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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汗血宝马

_5 高锋(清)
套马索横飞!两匹马又被双双擒住!
马嘶声撕裂着夜空!
就在索望驿从地上爬起来,得意地抹着满脸的污血时,那五花马突然发力,对着两个死死牵着汗血母马的黑衣骑士冲撞过去,黑衣骑士倒下,套索脱手,母马夺路狂奔而去。五花马又回过身,撞向另两个牵着汗血公马的黑衣骑士时,索望驿手里的枪响了。
在一连串的枪声中,五花马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荒草荡荡的山路,风声萧萧。一辆巨大的囚车辚辚驶行着,囚笼里囚着的是汗血公马。
黑衣人马队跟在车后缓缓行进着。笼里的汗血公马回着头,久久地望着来路。
骑在马上的索望驿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从马上回过脸去。
他吃惊地看见,在远处一座高山的大石上,隐隐站着一团雪白的马影!
这是汗血母马的身影!
汗血母马站在大石上,背上驮着血淋淋的套爷,在望着越走越远的汗血公马。它发出一声声长嘶,不停地抬起一条前腿蹬动着。
这是召唤的动作。
终于,在远去的囚笼影子里,两行清亮的泪水从汗血母马的双眼间涌流出来,无休无止,绵长不绝……
京郊的石雕场到处响着叮叮当当的锤声。一个大芦棚里,十多个石匠在凿着石人、石狮、石马。
一个腰板毕挺的老人埋着头,在凿着一匹无鞍石马,铁凿子在马背上一下一下地滑着,白色石粉在老人的手背上跳动。
老人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起了脸。他是索望驿。
站在索望驿身后的,是牵着黑马的布无缝。
“你是谁?”好一会,索望驿问。布无缝道:“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索望驿又凿了起来,道:“如今能来找我索望驿的人,只有一个人,他就是想用一双狗眼换我一双人眼的曲宝蟠。”
布无缝道:“还有一个人你没有想到,他就是把一双狗眼交给曲宝蟠的人。”索望驿身子一震,锤子打偏了,打在手背上,手背淌出血来。“你不该来。”索望驿垂着脸,声音很轻,“你既然已经让曲宝蟠取我的眼睛,你就得相信他。”
布无缝道:“你以为我是来取你眼睛的?”
索望驿道:“那你来干什么?”
布无缝道:“你的血,淋在石马身上了。”从索望驿手背上滴下的血,染红了石马的肩背。“明白了,”索望驿看着面前的染血石马,声音仍然很轻,“你来找我,是想打听一匹会流血的马。”
“是的,它叫汗血宝马。”布无缝道,“你已经对曲宝蟠讲完了你的故事。”索望驿抬起了脸,看着布无缝:“你在跟踪我们?”布无缝道:“我跟踪的只是你。对曲宝蟠,我不感兴趣。”
“为什么?”
“因为你比他强。”
“何以见得?”
“至少你不会在我面前蒙上你的脸!——请跟我来!”
采石场巨大的石头被开石工从宕子里撬动,滚滚而下。乱石间,站着索望驿和牵着黑马的布无缝。
“你只是在替套爷走镖,”索望驿道,“为什么要知道汗血宝马的事?”
布无缝道:“我走的镖,与你有关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狗眼,一样是出自敦煌石窟的《宝马经》。曲宝蟠用狗眼换下了你的这双识得宝马的眼睛后,就用你的这双人眼换取《宝马经》,事情就这么简单。除此之外,我也许还应该告诉你一件让你更吃惊的事。”
索望驿道:“我能够猜到是什么事。”
布无缝道:“请说!”
“套爷还让你帮他找到汗血宝马,然后送回天山!”
布无缝沉默了。
索望驿道:“为什么不说话?”
布无缝道:“你对套爷了如知掌。”
“不,应该说,是我对汗血宝马了如知掌。从我把这匹宝马夺到了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找到它,把它送回天山。”
“是的,这个送马的人,正是我!”
索望驿看着布无缝,突然在乱石上跪下了。布无缝怔了下,道:“什么意思?”索望驿的脸上老泪纵横:“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布无缝惊声:“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不远处,运河流水湍急如射,岸边芦获在大风里滚动。
布无缝看着站在面前的索望驿,道:“我从不相信你会为自己的天山之行有丝毫悔意,可是刚才,我在看到你雕凿着石马的时候,我已经相信,你在为自己的天山之行忏悔。”
索望驿道:“不是忏悔,是还愿。我的眼睛快不在了,我得赶在我还看得清铁锤和钎子的时候,凿出一匹世上最好的马。”
布无缝道:“你想让自己凿成的石马,就像那些守着王陵的石马一样,替你自己守墓?”“不,”索望驿摇摇头:“不是为我守墓,而是为天下骑马的人守墓。”
布无缝道:“你要让石马传世?”
索望驿点了下头:“是的。一个骑了一辈子马的人,或许只有到了快死的时候才会弄明白,能传世的,只有石马。”
布无缝脸上的黑疤抽动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是想告诉我,只有石马才是人间真正的宝马。”
索望驿的眼里又涌出浊泪,“如果我在八年前就能认识你,我索望驿,也许就不会去夺那匹汗血宝马了。”
“八年前,你根本不可能认识我。”索望驿说。
“这么说,你我命中注定要在八年后相遇?”
“上天把什么事都安排好了。”
索望驿苦苦地笑了起来:“是的,也许上天在八年前就已经安排好,我索望驿的一双眼睛会被剜下。”
紫禁城殿道上,赵细烛举着长竿掸子扫着殿梁上的积尘,一群太监神色慌张地一路小跑着过来。
“出什么事了?”他问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道:“鸟枪房的人,又出事了!”
赵细烛一惊:“鸟枪房不是刚死了个小顺子么?”
小太监道:“大顺子也死了!”
赵细烛脸色变了:“不会吧?大顺子前几天还活得好好的!”
小太监道:“你自己看看去吧,赵公公也在那里哩!”
赵细烛扔下掸子,朝鸟枪房跑去。
鸟枪房满壁挂着各式鸟枪,打扫得挺干净,可现在却是弥漫着一片冲鼻的血腥味。赵细烛跑了进来,一眼就看见老太监大顺子靠坐在墙边,嘴里插着鸟枪的枪管,脑后的墙面上溅着一大片血迹。赵万鞋站在大顺子面前,也在呆呆地看着。
“赵公公,”赵细烛急问,“大顺子怎么了?”
赵万鞋的脸色难看:“自己给自己喂枪药了。”
赵细烛道:“前几天他还在说着小顺子的事,怎么一转眼……”赵万鞋一脸悲容:“谁知道呢!唉,这宫里到底是怎么了?”赵细烛的目光突然停在了墙上,指着墙大声道:“赵公公,你看,这墙上!”
赵万鞋急忙回脸看去,靠窗口的墙面上,画着一匹抬着前蹄的红马!
“怎么又是马?”赵万鞋一脸震惊,“小顺子说是见了一匹马,人就死了,这大顺子一死,屋里也有了一匹马。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赵细烛走近墙边,往红马上刮了下,把手指放鼻下闻了闻,道:“是血!”他没等赵万鞋开口,急忙走到大顺子身边,拾起大顺子的一只手,看了看手指头。
大顺子的一只手指翻着肉,显然,这墙上的血马是他画的!
宫廊上,赵万鞋和赵细烛快步走着,几个挎着短枪的警察在匆匆奔向鸟枪房,两人急忙让了道。“你是说,”赵万鞋道,“大顺子画下了血马,才开枪自杀的?”
赵细烛点点头。赵万鞋道:“可他……为什么要画下一匹血马才死呢?”赵细烛道:“这些天警察局的人逼他说出小顺子是怎么死的,可他如实说了,想必是没有人信他的,他着了急,就……就一死了之了。他在墙上画下一匹血马,就是想告诉警察局的人,他没有说谎,小顺子真的是看见了一匹马影子才死的。”
赵万鞋道:“这么说,大顺子是被警察逼死的?”
赵细烛点了点头。
深夜,心情难受的赵细烛抱着腿坐在御桥栏边,目光怔怔地看着河水。他想不明白,这宫里发生的事儿,为什么都是血淋淋地带着个“死”字?为什么不想死的人却死了,而想死的人却偏偏还活着?
“你害我好找!”身后,响起赵万鞋的声音。赵细烛没有回身,哑着声道:“赵公公,您说,死,真的就是升天么?”
赵万鞋道:“莫非你想死这在条御河里?”
赵细烛道:“不,我不会死在御河里。御河里的水,是圣水,我身子脏,不配往圣水里跳……我死,不会像大顺子,我会死到……死到宫外去。”
赵万鞋道:“你怎么还钻在这个死字眼里?”
赵细烛从腰里取出一卷报纸,递给赵万鞋:“宫外的报纸说,出了宫的太监,又吊死了七个人,做叫花子的,也有一百多人……不知为什么,这些天,我老是梦见吊死在庙里的那些公公……还梦见跳了河的那两位御马房的公公……我想,他们是在告诉我赵细烛,自己去找死,就是当太监的命……”
身后一片死寂。赵细烛回过脸,这才发现,赵万鞋的脸上淌满了老泪。“赵公公,”赵细烛站了起来,“你怎么哭了?”赵万鞋泪眼看着赵细烛,颤声:“公公哭,是因为公公想重重地打你!想一巴掌把你打醒!”
赵细烛怔了一会,脸上涌出泪来,在赵万鞋的面前跪了下去,大声道:“公公,您打我吧!快把我打醒吧!你打呀!打呀!”
赵万鞋抬起的手颤动着。许久,他的手还是垂了下去,一把抱住了赵细烛的脑袋,悲怆地痛哭起来。
天桥木偶戏场来了贵客麻大帅。
幕台上正在演着木偶戏《汗血宝马》,鬼手和跳跳爷在台里边演边唱着,台前坐着十来个看客。麻大帅穿着一身长衫马褂,摇着大折扇,大马金刀地坐着,身后是副官邱雨浓和几个卫兵。
“好!”麻大帅听了一会,大声喝道,“好戏!”
台后,跳跳爷隔着幕缝看着场子,失声:“这人不是麻大帅么?”鬼手也隔着幕缝看了看,低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麻大帅?”跳跳爷道:“此人可是个马疯子!这一坐,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鬼手低声道:“你怎么知道他是马疯子?”
跳跳爷道:“当年,麻大帅起兵的时候,我吃过他几天军饷,营里的弟兄说,此人要是看上了哪匹马,能拎着一百个士兵的脑袋去把马换到手!”
鬼手笑道:“那就不是马疯子,而是马狂人了。”
跳跳爷道:“怎么办?”鬼手想了想,突然十个手指一弹,指间的丝线顿时缠成了一团,木偶马“死”了。
台上的木偶马“死”着,戏停了下来。
“怎么了?”麻大帅一收折扇,沉下脸道,“本帅一坐下,这活蹦乱跳的傀儡马,怎么就死了?”
邱雨浓对着幕台喊,“马怎么死了?”
跳跳爷的脸从幕后探了出来,笑道:“这几位爷稍等,拴傀儡马的细线,乱了!”“线乱了?”麻大帅道,“怎么早不乱,晚不乱,本帅一坐下,细线就乱了?”
跳跳爷不知怎么回答。卫兵从腰里拔出了手枪,对准了幕台。
满脸是汗的跳跳爷急忙缩回脸,低声道:“鬼手!这下可好,把杀人的家伙给引出来了!我该怎么回他的话?”鬼手想了想,道:“你就这么说:天下早不乱晚不乱,你麻大帅一骑上马,怎么就乱了?”
跳跳爷吓了一跳:“我不想活了?”
鬼手笑道:“他听了这话,不会杀你,反而会赏你!”
跳跳爷道:“可你不知,此人被叫上麻大帅,不是因为姓麻,而是因为杀人如麻!”
鬼手道:“你就照我说的回他,错不了!”
跳跳爷抹去汗,提起胆捞起了幕布一角,直见场子上的麻大帅脸色铁青着,在大声吼问:“说!这细绳早不乱晚不乱,本帅一坐下,细绳怎么就乱了?”
跳跳爷脸上堆起笑,道:“大帅问得好!天下早不乱晚不乱,您麻大帅一骑上马,天下怎么就乱了?”
麻大帅一愣。
邱雨浓看看麻大帅的脸色,对着跳跳爷厉声吼:“放肆!”卫后打开了手枪机头。跳跳爷的脸色发白了。麻大帅对着跳跳爷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跳跳爷又壮起胆,呐嚅道:“天下早不乱晚不乱,您麻大帅……一骑上马,天下怎么就……乱了?”
“不想活了!”邱雨浓喝道,掏出枪,对着挂着的戏牌子猛地打出了一串子弹。麻大帅把目光移向木牌。木牌上“汗血宝马”四个字,变成了四个黑窟窿!
“啪”!邱雨浓脸上重重挨了麻大帅一个耳光。麻大帅对卫兵们摆了下手:“收起家伙!”
卫兵们收回了枪。
麻大帅对跳跳爷道:“你说得好!谁都会说天下大乱,可谁都不知道天下怎么会大乱!能看出本帅一骑上马,这天下就大乱了的人,就是你!”
邱雨浓捂着半个脸,看着跳跳爷,一脸懊丧。
麻大帅又看了看戏牌上的人名,对着跳跳爷问道:“你就是跳跳爷?”
跳跳爷回话:“在下就是!”
麻大帅道:“谁是鬼手?”
幕布揭开了一角,一脸媚笑的鬼手露出了脸来,拎着乱成一团的木偶马,笑道:“小女子便是鬼手!”说罢,她故意移开眼睛,朝邱雨浓丢了个眼风。
邱雨浓一惊。显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世上竟还有这般绝色的美女!
通往军营的道路坑坑洼洼,麻大帅骑在马上,身边是骑马的邱雨浓。
“邱副官,”麻大帅道,“要不是你当着本帅的副官,刚才在天桥你打烂了‘汗血宝马’四个字,本帅会一枪崩了你!”邱雨浓道:“雨浓知罪!雨浓知道,帅爷正在找着汗血宝马,这几枪,打在帅爷的心尖上了。”
麻大帅道:“是啊,刚才那四枪,你就是打死了四个人,本帅决不会生气,可这四枪,枪枪打的是本帅心里的宝物!”
邱雨浓道:“对了,下官打听过,溥仪的御马,还在宫里。”
“那个小顺子亲眼所见?”
“是的,亲眼所见!可是,据宫里眼线来报,小顺子被人扔下了井,死了!”
“谁杀了他?”
“据说是小顺子见了一条神秘的马影子,不几天就死了。”
“马影子?”麻大帅冷笑起来,“这条马影子来得可不是时候!听着,一定要弄明白马影子是谁!”
“是!”邱雨浓道。
麻大帅笑了笑:“现在,本帅倒是对天桥的这一匹木头做的汗血宝马,有了点儿兴趣!”
石雕场的一间破棚里,一口盛满豆油的石臼拖着四根粗大的棉绳,燃着四团火苗。石臼灯旁,索望驿的一双干瘦的手握着锤子和钎子,在凿着那匹未完工的石马。石屑在他的手边飞溅。棚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停下手取过茶壶,喝了几口水,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又用力凿起来。
棚外,脚步声沙沙地响起,有人朝棚子走来。
索望驿的手没有停,继续一下一下凿着。棚子的门推开了,一条长长的人影投了进来。索望驿的手仍在凿着。“为什么不问来者是谁?”身后响起一个陌生声音。索望驿的手慢了下来,渐渐抬起了脸。
“你是谁?”他没有回头。
“片爷。”
索望驿的身子一震:“片爷?”
“那是从前的叫法,现在我叫跳跳爷!”
索望驿站了起来,猛地回身,手中的铁钎已经抵在了来人的咽喉间。“说!为什么找我!”他沉声道。
站在门边的跳跳爷丝毫没有吃惊,一双带酒的眼睛看着索望驿:“你出手还是这么凶狠!”
“你如果出手,比我凶狠十倍!”
“那是我从前给人行刑的时候。”
“你现在来找我,不也是来给我行刑的么!”
跳跳爷笑起来,一把推开铁钎:“如果我真要对你行刑,你这会儿还能和我说话么?”
小酒馆里只有索望驿和跳跳爷两个吃客,桌上一壶酒两个菜。
索望驿道:“说吧,为什么找我?”跳跳爷喝干盅里的酒,从腰间解下两样东西,轻轻放到桌上。放下的是一面小叫锣和一支小唢呐。
“什么意思?”索望驿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抬起脸问。
跳跳爷道:“这是一面小叫锣,也称狗叫锣,这是一把小唢呐,也称吹不死。这两样东西,出殡人家要用上它,迎亲人家也要用上它。能给死人和活人一同用着的东西,世上不多。”
索望驿道:“你是想告诉我,你片爷如今改了行,既替死人在办事,也替活人在办事?”
跳跳爷道:“片爷这辈子办的事,哪件不是既为了死人,也为了活人?”
索望驿道:“没错,你是大清国下刀最狠的刽子手,刑部差下凌迟犯人的活,十有八九是你操的刀,你的这个行当,自然是既在替死人送行,也是在替活人办差。如今,你莫非还在干着这个行当?”
跳跳爷道:“自从大清亡了,我就没有再使刀割过人肉。我把这两样东西让你过目,意思就是告诉你,我改行当戏班的吹打手了。”
索望驿道:“戏班的吹打手,替活人干活还说得通,怎么是在替死人干活呢?”
跳跳爷道:“戏里演着的,不都是死人的事儿么?”
索望驿道:“你大可不必绕这么个弯子,说吧,找我什么事?”
跳跳爷道:“索大人,你在马神庙里跟曲宝蟠王爷说的那档子事,可是当真?”索望驿一怔:“你怎么知道马神庙的事?”跳跳爷道:“那天晚上,你和曲王爷坐在马神庙里说故事,我就在二位大人的身边。”索望驿怒上脸来:“放肆!本大人的眼睛还在,你要是在庙里,我岂能视而不见?”
跳跳爷道:“索大人可能还不知道,那马神庙,是我跳跳爷和我的相好过夜的地方。”索望驿想起,那天在马神庙的供台上,那马神移开了,一脸诡媚的鬼手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两头木马,缠着线的十个手指上是十个通红的指甲……
索望驿道:“那个从马神后头走出来的女子,就是你的相好?”
跳跳爷道:“正是!天桥的戏客都叫她鬼手。”
“我与曲王爷的事,与你何干?”
“当然相干!——请上车!”
索望驿回脸看去,店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奔驰的马车里,索望驿问跳跳爷:“你请我去天桥干什么?”
跳跳爷道:“我想请索大人看一出戏。”
“停车!”索望驿喊。马车停下。索望驿道:“本大人从不看戏!”跳跳爷并不急,只是笑了笑,道:“我要是告诉索大人,我跳跳爷请你看的这出戏,戏名就叫《汗血宝马》,您也不看么?”
索望驿怔住了。
天桥戏场一隅戏棚子打起一块破门帘,“索大人请!”跳跳爷对索望驿道。
索望驿迟疑了一下,走进了戏棚子。
棚子里便是木偶戏班的全部家当,简陋的木箱戏台架在两根木撑上,箱后垂着块脏兮兮的蓝布,算是布景;一根大绳横贯着棚子,绳上挂着全本《汗血宝马》的木偶人马。
鬼手见索望驿进了棚,丢出个极媚的笑眼,抬起了两只手。索望驿看见,这两只手的十个手指都戴着黄铜指套。跳跳爷取过一个瓷盘,托在这双手下,只见十个手指一弓,接着便是一阵叮当脆响,黄铜指套落进了盘里,露出十个涂满鲜红寇丹的尖长的指甲。鬼手斜着脸对索望驿又笑了笑,从大绳上取下一具木偶马,十个细长的手指叉开,像蜘蛛结网似的绕起了木偶丝线,绕线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背过脸去!”鬼手笑着对索望驿莺声道。
索望驿没有动。
鬼手道:“咱们的戏棚子,跳跳爷可从来没有让男人进来过,你是头一个。”
索望驿道:“我索望驿的靴子,也从来没有踏进过戏子的窝棚,今日是头一回。”
跳跳爷从挂着的布帘后走了出来,身上令人惊愕地挂扎了十多样乐器,有大鼓小鼓,有大锣小锣,有二胡板胡,有长笛短箫,有檀板铜镲,那小叫锣和小唢呐,系着同一根绳,挂在脖子上。
索望驿道:“这就上演你说的《汗血宝马》?”
跳跳爷道:“全套行头都在了!”
索望驿道:“你可知道什么是汗血宝马么?”
跳跳爷对鬼手道:“告诉他!”鬼手一笑:“唱还是说?”跳跳爷道:“唱,你嗓眼儿好!”
鬼手道:“你那开锣吧!”
跳跳爷的双膝突然一抖,挂在大腿上的一面大锣“汪”地一响了,接着便是大鼓小鼓、二胡板胡一齐鸣奏起来。鬼手把手里的木马往一盏汽灯下一提,尖着嗓子唱道:“俺说汗血宝马从天来,不是凡品是仙品……”
木偶马在丝线的牵动下做着各种穿云破雾的动作。“哗”地一声,索望驿打起门帘,走了出去。跳跳爷停住了手。鬼手却还在边演边唱着:“这仙马,吃了天宫还魂草,饮了瑶池长生泉……”
“别哼哼了!”跳跳爷一声大喊。鬼手停住了口,回过身来:“他人呢?”跳跳爷道:“走了!”
“那还不快追!”
两人奔出了棚子,大声喊:“索大人——!”
索望驿站在场子里,站得一动不动。“在这!”鬼手笑道,“他没走!”两人跑到索望驿跟前,嘿嘿嘿笑了。“说吧,找我到底什么事?”索望驿冷冷地道。
跳跳爷刚要开口,鬼手将他拉开,对着索望驿笑道:“索大人,你是不是要遭难了?”
“是的。”
“你遭难了,是不是想到过死?”
“想过。”
“你想到死的时候,有没有想不死?”
“没有。”
“你没有想不死,那你有没有想过你非得去死?”
“我死不死,与你们何干?”
“当然有干!今晚上咱们找你,就是趁着你还没死,让你给我和跳跳爷留下一句话!”
“留句什么话?”
鬼手笑着说:“你死了以后,我和跳跳爷能用你的真名唱戏么?”
“你说什么?”索望驿惊愕,“要用我的名字唱戏?”
鬼手道:“就是啊!你为大清国的皇上送来了一匹汗血宝马,也就是说,打自汉武帝起到如今,共二千零六十四个年头,你是最后一个给皇上送汗血宝马的人,你的英名,不该唱到戏里去么?”
索望驿真正震惊了!
鬼手抬起手里的木偶马,手指一动,从马嘴里发出了一阵可怕的笑声,两颗浑圆的木头做的马眼珠从马眼里滚落出来,滚到了索望驿的脚下。
索望驿拾起马眼珠,看了看,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冷声一笑,道:“看来,我真的是该成全你们了!”他把马眼珠扔给跳跳爷,沉步向着马车走去。
跳跳爷和鬼手诡谲地笑了起来。
也许是冥冥中的感觉,离去的索望驿的耳边开始绕响起挥之不去的鬼手的唱戏声:“……那草原,本是姹紫嫣红开遍,尽是天下宝驹好家园!哪禁得,大漠起狼烟,血雨腥风遍地卷,全将那马儿魂魄颠!……”
索望驿心里一阵抽紧。他知道,今天该是自己被剜去眼睛的日子了。他狠狠心,快步走到马车边,对车夫重声道:“去租马局!”
狗眼换人眼
“租马局”院子里的一把荞麦秆点着了火,天色也跟着亮了。曲宝蟠坐在一个大瓦盆前,手里执着烧着了的荞麦秆,往瓦盆里抖着。荞麦秆烧成了一堆灰,落在了瓦盆里。他用葫芦瓢舀了一瓢清水倒进瓦盆,使一根棍子搅了几下,将瓦盆端起,往一个蒙着麻布的瓦缸淋去。
他利索地做完了这些活,把一匹浑身长着疥癞的老马牵到瓦缸旁栓了,拍拍马背道:“癞皮马,曲爷给你把疥癞洗去!洗上三回,你就又是一头能拉车的辕马了。”说着,他用木碗从瓦缸里舀起一碗灰汁,往马身上浇去。马跳了一下,站着不再动弹。马的头顶上,高挂着曲宝蟠的那只蒙着黑布的鸟笼。
院门被推开,索望驿出现在院门口。他的腰间挂着一副墨晶眼镜——显然,这是在剜眼后用得上的东西。
“你来了。”曲宝蟠没有抬脸,不紧不慢地淋着灰汁,“我知道你会来。”索望驿回脸也看了眼病马,道:“你该往荞麦灰里添一把石灰,淋一回就不用再淋了。”曲宝蟠的脸仍没有回过来:“我早就知道,你索望驿也是治马病的行家。”
索望驿道:“我来找你,是来干什么的,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了?”
曲宝蟠道:“你是来用人眼换狗眼的。”
“借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烟锅。”
曲宝蟠的脸仍没有回过来:“你是想抽上一锅烟,再让我下手?好吧,你成全你这一锅烟。”他从腰带上解下烟锅,连同烟袋一起朝身后的索望驿扔去。索望驿接住烟锅,抬起一条腿,将锅里的残烟往鞋底嗑尽,又解下烟袋子扔地上,对着曲宝蟠的后背道:“不想看着我么?”
曲宝蟠道:“我从不看人吸烟。”
“很好!”索望驿笑了一声,“多谢你没让我看见你的嘴脸!”说罢,他抬起手,将红铜烟锅对准自己的一只眼,重重一拍!
他将烟锅对着另只眼扣去,又是重重一拍!
只是一转眼工夫,索望驿已将自己的一对眼珠抠了出来。他取出一块布,将眼睛包扎了起来,然后取下那副墨晶眼镜给自己戴上。“换吧!”他对着曲宝蟠道。
曲宝蟠的身子一震,缓缓回过身来,看向索望驿。他看到的是墨晶眼镜下淌着的两道血迹!“你……”曲宝蟠惊呆了,“你自己下手了?”
索望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曲宝蟠的脸变得苍白,好一会才道:“其实,你该想到,我之所以不回脸看你,是因为我不想再要你的眼珠了。”
索望驿冷笑一声:“这不该是王爷说的话。身为王爷,你不该在一名大将军面前说假话。”曲宝蟠突然暴声:“本爷说的是真话!自从知道你在凿一匹石马,本爷就打消了取你眼珠的念头!”索望驿哈哈笑起来:“你不是要用我的一双人眼,去换回套爷的那本《宝马经》么?曲宝蟠,什么也别说了!拿上一只碗来,接我的眼珠吧!”
曲宝蟠看着索望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把手里的木碗递了过去,递到了索望驿的手背下……
索望驿走出院门的时候,已经是个瞎子了。他伸着双手往前摸索着,走向停着的马车。他身后,曲宝蟠捧着木碗,在怔怔地看着他。
索望驿摸到了马车,拉开车门,爬进了车厢,重重关上了车门,车夫打响了一鞭,马车驶动。“等一等!”索望驿对车夫道。
马车停下。索望驿从车窗里回过脸来,一副墨晶眼镜看着曲宝蟠,道:“曲王爷,命中不该是你的东西,就别再去想。”
曲宝蟠道:“什么意思?”
索望驿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我在八年前就想到会有今天,就不会有那趟天山之行了!——请曲王爷好自为之!”
车轮驶动。马车里传来索望驿的大笑声,车驶远。
曲宝蟠的牙帮肉渐渐咬得铁紧。
圆明园废墟如累累巨骨。夜的流雾覆盖在这片残剩的宫苑废墟上,不知从哪儿传来陶埙的呜呜声。依然是那只夜游的狗站在乱石间吠着。
从断垣间慢慢走来了布无缝和他的那匹满脸是疤的黑马。
狗对着走来的布无缝和马狂叫。
“我来了!”残柱后头,一个蒙面人从流雾里走了出来。
布无缝站停,依然像头一回那样没有回过身来,沉声道:“曲王爷,取下你脸上的黑布。”
曲宝蟠怔了一会,抬起手,把脸上的蒙布摘下,笑道:“我本该想到,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
布无缝道:“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思了。索望驿的眼珠,你已经带来了?”
曲宝蟠把一只小木盒从怀里取出。黑马低声嘶鸣了一声,回过身,抬着蹄子走了几步,在曲宝蟠身边站停。马鞍上,也扎着一只木盒。曲宝蟠把木盒取下,将自己的木盒塞到绳下,黑马这才走回布无缝身边。“为什么不打开看看?”布无缝道。曲宝蟠道:“我可以信不过任何人,可不能信不过你布无缝。”
“你我还会有见面的机会么?”
“不会有了。”
“为什么?”
“一个死了的人,怎么还能和活人见面呢?”说音刚落,一支短枪出现在了曲宝蟠手中,枪口对准了布无缝的后脑。
两人谁也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的一堵残毁的照壁前,“影子马”默默地映在墙上。
布无缝轻轻笑了一声:“为什么要杀我?”
曲宝蟠哈哈笑起来:“你以为我曲王爷是个瞎子,不知道你一直在跟着我和索望驿么?”
“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既然你在跟踪,那么,索望驿讲当年盗取汗血马的事,你也全知道了,是不是?”
“是的。”
“知道索望驿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么?”
“他想借这个故事劝你从善。”
曲宝蟠大笑出一声:“你相信我会从善么?”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准备打死我。”
曲宝蟠道:“是的,我准备打死你!因为我已经猜到,套爷让你跑这趟镖,绝不是单单为了让你取一对人眼,而是为了让你把宝马带回天山去!”
布无缝道:“你不愧是聪明绝顶的曲王爷。在枪响之前,你想听我说出你的一个秘密么?”
“说!”
“你想劫下汗血宝马!”
曲宝蟠又是一阵大笑:“布无缝!你说对了!本爷早就瞅上这匹宝马了!做人一世,不就图个胯下有名马么?哈哈哈!”
布无缝道:“可你或许没有想过,一匹只能供皇上一个人骑的马,要是能让它走出皇宫,让它重返人间,这对它来说,就是一次重生。这对我布无缝来说,也是一次重生。”
曲宝蟠道:“我曲爷骑上这匹马,不也是让我曲爷重新做人了么?”
“你是想要占有它!像皇上一样占有它!”
“这话你说对了!”
“可是你记住,你不会如愿的!”
突然,黑马“魏老板”的脑袋往左一偏,咬在嘴里的嚼铁牵动了一根铁丝,挂在鞍旁的一支枪口朝后的火枪被扣动了板机,一声枪响,一篷火顿时喷出,射向了曲宝蟠那只拿枪的手,曲宝蟠的枪落地,一股血涌出了手掌。
没等曲宝蟠清醒过来,布无缝已经牵着魏老板,慢慢向着黑暗走去了。
曲宝蟠捧着血手,跺脚大骂:“布无缝!魏老板!你俩不得好死!你们死定了!”骂毕,他走到树边解下马,骑上了马鞍,打开了手里的木盒。
木盒里放着的一本发黄的书,书上三个字:“宝马经”!曲宝蟠对着书发出了一阵疯狂的大笑,策马狂驰而去。
残毁的照壁前,“影子马”收拢了身形,站在月光下的已是一个披着白袍子的鬼手。
鬼手回过脸,目送着消失在黑暗里的布无缝。她摘下了马脸面具,脸上布满了冰冷的寒光。
寒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高高的城墙上雨水淋漓。按约定,布无缝该在这儿见索望驿。大概是来得早了些,他站在淋水的城墙边,脸埋在篾帽阴影里,默默地等了好一会,这才见到从雨里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在布无缝身边停下,车窗的油布帘子打起,露出眼睛上包扎着白布的索望驿。布无缝看着索望驿的眼睛,好久才不无伤感地道:“我本该保下你的这双眼睛。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自己去找曲宝蟠,自己把自己的眼睛剜了出来。”
索望驿道:“得到了什么,就得付出什么。这就是天意。”
“告诉我,你的石马,什么时候能凿成?”布无缝问道。
“我已经凿成了。”
“我不信。”
索望驿从车窗里伸出了自己的一双手,手上一片紫血。
布无缝动容:“你真的凿成了?”
索望驿点了下头:“这匹石马就在车上,等会,我要把它送到马神庙去。”
黑马魏老板长嘶了一声。布无缝朝车后看去,果然见到一匹石马捆扎在木架上!
两人心里都知道,他们的告别之地注定会是在一个与马有关的地方,这个地方自然是马神庙。
大瓦盆里盘升着大股大股的青烟,不知是谁已在马神庙里点起了这把草香。
布无缝和索望驿对着马神菩萨跪下,脊背上染着血迹的石马被摆放在马神菩萨的身边,样子威不可当。两人磕了三个头,站了起来。
布无缝道:“你的心愿了结了。”
索望驿道:“不,没有了结。等你把那匹汗血宝马送回了天山,我的心愿就算是真的了结了!”
马神菩萨后,站着鬼手和跳跳爷,透过垂帏默默地听着。
“你怎么从宫里把马接出来?”索望驿道。
布无缝道:“这不用你操心。”
“你不会成功。”
“为什么?”
“就算洪无常能帮你进宫,可你出不了宫。没有人能从紫禁城里牵出一匹御马来。”
“会有办法的。”
“但愿老天会帮助天马。”
布无缝的声音很低:“既然是天马,老天一定会帮助的。”
索望驿沉默了一会,又道:“布先生,如果一切顺利,你带着汗血马离开京城的时候,能让我见一见它么?”
“你已经没有眼睛了。”
“没有了眼睛,可还有手指。”
“是的,你可以摸一摸马。”
“我记得……它的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说罢,他回过身,向着庙外摸去。
布无缝道:“就这么走了?”
“是的,走了。”
“为什么不说一声告辞?”
“这两个字不该让一个快死的人说出口。”
布无缝沉默了,魏老板向着索望驿走去,在索望驿身边站停。索望驿似乎明白了黑马的意思,伸出手扶住了黑马的鞍子。
魏老板领着索望驿走出了庙门。
索望驿坐进马车的时候,他对站在车旁的布无缝道:“能打听一个地方么?”
布无缝的身影落在车架上:“请说。”
“你有没有去过一个叫马牙镇的小镇子?”
布无缝没有回答。许久,他道:“你打听马牙镇干什么?”
“只是随便问问。”
“不,你一定要想打听马牙镇的什么人。”
“我想打听的,不是人,是酒。”
“酒?”布无缝感到意外。
索望驿笑了笑:“如果你去过那个小镇,你一定知道,那儿的酒,有一股马尿的味道。”
布无缝也笑了:“是的,马牙镇的人烧锅造酒,一缸酒里得添上一碗冒热气的马尿。”
索望驿道:“真想再去那儿……喝一碗这样的酒。”
马车驶动,很快远去了。布无缝望着索望驿的马车消失在黑暗中,自语:“是啊,这样的酒,只有在马牙镇才能喝到……”
马牙镇的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马尿味。如果没有这样的气味,这儿就不该叫是远近闻名的马牙镇了。“酒”旗在一家家小酒店的门外挂着。天在下着大雨,街面上行人稀少,到处横流着发黄的尿水。
一队骆驼商队从绞架旁走过。
绞架上,挂着的已是四个人。墙上贴着的布告被雨水淋得模糊一片,依稀可辨红圈里写着的“盗马贼”三个字。棕红色的绞绳上雨水流淌。
一双破旧的靴子在雨水里走着,靴子在一幢木屋前停住了。木屋上着“马牙镇邮局”的牌子。
“靴子”走进了邮局。一只湿淋淋的手把一块湿淋淋的银元递进柜台木栅。
坐在柜前的中年职员抬起脸,看了看木栅外,笑道:“又是你,我替你再查查,看有没有你的电报。”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夹子,翻看了一会,抬起脸摇了摇头:“没有你的!”
“这可说不好。北京的电报拍不到马牙镇来,要先拍到洗马河,那儿有个从前英国人开的邮局,在那儿把电报接了,再由邮差往这儿送。”
“邮差得走几天?”
“要是路上没遇到打劫的,也没碰上风沙暴雨,少说也得走个七八十来天。”
“有了我的电报,替我送到马袋子客栈。”
“放心,电报一到,立马就送到你手中。”
木栅外的声音在问:“从京城拍一份电报到马牙镇,得走多少天?”
邮局的木头弹簧门来回撞动着,那双破旧的靴子从邮局里走出来,踩着雨水快步离去。这双靴子的大皮底踩到路面积水里的时候,两只挂在靴跟后头的铁环便会随之跳动一下,铁环上泥水淋漓。
“马袋子客栈”芦棚里,一盏长明灯和两支白蜡烛点在一块架空的床板前,板上躺着被杀死的银圈圈,白烛的火苗在风里颤着。
隔着一个小院的正房便是店主人桂花的屋子。此时,金袋子盘腿坐在炕上,擦着一支木柄手枪。两人似乎心里都紧紧的,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说,”金袋子垂下脸,把咬在牙上的大烟卷搁在桌上的一只倒扑着的碗底上,对坐在马鞍车上的桂花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出去遛几天马,店里就出了杀人的事?”桂花不作出声,眼睛里含着泪水。金袋子又垂下脸,把碗底上的大烟卷重又咬在牙上,“知道是谁杀了他?”
桂花抬起眼,狠声:“是你!”
“是我?”金袋子的脸抬了起来,“你是说,我杀了你的店小二?”
“他不是店小二,”桂花淌着泪道,“他是我的远房表哥,就是他把我从牢里赎出来的!他也为赎你,花了五十个大洋!”
“是么?”金袋子道,“你怎么不早说?……不对呀,你怎么说是我杀了他呢?我跟他有前仇还是有今怨?”
桂花道:“要是你那天你不去遛马,他也就不会去找你……不去找你,他也就不会让人给杀了!”
金袋子道:“找我干嘛?我不是说了么,我的那匹黄毛老马,有个脾气,得遛遛腿,就跟个逛窑子逛上瘾的男人一样,不出门遛遛,像丢了魂似的难受。”
桂花撑着车,靠近金袋子身边,一把抱住金袋子的腰,泪水涌出:“袋子哥,你说,圈子死了……往后,我可怎么把这个小店给……给撑下去啊?”
金袋子拍拍桂花的脸:“别哭!”他把沾了泪水的手往鼻子上闻闻,“莫哭了,金爷最不能看娘们哭成蜡烛似的。不就开个店么?赶明儿金爷给你买上几个手脚勤快的仆人,替你把小店里里外外给打理了。”
“真话?”桂花看着金袋子的脸。
金袋子在桂花脸上拧了一把:“你看你,金爷能给亲爹亲娘不说真话,还能不给你桂花说真话?上炕,陪金爷好好喝两壶马尿酒!”
他一把将桂花掳上炕来,从她两只软绵绵的脚上扒下绣花鞋,扔得老远,麻利地解开女人的怀,两只手同时抓住了一对软得像水袋似的大白奶子。
客栈院子芦棚里的白蜡烛晃着的火光在银圈的脸上一明一暗地闪着。风车手里捧着碗,一边喝着面糊涂一边走了进来,在尸床边的板凳上坐下。风筝跟了进来,道:“风车,哪儿不好坐,你怎么偏要坐这儿?”
风车边看着银圈圈的脸边道:“这儿有凳子。”
风筝道:“你在看什么?”
风车道:“看死人的眼睛。”
“死人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想,哪一天爷爷要是死了,他的眼睛会不会也这么半睁半闭的?”
“打嘴!”风筝生气了,“你怎么会说爷爷……也会死!”
风车道:“谁不会死?爷爷说,他早晚会死,跟马一样,早晚会死的。”
风筝道:“马活四十,人活一百,这是那个弹马头琴的过路人说的话。爷爷才八十,还有二十年好活。”
“姐,问你件事。你盯着一样东西,能看上多久?”
“那要看盯着的是样什么东西。”
“死人的脸!”
“死人的脸?”风筝叫了起来,“你让我盯着死人的脸看?”
风车认真地点头,对着姐姐的耳朵笑道:“姐,告诉你一个秘密,盯着死人的脸看,眼睛别眨,你会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死人会笑!”
风筝猛地推开风车的手,站了起来,大声道:“风车!你想吓死姐姐啊!”
风车格格地笑了:“我的一句话,可吓不死姐姐,要是姐姐现在回过脸去,看看你背后站着什么,恐怕真的要……”“真的要什么?”
风筝的脸色在变。
风车道:“真的要吓死!”
风筝道:“我不信!我背后什么也没有!”她猛地回身去。芦棚外的雨水里,站着一双男人的大靴子!
“啊——!”风筝果然吓得尖声叫起来。
“你是谁?”好一会,风筝才壮起胆问着身后的靴子。靴子没有回答。“你是谁!”风筝的声音更大了,“你站在外头干什么?”
靴子默默地离开了芦棚。
“他……走了?”风筝听着脚步声,问妹妹。风车笑了起来:“走了,是你把人家吓走了!”风筝道:“风车,你还笑得出!这个人到底是谁?”
“不就是住在咱们隔壁的那个男人?”
“咱们隔壁不是空着房么?”
“谁说空着房,这个人住了好多天了。”
“我怎么没见?”
“要是你也见了,我还能见什么?”风车说罢,突然回过脸去,对着躺在床板上的死尸问道,“你不会在听吧?”
风筝又吓了一跳,大声尖叫着,再也不愿在棚里呆下去了,一甩手,奔出了棚子。
尖叫声传进桂花房里,让金袋子吓了一跳。“谁在叫?”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停下酒碗,问桂花。
“猫。”桂花道。
金袋子笑了,将酒喝尽:“我说这猫嗓子也真尖,跟针似的。是叫春了吧?……不对,眼下才十一月,不该到叫春的时候。”
桂花笑着给碗里倒满酒,半裸着身子倚在金袋子的怀里,娇声道:“袋子哥,你当真要给桂花买几个仆人?”
“当真。”
“你莫哄我,你哪来的钱哪?”
“钱?”金袋子笑了,又一口喝尽了酒,“钱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两块板儿一碰,会哼哼哼哼的东西么?喝!金爷几大碗了?”
“八大碗。”
“不多。得再加这个数!”金袋子抬起手,打了个八字手势。
他是醉了,很快便软成了一瘫烂泥,倒在桂花的怀里,摆着手说起了大舌头话:“……谁、谁说我金爷……没钱?金爷……这趟来……来马牙镇……就是……就是……”
桂花急忙操过茶壶,把壶嘴往金袋子的嘴里一塞,倒了几口茶,问:“金爷这趟来马牙镇,就是为着……为着啥呀?”
金袋子的嘴边淌着茶水:“为、为着看看……金、金子打的……五脏六腑!”
桂花道:“金爷又在说酒话了,啥叫金子打的五脏六腑呀?”金袋子点了桂花一指头:“不懂了么吧?坐好……金爷告诉你……让你长点学问!”
桂花把金袋子扶了扶:“金爷快说,桂花听着呐!”
金袋子道:“知、知道有个叫……叫敦煌的地方么?”
“听人说过。”
“那地方……全是、全是佛洞!明白么,供着佛的洞!”
“莫非金爷连那地界儿也去了?”
“去、去了!”金袋子的手摆着,“有个洞……那洞里的佛、佛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你知道么?”
桂花摇头:“不知道。”
金袋子道:“听、听着,金爷告诉你!那佛肚子里,全是……全是金子打的五脏……六腑!”
“我不信,佛像肚里是包草,怎么会有金子?”
“真……不信?”
“不信!”
金袋子一把推开桂花,从怀里摸索了一会,慢慢拎出了一副叮叮当当的金件:“看……看好了!”他指点着金件上的挂件,“这是心……这是肺……这是肠子!”
桂花的眼睛里闪起了猫似的绿光:“佛也有肠子?”
“有!”金袋子道,“佛也是……人!人有的……佛都有!……这是什么?是肝……这是腰子,一对哩!件件都是……价值……连……连……”他的眼睛闭上了,脖子一软,在桂花怀里睡了过去。桂花从金袋子手里轻轻抽出金件,拎在眼前对着灯光照着。金子打的五脏六腑在灯里闪闪发光。渐渐的,从桂花的眼里浮起了一股逼人的杀气。
她一口吹灭了灯。
“十三排”的太监房里,只要点上灯,人的影子就会古怪地映在墙上,而且那影子会变得又长又细又弯曲。赵细烛好多回想过,这影子恐怕就是自己老年时候的模样,如果自己死不了,还得活上多年,那么,自己到那时候的身子一定是这样又长又细又弯曲的。
这几天,赵细烛一直在看着一本《地狱百刑图》。这是一本从天桥的地摊上买回来的破书,他只花了两个铜子的钱。买的时候他曾想,这本书,或许是世上最便宜的书了,说地狱里的事儿,大概就是这个价。
他一页页翻着,图上画着的受刑模样令他心惊肉跳。他的目光停在一幅“大卸八块”的画页上,图上四个恶鬼在用锯子锯着一个趴着的男人。
“大卸八块?”赵细烛自语,“大卸八块该是什么滋味么?”
从隔壁赵万鞋的房里又传来“格格格”的木头人的笑声。赵细烛无心再看下去,放下书,听了一会,吹灭了蜡烛。他从枕下摸出“黑小三”,在黑暗里也呜呜地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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