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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_2 杨沫(当代)
  “什么狗世界!外国人在中国耀武扬威……”她心里突然像堵上了一块铅板。
  她没有心绪再看下去,只想赶快回到杨庄。
  中午的太阳在岩石上、沙滩上播散着炙人的暑热,虽然海风阵阵吹拂着,但走不一会,她还是热得汗水淋淋的。想擦汗,一看手绢包着贝壳,她就坐在一块岩石上,解开手绢擦着汗。这时她开始有点儿心慌——今天还没有去见余校长谈个着落,就孩子气地跑到海边游逛起来。从小她并不爱贪热闹,可是为什么一到了北戴河却立刻这样热烈地迷上了海洋,以致把什么事都忘掉了呢?她懊恼着,并且焦躁地眯起眼睛向四外眺望:她歇憩的这个地方是个荒凉的沙丘,没有树木也没有人烟,远处像有个村庄,像是杨庄,却又不大像。
  来的时候,只顾蹓蹓跶跶地东瞧西看了,现在回杨庄的路却弄不清楚。在城里长大的人,一出了城,一到这辽阔的天地简直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想问问人,可是这寂寥的沙丘上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管它呢,走吧!”她沿着起伏的沙丘走下去了。从小她自己一个人常睡冷屋;七岁起每夜几乎都要替徐凤英上街买东西,所以胆子是大的。她大步走着,远远的望见有几个灰色的帐篷孤岛似的立在沙滩上,估计那里会有人,她就朝那儿跑去。可是跑到帐篷跟前一看,一个人影也没有。从帐篷外面散乱地放着的鱼网、鱼钩,和沙滩上几个翻晒着的小破渔船看来,这些帐篷可能是渔人的临时住所,这时大概是都下海打鱼去了。道静扫兴地伫立在沙滩上四面观望了一会儿,忽然,挨着帐篷不远的一块岩石后面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道静惊异地听了一下,就急忙朝那里跑去。
  一个中年的、脸色好像黄蜡般的瘠瘦的女人,坐在一块岩石旁边的柳树底下,她一边给一个瘦小的婴儿喂奶,一边还拿着细绳补缀着破烂的鱼网。孩子吃两口奶又哭起来,她还是不停地补。道静走到她跟前,她紧蹙着双眉,并不觉得有人在跟前。
  “小要命鬼呀,别哭啦!”这中年妇人用干哑的喉音对小孩喃喃着,“大人吃不饱,你,你就得受点委屈呀!乖乖……”
  小孩吐出了奶头,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显然因为瘦弱的母亲没有奶水,饥饿折磨着这像小柴棍一样的孩子。母亲一见这情景,把没有补好的鱼网一扔,突然向张着小口干嚎的孩子生起气来:“小要命鬼,你死!死!跟你那穷爹一起死去吧!老天爷呀!……”母亲猛地把头伏在孩子的脸上,轻声地啜泣起来了。
  道静本来是想向这女人问路的,一见这情形,她僵住了。
  那女人身上穿的不是衣服,只是片片的污脏的碎布。肩膀露在外面,破裤腿上还露着污黑的膝盖。
  “大嫂子,请问你……”道静愣了一下,低声向这个女人说了话,“别哭啦!看压住小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想用手去扶起那个压在小孩胸上的蓬乱的头。小孩子是这样瘦弱,大哭了两声就只能轻轻喘着,张着小嘴不出声了。
  女人受惊似的抬起了头。一看是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面前,她怔怔地望着道静嗫嚅着:“你……你……要干啥?”
  道静这时才听出这女人是山东口音,她的声音里带着惊慌和恐怖。忘记了问路,道静不安地说道:“是外边来的?怎么这样?……”
  女人两眼是枯涩的,好像鱼眼一样的暗淡。她呆呆地瞅着道静,才要张口说话,又赶快拿起鱼网补缀着。半天才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俺老家是山东的。年景不好跟男人逃荒到这里。有人说在这里给洋人做工挣钱多,俺一家三口就来了……不到三个月,他……他给洋人盖避暑的洋楼,就,就摔死啦!……”女人的手不动了,她直直地瞪大眼睛瞅着道静,木然的没有表情的神情,反而比哀哭更凄惨。“老家也回不去,要着饭,给打鱼的补网……”这女人似乎感觉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学生,还不嫌她脏,不嫌她穷,于是喘了口气,轻轻摇晃着将要睡着的孩子,无力地说:“小姐,俺也活不长啦,孩子也快啦——病,没的吃……早知道,一家子死也死在老家呀。”
  “不要紧。能够活下去的。”道静也喃喃着。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小狗吃牛奶的情景。她望望眼前这个干瘪的女人,又看看她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心里难过极了。
  “唉,死了好,省得活受罪。叫洋人、有钱人享福去吧!唉,小姐,您是避暑来的吗?看,那边海滩上他们玩的多乐和呀。”
  “不,不是!”这女人最后的两句话,像针似的刺了道静一下子,她顾不得再说什么赶快走开了。
  破旧的帐篷,起伏的沙丘,咆哮的海涛,飒飒的杨叶,海滩上的小狗和洋伞,美丽得像仙宫一样的避暑别墅,别墅跟前“华人与狗不得通过”的木牌,……全闪电似的在她脑际旋转,她心慌意乱、急急忙忙地跑回了杨庄。
  (第三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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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林先生回来啦?敝处靠着大海,风景无比,您就好好观光观光吧!”
  林道静刚一回到关帝庙的住屋门前,余敬唐就从屋里迎出她来。他满面含笑,连那不住眨动着的眼皮,也像笑着。
  没容道静开口,他又炫耀似的告诉道静:“今天一早,我就进城去见鲍县长啦。这位县长年纪又轻又有德望,我们是老同学,可惜他到省开会去了,没有见着。不要紧,您就暂且在敝处委屈几天,等他一回来一切好办。”
  道静听了,望望余敬唐那黄瘦的窄脸默然无语。
  余敬唐急忙解释道:“请不必着急,不必见外。您只管住在这儿等着。您不知道,我可是最爱交朋友的人。”
  “您不必为难。如果不成,那我就回北平去。”道静说。这时,她心里七上八下糟乱得很——表哥表嫂不在这里了,工作又毫无着落,回北平吧,连路费都不够,而且回去后又怎么办呢?……她望着摆在桌子上的一堆贝壳不禁出起神来。
  “林先生,您千万别见外。将来我到北平去,不是一样要打扰您?”余敬唐说得那样诚恳,仿佛熟朋友一样,使得道静又稍稍踏实一些。半天,她点点头说:“谢谢您!鲍县长能够很快回来就好了。”
  “那当然哪。快!快!慢不了。哦,哦,您出去半天还没吃饭吧?早给您预备好啦。”他连忙唤着看门老头,“喂!老高头,给林先生端饭来呀!”
  老头把饭端了上来,余敬唐就弯弓着背走出去了。林道静看着八仙桌上的白面烙饼摊鸡蛋,心里饱饱的,一点儿也吃不下去。
  临离开北平前,她住在王晓燕家里的时候,曾嘱托了几个接近的同学和老师为她寻找工作。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北平托人寻找的工作没有消息,而余敬唐校长等待的鲍县长也消息杳然,道静开始对余敬唐那“哦,哦,不成问题”的乏味的声音感到了厌烦和怀疑。
  “哦,哦,林先生,放心!放心!不成问题——鲍县长就要回来啦。”
  “哦哦,请问——不揣冒昧,林先生结婚了吗?有未婚夫吗?……对不起,随便问一问。”
  每天余敬唐都要来探望她一两次,而每次谈话的内容都是翻来覆去千篇一律的乏味的东西。
  “他为什么留我住在这儿?说是替我找工作,可是又总要等什么鲍县长,他总问那些结婚没有、未婚夫等等干什么?”
  道静对余敬唐的行为怀疑起来了,她恨不得赶快离开这里,但是,世界虽大,而又无处可去。在无可奈何中,她只好咬紧牙关,忍受着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熬煎,在杨庄继续住下来。
  十天过去,当给北平的同学、老师写的寻找职业的信仍如石沉大海,而余敬唐的“鲍县长”又总不见回来的时候,道静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沉郁,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了。为了躲避余敬唐的唠叨,为了打发这难过的日子,她就整日滞留在海边,和海做了亲密的朋友。
  她每天吃点早饭就到海边去。一看见那蔚蓝色的无边海水,看见海上闪动着的白色孤帆,她沉重的心情就仿佛舒服一些,就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掌抚慰地贴在心上。虽然,她再没有刚来那天的兴致——吹口琴,拾贝壳,游山玩景,可是她还是热爱着海。不管它是风平浪静时,美得像瑰丽的锦缎,还是波浪滔天,咆哮得好像凶暴的野兽,她都整日坐在一块浸在海水里的巨大的岩石上,挨着海,像挨着亲爱的母亲。这时她忧郁的眼睛长久不动地凝视着海水,有时她会突然垂下头来低低地喊一声“妈妈!”——自从王妈向她讲过了妈妈的命运和遭遇,她的眼前就时时刻刻浮动着她的影子。
  她这样整日坐在岩石上,附近的农民和孩子们都惊异地望着这浑身素白的、令人奇怪的年轻姑娘。
  有一天,这种沉默单调的情况被破坏了。傍晚,她正对着汹涌澎湃的晚潮呆望着的时候,一个声音把她从迷惘的梦境中唤醒来:“该回去吃饭了,老高头等着你呢。”
  道静扭头一看:一个黑黑瘦瘦的青年,含着微笑站在她身边。这个人她常看见,在海滩上,常见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蹓跶,可是他们谁也没跟谁说过话。
  这时,她睁大眼睛望着这个青年,她并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回去吃饭吧,留神把身体饿坏了。”青年和悦的声音好像对熟朋友说话一样,又说了一遍。他留着短分头,穿着黄色卡叽布学生制服,眼睛虽然不大,却亮亮的显着灵活和聪慧。这样的人在农村里是少见的,道静不由得对他注意起来。
  可是,她只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谢谢!”便转身跑走了。
  从此,在海滩上,她常常看见那个青年学生的踪迹。有时他走近她身边想跟她讲话,可是,也许因为她那冷冷的神情,他没有张口,慢慢地又走远了去。
  在岩石上坐烦了,有时,道静也顺着海边走下去。而且不止一次地又走到了海滨的游泳地方,走过那仙境般的别墅旁边。一天,她无意中又看见了那几个灰色的帐篷,望见了岩石后面的大柳树。这时,她想起了上次坐在树下补缀鱼网的女人和她的婴儿,就朝着帐篷跟前走过去。
  “有个生病的补鱼网的女的上哪儿去啦?”柳树下不见了那个女人,道静看见几个渔人正在帐篷外面支着锅子做饭,她就走过去问其中的一个老头。
  “谁?”老头扭过头惊异地瞅着道静,“这儿没有老娘们,你找谁呀?”
  道静说明了女人和她那骨瘦如柴的婴儿的情形。
  “唉,她呀!”老头儿停止了烧火,扭脸对道静说,“完啦——投海死啦。……这样人死了也好,看她受的那份洋罪。可惜了那个孩子,还是个小子呢!前几天她抱着孩子一块儿跳了海。……一家子算全完啦。”
  几个渔人,好奇地拥过来围住了林道静。奇怪一个女学生,怎么会关心起这受苦的穷女人。闹得道静又窘又难过,她像逃脱似的赶快走开了。
  她急急地在松软的沙滩上走着。
  那瘦削的黄蜡般的脸孔,那鱼样的没有表情的眼睛,那没有奶吃哀哭着的婴儿,和那个披头散发呼喊着“还我孩子”的妈妈的形象,全同时混成一幅阴惨的画面,在道静眼前浮动起来。她觉得脚步发软、心头梗塞,但她还是奋力走着、走着,她是这样疲乏,恨不得一步走到学校,赶紧躺到床上去。
  “喂,小白鸽!停停!停停!”一阵嬉笑的喊声在什么地方喧腾着。道静抬头一看:沙滩上,躺在太阳下面的是一小群脱得光光的青年公子。在他们的身边,漂亮的救生圈、考究的游泳衣、精致的像蘑菇样的大洋伞和各种花花绿绿的酒瓶子堆了一大片。
  道静吓了一跳,刚要返身跑开,接着一个声音又喊叫起来:“护士!喂,白衣裳的小护士过来呀!我们累啦,过来给我们捶捶腿!”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随着这喊声一块儿送到道静的耳边。她明白了这是在喊她、在取笑她。因为在附近除了她穿着白衣,没有第二个女人。她被激怒了。突然,她挺直身子,笔直地朝这些人走了过去。走到离他们十来步远,她站住了。
  她咬着嘴唇,懔然地瞪视着这些人。她那傲慢的、仇视的眼光,像袭来的一阵疾雨,公子们突然被淋得噤若寒蝉了。道静瞪着他们足有一分钟,然后庄重地转过身来,不慌不忙地走开了。
  她刚走了几步,背后又传来了刺耳的笑声:“好不害臊!”“好厉害的眼睛!”“小白鸽变成秃老鹰啦!”……
  道静没有再回头。她掏出手娟,狠狠地擦去了涌流出来的泪水。
  回到杨庄的村边,天色将晚,天气也变得阴沉了。道静疲惫地坐在沙滩上,又呆呆地看起海来。平日美丽安静的海洋,现在随着暴风雨的将临,变得狂怒而墨黑;滚滚袭来的惊涛骇浪也有如万马奔腾地咆哮着。她的心随着这突变的海洋也变得更加阴暗。她歪倒在潮湿的沙子上,想起了刚才看见的那一伙公子哥儿们,就用手指在地上慢慢画了起来: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祗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是唐诗吧?”一个热情的声音,从道静身后悄悄传过来。
  她扭身一看:还是那个黑黑瘦瘦的青年正俯身对她微笑着。
  “喜欢诗?你也写诗吗?北戴河这海边可真是诗的境界。”
  不知为什么,道静忽然绯红了脸。她赶忙站起身,拍掉头发上的沙子,轻轻说了句:“不,不会写!”就想转身走开。
  可是青年这回却拦住她说:“要下雨了,回去吧。你怎么成天呆在海边呢?”
  “没什么,谢谢!”她不知自己嘴里说的是什么,冷淡地一扭身就跑开了。
  这时,大块乌云随着东风在天上疾迅地飞卷,海水翻滚着,变得漆黑,狂风猛起,天就要落大雨了。道静躲开了青年,反而放慢了脚步,向学校慢腾腾地走着。海边离学校差不多有一里路,等她走到离学校不远的树林子外面,天色已经漆黑,大雨倾盆般落了下来。她这才急忙跑起来,一气跑到学校里。当她走进关帝庙的大门里,找不着自己住的房间时,这才发现在黑暗中走错了路——匆促中她跑进关帝庙旁边的角门里,这是做为村公所用的另一个院落。既进来了,她只好权且在这里避避雨。东屋里灯光明亮,麻将牌声劈劈拍拍。她就站在东屋廊子下面喘着气,摸着滴水的头发。忽然听见屋里有男人粗嘎的笑声:“喂,老余,你总把那小家伙留在这儿是个啥意思呀?功夫长了,不怕大嫂子吃醋喝酱油吗?”
  “那妞儿长的可真不错,又是高中生。老余,你这小子可真有眼力呀!”
  屋子里哈哈的大笑声,哗啦啦的麻将牌声,混在狂暴的雨声中震响着,站在窗外的林道静却猛地打了个冷战。她把身子紧贴在墙上从玻璃窗子向里一望:清清楚楚地看见余敬唐校长眨动着眼皮,正和三个绅士样的人物打着麻将。一个肥头大耳的圆胖子戴着黑框的玳瑁眼镜,把大拇指向余敬唐一伸,吧嗒着厚嘴唇说:“老余,舍得舍不得?把这小妞让给老弟我吧!行的话,城里聚兴号的买卖让给你。……别看老弟有了三房太太,可没尝过洋学生是啥滋味呢。”
  道静更加把身子紧贴在走廊一边的墙壁上,咬紧牙齿屏息听下去。
  “哦,哦,老哥们,别开玩笑了!我本人可并无一点野心。”
  这是余敬唐的声音,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都是自己的哥们,我对你们说实话吧,咱鲍县长早就托我物色个标致女学生,县长的太太是个乡下黄脸婆,他当然不满意。我一见姓林的小姐找她表哥来,像个逃难的,那份愁模样叫我怪心痛的,所以,我把她挽留下来。……”三把牌手停止了摸牌,都把脸朝向余敬唐,听他津津有味地说下去,“不巧!老鲍到省开会去了,至今还没回来;那小妞还总催我给她找事,这年头女人的事可真好找——只要有个漂亮脸蛋子,‘事儿’可真好找!哈哈……”
  胖子急忙向余敬唐的肩上一拍,眯缝着眼睛笑道:“鲍县长要是不要,老余,可得让给老弟我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倾家荡产,也得乐它一阵!”
  …………
  道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黑夜的大雨中跑回她的住屋去的。屋里黑漆漆,她穿着湿透的单衣,像受了重伤,蜷伏在板床上。许久许久,她不动、不响,而且什么也不想。
  大雨在窗外倾泻着,海涛惊人地吼叫着,天宇充满了激昂的叫嚣。但是道静什么也不知道。
  渐渐,她清醒一些,开始思索半个月以来的遭遇。人生为什么是这样的冷酷、残暴?她竭尽了全副勇气刚刚逃出了那个要扼杀她的黑暗腐朽的家庭牢笼;想不到接着又走进了一个更黑暗、更腐朽、张大血口要吞食她的社会。一切有为的青年,不甘心堕落的青年将怎样生活下去呢?天地如此之大,难道竟连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的立锥之地都没有?
  深夜,她勉强坐起来点上灯,看见桌上放着三封信。她用颤抖着的手打开来——第一封是王晓燕写来的。她看清了这样几句话:
  ……报告你好消息:你已经考上师大了,而且成绩很不错。可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妈妈因为花了姓胡的许多钱,她找不到你,没法应付姓胡的,听说已经躲起来了。所以,小林,你能够回北平来么?我看你先不要回来吧!……
  “先不要回来。……”她低声重复着。
  第二封信是陈蔚如写来的。她也曾到处托人为道静找事,但是毫无希望。她这样说:
  亲爱的静姐,工作真不好找呀!我为你跑了许多地方,诉说你的痛苦和志向,但是许多人都用讥笑的口气回答我,甚至我爸爸都反对我。……亲爱的静姐,你看怎么办呢?不然,你回来吧!回到北平再想办法。……
  “回到北平再想办法?”在昏暗的灯光下,道静的脸色越发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是饥饿?是寒冷?还是由于一连串过于沉重的打击?她捏着那两封信,愣愣地坐在凳子上,动也不能动了。第三封信就放在桌子上,但是她没有勇气再拆它。生活——向她身上抽来的生活的皮鞭够残酷了,在她的想象里,人生不会再给她什么幸福与温暖,那第三封信是不是会带给她更可怕、更冷酷的消息呢?
  雨下得越发大了,闪电在黑暗的空中刚刚划过,沉重的雷声便跟着发出惊人的巨响。道静住在偏殿的里间屋里。偏殿的外屋停着一口有钱人家准备下的棺材。将近午夜,煤油灯里的油燃尽了,爆着小小的无力的火花,屋里渐渐黑暗下来,终于完全漆黑了。道静坐在凳子上,头脑昏昏沉沉,好像在腾云驾雾。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一个闪电打过,那口漆黑发亮的棺材在道静眼前一闪时,她猛地一惊,似乎停止不跳了的心脏激烈地跳了起来。
  “妈妈!救救你的孩子!……”
  她哭着倒在棺材旁边,许久没有声息。
  当她似乎苏醒过来时,一个意念可怕地闪过心头,使她的心猛一紧缩,接着又激烈地狂跳……她跳起身来,狂奔着跑出了屋外。
  夜是漆黑的,大雨还在不停地倾泻着。林道静就在这样漆黑的大风雨之夜,从庙里径直奔到了海边。
  黑得像墨水一样的海水卷着巨浪是可怕的,但是在林道静的眼里,这黑暗的社会更可怕。就这样她跑到了海边,毫没有顾惜地纵身扑向了怪啸着的狂涛巨浪。
  (第四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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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沉沉的黑夜,海愤怒地冲击着岩石,发出惊心动魄然而又单调寂寞的声响。道静倒在大雨下面的沙滩上——她并没有死。当她正要纵身扑向大海时,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她。
  同时,一个低低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别这样!……想……想办法。……”那个人浑身也在发抖。雨是这样的凶猛,好像要把他们冲跑掉,那个人就用力抱住了道静的上身,吃力地想把她举起来。
  道静似乎处在一个可怕的噩梦中,——她为什么要死?
  是谁来挽救了她?……她疲惫的朦胧的意识已经分辨不清,只是下意识地从那个人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无力地倒在沙滩上。
  “回去吧!这样大雨,冷……回去……”
  那个人的声音又在道静耳边响起来。年轻人的,亲切的,又像是在梦中似的。
  歇了一阵,道静清醒一些了。就着闪电一霎的光,她扭头看了看她旁边的人——黑瘦的脸,焦灼的闪着亮光的眼睛,那不是常在海边逡巡的青年吗,傍晚,他还对道静讲过话,谈过诗。
  “他……”一道温暖的热流,缓缓地流过了道静冰冷的全身。她冻僵了的心遇见了这温热的抚慰,死的意念,突然像春天的冰山一样坍倒下来了。她慢慢爬起身来坐在沙子上,雨水顺着头发流到全身,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浑身颤抖着,牙齿打着战,她勉强挣扎着站起身来,那个青年又说话了:“冷,你受不了,我送你回去。”
  道静一句话也不能讲。她默默地在渐渐小了的风雨中,傍着那个青年走回学校去。
  他们一同回到道静住的偏殿里,青年从别的屋里端过来一盏洋油灯,道静从他的动作上看出,他夜来也是住在这个庙里的。他小心地把灯放在桌子上,站了一下,看看道静小声说:“你换换衣服,我一会儿再来。”
  奇怪,这时道静忽然变成一个非常温顺的小孩,她顺从地赶快找出衣服换好,拿起水壶喝了几口冷开水,那个青年就又走了进来。他依然穿着湿透了的黄色学生装,但脸上却露着欣快的笑容。在门边立了一下,他就向道静点点头,自我介绍说:“你不认识我;可是,你一来我就认识你了呢。林道静是不是?我叫余永泽,就是这村子的人。余敬唐是我堂兄。我在北大上学。林……今天真太危险了!……”他背台词似的流畅地说着,慢慢坐在桌旁的太师椅上。
  道静也坐在桌子边,低着头,好像大病刚愈一样衰弱无力。停了一会儿,她仰起头,不好意思地看了余永泽一眼,低低地说:“谢谢你,不然,……可是活着也没意思!……”说到这儿,她又低下头来不出声了。
  余永泽站起身,靠近她旁边,沉默了一下,说:“可以告诉我么?你有什么痛苦的事?如果我能够帮助你的话,那将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时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地在深夜的窗外飘洒着;屋里的煤油灯在这清冷的雨夜里,愈显得暗淡无光。道静振作起来,笑了一下:“当然可以告诉你——我看出你跟你堂兄余敬唐不是一样的人。”
  在艰难险厄的境地中,突然遇见了一个同情自己、而且救了自己生命的人,好像他乡遇故知,年轻的林道静便率直地推心置腹地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完全告诉了余永泽。甚至连余敬唐打牌时她偷听到的话,也告诉了他。说到最后,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忽然迸放着一种刚强的、坚决的、和这沉默的少女绝不相称的光焰。
  “我恨!什么都恨!恨社会、恨家庭、恨我自己……为什么一个人不愿马马虎虎地活着,结果却弄得走投无路?……”
  “我知道。你的痛苦就是你不说,我也猜得差不多。”余永泽点着头,颇有阅历似的看着道静的眼睛微笑一下,“自从你来到我们村子,我看你的神气,看你成天呆在海边上,就知道你必定有大的不幸和痛苦。可是那时咱们没有机会说话。”他瞟了道静一眼,微微不安地顿了一下,“可是,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我早就担心你会有意外,所以常常跟在你后边。今夜里,我看见你从村公所跑出来的那个神气,我就更不放心,所以住在你对面的殿里。”说到这儿,他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笑笑,突然住了口。
  道静这时才恍然大悟。自从来到北戴河海边,她常常看见他好像影子般在自己身边时隐时现。原来他是有意地在关心着自己。……想到这儿,她偷偷看看余永泽,不觉红了脸。
  “林……”对她的称呼,他好像颇费思索地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秃秃地没有下文。“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很……同情……”
  “余敬唐既然居心不良,我只有走!”
  “哪儿去?”余永泽急急追问一句。
  道静望望余永泽那双不安的小眼睛,沉重而又天真地说:“哪儿去吗?不知道!到处流浪,四海为家。”
  “那怎么行!”余永泽坐在林道静对面的太师椅上,急忙摇着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儿黑暗、龌龊,别处还不是一样。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可不能再去冒险。”
  “那,你说怎么办呢?”道静对这个突然闯进生活里的青年,带着最大的尊敬,很快地竟像对传奇故事中的勇士侠客一般的信任着他。
  “林……不客气,我们一见如故。敬唐那方面不成问题,我父亲在村中很有威望——他在外面做过知县,现在告老还乡,敬唐还听他的话;而且鲍县长他也认识。我和父亲说说,也可以和敬唐说说,他们是不会怎么你的。对敬唐那一套把戏,你只管放心,他不过是痴人说梦。你表哥一走,小学校里还缺教员,我想你就留在这里教书。这样不是更妥善些吗?”
  道静歪着头默默地听完了余永泽的话,心里想:这个大学生不仅善良、热情,而且还挺干练。但是她却蹙着眉,摇摇头,带着年轻人那种任性的神气拒绝说:“不,我可不愿跟余敬唐这样卑鄙的人在一起。宁可饿死,也不能为五斗米折腰。”
  “这不能算是折腰。敬唐也是个读书人。……”余永泽微笑着,委曲婉转地反驳林道静。
  但是道静打断了他的话:“他才不配称为读书人呢——这样的人挨着他都讨厌!”
  余永泽瞪大亮晶晶的小眼睛,凝视着面前这张苍白而美丽的面孔。在这柔美虚弱的外形里,却隐藏着一个多么刚强,多么执拗的灵魂呀!她为什么这样任性、这样幼稚地执迷于某种不可能达到的理想呢?他想说服她,可是一看她那倔强的、不易说服的眼睛,他不做声了。两个人相对沉默起来。
  天都快明了,雄鸡在嘈乱地高声啼叫。林道静疲惫地伏在桌子上,心里乱精糟地不愿再说话。余永泽站起来向窗外望望,雨已经住了,天色放晴。在乳白色的晨光里,他默默地在道静身旁站了一会,然后沙哑着嗓子说:“我走啦,你该休息休息了。见了余敬唐可千万别露出听了他们的话,也别谈我们刚才那些……。还有,你现在可不能走。至于今后怎么办好,我们再商量。下午,到海边谈谈去好吗?我知道你爱海。”
  道静站起身来点点头。当余永泽走出门外略一回头,他们两双眼睛好像无意中碰到一起时,两个人都不觉红了脸。
  傍晚,欢笑着的海洋喷吐着白沫敲打着松软的沙滩,翱翔在空中的水鸟掠过薄暮的浮云,不时传来“啊,啊”的叫声。斜阳射在一大块嶙峋的岩石上,在它靠近海水的一小块平坦的地方,坐着林道静和余永泽。林道静低着头,看着闪闪发光的金色的海浪,思索着什么;余永泽则仰面望着海洋的远处,望着云水相连的淡淡的天边,还不时回过头来偷眼望望林道静。过了一会,他先说了话。听起来,他还是个善于词令的年轻人。“林……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们虽然萍水相逢,可是我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有意志的姑娘,所以从心底里……我的同情和钦佩使我忘掉一切地关心你。……我要求你留在这儿不要到别处去了,用我的人格担保绝不会有人敢再欺侮你。余敬唐已经答应你在这儿教书。三年级的级任你一定能做得绰绰有余。呵,可以吧?”
  道静抬起头来,用愁郁的眼睛瞅着余永泽那黑黑的脸,说:“谢谢你,我知道。……我常想起高尔基的一句话:‘最光荣伟大的职务就是在世界上做一个人。’为了保持人的尊严,我不愿马马虎虎地活在世上。……”说着说着,她提高了声音,这羞涩的沉默的少女,突然激昂起来,那种天真的豪迈的神色,不禁使余永泽又吃了一惊。“假如为了贪图物质享受,我早就去做姨太太少奶奶,也就不这样颠沛流离了。可是,那叫什么生活!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惊异地看着她,半晌张口不得。两个人又都沉默了。半天,余永泽灵机一动,突然转了话题:“你喜欢文学?读过不少书吧?”
  “喜欢。读的不多。——还没问你:你在北大读哪一系?”
  “国文系。咱们喜欢的是一样。”
  于是找到了很好的谈话题目,余永泽不慌不忙地谈起了文学艺术,谈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谈起雨果的《悲惨世界》,谈起小仲马的《茶花女》和海涅、拜伦的诗;中国的作家谈起曹雪芹、杜甫和鲁迅……他似乎知道得很多,记得也很熟。林道静睁大眼睛注意地听着从他嘴里慢慢流出的美丽动人的词句,和那些富有浪漫气息的人物和故事。渐渐,她被感动了,脸上不觉流露出欢欣的神色。说到最后,他把话题一转,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林,你一定读过易卜生的《娜拉》;冯沅君写过一本《隔绝》你读过没有?这些作品的主题全是反抗传统的道德,提倡女性的独立的。可是我觉得你比她们还更勇敢、更坚决。你才十八岁是不是?林,你真是有前途的、了不得的人。……”他那薄薄的嘴唇,不慌不忙地滔滔说着,简直使得林道静像着迷似的听下来了。
  上弦的月亮已经弯在天边,除了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海边早已悄无人声,可是这两个年轻人还一同在海边的沙滩上徘徊着、谈说着。林道静的心里渐渐充满了一种青春的喜悦,一种绝处逢生的欣幸。对余永泽除了有着感恩、知己的激情,还加上了志同道合的钦佩。短短的一天时间,她简直把他看作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了。
  第二天傍晚,他们又在海滩上相见了。
  月在出来了,他们还沿着海滩散着步。
  温和的海风轻轻吹拂着,片片乌云在天际浮游着。林道静和余永泽走累了,两个人就一同坐在岩石上。余永泽又说起许多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话。但是,说着说着,忽然间他竟忘情地对林道静凝视起来,好像他根本不是在谈话。林道静正听得入神,看他忽然不说了,而且看他那凝视自己的神情,也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林,你记得海涅的诗么?”余永泽发觉自己走了板,就赶快找个题目来掩饰他的窘态,“这位德国的伟大诗人,我在中学时候就特别喜欢他的诗,而且背过不少他的诗——特别是他写海的诗。”
  “你现在还能背么?”道静好像做梦一样听见了自己恍惚的声音。
  余永泽点点头,用热情的声音开始了低低的朗诵:
  暮色朦胧地走近,潮水变得更狂暴,我坐在岸旁观看波浪的雪白的舞蹈。
  我的心像大海一样膨胀,一种深沉的乡愁使我想望你,你美好的肖像到处萦绕着我,到处呼唤着我,它无处不在,在风声里、在海的呼啸里,在我的胸怀的叹息里。
  我用轻细的芦管写在沙滩上:“阿格纳思,我爱你!”
  ……………
  余永泽背不下去了,仿佛他不是在念别人的诗,而是在低低地倾诉着自己的爱情。道静听到这里,又看见余永泽那双燃烧似的热情的眼睛,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隐隐的幸福和欢乐,使道静暂时忘掉了一切危难和痛苦,沉醉在一种神妙的想象中。当她和余永泽沿着海岸踏着月光一同慢慢地走回村庄的时候,余永泽又轻声对她说:“林,你就留在这村子不要走了吧。看,这海边的乡村够多美!”
  你信仰的人的每一句话都是有分量的,道静这时就毫不犹疑地答应了余永泽的要求。
  几天之后,杨庄的小学校就要开学了;道静也送余永泽到北平去上学。
  清晨,在寂寥的车站等候着东来的火车。因为时间还早,他们就在车站外面的一片空地上并肩漫步着。
  虽然熟识不过几天功夫,虽然这几天在海滨的长谈不过是些艺术、人生和社会的空泛的议论,但是当这就要分别的一霎间,他们的心里却都感到了难言的依恋。尤其道静的心里在依恋中还有一种好像婴儿失掉母亲的沉重和惶悚。在北戴河有余永泽的仗义扶助,余敬唐收回了他那卑鄙的主意,但是他要一走呢,她不能不感到像从前一样的孤独困苦。
  走着走着,他们立住了。
  余永泽望着道静悒悒的愁闷的眼睛,望着秋风中她那微微拂动着的浓密的短发,情不自禁地感到了一阵心跳。自从在海边第一次看见这个美丽的少女,他就像着迷似的爱上了她。他是个小心谨慎、处世稳健的人,他知道过早地表露是一种危险,因此,他一直按捺着自己的感情,只是根据道静的情形适可而止地谈着各种使她中意的话语。现在,他已看出道静对他有了感情,而且很真挚。因此他就想向她谈出心中的秘密。可是,他犹疑着,怕说得不好反而坏了事。于是他忐忑不安,望着道静朴素的白衣,心里像燃烧似的呆想着:“含羞草一样的美妙少女,得到她该是多么幸福呵!……”
  道静扭过脸来,发现余永泽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灼热地望着自己,她突然也感到了一阵激烈的心跳。于是赶快蹲下身去摘起路旁的一朵小野花。过了一会,当她站起身来时,余永泽已经像平日那样在安静地微笑了。他望望车站里面说:“你回去吧,火车就要进站了。”
  “不,火车开走我再走。”道静一甩头发,对余永泽稚气地一笑。
  他们在车站上等候火车进站的时候,余永泽谆谆嘱咐着道静:“以后不管敬唐说什么,你要忍耐些,反正他不会怎么样你的。因为……”他望着道静笑了一下,“因为我告诉他我们成了好朋友。你说不是这样吗?”
  “好朋友不好朋友,告诉他干什么!”
  “告诉他有好处,这样他会照顾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凭本事吃饭叫他照顾什么!”
  余永泽怕道静生气,温存地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说:“林,别着急,你知道这些天我为你……为你各方面都费了多少心!……为你……呵!不说这些啦,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嘛,‘朝里有人好做官’。敬唐知道我们是朋友,只会有好处。你别在意这些就好了。”
  道静低着头回答:“反正饿死也不会巴结他!”
  “好一匹难驯驭的小马!”余永泽心里暗暗说着,嘴里却不敢再多话。
  火车来了,余永泽提着提包上了车。道静站在车站水门汀的地上望着他。穿过嘈杂的人群,她看见立在车门上的余永泽的脸色很悲哀,车开动了,他还那么失神地望着自己,眼睛一动不动。……
  “啊!多情的骑士,有才学的青年。”火车开走了,人群走散了,道静还站在车站上若有所失地没有动。
  (第五章完)
创建时间:200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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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道静在杨庄当起小学教员来了。由于自己养活自己的理想实现了,她的心情逐渐安静下来,并且对教书生活和孩子们也渐渐发生了兴趣。唯一使她讨厌的是:还要时常看见余敬唐。他那窄瘦的黄脸和那不断眨动着的薄眼皮带着狡猾的微笑在她面前一出现,她的身上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和厌恶。
  学生们告诉林道静:她表哥张文清就是因为不满意余敬唐干涉教员的自由,而被余敬唐解雇走了的。他是村里的大地主兼绅士,又是县里的红人,人们都管他叫“笑面虎”。不过,余敬唐见了林道静还是很客气,他照例地哦哦两声,然后向道静笑着招呼:“林先生忙吧?敝校设备可是简陋呵,受屈!受屈!”
  道静冷淡地点点头,不愿跟他多说话。
  可是余敬唐还是笑容满面。他一边眯着眼看着道静,一边点头“哦,哦……”真不愧称为“笑面虎”。
  一天,道静在学校外面的高台阶上又碰见了他。他向道静点头,鼻子几乎碰到道静的脸上,笑着说:“林先生,恭喜呵!永泽媳妇刚刚死啦。您可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
  “什么?”道静猛地把身子向后一退,激愤地盯着余敬唐:“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话!”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永泽媳妇刚才死啦。碍道的破车搬走啦。病媳妇没咽气,媒人就上门,这是敝县的风俗。哦,哦,没什么,没什么。”
  余敬唐说着,笑着,走掉了。
  道静回到屋里,气得趴在桌子上半天没有动。
  过了两天,下午下课之后,两三个教员正坐在教员休息室闭聊,余敬唐捏着一叠子信,口里哼哼唧唧地走了进来。一看见道静正在翻着报纸,他走到跟前喊了一声:“林先生,信!邮政局要搬到咱杨庄小学校里来啦,看,好大的一搭子啊!”
  没等道静站起身来,他把信高高地举到头顶上,冲着所有其他的教员笑嘻嘻地说:“林先生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开个邮政局啦。一来信就是一大搭子——全村的人也没有她一个人的信多呀!”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变,眨动着眼皮,板起面孔,一字一板地说:“林先生,我可不能不劝劝您,村子里可早有人说了闲话。您明白么?为人师表必得注意风化,男女……”
  道静猛地夺过余敬唐手里的信,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余校长!我是来教书的,不是来听您讲烈女传的!我是教员,我有我的自由!”说完,她头也不回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室里,立刻倒在床上蒙起了头。
  掌灯以后,她才抑制住自己,点起灯来读那包信。一气接到的这十来封信几乎全是余永泽一个人写来的。这个瘦瘦的青年大学生被爱情燃烧着,每天每天他都要写一封甚至两三封热得烫人的信寄给她。因为乡村邮局好几天才送一班信,所以邮差不来便罢,一来就有她一搭子信。这就叫余敬唐抓住了把柄。他正因余永泽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他不仅打算拿道静给鲍县长送礼,他自己也想沾一手呢——因此他对余永泽是不满意的。这正像一口肥羊肉刚刚要入口,忽然叫一只敏捷的手轻轻抓了去。他不能不感到懊恼。但是余永泽的父亲和余永泽本人是不可得罪的,大学生呀,这是村里的圣人,知道他将来要做多大的官。于是只好迁怒于道静。这年轻的、流浪的女孩子毕竟是手心里的物件,摆布摆布还不好说。
  道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封封读起那些热烈的、缠绵的信,渐渐脸上有了笑容。她被信中洋溢着的温柔情意和热烈而又含蓄的告白深深感动了,年轻的心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忘掉了一天的疲劳。看完信,她立刻提笔给余永泽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信中说到的一段话可以看出她不像一个天真的少女的、而仿佛是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的心情:
  ……永泽,我憎恶这个万恶的社会,我要撕碎它!可是我像蜘蛛网上的小虫,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灰色可怕的包围。……家庭压迫我,我逃到社会;可是社会和家庭一样,依然到处发着腐朽霉烂的臭味,黑漆一团。这里,你的堂兄和我父亲是一样的货色——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我真像一只孤独的骆驼,背着沉重的负担,跋涉在无穷尽的苦难的沙漠中。……永泽呀,何时才能看见绿洲?何时又才能看见那渴望的甘泉呢?……
  告诉你,你不是总嫌我对你不热烈甚至冷酷吗?不,从今天起,我爱你了。而且十分的……你知道今天我心里是多么难过,我受不了这些污辱,我又想逃——可是我逃到哪里去呀?……所以我非常非常地爱你了。……
  夜深了,她太疲倦了,睫毛调皮地打起架来。写完了,还没容得再看一遍,她就穿着衣服倒在床上睡着了,这时她手里还紧紧捏住那一包信。
  平淡的乡村,平淡的生活,甚至连瑰丽奇伟的大海,在道静暗淡的心目中,也渐渐变得惨淡无光。在她给余永泽和王晓燕的信中充满了悲天悯人和郁郁寡欢的情绪。余永泽和王晓燕虽然都写信劝她不要这样消沉,劝她快活起来;她自己也有时惊异自己小小年纪怎么竟有了这种可怕的衰老的心境。可是,人生——展示在她面前的人生,是那么阴惨灰暗,即使和余永泽的初恋,也没有能够冲淡这种阴暗的感觉。于是,她依然陷在忧郁的情感中而无力自拔。
  突然,晴天一声霹雳,惊醒了麻木的乡村,也惊醒了林道静麻木、衰颓的心。
  一九三一年的九月二十四日,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
  从山海关外开进关里的火车忽然一辆辆全装满了哭哭叫叫逃难的人,靠近北戴河车站的杨庄群众,听说这个情况,已经有点儿惊奇了;接着又听说日本海军占领了秦皇岛,杨庄村里就沸腾起来了;从秦皇岛和秦皇岛附近村里逃到杨庄来的男男女女和小孩子再一拥塞在街头,杨庄的群众就更加人心惶惶。学校停了课,家在附近的教员回了家,就是本村的教员也不到学校来。关帝庙里冷清清地只剩下道静一个人。
  午后,道静一人坐在教员休息室里。秋日的斜阳无力地照在东窗外面的葫芦架上,给黯旧的窗纸投上斑驳的叶影。她拿着一本小说,心不在焉地读着。她人虽在关帝庙里,心却不能不飞到乱糟糟的街上,飞到相离不过二十里、被日本海军占领了的秦皇岛上。
  工友拿着报纸进来了。这就是道静刚来那天把她关在庙门外的醉老头。他蹒跚地哼唧着什么走进来,一见道静就喊道:“林先生,糟啦!日本人占了东三省!”
  道静吃惊地一把抢过报纸来。果然,赫然大字载着日军占领沈阳和东北各地的消息。她读着,读着,最后她捏住报纸跌坐在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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