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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杨沫(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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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之歌
  第一部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24章 第25章
第26章 第27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二部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24章 第25章
第26章 第27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30章
第31章 第32章 第33章 第34章 第35章
第36章 第37章 第38章 第39章 第40章
第41章 第42章 第43章 第44章 第45章
 青春之歌后记章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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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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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一列从北平向东开行的平沈通车,正驰行在广阔、碧绿的原野上。茂密的庄稼,明亮的小河,黄色的泥屋,矗立的电杆……全闪电似的在凭倚车窗的乘客眼前闪了过去。
  乘客们吸足了新鲜空气,看车外看得腻烦了,一个个都慢慢回过头来,有的打着呵欠,有的搜寻着车上的新奇事物。不久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一个小小的行李卷上,那上面插着用漂亮的白绸子包起来的南胡、箫、笛,旁边还放着整洁的琵琶、月琴、竹笙,……这是贩卖乐器的吗,旅客们注意起这行李的主人来。不是商人,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寂寞地守着这些幽雅的玩艺儿。这女学生穿着白洋布短旗袍、白线袜、白运动鞋,手里捏着一条素白的手绢,——浑身上下全是白色。她没有同伴,只一个人坐在车厢一角的硬木位子上,动也不动地凝望着车厢外边。她的脸略显苍白,两只大眼睛又黑又亮。这个朴素、孤单的美丽少女,立刻引起了车上旅客们的注意,尤其男子们开始了交头接耳的议论。可是女学生却像什么人也没看见,什么也不觉得,她长久地沉入在一种麻木状态的冥想中。
  她这异常的神态,异常的俊美,以及守着一堆乐器的那种异常的行止,更加引起同车人的惊讶。慢慢的,她就成了人们闲谈的资料。
  “这小密斯失恋啦?”一个西服革履的洋学生对他的同伴悄悄地说。
  “这堆吹吹拉拉的玩艺至少也得值个十块二十块洋钱。”
  一个胖商人凑近了那个洋学生,挤眉弄眼地瞟着乐器和女学生,“这小妞带点子这个干么呢?卖唱的?……”
  洋学生瞧不起商人,看了他一眼,没有答理他;偷偷瞧瞧缟素的女学生又对同伴议论什么去了。
  车到北戴河,女学生一个人提着她那堆乐器——实在的,她的行李,除了乐器,便没有什么了——下了火车。留在车上的旅客们,还用着惊异的惋惜的眼色目送她走出了站台。
  小小的北戴河车站是寂寥的。火车到站后那一霎间的骚闹’随着喷腾的火车头上的白烟消失后,又复是寂寞和空旷了。
  这女学生提着她的行李,在站台外东张西望了一会,看不见有接她的人,就找了一个脚夫背着行李,向她要去的杨庄走去。
  走路的时候,她还是那么沉闷。她跟在脚夫后面低头走着,不言也不语。后来转了一个弯,走到个小岗上,当蔚蓝的天空和碧绿的原野之间突然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时,这女学生迟滞的脚步停下来了。她望着海,那么惊奇,明亮的眼睛露出了欢喜的激动,“呵!呵!”她连着呵呵了两声,脚步像粘在地上似的不动弹了。“第一次看见——多么美呀!”
  她贪婪地望着微起涟波的平静的大海,忘记了走路。
  “先生,快走哇!怎么不走啦?”脚夫没有理会女学生那一套情感的变化,径直走到了山脚下,当他看不见雇主的踪影时,这才仰头向山上的女学生吆喊着。
  女学生仍然痴痴地望着崖底下的海水,望着海上的白色孤帆,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喂!我说那位姑娘啊,您是怎么回事呵?”脚夫急了,又向山上大声吆喝着,这才惊醒了女学生,她揉揉眼睛茫然地笑了一下,快步跑下了山岗。
  他们又一起走起来了。
  脚夫是个多嘴的中年人,他不由向这举止有点儿特别的女学生盘问起来:“您站在山上看什么哪?”
  “看海。多好看!”女学生歪着头,“你住在这儿多好,这地方多美呵!”
  “好什么?打不上鱼来吃不上饭。我们可没觉出来美不美……”脚夫笑笑又问道,“我说,您这是干么来啦?怎么一个人?避暑的?”
  女学生温厚地向脚夫笑笑,半晌才说:“哪配避暑。是找我表哥来的。”
  脚夫瞪大了眼睛:“您表哥是谁?警察局的吗?”
  女学生摇摇头:“不是,我表哥是教书的——杨庄的小学教员。”
  “嘿!”脚夫急喊了一声,“我们邻村的先生啊,我都认识。
  不知是哪一位?”
  “张文清。”女学生的神色稍稍活跃一些,她天真地问,“你认识他吗?他在村里吗?怎么没有上车站来接我……”
  脚夫的嘴巴突然像封条封住了。他不做声了。女学生凝望着他黝黑多皱的脸,等待着他的回答。但是他不出声,又走了好几步远,这脚夫却转了话题:“我说,您贵姓啊?是从京里下来的吗?”
  女学生还带着孩子气,她认真地告诉脚夫:“我姓林,叫林道静,是从北平来的。你不认识我表哥吗?”
  脚夫又不出声了。半天,他呵呵了两声,不知说的什么,于是女学生也不再出声。这样他们一直走到了杨庄小学校的门前。脚夫拿了脚钱走了,林道静也微微踌躇地走上了学校门外的石台阶。
  学校是在村旁一座很大的关帝庙里。林道静把行李放在庙门口,就走进庙里去找人。她走上东殿、西殿、正殿、偏殿各个课堂里全看了一遍,一个人影也没有。“莫非他们到海边散步去啦?”她心里猜想着,只好站在庙门外的台阶上等待起来。
  这时天色将晚,村子里家家的屋顶,全冒起袅袅的炊烟。
  庙外就是一片树林,树林里的蝉,在知了知了地拼命聒噪,林道静忍耐地听了一阵蝉声,焦灼地东张西望了半天,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看着行李,她又不敢挪动。直到天黑了,这才有一个跛脚老头从大路上蹒跚地走来。这老头看见有人站在台阶上,远远地先喊了一声:
  “找谁的呀?”
  道静好容易盼着来了个人,欢喜得急忙跑下台阶和老头招呼:“张文清先生是在这儿教书吗?”
  “哦,找张先生的?……”老头喝得迷迷糊糊的,红涨着脸,卷着大舌头,“他,他不在这儿啦。”
  道静吃了一惊:“他哪儿去啦?——他写信告诉我暑假不离开学校的呀。还有,我表嫂呢?她也在这儿教书……”
  “不,……不知道!不知道!……”老头越发醉得厉害了,东倒西歪地跌进学校的大门,砰的一声把两扇庙门关得紧紧的。
  这下子可把林道静难坏了!表哥他们上哪儿去啦?她已经写信给他,告诉他要来找他,可是,他却不在这儿啦。现在怎么办?以后又怎么办呢?……她愣愣地站在庙门外的冷清的阶石上,望着面前阴郁的树林,聒耳的蝉声还在无尽休地嘶叫,海水虽然望不见,然而在静寂中,海涛拍打着岩石,却不停地发着单调的声响。林道静用力打了几下门,可是打不开,老头一定早入梦乡了。她心里像火烧,眼里含着泪,一个人在庙门外站着、站着,站了好久。明月升起来了,月光轻纱似的透过树隙,照着这孤单少女美丽的脸庞,她突然伏在庙门前的石碑上低低地哭了。
  人在痛苦的时候,是最易回忆往事的。林道静一边哭着,一边陷入到回忆中——她怎么会一个人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地方?她为什么会在这寂寥无人的夜里,独自在海边的树林徜徉?她为什么离开了父母、家乡,流浪在这陌生的地方?她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悲伤地痛哭呵?……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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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热河省一个偏僻的山村里,住着一家姓李的人家。这家人家只有祖父和孙女两个。祖父老了,成天病在炕上,孙女秀妮就打柴、种地养活着祖父和自己。秀妮是个又漂亮、又结实、又能干的姑娘。村里的青年小伙子都想娶这个姑娘,可是秀妮长到二十一岁了,却谁也没有嫁。原因是她从十一岁就给人家当童养媳,后来到她十五岁上,她的“丈夫”死了,她才又回到祖父的家里。这婚姻伤透了她的心,而且为了侍养老祖父,她就不想很快结婚。祖父因为年老多病需要孙女的照顾,也不愿意孙女离开他,于是祖孙俩就相依为命地活下来。祖父爱孙女,闺女家有时送来几个粘饼子、腌鸡蛋,他总要留给孙女儿吃,自己只尝一点点。孙女呢,养种的地是地主的,交了租子只剩一把柴禾,为了叫老祖父喝上一碗热糊糊,她除了种地之外,一有空就扛着斧头上山去打柴;夜晚灯下给人做针线。村里人都赞美着这个勤劳、纯朴的好姑娘——这真是青年人梦里都想着的好姑娘。可是这么个好姑娘,在她二十一岁的那年冬天,厄运来了:住在北平城里的大地主林伯唐亲自下乡来收租的时候,秀妮忽然被他发现了。
  他惊羡她的美丽,就要讨她当姨太太。虽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虽然他已经讨过好几房姨太太,并且还叫大太太徐凤英打跑过好几个从妓院里买来的红妓。但是他既然看上了秀妮,看上她这健康的带点“野味”的姑娘,那他就绝不会放手。为了镇压佃户的反抗,他是从热河督军汤玉麟那儿弄到军警来帮他收租的,孤弱的秀妮祖孙俩,哪能抵抗这强暴的力量!于是秀妮就在这小小山村里的二地主(庄头)家里,成了大地主林伯唐的姨太太。她哭过,她寻死过,她咬过林伯唐的手指头,但是这一切抵抗全无济于事,林伯唐捻着八字胡笑吟吟地还是把她弄到了手。
  两个月后,秀妮怀了孕,林伯唐把她带回北平的公馆里来。老祖父就在秀妮离开村子的那天夜里,一个人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跳到了村旁的白河川里。
  秀妮到了北平的林公馆里,聪明、伶俐的姑娘变成了痴痴呆呆的傻子。成天一句话也不说,除了吃饭、做活,就两眼直勾勾地冲着墙发呆。徐凤英看在秀妮有孕的份上,开始对她还不错,因为徐凤英自己生过几个孩子,一个也没活,所以就希望秀妮替林家生个孩子。
  秀妮生下孩子后,精神好了一些,她把全部的希望和爱寄托在孩子身上。她多么爱她怀里的白白胖胖的女孩呵!这孩子浅浅的一笑,能使她暂时忘掉了刻骨的伤痛,忘掉了耻辱的生活,给她生活下来的勇气。常常在深夜里,老头子林伯唐到别的姨太太房里去了,秀妮悄悄爬起身,给孩子换尿布、喂奶,亲着美丽的小圆脸蛋,然后一边哽咽着一边喃喃地说:“妮,长吧!活吧!娘要跟你一块儿活下来。……”
  眼泪——许久以来干枯了的眼泪,滴滴地掉在孩子的嫩脸上。
  孩子一岁了,呀呀学着话,用小指头搔着妈妈的脸,揪妈妈的头发,妈妈的脸上有了幸福的笑容。……
  可是有一天,徐凤英喊来了秀妮,先把孩子接抱在手里,然后脸色大变,对秀妮说:“孩子是我家老爷的,我要留下她!你这不要脸的穷女人,现在就给我滚!”
  秀妮惊呆了。接着大哭着,撞着头,拚命要夺回她的孩子。但是她夺不回来了!林伯唐玩够了她,早躲到一边去了。
  “妈!妈妈!要……”孩子在徐凤英手里张着小手,哭着要妈。
  秀妮却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听差推搡着架上了停在大门外的汽车。
  秀妮的孩子,林伯唐替她起名叫林道静。开始林伯唐夫妇还很喜欢她,后来当她三岁时,徐凤英自己也养了个儿子之后,小道静的厄运就来了:不断挨打,夜晚和佣人睡在一起;没有事,徐凤英不叫她进屋,她就成天在街上和捡煤渣的小孩一起玩。
  一年冬天,有一天徐凤英不知为什么高兴了,把道静叫到屋里,和她说了几句话,看她一边呐呐地回答,一边不住地浑身乱动,她惊奇地揪过她来,问她怎么了。
  “痒痒……”孩子只七岁,吓得吸溜着鼻涕要哭的样子。
  想不到徐凤英大发慈悲,她替小道静脱下破棉袄一看:只见套在棉袄里面的小褂子上的虱子,密密麻麻地已经滚成了蛋蛋,要拿也拿不清。于是她又恼火又慷慨地一下子把这小褂子填入了正在熊熊燃烧着的洋火炉里,一阵劈劈拍拍的响声,无数的虱子就和褂子一齐消灭了。徐凤英越发高兴了,她扳过小道静冻得紫红的面孔细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转过脸对靠在沙发上读着报纸的林伯唐说:“我这两天看出来,这丫头长的怪不错呢。叫她念书吧,等她长大了,我们总不至于赔本的。”
  林伯唐捻着八字胡,冲妻子笑着点点头:“好!太太从来都是眼力过人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已经不大时兴了,叫她念念书也好。”
  这么着,小道静被送到学校里去读书。她喜欢读书,人也聪明,可就是有点儿乖僻,一天到晚,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弟弟仗着母亲的娇惯,常欺侮她、打她,她可从来不哭。有时,她不理他,任他打;有时火气上来了,她就狠狠地揍弟弟几下子。当然这样她会招来更凶的一顿狠打。母亲打她不用板子,不用棍子,却喜欢用手拧、用牙齿咬。一个夜晚,道静已经在“下房”睡着了,弟弟打破了一个母亲心爱的花瓶,他却推在道静身上。于是道静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惊醒来,她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咬紧牙关,顽强地准备着一切痛苦的袭来。
  “狗娘养的!越来越胆大啦。赔,赔我的花瓶!”
  她的小腿被拧肿了,胳膊被咬得透出一个个红血印。但是小道静不哭,不求饶,没有一滴眼泪从她倔强的眼睛里流出来。在这个家庭里,她就这样像小狗似的活下来了。家里所有的人里面,只有一个年老的佣人王妈关心她、心疼她,常常偷着照顾她。但是还不能叫徐凤英知道。道静当然也爱王妈,她肚子饿了,身上冷了,总去找王妈;她的眼泪也只当着王妈一个人流。
  道静高小毕业考上了北平西郊的南山女子中学之后,母亲对她的态度有了显著的好转。因为这时她已经长成了一个颀长、俊美的少女。她的脸庞是椭圆的、白皙的、晶莹得好像透明的玉石。眉毛很长、很黑,浓秀地渗入了鬓角,而最漂亮的还是她那双忧郁的嫣然动人的眼睛。她从小不爱讲话,不爱笑,孤独,不爱理人。可是徐凤英并不注意这些,她注意的是这女孩子的相貌的变化,和如何使她具有一定的学历,因为这是那个时代的时髦妇女要嫁一个有钱有势的丈夫所必备的条件。
  学校开学了,第一天离家去上学,父母亲高兴得亲自送道静到大门口去上车。林伯唐穿着纺绸长衫,摸着胡子站在大门口外的玉石台阶上,沉吟有顷,然后对坐在洋车上就要起程的道静笑吟吟地赞叹说:“小姐,恭喜你!上了中学,等于中了秀才呢!哈、哈、哈……”
  林伯唐不仅是教育家、慈善家,而且是颇有名望的前清举人。他中举之后,还没等进京应考,正赶上康梁变法维新,北京办了个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的前身——原注],这位举人老爷就追赶着潮流,带了夫人,做了京师大学堂的“大学士”。到了民国,这位善于追赶潮流的“大学士”,又赶上了办教育吃香的时候,于是他很快成为教育家,借了“办教育”为名,向清朝王爷手里用低价买了大批“跑马占圈”的土地[清朝王爷骑马,马一气跑过的地方,由皇帝赏赐给他,即为“跑马占圈”的土地——原注]。于是戊戌举人、京师大学堂大学士、悯安慈幼院院长、务本大学校校长等头衔的名片,在煊赫的“上流”社会里飞舞起来了。人们钦佩着“才德兼备”的林伯唐教授,却没有人说他曾怎样残酷地玩弄了可怜的秀妮。
  林伯唐熟读过四书五经,也研究过康德和孟德斯鸠,不过最使他醉心的还是科班出身的翰林学士。所以他对女儿啧啧赞叹她上了中学就等于中了秀才。
  没等道静开口,母亲接着说话了。她是胖身子,八月里还挥着小绢扇。她眯缝着眼睛,也站在台阶上欣赏着女儿:“乖乖,好好念书呀!妈会想法子弄钱供给你上中学、上大学,要是留洋回来,那就比中了女状元还享不清的荣华富贵哩!”她说的好端端的,忽然扭头冲着老头子,鼻子哧了一声撒娇似的,“你老东西嘻嘻笑什么?女儿是我生的!我养的!她挣钱发了财,横竖没有你老东西的份!”
  徐凤英溅着唾沫星子好像生了气,林伯唐反倒得意地哈哈笑了。他悠然自得地冲着妻子连连点头:“太太,归你!归你!什么全归你。连女婿挣的钱也全归你不好吗?”
  十二岁的林道静厌恶地瞅瞅她的所谓父母亲,眼眶里浮着泪珠,一言没发,坐着洋车走了。
  一离家,一上了中学,她就像跳出笼子的鸟儿,仿佛来到了一个自由的天地。她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文艺作品。书籍培养了她丰富的想象力和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她是个喜欢海阔天空地幻想的姑娘,越读的多,也越想得多。可是表面上她却依然对一切都淡漠,依旧沉默寡言。同学中,她只和一个名叫陈蔚如的女孩子要好,因为那女孩子对她温存、和善,她同情林道静的不幸遭遇,给她热情和鼓舞,因此她们成了好朋友。
  一九三一年,林道静读到离高中毕业只有两个多月了。
  一天下午,她从北平的家里回到学校后,神情惨淡地坐在课堂的位子上,半天功夫一动也不动。好些同学都奇怪地看着她,有人走过来问她:“林道静!你母亲叫你回北平什么事呀?怎么一回来变成这样啦?”
  陈蔚如拉着她的袖子,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悄声说:“林,告诉我,什么事呀?”
  道静像段木头,不声不响地仍然呆坐着。
  同学中有些人哄地一声笑起来了,道静才像从梦里惊醒似的,揉揉眼睛苦笑道:“你们笑什么?少拿别人开心!”说完站起脚就走了。
  过一会儿,陈蔚如跟着她走到了学校西边的西河沟。
  两个女孩子紧挨着走。走着,走着,林道静突然站住身,回过头,愣愣地盯着小陈说:“小陈,我不能上学了!……”说这话时,她的脸色异常苍白。
  “为什么?小林,你妈叫你回去倒是怎么回事?”多情的女孩子,被她朋友的痛苦吓住了,她显得比道静更加惊悸不安。
  道静又不出声了。她们俩走到西河沟的树丛里,靠在河边的垂柳下。道静凝视着闪着金光的河水,半晌,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家里破产啦——我父亲因为地权的事打了官司,闹得身败名裂,就把口外的地一古脑儿瞒着母亲全卖光,带着姨太太偷跑掉了。现在我成了我妈唯一的财产。……”
  “什么?怎么你是财产?你也不是钱呀!”
  “我妈想叫我当摇钱树。她叫我回去,就为了叫我嫁个阔佬,她好依旧享福。我不答应,和她决裂了。”
  “这怎么办呢?”陈蔚如捏紧道静的手几乎哭了出来。可是这时道静反而沉静地抚着小陈的手说:“小陈,别着急!反正我不屈服!最后不行,还有个死!”
  接着徐凤英果然断绝了女儿的供给,她企图用这个办法威胁道静屈服。
  可是道静不屈服。她本来立刻就要离开学校去谋生的,可是暑假还不到,到哪儿去呢?有些热情的同学同情她,几个人每月替她凑饭费,她就这样勉强读完了最后两个月的书。
  不久,到了放暑假的时候,她不得不怀着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心情准备回家去。她知道如果母亲不能回心转意,她就不能再读书。而她是热望能够升大学读书的。可是凶狠的母亲会回心吗?
  她惶惑了。
  她除了喜欢文学也很喜欢音乐。此刻放了假,她雇了洋车从学校向城里拉去时,车上还带了一堆乐器——笙、笛、箫、月琴、二胡,她那最宝贵的蝴蝶牌口琴就放在口袋里。无论走到哪儿,她总是随身带着这一堆东西。因此同学们给她取了两个外号:好听的叫做“洞箫仙子”;不好听的叫做“乐器铺”。下课之后,她常常一个人吹着、弹着,这时候看见她的人,都有些惊讶她那双忧郁的眼睛忽然流露出喜悦的光芒,也只有这时候,她那过于沉重的神情才显出了孩子般的稚气。当然,这是半年以前的情况。自从她的生活突然发生了这意外的变故,她就不大抚弄这些东西了,因此有些同学笑着问她:“洞箫仙子,怎么不开乐器铺啦?”
  她淡淡地笑一笑,默然地走开了。
  洋车在颠簸不平的土道上慢慢走着,她的心也一刻刻更加沉重不安。母亲上次对她那种凶狠的好像鞭打佃户时的恶煞神气,时时在她眼前浮动:“狗娘养的!娘老子养着你为了什么?”“不孝的枭鸟给脸不要脸!不听话,给我滚蛋!”想到这里,她身上微微发抖,仿佛怕人抢去似的,她用力抱住了怀里的竹笙。
  可是当她下了车,走进母亲的房门,情形却出于她的意外。母亲正和客人打着牌,见她回来了,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笑吟吟地说:“姑娘,好女儿,你回来啦?路上热吧?今天客人不少,他们都在称赞你读书读得好呢!”
  道静想:“妈妈也许不逼我嫁人了,也许还能供给我念书?”她一向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要是还能读书,该是多么幸福呀。于是,她向客人们微微鞠了一躬——过去她是非常讨厌家里的赌客、烟客的,今天却仿佛看他们顺眼一些,竟站在牌桌旁,对他们羞涩地笑了笑。
  “这位是胡局长,”母亲指着一个坐在上首的黄瘦的西服男子给道静介绍,“这就是小女道静。”她眯起肿眼向那黄瘦的男子恭顺地又像夸耀地一笑时,道静心里突然感到了不自在。于是她赶快扭转身子走到里屋去,再也听不到母亲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话。
  道静在家里住下来了,并且参加了师范大学的入学考试。
  她考试的成绩很好,心里很高兴。可是,一想到叫她结婚的那件事,再加上家里通宵不停的麻将牌声,轻贱的男女调情声,靡靡的歌曲声和输了钱的男人怒骂声……仍然使她一天比一天烦闷、痛苦。
  “没了男人,破了产,妈妈堕落成什么样的人了呵!”她看见四十七八岁的徐凤英,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向男人献媚的丑态,心里又难受又讨厌。
  半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天母亲好像分外高兴,带道静到店里买了一件白洋纱长衫、一双白帆布鞋。母亲一定叫她买漂亮的好衣料,可是这女孩子很执拗——在夏天她永远只穿短短的白旗袍,白袜白鞋,打扮得像个护士。母亲没办法,只好依了她。晚上,母亲又替道静烧了她最爱吃的菜。吃罢饭,连着弟弟小风,母子三人一块坐在床边说起闲话。正东拉西扯说得高兴,母亲忽然说:“静,你爸爸这老东西跑得没有影子了,地也光了;剩下咱母子们——你兄弟又小,你又还没学好本事,咱娘儿几个以后可怎么过活呢?”母亲说着流下眼泪,道静也低下了头。这时,母亲反而抚慰她:“好姑娘,不要难过,只要听妈的话,管保咱们有吃有穿,你也还能去上学。”
  道静没有出声,母亲想了一下咬着指甲笑道:“呵,好姑娘,说实话,你究竟愿意嫁个什么样子的丈夫呢?”
  半晌没有回答。
  “说呀,在问你呀!”
  “妈,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您不是允许我还去念书吗?我求您再别跟我提这些事了。”
  母亲忍住火气,皱着眉头:“你说的没道理。娘老子十六岁就跟你爹结了婚。再说,结了婚也并不妨碍你去念书呀。”母亲说着从床上站起来,把两只肉眼泡眯成一条缝,拉着女儿的手笑道,“亲女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常来咱家的那位胡局长,看上了你,喜欢你的才貌。局长从来没有结过婚,人不过三十多岁,可是个有财有势的阔人呢。”
  看见女儿低着头不做声,以为女孩子害羞,肯了也不愿说。于是徐凤英高兴得眯着眼睛,笑着,滔滔地开了话匣子:“宝贝,你要同意了,福可是享不清的呵,局长在南京上海全有洋房;北平银行里存着大批现款;在家乡有一二十顷土地;上海还有不少股票——他是蒋介石的亲信,不久还要升大官。……”
  道静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猛地甩掉母亲的手,发着沉闷的哭声:“妈,您别总打我的主意行不行?——我宁可死了,也不能做他们那些军阀官僚的玩物!您死了这条心吧!”
  母亲勃然大怒了。她跳起来,两眼露出可怕的凶光,青筋暴露的白手好像寻找着打人的物件在各处颤动。
  “狗娘养的贱货!你还自以为是金枝玉叶的小姐吗?贱货养贱货!住山洞的穷婆娘、卖淫的小老婆,能养出什么好东西!……好好依了便罢;要真不知好歹,老娘卖了你也要卖出这些年的饭钱来!”
  道静好像泥胎一般呆在地上。母亲喊叫的是些什么话呀?
  自己的亲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她只知道自己的亲妈死了,因为不是徐凤英生的,所以受折磨。至于亲妈妈的事情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住山洞的穷婆娘,卖淫的小老婆”,和她本身的遭遇连到了一起,她的心燃烧着,撕裂着。她跑回自己的屋里一直呆坐了半夜。
  后半夜,她悄悄走到王妈屋里,紧抱着王妈的瘦胳膊:“王妈妈,请你告诉我,我亲妈妈倒是个什么人?她,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你们总是不叫我知道她的事?”道静知道王妈见过她的亲妈,所以才想起来问她。
  没有回声。黑暗闷热的小屋里死一般的沉寂。
  “说呀!王妈妈请你说给我!……你疼我,好像妈妈一样。”
  道静抱住王妈的脖子哭了。
  “孩子,”还没出声,王妈也哽咽住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还记着你小时候我给你讲的那个砍柴姑娘的事?那,那就是你那亲妈呀!”
  孤苦无依的小道静,在冬天的长夜,常常偎在王妈的怀里,听她讲许多许多动听的民间故事。其中,也讲到过秀妮的故事。但是她不敢违背徐凤英的命令,没有说出那个砍柴的、被地主逼迫做了小老婆的姑娘就是小道静的妈妈。现在,善良的老妈妈,再也忍耐不住了,于是告诉了道静关于秀妮的全部故事。
  秀妮自从被林伯唐夫妇指使人架上汽车,就被当作礼物送到林伯唐的一个朋友家里。可是秀妮疯狂地冲出了那个朋友家的大门,跑到林家来要孩子。林公馆门禁森严,进去不得,她就披头散发,跌跌撞撞,不停地围着林家的院墙转;不吃不喝、成日成夜来来回回地转。一边转着,一边悲惨地号叫:“还我孩子!还我孩子!你这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人,该千刀万剐的人呀,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那声音多惨呵,像快淹死的人在发出绝望、悲伤的呼救声。听见这声音的人没有不掉泪的。
  林伯唐看她闹得太厉害,实在有损大学校长的尊严,就命人绑架着,把急疯了的秀妮送回了白河川旁的山村。一回到故乡,一望见故乡的山和水,人事不知的秀妮似乎明白一些了,能讲两句明白话了,也知道哭了。她想,孩子虽然不能再见,但总还可以和老祖父——她那慈祥的、和她相依为命的老祖父再团圆。谁知,回到家里,屋里的坛坛罐罐虽然还摆在那儿,可是老祖父已经死了,永远也不能再相见了。秀妮一见这情景又不知道哭了,话也不会说了。就在回到家里的当天夜晚,她也纵身跳到白河川里,就这样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道静倒在王妈的小铺上,瘫软得好像失掉了知觉。半天,她才勉强坐起来,用冰冷的手指紧紧捏住王妈枯瘦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妈妈……”
  她大哭了。第一次这么痛心地哭了。
  “孩子,别哭啦,叫你妈听见不是玩的!”王妈劝道静别哭,自己却擦着眼泪。
  “王妈妈,我再也不怕他们了……我要离开这个家!”过了一会儿,道静从王妈的床上跳起来说。
  “上哪儿去?”王妈吃了一惊,又扯着衣襟擦起眼泪来。
  “回学校。”道静改了口,“在学校住些天,等师大发了榜再回来。”
  “回学校?那好。千万可别乱跑呀!娘儿俩吵几句嘴,不要紧,几天就过去了。孩子,既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老太婆嘴里一边叨叨,一边划了根洋火到枕头底下摸摸索索地寻找起什么来。道静在鱼白色的晨光中望着她,想说的话到了嘴边还没出口,老太婆已经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纸包。她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打开它,叫道静又划了一根洋火,照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来。她仔细地数了数这些钞票,然后珍重地放在道静手中,声音有点儿沙哑:“这是你妈才给我的两个月工钱——十块钱。好闺女,你拿回学堂交饭钱去吧。忍耐着点,缺个什么就跟我要。唉,命苦的娘俩……”
  道静接过钱来,哽咽着:“趁着他们睡觉,我走啦。我,我不是……王妈妈再见!……”
  一霎间,她眼前站着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忽然变成一个美丽憔悴的少妇。她披散着头发,流着眼泪,绝望地哀嚎着“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第二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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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林道静离开家并没有回学校。回学校有什么用呢,她发誓要永远离开这个可恨的家庭,永远不再登这个罪恶的大门。
  于是她先到她要好的朋友、小学时的同学王晓燕家里住了三天,然后就到了北戴河来找表哥张文清。表哥是个有头脑的正直青年,她从小敬佩他;表嫂是她的同学和朋友,找他们帮助是可靠的。本来在临放暑假的时候,她接到过表哥的一封信,信里说放暑假的时候他们不离开学校。而且在她动身来北戴河的前五天,她还给表哥表嫂写了一封急信,告诉他们她要来找他们,并且告诉了他们她从北平动身的时间。可是,当她迢迢千里地找了他们来,却扑了空。他们哪儿去了呢?在这孤寂的古庙旁,她忍不住哭了。
  月亮悄悄地移向了南方,清凉的海风轻轻吹拂着她的短发,也渐渐吹醒了她昏热的头脑。天气不早了,不能总这样哭下去呀。于是她抬起头来,望望寂静的树林,望望双门紧闭的古庙,慢慢地站起身来。
  “我为什么不去找学校校长打听一下?”这个念头一闪,她好像得了救星一般身子轻捷起来,同时,肚子也觉得饿了。整整一天半夜,她没有吃过一口东西,这时觉得又饿又渴,于是,她丢下行李急急地沿着林间小路向村里走去。
  “校长在哪儿住呢?”她好容易找着村口,进了静悄无人的村子,又不知校长是谁,家在哪儿。这时,却见一个黑影迎面走来,她高兴得紧走两步,喊住了来人:“请问——学校校长在哪儿住?”
  “您找校长?”那人稍稍惊异地站住了脚,“这么晚了,您打哪儿来到敝村的?”
  “我来找这村的教员张文清,他是我表哥。没找到他,我想找校长。”
  “哦,哦,”来人连着哦了两声露出了笑容,“巧得很!我就是本村小学的校长。您贵姓?”
  道静这时才看出这是个瘦小的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果然是乡村的“先生”模样。听见说他本人就是校长,她高兴地急忙问他:“听庙里一个老头说,张文清不在这里了。您告诉我,他和我表嫂都到哪儿去啦?”
  “张文清夫妇吗?哦,哦,……”校长哦哦着,露着满嘴黄牙嘻嘻笑着,“真不巧的很,前两天他们夫妇才辞职另有高就,听说是去了东北。……投亲不遇,这是常有的事,您还没有歇息的地方吧?不要紧,今晚权且在敝村住一晚,我们可以代张先生尽尽地主之谊。”
  找不到表哥表嫂,连回北平的路费都没有,以后怎么办?
  道静愣在那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也许天气有点儿凉,也许心里太难过,她面色苍白,双腿发抖,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校长似乎看出了她为难的神色,毕恭毕敬地笑道:“您贵姓?——姓林,林先生,请不必客气,既然远道访亲,他们不在,您有什么为难的事,我和文清有同仁之谊,可以谈谈。一定要尽力帮忙。拙号余敬唐,就是本村人。”
  道静平生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也第一次碰到这种“投亲不遇”的困境,在危难之中碰见余敬唐校长这样热心招呼,真像遇见熟人一样,她心里立刻踏实了一些。
  “我来找表哥是为……为的找职业。不知您学校里还缺教员吗?”她忽然提出了这么个问题,使余敬唐吃了一惊。立刻看出这姑娘还是个刚离娘窝的“雏儿”。
  “哦、哦,……”校长堆着满脸笑容,眨动着眼皮,在深夜的村街上从容不迫地回答道,“这好说,好说。今晚,您就在舍下休息一晚,职业的事,明天商量。好说!好说!”
  道静高兴了。虽然从谈话中使她感到这位校长有点儿庸俗,酸溜溜的不像个校长倒像个绅士。可是不管这些,在这里只要能够找到职业,找到安身之处,该是多么令人高兴呵。
  “谢谢您,余先生。不用住在您家里,要是可以,我就住在学校里。”
  “好,好,好!”余校长一连答应了几个好,便在前领路,把道静领到学校去。
  校长走角门绕到学校里面把醉老头喊醒,安置道静住在一间教员宿舍里,他便眨动着眼皮殷勤地问起道静一些北平城里的事情和她家里的事情。道静没有告诉他关于自己出走的原因,只说家里不能再供她念书,所以找表哥来谋职业。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小学教员的位置。
  “哦,哦,好说!好说!”余校长又连说几句“好说”,大声笑道,“敝校的教员人位已满,您别着急,我一半天就要进临榆城去见县长,跟他一说,包管什么事都不成问题。敝县这位鲍县长,跟我交情最好,又最爱护青年,一个教员位置不算什么,包管一说就成。”
  林道静欣幸自己遇见了好人,也欣庆自己渴望的职业有了着落。
  这一夜,在陌生的古庙里,道静睡得很香甜。静静的海浪,聒耳的蝉声,全在她的梦里幻成了美妙的音乐。
  第二天大早,她就被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催醒了。那有节奏的雄伟的浪涛声,有力地诱惑着年轻的、对人生充满着幻想的林道静。她匆匆吃过看门老头端来的早饭,就一个人跑到海边去。
  “海,神秘的伟大的海洋呵!”道静站到潮湿的沙滩上,心头充满了喜悦的激情,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大海。早晨,天气晴朗,天边淡淡地飘着几朵白云,海水就像天色一样蔚蓝、明净,锦缎般闪着银色的光辉。远远的,就在这样平静的沉睡般的海面上,许多只挂着白帆的渔船随风荡漾。对着这雄伟辽阔的大海,林道静几天来紧紧压缩着的痛苦的心,渐渐舒展开来了。她掠了掠轻轻拂动的短发,掏出了她心爱的口琴——
  云儿飘,星儿摇摇,海——早息了风潮。……………
  她吹奏着儿时的歌曲,沿着海滩走下去。
  吹着口琴,她还随走随拾着沙滩上各色美丽的贝壳。左一个,右一个,像天真的孩子一样,高兴地一会儿匍伏下身子,一会儿又跳起来向衣襟里面装着贝壳。鞋子在渗着水的沙滩上浸湿了,头发沾上了许多细碎的沙子,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
  杨庄是个荒凉的沿海小村,周围除了沙丘,青翠的树木是很少的。但是当她走着走着,沿海滩走出了几里路之后,情况就渐渐变了:葱郁的树林,鲜艳的结着累累苹果、李子的果树,一簇簇整齐地出现在山巅、在低洼的小峡谷里。合欢树上飘着清香的娇羞的花朵,就在这些美丽的绿树中间葳蕤地到处盛开。
  极目望去,在这些绿树鲜花中间还迤逦地出现了一幢幢各式各样精美的小洋楼。那些白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或者红色的楼顶,在大海旁边的树丛中间猛一出现时,真使她惊奇极了。过去,她除了见过北平的灰尘滚滚的街道,就是跟徐凤英到古北口外收租时见过那险峻的山峦和穷僻的乡村。而今,在阳光下面,在这魅人的大海旁边闪着光彩夺目的美丽的别墅,她可从来不曾看见过这般幽美的所在。
  她站在一个小山的顶端,默默地对这些奇丽的景色望了一阵,接着由于一种年轻人好奇的冲动,使她跑下了山巅,向紧靠海边的一个个的红色小木屋奔去。
  在这儿,在这世外桃源的仙境中,有了人世喧嚣的声音。
  一片平坦的海滩上,游泳者的笑声、闹声和娇声娇气的呼喊什么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有钱人避暑的海滨区。
  她站在稍远的一棵老松树下好奇地观望着。一群群的外国人和中国的少爷、小姐,穿着各式各样颜色鲜丽的游泳衣,有的躺在海滩上,有的好像白鹅张着两臂,嬉笑着扑到海水里。停在岸上的只有少数外国老太婆,和中国的太太们。她们撑着洋伞,有的还带着小狗,悠然地坐在铺着洁白被单的沙滩上,欣赏着海景、谈着闲话。还有一个女人把一杯白色的乳汁,可能是牛奶,倒在一只洁白的盘子里喂给小狗吃。道静正看着,忽然听见一个女人尖声地喊叫起来。她向那边一望:这是个年轻的中国女人,站在一个老太婆的洋伞旁边,服装阔绰而妖艳,特别是一双珠子耳环,远远的就望见它在阳光下闪耀。这时这个女人正跳着脚大声叱骂着什么人:“小挨刀的!洋伞这半天还没拿来呀!晒死人,你这小贱货赔得起命吗?”
  这时天色已将近中午,炎热的沙滩上,一个短衣女孩子正向这个骂人的女人跟前急步跑着。但是沙地是软的,她越急越跑不动。那女人就跺着脚大骂着。好容易女孩子跑到女人跟前了,喘吁吁地正把一把粉红色的绸伞递给她——啪、啦两个耳光打在女孩子的脸颊上……
  道静不看了,她扭身向回走。出来了这半天,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她的心情已经不如出来时那么轻松愉快。但是还好,随便一走,就开了这么多的眼界,欣赏了北戴河的美丽风光。她沿着来时的路途走着,还不时弯下身来采几朵崖上的野花,哼唱两句歌曲。
  “绕过去!这里不能走!”突然,一个男子粗野的喊声把她吓了一跳。她抬头一看:山崖上矗立着一幢巍峨而富丽的洋楼,楼周围是一堵坚固的围墙。一个好像镖客模样的男人在围墙外雄赳赳地站着。他瞪着眼睛对闯到这儿来的道静挥着手,并且指指一旁墙上钉着的大木牌。
  道静站住脚,心里又气又恼。可是她还是好奇地随着镖客的粗大手指看了看那块木牌:华人与狗不得通过……
  她这时才看清一面美国国旗正在这幢楼前的高高的旗杆上迎风飘舞着。她向这木牌,向这旗杆和旗子使劲瞪了两眼,二话没说,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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