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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葫芦的秘密

_6 张天翼(现代)
上。我吓了一跳,还当是什么虫子呢,忙把手一甩,它就又蹦到了桌上。我
定晴一看——这个宝葫芦可在我面前摇头晃脑起来,似乎很得意的样子。它
这种态度我也看不顺眼。我说:
“噢,你得活动,得找享儿做:不错,好得很。可是我呢?”
“你?你还有什么问题呢?”
“我就一辈子什么事儿也不让做,一切都得由你来代劳,是不是?我可
也得起我的作用啊。我可也得活动啊,也得找机会把我的能力发挥出来呀。
我不也得要找点儿活儿干干哪?”
“什么,你也得要找点儿活儿干干?”它猛地抽动了一下,仿佛吓了一
跳似的。”那你——唉,那又何必呢!你可完全是另外一号人,你何必又要
照普通人那么样做人呢?”
它这么一提,我就又想起了那个老问题:
“那我究竟该怎么样做人呢?我将来在这社会上要成为怎么样个角色

呢?”
“你将来可以成为这么一号角色:一天到晚净对大伙儿报告你自己的功
绩,夸耀你自己的成就,说你哪一天成功了一件什么事,哪一天又成功了一
件什么事..”
“可是这些事都不是我亲自傲的,比方说..”
“那没关系,”宝葫芦很快地接嘴。“这是你的奴仆做的,当然就该算
在你的账上。”
我想了一想:
“那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宝葫芦答复了我心里想的问题。“反正只有咱们俩
知道,别人谁也不明白这个底细。”
“嗯,不大妙,”我把脑袋一晃。“大伙儿听了我的报告,要是问我:
‘王葆,这些个事你是怎么样做成功的?你光报告你做成了一些什么,不报
告你是怎么做的,那对我们有多大用处呢?’——要是别人这么一来,我可
怎么答复呢?”
“那你就告诉他们说,你是一个动嘴的人,不是一个动脑筋和动手的人。
你只要发发命令就是:‘你去干这个!’‘你去干那个!’——至于要怎么
样干,那可是另外一号人的事,根本用不着你这号人操心。”
我又摇摇头:“不行,我的宝贝!那可不合理。咱们社会才不兴那样儿
呢。”
“我可不懂得你的什么社会不社会,我没学过那一套,”宝葫芦咕噜着。
“难道你们那里谁都是这么着,一报告做成了什么,就准得报告是怎么样做
成的么?”
“差不离。”
“那么,你看别人怎么说,你也怎么说就是。”
我不吱声了,因为我不如道再怎么往下谈。宝葫芦兴许是怕我对它不满
意,它就赶紧向我保证。
“其实连报告也不用你自己准备。你根本用不着考虑这个问题。”
瞧瞧!它可真想得周到。
这么着,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这么着,我就简直用不着再考虑我的志愿什么的了,”我想着。“可
是将来干什么呢,我?我怎么样过日子呢?”
我怎么样想,也想不出一个头绪来。蜜蜂又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吵得人
家心里更烦。有一只蜂子还从一盆花上飞出来,故意要打我耳朵边掠过去。
我吃了一惊,把身子一让:
“讨厌!”
“嗡!”
接着外面有什么载重汽车轰轰轰地走过,连玻璃窗都给震得锵啷锵啷
的。什么地方正在那里播送什么讲活,间或飘过来几个字:
“..每一秒钟都宝贵..时间..”
哼,还“时间”呢!我可已经节省下了许多许多时间——差不离每一秒
钟的时间都给我节省了下来,几乎可以说我所有的全部时间都给节省了下来
——现在我就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时间,多到简直没法儿把它花掉了。..我
听着钟摆“的答,的答”响,一秒一秒地过去,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我已

经感觉到挺什么的,挺一那个,叫做无聊。
我这才亲身体会到——唉,一个人要是时间太多了,那可实在不好办,
实在不好办。
“出去吧,找同学玩儿去。”
我刚这么一想,就猛听见——
“王葆!王葆!”
郑小登和姚俊忽然就来了,好像打地里冒出来似的。这时候桌上的宝葫
芦一跳就跳回到我兜儿里,我就赶紧跑出去迎上我的同学们。

二十一
郑小登和姚俊来得那么凑巧,我真疑心这是由于我那宝葫芦的魔力。我
想:
“假如真是这么着,那我连找朋友也不用费时间了。”
“你们怎么忽然想到上我这儿来了?”我问。
“怎么,不能来么?”
“谁说!”我叫起来。“我可正想着你们呢。”
接着我就问他们究竟是怎么来的,打哪儿来的。可是问来问去,总也平
常得很:姚俊上郑小登家去,就一块儿上我这儿来了。他们是步行来的——
也就是说,他们们都是用自己的一双脚,一步一步地走着来的。他们谁也没
提到这里面有什么奇迹。
“就不过是这么回事么?”我总有点儿不大相信。“也许这全都是假的:
这个郑小登不是真的郑小登,姚俊也不是真的姚俊,都是宝葫芦给幻变出来
的。”
可是我再仔细看看他们,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和真的一个样儿。
我故意攀着郑小登的肩膀,故意和姚俊摔跤,也觉不出他们身上有什么破绽。
“那么是真的了?”我自问自。“可是慢着!它既然能把他们变出来,
那也就能把他们变得像个真的。”我又这么想。
“那么到底还是假的?..”
我脑子里可简直缠不清了。
我不相信我是在这里做梦——可是奇怪得很,这会儿我实在像在梦里面
那么糊里糊涂:世界上的东西部分不清真的假的了。我只知道我这个人是真
的,绝不会是什么幻变出来的东西。还有我这个宝葫芦——它当然不能假,
别的,我可就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我一面手拉手地和同学们走进屋子,一面在心里判断着:
“可能是这么着:刚才宝葫芦知道了我的意图,就马上凭空现出一个郑
大登,一个姚俊,好让他们陪我玩儿,给我解解闷儿。”
这当然是很好的事。可是这两个专门给我解闷的人,也给我添了很大的
麻烦。
这都只怪他们大好奇。郑小登一瞧见那些花草,就问是哪儿来的,是不
是我栽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呢,姚俊可就看上了那一架电磁起重机,老是
缠着我,无论如何要请我报告一下达是怎么样敞成功的。
“瞧,这不是来了!”我暗地埋怨着宝葫芦。“我说了吧?”
突然——可真快极了——我感觉到手里有了一张纸,上面写着窑密麻麻
的字。一看:嗯,有办法!这虽然是一篇没头没脑的东西,可是正论到了我
眼下就要解答的一个问题。你瞧:
同志们!你们想要知道我的这件东西是怎样制造成功的么?我很愿意把我个人所体
会到的向你们报告,供你们在工作中做一个参考。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确,请同学们多多批
评,多提宝贵的意见。
同志们!我是怎样制造成功的呢?我是克服了无数困难才制造成功的。在工作过程
中总会遇到许多大大小小的困难。根据我个人的经验:你能克服它们,结果是成功;如果
你不能克服它们,结果就不是成功,相反地是不成功。我也不能例外。

那么我是怎样克服困难的呢?
这是有个过程的。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个过程。我也不能例外。
起先,我也犯过错误:我遇到困难就有点害怕,没有信心,怕自己克服不了。可是
后来,我忽然想起我是一个[少先队]员(报告人注意:如果你还不是少先队员,你就说我
是一个新中国的少年),难道可以对困难低头么?
不,不!相反,我要克服它!
就是因为我想到自己是个少先队员,革命的热情支持着我,这样,经过无数次的试
验,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我终于克服了困难,就把这个东西做成功了。
同志们!我就是这样把这件东西制造成功的。
由此可见,以前我所以不能克服困难,是因为我记性不好,以致记不起我自己是谁,
记不起我已经入了队。从而,革命的热情也就不肯跑来支持我。但是后来,有一天,我忽
然一低头,一眼瞧见了我的红领巾,我忽然恢复了记忆力,猛地记起了我自己是谁,记起
了我是一个少先队员了。从而革命的热情也就乐意跑来支持我了,我就有了克服田难的勇
气,从而我克服了困难,制成了这件东西。
由此可见,我所以能制成了电磁起重机,是和队的教育分不开的。从而..
这就是我的宝贝给我准备的报告稿子。
可惜这里不是一个大会场。要不然,我跑上合去一字不差地这么朗诵一
遍,那可再合适也没有。现在呢——
“现在我可只有两个听众。是不是也值得那么做大报告?
可是姚俊还是一个劲儿钉着问,我也就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我非讲几句
话不可。
唔,我可以不摆出做报告的姿势来,只要照着这个报告的内容谈谈就行:
内容总该是这个样儿的,反正。
于是我就这么办。“你们想要知道我的这件东西是怎样制造成功的么?
我很愿意——”这样那样的。照念。
可是同学们忽然打我的岔,叫起来:
“王葆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停止了讲话,抬起脸来向。我这才发现他俩都
睁大了眼睛盯着我,仿佛不知道我是谁似的。
“你叨咕些什么?你跟谁讲话?”
“咦,不是你们让我给解答这个问题么?”
“你到底是在这儿说正经话,还是装洋相?”姚俊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我
的脸。
“这是什么?”郑小登发现了我千里的东西。他一把抢了过去,这才恍
然大悟:“噢,你还准备做报告呢!”
这么着,同学们就对我没有什么意见了。姚俊只是说:
“你要是早告诉我们你是演习,我们也就不奇怪了。这个报告倒挺不错
的,不是么,郑小登?写得挺合规矩的。”
“对。大家听了准得鼓掌。”
“鼓掌可算不了什么,”姚俊说。“反正只要有人上了台,在台上那么
张了张嘴,你也得鼓掌——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都一样。要不然,别
人就得说咱们学生太没礼貌了。..可是王葆的这个报告倒的确不坏,挺解
决问题的,也挺有思想。可是——可是——”姚俊这时候又转过脸来研究我

了,“呃,王葆,可是你的这个电磁起重讥究竟是怎么做成的,啊?王葆,
啊?你照平常你真正说话那么样说给我听吧,别演习了。”
这回可轮到我来睁着眼睛瞧他了。我心里直犯疑:
“这姚俊到底是不是个真的人?怎么那么蘑菇?”

二十二
我正在这里为难的时候,我们街坊孩子们给我解围来了。他们还没进门
就嚷:
“王葆,我们来看看你的花儿,行么?”
我可高兴极了:
“欢迎欢迎!”
这就把电磁起重机的问题撂到了一边。这些孩子一拥就进了屋子,欣赏
着我那些花草,七嘴八舌谈着。
原来他们是听了我奶奶说起,才知有这么回事的。他们就质问我干么要
一个人悄悄地栽花儿,连对他们都保起密来了。按说,他们都可以是我很好
的助手。
“你还是我们的队长呢。”
我笑了一笑。这里我就给郑小登和姚俊解释了一下:我暑假里组织他们
活动过,他们就把我叫做“队长”,他们大部分是小学生,还有几个没有到
学龄:他们都跟我挺好,听我的话。我领他们办过小图书馆,还举行过几次
晚会。..
“哟,这都是些什么花呀?”孩子们瞧瞧这盆,瞧瞧那盆。
“王葆,这是不是萝卜海棠?”
我可没有工夫回答。我还在那里专心专意跟同学们讲着暑假里的故事。
可是小珍儿——她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儿,你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使劲拉
着我的胳膊,在我耳朵边大声叫着:
“这个叫什么,这个?”
“瓜叶菊,”我匆匆忙忙回答了一声,就又打算往下谈。
小珍儿可拦住了我:
“谁不认识瓜叶菊!..我问的是这个,哪!”
我指指那盆文竹,刚要说出它的名字,小珍儿又叫起来:
“嗯,你真是!这——个!”小珍儿跑去指指那盆倒挂着的花!“瞧,
是这个!”
这个——这可叫我怎么回答呢?这个,我恰恰没有研究过。所有这里的
花草,我一共认识两种:一种叫做瓜叶菊,还有一种叫做文竹。
所以我指着文竹的那只手指,坚决不收回。我问:
“可是我得考考你,小珍儿:你知道这叫什么?”
不料她立刻就回答出来了。我这才想起,这些孩子也全都叫得出这两样。
原来我早已经把我的全部园艺知识都传授了他们了。
小珍儿还是尽盯着问,这叫什么,那叫什么。这么着,引得孩子们全体
都也研究起来,得让我一个人来做答题,简直不让我好好儿跟同学们讲话。
我抹了抹汗律律的脸,指指前面:
“这个呀?你们说的是这个么?这个还是那个?..噢,这个!这叫
做..这是..嗯,你们猜!”
“这怎么猜!说了吧,说了吧!”
“不行,”我晃着膀子,想要挣出他们的包围。“嗯,你们净问我,自
己可一点也不肯动脑筋..”
可是我怎么样也挣不脱。小珍儿还拽住我的手不放,声音越来越尖,对

准我的耳朵“啊?啊?”个不停。
“别,别!”我勉强笑着,腮巴肉直跳。“呃呃!..好,我晚上公布,
行了吧?”
“赶天一擦黑,就公布!”
“好吧。”
“可都得公布!这叫什么,这叫什么,还有这,这,”小珍儿一指一指
的,“待会儿——都得,告诉!”
“行,行。”
他们这才让步,像一番阵雨停了似的,安静了下来。
“嗨呀!”我透出了一口气。“可是我还得赶快想个办法才好。”
于是等我的客人们一走,我就一个人在屋子里布置起我的工作来。
不消说,我当然要把事情弄得很精确而有系统,因为我这个人是挺爱科
学的。所以我就吩咐宝葫芦:
“宝葫芦,给我每盆花儿都插上名字标签,还得标明属于什么科!”
我眼睛一霎,就全给办得周周整整的了。就简直跟园艺试验所一个样。
谁要是一来到我这儿,谁就能学习到许多东西,就能增长许多知识。你瞧!
——这一盆:
莲花掌景天科
那一盆呢——
松叶菊番杏科
你稍为一转过脸去,马上又可以发现:
仙客来樱草科
名目可多极了,都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的。至于我已经认识的那两种—
—哈,也都插着标签呢!..我得看看文竹是什么科。
“什么!”我一看就愣住了。“‘酢(zu ò)浆草。醉浆草科’。……文
竹又叫做醉浆草?……唔,这准是它的学名。咱们的许多植物学名——我们
李先生就说过——常常跟咱们平常叫的不一样,你得另外记住那么一套才
行。”
我这就赶紧把它记到了我的小本本儿里。然后再瞧瞧我的瓜叶菊——我
疑心我眼花了,定晴看了好一会,才能确定牌牌上写的名字,一字不差地念
了出来:
“龟背叶,天南星科。”
我搔了搔头皮:
“哈呀,幸亏有这么个牌牌!”
这可真叫我长了许多知识,我又好好儿记上了一条,还打了一道红杠。
我准备晚上把这一套都教给小珍儿他们。
正在这时候,我爸爸忽然站在了门口——我简直没发现爸爸是什么时候
回来的。
“这些花哪来的?”爸爸一来就注意到了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高兴,又有点儿发慌。我瞧瞧爸爸。又瞧瞧屋子里
那些陈列品。我顺嘴说了一句——
“我们在学校里种的。”
爸爸一面走进来,一面又问:
“怎么你给搬到家里来了?”

“那是——那是——同学们交给我保管的。”
“哦?”爸爸瞧着我笑了一笑,我不知道爸爸还是感到骄傲呢,还是要
取笑我。“你自己只栽了两盆就已经够受的了,他们还让你来保管这么多?
是谁做出这个决定来的?你么?”
“没有谁做出决定..大伙儿..”
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房门口来了。奶奶插嘴:
“小葆其实也挺会栽个花儿什么的,他还跟同学比赛过呢。”
“唔,花算是他栽的,可是得让奶奶操心,连浇水也得靠奶奶。”
爸爸说着,就走拢这些花盆,弯下腰来看那些插着的标签。
我心里实在可忍不住的高兴。嗯.瞧吧!看看这个工作究竟做得怎么样!
——还有哪点儿不出色!
爸爸抬起脸来瞧瞧我:
“这是谁插上的?你么?”
我本来想说“同学们..”可是我马上改变了主意。我点点头。
忽然我爸爸脸上的笑意没有了。他指指一盆花问我这叫做什么。
“这——这——”我瞟一眼那个标签,说出了名字。
“真胡闹,”爸爸叨咕着,又去看一盆盆的标签。“你到底认识这些花
草不认识?”
我一时还没回答上,爸爸又问:
“怎么,你连你自己种的瓜叶菊都不知道了?一什么龟背叶!你这儿就
根本没有一盆龟背叶!”
爸爸瞧着我。我瞧着地板。爸爸站直起来:
“你干么要那么乱插一气?什么意思?”
“有几盆——有些——可不是我插上的。”
“哪几盆?”
我回答不出。
奶奶又插嘴:
“花名儿可也真难记呢。我就记不住几个,还常常闹错..”
“记惜了不要紧,不认识也不要紧,”爸爸回答着奶奶,眼睛可是对着
我。“可是总别乱插标签,这叫什么。那叫什么,插得真好像有那么回事儿,
好像可以拿来教育别人似的一可是你自己对这玩意儿完全一窍不通,连名字
有没有标错都不知道!那算什么呢!”
唉,你听听!爸爸把他的王葆想得这么槽!..这可真冤枉透了。
我转过脸去,蹲下来把那些倒楣的标签全都给拔悼,一面拚命忍着眼泪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爸爸一对我有了什么误解,我就特别觉着委屈。我
实在想跟爸爸嚷:
“爸爸,不是那么回事!爸爸!”
可是一直到爸爸走出了屋子,我还是一声不吭。

二十三
等爸爸一走出房门,我就打兜儿里一把掏出了宝葫芦,使劲往地下一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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