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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_12 杨沫(当代)
  “刘秀英,别哭!”道静凝视着篱笆上面翠绿的小丝瓜,低声地说,“他们不会有危险的。还有别的消息吗?”
  “没有!没有!”刘秀英抽咽着,“老师!老师!你、你怎么办呀?他们,他们也正在打听你、想抓你呢。”
  “刘秀英,别着急,我不会……你去告诉皮得瑞、李菊英、朱有光、王光祖,还有李占鳌,今晚上都到你们村边的大苇坑里,咱们谈谈。”
  “李占鳌那臭麻子变啦!”刘秀英噘着小嘴抹着眼泪,“他在党部还帮着党官训我们、笑话我们。那丑小子真不是好东西!”
  道静的脸更加苍白了,静了静,她拉着小姑娘的手,苦笑笑:“缺他一个人没有关系。你还是去通知吧。”
  就在这天下午,在道静还没有和她的学生们会面之前,刘秀英家来了一个串门的老太太。她五十多岁,挎着一个卖花样子和鞋面布的小篮子。消瘦、黧黑,但样子很温和,还似乎有些腼腆。她和刘秀英的母亲好像很熟,见了面笑着招呼了一下,就悄悄地走进里间屋里来了。道静正坐在里间屋的炕上写东西,一见这个陌生的老太太进来了,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因为她是偷偷藏在刘家的。但是客人既然进来了,她只好下地打招呼,让老太太炕上坐。
  “你忙吧,我地下坐是一样。”老太太含着微笑,说话慢吞吞的。她把篮子向板柜上一撂,自己在板凳上坐下了。
  刘秀英和她的母亲也跟着走进来,她们也看着道静微笑,好像有些神秘似的。
  道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她显得有些局促,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老太太先说话:“姑娘,你买花样子吗?我卖的这花样子可特别新鲜好看。”
  “不!不用……”道静摇摇头,“我不穿花鞋。”
  “年轻的姑娘穿双花鞋才好看啊!”老太太上下打量完了道静,对刘秀英的母亲笑笑说,“这位大闺女长的可真俊,多叫人喜爱。我要是有这么个闺女那才福气呢。”
  道静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坐在炕沿上看着老太太慈祥而又苍老的面孔,轻轻地问:“老太太是这村的吗?您没有女儿?”
  “她什么人也没有了!”刘秀英的母亲替老太太回答着,“老当家的早去世了,只有一个儿子最近也、也死啦。”她看看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就走出去了。
  道静觉得有些奇怪。刘秀英的母亲领着这老太太干什么来了呢?她不是答应替她保守秘密的吗?可是道静还是和老太太聊起天来。虽然她心乱如麻。
  “老太太您很苦呀,只剩下您一个人怎么生活呢?”
  “有办法啊!”老太太安详的声音使得道静有点吃惊,“我的干儿干闺女可多哩。我挎着小篮各村里串,到哪儿也饿不着。闺女,我问问你,你是哪的人?怎么到刘秀英家里来啦?”
  道静的心动了一下。怎么回事?她怎么会盘问起我来?难道刘家把我的情况向什么人告密了吗?……
  “老太太,我来串个门。”道静也不慌不忙地回答着,“昨天的雨可好啦,看样子今年庄稼一定长得好吧?”
  “好?”老太太瞅着道静叹口气说,“好几年啦,不是旱就是涝,再加上兵荒马乱,遍地土匪,咱老百姓可是没法子过啦。闺女,你不是本地的人吧?在这附近教书吗?”
  “嗯,教书。”道静竭力镇静地说,“我是刘秀英的老师,来找刘大嫂做点活,她不叫我走就待住了。老太太,您是这村的人吗?想找我替您写封信是怎么的?”
  “不是。”老太太笑笑说,“我来向你打听个人:有位江华江先生你认识吗?”
  听了这句话,道静的心狠狠地翻腾了一下子。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她为什么竟来打听江华?但是她一见刚刚进屋来的刘秀英的笑脸和她母亲那种神秘的微笑的样子,她一下子恍然了!莫非她就是江华说的那位姑母吗?
  “认识。您认识他?”道静坦然地说。
  老太太看了看刘秀英,站起身走到道静身边拉住她的手,笑道:“闺女,他对你说过他的姑姑吗?”
  “啊!您就是姑母!”道静一下子扑到老太太的怀里,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这双手很瘦,很粗糙,但是却那么温暖有力。
  “闺女,对不起你。”老太太拉着道静坐在炕边说,“我那侄儿告诉我说,”这时刘秀英也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道静和她两个人,“告诉我你在学校里。本来早该去找你联系,可是咱这区这一阵子情况很紧,我到远处去了些天,所以没顾得去找你。可是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一点。……”
  道静这才明白刘秀英的母亲思想进步的原因。一定是经过她和姑母联系了,所以姑母才了解自己的情况。可是她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微带惊奇地听着老太太继续说道:“你在学堂的工作作得还不错,怎么一下子坏事了?”
  道静小声回答:“那位名叫戴愉的同志来了,指示我们攻击校长和姓伍的教员,就那么一下子暴露,而且被破坏了。”
  “怎么?有人找过你?”姑母的神气有些紧张,但说话仍然是不慌不忙的,“那可是有点儿奇怪啊!”
  道静也愣住了。
  姑母沉思着,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道静看着姑母那张黧黑的布满皱纹的平凡的脸,忽然颖悟似的想道:“她,就是她和可敬的江华在并肩战斗?……”
  “闺女,”姑母的声音是温柔、慈爱的,她拿过自己的花样篮子,小声说道,“好闺女,我真是对不起你们,没有早跟你们联系,可后悔也晚了。现在,咱们说眼前的吧——眼下敌人很疯狂,你该躲一躲才是。”
  “姑母,”道静不由自主地也这样称呼起来了,“我哪里也不去,我有这些学生——我不能走啊!”
  姑母的脸上浮上了一丝苦笑。她轻轻抚摸着道静柔软的小手:“孩子,革命可不能任性呵。你在这里掩藏不住,我不能留下你白白往虎口里送……我知道我们早晚得胜利,可是目前,站在矮房檐下,你就低低头吧!”姑母没有讲革命有进攻,也有退守,要保存有生力量等等;她只是根据事实,说服道静赶快离开这儿。
  “姑母,我没有地方可去呀!您给我找个地方吧。”
  “那么,”姑母想了一会儿,轻轻说,“闺女,既然没处去,那你就跟着我吧,我想法子安置你。”
  “您要带我走?”道静笑了。可是接着她又忧虑地说:“姑母,可是您别忘了我那些学生呵,还有赵毓青——这是个很好的青年同志,也叫他们捉去了。”
  姑母点点头。她总是微眯着的眼睛张开了——这双憔悴的暗淡的眼神突然变得年轻人似的热情激动:“闺女,别难受。咱们到胜利那天再跟反动派算账……你知道,我那小子——你听说过李永光吗?他、他最近才死啦,为革命牺牲啦……做娘的,心上的肉,够多痛呵……可是这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孩子呵,不算什么……”
  姑母摇着头喃喃重复着“不算什么”,可是眼泪却顺着她多皱的面颊像泉水般涌流出来了。
  “姑母,”道静凝视着这张悲痛的脸,情不自禁地说道,“姑母,别难过!您失掉了一个孩子,可是,还有好多好多……”好多什么她说不下去了。
  姑母和道静约好了过两天来接她,就挎着篮子蹒跚地走了。她刚一走,道静拉住刘秀英的母亲赶紧问:“大嫂,告诉我,把这个老太太的事情多告诉我点!”
  “我也说不太清。”刘大嫂说,“就知道她和她男人全是好庄户主,住在离这廿五里地的大王庄。日子穷,一亩地也没有,他们两口子全给财主家做活。后来高阳、蠡县暴动时,她男人去参加,就牺牲在那边。剩下个小子李永光,也是个好小伙,他还偷着领导过咱这一带的许多斗争呢……这老太太可是个少见的人物,周围附近的农民们没有不认识她的,没有不喜爱她的。不管谁家有了遭难的事,她全有法子帮忙,有法子管。她就是这样风里来雨里去、成年累月地在咱农民当中工作着。”刘大嫂说到这里用衣角抹抹头上的汗水,拿起一只鞋底纳着说,“这老太太本事可大啦,白天出入地主老财家的高门大户,有时给他们帮忙做活,也有时贩卖些好东西给那些地主的老婆闺女;可一到夜晚,她就做起咱这边的工作来。”刘大嫂笑了。道静却还不满足似的瞅着刘大嫂,仿佛在催她,“再多告诉我一点吧!”
  (第二部第六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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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三天的傍晚,姑母叫道静换了一身农村姑娘的衣服,就把她领到西边廿五里她的家里。走到这孤零的村旁小屋时,夜色已深了。姑母开了门锁,点上小煤油灯,昏昏的灯光立刻照出这间空空的小屋里,除了炕上一张破炕席,一条旧得褪了色的棉被和一个像小孩子似的大长枕头以外,什么也没有。
  道静正用惊异、好奇的心情观看这个简陋的小屋时,姑母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情,说话了。
  “闺女,”姑母说,“你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穷地方吧?没法子啊,箱箱柜柜的原是有一点,可是后来——全变卖啦。这倒好,变成个彻底的无产阶级,什么也就用不着惦记啦。”姑母说到这里笑起来了。她忙着用条帚打扫炕上的尘土,让道静上炕去坐。
  道静坐在炕上,小煤油灯放在钉在墙上的小木板上,昏沉的摇曳的灯影和破窗纸外射进来的月光混淆在一起,突然给这间小屋笼罩上一层奇妙的色彩——仿佛神话中的森林小屋。道静端坐在炕上,望着朦胧的月光和灯光混合而成的奇异的光圈,她那富于浪漫幻想的热情性格,使她突然沉入到一种梦幻似的境界中。她很高兴,也很激动。姑母在外间屋里的灶上引火烧水,道静就坐在炕上呆呆地想着——她也不知自己想的是什么。她只是觉得姑母的这个小屋那么新奇,与她过去见过的屋子那么不同。也许使她真正惊奇的还是姑母这个人吧,那么衰老、那么平凡,然而却又那么年轻、那么伟大。……她想得出神了,等姑母端进水来放在炕上喊她喝水时,她才猛地跳下炕来,羞惭地拉着姑母的手,慌促地说:“姑母,您干么?我不渴……”
  “闺女,你不渴,我可渴呀。”姑母轻轻地笑着说,“今天给老财家锄了一天小苗,我这老骨头可是又累又渴。”水很烫,姑母端起一大粗碗水一边吹着一边喝着。道静望着她,不禁又呆住了。她从来还没有下地劳动过,不知“累”是个啥滋味。看见姑母那个疲惫劲,她的心里开始感到惭愧不安。她——姑母,白天给财主干了一天活,晚上还去接她,为她奔走好几十里,而且这么大年纪,走在黑夜的乡村小道上。……
  不知怎的,道静的眼睛潮湿了,望着那张慈祥的黧黑的脸,她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晚上,道静和姑母合盖着那床唯一的被,合枕着那个唯一的大枕头,姑母头一沾枕头就呼呼睡着了;可是林道静却睡不着。她将要在哪里安身?姑母把她带到这里来,可什么也没对她说。她今后怎样生活下去?将要做些什么事?她什么也不知道。灯早熄了,月光也西移了,小屋里除了姑母轻轻的鼾声和远远的几声狗叫,什么声息也没有,可是林道静却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她几次想翻身,却又怕吵醒姑母。她忍耐着、再忍耐着,就这么失眠了一夜。
  天亮,等姑母醒来时,林道静已经烧好了开水和洗脸水。
  她把一个小铜脸盆放在又当床铺、又当桌子、又当椅子的炕沿上,高兴地对姑母说:“您睡得真香。您还渴么?开水已经烧好了。”
  “闺女,你真是个好闺女呀!”姑母拉起道静的手,乐得眉开眼笑,“唉呀,我这苦老婆子也享起福来啦。”
  “姑母,咱们将来都会享福的——到了咱们那个社会。您说对么?”
  “是呀!是呀!”姑母连连点头,“不过眼前有人给我烧口水喝,我也就够乐的啦。”
  姑母做饭,道静烧火,吃了一顿棒子面饼子、小米粥之后,姑母才告诉道静说:“我给你找了个老财家里去教学。你愿意去么?”
  “什么?到老财家里去教学?……”道静吓了一跳,惊奇地瞅着姑母。
  姑母眯缝着眼笑笑:“对呀,高门大院、青梁瓦舍的地方不好么?”
  “不,姑母,我不愿到这种地方去!”道静第一次噘起嘴巴来了。
  姑母拍着道静的手背笑着说:“闺女,你闹拧啦。我叫你到这个地方,不是叫你去享福,是叫你去工作呀。这个老财是这一带的大地主、大劣绅,有二十多顷地。他家有两个孙子、孙女,要找个女先生去教书,我就托人给你介绍去啦。这是个好机会,你就去吧。”
  “我去了能做什么工作呢?我不去侍候地主们。”
  “去吧,好闺女。”姑母像哄小孩似的,声音充满了慈爱,“你到他家里去是有用处的。回头我送你去,在半道上,会遇到一位王知礼先生,他是县里的督学。他再把你领到财主家去。你就说从天津来的,高中毕业生。别的,王先生会跟你说的。咱们这就走吧。”
  道静睁大乌黑的眼睛瞅着姑母的脸。从姑母那慈祥而又坚定的声音里,她感到一种力量,一种非听从不可的力量。于是二话没说,又换上她自己的衣服就和姑母站起身来走了。
  这个老财名叫宋贵堂。他所在的村庄已经是定县的邻县深泽县边境地方。道静果然在走过十几里的半路上碰见了一位穿着绸大褂的“先生”,(姑母管他叫“先生”,道静心里明白,可能是同志)道静见了“先生”,姑母就要向回走了。这时,道静一把拉着姑母的胳膊,充满孩子气地说:“姑母,常看看我来!您别忘了我……”
  姑母拉着道静的手,安详地笑道:“这个傻闺女,难受什么呀?要明白,我那侄儿留下话,要叫你这个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所以你要鼓起勇气,好好地在乡下锻炼锻炼。别怕受苦,别嫌脏,到你实在困难的时候,自会有人来帮助你。我也断不了来看你。这会儿跟这位王先生走吧。他跟宋贵堂已经说好了。”
  “我那侄儿留下话,要叫你这个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姑母的这句话那么有力地响在道静的心上。啊,江华留下了话。
  这么说他那句“要经受得起考验”的话是在这里应验了。听到了这句话,道静一度低沉下去的勇气陡然增加了,心情也开朗起来了。她望着姑母和那位王先生,不好意思地说:“姑母,您的话我都记住了,王先生,咱们走吧。”
  他们和姑母分开,在乡村的土道上走起来了。
  道静不时偷眼望望王先生。
  这位王先生样子有点儿奇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却留下两撇小胡子。加上穿着半旧的灰绸夹袍,戴着礼帽、眼镜,他那样子十分像个绅士。这样模样的一个人,这个人要带她去的地方又是大地主、大劣绅的家里,道静跟在他后面走着,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但是对于姑母的信赖,使她终于把心思安定了下来。
  他们默默地沿着一条曲折的河堤走下去。太阳当头晒着,林道静的汗水顺着头发向下流,可是那位王先生还是悠然地走在她的前面。约莫又走出二十多里路了,大概快到这个老财的村庄了,这位王先生才和道静靠近走着说起话来。
  “你得改个名字,叫张秀兰吧。”王先生说话不慌不忙、斯斯文文的。
  道静点了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笑着说:“叫张秀兰?”
  “对了。”王先生说,“你在定县学校的事可一点不能露,露了一点就麻烦了。你就说刚从天津来,是我表妹李珍的同学。”
  道静点头,用心记住李珍的名字。然后,扭过头去十分严肃地问道:“王先生,人家不会问我为什么跑到乡下来么?”
  “是呀,”王先生笑着点头,“对,那么你怎么回答?”
  “毕了业,在天津找不到职业,就到乡下姑母家来了。您说,这么说行么?”
  王先生说:“那就这样说吧。不过我要嘱咐你,那老财宋贵堂,坏在外面,还好斗;就是他那中国大学毕业的儿子宋郁彬,看起来,你还不是他的对手,可要小心。”
  道静毛骨悚然地盯住王先生,脚步立刻不动了:“那您说,他比他父亲还厉害?……我,我……”道静想说为什么叫我到这样地方去,可是她没有说出嘴。她想起江华叫她经受考验的话,就咬紧牙关又跟着王先生顺着堤坡走下去。
  王先生似乎了解道静的心情,这么一个城市长大的女孩子,第一次到陌生的农村财主家去生活,况且还处在险恶的敌人包围中。于是就微笑着安慰道静:“你住在他家不会没人管。我和你姑母都会常常看你来。
  你现在首先和他家把关系弄好,叫学生和他一家人都喜欢你。
  然后,你再找空子在他家的长工当中做点工作,锻炼锻炼。”
  “叫他们喜欢我?……”道静惊奇地说,“我愿意接近长工,可是,地主……”
  王先生笑笑,打断道静的话:“别的事以后再说。你一定要先同这家人把关系弄好。在他们面前,你得装得越糊涂越好。”
  道静没的说了,王先生也沉默起来。看得出,这是一个老练、持重、而又斯文的同志——道静在心里这样评判她的同行者。
  走进宋村,立刻有一座高大的、几乎占了一条大街的房屋呈现在道静的面前。当她走进它的大黑梢门的时候,她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起来。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她的父亲林伯唐和泼妇徐凤英,他们都是那么残酷、狠毒的大地主,而这个宋贵堂父子恐怕比她的父母还要凶恶……想到这儿,她心里真有一种走进虎穴、魔窟的感觉。她用了最大的勇气,忍住说不上来的嫌恶,才走进了这个人家的厅堂里。
  这厅堂有中式的硬木家具,也有西式的玻璃门窗和写字台等等,一个留着分头、穿着竹布长衫、三十五六岁的白胖男人迎接了他们。这就是宋贵堂的儿子宋郁彬。他见了道静十分文雅地说:“非常谢谢您。我那两个孩子,他祖父喜欢得不得了,不叫他们上学校,所以王先生介绍您来我家,我们全家都很高兴。”
  “我教书经验不多,恐怕教不好您的孩子。”道静有些惊异地看着宋郁彬说。
  一直沉默的王先生,这时插了话:“宋先生,张先生人很老实,又阅历不多,您多照看她吧。”
  “当然!当然!”宋郁彬说到这儿,从里面跑出来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约莫十一、二岁,小的是男孩,有七、八岁。这两个孩子都站在门口不进来。女孩子用惊奇而喜悦的神情不眨眼地望着道静;男孩却小声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女的,来了个女的!”说罢,不等他父亲说话,转眼又跑到院子里大喊道:“爷爷!爷爷!俺不要女的教!”
  “爷爷把这孩子惯坏了。”宋郁彬不好意思地叹口气说,“张先生,请您以后多费心吧,我算把这两个孩子交给您啦。”
  道静点点头:“宋先生,您放心吧。”
  王先生辞别要走了。道静不安地望着他,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王先生轻轻对道静说:“安心教书,您姑母过几天会看您来的。”
  道静点点头,微笑着说:“您见了我姑母,就说我在这里会好好地教书的。叫她放心。”
  王先生走了,宋郁彬和道静又谈了几句话,忽然门帘一掀,一个三十多岁瘦削、苍白的女人拉着道静的男女学生走了进来。
  宋郁彬见这女人进来,站起身向道静介绍:“这是内人。她身体不太好。”他又替这女人介绍道静,“这就是县里督学王先生介绍来的张先生。以后你要多照顾她。”
  那女人并不答话,却用了一种奇怪的、好像窥探什么似的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道静。这使得道静有些气恼。幸亏那男孩子缠着那女人喊:“娘,娘,俺要上庙看戏去!看戏去!”那女人的眼光才转了过来,对道静笑笑说:“张先生,您往后多费心,孩子小,不懂事。”
  道静忍住气,点点头拉住两个孩子的手,问:“你俩叫什么?”
  “男的叫文台。”孩子没有回答,是他娘,那眼睛好像刀子样的女人回答说,“女的叫小素。”
  “文台、小素,怪好听的名字。”道静笑着抚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说,“你们爱听故事吗?”
  “爱听!”文台一下子拉着道静的胳膊,“老师,你会说五鼠闹东京吗?”
  道静笑着:“我知道的故事倒是不少,可就是要给听话的孩子说。文台,你还爱听什么故事?”
  没等文台想好,小素替他说了:“他就爱听打仗的。一听说赵子龙大战长坂坡,他就连饭都不吃啦。”
  “去你的,黄毛丫头!”看样子,文台比小素厉害得多,他向姐姐一努嘴,小素就不言声了。
  把这些看在眼里的宋郁彬望着妻子笑道:“这位张先生很好,我看准能教好他姐俩。张先生的屋子收拾好了吗?”他又转脸对道静,“张先生,请安置一下。我父亲这两天身体不大好,过两天再替您引见。”
  刚说到这里,却见一个穿一身深灰粗布衣裳、高而瘦的老头,拄着拐杖走进屋里来。他一进门就冲着道静高声喊道:“我干吗用引见!这位是张先生?辛苦辛苦啦!”说完,不等道静答话,他就转向儿子皱着眉头——这使得他的瘦脸更像一块风干了的豆腐干,“快麦收啦,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事,郁彬,你要多想着点啊。西头王老增那三亩青苗地,你到时想着叫长工们割了它。还有宋文刚的二亩也卖给咱们了。这些事你也替我想着点!早晚这家业还不都是你的!”
  “爹,您上了年纪,少操点心吧。”宋郁彬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我外边的事还忙不过来。保定律师公会来信叫我,我还想去一趟。家里的事,少跟那些穷乡亲要点,又算得了什么……”
  不等儿子说完,老头宋贵堂喊了起来:“郁彬,你呀你呀,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是容易得来的吗?早晚得叫你给我暴了骨[暴骨,倾家荡产之意——原注]!”说着,他又指着揪着他的拐杖要去看戏的孙子说:“小文台,小文台,你呀,你呀,又是一个败家子!”
  宋郁彬夫妇看着老头,并不搭腔只是笑。老头子就气昂昂地拄着拐杖走了出去。可是走到门边他又转过头来对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这一家人的林道静打量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好像看她会不会偷东西似的。同时嘴里却对两个孩子喊道:“文台,小素,好好跟着先生念书啊!十块钱一个月的工钱,还要管吃住,你们就要把爷爷坑死啦!”
  这个夜晚,道静睡在那间陌生的糊得雪白的小房里,眼前总晃动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宋郁彬的老婆,这个长得正好和她丈夫相反的黄瘦女人,那两只大眼睛像刀子一样闪着锐利的光,当它在道静眼前一闪时,她的身上不禁起了一阵寒战——她说不上是由于厌恶还是因为恐怖。另一个人影,就是那个拄着拐杖的大地主宋贵堂。他盯着道静,好像用粗嘎的高声在喊:“别偷我啊!我十块钱一个月把你雇来,还得管吃住……”
  道静躺在炕上,一个人对着窗外皎洁的月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干么要受这种污辱?”她自己问着自己,“这日子怎么过呵?侍候少爷小姐,还得挨太太和老太爷轻蔑的、仿佛看小偷、妓女的那种眼光……”
  “我那侄儿留下话,要叫你这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姑母这句话像灵芝草一样立刻医治了道静的心病。她翻个身,给自己打着气,“道静,这是党派你来的,你要听话。鲁迅说过,‘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这一夜,她就在不安和自我斗争当中过去了。
  过了两天,用讲故事的办法,道静已经征服了小少爷宋文台。这使得她心上稍稍高兴一些。而宋郁彬也并不像王先生说的那么怕人。她反而觉得他是他们一家人中比较通达情理,也是对人最好的一个。他在第二天还对道静说过这样的话:“张先生,我真不愿在家里帮助老人过这些收租讨债的日子。可是没办法呵,父亲老了,这几亩地算把我的前途都断送了——我原是喜欢研究学问的人呵。”
  道静听他说得恳切,竟有些同情他的遭遇。她想,一个大学毕业生就这样碌碌无为地住在家里,未免有些可惜。这高大的院墙多么像囚人的牢笼呵。
  道静感觉宋家大院像个囚笼,房屋的构造也真像个囚笼。
  宋家的大黑梢门里,一共有三个正院,三个跨院。一进大门的正院里,一排南屋是账房先生收粮、放账、过秤和十来个护院打手住宿的地方。北屋五间两跨,那五间就是道静刚来时和宋郁彬谈话的客厅,两边跨屋是做为男客的客屋。前院东跨院有一大排牲口棚,此外,就是长工们的低矮的住屋。
  中间正院是一个大四合院,老头子宋贵堂住在北屋,东、西、南十几间屋子都是他的铁门仓库。最后面是一个大三合院,五间明亮宽敞的大北房住着宋郁彬夫妇和他的孩子,西屋是宋郁彬的书房,东屋是他两个孩子念书的地方。这第三层院子的东跨院,北屋三间是女亲戚们的客房,(道静就住在其中一明两暗的西头一间里)其余后跨院的东西厢房是厨房和女做饭的、做活的住屋。中间跨院是碾棚和堆着各种农具、家具的屋子。这一家老少不过五口人,(宋贵堂的老婆已死)前后占了总有六、七十间房子。而这些屋子的四周还有一堵高高的仿佛城墙一样的墙壁把它们围绕起来,这也就是道静叫它是牢笼的一个原因。另外宋家规矩森严,男做活的不许到中间的正院去,更不用说后院了。女客人呢,即使是宋贵堂的女儿,出了嫁的姑奶奶也不许住在他的正院,而只能住跨院的女客房。正院和跨院虽有角门相通,但中间也隔着一堵坚实而高大的砖墙,门还是铁的,晚上一上锁,跨院和正院便成了两个世界。
  道静住在这个牢笼里,而且两天之后,还发觉自己真的被人监视了。和她住对面屋的陈大娘,是给宋家地主缝缝洗洗的老女工。白天道静去给孩子们上课,她也去正院做活。可是,等道静下了课一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她也立刻跟着走回来。这还不算奇怪,这两个晚上,道静有两次都看见这个女人站在外间屋的小窗前向道静屋里偷偷地望着。道静心里怪腻烦,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刚一来就叫他们监视起来了?
  ……道静痛苦地寻思着,可是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她忽然想陈大娘并不像一个奸诈、诡谲的女人,为什么不可以……王先生不是还嘱咐她,叫她在长工当中做些工作吗,这老女人也是个受苦人呀。这样打好了主意,于是,第三天的晚上,道静就轻轻走到陈大娘屋里和她聊起天来。她们谈了一会儿家常,道静忽然单刀直入地开了腔:“大娘,您干么老是那么关心我——好像我是淘气的小娃娃?……这是咱们哪位东家叫您这么做的呀?”
  陈大娘那张布满皱纹并且还有几颗白麻子的脸涨红了。
  她看着道静,呆了一会儿才讪讪地说:“先生,您别多心,没有人叫我……我看您一个大姑娘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怪可怜的……”陈大娘说的不像假话,道静的心立刻软下来。她看着大娘笑笑,就转了话题:“大娘,您家里都有什么人呀?您就是这村子的人吗?”
  “先生,您问我的家吗?”大娘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家啦,老宋家就算我的家啦。”
  “那,您家里的人呢?”道静忍不住追问下去。
  大娘用衣襟擦擦眼睛说:“老头子上井陉煤窑去背煤,砸死在煤窑里;有个小子也早死啦;还有个闺女,婆家把她带到外省去也好几年没有音信。”
  “噢,大娘,您是个苦人啊!”道静的同情代替了憎恶,她看着大娘,大娘也看着她,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望着。
  也奇怪,从此以后,宋郁彬的老婆对道静的态度有了好转,她那刀子样锐利的双眼变得温和了。陈大娘呢,虽然仍然住在道静的对面屋里,却不再跟踪着她。而且,她倒照顾起道静的生活来——常常替她带回一壶白开水;或者替她屋里的煤油灯灌满煤油。不过道静还是不敢和她多接近。
  (第二部第七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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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白天,道静到正院书房去教两个孩子念书,功课完了,有时也领着他们到外面转转——她是家庭教师也是保姆。有一天,道静领着文台偶然转到和跨院相连的一个大院里。这里是宋家打场的大场院。方圆足有二亩地。靠南头几棵枣树旁边是一排低矮简陋的小房,这里是宋家储放牲口用草的地方。
  宋贵堂可有算计,穷人恨财主恨极了,放火烧财主家时,最爱先点草棚子。于是他把草棚盖得离他住宅远远的地方。即使有人放火,也烧不到他的仓库和住宅。
  道静和文台闲蹓着走近草房。在这房前有个衣裳褴褛、花白头发留得很长的男人在铡草。他低头铡着,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替他送草。道静和文台走到他们旁边,那男孩摸一摸几乎盖不住屁股的破裤子向文台一咧嘴,算是招呼;可是,那个铡草的男人却连头也不抬,只是一上一下在铡刀旁边摇动着他的膀子。
  “老师,咱们走吧,这儿没意思。”文台拉着道静要走,道静也刚要转身向回走的时候,那个铡草的男人忽然向道静扭过了头,道静也正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头向这两个铡草的人看着。于是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就在这时,道静不禁大吃一惊,那黧黑的苍老的脸上,有一双奇异的白眼仁正死死地盯着她。而除了这白眼仁,她还看到一张熟悉的好像在哪里见过的脸……
  “在哪里见过呢?……”道静正在心里惊奇地问自己,那双白眼仁不见了,这个苍老的男人又低头铡起草来。
  道静拉着文台走出了这个场院的小门外,他们来在一排小树林里。道静忍不住问文台:“小台,刚才那个铡草的老头是什么人呀?”
  “长工——郑傻子。”文台一边爬上一棵小杏树去摘青杏儿,一边回答老师的问话。
  “郑傻子?”道静惊奇地又问,“他没有名字吗?”
  “那个傻东西就是没有名字呀。老师,给你。”文台把几个青杏向道静身上一扔,自己就爬在树上得意地吃起杏儿来。
  “长工郑傻子”这几个字整个下午都在道静的心里来回转游。他那褴褛的遮不住身体的破衣服,他那黧黑的布满被生活折磨的皱纹的脸,他那没有表情的好像鱼眼一样的白眼仁,尤其当他盯住自己时,那张又熟悉又忠厚的宽脸膛使得道静的心里又纳闷又不安。
  “究竟在哪里见过呢?……”道静奇怪这个人是这样熟悉,可是,就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过了两天,傍晚,道静从前跨院经过时,在井台上,她又碰见了郑傻子。他正摇着辘轳在打水。院子空旷旷的只有他一个人。道静走近井台,想跟他说句话。可是没容她张嘴,郑傻子又朝着道静看起来了。他那奇异的白眼仁又死死地盯着林道静。那黯淡的眼神在黯淡的黄昏中显得多么可怕——那是愤怒?还是悲伤?还是道静曾经把他的孩子推到井里?……而且,这可怕的眼光竟一步步地向她逼近了。郑傻子放下辘轳把,跳下井台,竟朝着道静走过来了。道静吓得心里突突直跳。她想扭身逃跑,可是她不是懦弱胆小的人。于是,她朝着郑傻子迎去,并且轻轻喊了一声“郑……”郑什么呢?她没法说了。她只红着脸向这个可怕的人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郑傻子用一条污脏的手巾擦擦脸上的汗,然后朝着道静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你不姓张你姓林!”
  只有几个字,可是把道静震动得耳朵嗡嗡直响。怎么?他会知道自己姓林?他怎么会知道的呢?如果叫宋家知道了,那如何得了……结果她还是从郑傻子那里逃走了。回到屋里,道静苦苦地思索,“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终于让她想起来了。
  九年前,在十二岁那年,道静跟随她的地主父母来到古北口外去收租。在一个山明水秀的村庄里,她认识了一个佃户的女儿名叫黑妮,接着她们成了好朋友。黑妮长的又漂亮又温柔,而且手儿也巧。她会绣荷包,会描花朵,会缝布娃娃,还会说故事、扑蝴蝶。道静爱上了和她同年的小姑娘,每天每天都要背着徐凤英和弟弟小风到黑妮家里去。因为徐凤英不准道静和佃户的孩子一起玩,她说这些人都是蠢人、穷种。但是道静不管这些,她还是要去找黑妮。在那个低矮的茅屋里,不光是黑妮可爱,连黑妮的爸妈也全都那么可爱。黑妮的父亲郑德富,又结实又厚道,不爱说话,一说话就笑。他常常从山上捉一些好看的鸟儿送给道静玩。黑妮的母亲呢,又安稳又温柔,长的也好看。她比徐凤英对道静可好多啦。好像道静什么好东西也没吃过,她常常把藏着的几个核桃、红枣从口袋里拿出来,珍重地递到道静手里说:“妮,吃吧,吃吧,穷人家没好东西呀。”
  道静吃她家的东西觉得分外香甜。
  两个小姑娘越来越亲,道静甚至为黑妮挨了徐凤英的打骂,她也绝不丢舍黑妮。可是有一天,终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件深深镂刻在道静心里使她永不能忘的事。
  一个上午,道静又去找黑妮。一进门黑妮正坐在门槛上抽抽噎噎伤心地哭,她娘坐在炕上也在哭。她爹就站在她身边拉她,好像要把她拉到什么地方去。
  道静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只听黑妮哭着说:“爹呀,娘呀,你们行行好!……俺可不上婆家去啦,饿不死你们,也饿不死俺……”
  黑妮娘盘腿坐在炕上,大把抓着眼泪。她呆呆地看着唯一的女儿,半天,才扭过头去说:“孩子,你再在家里呆下去,咱,咱一家三口,可,可就全要饿死啦。丫头,好妮子,你是懂事的孩子,上你婆家去吧!咱们打下的那点粮食全给地东交了租子,早就没的吃了。前些天吃点糠糠菜菜,这些天连树叶树皮也都吃净了……”
  黑妮娘哭得说不下去了,黑妮爹接着拉住黑妮的小胳膊说:“上婆家去吧!再跟着你爹娘,孩子,咱,咱一家子可就都活不成了。”
  家里没有的吃,黑妮七岁上就给一个小商人家里做童养媳。婆家拿她当牛马支使,还不断挨打受骂。所以,每次回到娘家,她都不肯再回去。可是爹娘没的吃,又每次都不得不狠心把她赶了走。
  黑妮一个劲哭,精瘦的小肩膀抽动着,在稀烂的破衣服里面鼓起老高。那两只悲哀的大眼睛就像要挨宰的牝牛,谁见了都要掉泪。十二岁的女孩子仿佛是个成熟的大女人,她哭着哀求着爹娘:“爹,好爹好娘,行行好!别送你亲闺女上火坑去呀。到他家——饿不死也是个打死呀!……”
  黑妮娘忍不住大声哭起来了。她看了闺女一眼,又扭过头看着墙哭着说:“闺女,亲妮,你走吧。等、等春天来了,树木发了芽,地、地里有了青草、野菜,咱、咱就有的吃啦。那时,娘、爹娘就接你回家来……”
  这时,郑德富这个四十多岁的庄稼汉都忍不住哭了。那娘俩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饥饿的煎熬,怕女儿一同饿死的忧虑,使这做父亲的狠了心。他猛可地把瘦小的黑妮像扛布袋一样,一下子扛到肩膀上,就头也不回,泪也不擦,径直大步走出门外去。黑妮像一根柴火棍无力地在父亲的肩上挣扎、哭喊。郑德富背着女儿走上山岗,道静也追到山岗上。
  她眼巴巴地看着她的好朋友和那父亲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凄凉的山上,她也泣不成声了。
  从此,道静再也没有见过黑妮,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可是,想不到却在这里,在这个河北省中部的小县份里,她竟会又碰见了黑妮的父亲——就是文台说的那个没有名字的郑傻子。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黑妮母女呢?……
  道静回想着当年的情况,心里火辣辣地好久都不能入睡。
  尤其郑德富为什么不像当年那样对她亲热了,反而像对仇人似的拿那奇怪的白眼仁盯着看她?……她思前想后,忧虑重重。这时她又想起了江华,也想起了姑母。她多么盼望他们来看看她,给她出个主意,或者带她赶快离开这个讨厌的地主家庭呀。
  不过过了四五天,姑母果然来了。她是傍晚到这个财主家里来找道静的。她打扮得干干净净——花白头发梳得挺明净,毛蓝布褂青市布裤连个土星油点也没有。道静见了她,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这个晚上姑母就住在道静的房里。她们睡在炕上。才轻声地谈起工作的事来。
  姑母问:“闺女,宋家的人都喜欢你了么?”
  道静说:“只有宋郁彬的太太和宋贵堂还差点。”
  “为什么会这样?”姑母笑着问,“你要想法子叫他们都喜欢你呀。”
  道静说:“现在还好多了呢。刚来那两天,文台的母亲那两只眼,好家伙,好像要吃了我。而且那个陈大娘……”她把陈大娘监视过她的事也向姑母说了。
  “噢,我明白啦。”姑母笑了,“你这个俊妞,也难怪叫她多心呀。你以后多找她说闲话,告诉她,你已经有了——就叫爱人吧,那她就许放心点了。还有,宋老头为什么不喜欢你?”
  “他恨不得把钱都穿在肋条骨上。一个月十块,当然把他心痛坏了。不过,他不能不叫孙子念书,村里的学堂他都瞧不起,不放心。所以,他请了我,又讨厌我。”
  “这个么,”姑母想了想,又说,“闺女,这么办吧,你就少要他两块钱。”
  道静咯咯地笑了。她想起了莫里哀的喜剧《悭吝人》。一个铜板,对于这拥有几十顷土地的大地主都是一件大事,更何况少要他两块大洋,那他一定会高兴了。于是道静又对姑母说:“姑母,您一来,我心里可痛快多啦。我照着您的意见,做什么都行。可是,我真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待下去——我待在这儿一点用处也没有。”
  “谁说没用?”姑母的声音在黑沉沉的小屋里、在道静的耳边又低沉、又响亮,“叫你在这儿,就一定有用处。闺女,农民们受地主的剥削、压迫,实在受不住啦,过几天麦收时候就要来一次斗争。宋贵堂、宋郁彬都跟县里的头儿有来往,你尽可能多了解、多探听点他们的情况,这对咱们的工作有用处。不过,这也不简单,你可千万不能叫他们对你有一点点怀疑;也更不能叫他们知道了你的来历……闺女,”姑母的手紧紧握住了道静的手,声音又变温和了,“你的担子也不算轻呵。”
  道静也在昏暗中紧握住姑母那双粗糙有力的手,激动地低声说:“姑母,我明白了您的意思,可是,我恐怕——恐怕做不了。”
  “为什么?”姑母的声音又严厉了,“你不是愿意听我的话么?”
  道静不得不把遇到郑德富的事向姑母全说了。最后,她沉痛地似乎委屈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仇恨我……小的时候他还疼过我呢。他知道我的真姓名,在定县用的是这个名字。如果他……姑母,您看我怎么办好呵?”
  姑母许久不出声。听她匀净的呼吸,还以为她睡着了。道静的心却纷乱如麻。处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她感到好像堕到浓雾中,并且好像有一股巨大的狂风就要把她吹到什么不可知的地方去。听姑母久不出声,她终于忍耐不住地说了话:“姑母,……”
  “嗯,”姑母清晰地回答,道静知道她并没有睡,“闺女,先问问你,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
  “郑德富的事么?”
  “嗯。你谈谈吧。”
  “父母剥削了他,但是,我并没有……我和他一样受他们的气。”
  半天,姑母才又说话:“但是,这是你这方面的理。要是从他那方面看呢——你是小姐,他是佃户。”
  这回是道静半天不出声了。姑母一句话好像当头一棒,使她感到热辣辣地刺痛,可是,也使她清醒过来。她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很脏很臭,同时,又觉得十分委屈。因为这又脏又臭的衣服,并不是她要穿,而是那个地主家庭给她穿上的。于是道静不出声了。
  姑母好像体会了道静的心情,她摸摸她的头发,轻轻地说:“闺女,我给你说个故事你就明白啦。你知道我那小子永光吧,他可真是个刚强的小伙……他在大地主邢子才家当长工的时候,邢子才有个没出阁的大闺女爱上他啦。这闺女二十八岁了,邢子才挑来拣去还没有给她寻上婆家。她看永光长的强壮、利落,唉,我那小子欢眉大眼、口鼻端正的就是叫人喜欢呵,这么着,这地主的闺女给永光做鞋做袜问冷问热,对他可好哩。她时常偷偷地在永光的小屋炕上放上好酒好肉,好像小说里的狐仙女,永光夜里回到屋里见到这些东西好生纳闷。先前,管它三七二十一,他还吃。后来,他知道是邢子才的大闺女给他的,他就把这些东西扔到猪圈去了。他说,她是地主家的小姐,他们不是一个阶级。她对他天好,他也不能爱见她。其实呢,这大闺女为人也不坏,比起她爹,她对长工佃户可好多哩。可是不管怎么着,永光就是不爱她,见了她就躲得远远的。”
  “姑母,您也把我看成地主阶级的小姐?”道静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姑母又紧握住道静的手,柔声说,“我那侄儿把你交代给我的时候,说你已经叛变了你原来的阶级,愿意革命,所以,我才把你当成我自己的闺女一般看待……好闺女,别多心,我说永光的故事不是说你还是小姐,我说的是,受压迫的人,对压迫他的人和那个阶级,他不能不仇恨。这不能怪郑德富仇恨你,他并不知道你已经和他站在一条线上了呵。”
  这是一个少有的夜晚,也是道静有生以来内心斗争最激烈、最痛苦的夜晚。她自从受了卢嘉川等同志的教诲,又读了一些马列主义讲阶级斗争的书籍以后,她便自以为站到了被压迫的无产阶级一边;便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地变成了无产阶级。谁知,当她又住在一个地主阶级的家庭里,而且,无意中碰到了家中的佃户郑德富以后,这才暴露了她身上致命的缺点——原来,她的阶级意识是模糊的,她所理解的阶级斗争、阶级仇恨只是书本上的。郑德富为什么一个人流落到这遥远的异乡?为什么这样穷苦、凄凉?无疑地,是和林伯唐、徐凤英对他残酷的剥削有密切关系。而她自己呢?她是站在什么地位上的呢?道静躺在枕头上,听着姑母轻微的鼾声,沉痛地想道:“呵,我原来竟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革命幻想家,我所理解的阶级斗争竟是粉红色的或者是灰色的,而它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却是血淋淋的鲜红的呵!……原来,我的身上已经被那个地主阶级、那个剥削阶级打下了白色的印记,而且打的这样深——深入到我的灵魂里。所以我受不了郑德富的白眼仁,所以我讨厌他……林道静呵,你这是什么样的阶级感情呵?……”
  道静从来还没有进行过这样深刻、沉痛的自省。她痛苦地想着自己身上还有许多剥削阶级的意识,就咬着牙不转眼地看着身边的姑母。她看出了,她是那样干净,那样清白,立场又是那样鲜明而坚定。她为什么能够这样?她并不认得多少字,也没有读过马克思的理论……原来,又是阶级的原因!
  她的受尽迫害的阶级,使得她能够正视现实,使得她能够洞若观火地了解阶级的意义。而她林道静呢,温情、软弱、害怕严酷的阶级斗争。她还没有撕去地主小姐的尊严,向被压迫的佃户低头……这时,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她幼年时候的好朋友黑妮,忽然站到了她的面前。她还像当年那样纤瘦、那样俊美,还用那温柔的眼睛热情地看着她。童年时代的友谊立刻给了道静心上一丝温馨的感觉。可是她又陡然一惊!黑妮那温柔的大眼睛变了,它变成了可怕的没有一点黑色的白眼仁,它狠狠地盯着她,向她投射着仇恨的光……道静赶快睁开眼来,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难忍的疼痛。
  “她在哪儿?还活在世界上吗?”道静又想起最后见黑妮时那一场悲惨的景象。她为什么那么悲伤的哭?她的父母为什么那么狠心地把她赶到婆家去?为什么小小的只有七岁的孩子就当了可怜的童养媳?……这时,平生第一次,道静为了别人而仇恨起自己的父母来了。过去她恨林伯唐、恨徐凤英,那是因为他们对她不好;对她的生母秀妮不好。可是,和姑母谈话以后的这个夜晚,她才真正地感受了阶级仇恨的滋味,也真正地、深深地恨起地主阶级和一切压迫阶级。同时,也恨起自己身上被这个阶级所沾染上的污点。
  (第二部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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