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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

_2 王充(东汉)
對曰:“君有三善,故有三賞,星必三徙。(三)徙行七星,星當一年,三七二十一,故君命延二十一歲。臣請伏於殿下以伺之,星必不徙,臣請死耳。”是夕也,火星果徙三舍。如子韋之言,則延年審得二十一歲矣。星徙審則延命,延命明則景公為善,天佑之也。則夫世間人能為景公之行者,則必得景公佑矣。此言虛也。何則?
皇天遷怒,使熒惑本景公身為有惡而守心,則雖聽子韋言,猶無益也。使其不為景公,則雖不聽子韋之言,亦無損也。
齊景公時有彗星,使人禳之。晏子曰:“無益也,只取誣焉。天道不暗,不貳其命,若之何禳之也?且天之有彗,以除穢也。君無穢德,又何禳焉?若德之穢,禳之何益?《詩》曰:“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君無回德,方國將至,何患於彗?《詩》曰:我無所監,夏後及商,用亂之故,民卒流亡。若德回亂,民將流亡,祝史之為,我能補也。公說,乃止。齊君欲禳彗星之凶,猶子韋欲移熒惑之禍也。宋君不聽,猶晏子不肯從也。則齊君為子韋,晏子為宋君也。
同變共禍,一事二人。天猶賢宋君,使熒惑徙三舍,延二十一年,獨不多(一作為。)晏子使彗消而增其壽,何天佑善偏駁之齊一也?人君有善行〔善言〕,善行動於心,善言出於意,同由共本,一氣不異。宋景公出三善言,則其先三善言之前,必有善行也。有善行,必有善政,政善則嘉瑞臻,福祥至;熒惑之星無為守心也。使景公有失誤之行,以致惡政,惡政發,則妖異見,熒〔惑〕之守心,〔猶〕桑谷不生朝。高宗消桑谷之變,以政不以言;景公卻熒惑之異,亦宜以行。景公有惡行,故熒惑守心。不改政修行,坐出三善言,安能動天!天安肯應!何以效之?使景公出三惡言,能使熒惑守心乎?夫三惡言不能使熒惑守心,三善言安能使熒惑退徙三舍?以三善言獲二十一年,如有百善言,得千歲之壽乎?非天佑善之意,應誠為福之實也。
子韋之言:“天處高而聽卑,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三賞君。”夫天體也,與地無異。諸有體者,耳咸附於首。體與耳殊,未之有也。天之去人,高數萬里,使耳附天,聽數萬里之語,弗能聞也。人坐樓台之上,察地之螻蟻,尚不見其體,安能聞其聲。何則?螻蟻之體細,不若人形大,聲音孔氣不能達也。今天之崇高非直樓台,人體比於天,非若螻蟻於人也。謂天聞人言,隨善惡為吉凶,誤矣。四夷入諸夏,因譯而通。同形均氣,語不相曉。雖五帝三王不能去譯獨曉四夷,況天與人異體、音與人殊乎?人不曉天所為,天安能知人所行。使天體乎,耳高不能聞人言;使天氣乎,氣若云煙,安能聽人辭?說災變之家曰:“人在天地之間,猶魚在水中矣。其能以行動天地,猶魚鼓而振水也,魚動而水蕩氣變。”此非實事也。假使真然,不能至天。魚長一尺,動於水中,振旁側之水,不過數尺,大若不過與人同,所振蕩者不過百步,而一里之外淡然澄靜,離之遠也。今人操行變氣遠近,宜與魚等;氣應而變,宜與水均。以七尺之細形,形中之微氣,不過與一鼎之蒸火同。從下地上變皇天,何其高也!且景公賢者也。賢者操行,上不及聖〔人〕,下不過惡人。世間聖人莫不堯、舜,惡人莫不桀、紂。堯、舜操行多善,無移熒惑之效;桀、紂之政多惡,(有)反〔有〕景公脫禍之驗。景公出三善言,延年二十一歲,是則堯、舜宜獲千歲,桀紂宜為殤子。今則不然,各隨年壽,堯、舜、桀、紂皆近百載。是竟子韋之言妄,延年之語虛也。且子韋之言曰:“熒惑,天使也;心,宋分野也。禍當君。”若是者,天使熒惑加禍於景公也,如何可移於將相、若歲與國民乎?天之有熒惑也,猶王者之有方伯也。諸侯有當死之罪,使方伯圍守其國,國君問罪於臣,臣明罪在君。雖然,可移於臣子與人民。設國君(計)〔許〕其言,令其臣歸罪於國〔人〕,方伯聞之,肯聽其言,釋國君之罪,更移以付國人乎?方伯不聽者,自國君之罪,非國人之辜也。方伯不聽(自國君之罪)〔非國人之辜〕,熒惑安肯移禍於國人!若此,子韋之言妄也。曰景公〔不〕聽乎言、庸何能動天?使諸侯不聽其臣言,引過自予,方伯聞其言,釋其罪委之去乎?方伯不釋諸侯之罪,熒惑安肯徙去三舍!夫聽與不聽,皆無福善,星徙之實,未可信用。天人同道,好惡不殊。人道不然,則知天無驗矣。
宋、衛、陳、鄭之俱災也,氣變見天。梓慎知之,請於子產有以除之,子產不聽。天道當然,人事不能卻也。使子產聽梓慎,四國能無災乎?堯遭鴻水時,臣必有梓慎、子韋之知矣。然而不卻除者,堯與子產同心也。案子韋之言曰:“熒惑,天使也;心,宋分野也。禍當君。”審如此言,禍不可除,星不可卻也。若夫寒溫失和,風雨不時,政事之家,謂之失誤所致,可以善政賢行變而復也。
若熒惑守心,若必死猶亡,禍安可除?修政改行,安能卻之?善政賢行,尚不能卻,出虛華之三言,謂星卻而禍除,增壽延年,享長久之福,誤矣。觀子韋之言景公,言熒惑之禍,非寒暑風雨之類,身死命終之祥也。國且亡,身且死,祆氣見於天,容色見於面。面有容色,雖善操行不能滅,死徵已見也。在體之色,不可以言行滅;在天之妖,安可以治除乎?人病且死,色見於面,人或謂之曰:“此必死之徵也。雖然,可移於五鄰,若移於奴役。”當死之人正言不可,容色肯為善言之故滅,而當死之命肯為之長乎?氣不可滅,命不可長。然則熒惑安可卻,景公之年安可增乎?由此言之,熒惑守心,未知所為,故景公不死也。
且言星徙三舍者,何謂也?星三徙於一舍乎?一徙歷於三舍也?案子韋之言曰:“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三賞君,今夕星必徙三舍。”若此星竟徙三舍也。夫景公一坐有三善言,星徙三舍,知有十善言,星徙十舍乎?熒惑守心,為善言卻,如景公復出三惡言,熒惑食心乎?為善言卻,為惡言進,無善無惡,熒惑安居不行動乎?
或時熒惑守心為旱災,不為君薨。子韋不知,以為死禍。信俗至誠之感,熒惑(之)〔去〕處,星必偶自當去,景公自不死,世則謂子韋之言審,景公之誠感天矣。亦或時子韋知星行度適自去,自以著己之知,明君臣推讓之所致;見星之數七,因言星七舍,復得二十一年,因以星舍計年之數。是與齊太卜無以異也。齊景公問太卜曰:“子之道何能?”對曰:“能動地。”晏子往見公,公曰:“寡人問太卜曰:‘子道何能?’對曰:‘能動地。’地固可動乎?”晏子嘿然不對,出見太卜曰:“昔吾見鉤星在房、心之間,地其動乎?”太卜曰:“然。”晏子出,太卜走見公:
“臣非能動地,地固將自動。”夫子韋言星徙,猶太卜言地動也。地固且自動,太卜言己能動之。星固將自徙,子韋言君能徙之。使晏子不言鉤星在房、心,則太卜之奸對不覺。宋無晏子之知臣,故子韋之一言,遂為其是。案《子韋書錄序(秦)〔奏〕》亦言子韋曰“君出三善言,熒惑宜有動。於是候之,果徙舍。”不言三。或時星當自去,子韋以為驗,實動離舍,世增言三。既空增三舍之數,又虛生二十一年之壽也。
論衡卷第五
異虛篇
殷高宗之時,桑谷俱生於朝,七日而大拱。高宗召其相而問之,相曰:“吾雖知之,弗能言也。”問祖己,祖己曰:“夫桑谷者,野草也,而生於朝,意朝亡乎!”高宗恐駭,側身而行道,思索先王之政,明養老之義,興滅國,繼絕世,舉佚民。桑谷亡。三年之後,諸侯以譯來朝者六國,遂享百年之福。高宗,賢君也,而感桑谷生,而問祖己,行祖己之言,修政改行。桑谷之妖亡,諸侯朝而年長久。修善之義篤,故瑞應之福渥。此虛言也。
祖己之言“朝當亡”(哉)〔者〕,夫朝之當亡,猶人當死。人欲死,怪出。國欲亡,期盡。人死命終,死不復生,亡不復存。祖己之言政,何益於不亡?高宗之修行,何益於除禍?夫家人見凶修善,不能得吉;高宗見妖改政,安能除禍?除禍且不能,況能招致六國,延期至百年乎!故人之死生,在於命之夭壽,不在行之善惡;國之存亡,在期之長短,不在於政之得失。案祖己之占,桑谷為亡之妖,亡象已見,雖修孝行,其何益哉!何以效之?
魯昭公之時,鵒來巢。師己采文、成之世童謠之語有鵒之言,見今有來巢之驗,則占謂之凶。其後,昭公為季氏所逐,出於齊,國果空虛,都有虛驗。故野鳥來巢,師己處之,禍(意)〔竟〕如占。使昭公聞師己之言,修行改政為善,居高宗之操,終不能消。何則?鵒之謠已兆,出奔之禍已成也。鵒之兆,已出於文、&127;成之世矣。根生,葉安得不茂;源發,流安得不廣。此尚為近,未足以言之。夏將衰也,二龍戰於庭,吐而去,夏王櫝而藏之。夏亡,傳於殷;殷亡,傳於周,皆莫之發。至幽王之時,發而視之,流於庭,化為玄黿,走入後宮,與婦人交,遂生褒姒。褒姒歸周,歷王惑亂,國遂滅亡。
幽、歷王之去夏世,以為千數歲,二龍戰時,幽、厲、褒姒等未為人也。周亡之妖,已出久矣。妖出,禍安得不就?瑞見,福安得不至?若二龍戰時言曰:“余,褒之二君也。”是則褒姒當生之驗也。龍稱褒,褒姒不得不生,生則厲王不得不惡,惡則國不得不亡。徵已見,雖五聖十賢相與卻之,終不能消。善惡同實,善祥出,國必興;惡祥見,朝必亡。謂惡異可以善行除,是謂善瑞可以惡政滅也。
河源出於昆侖,其流播於九河。使堯、禹卻以善政,終不能還者,水勢當然,人事不能禁也。河源不可禁,二龍不可除,則桑谷不可卻也。王命之當興也,猶春氣之當為夏也。其當亡也,猶秋氣之當為冬也。見春之微葉,知夏有莖葉。睹秋之零實,知冬之枯萃。桑谷之生,其猶春葉秋實也,必然猶驗之。今詳修政改行,何能除之?
夫以周亡之祥,見於夏時,又何以知桑谷之生,不為紂亡出乎!或時祖己言之,信野草之占,失遠近之實。高宗問祖己之後,側身行道,六國諸侯偶朝而至,高宗之命自長未終,則謂起桑谷之問,改行修行,享百年之福矣。夫桑谷之生,殆為紂出,亦或時吉而不凶,故殷朝不亡,高宗壽長。祖己信野草之占,謂之當亡之徵。
漢孝武皇帝之時,獲白麟戴兩角而共,使謁者終軍議之。軍曰:“夫野獸而共一角,象天下合同為一也。”麒麟野獸也,桑谷野草也,俱為野物,獸草何別?終軍謂獸為吉,祖己謂野草為凶。高宗祭成湯之廟,有蜚雉升鼎而。
祖己以為遠人將有來者,說《尚書》家謂雉凶,議駁不同。且從祖己之言,雉來吉也,雉伏於野草之中,草覆野鳥之形,若民人處草廬之中,可謂其人吉而廬凶乎?民人入都,不謂之凶,野草生朝,何故不吉?雉則民人之類。如謂含血者吉,長狄來至,是吉也,何故謂之凶?如以從夷狄來者不吉,介葛盧來朝,是凶也。如以草木者為凶,朱草莢出,是不吉也。朱草莢,皆草也,宜生於野而生於朝,是為不吉。何故謂之瑞?一野之物來至或出,吉凶異議。朱草莢善草,故為吉,則是以善惡為吉凶,不以都野為好丑也。周時天下太平,越嘗獻雉於周公。
高宗得之而言。雉亦草野之物,何以為吉?如以雉所分有似於士,則亦仍有似君子;公孫朮得白鹿,占何以凶?然則雉之吉凶未可知,則夫桑谷之善惡未可驗也。桑谷或善物,象遠方之士將皆立於高宗之廟,故高宗獲吉福,享長久也。
說災異之家以為天有災異者,所以譴告王者,信也。
夫王者有過,異見於國;不改,災見草木;不改,災見於五谷;不改,災至身。左氏《春秋傳》曰:“國之將亡,鮮不五稔。”災見於五谷,五谷安得熟?不熟,將亡之徵。災亦有且亡五谷不熟之應。(天)〔夫〕不熟,或為災,或為福。禍福之實未可知,桑谷之言安可審?論說之家著於書記者皆云:“天雨谷者凶。”
(書)傳〔書〕曰:“蒼頡作書,天雨谷,鬼夜哭。”此方凶惡之應和者,天(何)〔偶〕用成谷之道,從天降而和,且猶謂之善,況所成之谷從雨下乎!極論訂之,何以為凶?夫陰陽和則谷稼成,不則被災害。陰陽和者,谷之道也,何以謂之凶?絲成帛,縷成布。賜人絲縷,猶為重厚,況遺人以成帛與織布乎!夫絲縷猶陰陽,帛布猶成谷也。賜人帛不謂之惡,天與之谷何故謂之凶?夫雨谷吉凶未可定,桑谷之言未可知也。
使暢草生於周之時,天下太平,人來獻暢草。暢草亦草野之物也,與彼桑谷何異?如以夷狄獻之則為吉,使暢草生於周家,肯謂之善乎!夫暢草可以熾釀,芬香暢達者,將祭灌暢降神。設自生於周朝,與嘉禾、朱草、莢之類不殊矣。然則桑亦食蠶,蠶為絲,絲為帛,帛為衣。衣以入宗廟為朝服,與暢無異。何以謂之凶?衛獻公太子至靈台,蛇繞左輪。御者曰:“太子下拜,吾聞國君之子,蛇繞車輪左者速得國。”太子遂不下,反乎舍。御人見太子,太子曰:“吾聞為人子者,盡和順於君,不行私欲,共嚴承令,不逆君安。
今吾得國,是君失安也。見國之利而忘君安,非子道也。得國而拜,其非君欲。廢子道者不孝,逆君欲則不忠。而欲我行之,殆吾欲國之危明也。”投殿將死,其御止之不能禁,遂伏劍而死。夫蛇繞左輪,審為太子速得國,太子宜不死,獻公宜疾薨。今獻公不死,太子伏劍,御者之占,俗之虛言也。或時蛇為太子將死之妖,御者信俗之占,故失吉凶之實。夫桑谷之生,與蛇饒左輪相似類也。蛇至實凶,御者以為吉。桑谷實吉,祖己以為凶。禹南濟於江,有黃龍負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乃嘻笑而稱曰:“我受命於天,竭力以勞萬民。生寄也,死歸也。死歸也,何足以滑和,視龍猶蜓也。”龍去而亡。
案古今龍至皆為吉,而禹獨謂黃龍凶者,見其負舟,舟中之人恐也。夫以桑谷比於龍,吉凶雖反,蓋相似。野草生於朝,尚為不吉,殆有若黃龍負舟之異。故為吉而殷朝不亡。
晉文公將與楚成王戰於城濮,彗星出楚。楚操其柄,以問咎犯,咎犯對曰:“以彗斗,倒之者勝。”文公夢與成王博,成王在上,其腦。問咎犯,咎犯曰:“君得天而成王伏其罪,戰必大勝。”文公從之,大破楚師。向令文公問庸臣,必曰:“不勝。”何則?彗星無吉,搏在(上)〔下〕,(無)凶也。夫桑谷之占,占為凶,猶晉當彗末博在下為不吉也。然而吉者,殆有若對彗見天之詭。故高宗長久,殷朝不亡。使文公不問咎犯,咎犯不明其吉,戰以大勝,世人將曰:“文公以至賢之德,破楚之無道。天雖見妖,臥有凶夢,猶滅妖消凶以獲福。”殷無咎犯之異知,而有祖机信常之占,故桑谷之文,傳世不絕,轉禍為福之言,到今不實。
感虛篇
儒者傳書言:堯之時,十日并出,萬物焦枯。堯上射十日,九日去,一日常出。此言虛也。夫人之射也,不過百步矢力盡矣。日之行也,行天星度。天之去人以萬里數,堯上射之,安能得日?使堯之時,天地相近不過百步,則堯射日,矢能及之;過百步,不能得也。假使堯時天地相近,堯射得之,猶不能傷日。傷日何肯去?何則?日,火也。使在地之火附一把矩,人從旁射之,雖中,安能滅之?地火不為見射而滅,天火何為見射而去?此欲言堯以精誠射之,精誠所加,金石為虧,蓋誠無堅則亦無遠矣。夫水與火,各一性也。能射火而滅之,則當射水而除之。洪水之時,流濫中國,為民大害。堯何不推精誠射而除之?堯能射日,使火不為害,不能射河,使水不為害。夫射水不能卻水,則知射日之語虛非實也。或曰:日,氣也。射雖不及,精誠滅之。夫天亦遠,使其為氣,則與日月同;使其為體,則與金石等。以堯之精誠滅日虧金石,上射日則能穿天乎?世稱桀、紂之惡,射天而地;譽高宗之德,政消桑谷。今堯不能以德滅十日,而必射之;是德不若高宗,惡與桀、紂同也。安能以精誠獲天之應也?
傳書言:武王伐紂,渡孟津,陽侯之波逆流而擊,疾風晦冥,人馬不見。於是武王左操黃鉞,右執白旄,目而麾之曰:“余在,天下誰敢害吾意者。”於是風霽波罷。此言虛也。武王渡孟津時,士眾喜樂,前歌後舞。天人同應,人喜天怒,非實宜也。前歌後舞,未必其實。麾風而止之,跡近為虛。夫風者,氣也;論者以為天地之號令也。武王誅紂是乎,天當安靜以佑之;如誅紂非乎,而天風者,怒也。武王不奉天令,求索己過,目言曰“余在,天下誰敢害吾者”,重天怒、增己之惡也,風何肯止?父母怒,子不改過,目大言,父母肯貰之乎?如風天所為,禍氣自然,是亦無知,不可目麾之故止。夫風猶雨也,使武王目以旄麾雨而止之乎!武王不能止雨,則亦不能止風。或時武王適麾之,風偶自止,世褒武王之德,則謂武王能止風矣。
傳書言:魯(襄)〔陽〕公與韓戰,戰酣日暮,公援戈而麾之,日為之反三舍。
此言虛也。凡人能以精誠感動天,專心一意,委務積神,精通於天,天為變動,然尚未可謂然。(襄)〔陽〕公志在戰,為日暮一麾,安能令日反?使聖人麾日,日終之反。(襄)〔陽〕公何人,而使日反乎!《鴻范》曰:“星有好風,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有風雨。”夫星與日月同精,日月不從星,星輒復變。明日月行有常度,不得從星之好惡也,安得從(襄)〔陽〕公之所欲?星之在天也,為日月舍,猶地有郵亭,為長吏廨也。二十八舍有分度,一舍十度,或增或減。
言日反三舍,乃三十度也。日,日行一度。一麾之間,反三十日時所在度也。如謂舍為度,三度亦三日行也。一麾之間,令日卻三日也。宋景公推誠,出三善言,熒惑徙三舍。實論者猶謂之虛。(襄)〔陽〕公爭斗,惡日之暮,以此一戈麾,無誠心善言,日為之反,殆非其意哉!且日,火也,聖人麾火,終不能卻;(襄)〔陽〕公麾日,安能使反?或時戰時日正卯,戰迷,謂日之暮,麾之轉左,曲道日若卻。世好神怪,因謂之反,不道所謂也。
傳書言:荊軻為燕子謀刺秦王,白虹貫日。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蝕昴。此言精感天,天為變動也。夫言白虹貫日,太白蝕昴,實也。言荊軻之謀,衛先生之畫,感動皇天,故白虹貫日,太白蝕昴者,虛也。夫以箸撞鐘,以算擊鼓,不能鳴者,所用撞擊之者,小也。今人之形不過七尺,以七尺形中精神,欲有所為,雖積銳意,猶箸撞鐘、算擊鼓也,安能動天?精非不誠,所用動者小也。且所欲害者人也,人不動,天反動乎!問曰:“人之害氣,能相動乎?”曰:“不能!”“豫讓欲害趙襄子,襄子心動。貫高欲篡高祖,高祖亦心動。二子懷精,故兩主振感。”曰:“禍變且至,身自有怪,非適人所能動也。何以驗之?時或遭狂人於途,以刃加己,狂人未必念害己身也,然而己身先時已有妖怪矣。由此言之,妖怪之至,禍變自凶之象,非欲害己者之所為也。且凶之人卜得惡兆,筮得凶卦,出門見之吉,占危睹禍氣,禍氣見於面,猶白虹太白見於天也。
變見於天,妖出於人,上下適然,自相應也。”
傳書言:燕太子丹朝於秦,不得去,從秦王求歸。秦王執留之,與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烏白頭,馬生角,廚門木象生肉足,乃得歸。”當此之時,天地佑之,日為再中,天雨粟,烏白頭,馬生角,廚門木象生肉足。秦王以為聖,乃歸之。此言虛也。燕太子丹何人,而能動天?聖人之拘,不能動天,太子丹賢者也,何能致此!夫天能佑太子,生諸瑞以免其身,則能和秦王之意以解其難。見拘一事而易,生瑞五事而難。舍一事之易,為五事之難,何天之不憚勞也?湯困夏台,文王拘里,孔子厄陳、蔡。三聖之困,天不能佑,使拘之者睹佑知聖,出而尊厚之。或曰:“拘三聖者不與(三)〔之〕誓,三聖心不願,故佑聖之瑞無因而至。天之佑人,猶借人以物器矣。人不求索,則弗與也。”
曰:“太子願天下瑞之時,豈有語言乎!”心願而已。然湯閉於夏台,文王拘於里,時心亦願出;孔子厄陳、蔡,心願食。天何不令夏台、里關鑰毀敗,湯、文涉出;雨粟陳、蔡,孔子食飽乎?太史公曰:“世稱太子丹之令天雨粟、馬生角,大抵皆虛言也。”太史公書漢世實事之人,而云虛言,近非實也。
傳書言:杞梁氏之妻向城而哭,城為之崩。
此言杞梁從軍不還,其妻痛之,向城而哭,至誠悲痛,精氣動城,故城為之崩也。夫言向城而哭者,實也。城為之崩者,虛也。夫人哭悲莫過雍門子。雍門子哭對孟嘗君,孟嘗君為之於邑。蓋哭之精誠,故對向之者淒愴感動也。夫雍門子能動孟嘗之心,不能感孟嘗衣者,衣不知惻怛,不以人心相關通也。今城,土也。土猶衣也,無心腹之藏,安能為悲哭感動而崩?使至誠之聲能動城土,則其對林木哭,能折草破木乎?向水火而泣,能涌水滅火乎?夫草木水火與土無異,然杞梁之妻不能崩城,明矣。或時城適自崩,杞梁妻適哭。下世好虛,不原其實,故崩城之名,至今不滅。
傳書言:鄒衍無罪,見拘於燕,當夏五月,仰天而嘆,天為隕霜。此與杞梁之妻哭而崩城,無以異也。言其無罪見拘,當夏仰天而嘆,實也。言天為之雨霜,虛也。
夫萬人舉口并解吁嗟,猶未能感天,皺衍一人冤而壹嘆,安能下霜?鄒衍之冤不過曾子、伯奇。曾子見疑而吟,伯奇被逐而歌。疑、〔逐〕與拘同。吟、歌與嘆等。曾子、伯奇不能致寒,鄒衍何人,獨能雨霜?被逐之冤,尚未足言。申生伏劍,子胥刎頸。實孝而賜死,誠忠而被誅。且臨死時皆有聲辭,聲辭出口,與仰天嘆無異。天不為二子感動,獨為鄒衍動,豈天痛見拘,不悲流血哉!
(伯奇)〔何其〕冤痛相似而感動不同也?夫一炬火一鑊水,終日不能熱也;倚一尺冰置庖廚中,終夜不能寒也。何則?微小之感不能動大巨也。今鄒衍之嘆,不過如一炬尺冰,而皇天巨大,不徒鑊水庖廚之丑類也。一仰天嘆,天為隕霜。何天之易感,霜之易降也?夫哀與樂同,喜與怒均。衍興怨痛,使天下霜。使衍蒙非望之賞,仰天而笑,能以冬時使天熱乎?變復之家曰:“人君秋賞則溫,夏罰則寒。”寒不累時則霜不降,溫不兼日則冰不釋。一夫冤而一嘆,天輒下霜,何氣之易變,時之易轉也!寒溫自有時,不合變復之家。且從變復之說,或時燕王好用刑,寒氣應至;而衍囚拘而嘆,嘆時霜適自下。世見適嘆而霜下,則謂鄒衍嘆之致也。
傳書言:師曠奏《白雪》之曲,而神物下降,風雨暴至。平公因之癃病,晉國赤地。或言師曠《清角》之曲,一奏之,有云從西北起:再奏之,大風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墜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懼,伏乎廊室;晉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癃病。夫《白雪》與《清角》,或同曲而異名,其禍敗同一實也。傳書之家,載以為是;世俗觀見,信以為然。原省其實,殆虛言也。夫《清角》,何音之聲而致此?《清角》,木音也,故致風(而)〔雨),如木為風,雨與風俱。三尺之木,數弦之聲,感動天地,何其神也!此復一哭崩城、一嘆下霜之類也。師曠能鼓《清角》,必有所受,非能質性生出之也。其初受學之時,宿昔習弄,非直一再奏也。審如傳書之言,師曠學《清角》時,風雨當至也。
傳書言:瓠芭鼓瑟,淵魚出聽;師曠鼓琴,六馬仰秣。或言:師曠鼓《清角》,一奏之,有玄鶴二八自南方來,集於廊門之危;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之聲,聲吁於天。平公大悅,坐者皆喜。《尚書》曰:
“擊石拊石,百獸率舞。”此雖奇怪,然尚可信。何則?鳥獸好悲聲,耳與人耳同也。禽獸見人(欲)〔之〕食,亦欲食之;聞人之樂,何為不樂?然而魚聽、仰秣、玄鶴延頸、百獸率舞,蓋且其實。風雨之至、晉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癃病,殆虛言也。或時奏《清角》時,天偶風雨、風雨之後,晉國適旱;平公好樂,喜笑過度,偶發癃病。傳書之家,信以為然,世人觀見,遂以為實。實者樂聲不能致此。何以驗之?風雨暴至,是陰陽亂也。樂能亂陰陽,則亦能調陰陽也。王者何須修身正行,擴施善政?使鼓調陰陽之曲,和氣自至,太平自立矣。
傳書言:湯遭七年旱,以身禱於桑林,自責以六過,天乃雨。或言:五年。禱辭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天)〔無〕以一人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於是剪其發,麗其手,自以為牲,用祈福於上帝。上帝甚說,時雨乃至。言湯以身禱於桑林自責,若言剪發麗手,自以為牲,用祈福於上帝,實也。言雨至,為湯自責以身禱之故,殆虛言也。孔子疾病,子路請禱。孔子曰:“有諸?”子路曰:“有之。
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祗。”孔子曰:“丘之禱久矣。”聖人修身正行,素禱之日久,天地鬼神知其無罪,故曰禱久矣。《易》曰:“大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敘,與鬼神合其吉凶。”此言聖人與天地、鬼神同德行也。即須禱以得福,是不同也。湯與孔子俱聖人也,皆素禱之日久。孔子不使子路禱以治病,湯何能以禱得雨?孔子素禱,身猶疾病。湯亦素禱,歲猶大旱。然則天地之有水旱,猶人之有疾病也。疾病不可以自責除,水旱不可以禱謝去,明矣。湯之致旱,以過乎?是不與天地同德也。今不以過致旱乎?自責禱謝,亦無益也。人形長七尺,形中有五常,有癉(一作瘴)熱之病,深自克責,猶不能愈,況以廣大之天,自有水旱之變。湯用七尺之形,形中之誠,自責禱謝,安能得雨邪?人在層台之上,人從層台下叩頭,求請台上之物。台上之人聞其言,則怜而與之;如不聞其言,雖至誠區區,終無得也。夫天去人,非徒層台之高也,湯雖自責,天安能聞知而與之雨乎?夫旱,火變也;湛,水異也。堯遭洪水,可謂湛矣。堯不自責以身禱祈,必舜、禹治之,知水變必須治也。除湛不以禱祈,除旱亦宜如之。由此言之,湯之禱祈不能得雨。或時旱久,時當自雨;湯以旱久,亦適自責。世人見雨之下,隨湯自責而至,則謂湯以禱祈得雨矣。
傳書言:“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此言文章興而亂漸見,故其妖變,致天雨粟、鬼夜哭也。夫見天雨粟、鬼夜哭,實也。言其應倉頡作書,虛也。夫河出圖,洛出書,聖帝明王之瑞應也。
圖書文章與倉頡所作字畫何以異?天地為圖書,倉頡作文字,業與天地同,指與鬼神合,何非何惡而致雨粟(神)〔鬼〕哭之怪?使天地、鬼神惡人有書,則其出圖書,非也;天不惡人有書,作書何非而致此怪?或時倉頡適作書,天適雨粟,鬼偶夜哭,而雨粟、鬼神哭自有所為。世見應書而至,則謂作書生亂敗之象,應事而動也。天雨谷,論者謂之從天而下,〔應〕變而生。
如以云雨論之,雨谷之變,不足怪也。何以驗之?夫云(雨)〔氣〕出於丘山,降散則為雨矣。人見其從上而墜,則謂之天雨水也。夏日則雨水,冬日天寒則雨凝而為雪,皆由云氣發於丘山,不從天上降集於地,明矣。夫谷之雨,猶復云(布)〔雨〕之亦從地起,因與疾風俱飄,參於天,集於地。人見其從天落也,則謂之天雨谷。建武三十一年中,陳留雨谷,谷下蔽地。案視谷形,若茨而黑,有似於稗實也。此或時夷狄之地,生出此谷。夷狄不粒食,此谷生於草野之中,成熟垂委於地,遭疾風暴起,吹揚與之俱飛,風衰谷集,墜於中國。中國見之,謂之雨谷。
何以效之?野火燔山澤,山澤之中,草木皆燒,其葉為灰,疾風暴起,吹揚之,參天而飛,風衰葉下,集於道路。夫天雨谷者,草木葉燒飛而集之類也。而世以為雨谷,作傳書者以〔為〕變怪。天主施氣,地主產物。有葉、實可啄食者,皆地所生,非天所為也。今谷非氣所生,須土以成。雖云怪變,怪變因類。生地之物,更從天集,生天之物,可從地出乎?地之有萬物,猶天之有列星也。星不更生於地,谷何獨生於天乎?傳書又言:伯益作井,龍登玄云,神栖昆侖。言(龍)井有害,故龍神為變也。
夫言龍登玄云,實也。言神栖昆侖,又言為作井之故,龍登神去,虛也。夫作井而飲,耕田而食,同一實也。伯益作井,致有變動。始為耕耘者,何故無變?神農之橈木為耒,教民耕,民始食谷,谷始播種。耕土以為田,鑿地以為井。井出水以救渴,田出谷以拯飢,天地、鬼神所欲為也,龍何故登云?神何故栖昆侖?夫龍之登玄云,古今有之,非始益作井而乃登也。方今盛夏,雷雨時至,龍多登云。云龍相應,龍乘云雨而行,物類相致,非有為也。堯時,五十之民擊壤於塗。觀者曰:“大哉,堯之德也!”擊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堯時已有井矣。唐、虞之時,豢龍御龍,龍常在朝。夏末政衰,龍乃隱伏。
非益鑿井,龍登云也。所謂神者,何神也?百神皆是。百神何故惡人為井?使神與人同,則亦宜有飲之欲。有飲之欲,憎井而去,非其實也。夫益殆之鑿井,龍不為鑿井登云,神不栖於昆侖。傳書意妄,造生之也。
傳書言:梁山崩,壅河三日不流,晉君憂之。晉伯宗以輦者之言,令景公素縞而哭之,河水為之流通。
此虛言也。夫山崩壅河,猶人之有癰腫,血脈不通也。治癰腫者,可復以素服哭泣之聲治乎?堯之時,洪水滔天,懷山襄陵。帝堯吁嗟,博求賢者。水變甚於河壅,堯憂深於景公,不聞以素縞哭泣之聲能厭勝之。堯無賢人若輦者之朮乎?將洪水變大,不可以聲服除也?如素縞而哭,悔過自責也,堯、禹之治水以力役,不自責。梁山,堯時山也;所壅之河,堯時河也。山崩河壅,天雨水踊,二者之變無以殊也。堯、禹治洪水以力役,輦者治壅河用自責。變同而治異,人鈞而應殊,殆非賢聖變復之實也。凡變復之道,所以能相感動者,以物類也。有寒則復之以溫,溫復解之以寒。故以龍致雨,以刑逐(暑)〔景〕,皆緣五行之氣用相感勝之。山崩壅河,素縞哭之,於道何意乎?此或時何壅之時,山初崩,土積聚,水未盛。三日之後,水盛土散,稍坏沮矣。坏沮水流,竟注東去。遭伯宗得輦者之言,因素縞而哭,哭之因流,流時謂之河變,起此而復,其實非也。何以驗之?使山恆自崩乎,素縞哭無益也。使其天變應之,宜改政治。素縞而哭,何政所改而天變復乎?
傳書言:曾子之孝,與母同氣。曾子出薪於野,有客至而欲去,曾母曰:“願留,參方到。”即以右手扼其左臂。曾子左臂立痛,即馳至問母:“臂何故痛?”母曰:“今者客來欲去,吾扼臂以呼汝耳。”蓋以至孝,與父母同氣,體有疾病,精神輒感。曰:此虛也。夫孝悌之至,通於神明,乃謂德化至天地。俗人緣此而說,言孝悌之至,精氣相動。如曾母臂痛,曾子臂亦輒痛,曾母病(乎),曾子亦病〔乎〕?曾母死,曾子輒死乎?考事,曾母先死,曾子不死矣。此精氣能小相動,不能大相感也。世稱申喜夜聞其母歌,心動,開關問歌者為誰,果其母。蓋聞母聲,聲音相感,心悲意動,開關而問,蓋其實也。今曾母在家,曾子在野,不聞號呼之聲,母小扼臂,安能動子?疑世人頌成,聞曾子之孝天下少雙,則為空生母扼臂之說也。
世稱:南陽卓公為緱氏令,蝗不入界。
蓋以賢明至誠,災虫不入其縣也。此又虛也。夫賢明至誠之化,通於同類,能相知心,然後慕服。蝗虫,閩虻之類也,何知何見而能知卓公之化?使賢者處深野之中,閩虻能不入其舍乎?閩虻不能避賢者之舍,蝗虫何能不入卓公之縣?如謂蝗虫變與閩虻異,夫寒溫亦災變也,使一郡皆寒,賢者長一縣,一縣之界能獨溫乎?夫寒溫不能避賢者之縣,蝗虫何能不入卓公之界?夫如是,蝗虫適不入界,卓公賢名稱於世,世則謂之能卻蝗虫矣。何以驗之?夫蝗之集於野,非能普博盡蔽地也,往往積聚多少有處。
非所積之地,則盜蹠所居;所少之野,則伯夷所處也。集過有多少,不能盡蔽覆也。夫集地有多少,則其過縣有留去矣。多少,不可以驗善惡;有無,安可以明賢不肖也?蓋時蝗自過,不謂賢人界不入,明矣。
論衡卷第六
福虛篇
世論行善者福至,為惡者禍來。福禍之應,皆天也,人為之,天應之。陽恩,人君賞其行;陰惠,天地報其德。無貴賤賢愚,莫謂不然。徒見行事有其方傳,又見善人時遇福,故遂信之,謂之實然。斯言或時賢聖欲勸人為善,著必然之語,以明德報;或福時適遇者以為然。如實論之,安得福佑乎?
禁惠王食寒而得蛭,因遂吞之,腹有疾而不能食。令尹問:“王安得此疾也?”王曰:“我食寒而得蛭,念譴之而不行其罪乎?是廢法而威不立也,非所以使國人聞之也;譴而行誅乎?則庖廚監食者法皆當死,心又不忍也。吾恐左右見之也,因遂吞之。”令尹避席再拜而賀曰:“臣聞天道無親,唯德是輔。王有仁德,天之所奉也,病不為傷。”是夕也,惠王之後而蛭出,及久患心腹之積皆愈。故天之親德也,可謂不察乎!曰:此虛言也。案惠王之吞蛭,不肖之主也。有不肖之行,天不佑也。何則?惠王不忍譴蛭,恐庖廚監食法皆誅也。一國之君,專擅賞罰;而赦,人君所為也。惠王通譴 中何故有蛭,庖廚監食皆當伏法。然能終不以飲食行誅於人,赦而不罪,惠莫大焉。庖廚罪覺而不誅,自新而改後。惠王赦細而活微,身安不病。今則不然,強食害己之物,使監食之臣不聞其過,失御下之威,無御非之心,不肖一也。使庖廚監食失甘苦之和,若塵土落於中,大如虮虱,非意所能覽,非目所能見,原心定罪,不明其過,可謂惠矣。今蛭廣有分數,長有寸度,在寒中,眇目之人猶將見之,臣不畏敬,擇濯不謹,罪過至重。惠王不譴,不肖二也。 中不當有蛭,不食投地;如恐左右之見,懷屏隱匿之處,足以使蛭不見,何必食之?如不可食之物,誤在 中,可復隱匿而強食之,不肖三也。有不肖之行,而天佑之,是天報佑不肖人也。不忍譴蛭,世謂之賢。賢者操行,多若吞蛭之類。吞蛭天除其病,是則賢者常無病也。賢者德薄,未足以言。聖人純道,操行少非,為推不忍之行,以容人之過。必眾多矣。然而武王不豫,孔子疾病,天之佑人,何不實也?或時惠王吞蛭,蛭偶自出。食生物者無有不死,腹中熱也。初吞(蛭)時〔蛭〕未死,而腹中熱,蛭動作,故腹中痛。須臾蛭死,腹中痛亦止。蛭之性食血,惠王心腹之積,殆積血也。故食血之虫死,而積血之病愈。猶狸之性食鼠,人有鼠病,吞狸自愈。物類相勝,方葯相使也。食蛭虫而病愈,安得怪乎?食生物無不死,死無不出,之後蛭出,安得佑乎?令尹見惠王有不忍之德,知蛭入腹中必當死出,(臣)因再拜賀病不為傷。
著已知來之德,以喜惠王這心,是與子韋之言星徙、大卜之言地動無以異也。
宋人有好善行者,三世不解家無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享鬼神。”即以犢祭。一年,其父無故而盲。牛又生白犢。其父又使其子問孔子,孔子曰:“吉祥也,以享鬼神。”復以犢祭。一年,其子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當此之時,易子而食之, 骸而炊之。此獨以父子俱盲之故,得毋乘城。軍罷圍解,父子俱視。此修善積行神報之效也。曰:此虛言也。夫宋人父子修善如此,神報之,何必使之先盲後視哉?不盲常視,不能護乎?此神不能護不盲之人,則亦不能以盲護人矣。使宋、楚之君,合戰頓兵,流血僵尸,戰夫禽獲,死亡不還。以盲之故,得脫不行,可謂神報之矣。今宋、楚相攻,兩軍未合,華元、子反結言而退,二軍之眾,并全而歸,兵矢之刃無頓用者。雖有乘城之役,無死亡之患。為善人報者為乘城之間乎?使時不盲,亦猶不死。盲與不盲,俱得脫免,神使之盲,何益於善!當宋國乏糧之時也,盲人之家,豈獨富哉?俱與乘城之家易子 骸,反以窮厄獨盲無見,則神報佑人,失善惡之實也。宋人父子前偶自以風寒發盲,圍解之後,盲偶自愈。世見父子修善,又用二白犢祭,宋、楚相攻獨不乘城,圍解之後父子皆視,則謂修善之報、獲鬼神之佑矣。
楚相孫叔敖為儿之時,見兩頭蛇,殺而埋之,歸對其母泣。母問其故,對曰:“我聞見兩頭蛇死。向者出,見兩頭蛇,恐去母死,是以泣也。”其母日:“今蛇何在?”對日:“我恐後人見之,即殺而埋之。”
其母日:“吾聞有陰德者,天必報之。汝必不死,天必報汝。”叔敖竟不死,遂為楚相。埋一蛇,獲二佑,天報善明矣。曰:此虛言矣。夫見兩頭蛇輒死者,俗言也;有陰德天報之福者,俗議也。叔敖信俗言而埋蛇,其母信俗議而必報,是謂死生無命,在一蛇之死。齊孟嘗君田文以五月五日生,其父田嬰讓其母曰:“何故舉之?”曰:“君所以不舉五月子,何也?”嬰曰:“五月子長與戶同,殺其父母。”曰:“人命在天乎?在戶乎?如在天,君何憂也;如在戶,則宜高其戶耳,誰而及之者!”後文長與一戶同,而嬰不死。是則五月舉子之忌,無效驗也。夫惡見兩頭蛇,猶五月舉子也。五月舉子,其父不死,則知見兩頭蛇者,無殃禍也。由此言之,見兩頭蛇自不死,非埋之故也。埋一蛇,獲二福,如埋十蛇,得几佑乎?埋蛇惡人復見,叔敖賢也。賢者之行,豈徒埋蛇一事哉?前埋蛇之時,多所行矣。稟天善性,動有賢行。賢行之人,宜見吉物,無為乃見殺人之蛇。豈叔敖未見蛇之時有惡,天欲殺之,見其埋蛇,除其過,天活之哉?石生而堅,蘭生而香。如謂叔敖之賢在埋蛇之時,非生而稟之也。
儒家之徒董無心,墨家之役纏子,相見講道。纏子稱墨家佑鬼神,是引秦穆公有明德,上帝賜之(九十)〔十九〕年,(纏)〔董〕子難以堯、舜不賜年,桀、紂不夭死。
堯、舜、桀、紂猶為尚遠,且近難以秦穆公、晉文公。夫謚者行之跡也,跡生時行以為死謚。穆者誤亂之名,文者德惠之表。有誤亂之行,天賜之年;有德惠之操,天奪其命乎?案穆公之霸不過晉文,晉文之謚美於穆公。天不加晉文以命,獨賜穆公以年,是天報誤亂,與“穆公”同也。
天下善人寡,惡人眾。善人順道,惡人違天。然夫惡人之命不短,善人之年不長。天不命善人常享一百載之壽,惡人為殤子惡死,何哉?
禍虛篇
世謂受福佑者既以為行善所致,又謂被禍害者為惡所得。以為有沉惡伏過,天地罰之,鬼神報之。天地所罰,小大猶發;鬼神所報,遠近猶至。
傳曰:“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曾子吊之,哭。子夏曰:‘天乎,予之無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無罪也?吾與汝事夫子於洙、泗之間,退而老於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於夫子,爾罪一也;喪爾親,使民未有異聞,爾罪二也;喪爾子,喪爾明,爾罪三也。而曰,汝何無罪歟?’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吾離群而索居,亦以久矣!’”
夫子夏喪其明,曾子責以罪,子夏投杖拜曾子之言,蓋以天實罰過,故目失其明,已實有之,故拜受其過。始聞暫見,皆以為然;熟考論之,虛妄言也。夫失明猶失聽也。失明則盲,失聽則聾。病聾不謂之有過,失明謂之有罪,惑也。蓋耳目之病,猶心腹之有病也。耳目失明聽,謂之有罪,心腹有病,可謂有過乎?伯牛有疾,孔子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原孔子言,謂伯牛不幸,故傷之也。如伯牛以過致疾,天報以惡與子夏同,孔子宜陳其過,若曾子謂子夏之狀。今乃言命,命非過也。且天之罰人,猶人君罪下也。所罰服罪,人君赦之。子夏服過,拜以自悔,天德至明,宜愈其盲。如非天罪,子夏失明,亦換三罪。且喪明之病,孰與被厲之病?喪明有三罪,被厲有十過乎?顏淵早夭,子路 醢。早死、 醢,極禍也。以喪明言之,顏淵、子路有百罪也。由此言之,曾子之言誤矣。然子夏之喪明,喪其子也。子者人情所通,親者人所力報也。喪親民無聞,喪子失其明,此恩損於親而愛增於子也。增則哭泣無數,數哭中風,目失明矣。曾子因俗之議,以著子夏三罪。子夏亦緣俗議,因以失明故拜受其過。曾子、子夏未離於俗,故孔子門敘行未在上第也。
秦〔昭〕襄王賜白起劍,白起伏劍將自刎,曰:“我有何罪於天乎?”良久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殺。白起知己前罪,服更後罰也。夫白起知己所以罪,不知趙卒所以坑。如天審罰有過之人,趙降卒何辜於天?如用兵妄傷殺,則四十萬眾必有不亡,不亡之人,何故以其善行無罪而竟坑之,卒不得以善蒙天之佑?白起何故獨以其罪伏天之誅?由此言之,白起之言過矣。
秦二世使使者詔殺蒙恬,蒙恬喟然嘆曰:“我何過於天,無罪而死?”良久,徐曰:“恬罪故當死矣。夫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徑萬里,此其中不能毋絕地脈。此乃恬之罪也。”即吞葯自殺。太史公非之曰:“夫秦初滅諸侯,天下心未定,夷傷未瘳,而恬為名將,不以此時強諫,救百姓之急,養老矜孤,修眾庶之和,阿意興功,此其(子)〔兄〕弟(過)〔遇〕誅,不亦宜乎!
何與乃罪地脈也?”夫蒙恬之言既非,而太史公非之亦未是。何則?蒙恬絕脈,罪至當死。地養萬物,何過於人,而蒙恬絕其脈?知己有絕地脈之罪,不知地脈所以絕之過。自非如此,與不自非何以異?太史公(為)〔乃〕非恬之為名將,不能以強諫,故致此禍。夫當諫不諫,故致受死亡之戮。身任李陵,坐下蠶室,如太史公之言,所任非其人,故殘身之戮,天命而至也。非蒙恬以不強諫,故致此禍,則己下蠶室,有非者矣。己無非,則其非蒙恬,非也。作伯夷之傳,(則)〔列〕善惡之行云:“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荐顏淵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卒夭死。天之報施善人如何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數千,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獨遵何哉?”若此言之,顏回不當早夭,盜蹠不當全活也。不怪顏淵不當夭,而獨謂蒙恬當死,過矣。漢將李廣與望氣王朔燕語曰:“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常不在其中。而諸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然以胡軍攻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侯)後人,然終無尺(土)〔寸〕之功,以得(見)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且固命也?”朔曰:“將軍自念,豈常有恨者乎?”
廣曰:“吾為隴西太守,羌常反,吾誘而降之八百余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恨之,獨此矣。”朔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李廣然之,聞者信之。夫不侯,猶不王者也。不侯何恨,不王何負乎?孔子不王,論者不謂之有負;李廣不侯,王朔謂之有恨。然則王朔之言,失論之實矣。論者以為人之封侯,自有天命。天命之符,見於骨體。大將軍衛青在建章宮時,鉗徒相之,曰:“貴至封侯。”後竟以功封萬戶侯。衛青未有功,而鉗徒見其當封之証。由此言之,封侯有命,非人操行所能得也。鉗徒之言實而有效,王朔之言虛而無驗也。
多橫恣而不罹禍,順道而違福,王朔之說,白起自非、蒙恬自咎之類也。倉卒之世,以財利相劫殺者眾。同車共船,千里為商,至闊 之地,殺其人而并取其財,尸捐不收,骨暴不葬,在水為魚鱉之食,在土為螻蟻之糧;惰窳之人,不力農勉商,以積谷貨,遭歲飢饉,腹餓不飽,椎人若畜,割而食之,無君子小人,并為魚肉:人所不能知,吏所不能覺。千人以上,萬人以下,計一聚之中,生者百一,死者十九。可謂無道至痛甚矣,皆得陽達富厚安樂。天不責其無仁義之心,道相并殺;非其無力作而倉卒以人為食,加以渥禍,使之夭命,章其陰罪,明示世人,使知不可為非之驗,何哉?王朔之言,未必審然。
傳書李斯妒同才,幽殺韓非於秦,後被車裂之罪,商鞅欺舊交,擒魏公子 ,後受誅死禍。
彼欲言其賊賢欺交,故受患禍之報也。夫韓非何過而為李斯所幽,公子 何罪而為商鞅所擒?車裂誅死,賊賢欺交,幽死見擒,何以致之?如韓非、公子 有惡,天使李斯、商鞅報之,則李斯、商鞅為天奉誅,宜蒙其賞,不當受其禍。如韓非、公子無惡,非天所罰,李斯、商鞅不得幽擒。論者說曰:“韓非、公子 有陰惡伏罪,人不聞見,天獨知之,故受戮殃。”
夫諸有罪之人,非賊賢則逆道。如賊賢,則被所賊者何負?如逆道,則被所逆之道何非?
凡人窮達禍福之至,大之則命,小這則時。太公窮賤,遭周文而得封。甯戚隱厄,逢齊桓而見官。非窮賤隱厄有非,而得封見官有是也。窮達有時,遭遇有命也。太公、甯戚賢者也,尚可謂有非。聖人純道者也,虞舜為父弟所害,几死再三;有遇唐堯,堯禪舜,立為帝。嘗見害,未有非;立為帝,未有是。前時未到,後則命時至也。案古人君臣困窮,後得達通,未必初有惡天禍其前,卒有善神佑其後也。一身之行,一行之操,結發終死,前後無異。然一成一敗,一進一退,一窮一通,一全一坏,遭遇適然,命時當也。
龍虛篇
盛夏之時,雷電擊折(破)樹木,發坏室屋,俗謂天取龍,謂龍藏於樹木之中,匿於屋室之間也。雷電擊折樹木,發坏屋室,則龍見於外。龍見,雷取以升天。世無愚智賢不肖,皆謂之然。如考實之,虛妄言也。
夫天之取龍何意邪?如以龍神為天使,猶賢臣為君使也,反報有時,無為取也。如以龍遁逃不還,非神之行,天亦無用為也。如龍之性當在天,在天上者固當生子,無為復在地。如龍有升降,降龍生子於地,子長大,天取之,則世名雷電為天怒,取龍之子,無為怒也。且龍之所居,常在水澤之中,不在木中屋間。何以知之?叔向之母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傳曰:“山致其高,云雨起焉。水致其深,蛟龍生焉。”傳又言:“禹渡於江,黃龍負船。荊次非渡淮,兩龍繞舟。
東海之上有丘欣,勇而有力,出過神淵,使御者飲馬,馬飲因沒。欣怒,拔劍入淵追馬,見兩蛟方食其馬,手劍擊殺兩蛟。”由是言之,蛟與龍常在淵水之中,不在木中屋間明矣。在淵水之中,則魚鱉之類。魚鱉之類,何為上天?天之取龍,何用為哉?如以天神乘龍而行,神恍惚無形,出入無間,無為乘龍也。如仙人騎龍,天為仙者取龍,則仙人含天精氣,形輕飛騰,若鴻鵠之狀,無為騎龍也。世稱黃帝騎龍升天,此言蓋虛,猶今謂天取龍也。
且世謂龍升天者,必謂神龍。不神,不升天;升天,神之效也。天地之性人為貴,則龍賤矣。貴者不神,賤者反神乎?如龍之性有神與不神,神者升天,不神者不能。龜蛇亦有神與不神,神龜神蛇復升天乎?且龍稟何氣而獨神?天有倉龍、白虎、朱鳥、玄武之象也,地亦有龍虎鳥龜之物。四星之精,降生四獸。虎鳥與龜不神,龍何故獨神也?人為裸虫之長,龍為鱗虫之長。俱為物長,謂龍升天,人復升天乎?龍與人同,獨謂能升天者,謂龍神也。世或謂聖人神而先知,猶謂神龍能升天也。因謂聖人先知之明,論龍之才,謂龍升天,故其宜也。
天地之間,恍惚無形,寒暑風雨之氣乃為神。今龍有形,有形則行,行則食,食則物之性也。天地之性,有形體之類,能行食之物,不得為神。何以言之?龍有體也。傳言鱗虫三百,龍為之長。龍為鱗虫之長,安得無體?何以言之?孔子曰:“龍食於清,游於清。龜食於清,游於濁。魚食於濁,游於清。丘上不及龍,下不為魚,中止其龜與!”
《山海經》言四海之外,有乘龍蛇之人。世俗畫龍之象,馬首蛇尾。由此言之,馬蛇之類也。慎子曰:“蜚龍乘云,騰蛇游霧,云罷雨霽,與蚓蟻同矣。”韓子曰:“龍之為虫也,鳴可狎而騎也。然喉下有逆鱗尺余,人或嬰之,必殺人矣。”比之為蚓蟻,又言虫可狎而騎,蛇馬之類明矣。傳曰:“紂作象箸而箕子泣。”泣之者,痛其極也。夫有象箸,必有玉杯。玉杯所盈,象箸所挾,則必龍肝豹胎。夫龍肝可食,其龍難得。難得則愁下,愁下則禍生,故從而痛之。
如龍神,其身不可得殺,其肝何可得食?禽獸肝胎非一,稱龍肝豹胎者,人得食而知其味美也。春秋之時,龍見於絳郊。魏獻子問於蔡墨曰:“吾聞之,虫莫智於龍,以其不生得也。謂之智,信乎?”對曰:“人實不知,非龍實智。古者畜龍,故國有豢龍氏,有御龍氏。”
獻子曰:“是二者吾亦聞之,而不知其故。是何謂也?”對曰:“昔有叔(宋)〔安〕有裔子曰董父,實甚好龍,能求其嗜欲以飲食之,龍多歸之。乃擾畜龍,以服事舜,而錫之姓日董,氏日豢龍,封諸川,夷氏是其後也。故帝舜氏世有畜龍。及有夏,孔甲擾於帝,帝賜之乘龍,河、漢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也,而未獲豢龍氏。有陶唐氏既衰,其後有劉累學擾龍於豢龍氏,以事孔甲,能飲食龍。夏后嘉之,賜氏曰御龍,以更豕韋之後。
龍一雌死,潛醢以食夏后,夏后(烹)〔享〕之。既而使求,懼而不得,遷於魯縣,范氏其後也。”獻子曰:“今何故無之?”對曰:“夫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職,則死及之,失官不食。官宿其業,其物乃至。若泯棄之,物乃低伏,郁湮不育。”由此言之,龍可畜又可食也。可食之物,不能神矣。世無其官,又無董父、後劉之人,故潛藏伏匿,出見希疏;出又乘云,與人殊路,人謂之神。如存其官而有其人,則龍,牛之類也,何神之有?以《山海經》言之,以慎子、韓子証之,以俗世之畫驗之,以箕子之泣訂之,以蔡墨之對論之,知龍不能神,不能升天,天不以雷電取龍,明矣。世俗言龍神而升天者,妄矣。
世俗之言,亦有緣也。短書言龍無尺木,無以升天。又曰升天,又言尺木,謂龍從木中升天也。
彼短書之家,世俗之人也。見雷電發時,龍隨而起,當雷電〔擊〕樹木(擊)之時,龍適與雷電俱在樹木之側,雷電去,龍隨而上,故謂從樹木之中升天也。實者雷龍同類,感氣相致,故《易》曰:“云從龍,風從虎。”又言:“虎嘯谷風至,龍興景云起。”龍與云相招,虎與風相致,故董仲舒雩祭之法,設土龍以為感也。夫盛夏太陽用事,云雨干之。太陽火也,云雨水也,〔水〕火激薄則鳴而為雷。龍聞雷聲則起,起而云至,云至而龍乘之。云雨感龍,龍亦起云而升天。天極(雷)〔云〕高,云消復降。人見其乘云則謂“升天”,見天為雷電則為“天取龍”。世儒讀《易》文,見傳言,皆知龍者云之類。拘俗人之議,不能通其說;又見短書為証,故遂謂“天取龍”。
天不取龍,龍不升天。當丘欣之殺兩蛟也,手把其尾,拽而出之至淵之外,雷電擊之。蛟則龍之類也。蛟龍見而云雨至,云雨至則雷電擊。如以天實取龍,龍為天用,何以死蛟〔不〕為取之?且魚在水中,亦隨云雨蜚,而乘云雨非升天也。龍,魚之類也,其乘雷電猶魚之飛也。魚隨云雨不謂之神,龍乘雷電獨謂之神。世俗之言,失其實也。物在世間,各有所乘。水蛇乘霧,龍乘云,鳥乘風。見龍乘云,獨謂之神,失龍之實,誣龍之能也。
然則龍之所以為神者,以能屈伸其體,存亡其形。屈伸其體,存亡其形,未足以為神也。豫讓吞炭,漆身為厲,人不識其形。子貢滅須為婦人,人不知其狀。龍變體自匿,人亦不能覺,變化藏匿者巧也。物性亦有自然,知往,乾鵲知來,鸚鵡能言,三怪比龍,性變化也。如以巧為神,豫讓、子貢神也。孔子曰:“游者可為網,飛者可為。至於龍也,吾不知其乘風云上升。今日見老子,其猶龍乎!”夫龍乘云而上,云消而下。物類可察,上下可知;而云孔子不知。以孔子之聖,尚不知龍,況俗人智淺,好奇之性,無實可之心,謂之龍神而升天,不足怪也。
雷虛篇
盛夏之時,雷電迅疾,擊折樹木,坏敗室屋,時犯殺人。世俗以為擊折樹木、坏敗室屋者,天取龍;其犯殺人也,謂之〔有〕陰過,飲食人以不潔淨,天怒,擊而殺之。隆隆之聲,天怒之音,若人之吁矣。世無愚智,莫謂不然。推人道以論之,虛妄之言也。
夫雷之發動,一氣一聲也,折木坏屋亦犯殺人,犯殺人時亦折木坏屋。獨謂折木坏屋者,天取龍;犯殺人,罰陰過,與取龍吉凶不同,并時共聲,非道也。論者以為隆隆者,天怒吁之聲也。此便於罰過,不宜於取龍。罰過,天怒可也。
取龍,龍何過而怒之?如龍神,天取之,不宜怒。如龍有過,與人同罪,(龍)殺而已,何為取也?殺人,怒可也。取龍,龍何過而怒之?殺人,不取;殺龍,取之。人龍之罪何別,而其殺之何異?然則取龍之說既不可聽,罰過之言復不可從。
何以效之?案雷之聲迅疾之時,人仆死於地,隆隆之聲臨人首上,故得殺人。審隆隆者天怒乎?怒用口之怒氣殺人也。口之怒氣,安能殺人?人為雷所殺,詢其身體,若燔灼之狀也。如天用口怒,口怒生火乎?且口著乎體,口之動與體俱。當擊折之時,聲著於地;其衰也,聲著於天。夫如是,聲著地之時,口至地,體亦宜然。當雷迅疾之時,仰視天,不見天之下,不見天之下,則夫隆隆之聲者,非天怒也。天之怒與人無異。人怒,身近人則聲疾,遠人則聲微。今天聲近,其體遠,非怒之實也。且雷聲迅疾之時,聲東西或南北,如天怒體動,口東西南北,仰視天亦宜東西南北。或曰:“天已東西南北矣,云雨冥晦,人不能見耳。”
夫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共雷。《易》曰:“震驚百里。”雷電之地,(雷)〔云〕雨晦冥,百里之外無雨之處,宜見天之東西南北也。口著於天,天宜隨口,口一移普天皆移,非獨雷雨之地,天隨口動也。且所謂怒者,誰也?天神邪?蒼蒼之天也?如謂天神,神怒無聲;如謂蒼蒼之天,天者體不怒,怒用口。且天地相與,夫婦也,其即民父母也。子有過,父怒,笞之致死,而母不哭乎?今天怒殺人,地宜哭之。獨聞天之怒,不聞地之哭。如地不能哭,則天亦不能怒。且有怒則有喜。人有陰過,亦有陰善。有陰過,天怒殺之;如有陰善,天亦宜以(善)〔喜〕賞之。隆隆之聲謂天之怒,如天之喜亦哂然而笑。
人有喜怒,故謂天喜怒、推人以知天,知天本於人。如人不怒,則亦無緣謂天怒也。緣人以知天,宜盡人之性。人性怒則吁,喜則歌笑。比聞天之怒,希聞天之喜;比見天之罰,希見天之賞。豈天怒、不喜,貪於罰、希於賞哉?何怒罰有效,喜賞無驗也?
且雷之擊也,折木坏屋,時犯殺人,以為天怒。時或徒雷,無所折敗,亦不殺人,天空怒乎?人君不空喜怒,喜怒必有賞罰。無所罰而空怒,是天妄也。妄則失威,非天行也。政事之家,以寒溫之氣為喜怒之候,人君喜即天溫,(即)〔怒〕則天寒。雷電之日,天必寒也。高祖之先劉媼,曾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此時雷電晦冥。天方施氣,宜喜之時也,何怒而雷?如用擊折者為怒,不擊折者為喜,則夫隆隆之聲,不宜同音。人怒喜異聲,天怒喜同音,與人乖異,則人何緣謂之天怒?
且飲食人以不潔淨,小過也。以至尊之身,親罰小過,非尊者之宜也。尊不親罰過,故王不誅罪。天尊於王,親罰小過,是天德劣於王也。且天之用心,猶人之用意。人君罪惡,初聞之時,怒以非之;及其誅之,哀以怜之。故《論語》曰:“如得其情,則哀怜而勿喜。”紂至惡也,武王將誅,哀而怜之。故《尚書》曰:“予惟率夷怜爾。”人君誅惡,怜而殺之;天之罰過,怒而擊之。是天少恩而人多惠也。說雨者以為天施氣。天施氣,氣渥為雨,故雨潤萬物,名曰澍。人不喜,不施恩。天不說,不降雨。謂雷,天怒;雨者,天喜也。雷起常與雨俱,如論之言,天怒且喜也。人君賞罰不同日,天之怒喜不殊時,天人相違,賞罰乖也。且怒喜具形,亂也。惡人為亂,怒罰其過;罰之以亂,非天行也。冬雷人謂之陽氣泄,春雷謂之陽氣發。夏雷不謂陽氣盛,謂之天怒,竟虛言也。
人在天地之間,物也。物,亦物也。物之飲食,天不能知。人之飲食,天獨知之。萬物於天,皆子也;父母於子,恩德一也。豈為貴賢加意,賤愚不察乎?何其察人之明,省物之暗也!犬豕食人腐臭,食之天不殺也。如以人貴而獨禁之,則鼠人飲食,人不知,誤而食之,天不殺也。如天能原鼠,則亦能原人,人誤以不潔淨飲食人,人不知而食之耳,豈故舉腐臭以予之哉?如故予之,人亦不肯食。呂后斷戚夫人手,去其眼,置於廁中,以為人豕。呼人示之,人皆傷心;惠帝見之,病臥不起。呂后故為,天不罰也。人誤不知,天輒殺之,不能原誤失而責故,天治悖也。
夫人食不淨之物,口不知有其也;如食已,知之,名曰腸。戚夫人入廁,身體辱之,與何以別?腸之與體何以異?為腸不為體,傷不病辱,非天意也。且人聞人食不清之物,心平如故,觀戚夫人者,莫不傷心。人傷,天意悲矣。夫悲戚夫人則怨呂后,案呂后之崩,未必遇雷也。道士劉春熒惑楚王英,使食不清。春死,未必遇雷也。建初四年夏六月,雷擊殺會稽(靳專日食)〔鄞縣〕羊五頭皆死。夫羊何陰過而雷殺之?舟人溪上流,人飲下流,舟人不雷死。
天神之處天,猶王者之居也。王者居重關之內,則天之神宜在隱匿之中。王者居宮室之內,則天亦有太微、紫宮、軒轅、文昌之坐。王者與人相遠,不知人之陰惡。天神在四宮之內,何能見人暗過?王者聞人進,以人知。天知人惡,亦宜因鬼。使天問過於鬼神,則其誅之,宜使鬼神。如使鬼神,則天怒,鬼神也,非天也。
且王斷刑以秋,天之殺用夏,此王者用刑違天時。奉天而行,其誅殺也,宜法象上天。天殺用夏,王誅以秋,天人相違,非奉天之義也。或論曰:“飲食〔人〕不潔淨,天之大惡也。殺大惡,不須時。”王者大惡,謀反大逆無道也。天之大惡,飲食人不潔清。天(之)〔人〕所惡,小大不均等也。如小大同,王者宜法天,制飲食人不潔清之法為死刑也。聖王有天下,制刑不備此法,聖王闕略,有遺失也?或論曰:“鬼神治陰,王者治陽。陰過暗昧,人不能覺,故使鬼神主之。”曰:“陰過非一也,何不盡殺?案一過,非治陰之義也。天怒不旋日,人怨不旋踵。人有陰過,或時有用冬,未必專用夏也。以冬過誤,不輒擊殺,遠至於夏,非不旋日之意也。
圖畫之工,圖雷之狀,累累如連鼓之形;又圖一人,若力士之容,謂之雷公,使之左手引連鼓,右手推椎,若擊之狀。其意以為雷聲隆隆者,連鼓相扣擊之(意)〔音〕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擊之聲也;其殺人也,引連鼓相椎,并擊之矣。
世又信之,莫謂不然。如復原之,虛妄之象也。夫雷,非聲則氣也。聲與氣,安可推引而為連鼓之形乎?如審可推引,則是物也。相扣而音鳴者,非鼓即鍾也。夫隆隆之聲,鼓與鍾邪?如審是也,鍾鼓(而)不〔而〕空懸,須有
,然後能安,然後能鳴。今鍾鼓無所懸著,雷公之足無所蹈履,安得而為雷?或曰:“如此固為神。如必有所懸著,足有所履,然後而為雷,是與人等也,何以為神?”曰:神者,恍惚無形,出入無門,上下無〔垠〕,故謂之神。今雷公有形,雷聲有器,安得為神?如無形,不得為之圖象;如有形,不得謂之神。謂之神龍升天,實事者謂之不然,以人時或見龍之形也。
以其形見,故圖畫升龍之形也;以其可畫,故有不神之實。
難曰:“人亦見鬼之形,鬼復神乎?”曰:人時見鬼,有見雷公者乎?鬼名曰神,其行蹈地,與人相似。雷公頭不懸於天,足不蹈於地,安能為雷公?飛者皆有翼,物無翼而飛,謂仙人。畫仙人之形,為之作翼。如雷公與仙人同,宜復著翼。使雷公不飛,圖雷家言其飛,非也。使實飛,不為著翼,又非也。夫如是,圖雷之家畫雷之狀,皆虛妄也。且說雷之家,謂雷,天怒吁也;圖雷之家,謂之雷公怒引連鼓也。審如說雷之家,則圖雷之家非;審如圖雷之家,則說雷之家誤。二家相違也,并而是之,無是非之分。無是非之分,故無是非之實。無以定疑論,故虛妄之論勝也。
《禮》曰:“刻尊為雷之形,一出一入,一屈一伸,為相校軫則鳴。”校軫之狀,郁律壘之類也,此象類之矣。氣相校軫分裂,則隆隆之聲,校軫之音也。魄然若裂者,氣射之聲也。氣射中人,人則死矣。實說,雷者太陽之激氣也。何以明之?正月陽動,故正月始雷。五月陽盛,故五月雷迅。秋冬陽衰,故秋冬雷潛。盛夏之時,太陽用事,陰氣乘之。陰陽分(事)〔爭〕,則相校軫。校軫則激射。激射為毒,中人輒死,中木木折,中屋屋坏。人在木下屋間,偶中而死矣。何以驗之?試以一斗水灌冶鑄之火,氣激裂,若雷之音矣。或近之,必灼人體。天地為爐大矣,陽氣為火猛矣,云雨為水多矣,分爭激射,安得不迅?中傷人身,安得不死?當冶工之消鐵也,以士為形,燥則鐵下,不則躍溢而射。射中人身,則皮膚灼剝。陽氣之熱,非直消鐵之烈也;陰氣激之,非直土泥之濕也;陽氣中人,非直灼剝之痛也。
夫雷,火也。〔火〕氣剡人,人不得無跡。如炙處狀似文字,人見之,謂天記書其過,以示百姓。是復虛妄也。使人盡有過,天用雷殺人。殺人當彰其惡,以懲其後,明著其文字,不當暗昧。圖出於河,書出於洛。《河圖》、《洛書》,天地所為,人讀知之。今雷死之書,亦天所為也,何故難知?如以(一)〔殪〕人皮不可書,魯惠公夫人仲子,宁武公女也,生而有文在掌,曰“為魯夫人”,文明可知,故仲子歸魯。雷書不著,故難以懲後。地如是,火剡之跡,非天所刻畫也。或頗有而增其語,或無有而空生其言,虛妄之俗,好造怪奇。何以驗之?雷者火也,以人中雷而死,即詢其身,中頭則須發燒,中身則皮膚灼,臨其尸上聞火氣,一驗也。道朮之家,以為雷燒石色赤,投於井中,石井寒,激聲大鳴,若雷之狀,二驗也。人傷於寒,寒所入腹,腹中素溫,溫寒分爭,激氣雷鳴,三驗也。當雷之時,電光時見,大若火之耀,四驗也。當雷之擊,時或燔人室屋及地草木,五驗也。夫論雷之為火有五驗,言雷為天怒無一效。然則雷為天怒,虛妄之言。
(雖)〔難〕曰:“《論語》云:‘迅雷風烈必變。’
《禮記》曰:‘有疾風迅雷甚雨則必變,雖夜必興,衣服、冠而坐。’懼天怒,畏罰及己也。如雷不為天怒,其擊不為罰過,則君子何為為雷變動朝服而正坐(子)〔乎〕?”曰:天之與人猶父子,有父為之變,子安能忽?故天變,己亦宜變,順天時,示己不違也。人聞犬聲於外,莫不驚駭,竦身側耳以審聽之。況聞天變異常之聲,軒迅疾之音乎?《論語》所指,《禮記》所謂,皆君子也。君子重慎,自知無過,如日月之蝕,無陰暗食人以不潔清之事,內省不懼,何畏於雷?審如不畏雷,則其變動不足以效天怒何則?不為己也。如審畏雷,亦不足以效罰陰過。何則?雷之所擊,多無過之人。君子恐偶遇之,故恐懼變動。夫如是,君子變動,不能明雷為天怒,而反著雷之妄擊也。妄擊不罰過,故人畏之。如審罰有過,小人乃當懼耳,君子之人無為恐也。宋王問唐鞅曰:“寡人所殺戮者眾矣,而群臣不畏,其故何也?”唐鞅曰:“王之所罪,盡不善者也。罰不善,善者胡為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毋辨其善與不善而時罪之,斯群臣畏矣。”
宋王行其言,群臣畏懼,(宋王大怒)〔宋國大恐〕。
夫宋王妄刑,故宋國大恐。懼雷電妄擊,故君子變動。君子變動,宁國大恐之類也。
論衡卷第七
儒書言: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龍,群臣後宮從上七十余人,龍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髯。龍髯拔,墮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龍胡髯吁號。故後世因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太史公記》誄五帝亦云:黃帝封禪已,仙云。群臣朝其衣冠,因葬埋之。
曰:此虛言也。實黃帝者何等也?號乎,謚也?如謚,臣子所誄列也。誄生時所行為之謚。黃帝好道,遂以升天,臣子誄之,宜以仙升,不當以“黃”謚。謚法曰:“靜民則法曰黃。”
黃者,安民之謚,非得道之稱也。百王之謚,文則曰文,武則曰武。文武不失實,所以勸操行也。如黃帝之時質,未有謚乎,名之為黃帝,何世之人也?使黃帝之臣子知君,使後世之人跡其行。黃帝之世,號謚有無,雖疑未定,“黃”非升仙之稱,明矣。
龍不升天,黃帝騎之,乃明黃帝不升天也。龍起云雨,因乘而行;云散雨止,降復入淵。如實黃帝騎龍,隨溺於淵也。案黃帝葬於橋山,猶曰群臣葬其衣冠。審騎龍而升天,衣不離形;如封禪已仙去。衣冠亦不宜遺。黃帝實仙不死而升天,臣子百姓所親見也。見其升天,知其不死必也。葬不死之衣冠,與實死者無以異,非臣子實事之心,別生於死之意也。
載太山之上者七十有二君,皆勞情苦思,憂念王事,然後功成事立,致治太平。太平則天下和安,乃升太山而封禪焉。夫修道求仙,與憂職勤事不同。心思道則忘事,憂事則害性。世稱堯若腊,舜若,心愁憂苦,形體贏。使黃帝致太平乎,則其形體宜如堯、舜。堯、舜不得道,黃帝升天,非其實也。使黃帝廢事修道,則心意調和,形體肥勁,是與堯、舜異也,異則功不同矣。功不同,天下未太平而升封,又非實也。五帝、三王皆有聖德之優者,黃帝(不)〔亦〕在上焉。如聖人皆仙,仙者非獨黃帝;如聖人不仙,黃帝何為獨仙?世見黃帝好方朮,方朮仙者之業,則謂帝仙矣。又見鼎湖之名,則言黃帝采首山銅鑄鼎,而龍垂胡髯迎黃帝矣。是與說會稽之山無以異也。夫山名曰會稽,即云夏禹巡狩,會計於此山上,故曰“會稽”。夫禹至會稽治水不巡狩,猶黃帝好方伎不升天也。無會計之事,猶無鑄鼎龍垂胡髯之實也。里名勝母,可謂實有子勝其母乎?邑名朝歌,可謂民朝起者歌乎?
儒書言:淮南王學道,招會天下有道之人,傾一國之尊,下道朮之士。是以道朮之士,并會淮南,奇方異朮,莫不爭出。王遂得道,舉家升天,畜產皆仙,犬吠於天上,雞鳴於云中。此言仙葯有余,犬雞食之,并隨王而升天也。好道學仙之人,皆謂之然。此虛言也。
夫人,物也,雖貴為王侯,性不異於物。物無不死,人安能仙?鳥有毛羽,能飛不能升天。人無毛羽,何用飛升?使有毛羽,不過與鳥同;況其無有,升天如何?案能飛升之物,生有毛羽之兆;能馳走之物,生有蹄足之形。馳走不能飛升,飛升不能馳走。稟性受氣,形體殊別也。今人稟馳走之性,故生無毛羽之兆,長大至老,終無奇怪。好道學仙,中生毛羽,終以飛升。使物性可變,金木水火,可革更也。蝦蟆化為鶉,雀入水為蜃蛤,稟自然之性,非學道所能為也。好道之人,恐其或若等之類,故謂人能生毛羽,毛羽備具,能升天也。且夫物之生長,無卒成暴起,皆有浸漸。為道學仙之人,能先生數寸之毛羽,從地自奮,升樓台之陛,乃可謂升天。今無小升之兆,卒有大飛之驗,何方朮之學成無浸漸也?
毛羽大效,難以觀實。且以人髯發物色少老驗之。
物生也色青,其熟也色黃。人之少也發黑,其老也發白。黃為物熟驗,白為人老效。物黃,人雖灌溉壅養,終不能青;發白,雖吞葯養性,終不能黑。黑青不可復還,老衰安可復卻?黃之與白,猶肉腥炙之,魚鮮煮之熟也。不可復令腥,熟不可復令鮮。鮮腥猶少壯,熟猶衰老也。天養物,能使物暢至秋,不得延之至春。吞葯養性,能令人無病,不能壽之為仙。為仙體輕氣強,猶未能升天,令見輕強之驗,亦無毛羽之效,何用升天?天之與地,皆體也。地無下,則天無上矣。天無上升之路,何如穿天之體?人力不能入。如天之門在西北,升天之人,宜從昆侖上。淮南之國,在地東南。如審升天,宜舉家先從昆侖,乃得其階。如鼓翼邪飛,趨西北之隅,是則淮南王有羽翼也。今不言其從之昆侖,亦不言其身生羽翼,空言升天,竟虛非實也。
案淮南王劉安,孝武皇帝之時也。父長,以罪遷蜀嚴道,至雍道死。安嗣為王,恨父徙死,懷反逆之心,招會朮人,欲為大事。伍被之屬充滿殿堂,作道朮之書,發怪奇之文,合景亂首。八公之(傳)〔儔〕欲示神奇若得道之狀,道終不成,效驗不立,乃與伍被謀為反事,事覺自殺,或言誅死。誅死、自殺,同一實也。世見其書深冥奇怪,又觀八公之(傳)〔儔〕似若有效,則傳稱淮南王仙而升天,失其實也。
儒書言:盧敖游乎北海,經乎太陰,入乎玄關,至於蒙谷之上,見一士焉:深目玄准,雁頸而(戴)〔鳶〕肩,浮上而殺下,軒軒然方迎風而舞。顧見盧敖,樊然下其臂,遁逃乎碑下。敖乃視之,方卷然龜背而食合梨。盧敖仍與之語曰:“吾子唯以敖為倍俗,去群離党,窮觀於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己。敖幼而游,至長不(倫)〔偷〕解,周行四極,唯北陰之未窺。今卒睹夫子於是,殆可與敖為友乎?”若士者悖然而笑曰:“嘻!子中州之民也,不宜遠至此。此猶〔乎〕光日月而戴列星,四時之所行,陰陽之所生也。此其比夫不名之地,猶突兀也。
若我南游乎罔浪之野,北息乎沉之鄉,西窮乎杳冥之党,而東貫須之先。此其下無地,上無天,聽焉無聞,而視焉則營;此其外猶有狀,有狀之余,壹舉而能千萬里,吾猶未能之在。今子游始至於此,乃語窮觀,豈不亦遠哉!然子處矣。吾與汗漫期於九垓之上,吾不可久。”若士者舉臂而縱身,逐入云中。盧敖目仰而視之,不見乃止,喜心不怠,悵若有喪,曰:“吾比夫子也,猶黃鵠之與壤虫也,終日行而不離咫尺,而自以為遠,豈不悲哉!”
若盧敖者,唯龍無翼者升則乘云。盧敖言若士者有翼,言乃可信。今不言有翼,何以升云?且凡能輕舉入云中者,飲食與人殊之故也。龍食與蛇異,故其舉措與蛇不同。聞為道者服金玉之精,食紫芝之英,食精身輕,故能神仙。若士者食合蜊之肉,與庸民同食,無精輕之驗,安能縱體而升天?聞食氣者不食物,食物者不食氣。若士者食物如不食氣,則不能輕舉矣。
或時盧敖學道求仙,游乎北海,離眾遠去,無得道之效,慚於鄉里,負於論議。自知以必然之事見責於世,則作夸誕之語,云見一士,其意以為有〔仙〕,求(仙)之未得,期數未至也。淮南王劉安坐反而死,天下并聞,當時并見,儒書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雞犬升天者;況盧敖一人之身,獨行絕跡之地,空造幽冥之語乎?是與河東蒲阪項曼都之語,無以異也。曼都好道學仙,委家亡去,三年而返。家問其狀,曼都曰:“去時不能自知,忽見若臥形,有仙人數人,將我上天,離月數里而止。見月上下幽冥,幽冥不知東西。居月之旁,其寒淒愴。口飢欲食,仙人輒飲我以流霞一杯,每飲一杯,數月不飢。不知去几何年月,不知以何為過,忽然若臥,復下至此。”河東號之曰“斥仙”。
實論者聞之,乃知不然。夫曼都能上天矣,何為不仙?已三年矣,何故復還?夫人去民間,升皇天之上,精氣形體,有變於故者矣。萬物變化,無復還者。復育化為蟬,羽翼既成,不能復化為復育。能升之物,皆有羽翼,升而復降,羽翼如故。見曼都之身有羽翼乎,言乃可信;身無羽翼,言虛妄也。虛則與盧敖同一實也。或時(聞)曼都好道,默委家去,周章遠方,終無所得。力倦望極,默復歸家,慚愧無言,則言上天。其意欲言道可學得,審有仙人;己殆有過,故成而復斥,升而復降。
儒書言:齊王疾,使人之宋迎文摯。文摯至,視王之疾,謂太子曰:“王之疾,必可已也。”雖然,王之疾已,則必殺摯也。太子曰:“何故?”文摯對曰:“非怒王,疾不可治也。王怒,則摯必死。”
太子頓首強請曰:“苟已王之疾,臣與臣之母以死爭之於王,必幸臣之母。願先生之勿患也。”
文摯曰:“諾,請以死為王。”與太子期,將往不至者三,齊王固已怒矣。文摯至,不解屨登床履衣,問王之疾。王怒而不與言。文摯因出辭以重王怒。王叱而起,疾乃遂已。王大怒不悅,將生烹文摯。太子與王后急爭之而不能得,果以鼎生烹文摯,爨之三日三夜,顏色不變。文摯曰:“誠欲殺我,則胡不覆之,以絕陰陽之氣。”
王使覆之,文摯乃死。夫文摯,道人也,入水不濡,入火不,故在鼎三日三夜,顏色不變。此虛言也。
夫文摯而烹三日三夜,顏色不變,為一覆之,故絕氣而死,非得道之驗也。諸生息之物,氣絕則死。死之物,烹之輒爛。致生息之物密器之中,覆蓋其口,漆塗其隙,中外氣隔,息不得泄,有頃死也。如置湯鑊之中,亦輒爛矣。何則?體同氣均,稟性於天,共一類也。文摯不息乎,與金石同,入湯不爛,是也。令文摯息乎,烹之不死,非也。令文摯言,言則以聲,聲以呼吸。呼吸之動,因血氣之發。血氣之發,附於骨肉。骨肉之物,烹之輒死。今言烹之不死,一虛也。既能烹煮不死,此真人也,與金石同。金石雖覆蓋,與不覆蓋者無以異也。今言文摯覆之則死,二虛也。置人寒水之中,無湯火之熱,鼻中口內不通於外,斯須之頃,氣絕而死矣。寒水沉人,尚不得生,況在沸湯之中,有猛火之烈乎?言其入湯不死,三虛也。人沒水中,口不見於外,言音不揚。烹文摯之時,身必沒於鼎中。
沒則口不見,口不見則言不揚。文摯之言,四虛也。烹輒死之人,三日三夜顏色不變,痴愚之人,尚知怪之。使齊王無知,太子群臣宜見其奇。奇怪文摯,則請出尊寵敬事,從之問道。今言三日三夜,無臣子請出之言,五虛也。此或時聞文摯實烹,烹而輒死。世見文摯為道人也,則為虛生不死之語矣。猶黃帝實死也,傳言升天;淮南坐反,書言度世。世好傳虛,故文摯之語傳至於今。
世無得道之效,而有有壽之人,世見長壽之人,學道為仙,逾百不死,共謂之仙矣。何以明之?如武帝之時,有李少君以祠灶辟谷卻老方見上,上尊重之。少君匿其年及所生長,常自謂七十,而能使物卻老。其游以方遍諸侯,無妻。人聞其能使物及不老,更餽遺之,常余錢金衣食。
人皆以為不治產業饒給,又不知其何許人,愈爭事之。少君資好方,善為巧發奇中。嘗從武安侯君見上,上有古銅器,問少君。少君曰:“此器齊桓公十五年陳於柏寢。”已而案其刻,果齊桓公器,一宮盡驚,以為少君數百歲人也。久之,少君病死。
今世所謂得道之人,李少君之類也。少君死於人中,人見其尸,故知少君性壽之人也。如少君處山林之中,入絕跡之野,獨病死於岩石之間,尸為虎狼狐狸之食,則世復以為真仙去矣。
世學道之人無少君之壽,年未至百,與眾俱死。愚夫無知之人,尚謂之尸解而去,其實不死。所謂尸解者,何等也?謂身死精神去乎,謂身不死得免去皮膚也?如謂身死精神去乎,是與死無異,人亦仙人也;如謂不死免去皮膚乎,諸學道死者骨肉具在,與恆死之尸無以異也。夫蟬之去復育,龜之解甲,蛇之脫皮,鹿之墮角,殼皮之物解殼皮,持骨肉去,可謂尸解矣。今學道而死者,尸與復育相似,尚未可謂之尸解。何則?案蟬之去復育,無以神於復育,況不相似復育,謂之尸解,蓋復虛妄失其實矣。太史公與李少君同世并時,少君之死,臨尸者雖非太史公,足以見其實矣。如實不死。尸解而去,太史公宜紀其狀,不宜言死,其處座中年九十老父為儿時者,少君老壽之效也。或少君年十四五,老父為儿,隨其王父。少君年二百歲而死,何為不識?武帝去桓公鑄銅器,且非少君所及見也。或時聞宮殿之內有舊銅器,或案其刻以告之者,故見而知之。今時好事之人,見舊劍古鉤,多能名之,可復謂目見其鑄作之時乎?
世或言東方朔亦道人也,姓金氏,字曼倩。變姓易名,游宦漢朝。外有仕宦之名,內乃度世之人。
此又虛也。
夫朔與少君并在武帝之時,太史公所及見也。少君有(教)〔谷〕道祠灶卻老之方,又名齊桓公所鑄鼎,知九十老人王父所游射之驗,然尚無得道之實,而徒性壽遲死之人也。況朔無少君之方朮效驗,世人何見謂之得道?案武帝之時,道人文成、五利之輩,入海求仙人,索不死之葯,有道朮之驗,故為上所信。朔無入海之使,無奇怪之效也。如使有奇,不過少君之類及文成、五利之輩耳,況謂之有道?
此或時偶復若少君矣,自匿所生之處,當時在朝之人不知其故,朔盛稱其年長,人見其面狀少,性又恬淡,不好仕宦,善達占卜射覆為怪奇之戲,世人則謂之得道之人矣。
世或以老子之道為可以度世,恬淡無欲,養精愛氣。夫人以精神為壽命,精神不傷則壽命長而不死。成事,老子行之,逾百度世,為真人矣。
夫恬淡少欲,孰與鳥獸?鳥獸亦老而死。鳥獸含情欲,有與人相類者矣,未足以言。草木之生何情欲,而春生秋死乎?
夫草木無欲,壽不逾歲;人多情欲,壽至於百。此無情欲者反夭,有情欲者壽也。夫如是,老子之朮以恬淡無欲延壽度世者,復虛也。或時老子,李少君之類也,行恬淡之道,偶其性命亦自壽長。世見其命壽,又聞其恬淡,謂老子以朮度世矣。
世或以辟谷不食為道朮之人,謂王子喬之輩以不食谷,與恆人殊食,故與恆人殊壽,逾百度世,逐為仙人。此又虛也。
夫人之生也,稟食飲之性,故形上有口齒,形下有孔竅。口齒以食,孔竅以注瀉。順此性者為得天正道,逆此性者為違所稟受。失本氣於天,何能得久壽?使子喬生無齒口孔竅,是稟性與人殊;稟性與人殊,尚未可謂壽,況形體均同而以所行者異,言其得度世,非性之實也。
夫人之不食也,猶身之不衣也。衣以溫膚,食以充腹。膚溫腹飽,精神明盛。如飢而不飽,寒而不溫,則有凍餓之害矣。凍餓之人,安能久壽?且人之生也,以食為氣,猶草木生以土為氣矣。拔草木之根,使之離土,則枯而蚤死。閉人之口,使之不食,則餓而不壽矣。
道家相夸曰:真人食氣。以氣而為食,故傳曰:“食氣者壽而不死,雖不谷飽,亦以氣盈。”此又虛也。
夫氣,謂何氣也?如謂陰陽之氣,陰陽之氣不能飽人,人或咽氣,氣滿腹脹,不能饜飽。如謂百葯之氣,人或服葯,食一合屑,吞數十丸,葯力烈盛,胸中憒毒,不能飽人。食氣者必謂吹呼吸,吐故納新也。昔有彭祖嘗行之矣,不能久壽,病而死矣。
道家或以導氣養性度世而不死,以為血脈在形體之中,不動搖屈伸,則閉塞不通。不通積聚,則為病而死。此又虛也。
夫人為形,猶草木之體也。草木在高山之巔,當疾風之衝,晝夜動搖者,能復勝彼隱在山谷間,鄣於疾風者乎?案草木之生,動搖者傷而不暢,人之導引動搖形體者,何故壽而不死?夫血脈之藏於身也,猶江河之流地。江河之流,濁而不清,血脈之動,亦擾不安。不安,則猶人勤苦無聊也,安能得久生乎?
道家或以服食葯物,輕身益氣,延年度世。
此又虛也。
夫服食葯物,輕身益氣,頗有其驗。若夫延年度世,世無其效。百葯愈病,病愈而氣復,氣復而身輕矣。凡人稟性,身本自輕,氣本自長,中於風濕,百病傷之,故身重氣劣也。服食良葯,身氣復故,非本氣少身重,得葯而乃氣長身更輕也,稟受之時,本自有之矣。故夫服食葯物除百病,令身輕氣長,復其本性,安能延年至於度世?有血脈之類,無有不生,生無不死。以其生,故知其死也。天地不生,故不死;陰陽不生,故不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驗也。夫有始者必有終,有終者必有始。唯無終始者,乃長生不死。人之生,其猶(水)〔冰〕也。水凝而為冰,氣積而為人。冰極一冬而釋,人竟百歲而死。人可令不死,冰可令不釋乎?諸學仙朮為不死之方,其必不成,猶不能使冰終不釋也。
語增篇
傳語曰:“聖人憂世深,思事勤,愁擾精神,感動形體,故稱堯若腊,舜若,桀、紂之君垂腴尺余。”夫言聖人憂世念人,身體贏惡,不能身體肥澤,可也。言堯、舜若腊與,桀、紂垂腴尺余,增之也。
齊桓公云:“寡人未得仲父極難,既得仲父甚易。”桓公不及堯、舜,仲父不及禹、契,桓公猶易,堯、舜反難乎?以桓公得管促易,知堯、舜得禹、契不難。
夫易則少憂,少憂則不愁,不愁則身體不。舜承堯太平,堯、舜襲德。功假荒服,堯尚有憂,舜安(能)〔而〕無事。故《經》曰:“上帝引逸”,謂虞舜也。舜承安繼治,任賢使能,恭己無為而天下治。故孔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
夫不與尚謂之若,如德劣承衰,若孔子栖栖,周流應聘,身不得容,道不得行,可骨立(跛)〔皮〕附,僵仆道路乎?紂為長夜之飲,糟丘酒池,沉湎於酒,不舍晝夜,是必以病。病則不甘飲食,不甘飲食則肥腴不得至尺。《經》曰:“惟湛樂是從,時亦罔有克壽。”魏公子無忌為長夜之飲,困毒而死。紂雖未死,宜贏矣。然桀、紂同行則宜同病,言其腴垂過尺余,非徒增之,又失其實矣。
傳語又稱紂力能索鐵伸鉤,撫梁易柱。言其多力也。蜚廉、惡來之徒,并幸受寵。言好伎力之主致伎力之士也。或言武王伐紂,兵不血刃。夫以索鐵伸鉤之力,輔以蜚廉、惡來之徒,與周軍相當,武王德雖盛,不能奪紂素所厚之心,紂雖惡,亦不失所與同行之意。雖為武王所擒,時亦宜殺傷十百人。今言不血刃,非紂多力之效,蜚廉、惡來助紂之驗也。
案武王之符瑞不過高祖。武王有白魚、赤烏之佑,高祖有斷大蛇、老嫗哭於道之瑞。武王有八百諸侯之助,高祖有天下義兵之佐。武王之相,望羊而已;高祖之相,龍顏隆准,項紫,美須髯,身有七十二黑子。高祖又逃呂后於澤中,呂后輒見上有云氣之驗,武王不聞有此。夫相多於望羊,瑞明於魚烏,天下義兵并來會漢,助強於諸侯。武王承紂,高祖襲秦。二世之惡,隆盛於紂,天下畔秦,宜多於殷。案高祖伐秦,還破項羽,戰場流血,暴尸萬數,失軍亡眾,几死一再,然後得天下,用兵苦,誅亂劇。獨云周兵不血刃,非其實也。言其易,可也;言不血刃,增之也。案周取殷之時,太公陰謀之書,食小儿丹,教云亡殷,兵到牧野,晨舉脂燭。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戰,血流浮杵,赤志千里。由此言之,周之取殷,與漢、秦一實也。而云取殷易,兵不血刃,美武王之德,增益其實也。凡天下之事,不可增損,考察前後,效驗自列。自列,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
世稱紂力能索鐵伸鉤;又稱武王伐之,兵不血刃。夫以索鐵伸鉤之力當人,則是孟賁、夏育之匹也;以不血刃之德取人,是則三皇、五帝之屬也。以索鐵之力,不宜受服;以不血刃之德,不宜頓兵。今稱紂力,則武王德貶;譽武王,則紂力少。索鐵、不血刃,不得兩立;殷、周之稱不得二全。不得二全,則必一非。
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孟子曰:“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耳。以至仁伐不仁,如何其血之浮杵也?”若孔子言,殆(沮)〔且〕浮杵;若孟子之言,近不血刃。浮杵過其實,不血刃亦失其正。一聖一賢,共論一紂,輕重殊稱,多少異實。
紂之惡不若王莽。紂殺比干,莽鴆平帝;紂以嗣立,莽盜漢位。殺主隆於誅臣,嗣立須於盜位,士眾所畔,宜甚於紂。漢誅王莽,兵頓昆陽,死者萬數,軍至漸台,血流沒趾。而獨謂周取天下,兵不血刃,非其實也。
傳語曰:“文王飲酒千鍾,孔子百觚。”欲言聖人德盛,能以德將酒也。如一坐千鍾百觚,此酒徒,非聖人也。飲酒有法,胸腹小大,與人均等。
飲酒用千鍾,用肴宜盡百牛,百觚則宜用十羊。夫以千鍾百牛、百觚十羊言之,文王之身如防風之君,孔子之體如長狄之人,乃能堪之。案文王、孔子之體,不能及防風、長狄。以短小之身,飲食眾多,是缺文王之廣,貶孔子之崇也。
案《酒誥》之篇,“朝夕曰祀茲酒”,此言文王戒慎酒也。朝夕戒慎,則民化之。外出戒慎之教,內飲酒盡千鍾,導民率下,何以致化?承紂疾惡,何以自別?且千鍾之效,百觚之驗,何所用哉?
使文王、孔子因祭用酒乎,則受福胙不能厭飽;因饗射之用酒乎,饗射飲酒自有禮法;如私燕賞賜飲酒乎,則賞賜飲酒,宜與下齊。賜尊者之前,三觴而退,過於三觴,醉酗生亂。文王、孔子,率禮之人也,賞賚左右,至於醉酗亂身:自用酒千鍾百觚,大之則為桀、紂,小之則為酒徒,用何以立德成化,表名垂譽乎?世聞“德將毋醉”之言,見聖人有多德之效,則虛增文王以為千鍾,空益孔子以百觚矣。
傳語曰:“紂沉湎於酒,以糟為丘,以酒為池,牛飲者三千人,為長夜之飲,亡其甲子。”
夫紂雖嗜酒,亦欲以為樂。令酒池在中庭乎,則不當言為長夜之飲,坐在深室之中,閉窗舉燭,故曰長夜。令坐於室乎,每當飲者起之中庭,乃復還坐,則是煩苦相藉,不能甚樂。令池在深室之中,則三千人宜臨池坐,前俯飲池酒,仰食肴膳,倡樂在前,乃為樂耳。如審臨池而坐,則前飲害於肴膳,倡樂之作不得在前。夫飲食既不以禮,臨池牛飲,則其啖肴不復用杯,亦宜就魚肉而虎食。則知夫酒池牛飲,非其實也。
傳又言:紂懸肉以為林,令男女裸而相逐其間,是為醉樂淫戲無節度也。夫肉當內於口,口之所食,宜潔不辱。今言男女裸相逐其間,何等潔者?如以醉而不計潔辱,則當其浴於酒中,而裸相逐於肉間。何為不肯浴於酒中?以不言浴於酒,知不裸相逐於肉間。
傳者之說,或言:車行灑,騎行炙,百二十日為一夜。夫言用酒為池,則言其車行酒非也;言其懸肉為林,即言騎行炙非也。
或時紂沉湎覆酒,滂於地,即言以酒為池。釀酒糟積聚,則言糟為丘。懸肉以林,則言肉為林。林中幽冥,人時走戲其中,則言裸相逐。或時載酒用鹿車,則言車行酒、騎行炙。或時十數夜,則言其百二十。或時醉不知問日數,則言其亡甲子。周公封康叔,告以紂用酒期於悉極,欲以戒之也。而不言糟丘酒池,懸肉為林,長夜之飲,亡其甲子。聖人不言,殆非實也。
傳言曰:“紂非時與三千人牛飲於酒池。”夫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紂之所與相樂,非民,必臣也;非小臣,必大官,其數不能滿三千人。傳書家欲惡紂,故言三千人,增其實也。
傳語曰:“周公執贄下白屋之士。”謂候之也。夫三公,鼎足之臣,王者之貞干也;白屋之士,閭巷之微賤者也。三公傾鼎足之尊,執贄候白屋之士,非其實也。時或待士卑恭,不驕白屋人,則言其往候白屋。或時起白屋之士,以璧迎禮之,人則言其執贄以候其家也。
傳語曰:“堯、舜之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
夫言茅茨采椽,可也;言不剪不斫,增之也。《經》曰“弼成五服”。五服,五采服也。服五采之服,又茅茨采椽,何宮室衣服之不相稱也?服五采,畫日月星辰,茅茨采椽,非其實也。
傳語曰:“秦始皇帝燔燒詩書,坑殺儒士。”言燔燒詩書,滅去《五經》文書也。坑殺儒士者,言其皆挾經傳文書之人也。
燒其書,坑其人,詩書絕矣。言燒燔詩書、坑殺儒士,實也;言其欲滅詩書,故坑殺其人,非其誠,又增之也。
秦始皇帝三十四年,置酒咸陽台,儒士七十人前為壽。仆射周青臣進頌始皇之德。齊淳於越進諫始皇不封子弟功臣自為(狹)〔挾〕輔,刺周青臣以為面諛。始皇下其議於丞相李斯。李斯非淳于越曰:“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臣請敕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有敢藏詩書、百家語、諸刑書者,悉詣守尉集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滅。吏見知弗舉,與同罪。
始皇許之。明年三十五年,諸生在咸陽者多為妖言。始皇使御史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者,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七人,皆坑之。燔詩書,起淳于越之諫;坑儒士,起自諸生為妖言,見坑者四百六十七人。傳增言坑殺儒士,欲絕詩書,又言盡坑之。此非其實而又增之。
傳語曰:“町町若荊軻之閭。”言荊軻為燕太子丹刺秦王,後誅軻九族,其後恚恨不已,復夷軻之一里,一里皆滅,故曰町町。此言增之也。
夫秦雖無道,無為盡誅荊軻之里。始皇幸梁山之宮,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車騎甚盛,恚,出言非之。其後左右以告李斯,李斯立損車騎。始皇知左右泄其言,莫知為誰,盡捕諸在旁者皆殺之。其後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民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地分”。皇帝聞之,令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人誅之。夫誅從行於梁山宮及誅石旁人,欲得泄言、刻石者,不能審知,故盡誅之。荊軻之閭何罪於秦而盡誅之?如刺秦王在閭中,不知為誰,盡誅之,可也。荊軻已死,刺者有人,一里之民,何為坐之?始皇二十年,燕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之,體解軻以徇,不言盡誅其閭。彼或時誅軻九族,九族眾多,同里而處,誅其九族,一里且盡,好增事者則言町町也。
論衡卷第八
儒增篇
儒書稱堯、舜之德,至優至大,天下太平,一人不刑;又言文、武之隆,遺在成康,刑錯不用四十余年。是欲稱堯、舜,褒文、武也。夫為言不益,則美不足稱;為文不渥,則事不足褒。堯、舜雖優,不能使一人不刑;文、武雖盛,不能使刑不用。言其犯刑者少,用刑希疏,可也;言其一人不刑,刑錯不用,增之也。
夫能使一人不刑,則能使一國不伐;能使刑錯不用,則能使兵寢不施。
案堯伐丹水,舜征有苗,四子服罪,刑兵設用。成王之時,四國篡畔,淮夷、徐戎,并為患害。夫刑人用刀,伐人用兵,罪人用法,誅人用武。武、法不殊,兵、刀不異。巧論之人,不能別也。夫德劣故用兵,犯法故施刑。刑與兵,猶足與翼也,走用足,飛用翼。形體雖異,其行身同。刑之與兵,全眾禁邪,其實一也。稱兵之(不)用,言刑之不施,是猶人(耳)〔身〕缺目完,以目完稱人體全,不可從也。人桀於刺虎,怯於擊人,而以刺虎稱謂之勇,不可聽也。身無敗缺,勇無不進,乃為全耳。今稱一人不刑,不言一兵不用;褒刑錯不用,不言一人不畔:未得為優,未可謂盛也。
儒書稱楚養由基善射,射一楊葉,百發能百中之。是稱其巧於射也。夫言其時射一楊葉中之,可也;言其百發而百中,增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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