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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汗血宝马

_12 高锋(清)
“这是皇上交待奴才的事儿,奴才不敢不办。”
“这画着的人脸,怎么都闭着眼睛?”
“你说,这做人,什么时候会把眼睛给闭上?”
“睡着的时候。”
“可睡着了还会醒来,醒了不就把眼睁开了?”
“闭着眼不再睁开的,那就是死人了!”
“奴才画下的,正是死人。”
曲宝蟠哈哈大笑:“好,画得好!这间租马局的黑屋子,大明朝的时候,就是刑部的凌迟房!在这屋里被‘片’成肉条儿的人,少说也有几百几十,你都把他们的脸给画在墙上吧!听着,画完了,不想画了,就收拾你的东西,该上哪就上哪!”
一把钥匙扔在赵万鞋的脚下:“这是开脚铐的钥匙!”说罢,曲宝蟠往外走去。
“慢,”赵万鞋道,“你是说,我可以走了?”
曲宝蟠回过脸:“不走也行,给自己先画下张死人脸,再一头撞死在墙上,就省得再走了。”
赵万鞋放下了碗:“这么说,你知道汗血马在哪了?”
曲宝蟠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赵公公!实话告诉你,我留你在这儿,压根儿就没想从你嘴里问出汗血马的下落!汗血马如今在哪,曲爷我知道!曲爷留你,是想弄明白,那个给守宫门的士兵点了穴,打开宫门放走汗血马的白袍子人,到底是谁!”
“知道这个白袍子人是谁了么?”
“我本以为此人必会来救你,可我想错了,我等了此人这么久,却是白等了一场!”
“那个穿白袍的人,没准就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那是什么人?”
“死人。”赵万鞋道。
曲宝蟠愣了下,往墙上看去。满满一墙死人的脸!
按着那张纸上的暗示,赵细烛和灯草来到了“租马局”的大门外。
两人从墙角边探出脸来,远远看去,挂在屋檐下的灯笼照出“租马局”三个字的破匾。
赵细烛觉得挺纳闷:“曲王爷怎么会住在这种破屋子里呢?”
灯草道:“马市的老头不是说,曲王爷自从不当王爷了,就在这儿当上马郎中了?”
“你说,赵公公会在这里么?”
“不知道。”
“走,咱们从墙上爬进院去,要是见着赵公公,咱们就把他给救出来!”
两人正要猫着腰往“租马局”的围墙跑去,突然一辆马车驶来,在两人身边停住了。“二位谁是赵细烛?”马夫问。
赵细烛一怔:“我就是!”
马夫道:“请上车!”
赵细烛问:“这是谁的车?”
马夫道:“在下没问雇车的主子是谁。”
赵细烛道:“这么说,是有人雇了车,让你来接我?”
马夫道:“正是!”
赵细烛迟疑着往车上爬去。
“我呢?”灯草喊起来。
赵细烛道:“快上车!”
“不!”马夫用鞭一拦,“雇车的主子说了,如果有个叫灯草的人也想上车,就用鞭子把他撵下去。”“叭!”灯草背上挨了一马鞭,跌下了车。
马车飞快地驶走。
灯草从地上爬起,突然笑了。马夫的长竿烟袋已在他手里。
马车在马神庙门外停住,车夫对车里道:“到了,下车吧!”赵细烛跳下车,打量了一会四周,道:“这不又是回到马神庙了么?怎么回事?”
马夫道:“雇车的主子说,把你送到这儿,就没我的事了。”
“雇你车的人,到底是谁?”
“是个穿白袍子的人。”
没等赵细烛再问,马夫打出一鞭,马车驶走了。
“又是个穿白袍子的人!”赵细烛愣了好一会,四下瞅着无人,见得庙里隐隐有火光闪着,便走了过去,刚推门进去,吓了一跳。
他看见,供案旁有一堆火烧得旺旺的,火边竟然躺着三个人,两女一男!
马儿莫回头
赵细烛蹑手蹑足走近火堆,踮着脚尖打量起这三个睡着了的人:那男的穿着一身皮袄皮裤,腰里挂着个布口袋,一顶灰蒙蒙弯檐呢帽盖地脸上,在重重打着呼噜;那两个女的,穿的是翻着脏乎乎皮毛的羊皮袄,蹬着绑扎着细绳的高腰皮靴,背对背地睡得死沉,两张脸在火光里却是格外漂亮。
“是姑娘呢!”赵细烛对自己道,手足无措起来,不知是该站着还是该退出庙去。躺着的一个姑娘翻了个身。赵细烛惊讶地看到,这姑娘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一只木片小风车,从窗口吹来的风掀动了风车叶片,风车转动起来。
赵细烛笑了,走到墙角边,在干草堆里盘腿坐下,轻轻取下木片风车,用手拨弄起来。风车叶片不停地飞转。
玩了一会,赵细烛身子一软,趴下睡着了。
巧妹子蹲在供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新躺下的不速之客。
庙后一间破屋里,一黑一黄一花三匹马在吃着干草。
黄马和花马在说着话——
“看来,咱们又该往回走了。”
“主子们要找的汗血马,找到了?”
“想必快了。”
“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小睡了一会,梦见那匹汗血马了。”
“它在哪儿?”
“就在庙门口站着。”
“其实,我也做了个和你相同的梦。”
突然,站在一旁的黑马“咴咴咴”地笑了起来。
黄马和花马回过脸看着黑马,一脸严肃。
“你笑什么?”
“笑二位聪明,主子们还不知道的事,你们全知道了。”
黄马和花马也“咴咴咴”地笑了。
可它们只笑了一半就打住了,侧耳听起来。一阵诡异的“得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三匹马的头都渐渐仰了起来。
那马蹄声竟然响在屋顶上!
庙殿里,巧妹子猛地抬起脸。庙殿的瓦背上响着马蹄声,就像是有一匹马在瓦面上不慌不忙地走着。
巧妹子从供台上跳下地,摇起了金袋子。金袋子一下坐起,把手按在了枪套上:“怎么了,巧妹子?”巧妹子吱吱地叫着,指着头顶。
金袋子抬脸朝头顶看去,高高的殿梁上,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了?”金袋子问巧妹子。巧妹子慌张地做着马蹄蹬动的动作。金袋子意识到什么,悄悄站起,拔出了枪,往墙边闪去。
马蹄声在瓦面上静了一会,又响了起来。
金袋子闪到窗下,猛地一跃,身子破窗而出,顺势打了个滚,人已站起,双手握着枪,对准了瓦面。
微黄的月色轻笼着瓦面,瓦草萋萋,根本就没有马的影子!
金袋子转着身子找了起来。四周一片宁静,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二声狗吠。他的手垂下了,又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瓦面,大步走回庙殿。
风筝和风车已经醒了,站在火堆边看着庙门。
风车问:“外头出了什么事?”
金袋子把枪插回枪套:“睡吧,外头没事。”
风筝道:“外头没事,可里头有事了。”
金袋子的目光落在躺在墙角边的赵细烛身上。“他是谁?”金袋子问。
两姐妹摇头。
“喂!你是谁?”满身蒙着灰土的赵细烛被风筝踢了一脚。赵细烛翻了个身,没醒来,身子仍卷缩成一团。金袋子拔出刀子,用刀尖戳了一块红炭,点着了烟,道:“是要饭的吧?”风筝道:“不像。要饭的手里怎么不拿着碗,拿的是风车呢?”
风车突然感觉到什么,摸了下头发:“我的风车呢?”目光停在了赵细烛的手里,叫了起来,“风车怎么在他手里?”她对着赵细烛的身子也踢了一脚,大声喝道:“喂!快起来!你到底是谁?”
赵细烛被踢醒了,猛地坐起,惊声:“我在哪?我……我不是在做梦吧?”他的声音淹没在一声长长的马嘶里。马嘶声刚落,庙门猛地打开了!一股风卷了进来!巧妹子发出一声尖厉的嘶叫!
赵细烛、金袋子、风筝、风车回脸朝庙门看去,全都惊呆了!
一匹雪白的汗血马像石雕似的站在庙门外!
风筝和风车几乎同时喊出了声:“汗血马?”
两姐妹向汗血马奔去。
庙殿顶上,鬼手站在瓦面上,风掀打着她的宽大的白袍哗哗作响,一纵身,无声地飞落下去。她似乎要吸引着谁,缓缓地展开身形,墙上顿时出现了影子马。
影子马在墙上飞快地闪过,倏忽不见。
果然,在庙殿的一处黑暗中,一支枪在对准着鬼手。
拿着枪的曲宝蟠向鬼手追去。
庙门边,汗血马在蹬着蹄子,风筝和风车紧紧抓住了马缰,欢声喊道:“是它!是它!是咱们的汗血公马!”
两人紧紧地抱住汗血马的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宝儿?”赵细烛也喊了起来,奔向汗血马。
他的后脑勺突然被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抵住了,他缓缓回过脸来,发现抵着自己脑袋的是一支手枪。“喀”地一声,金袋子打开了手枪机头。
“那是我的马!”赵细烛对着风筝和风车大叫道,“你们别动它!别动它!”
金袋子抬起手,对着赵细烛的肩头重重打了一枪托,赵细烛身子一晃,昏倒在了地上。
“砰!”一声尖峭的枪响从庙外传来。
两姐妹一惊,急忙用身子护住了汗血马,朝金袋子看去。金袋子已经冲出了门。“砰!砰!”又是两声尖峭的枪声传来。
金袋子冲出门,瞬间惊呆了!
残破的长墙上,一匹怪异的影子马在奔驰着,子弹射出的发绿的火花在影子马的身后一朵朵爆起!显然,子弹在追射着墙上的马影子!
金袋子贴身在墙角,四下看着,除了马影子,却是怎么也看不见马,甚至连那打枪的人也像是隐了身,只见一朵朵火花爆起,见不到打枪的人。
金袋子掏出枪来,向射出子弹的大树下闪去。
又是两朵绿火在墙上爆起。金袋子屏住气,双手握枪,摸向大树。墙上的影子马发出一声极短促的嘶声,突然消失了。金袋子壮起胆,对着空空的残墙大声喊问:“哪来的马?”回答他的是风的呼啸声和远去的蹄声。
他猛地腾身,对着那刚才还在射出子弹的大树背后猛地抬起了枪,重声喝道:“放下枪!”
一片死寂。“咚”地一声,一把手枪落了地。
落枪的人是金袋子自己!
面无人色的金袋子怔怔地看着大树,树旁,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具四肢残缺的石马!
不远处,手里拎着枪的曲宝蟠失望地走了出来,解下了拴着的马。他骑上了马,仍心有不甘地往身后的马神庙看着,咬关咬得铁紧,自语道:“我会得到的!会的!”渐渐的,从他的脸上浮起了冷笑。
他勒过马,向着黑暗驰去。
庙门前,金袋子从庙后的破屋里牵来了三匹马。风筝和风车闻声走出庙门,看着脸色惨白的金袋子。“金爷,出什么事了?”风筝问。
金袋子问:“白马呢?”
风车道:“拴在庙里。”
金袋子眉一颤,匆匆将三匹马栓在树上,拔出枪,快步向庙门里走去。
“你到底见上什么了?”风筝道,“你说呀!”金袋子重重地拨开两姐妹,冲进庙去,看着空荡荡的庙殿,惊声:“马呢?”
风筝道:“你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金袋子重声:“我问的是马!马在哪?”
“你急什么?”风车道,“在菩萨后头的柱子上拴着!”
金袋子奔到菩萨后头,见白马拴在柱子上,这才长长地松下了一口气,把枪插回枪套。“你到底看到什么了?”风筝追问。
金袋子道:“相信鬼吗?”
两姐妹相视了一眼,没作声。金袋子道:“我要是告诉你俩,金爷见到鬼了,你们信么?”
两姐妹又相视了一眼,仍没作声。金袋子自嘲地笑了下:“庙里不是说鬼的地方。收拾一下,现在就离开。看来,这地方不干净。”
风车看着金袋子的脸:“你真的见到鬼了?”
金袋子道:“怪金爷多嘴,什么也别问了,走吧!”从柱子上解下汗血马的缰绳,扔给风车,“牵上,千万别松手!”说罢,他朝庙门口走去。
“你们听!”风筝突然抬起脸,看着头顶,“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
金袋子和风车抬起了头,看向殿瓦。瓦面在喀喀地轻响着,显然是有东西在走动。“是马蹄声!”风车道。她的话音刚落,金袋子的枪已闪电般地掏了出来,对着头顶的瓦连开了三枪!
叭!叭!叭!随着三声枪响,瓦上出现了三个小窟窿,射出三道月光来。
瓦面上,月光的清辉下站着的是戴着马脸面具的白袍人鬼手。她垂下脸,透过三个枪眼看向庙里。
她看见的是三张仰抬着的惊诧的脸。
一抹曙光出现在地平线上。不知从哪儿传来马帮和驼帮悠长得有些苍凉的铃声。皇城郊外的第一缕晨光在铃声里渐渐呈现。
庙门外,一白一黑一黄一花四匹马拴在四棵树上。金袋子一边给马喂草料,一边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巧妹子蹲在残墙上,也在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周遭。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马嚼草的声音悦耳至极。
庙里,残破的香炉燃着残香,清烟袅袅。供台上,人身马面的马神菩萨在清烟里端庄地坐着。风筝跪在地上,对着马神磕着头。风车站在一旁,在默默地看着头顶上的那三个枪窟窿。
“风车,”姐姐抬起身,“你怎么不跪?”
“不想跪。”
“在看什么?”
“看金爷打的三个枪眼。”
“还在想着这事?”
“我想不通,”风车收回目光,“这庙顶上,为什么会有马蹄子的声音?”
风筝:“可能是咱们听错了,马怎么会跑到瓦面上去呢?风车,听姐姐话,给马神跪下吧,姐姐知道,你也有许多话要对马神说……”
“不,我没有话对马神说。”风车又抬起了头,看向三个透亮的窟窿。
“风车!”风筝重声道,“跪下!你难道没有想过,要是没有马神,汗血公马会来到咱们身边么?不管怎么说,你总得谢谢马神!”
风车咬了咬唇,在姐姐身边跪下了。
庙外的树边,四匹马在说着话。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有马在问宝儿。
“被人送来的。”宝儿道。
“是个穿白袍的人送你来的。”
“你是套爷的马,叫魏老板?”
“这名字好听么?”
“只要是主人取的名字,都好听。”
“你叫宝儿?”
“是的,叫宝儿。你们叫什么?”
“主人还没有给咱们取名。”
“你们二位一定会有名字的。没有名字的马,死了,就不会有墓碑。”
“谢谢宝儿的吉言。”
庙里,风筝眼里含着眼水,对马神道:“马神菩萨,我知道,汗血马一定是你送来的!这世上,只有你才知道风筝和风车为什么要找到汗血公马。如今汗血公马找到了,爷爷他,布先生他,还有那死在马牙镇的好马魏老板,就能在地底下闭上眼睛了!我和风车在这儿……谢您了!求您再在暗中相助,帮咱们平平安安地把汗血公马送回天山草原!”她眼里涌着泪,对着马神菩萨又深深磕下头去。
“马神!”风车突然大声道,“你要是真能开口说话,就告诉我,这瓦面上,为什么会有马蹄子声?”
马神无言。
“在瓦面上的不是马,是人。”突然,她们身后响起男人的说话声,两人一起回过脸去。
脸色苍白的赵细烛正站在那三道从瓦上射进的阳光里。
树下,四匹马在默默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四个人。
“你到底是谁?”金袋子阴着脸问赵细烛。
赵细烛打量着面前的三个人:“你们先告诉我,你们是谁?”
风车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是风车,她是我姐姐风筝,这个拿枪打你的是金爷,这头猴子是巧妹子!”
赵细烛道:“你们对马神菩萨说,要把汗血马送回天山草原去,这话可是真的?”
风筝道:“在菩萨面前,能说假话么?”
赵细烛道:“这么说,你们也是来京城找汗血马的?”
金袋子道:“别废话了!你到底是谁?”
赵细烛道:“我是赵细烛。”
金袋子道:“赵细烛是谁?”
赵细烛道:“是黑小三。”
金袋子道:“黑小三是谁?”
赵细烛道:“是我。”
金袋子道:“赵细烛!不,黑小三!金爷问你,你认得这匹白马?”
“它是宝儿!”赵细烛兴奋地道,“是我把它从宫里送出来的!”
金袋子、风筝、风车全都怔住了。
庙前一条小河边,四匹马在喝水。金袋子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扫视着赵细烛,问:“你是宫里的人?”赵细烛重重地点头。金袋子又问:“阉人?”
赵细烛的眼睛里出现了阴影。
金袋子笑了:“你真是太监?”
赵细烛的脸上流露出苦涩,点了点头。
风筝和风车在往皮囊里灌水,相视了一眼,心里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风车在风筝的耳边问:“什么是太监?”
风筝摇摇头。金袋子瞪了两姐妹一眼:“别这么小声说话!太监就是阉人,阉人就是……”他笑了起来,在两人的耳朵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两姐姐目瞪口呆。
赵细烛的脸苍白得更厉害,看着两姐妹,眼里又蒙上了泪水。他尽量不让泪水流出眼眶,便强挤出笑来,道:“你们真要是来找宝儿的,就给马神菩萨再发个誓,说没有骗赵细烛,你们就……就把宝儿领走吧!”
风筝和风车看着赵细烛的脸,目光里渐渐浮起了信任。赵细烛也看着两姐妹,强让自己笑起来,可是,越是让自己笑却越是心酸,泪水再也忍不住,两股晶亮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说不清泪水是为马流的,还是为自己流的。
黑马、黄马和花马从倒映着的水影里发现,身边的白马眼里蓄满了泪水。
京外沙河岸边长堤长满枯草,一群水鸟掠河飞起。流淌着的河水倒映着行走着的四匹马和三个人的影子。风筝、风车和金袋子牵着四匹马,沿着数天前的来路往回行走着。远远的,一条瘦瘦的人影在跟行着,从走路的样子可以看出,跟行着的人是赵细烛。
从河面的一条小船上传来拉京胡的声音,一个老渔翁坐在船头上,边拉边用粗嘎的嗓子唱着戏:“……俺前世投错了胎,投着了一匹打仗的马!吃腥草,挨血鞭,一出那行辕门,当头飞来了穿颅箭!……”
金袋子、风车、风筝侧脸听着渔翁的唱戏声,脸上都苦涩地笑了。
太阳旺起来,赵细烛远远地跟行着,布满尘土的脸上全是一道道汗沟。弯曲的土路从远处低矮的地平线上一直延伸过来,像一条黄色的带子;几抹村庄几棵老树,还有冬日里如铅的云块和几只飞掠而去的寒鸟,这一切都在赵细烛心里增添了一种别离的惆怅和深深的失落。
他用袖子抹着汗,拔了束蒿草,扎住破了底的鞋子,快步跟了上去。
河水在暮色里渐渐暗了下来,落在河水里的马和人的影子渐渐看不清了。月亮上来,河面一片银鳞似的波光。
堤上,赵细烛在远远地跟着前面的四马三人。
日如悬镜,又是一个有太阳的白天。金袋子抬脸看看天,对两姐妹道:“等过了皇陵,就算出京了。可别等着了天上飞来乌鸦,要不,这一路就不顺了。”回身朝赵细烛望去,咕哝道,“都一天一夜了,他怎么还跟着?”
风车停下了步,往远处的赵细烛看去。
金袋子道:“怎么不走了?”
风车道:“我有话问他。”
风筝也停住了步,道:“让他回城吧,等他跟出了关,再让他往回走,就为难他了。”
金袋子把手伸向袋子,掏出了一颗石子,对着远处的赵细烛露出了一丝冷笑,把手抬了起来。“你要干什么?”风筝一把抓住金袋子的手,“你想打他回去?”
金袋子道:“打断了他的一条腿,他的脚爪子就停住了!”“啪”地一声鞭响,风车冷不防地抽出一马鞭,把金袋子手里的石子打落在地。金袋子咧开干燥的嘴皮子笑了起来:“有种!能把金爷手里的石子给打下的,只有你这条鞭子!”脸猛地一沉,一把夺过风车手里的马鞭,喀哧一声折断,扔得老远。
远处,赵细烛也站停了。
风车对着赵细烛大声喊:“你过来——!”
土堤上的一个破草棚孤立在寒风中,马在破棚子边吃着草。
赵细烛站在宝儿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吃草。他的两只鞋子都已经走秃了鞋脑袋,脸上全是一道道的尘土。
“为什么还跟着?”风车冷声问道。
赵细烛不作声。
风车从背着的大布袋里掏出个干硬的馕,掰了一块递给赵细烛:“你变哑巴了,怎么还不回我的话?”
赵细烛接过馕,用力咬了一口,道:“好吧,我把心里的话,说了吧。在御马房,我向索大人的死尸发过誓,要亲手把宝儿送回天山。对死人发下的誓,是不能改口的。再说,我要是把宝儿扔下不管了,对不起索大人不说,也对不起赵公公……”
风车问:“索大人是谁?”
赵细烛道:“是那个夺了宝儿,又要把宝儿送回天山的大人。”
风筝问:“赵公公是谁?”
赵细烛道:“是养心殿的总管公公,是他老人家把索大人领到了御马房,吩咐我把宝儿给送回天山草原去。”
风筝道:“你是不相信我们能把宝儿带回天山?”
赵细烛道:“我只有亲眼看着,才能相信。”
风车道:“你是铁了心要跟着我们走了?”
赵细烛点点头。金袋子在吸烟,道:“你不觉得你是个累赘么?”
“我不是累赘,”赵细烛从腰里抽出黑管,憨厚地笑道,“我会吹黑小三,你们走累了,我给你们吹上一曲,保准你们就不累了……”
“别说了!”金袋子重重地扔了卷烟,打断赵细烛的话,“我问你,你跑得过马么?”赵细烛摇头:“没跑过。”金袋子骑上了黄毛老马,对着风筝和风车摆了下手,两姐妹骑上了黑马和花马,风车牵起了汗血马的缰绳。
“你们……真要扔下我?”赵细烛把咬在嘴里的馕取出,惊声问。
风车说:“黑小三,你回城吧!要是有缘,咱们还能见面的!”说罢,她一夹马腹,带着汗血马往前驰去。
金袋子和风筝也一左一右地护着汗血马,向前驰去。四匹马扬起的滚滚黄尘淹没了赵细烛的身影。
赵细烛怔怔地看着远去的宝儿。许久,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声:“宝儿——!”他撒开腿向前追去。
长堤上,赵细烛喘着大气拼命追着。前头的人和马早无无望,黄黄的日光照在堤上,尘土被风刮起,遮天盖日。
“宝儿!宝儿!……”赵细烛在黄尘里嘶声喊着,仍在拼命地追赶。
他的一只破鞋子掉了。他索性把没掉的那只鞋子也扒了,赤着一双脚往前跑去。
月光下,赵细烛绝望地走着,走得摇摇晃晃。
河面又传来拉京胡的声音,老渔翁坐在船头在粗哑地唱京戏:“……只求那天下太平,四表无事,解甲卧鼓,散马休牛……”
赵细烛拖着两条沉重如铅的腿,踉跄着往前挪动不止。
见到一处有火光的土坡时,赵细烛爬了上去。他看见,在不远处,烧着一堆篝火。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篝火旁站着风车、风筝、金袋子,还有那四匹马!显然,他们在等着他。
赵细烛慌慌忙忙地从地上爬起,支着膝盖,往前奔去。坡前,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来,再要迈腿,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乱石上。
篝火熊熊。风筝手里的水葫芦从赵细烛的脸前放下,赵细烛抹着嘴上的水,喘着气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会等我。”
风筝道:“我们在这儿等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赵细烛道:“你们定是改主意了,让我来牵宝儿!”
“不对!”风筝道,“我们在这儿等你,只是想对你说声谢谢。汗血马是你从皇宫里带出来的,我和风车,还有爷爷他们,该对你说声谢谢。”
“谢谢?……你是说,要谢……我?”赵细烛惊奇地看着风筝,又看了看风车和金袋子。
“是的,得谢你。”风筝道。
赵细烛真的不敢相信,这世上还会有人对他说一声谢谢。他的眼眶里浮起了泪光,站了起来,走到宝儿身边,把自己的泪眼藏在黑暗里,一边抚着宝儿的脸,一边道:“你们都别谢我,其实……其实,该谢一个穿白袍的人……是这个人,从麻大帅的军营里救出了宝儿,又把宝儿送到了马神庙……这个人,一定是知道你们从天山来找宝儿的,就把宝儿给你们送来了……还有一个人,你们也该谢他,他就是赵万鞋……要是没有他,宝儿就不会被送出宫门……还有一个人,叫灯草……他还是个孩子,今年才十二岁……是个在天桥要饭的孩子……他听说宝儿不见了,就冒着死去了麻大帅的军营,盗出了一匹白马……这匹白马虽说不是宝儿,可灯草对宝儿的心意却是尽到了。……还有一个人,他就是索王爷,他告诉我,当年,是他从天山抢了宝儿,现在他后悔了,让我把宝儿送回去,他求我的时候……对我这个在宫里当奴才的人下了跪……为了让我答应他,他自己用手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你们更要谢他,他叫布无缝,为了宝儿,他用炸药……炸死了自己!”
泪水从赵细烛的眼里滚滚而下。
风筝的眼睛红了:“这个叫布无缝的人,就是我们两姐妹的爷爷!你是看到爷爷用炸药……炸死自己的?”
赵细烛抹了抹泪,点了点头。
风车的眼睛也红了:“爷爷……现在在哪?”
赵细烛道:“我和赵公公一起,把布无缝,不,把你们爷爷埋了,就埋在御马房草料场的边上。他是为了马死的,不能委屈了他,把他埋在马厩边,也算是……让他和马在一起了。”
风车走到汗血马身边,捧住了马脸,道:“马,你告诉我,这都是真的么?啊?都是真的吗?”
汗血马滚下泪来,泪水打湿了风车的手。
风车抱着马颈失声痛哭起来。
人和马行走在厚厚的尘土里。赵细烛仍在一脚高一脚低地跟行着。“你又多送十里了,”风筝道,“回去吧。往后,我和风车再来京城,一定会来见你。”
赵细烛一脸苦求:“再送十里吧,送完了这十里路,我就回去。”
“不行!再这么十里十里的送,你就不往回走了。”
“那就……再送三里吧?”
风筝和风车交流了一下目光,对赵细烛点了点头。四人四马继续往前走去。
远远的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四人回脸看去。一列骑兵驶来,马蹄扬起满天尘土。“来兵了!”风筝惊声。两姐妹脸色变了,看着金袋子。
“沉着气!”金袋子沉声道,飞快地从地上捧起干土,撒在宝儿的身上,又飞快地从皮袋里掏出一个像佛手似的木扒子,往一个油纸包里搅了搅,将木扒子在宝儿的背上、肚上拉动了起来,只一会儿,木扒子便画出了一根根“胁骨”,膘肥体壮的宝儿顿时变成了一匹满身灰土、肋骨嶙峋的老马。
赵细烛、风筝、风车看得呆了。
骑兵愈驰愈近。金袋子把木扒子收起,悄悄摸住了腰间的枪柄。
骑兵们一声呼啸,停下马来,绕着马和人看了好一会,目光停在了宝儿身上。金袋子的手悄悄打开了手枪的机头。
赵细烛、风车、风筝悬着心看着骑兵。骑兵没看出破绽,鞭声一响,又呼啸着长驰离去。四人松下口气,风车去牵宝儿,“等等,”赵细烛突然喊,脱下自己的外衣,奔到宝儿身边,擦起了宝儿身上画着的“肋骨”,道,“我听打马掌的师傅说,马不能沾脏,要不,会长癞疥……”
“住手!”金袋子一把抓住赵细烛的领子,重重地推开,沉声道:“想让这匹马活着回天山,就得这样!”
赵细烛坐在尘土里,脸上布满了惊愕。
驿道旁的一座老石桥挂着枯藤。
赵细烛站在桥下,看着牵着马走上桥去的一行人。他知道,在这儿真的要与宝儿他们分手了。宝儿在桥上朝赵细烛一次次地回过脸来。赵细烛泪蒙蒙地笑起来,摆着手喊:“宝儿!路远,要走好啊!别回头了,走吧,走吧!要是你还记得我,就……托个梦给我!”
牵着宝儿的风车站停了,看着桥下的赵细烛,道:“黑小三,你走吧,我和姐姐,还有金袋子,会照顾好它的。”
赵细烛回道:“我这就走,这就走……”垂下脸,一步三回头地往堤下的一条小路走去。
桥上,风筝、风车、金袋子、巧妹子,还有四匹马都在目送着他。
赵细烛的脚却是越走越慢,回过身来,大声喊道:“你们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风筝大声道:“你说吧!”
赵细烛把手掌在嘴边合成喇叭状,喊道:“宝儿的名,是我给它取的,你们……也能叫它宝儿么?”
桥上,三人沉默。“能!”风车大着声回答。
赵细烛舐着干裂的嘴唇,笑了。
风车喊问:“为什么给它取名叫宝儿?”
赵细烛大声回话:“我小时候,我爹就叫我宝儿,我知道是爹把我当成了宝才这么叫着的,这个名,我觉着,是世上最好的名。”
风车用力喊道:“是的,是世上最好的名!”
赵细烛道:“我……我还能再给宝儿说句话么?”
风车道:“你想说什么,都对宝儿说吧!”
“只有一句话!”赵细烛快步朝桥上奔来,奔到宝儿面前,看着宝儿的脸,嘴唇动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宝儿的瞳仁里映着赵细烛的脸。恍惚中,它与赵细烛说起了话——
“黑小三,我和你还能再见面么?”
“不能了。你一走,我和你就是……永别了。”
“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可是,你怕说出口,会让我难过,所以你不愿说了,是么?”
“是的,我怕说了会伤你的心。”
宝儿的眼里泪水在打晃。
“黑小三,你走吧,我会托梦给你的。”
“宝儿,你又哭了。”
赵细烛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块帕子,拭去了宝儿的泪水。
“都说心善的人泪多。可我现在才知道,马儿也和人一样。……宝儿,出了京,风沙就大了,路上要是有沙子吹进了你的眼睛,风筝、风车还有金爷,都会替你把沙子擦去的。这一路走,你要是想到伤心的事儿哭了,他们会劝劝你别哭。我听打马掌的师傅说过,马流泪就好比人流血,流多了,身子就枯了。宝儿,别流泪,记住我的话了么?”
宝儿点着头,泪眼看着他。赵细烛的鼻子又一酸,急忙拍拍宝儿的颈,回身飞快地跑下了桥。
赵细烛不敢再回头,拼命地跑着,越跑越快。
桥上的三个人全都愣着,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赵细烛会和汗血马对起了话!
“他好像和汗血马在说话。”风车道。
风筝道:“我怎么没听见?”
金袋子道:“人通了马性,就能对上话了。人和马说话,说在心里,旁人谁也听不见。”
风车道:“可我听见了!”
风筝道:“风车,别胡思乱想了,咱们上路吧!”
三个人、四匹马、一头猴默默地看着越跑越远的赵细烛,看了好久,赵细烛的身影在他们的视线里渐渐变小、渐渐消失。
金袋子从布袋里摸出一根红布条,把宝儿的一络白鬃扎住,拍拍马颈道,“走吧,今日该是你的好日子。”他又看了看天,道:“趁着乌鸦还没来,咱们走吧。”牵着自己的黄毛老马和那匹花马,下了桥,巧妹子跳上了黄马的鞍子。
风筝牵起“魏老板”,走下桥去。风车手里牵着宝儿的皮绳,还在看着赵细烛离去的那条小路。“风车,别看了,走吧!”姐姐已在桥下喊。
风车从背着的大布袋里取出木片风车,插在头发上,扯了下珠绳,风车叶片飞快地转动起来。她一步三回头,牵着宝儿下了桥。
人和马谁也没有发现,穿白袍的鬼手一直在远远地看着他们。
将自己裹在白袍里的鬼手站在长满蒿草的土坡边,透过白色的马脸面具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狂野的大风在掀动着她的宽大白袍。
人和马越走越远。天空时明时暗,巨大的云影在冬日枯黄色的旷野上像马群似的奔驰。
高坡草丛间,鬼手久久地目送着汗血马远去,远处的地平线上,人和马的影子已经细小如豆。风在吹摇着蒿草,一条细长的人影落在草上。
鬼手也许早就感觉到了身后有人,身子却是一动没动,一只套着马蹄套的手摸向了腰间。
“叭!”地一声枪响,鬼手脚边的蒿草溅起一片叶屑。显然,这一枪是警告!
鬼手摸枪的手垂下了,缓缓回过身来。站在蒿草丛里开枪的人,是白玉楼!
坡边岩石后,躺在岩石下的赵细烛猛地被枪声惊起。
他惊慌地爬起身,往草外看去。
白玉楼手里拿着一支左轮手枪,枪口对着鬼手的马脸面具,道:“我已经跟踪你好久了!”
“是么?”穿着白袍的鬼手开了口,声音像马叫一样粗重而短促,“你是谁?”
白玉楼道:“你的声音不像是人的声音!”
“我本不是人。”
“我对你是人还是鬼,或者是马,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被一个人跟踪了那么久,而没有把这个人给杀了?”
“你说的这个人,是曲宝蟠。”
“对,是曲宝蟠!”白玉楼道,“曲宝蟠欠着我的钱,所以我一直在跟踪他,可我没有想到,这个医术高明的马郎中,竟然也在跟踪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
“你怎么知道曲宝蟠在跟踪我?”
“在马神庙,要不是你身形变得快,曲宝蟠的子弹就已经把你打成了蜂窝!”
“我不杀曲宝蟠,是因为我杀不了他。”
“不对!你能从麻大帅手里把一匹宝马给夺走,那么,这世上,你想杀谁,更是轻而易举了!”
“你确实是在跟踪我。能跟踪我这么久而没有被我发现的人,你是第一个。”
“所以这会儿你一定在想,今天该是你的死期了?”
岩石后,赵细烛看得心悬气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正相反!”鬼手道,“我不仅没有想到死,而且还想到了交上一个朋友。”
白玉楼道:“你是说,你和我,会在这儿交上朋友?”
“这正是你的想法。”
白玉楼沉默了一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如果你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刚才这一枪,打的就不会是草了。”
白玉楼笑了起来:“男人不该死在女人的枪下。我叫白玉楼,你叫什么?”
草丛里猛地敫然有声,厉如老枭。白玉楼回脸看去,一只灰枭扑翅飞起。等她再回脸看向白袍人,却是不见了身影。
白玉楼腾身落下,身子已是稳稳地站在了白袍人面前。
“为什么不敢说出你的大名?”她冷声道。
鬼手道:“你真想知道?”
鬼手和跳跳爷
白玉楼道:“如果你是男人,就不该这么问我!”
“好吧,你听着!”鬼手道,“本人姓马,名影子。”
“马影子?”白玉楼笑了,“很好!马影子先生,能取下你脸上的面具,让本小姐看一看你的尊容么?”
“不能。”
“为什么?”
“这世上,不是每张脸都是能让人看的。”
“你很丑?”
“不丑。”
“你很漂亮?”
“很漂亮。”
白玉楼笑了一下:“如果我刚才一枪打死了你,我就能取下的面具了。”
“可你没有打死我。”鬼手道,“不过,你要是真的打死了我,你就不会再取下面具了。”
“这又为什么?”
“一个死人的脸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你一辈子都这么戴着面具么?”
“我会解下它的。”
“什么时候?”
“该解下的时候。”
岩石后,赵细烛在草里爬着,爬近说话的两个人,趴在深草里,侧着耳朵听下去。
“告诉我,”鬼手的眼睛深藏在面具里,“为什么要交我这个朋友?”
白玉楼道:“你终于这么问我了。好吧,我直说吧!我白玉楼本不是个喜欢马的人,我喜欢的是枪,可这些日子,我不能不喜欢马了。我说的当然是汗血马!麻大帅为这匹马差点疯了,曲宝蟠为这匹马也正在疯着,刚才你送走的那伙人为了这匹马不远万里跑到了北京,也是一帮子正在发疯的人!还有布无缝、索望驿、套爷,甚至还有宫里的两个太监,再外加一个天桥的小叫花子,等等等等,这一干五花八门的人物,全都为这匹马在疲以奔命,在你争我夺,在舍生忘死!这一切,就不能不让我白玉楼觉得好奇,一匹马竟然值得如此兴师动众,那么,这匹马就一定不是一匹凡马!”
鬼手道:“你说对了,它不是凡马,是天马。”
“正因为它是天马,所以你就把它交给了从天山来的人?”
“天马本来就该回到天山。”
“简而言之吧,我白玉楼交你这个朋友,只是想让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得到那匹受你保护的汗血马?”
“你想得到汗血马,那很容易。”
“怎么容易法?”
“把我杀了。”
“你很痛快!”白玉楼的手枪抬了起来,对准了白袍人,“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成全你!”
岩石后,赵细烛惊得站了起来,突然,他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从岩石后头走了出来!
“放下枪!”赵细烛对着白玉楼大声道。白玉楼没想到这儿会有人,猛地回头。她的眼睛打量着赵细烛好一会,笑了:“是你!一个被人使唤着的小太监!”
赵细烛大声道:“你不该打死一个救马的人!你不该打死他!”
白玉楼冷声一笑,把枪口移了过来,对准了赵细烛的眉心:“你在宫里也是这么对主子说话的么?”
“现在不是在宫里,宫里已经没有主子了!”
“这么说,你是要救下这个穿白袍的人了?”
“是的!是这个人救下过宝儿,凭这,我也要救他!”
“就凭你手里的两块石头?”
赵细烛的脚一步步向白袍人挪去,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了白袍人面前,看了看手里的石头,失望地掷了,抬起脸对白玉楼大声道:“石头救不了人,可我的脑袋能救人!告诉我,你的枪里,有几颗子弹?”
白玉楼道:“六颗。”
赵细烛道:“那就把六颗子弹全往我的脑袋里打,等你打完了子弹,我也算是把这个人给救下了!”
白玉楼笑了,道:“你的脑袋,还需要打六颗子弹么?要是你不想死,现在退开还来得及!”
“不!”赵细烛惨白着脸道,“赵公公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死没什么好怕的。”
白玉楼道:“看来,你是真的想要陪死了?”
赵细烛一脸豁出来的表情:“实话告诉你!我赵细烛没能亲自把汗血马送回家去,我就不配再做人!现在,我不仅不怕死,而且还想找死!前些日子,我让天桥的锯人箱子把我锯死,可那箱子锯不死我,我就一直耿耿于怀!你现在开枪打死我,就是在成全我!索王爷托下的事,已经有人在办了,也就是说,我赵细烛哪怕现在就死了,也不会再有半点儿抱怨了!开枪吧,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枪里的六颗子弹全往这儿打进去!”他指着自己的眉心。
“不,”白袍人在赵细烛的身后平静地道,“她打不死你。现在,谁也不会死在她的枪下。”
白玉楼冷声:“你在小瞧我的枪法?”
“不,是有人不想让你开枪。”白袍人道。
“此人是谁?”
“你身后的人。”
白玉楼猛地回身看去,吃了一惊。一个骑在马上的男人正在默默地看着她。
“邱雨浓?”她失声道。
就在这一瞬间,白袍人点了赵细烛一穴,夹起了赵细烛,飞身上了岩石,一纵身落下,落在了一匹马上。
马向着高坡下冲去!
白玉楼冷笑着看着白袍人远去。“你为什么来这儿?”她收回目光,问邱雨浓。邱雨浓扶了扶眼镜:“在问我么?”
“当然是在问你!”
“其实,你是在问我腰里的枪。”
“是的!”白玉楼厉声道:“他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枪?”
“我的枪,决不会砍向一个蒙着脸的人。”邱雨浓的西服大衣在风里掀动着。
“为什么?”
“枪射无脸之人,是枪的奇耻大辱。”
白玉楼笑了,收起枪:“看来,我们能成为朋友。我喜欢你的这把知耻之枪!说吧,为什么跟着我?”
邱雨浓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
“莫非你也要帮我夺马?”
邱雨浓神秘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白玉楼走向自己的马,跨上鞍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邱雨浓一眼,长驰而去。
邱雨浓看着白玉楼的背影,一夹马,跟了上去。
大风从旷野吹来,坡上草浪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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