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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集

_7 严复(清)
  抑严子之译是书,不惟自传其文而已,盖谓赫胥黎氏以人持天,以人治之日
新,卫其种族之说,其义富,其辞危,使读焉者怵焉知变,于国论 殆有助乎?是
恉也,予又惑焉。凡为书必与其时之学者相入,而后其效明。今学者方以时文、公
牍、说部为学,而严子乃欲进之以可久之词,与晚周诸子相上下之 书,吾惧其杰
驰而不相入也。虽然,严子之意,盖将有待也。待而得其人,则吾民之智瀹矣。是
又赫胥黎氏以人治归大演之一义也欤。
  光绪戊戌孟夏 桐城吴汝纶叙
 ○自序
   英国名学家穆勒约翰有言:「欲考一国之文字语言,而能见其理极,非谙晓
数国之言语文字者不能也。」斯言也,吾始疑之,乃今深喻笃信,而叹其说之无以
易 也。岂徒言语文字之散者而已,即至大义微言,古之人殚毕生之精力,以从事
于一学。当其有得,藏之一心则为理,动之口舌、着之简策则为词。固皆有其所以
得此 理之由,亦有其所以载焉以传之故。呜呼!岂偶然哉!
  自后人读古人之书,而未尝为古人之学,则于古人所得以为理者,已有切肤精
怃之异 矣。又况历时久远,简牍沿讹,声音代变,则通段难明;风俗殊尚,则事
意参差。夫如是,则虽有故训疏义之勤,而于古人诏示来学之旨,愈益晦矣。故
曰:读古书 难。虽然,彼所以托焉而传之理,固自若也,使其理诚精,其事诚
信,则年代国俗,无以隔之。是故不传于兹,或见于彼,事不相谋而各有合。考道
之上,以其所得 于彼者,反以证诸吾古人之所传,乃澄湛精莹,如寐初觉。其亲
切有味,较之觇毕为学者,万万有加焉。此真治异国语言文字者之至乐也。
  今 夫六艺之于中国也,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者尔。而仲尼之于六艺也,
《易》、《春秋》最严。司马迁曰:「《易》本隐而之显。《春秋》推见至隐。」此天下至
精之言也。始吾以谓本隐之显者,观象系辞以定吉凶而已;推见至隐者,诛意褒贬
而已。及观两人名学,则见其于格物致知之事,有内籀之术焉,有外籀之术焉。内
籀云者,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执其微以会其通者也。外籀云者,据公理以断众事
者也,设定数以逆未然者也。乃推卷起曰:有是哉,是固吾《易》、《春秋》之学
也。迁所谓本隐之显者,外籀也;所谓推见至隐者,内籀也。其言若诏之矣。二者
即物穷理之最要涂术也。而后人不知广而用之者,未尝事其事,则亦未尝咨其术而
已矣。
  近二百年,欧洲学术之盛,远迈古初。其所得以为名理公例者,在在见极,不
可复摇。顾吾古人之所得,往往先之,此非傅会扬已之言 也。吾将试举其灼然不
诬者,以质天下。夫西学之最为切实而执其例可以御蕃变者,名、数、质、力四者
之学是已。而吾《易》则名、数以为经,质、力以为纬,而 合而名之曰《易》。大宇
之内,质力相推,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凡力皆干也,凡质皆坤也。奈端
动之例三,其一曰:「静者不自动,动者不自止;动路必 直,速率必均」。此所
谓旷古之虑。自其例出,而后天学明,人事利者也。而《易》则曰:「干其静也专,
其动也直。」后二百年,有斯宾塞尔者,以天演自然言 化,著书造论,贯大地人
而一理之。此亦晚近之绝作也。其为天演界说曰:「翕以合质,辟以出力,始简易
而终杂糅。」而《易》则曰:「坤其静也翕,其动也 辟。」至于全力不增减之说,
则有自强不息为之先;凡动必复之说,则有消息之义居其始。而「易不可见,乾坤
或几乎息」之旨,尤与「热力平均,天地乃毁」之言 相发明也。此岂可悉谓之偶
合也耶?虽然,由斯之说,必谓彼之所明,皆吾中土所前有,甚者或谓其学皆得于
东来,则又不关事实适用自蔽之说也。夫古人发其端, 而后人莫能竟其绪;古人
拟其大,而后人未能议其精,则犹之不学无术未化之民而已。祖父虽圣,何救子孙
之童婚也哉!
  大抵古书难读,中国 为尤。二千年来,士徇利禄,守阙残,无独辟之虑。是
以生今日者,乃转于西学,得识占之用焉。此可为知者道,难与不知者言也。风气
渐通,士知弇陋为耻。西学 之事,问涂日多。然亦有一二巨子,訑然消彼之所
精,不外象数形下之末;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臆为谈,不咨其实。讨论国
闻,审敌自镜之道,又断断乎不 如是也。赫胥黎氏此书之恉,本以救斯宾塞任天
为治之末流,其中所论,与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
夏日如年,聊为迻译。有以多符空 言,无裨实政相稽者,则固不佞所不恤也。
  光绪丙申重九 严复序
 ○译例言
  一、译事三难:信、 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
也,则达尚焉。海通已来,像寄之才,随地多有,而任取一书,责其能与于斯二者
则已寡矣。其故在浅尝,一 也;偏至,二也;辨之者少,三也。今是书所言,本
五十年来西人新得之学,又为作者晚出之书。译文取明深义,故词句之间,时有所
傎到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 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恉,不云笔译,取便
发挥,实非正法。什法师有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幸勿以是书为口实也。
  一、西 文句中名物字,多随举随释,如中文之旁支,后乃遥接前文,足意成
句。故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数十百言。假令仿此为译,则恐必不可通,而
删削取径,又 恐意义有漏。此在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然
互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
达,为达即所以 为信也。
  一、《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
不远。」三曰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 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
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
则求达难。往往抑义就词,毫厘千里。审择于斯二者之 间,夫固有所不得已也,
岂钓奇哉!不佞此译,颇贻艰深文陋之讥,实则刻意求显,不过如是。又原书论
说,多本名数格致,及一切畴人之学,倘于之数者向未问 津,虽作者同国之人,
言语相通,仍多未喻,矧夫出以重译也耶!
  一、新理踵出,名目纷繁,索之中文,渺不可得,即有牵合,终嫌参差,译
者遇此,独有自具衡量,即义定名。顾其事有甚难者,即如此书上卷《导言》十余
篇,乃因正论理深,先敷浅说。仆始翻「卮言」,而钱唐夏穗卿曾佑,病其滥恶,
谓内典原有此种,可名「悬谈」。及桐城吴丈挚父汝纶见之,又谓卮言既成滥词,
悬谈亦沿释氏,均非能自树立者所为,不如用诸子旧例,随篇标目为佳。穗卿又谓
如此则篇自为文,于原书建立一本之义稍晦。而悬谈、悬疏诸名,悬者玄也,乃会
撮精旨之言,与此不合,必不可用。于是乃依其原目,质译导言,而分注吴之篇目
于下,取便阅者。此以见定名之难,虽欲避生吞活剥之诮,有不可得者矣。他如物
竞、天择、储能、效实诸名,皆由我始。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我罪我知,是存明
哲。
  一、原书多论希腊以来学派,凡所标举,皆当时名硕。流风绪论,泰西二千年
之人心民智系焉,讲西学者所不可不知也。兹于篇末,略载诸公生世事业,粗备学
者知人论世之资。
  一、穷理与从政相同,皆贵集思广益。今遇原文所论,与他书有异同者,辄就
谫陋所知,列入后案,以资参考。间亦附以己见,取《诗》称嘤求,《易》言丽泽之
义。是非然否,以俟公论,不敢固也。如日标高揭己,则失不佞怀铅握椠,辛苦迻
译之本心矣。
   一、是编之译,本以理学西书,翻转不易,固取此书,日与同学诸子相课。
迨书成,吴丈挚甫见而好之,斧落徽〔征〕引,匡益实多。顾惟探赜叩寂之学,非
当务 之所亟,不愿问世也。而稿经新会梁任公、沔阳卢木斋诸君借钞,皆劝早日
付梓,木斋邮示介弟慎之于鄂,亦谓宜公海内,遂灾枣梨,犹非不佞意也。刻讫寄
津覆 斠,乃为发例言,并识缘起如是云。光绪二十四年岁在戊戌四月二十二日 
严复识于天津尊疑学塾
天演论上
 ○导言一 察变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
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人功未 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
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
一抔壤 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
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时而息。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蝝之啮伤,憔悴孤虚,旋
生旋灭, 菀枯顷刻,莫可究详。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
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未知始自何年,更不
知止于何 代。苟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
而诘之者谁耶?
  英之南野,黄芩之种为多,此自未有纪载以前,革衣石 斧之民,所采撷践踏
者。兹之所见,其苗裔耳。邃古之前,坤枢未转,英伦诸岛,乃属冰天雪海之区,
此物能寒,法当较今尤茂。此区区一小草耳,若迹其祖始,远 及洪荒,则三占以
还年代方之,犹瀼渴之水,比诸大江,不啻小支而已。故事有决无可疑者,则天道
变化,不主故常是已。特自皇古迄今,为变盖渐,浅人不察,遂 有天地不变之
言。实则今兹所见,乃自不可穷诘之变动而来。京垓年岁之中,每每员舆,正不知
几移几换而成此最后之奇。且继今以往,陵谷变迁,又属可知之事, 此地学不刊
之说也。假其惊怖斯言,则索证正不在远。试向立足处所,掘地深逾寻丈,将逢蜃
灰。以是蜃灰,知其地之古必为海。盖蜃灰为物,乃赢蚌脱壳积迭而 成。若用显
镜察之,其掩旋尚多完具者。使是地不前为海,此恒河沙数赢蚌者胡从来乎?沧海
扬尘,非诞说矣!且地学之家,历验各种殭石,知动植庶品,率皆递有 变迁,特
为变至微,其迁极渐。即假吾人彭聃之寿,而亦由暂观久,潜移弗知。是犹蟪蛄不
识春秋,朝菌不知晦朔,遽以不变名之,真瞽说也。
   故知不变一言,决非天运。而悠久成物之理,转在变动不居之中。是当前之
所见,经廿年卅年而革焉可也,更二万年三万年而革亦可也。特据前事推将来,为
变方 长,未知所极而已。虽然,天运变矣,而有不变者行乎其中。不变惟何?是
名天演。以天演为体,而其用有二:曰物竞,曰天择。此万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
类为尤 着。物竞者,物争自存也。以一物以与物物争,或存或亡,而其效则归于
大择。天择者,物争焉而独存。则其存也,必有其所以存,必其所得于天之分,自
致一己之 能,与其所遭值之时与地,及凡周身以外之物力,有其相谋相剂者焉。
夫而后独免于亡,而足以自立也。而自其效观之,若是物特为天之所厚而择焉以存
也者,夫是 之谓天择。天择者,择于自然,虽择而莫之择,犹物竞之无所争,而
实天下之至争也。斯宾塞尔曰:「天择者,存其最宜者也。」夫物既争存矣,而天
又从其争之后 而择之,一争一择,而变化之事出矣。」
  复案:物竞、天择二义,发于英人达尔文。达着《物种由来》一书,以考论世间
动植种类所以繁殊之 故。先是言生理者,皆主异物分造之说。近今百年格物诸
家,稍疑古说之不可通。如法人兰麻克、爵弗来,德人方拔、万俾尔,英人威里
士、格兰特、斯宾塞尔、倭 恩、赫胥黎,皆生学名家,先后间出,目治手营,穷
探审论,知有生之物,始于同,终于异。造物立其一本,以大力运之,而万类之所
以底于如是者,咸其自己而 已,无所谓创造者也。然其说未大行也,至咸丰九
年,达氏书出,众论翕然。自兹厥后,欧美二洲治生学者,大抵宗达氏。而矿事日
辟,掘地开山,多得古禽兽遗 蜕,其种已灭,为今所无。于是虫鱼禽互兽人之
间,衔接迤演之物,日以渐密,而达氏之言乃愈有征。故赫胥黎谓古者以大地为静
居天中,而日月星辰,拱绕周流, 以地为主。自歌白尼出,乃知地本行星,系日
而运。古者以人类为首出庶物,肖天而生,与万物绝异。自达尔文出,知人为天演
中一境,且演且进,来者方将,而教 宗抟土之说,必不可信。盖自有歌白尼而后
天学明,亦自有达尔文而后生理确也。斯宾塞尔者,与达同时,亦本天演着《天人
会通论》,举天、地、人、形气、心 性、动植之事而一贯之,其说尤为精辟宏富。
其第一书开宗明义,集格致之大成,以发明天演之旨。第二书以天演言生学。第三
书以天演言性灵。第四书以天演言群 理。最后第五书,乃考道德之本源,明政教
之条贯,而以保种进化之公例要术终焉。呜乎!欧洲自有生民以来,无此作也。不
佞近翻《群谊》书,即其第五书中之编 也。斯宾氏迄今尚存,年七十有六矣。其全
书于客岁始蒇事,所谓体大思精,殚毕生之力者也。达尔文生嘉庆十四年,卒于光
绪八年壬午。赫胥黎于乙未夏化去,年 七十也。
 ○导言二 广义
自递嬗之变迁,而得当境之适遇,其来无始,其去无终,曼衍连延,层见迭代,
此之谓世变,此之谓运会。运者以明其迁流,会者以指所遭值,此其理古人已发之
矣。但古以谓大运循环, 周而复始,今兹所见,于古为重规;后此复来,于今为
迭矩,此则甚不然者也。自吾党观之,物变所趋,皆由简入繁,由微生着。运常然
也,会乃大异。假山当前一 动物,远迹始初,将见逐代变体,虽至微眇,皆有可
寻,迨至最初形,乃莫定其为动为植。凡兹运行之理,乃化机所以不息之精。苟能
静观,随在可察。小之极于跂 行倒生,大之放乎日星天地;隐之则神思智识之所
以圣狂,显之则政俗文章之所以沿革。言其要道,皆可一言蔽之,曰:天演是已。
此其说滥觞隆古,而大畅于近五 十年。盖格致学精,时时可加实测故也。
  且伊古以来,人持一说以言天,家宗一理以论化。如或谓开辟以前,世为混
沌,沕愍胶 葛,待剖判而后轻清上举,重汕下凝;又或言抟上为人,咒日作昼,
降及一花一草,蠕动蠉飞,皆自元始之时,有真宰焉,发挥张皇,号召位置,从无
生有,忽然而 成;又或谓出王游衍,时时皆有鉴观,惠吉逆凶,冥冥实操赏罚。
此其说甚美,而无如其言之虚实,断不可证而知也。故用天演之说,则竺干、大
方、犹太诸教宗, 所谓神明创造之说皆不行。夫拔地之木,长于一子之微;垂天
之鹏,出于一卵之细。其推陈出新,逐层换体,皆衔接微分而来。又有一不易不离
之理,行乎其内。有 因无创,有常无奇。设宇宙必有真宰,则天演一事,即真宰
之功能。惟其立之之时,后果前因,同时并具,不得于机缄已开,洪钧既转之后,
而别有设施张主于其间 也。是故天演之事,不独见于动植二品中也。实则一切民
物之事,与大宇之内日局诸体,远至于不可计数之恒星,本之未始有始以前,极之
莫终有终以往,乃无一焉 非天之所演也。故其事至赜至繁,断非一书所能罄。姑
就生理治功一事,模略言之。先为导言十余篇,用以通其大义。虽然,隅一举而三
反,善悟者诚于此而有得 焉,则筦秘机之扃钥者,其应用亦正无穷耳。
  复案:斯宾塞尔之天演界说曰:「天演者,翕以聚质,辟以散力。方其用事
也,物由纯而之杂, 由流而之凝,由浑而之画,质力杂糅,相剂为变者也。」又
为论数十万言,以释此界之例。其文繁衍奥博,不可猝译,今就所忆者杂取而粗明
之,不能细也。其所消 翕以聚质者,即如日局太始,乃为星气,名涅菩刺斯,布
濩六合,其质点本热至大,其抵力亦多,过于吸力。继乃山通吸力收摄成珠,太阳
居中,八纬外绕,各各聚 质,如今是也。所谓辟以散力者,质聚而为热、为光、
为声、为动,未有不耗本力者,此所以今日不如古日之热。地球则日缩,彗星则渐
迟,八纬之周天皆日缓,久 将迸入而与太阳合体。又地入流星轨中,则见陨石。
然则居今之时,日局不徒散力,即合质之事,亦方未艾也。余如动植之长,国种之
成,虽为物悬殊,皆循此例 矣。所谓由纯之杂者,万化皆始于简易,终于错综。
日局始乃一气,地球本为流质,动植类胚胎萌芽,分官最简;国种之始,无尊卑上
下君子小人之分,亦无通力合 作之事。其演弥浅,其质点弥纯。至于深演之秋,
官物大备,则事莫有同,而互相为用焉。所谓山流之凝者,盖流者非他,此流字兼
飞质而言。由质点内力甚多,未 散故耳。动植始皆柔滑,终乃坚强。草昧之民,
类多游牧;城邑土著,文治乃兴,胥此理也。所谓由浑之画者,浑者芜而不精之
消,画则有定体而界域分明。盖纯而 流者未尝不浑,而杂而凝者,又未必皆画
也。且专言由纯之杂,由流之凝,而不言由浑之画,则凡物之病且乱者,如刘、柳
元气败为痈痔之说,将亦可名天演。此所 以二者之外,必益以由浑之画而后义完
也。物至于画,则山壮入老,进极而将退矣。人老则难以学新,治老则笃于守旧,
皆此理也。所谓质力杂糅,相剂为变者,亦 天演最要之义,不可忽而漏之也。前
者言辟以散力矣。虽然,力不可以尽散,散尽则物死,而天演不可见矣。是故方其
演也,必有内涵之力,以与其质相剂。力既定 质,而质亦笵力,质日异而力亦从
而不同焉。故物之少也,多质点之力。何谓质点之力?如化学所谓爱力是已。及其
壮也,则多物体之力。凡可见之动,皆此力为之 也。更取日局为喻,方为涅菩星
气之时,全局所有,几皆点力。至于今则诸体之周天四游,绕轴自转,皆所谓体力
之著者矣。人身之血,经肺而合养气;食物入胃成 浆,经肝成血,皆点力之事
也。官与物尘相接,由涅伏俗曰脑气筋。以达脑成觉,即觉成思,因思起欲,由欲
命动,自欲以前,亦皆点力之事。独至肺张心激,胃回 胞转,以及拜舞歌呼手足
之事,则体力耳。点体二力,互为其根,而有隐见之异,此所谓相剂为变也。天演
之义,所苞如此,斯宾塞氏至推之农商工兵、语言文学之 间,皆可以天演明其消
息所以然之故。苟善悟者深思而自得之,亦一乐也。
 ○导言三 趋异
  号物之数曰万,此无虑之言 也,物固奚翅万哉!而人与居一焉。人,动物之
灵者也,与不灵之禽兽鱼鳖昆虫对;动物者,生类之有知觉运动者也,与无知觉之
植物对;生类者,有质之物而具支 体一官理者也,与无支体官理之金石水土对。
凡此皆有质可称量之物也,合之无质不可称量之声热光电诸动力,而万物之品备
矣。总而言之,气质而已。故人者,具 气质之体,有支体官理知觉运动,而形上
之神,寓之以为灵,此其所以为生类之最贵也。虽然,人类贵矣,而其为气质之所
囚拘,阴阳之所张弛,排激动荡,为所使 而不自知,则与有生之类莫不同也。
  有生者生生,而天之命若曰:使生生者各肖其所生,而又代趋于微异。且周身
之外,牵天系地,举凡与生 相待之资,以爱恶拒受之不同,常若右其所宜,而左
其所不相得者。夫生既趋于代异矣,而寒暑燥湿风水土谷,洎夫一切动植之伦,所
与其生相接相寇者,又常有所 左右于其间。于是则相得者亨,不相得者困;相得
者寿,不相得者殇。日计不觉,岁校有余,浸假不相得者将亡,而相得者生而独传
种族矣,此天之所以为择也。且 其事不止此,今夫生之为事也,孳乳而寖多,相
乘以蕃,诚不知其所底也。而地力有限,则资生之事,常有制而不能逾。是故常法
牝牡合而生生,祖孙再传,食指三 倍,以有涯之资生,奉无穷之传衍,物既各爱
其生矣,不出于争,将胡获耶?不必争于事,固常争于形。借曰让之,效与争等。
何则?得者只一,而失者终有徒也。 此物竞争存之论,所以断断乎无以易也。自
其反而求之,使含生之伦,有类皆同,绝无少异,则天演之事,无从而兴。天演者
以变动不居为事者也,使与生相待之 资,于异者匪所左右,则天择之事,亦将泯
焉。使奉生之物,恒与生相副于无穷,则物竞之论,亦无所施,争固起于不足也。
然则天演既兴,三理不可偏废。无异、 无择、无争,有一然者,非吾人今者所居
世界也。
  复案:学问格致之事,最患者人习于耳目之肤近,而常忘事理之真实。今如物
竞之烈,士非 抱深思独见之明,则不能窥其万一者也。英国计学家即理财之学。
马尔达有言:万类生生,各用几何级数。几何级数者,级级皆用定数相乘也。谓设
父生五子,则每 子亦生五孙。使灭亡之数,不远过于所存,则瞬息之间,地球乃
无隙地。人类孳乳较迟,然使衣食裁足,则二十五年其数自倍,不及千年,一男女
所生,当遍大陆 也。生子最稀,莫逾于象。往者达尔文尝计其数矣,法以牝牡一
双,三十岁而生子,至九十而止,中间经数,各生六子,寿各百年,如是以往,至
七百四十许年,当 得见像一千九百万也。又赫胥黎云:大地出水之陆,约为方迷
卢者五十一兆。今设其寒温相若,肥确又相若,而草木所资之地浆、日热、炭养、
亚摩尼亚莫不相同。 如是而设有一树,及年长成,年出五十子,此为植物出子甚
少之数,但群子随风而扬,枚枚得活,各占地皮一方英尺,亦为不疏,如是计之,
得九年之后,遍地皆此 种树,而尚不足五百三十一万三千二百六十六垓方英尺。
此非臆造之言,有名数可稽,综如下式者也。
  夫草木之蕃滋,以数计之如此,而地上 各种植物,以实事考之又如彼。则此
之所谓五十子者,至多不过百一二存而已。且其独存众亡之故,虽有圣者莫能知
也。然必有其所以然之理,此达氏所谓物竞者 也。竞而独存,其故虽不可知,然
可微拟而论之也。设当群子同入一区之时,其中有一焉,其抽乙独早,虽半日数时
之顷,已足以尽收膏液,令余子不复长成,而此 抽乙独早之故,或辞枝较先,或
苞膜较薄,皆足致然。设以膜薄而早抽,则他日其子,又有膜薄者,因以竞胜,如
此则历久之余,此膜薄者传为种矣,此达氏所谓天 择者也。嗟夫!物类之生乳者
至多,存者至寡,存亡之间,间不容发,其种愈下,其存弥难。此不仅物然而已,
墨、澳二洲,其中土人日益萧瑟,此岂必虔刘脧削之 而后然哉!资生之物所加多
者有限,有术者既多取之而丰,无具者自少取焉而啬;丰者近昌,啬者邻灭。此洞
识知微之士,所为惊心动魄,于保群进化之图,而知徒 高睨大谈于夷夏轩轾之间
者,为深无益于事实也。
 ○导言四 人为
  前之所言,率取譬于天然之物。天然非他,凡未经人力 所修为施设者是已。
乃今为之试拟一地焉,在深山广岛之中,或绝徼穷边而外,自元始来未经人迹,抑
前经垦辟而荒弃多年,今者弥望蓬蒿,羌无蹊迒,荆榛稠密, 不可爬梳。则人将
曰:甚矣,此地之荒秽矣!然要知此蓬蒿荆榛者,既不假人力而自生,即是中种之
最宜,而为天之所择也。忽一旦有人焉,为之铲刈秽草,斩除恶 木,缭以周垣,
衡从十亩,更为之树嘉葩,栽美箭,滋兰九畹,种橘千头,举凡非其地所前有,而
为主人所爱好者,悉移取培植乎其中。如是乃成十亩园林,凡垣以 内之所有,与
垣以外之自生,判然各别矣。此垣以内者,不独沟塍阑楯,皆见精思,即一草一
花,亦经意匠。正不得谓草木为天工,而垣宇独称人事,即谓皆人为 焉,无不可
耳。第斯园既假人力而落成,尤必待人力以持久,势必时加护葺,日事删除,夫而
后种种美观,可期恒保。假其废而不治,则经时之后,外之峻然峙者, 将圮而日
卑;中之浏然清者,必淫而日塞。飞者啄之,走者躏之,虫豸为之蠹,莓苔速其
枯。其与此地最宜之蔓草荒榛,或缘间隙而文萦,或因飞子而播殖,不一二 百
年,将见基址仅存,蓬科满目,旧主人手足之烈,渐不可见。是青青者又战胜独
存,而遗其宜种矣。此则尽人耳目所及,其为事岂不然哉!此之取譬,欲明何者为
人为,十亩园林,正是人为之一。大抵天之生人也,其周一身者谓之力,谓之气;
其宅一心者谓之智,谓之神。智力兼施,以之离合万物,于以成天之所不能自成者
谓之业,谓之功,而通谓之曰人事。自古之土铏洼尊,以至今之电车铁舰,精粗迥
殊,人事一也。故人事者,所以济天工之穷也。虽然,苟揣其本以为言,则岂惟是
莽莽荒荒,自生自灭者,乃出于天生;即此花木亭垣,凡吾人所辅相裁成者,亦何
一不由帝力乎?夫曰人巧足夺天工,其说固非皆诞。顾此冒耏横目,手以攫足以行
者,则亦彼苍所赋畀,且岂徒形体为然。所谓运智虑以为才,制行谊以为德,凡所
异于草木禽兽者,一一皆秉彝物则,无所逃于天命而独尊。由斯而谈,则虽有出类
拔萃之圣人,建生民未有之事业,而自受性降衷而论,固实与昆虫草木同科。贵贱
不同,要为天演之所苞已耳,此穷理之家之公论也。
  复案: 本篇有云,物不假人力而自生,便为其地最宜之种,此说固也。然不
知分别观之则误人,是不可以不论也。赫胥黎氏于此所指为最宜者,仅就本土所前
有诸种中,标 其最宜耳。如是而言,其说自不可易,何则?非最宜不能独存独盛
故也。然使是种与未经前有之新种角,则其胜负之数,其尚能为最宜与否,举不可
知矣。大抵四达 之地,接壤绵遥,则新种易通,其为物竞,历时较久,聚种亦
多。至如岛国孤悬,或其国在内地,而有雪岭流沙之限,则其中见种,物竞较狭,
暂为最宜。外种闯 入,新竞更起,往往年月以后,旧种渐湮,新种迭盛。此自舟
车大通之后,所特见屡见不一见者也。譬如美洲从占无马,自西班牙人载与俱入之
后,今则不独家有是 畜,且落荒山林,转成野种,族聚蕃生。澳洲及新西兰诸岛
无鼠,自欧人到彼,船鼠入陆,至今遍地皆鼠,无异欧洲。俄罗斯蟋蟀旧种长大,
自安息小蟋蟀入境,克 灭旧种,今转难得。苏格兰旧有画眉最善鸣,后忽有斑画
眉,不悉何来,不善鸣而蕃生,克善鸣者日以益希。澳洲土蜂无针,白窝蜂有针者
入境,无针者不数年灭。 至如植物,则中国之蕃薯蓣来自吕宋,黄占来自占城,
蒲桃、苜蓿来自西域,薏苡载自日南,此见诸史传者也。南美之番百合,西名哈
敦,本地中海东岸物,一经移 种,今南美拉百拉达,往往蔓生数十百里,弥望无
他草木焉。余则由欧洲以入印度、澳斯地利,动植尚多,往往十年以外,遂遍其
境,较之本土,繁盛有加。夫物有 迁地而良如此,谁谓必本土固有者,而后称最
宜战。嗟乎!岂惟是动植而已,使必土著最宜,则彼美洲之红人,澳洲之黑种,何
由自交通以来,岁有耗减;而伯林海 之甘穆斯噶加,前土民数卜万,晚近乃仅数
万,存者不及什一,此俄人亲为余言,且谓过是恐益少也。物竞既兴,负者日耗,
区区人满,乌足恃也哉!乌足恃也哉!
 ○导言五 互争
  难者曰:信斯占也,人治天行,同为天演矣。夫名学之理,事不相反之消同,
功不相毁之谓同。前篇所论,二者相反相毁明矣。以矛陷盾,互相抵牾,是果舛驰
而不可合也。如是岂名学之理,有时不足信欤?
   应之曰:以上所明,在在征诸事实,若名学必谓相反相毁,不出同原,人治
天行,不得同为天演,则负者将在名学。理征于事,事实如此,不可诬也。夫园林
台 榭,谓之人力之成可也,谓之天机之动,而诱衷假手于斯人之功力以成之,亦
无不可。独是人力既施之后,是天行者,时时在在,欲毁其成功,务使复还旧观而
后 已。倘治园者不能常目存之,则历久之余,其成绩必归于乌有,此事所必至,
无可如何者也。今如河中铁桥,沿河石阴,二者皆天材人巧,交资成物者也。然而
飘风 朝过,则机牙暗损;潮头暮上,则基址微摇;且凉热涨缩,则笋缄不得不
松;雾淞潜滋,则锈涩不能不长,更无论开阖动荡之日有损伤者矣。是故桥须岁以
勘修,阴 须时以培筑,夫而后可得利用而久长也。故假人力以成务者天,凭天资
以建业者人。而务成业建之后,天人势不相能,若必使之归宗返始而后快者。不独
前一二事为 然,小之则树艺牧畜之微,大之则修齐治平之重,无所往而非天人互
争之境。其本固一,其末乃歧。闻者疑吾言乎?则盍观张弓,张弓者之两手也,支
左而屈右,力 同出一人也,而左右相距。然则天行人治之相反也,其原何不可同
乎?同原而相反,是所以成其变化者耶。
  复案:于上二篇,斯宾塞、赫胥黎 二家言治之殊,可以见矣。斯宾塞氏之言
治也,大旨存于任天,而人事为之辅,犹黄老之明白然,而不忘在宥是已。赫胥黎
氏他所著录,亦什九主任天之说者,独于 此书,非之加此。盖为持前说而过者设
也。斯宾塞之言曰:人当食之顷,则自然觉饥思食。今设去饥而思食之自然,有良
医焉,深究饮食之理,为之程度,如学之有 课,则虽有至精至当之程,吾知人以
忘食死者必相藉也。物莫不慈其子姓,此种之所以传也。今设去其自然爱子之情,
则虽深谕切戒,以保世存宗之重,吾知人之类 其灭久矣,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
也。由是而推之,凡人生保身保种,合群进化之事,凡所当为,皆有其自然者,为
之阴驱而潜率,其事弥重,其情弥殷。设弃此自然 之机,而易之以学问理解,使
知然后为之,则日用常行,已极纷纭繁赜,虽有圣者,不能一日行也。于是难者
曰:诚如是,则世之任情而过者,又比比焉何也?曰: 任情而至于过,其始必为
其违情。饥而食,食而饱,饱而犹食;渴而饮,饮而滋,滋而犹饮。至违久而成
习,习之既成,日以益痼,斯生害矣。故子之所言,乃任 习,非任情也。使其始
也,如其情而止,则乌能过乎?学问之事,所以范情,使勿至于成习以害生也。斯
宾塞任天之说,模略如此。
 ○导言六 人择
   天行人治,常相毁而不相成固矣。然人治之所以有功,即在反此天行之故。
何以明之?天行者以物竞为功,而人治则以使物不竞为的。天行者倡其化物之机,
设为 已然之境,物各争存,宜者自立。且由是而立者强,强者昌;不立者弱,弱
乃灭亡。皆悬至信之格,而听万类之自已。至于人治则不然,立其所祈向之物,尽
吾力 焉,为致所宜,以辅相匡翼之,俾克自存,以可久可大也。请申前喻,夫种
类之孳生无穷,常于寻尺之壤,其膏液雨露,仅资一本之生,乃杂投数十百本牙薛
其中, 争求长养。又有旱涝风霜之虐,耘其弱而植其强,洎夫一本独荣,此岂徒
坚韧胜常而已,固必具与境推移之能,又或蒙天幸焉,夫而后翘尔后亡,由拱把而
至婆娑之 盛也。争存之难,有如此者。至于人治独何如乎?彼天行之所存,固现
有之最宜者。然此之最宜,自人观之,不必其至美而适用也。是故人治之兴,常兴
于人之有所 择。譬诸草木,必择其所爱与利者而植之。既植矣,则必使地力宽饶
有余,虫鸟勿蠹伤,牛羊勿践履;旱其溉之,霜其苫之,爱护保持,期于长成繁盛
而后已。何 则?彼固以是为美利也。使其果实材荫,常有当夫主人之意,则爱护
保持之事,自相引而弥长;又使天时地利人事,不大异其始初,则主人之庇,亦可
为此树所长 保,此人胜天之说也。虽然,人之胜天亦仅耳,使所治之园,处大河
之滨,一旦刍茭不属,虑殚为河,则主人于斯,救死不给,树乎何有?即它日河
复,平沙无际, 茅庐而外,无物能生;又设地枢渐转,其地化为冰虚,则此木亦
末由得艺,此天胜人之说也。天人之际,其常为相胜也若此。所谓人治有功,在反
天行者,盖虽辅相 裁成,存其所善,而必赖天行之力,而后有以致其事,以获其
所期。物种相刃相劘,又各肖其先,而代趋于微异,以其有异,人择以加。譬如树
艺之家,果实花叶, 有不尽如其意者,彼乃积摧其恶种,积择其善种。物竞自若
也,特前之竞也,竞宜于天;后之竞也,竞宜于人。其存一也,而所以存异。夫如
是积累而上之,恶日以 消,善日以长,其得效有迥出所期之外者,此之谓人择。
人择而有功,必能尽物之性而后可。嗟夫!此真生聚富强之秘术,慎勿为卤莽者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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