而問之。可以立實,不使吏考,獨信厲伯口以罪不考之奸,如何?
韓子曰:“子思不以過聞,繆公貴之。子服厲伯以奸聞,繆公賤之。人情皆喜貴而惡賤,故季氏之亂成而不上聞。此魯君之所以劫也。”夫魯君所以劫者,以不明法度邪,以不早聞奸也?夫法度明,雖不聞奸,奸無由生;法度不明,雖日求奸,決其源鄣之以掌也。御者無銜,見馬且奔,無以制也。使王良持轡,馬無欲奔之心,御之有數也。今不言魯君無朮,而曰“不聞奸”;不言〔不〕審法度,曰“不通下情”,韓子之非繆公也,與朮意而相違矣。
龐(捫)〔〕是子不孝,子思不言。繆公貴之,韓子非之,以為明君求善而賞之,求奸而誅之。夫不孝之人,下愚之才也。下愚無禮,順情從欲,與鳥獸同,謂之惡,可也,謂奸,非也。奸人外善內惡,色厲內荏,作為操止象類賢行,以取升進,容媚於上,安肯作不孝、著身為惡以取棄殉之咎乎?龐(捫)〔〕是子可謂不孝,不可謂奸。韓子謂之奸,失奸之實矣。
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擇;爍金百鎰,盜蹠不搏。”
以此言之,法明,民不敢犯也。設明法於邦,有盜賊之心,不敢犯矣;不測之者,不敢發矣。奸心藏於胸中,不敢以犯罪法,(罪)〔明〕法恐之也。明法恐之,則不須考奸求邪於下矣。使法峻,民無奸者;使法不峻,民多為奸。而不言明王之嚴刑峻法,而云求奸而誅之。言求奸,是法不峻,民或犯之也。世不專意於明法,而專心求奸。韓子之言,與法相違。
人之釋溝渠也,知者必溺身。不塞溝渠而繕船楫者,知水之性不可閼,其勢必溺人也。臣子之性欲奸君父,猶水之性溺人也。不教所以防奸,而非其不聞知,是猶不備水之具,而徒欲早知水之溺人也。溺於水,不責水而咎己者,己失防備也。然則人君劫於臣,己失法也。備溺不閼水源,防劫不求臣奸,韓子所宜用教己也。水之性勝火,如裹之以釜,水煎而不得勝,必矣。
夫君猶火也,臣猶水也,法度釜也。火不求水之奸,君亦不宜求臣之罪也。
刺孟篇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將何以利吾國乎?”孟子曰:“仁義而已,何必曰利。”
夫利有二,有貨財之利,有安吉之利。惠王曰“何以利吾國”,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於徑難以貨財之利也?《易》曰:“利見大人”,“利涉大川”,“《乾》,元享利貞”。《尚書》曰:“黎民亦尚有利哉。”皆安吉之利也。行仁義,得安吉之利。孟子(不)〔必〕且語問惠王何謂利吾國,惠王言貨財之利,乃可答。
若設令惠王問,未知何趣,孟子徑答以貨財之利。如惠王實問貨財,孟子(無)〔有〕以驗效也;如問安吉之利,而孟子答以貨財之利,失對上之指,違道理之實也。
齊王問時子:“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鐘,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孟子曰:“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
夫孟子辭十萬,失謙讓之理也。夫富貴者,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故君子之於爵祿也,有所辭,有所不辭,豈以己不貪富貴之故,而以距逆宜當受之賜乎?
陳臻問曰:“於齊,王餽兼金一百鎰而不受;於宋,歸七十鎰而受;於薛,歸五十鎰而受。
取前日之不受是,則今受之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君)子必居一於此矣。”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歸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戒歸之備乎,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歸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夫金歸或受或不受,皆有故。非受之時已貪,當不受之時己不貪也。金有受不受之義,而室亦宜有受不受之理。今不曰己無功,若己致仕受室非理;而曰己不貪富,引前辭十萬以況後萬。
前當受十萬之多,安得辭之?
彭更問曰:“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而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
受堯天下,孰與十萬?舜不辭天下者,是其道也。今不曰受十萬非其道,而曰己不貪富貴,失謙讓也。安可以為戒乎?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士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子之爵祿。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曰:‘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
彼然而伐之。如曰:‘孰可以伐之?’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也?”
夫或問孟子勸王伐燕,不誠是乎?沈同問“燕可伐與”,此挾私意欲自伐之也。知其意慊於是,宜曰:“燕雖可伐,須為天吏乃可以伐之。”沈同意絕,則無伐燕之計矣。不知有此私意而徑應之,不省其語,是不知言也。
公孫丑問曰:“敢問夫子惡乎長?”孟子曰:“我知言。”又問:“何謂知言?”曰:“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雖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孟子知言者也,又知言之所起之禍,其極所致之(福)〔害〕,見彼之問,則知其措辭所欲之矣。知其所之,則知其極所當害矣。
孟子有云:“民舉安,王庶几改諸!予日望之。”孟子所去之王,豈前所不朝之王哉?而是,何其前輕之疾而後重之甚也?如非是,前王則不去,而於後去之,是後王不肖甚於前;而去三日宿,於前不甚,不朝而宿於景丑氏,何孟子之操前後不同,所以為王,終始不一也?
且孟子在魯,魯平公欲見之,嬖人臧倉毀孟子,止平公。樂正子以告。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予之不遇魯侯,天也!”前不遇於魯,後不遇於齊,無以異也。前歸之天,今則歸之於王。孟子論稱竟何定哉?夫不行於齊,王不用,則若臧倉之徒毀讒之也。此亦止或尼之也,皆天命不遇,非人所能也。去,何以不徑行而留三宿乎?天命不當遇於齊,王不用其言,天豈為三日之間易命使之遇乎?在魯則歸之於天,絕意無冀;在齊則歸之於王,庶几有望。夫如是,不遇之議一在人也。
或曰:初去,未可以定天命也,冀三日之間,王復追之,天命或時在三日之間故可也。夫言如是,齊王初使之去者,非天命乎?如使天命在三日之間,魯平公比三日亦時棄臧倉之議,更用樂正子之言,往見孟子,孟子歸之於天,何其早乎?如三日之間,公見孟子,孟子奈前言何乎?
孟子去齊,充虞塗問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矣。由周以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而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夫孟子言五百年有王者興,何以見乎?帝嚳王者,而堯又王天下;堯傳於舜,舜又王天下;舜傳於禹,禹又王天下。四聖之王天下也,斷踵而興。禹至湯且千歲,湯至周亦然,始於文王,而卒傳於武王。武王崩,成王、周公共治天下。由周至孟子之時,又七百歲而無王者。五百歲必有王者之驗,在何世乎?云五百歲必有王者,誰所言乎?論不實事考驗,信浮淫之語;不遇去齊,有不豫之色;非孟子之賢效與俗儒無殊之驗也?五百年者,以為天出聖期也,又言以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其意以為天欲平治天下,當以五百年之間生聖王也。如孟子之言,是謂天故生聖人也。然則五百歲者,天生聖人之期乎?如是其期,天何不生聖?聖王非其期,故不生。孟子猶信之,孟子不知天也。
“自周已來,七百余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何謂數過?何謂〔時〕可乎?數則時,時則數矣。數過,過五百年也。從周到今七百余歲,逾二百歲矣。設或王者生,失時矣,又言時可,何謂也?
云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又言其間必有名世,與王者同乎異也?如同,為再言之;如異,名世者謂何等也?謂孔子之徒、孟子之輩,教授後生,覺悟頑愚乎?已有孔子,己又以生矣。如謂聖臣乎,當與聖〔王〕同時。聖王出,聖臣見矣。言五百年而已,何為言其間?如不謂五百年時,謂其中間乎,是謂二三百年之時也。(聖)〔生〕不與五百年時聖王相得。夫如是,孟子言其間必有名世者,竟謂誰也?“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治天下,舍予而誰也?”
言若此者,不自謂當為王者,有王者若為王臣矣。為王者臣,皆天也。己命不當平治天下,不浩然安之於齊,懷恨有不豫之色,失之矣。
彭更問曰:“士無事而食,可乎?”孟子曰:“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世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孟子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於此,毀瓦畫墁,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則子非食志,食功也。”
夫孟子引毀瓦畫墁者,欲以詰彭更之言也。知毀瓦畫墁無功而有志,彭更必不食也。雖然,引毀瓦畫墁非所以詰彭更也。何則?諸志欲求食者,毀瓦畫墁者不在其中。不在其中,則難以詰人矣。夫人無故毀瓦畫墁,此不痴狂則遨戲也。痴狂人之志不求食,遨戲之人亦不求食。求食者,皆多人所(不)〔共〕得利之事,以作此鬻賣於市,得賈以歸,乃得食焉。今毀瓦畫墁,無利於人,何志之有?有知之人,知其無利,固不為也。無知之人,與痴狂比,固無其志。夫毀瓦畫墁,猶比童子擊壤於塗,何以異哉?擊壤於塗者,其志亦欲求食乎?此尚童子,未有志也。巨人博戲,亦畫墁之類也。博戲之人,其志復求食乎?博戲者尚有相奪錢財,錢財眾多,己亦得食,或時有志。夫投石超距,亦畫墁之類也。投石超距之人,其志有求食者乎?然則孟子之詰彭更也,未為盡之也。如彭更以孟子之言,可謂御人以口給矣。
匡章子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乎!居於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扶服往將食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也。”孟子曰:“於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雖然,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
仲子之所居室,伯夷之所筑與,抑亦盜蹠之所筑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蹠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以易之也。”曰:“仲子,齊之世家,兄戴,蓋祿萬鍾。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弗居也。辟兄離母,處於於陵。他日歸,則有餽其兄生鵝者也。己頻蹙曰:惡用是
者為哉?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
之肉也。出而吐之。
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不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能為充其類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者也。”
夫孟子之非仲子也,不得仲子之短矣。仲子之怪鵝如吐之者,豈為在母不食乎?乃先譴鵝曰:“惡用
者為哉?”他日,其母殺以食之,其兄曰:“是
之肉。”仲子恥負前言,即吐而出之。而兄不告則不吐,不吐,則是食於母也。謂之在母則不食,失其意矣。使仲子執不食於母,鵝膳至,不當食也。今既食之,知其為鵝,怪而吐之。故仲子之吐鵝也,恥食不合己志之物也,非負親親之恩而欲勿母食也。
又“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性,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是謂蚓為至廉也。仲子如蚓,乃為廉潔耳。今所居之宅,伯夷之所筑;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仲子居而食之,於廉潔可也。或時食盜蹠之所樹粟,居盜蹠之所筑室,污廉潔之行矣。用此非仲子,亦復失之。室因人故,粟以屨易之,正使盜之所樹筑,己不聞知。今兄之不義,有其操矣。操見於眾,昭晰議論,故避於陵,不處其宅,織屨辟,不食其祿也。而欲使仲子處於陵之地,避若兄之宅,吐若兄之祿,耳聞目見,昭晰不疑,仲子不處不食,明矣。今於陵之宅不見筑者為誰,粟不知樹者為誰,何得成室而居之,得成粟而食之?孟子非之,是為太備矣。仲子所居,或時盜之所筑,仲子不知而居之,謂之不充其操,唯蚓然後可者也。夫盜室之地中亦有蚓焉,食盜宅中之槁壤,飲盜宅中之黃泉,蚓惡能為可乎?在仲子之操,滿孟子之議,魚然後乃可。夫魚處江海之中,食江海之士,海非盜所鑿,士非盜所聚也。
然則仲子有大非,孟子非之不能得也。夫仲子之去母辟兄,與妻獨處於陵,以兄之宅為義之宅,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故不處不食,廉潔之至也。然則其徒陵歸候母也,宜自齎食而行。鵝膳之進也,必與飯俱。母之所為飯者,兄之祿也。母不自有私粟,以食仲子,明矣。仲子食兄祿也。伯夷不食周粟。餓死於首陽之下,豈一食周粟而以污其潔行哉?仲子之操,近不若伯夷,而孟子謂之若蚓乃可,失仲子之操所當比矣。
孟子曰:“莫非天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為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天命也。
夫孟子之言,是謂人無觸值之命也。順操行者得正命,妄行苟為得非正〔命〕,是天命於操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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