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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葫芦的秘密

_11 张天翼(现代)
“唔,你这一层意思我也能体会,”宝葫芦回答着我心里想的问题。“你
是想着你一有了很大的成就,你就可以出名,就可以有荣益,就可以让报纸
上都登着你的照片,让大伙儿都赞扬你,不是么?——那容易。我也能够使
你立刻就达到这个目的。..哪,给你!你瞧!”
“瞧什么?瞧什么?”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响。“难道就有什么报纸登
上我的照片了么?”
没有。根本没瞧见一张什么报纸。
可是你瞧瞧地下!——哈呀,叫人眼都花了!地下满地的奖状和锦标,
看都看不及。
我随手捡起来一件,一瞧,是奖励发明创造的。还附了一张蓝图呢:画
着些什么机件,我看来看去看不懂。
“这是什么?”
“这就是证件,证明这个玩意儿是你发明出来的。”
“谁问你!”
我又顺手把脚跟前的一件打开,那可是一张青年文艺创作的优等奖状。
再瞧瞧前面那一面锦旗,只见上面绣着几个大字:
“二百米蛙泳冠军。”
我正要再捡起一件来看看,我脑袋那么一低,猛可里就瞧见了我自己的
胸部——满胸脯的奖章!有各色各样的图形,有各色各样的颜色。我自己可
一点也闹不清哪一块是奖哪一宗事业的,是哪些部门颁(bān)发的,我更不
知这是打谁身上弄来的了。
一时我也数不清一共到底有几块:我只记得齐我锁骨的地方挂起,一排
排地直往下挂——一排。两排,三排..
“这够不够了?”宝葫芦向我请示。“要不够,不妨再添办一些。”
我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脸上忽然一阵热,觉着挺无味似的。可是
我又有点儿好奇:不知道我这会儿是怎么样一副神气了,可惜这里没有一面
镜子。

宝葫芦告诉我:
“你这会儿可伟大了。要是新闻记者一瞧见了你,准得给你拍照,少先
队员准得来要求你和他们过队日。你一天到晚的还会有人来访问,请你去报
告..”
我可打了个寒噤:
“让我报告什么?又是‘我记起我是个什么员’?”
正想着,忽然听见什么地方有人走路的声音。
“糟!”我赶紧往地下一趴。我装做睡着了,一面还悄悄儿伸手把那些
奖状和锦标扒了过来,一件件都给掖到我身子下面。
宝葫芦可咕噜着,越讲越兴奋:
“往后,你过的就尽是光明灿烂的日子了。再也用不着上学了。你再也
别理你那些教师和同学了。他们只会麻烦你。你一个人过活可多好!反正一
切有我:什么也少不了你的。”
我不答理,只专心听着脚步声。似乎有人走着走着就上大路去了,没过
这边来。不过接着又听见有步子响。
宝葫芦仍旧不停嘴他说着。它拚命劝我离开所有的熟人,那么着我就可
以放放心心去享受这号特殊的幸福,不至于碍手碍脚。
它还说;反正我能要什么就有什么,什么也用不着去央求别人,那就再
也犯不着去惦记别人,犯不着去关心别人了。
这里它还反复加以说明:
“你想吧,别人对你可会有什么好处?没有。害处倒多得很呢。第一,
别人要是看破了咱们的秘密,咱们可怎么办?第二,别人要是知道你的一切
玩意儿都是打他们手里搞来的,他们不都会恨你么?”
停了一下,它又说:
“不错,以前这世界上倒的确有人爱你过,和你要好过。可是现在——
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把你当做怎么样一个人了呢!干脆你就
谁也甭理,一个人过你的好日子。”
我一时没有开口:我怕有过路的人听见。宝葫芦的声音可很小,只有我
分辨得出来。它就老是这么叽里咕噜。这几天我本来听它说话听惯了,倒也
不感觉到有什么异样,——现在可越听越不像人的声音,中间还有些个词句
我竟听不懂了。
这时候我心里禁不住想了一想这几天里所发生的事情。我就跟自己说:
“怎么,还得让我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
同志们!假如你是我的话,你怎么个打算法?我要是依靠着这个宝葫芦
过生活,那我就只能依照着它劝我的那么办:我光只能跟这个宝贝过一辈子,
我就没有学校,没有队,没有家,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当然,宝葫芦可以
给我弄钱来,还给我办吃的喝的,使的玩的,一样不缺。可是——
“可是我一天到晚的干些个什么呢?”——这个问题又来了。“我什么
也不用干,什么也不用学——这几天就这么着,可已经把我给憋慌了,受不
了了。更别提要这么着过一辈子!我活着是干么的呢?”
还有——哎,我还得一辈子老是这么偷偷摸摸的,生怕碰见一个熟人,
一碰见熟人我就得受窘,就得随嘴编谎,因为全世界我只有跟这个宝葫芦才
可以说几句真话。
“那有什么关系,”宝葫芦又发表起意见来。“你就别去碰见什么熟人

得了。咱们尽是瞧见生人,那还方便些呢。”
“哼,方便!一要是他一瞧见我这些个奖章,就要跟我交朋友,要跟我
谈起来,我怎么办?”
说着,我就一下子坐了起来——叮令当郎一阵响。我把胸前这些奖章一
块块都给摘了下来。
“挂着吧,挂着吧,”宝葫芦劝我。
“偏不挂!”
我摘了好半天才摘完。我起身就走。
“还有点心呢,”宝葫芦又劝,“吃点儿吧。”
“偏不吃:”

三十八
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了,怎么忍也忍不住。
我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我想起了我们的学校,想起了我们的教室,仿佛
觉得我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了似的。我非常想念我们的刘先生——他对我那
么严格,可又那么喜欢我。我脑子里还浮起了一个个人的影子:郑小登,苏
鸣凤,姚俊,萧混生,还有许许多多的同学,——我可真想和他们挨在一堆
儿,跟他们谈这谈那的。
“小珍儿他们呢?他们有没有听说我今天的事?”
我本来还打算等今年放了暑假,就把他们组织一个锻炼小组,一块儿去
学游泳的。
“可是他们还让不让我领着他们玩了?”
想着想着,我忽然惊醒了似的,四面瞧了瞧。
“可是我老待在这儿干么?”
我擦干了眼泪,就又走起来。我总得往一个地方去——
往哪儿呢,可是?
“先回家再说吧。”
眼泪可又淌了下来。
“爸爸是不是看出了点儿什么来了?”我猛地想到了这个。“要是爸爸
知道了我那许多东西是打哪儿来的话..”
我的脚步越拖越沉,简直走不动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了我小时候——每逢我心里一有什么不自
在,就一头投到了妈妈怀里,拱几拱,就好了。可是现在——
“妈妈还没有家来呢。”
接着我又想:
“这么着倒还好些。要是妈妈在家,知道我在学校里出的事..”
一下子我觉着非常难受。妈妈不是明儿就是后儿——准得回来了。可谁
知道我明儿后儿又怎么样了呢?
我还想到了奶奶。奶奶从来没跟我生过气,我可净跟奶奶使性子。我叹
了一口气。
“我有时候态度太不好,我知道!”
我走着想着。我翻来复去地想着家里的人,想着学校里的人。
说也奇怪,我似乎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他们是怎么样的爱我(这以前好
像从来没这么想过)。可是今天——就是这会儿——又觉着他们都仿佛跟我
离开得老远老远了似的。
老实说——唉,我可多么想照小时候那么着,到家里大哭一场,把一肚
子的别扭全都哭出来,让奶奶哄哄我呀!
“快回去吧,不管怎么着!”
我加快了步子。我一直进了城,在大街上走着。我低着脑袋,越走越快。
可忽然——我事先一点也没有发觉——我的胳膊被人拽住了。
脑筋里来不及考虑怎么办。我只是——头也不回,把身子一扭,挣脱了
就跑。
“呃,王葆!”——我又给拽住了。“你往哪跑?”

“哎,是你哟!杨拴儿!”我透了一口气。“你这是干么?”
杨拴儿压着嗓子叫:
“别嚷别嚷!我问你,你是不是回家去?”
“怎么?”
“来来,跟我走!”
“什么?”
“你可不能家去了,”他小声儿告诉我。“你家里闹翻了天了,为了你。
你学校里有人上你家找你,没找着。他们打了电话给你爸爸,你爸爸可生气
呢。他们都追究你那一屋子东西是怎么来的,还疑心你是跟我合伙呢。你奶
奶直急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胡说!有这号事!”
“我这是顾上咱们的交情,才找你告诉来的。你爱信不信!”
“那你怎么知道的?”
“那——这你甭问了吧。”
可是他四面张望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他今天上我家去过两趟,第二
次去他就听见嚷着这些个乱子了。
“我——我——老实跟你坦白吧,我是去拿你一点儿小玩意儿。..我
实在没办法,王葆。你昨儿给我的那五块钱,不知道怎么不见了,我可只好..
下回可再不敢了:我真的服了你了。”
“什么?”
“哟,别逗我玩儿了。你自己还不明白?”
再问他,才知道他上我那儿偷走了我那只花瓶,可是后来——他一点也
没瞧出什么破绽,那只花瓶忽然就不见了。于是他又混到我家里去,这才发
现那个脏物好端端地仍旧摆在我屋里桌上。
“我真该死,王葆!我自个儿说:好,谁让你去太岁头上动土的,活该!
这么着还是便宜了你呢,人家‘如意手’..”
“得了得了,别说了别说了!”我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呃,我奶奶
在家不在,这会儿?”
他刚要回答,可是忽然好像给什么蜇(zhē)了一下似地一跳。
“我得走:我家里找我来了!”——他很快地这么说了一句,掉脸就跑,
转眼就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我正在这里发楞,我兜儿里那个宝葫芦可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我还
从来没听见它这么高兴过:
“这可好了,这可好了!你完全自由了!”
“呸!”我啐了一口,拨腿就走。
“你上哪儿,王葆?”宝葫芦问。
我不理。
我的宝葫芦就又给我计划起来:
“从此以后,就谁也管不着你,谁也碍不着你了。你一个人过日子要是
嫌无聊的话,可以让杨拴儿来给你搭搭伴儿:让他也做你的奴仆..”
我走得更快,很响地踏着步子,就听不见它下面说些什么了。

三十九
事后我才知道,这时候我们学校里大家都在那里猜疑,不知道王葆闹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谈起王葆那一连串的古怪行为,担心这个人是精神失常——不然没
法儿解释。
“可是他哪儿去了,这么找来找去找他不着?”
于是同学们就决定:吃了午饭以后,大家都牺牲一次午觉,分头去找一
找。
这时候我爸爸也到了学校里。这就说起我屋里那一大堆杂里骨董的玩意
儿——这到底是怎么个来路。难道是王葆偷来的?或者是杨拴儿偷来窝藏在
他那里的?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可不相信王葆会干这样的事。”
“那么,敢情这也是一种什么病?..”
大家正在这里揣测不定哩,忽然听外面有人叫:
“来了来了!”
接着就有萧泯生飞跑到教导处门外,吼了一声“报告!”就像栽了个筋
斗似的冲进了房里。
“王葆来了!”
不错,王葆来了。
我回到学校里来了。我到了教导处——刚好刘先生也在那里,我爸爸也
在那里——我当着大家的面,打兜儿里刷地抽出了那个秘密的宝葫芦:
“哪,都是它!”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这个——这个这个——嗯,我——我我..”
“瞧你喘的,”刘先生让我坐下,还倒了一杯开水给我“你先歇一会儿
吧,慢慢说。”
我等到喘定了,就开始说:
“那天是星期日..”
这样那样的。源源本本。内容就是我现在给你们讲的这一些,不过比现
在讲得更详细一点儿。

四十
我把宝葫芦的故事一讲了出来,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几百斤重的担子似
的:好松快!
至于宝葫芦打别人那儿给我拿来的那些个东西——凡是搁在我屋里的,
都给搬到学校里来了。玩意儿真多,今天可又添了好些:最引人注目的就是
满墙上挂着的那各种奖状和各种锦旗——原来宝葫芦都给拾掇了起来,陈列
在我家里了。
这都得好好儿处理。都得想法儿去归还原主。
另外还有一些——例如宝葫芦给我拿来的那些个钱,还有那些糖果点心
什么的——那我可已经花的花掉了,吃的吃掉了。我这就开了一张清单,准
备照原价偿还原主。
“可是原主都是些谁呢?怎么知道哪是打哪一家拿来的呢?”
这可真是一个问题。有的同学主张登报招领。可是广告上怎么写呢?还
有人主张到那些百货公司和合作社挨家儿去问——
“同志,请您查一查你们这儿丢了什么没有。丢了东西找我就是。”
这怕也不行。
总之,还没有决定用哪一个办法。
这是宝葫芦给我遗留下来的一个麻烦。
还有一个麻烦——虽然没那么严重,可也不好对付。这就是同学们都乐
意研究宝葫芦的故事,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尤其是姚俊,他只要一有空就
钉上了我,跟我讨论宝葫芦为什么会说话,为什么还会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
为什么会去偷别人的东西——这是由于一种什么动力?那辆自行车打百货公
司里那么飞出来,要是撞上了电线杆可怎么办?..净这些。
同学们还把这个黄里透青的葫芦传来传去地仔细瞧着,悲看看它究竟有
些什么宝气。可是发现不出。摇摇,也没有什么响动。更不用提让它变出东
西来了。
此外是那几条金鱼,——同学也想要逗它们说话,问这问那,它们可坚
决不吭一声儿。
就这么着,这一切试验全都失败了。说也奇怪,竟仿佛世界上不可能发
生这样的事似的!
除开了这些个问题以外,我还惦记到杨拴儿——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了。他那么从他学校里溜跑出来,我觉得我总也该负一部分责任。
“可那不是杨拴儿么?”——我忽然听见杨叔叔嚷。“快撵!”
“哪儿呢,哪儿呢?”
我刚一跑..不知道怎么一来,我现在记不清了——我忽然睁开了眼
睛..
“咦,怎么回事?”
你猜是怎么回事?——我发现我原来在床上躺着呢。
不错,我是在家里:我在我自己的床上躺着。只听见奶奶说话。
“瞧瞧你!睡了那么久!”
“杨拴儿呢?”我问。
奶奶莫明其妙:
“杨拴儿怎么了?”

“他在哪儿呢?”
“他在哪儿?他不是好好儿在他学校里么?”
“怎么,他没溜出来?”
奶奶笑了:
“你还做梦呢。醒一醒吧。”
“哈,是这么回事!哈!”我摸摸脑袋,“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你打学校里回来,一睡就睡到这会儿。”
“哈!”我又叫了一声,打了个呵欠。
原来——哈,同志们!就这么回事!
后来呢?
后来我当然就完全请醒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洗了一个脸,就上姚俊家
去了,和姚俊又到了苏鸣凤那儿:三个人一块儿上郑小登家里玩了好一会。
我们同学们就这么着。闹归闹,闹上一场也就算了,谁也不记恨。奶奶
也笑过我们:
“到底是小男孩儿!”

四十一
你们听到这里,会觉着扫兴吧?——
“怎么!讲了这么老半天,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对不起,正是这么着。
那你们也许会要说:
“说来说去,原来实际上可并没有那么回事——真没意思!我们倒还认
认真真听着呢。嗨,只是一个梦!真荒唐!”
说的是呢!
我自己可也从此得了一个经验教训。我说:
“王葆哇,往后可再别做这一号梦了!要做,就得做一点儿别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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