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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冷长河

_3 余秋雨(当代)
  这些年来,偶尔会遇到一些读者要我签名,刚动笔,他们往往又会小声加上一个额外要求,要我写一句警句或座右铭。在这种情况下,我总会皱着眉头想好一会儿:哪一句好呢?既要适合我这么一个已经公开写过很多话而不想重复的人,又要适合眼前这位完全不相识的读者,真是为难。后来终于豁然开朗,心想为什么不写那两个随着年岁感触越来越深的字呢?
  于是我写下了:善良。
  读者一看,笑着说声谢谢,不知心底是否感到遗憾。善良,居然是这么普通的两个字,别人看了还以为是让他警惕自己心头的不善良呢。但是,我还是忍不住不断写下去,而且与此相应,凡有演讲总不离这个话题,一次次品味,一次次重复,不厌其烦。
  我这样做是有充分理由的。而且我还有更充分的理由继续做下去,把这两个字念叨到生命的尽头。善良,善良,善良……
  这是一个最单纯的词汇,又是一个最复杂的词汇。它浅显到人人都能领会,又深奥到无人能够定义。它与人终生相伴,但人们却很少琢磨它、追问它。
  在黑灯瞎火的恐怖中,人们企盼它的光亮,企盼得如饥似渴、望穿秋水;但当光明降临的时候,它又被大家遗忘,就像遗忘掉小学的老师、早年的邻居,遗忘得合情合理、无怨无悔。
  有时又会突然想起,在街市,在书房,在宗教场所,甚至在人烟稀少的茫茫旷野。然而如果要用口和笔来专门讨论,又觉得它很难构成一个独立的话题,正儿八经地讨论又常常会使原本轻松的气氛显得有点异样。
  “什么,善良?不就是说好人么,我们都是好人!”
  是,都是好人。但什么是好人?为什么是好人?
  这是孩子们在看电影的时候经常提出的问题,没有一个家长能明确回答。等到这些孩子终于也进入暮年,昏花的老眼还在怔怔地寻找答案。
   
街市
  街市间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
  眯眼远望,猛然想起十几年前这条街道的那一头,发生过一个事件。两个穿得很体面的女人,为了口角,要当街剥去另一个女人也很体面的衣服,以示羞辱。衣服真的被剥掉了,当时围观的有数百名行人,没有人上前阻止。那两个动手的女人,手上并没有凶器,身上也没有武功。
  数百名不动声色的围观者是不是想趁机一睹剥除体面后的女性胴体?——这个推断有点恶浊,比较厚道的猜测是:当争吵开始时,他们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和当事人的彼此关系,只能冷静观察;但是,当事情发展到恶性阶段,那必然是一个反复搏斗、挣扎的漫长过程,而且行为的目的也已看得一清二楚,这总该有人站出来了吧?不,他们是衣冠楚楚的体面人,怎么能陷入拉拉扯扯的扭打之中?而且受害的女性已经衣履不整,自己裹卷在里边碰碰撞撞也有损于雅洁的身份。于是,从头到底,数百具健硕的生命像在剧场里那样安分守己,静静地观看着这一起街头暴行的起承转合,步步演进。
  终于有人觉得有点不对,决定要写一封信给报社,呼吁今后街头不应该再出现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两位先生从手提包里找出纸和笔,把纸按在电线杆上开始写信。信写得义正辞严,周围的先生深有同感,便在信纸上一一签名。每一个签名都端正清晰,而在整个签名过程中,剥衣的暴行仍在进行。
  签完名,有人寻找邮筒,一个热心人自告奋勇地说,我回家正好经过报社,直接送去。报纸很快报道了这个事件,也提到了这封签名信。整个城市都震惊了,既被这起暴行激怒,更为数百名旁观者羞愧,而对于那些躲在电线杆后面写信签名的人,则不知说什么好。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这个城市第一次感到自己整体上的不体面。体面的服饰,体面的步履,体面的谈吐,体面的笔迹,一夜之间全都化作了云烟。
  不体面在何处?不体面在缺少分辨善恶的即时敏感,缺少扬善抑恶的果断行为。
  以后那些日子,人们纷纷发表言论,要求司法部门严惩那两个肇事者。其实谁都知道,像肇事者这样的恶人,不管何时何地总会有几个的,问题的严重性恰恰在于几百名冷静的旁观者。但法不罚众,人们只能借着对肇事者的愤怒,来洗涤群体性的耻辱。后来肇事者理所当然受到了惩罚,人们终于吐了一口气,但痛苦并未消除,一座最讲究体面的城市的痛苦。
  直到不久之后发生了另一个事件,这种心理歉疚才稍稍得到缓解——
  一位默默无声的中年音乐教师因患不治之症而进入危急状态,他的两位学生闻讯中止了在国外的演出,赶回来为老师举行了一场挽留生命的音乐会。这件事被市民知道了,那天,很多与音乐没有太大关系的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挤进了音乐会现场,在听完演奏之后,鼓励孩子走向募捐箱,一双双小手在黑亮的钢琴边上几乎组成了一个小树林。然后,家长们又带着孩子们上街买花,找到音乐教师的宿舍,从宿舍一楼到五楼的楼梯立即被密密层层的鲜花铺满。
  我想,这些家长是在进行一个艰难的嘱托:“我们这一代有点不行了,你们要换一种活法。”那一天居然有那么多家长牵着自己的孩子在街市间为此奔忙,想起来实在有点让人兴奋。
  不知道这些家长中有没有那次恶性事件的旁观者,但想必都是读到过有关报道的。他们经历过人人自危的年代,看到过“文革”中街道间的武斗、抄家和大大小小的政治事件,深知即便是一目了然的恶行也难于以自己的一腔正义去扑灭,于是便学会了旁观和退缩,满脸皱纹埋藏了一层层难言的生存经验。有时,他们也会把这种生存经验吞吞吐吐地传授给自己的孩子,但千言万语常常抵挡不住孩子最幼稚的发问,其实这种发问也来自于自己的童年。他们在疑惑中反思,直到一桩桩恶性事件把他们一次次摇撼,他们终于知道应该给孩子们留下一点什么了。据我所知,甚至那些身陷监狱的父母,也希望前来探视的孩子做个好人,不要学坏。
  在一般情况下,这种有关人之为人的嘱咐发生在家里,发生在课堂,但是善恶命题的本质是超越亲情和学问的,它们最终实现形态,是一个人与无数陌生人的关系,因此最大的课堂常常在人群中、街市间。
  正面的课,反面的课,明白的课,灰色的课,我们都从这样的大课堂上走出,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又成了这种课堂的教师和课本。
  ………在街市这个课堂上,即使那些已在频频教育他人的人也未曾拿到过毕业文凭。美国作家艾·巴·辛格在二十年前发表的著名小说《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写一位哲学博士如何在孤室冥思中濒于死亡,却又在街市俗情中获得新生。喧闹的街市足以向神圣的斯宾诺莎发出挑战,更遑论我们?
  我仍然凝视着街市。
  街市不提供理论,只提供情景。情景大多比理论雄辩,而善良,正是在情景中生存。
  说起这里我又产生了有关街市的一个回忆。
  十几年前,为了一种戏剧观点的分歧,一位外地学者和一位本地学者在我们学院对门的街道口友好地辩论,我是支持那位本地学者的观点的,当时正站在他们中间,准备等他们说完之后做一番申述。但就在这时,一位骑自行车的中年妇女连人带车倒在马路中央,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只见那位外地学者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扶了起来,我和其他行人跟上前去帮忙,等我们扶着这位妇女一步步走到街边,我看见,那位本地学者正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划着火柴在点烟,眼神定定地构想着新的辩论词句。
  “还好,看来没有大伤。”外地学者拍打着自己衣服走回原地。
  “关于淡化情节的问题……”本地学者立即就把中断的辩论接上了。
  就在这一刻,我的心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当然知道人品与观念不能等量齐观,但无法阻止自己的耳朵在此后倾听那位外地学者的声音时感到的舒服。我还是不太同意他的观点,但却体会到了一种舒服的不同意,就像同时体会到了一种不太舒服的同意。不久北京一家杂志要我为这场延续多年的争论作总结,我的观点也就由一端而趋向于平正。后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那天的舒服终究是舒服,那天的不舒服终究是不舒服。
  一场学术对峙的关键情节突发于街市瞬间,看似匪夷所思,却居然是事实。可惜,我们常常陷落在观念和理论里,很少遇到这种街市情景。这次遇到,纯属偶然。
   
书房
  也会在书房里想起善良的问题。
  抬头仰望书架最高处,那些创建人类文明的东西方圣哲都留下了有关善的箴言。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和德漠克里特把善良看成人类原始伦理学的起点,而中国的孔子、孟子则把“仁”、“与人为善”作为全部学说的核心。几千年过去了,罗素通览了全人类的生存实践后仍然以这样一句话做概括:“善良的本性在世界上是最需要的。”
  没有人反对这些论述,但奇怪的是,这样的声音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响亮,甚至在文化话语中也越来越黯淡。打眼看去,书架上成排成叠的书籍似乎都在故意躲避,都在肆肆洋洋地讲述雄才大略、铁血狼烟、新旧更迭、升沉权谋、古典意境、隽永词章、理财门径、生存智慧,却很少说到善良。也有一些流传民间的劝善文本如《太上感应篇》、《劝积阴德文》等,主流文化完全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它们自身确实也形不成文化品级。
  更让人不安的是文艺作品,这本是人类灵魂的温床,却也老是讳言万千灵魂应该有的归向。年轻的现代派作家固然不太在乎善恶的差别,而那种把所谓道义沦丧的责任全都推在现代派身上的传统立场,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请看那几部经典性的话本小说,一旦被改编成制作精良的电视作品播放后,使成千上万的家长都感到有点为难,不知该不该让孩子们沉浸其间。都知道这是中华文化的代表之作,艺术表现上确有不少高明之处,但从头至尾却充斥着过度的机谋和残忍。惩罚邪恶的手法比邪恶更邪恶,滥杀无辜简直像割韭菜一样轻松。忠孝节义的旗帜下一片刀光剑影,浩荡大气的代价是尸横遍野。生命的基本价值,是马蹄下的几茎枯草;百姓的生存权利,是漩涡边的几个泡沫。由于缺少精神指向,艺术结构也只能流于虎头蛇尾,一开头总是大张旗鼓地展示出机谋和残忍的全部理由,然后一路津津有味地机谋下去,残忍下去,但越到后来越难以为继,不得不在满地鲜血、一阵哀叹中潦草收场。
  难得也开始接受了一些国际公认的当代影视作品,如《辛德勒名单》、《泰坦尼克号》、《拯救大兵瑞恩》等等,颂扬人类的至善至爱,但我们文化界的朋友似乎不大服气,觉得那只不过是浅薄的人情感染。就算人家浅薄吧,可我们深刻了那么久也没有深刻出几个像样的东西来。偏偏还要一次次地批判人道主义,批判我们最缺少的东西,真不知是在唱空城计还是在未雨绸缪?
  要探测我们的文化疏离善良的原因,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反思工程,很难在短期内得出结论。但是,这个文化课题却不应该被社会改革家所讳避,否则一切社会进步都有根本性的疑问。事实上他们中确实也有人对之沉思良久,例如孙中山先生就曾苦恼,以“泛爱众而亲仁”为起点的儒家学说,为什么没有为中国留下太多博爱的实践成果?他认为问题在于传统礼教强调“爱有差等”,把爱纳入到了一种等级森严、由亲及疏的强制性伦理体系中,情感投向越来越狭小,至多也是狭义的博爱而已。及至近代学人为了摈弃这种礼教而引进生存竞争的合理个人主义,并不能在博爱的问题上弥补缺损。
  其实,学理的力量毕竟微弱,更大的教化来自于社会现实。一代又一代的兵荒马乱构成了中国人心中的历史,既然历史的最粗轮廓由暴力来书写,那么暴力也就具有了最普及的合理性。中国文化在历史面前常常处于一种追随状态和被动状态,因此有很大一部分成了对暴力合理性的阐述和肯定。有些暴力确实具有惩恶扬善的正义起点,但很少有人警觉即便是正义的暴力也会失控于报复激情,沉醉于威慑惯性。在这种情况下,少数怀抱文明、固守冷静的文化人就显得特别孤独无助。
  曾经读到过一位盲诗人悄悄吟咏的几句诗:
  杀人盈野复盈城,
  谁挽天河洗甲兵?
  而今举国皆沉醉,
  何处千秋翰墨林?
  这位盲诗人就是陈寅恪先生。
  陈寅恪先生是中国近代以来最杰出的历史学家,但早早地双目失明,身体瘦弱,对他所熟悉的历史只能徒叹奈何,连叹息的声音也是那么喑哑而轻微。历史要求双目炯炯,要求粗壮雄健,要求嘹亮高亢,对陈寅恪先生的声音简直不屑一听。既然如此,历史学家只能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愿睁开,直到他默默地离开世界。
  历史的这种要求也渗透到了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大家都希望成为强者,崇拜着力量和果敢,仰望着胆魄和铁腕,历来把温情主义、柔软心肠作为嘲笑的对象。善良是无用的别名,慈悲是弱者的呻吟,于是一个年轻人刚刚长大,就要在各种社会力量的指点下学习如何把善良和慈悲的天性一点点洗刷干净。男人求酷,女人求冷,面无表情地像江湖侠客一般走在大街上,如入无人之境。哪一座城市都不相信眼泪,哪一扇门户都拒绝施舍和同情;慈眉善目比凶神恶煞更让人疑惑,陌生人平白无故的笑容必然换来警惕的眼神。
  在他们近旁,民间书肆上的景象更让人寻味。《厚黑学》旧版新版一编再编,《驭人术》、《制胜术》、《糊涂学》、《诡辩学》、《计谋学》铺天盖地,而且全都打上了中国文化和东方智慧的标记。偶尔看到几个书名似乎与善良有关,买回去一读却是在娓娓论述如何通过宽容去谋取更大的利益。有时也讲爱心,但散发爱心的理由也在于回报。据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有原因和目的,爱是策略和手段,爱是一座桥,爱是一艘船,河的彼岸仍然是自己的私家庄园。
  到底有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得不讲目的,不问理由,不求回报,不看脸色,不耍手段,不论亲疏,不划界限,不计安危,不管形态?我们的书房不应对此轻率地关门。
   
寺庙
  也许寺庙能回答这些问题。
  我与寺庙关系密切。儿时在乡间与寺庙的因缘已在文章中写过,到了上海,住在玉佛寺脚下,上大学靠近静安寺,后来又长期依傍着龙华寺,至于四处旅行,更无法割舍各个寺庙。永远是香火鼎盛,经诵悠扬,一脚踏入便是庄严佛门,至善境界。
  但是恕我不敬,我太熟悉当今的多数朝佛者了,他们来到寺庙,大多是来祈求。祈求世间和平、众生安康吗?不,他们的目的非常具体,只求自己和亲属招财、晋升、出国、祛病、免灾。他们与其他朝佛者争抢着香台和蒲团,试图把有限的福分从别人手里争抢过来。他们抬头仰视佛像,一个劲地默念:看到我了吧?记住我的要求了吧?
  有一次我开玩笑地问一位到处拜佛的长辈亲戚:“您确实相信菩萨能洞察一切?”
  他说:“当然。”
  我说:“那菩萨一眼就洞察了您的利己目的,能不生气?”
  他惊慌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我又问:“菩萨应该是公正的吧?”
  他说:“唔。”
  我说:“如果菩萨对寺庙外面天天忙于劳作的众生不理不睬,只照顾几个有空来拜了几拜的人,那怎么说得上公正?”
  玩笑归玩笑,但人们对佛教和其它宗教的误会确实太大了,大到真会让这些宗教的创始人惊诧莫名。中国本来就缺少宗教精神,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又都裹卷到了利己主义的漩涡里。前两年有人告诉我,他们单位有人在传扬一种新的宗教派别,几位同事刚一参加就宣称,他们正在修炼金刚不坏之身,待到世界末日,地球上剩下的只是他们一群。当时我就想,他们这个宗教派别虽然也不做什么坏事,但教徒们内心企盼的却是世界末日,这在总体上是个恶念。这样的恶念硬要与信仰联在一起,真是罪过。
  多年来每次参与人山人海的佛教盛会,心里总产生深深的忧虑。这么多长途而来的朝拜者,带着现实生活中的苦厄困顿来到这里,很想获得一种精神救助,结果他们带走的并不是精神,而只是一些私利的安慰。文化人对之大多不屑一顾,而文化本身又张罗不起这样盛大的仪式,这两厢失落实在让人感叹。
  真不妨暂时搁置一下玄奥的理义,只让人们懂得,佛教的主旨是善良,而善良的行为原则是护生,是利他。
  一般人要做到这一点有很多障碍,最大的障碍就是自我,即所谓“我执”。如果一切以我为中心,必然漠视众生,斤斤计较,仇仇相报,这便是种种苦厄的根源,因此佛教主张从“我执”中解脱出来,走向喜乐圆融的境界。
  佛教中的善,并不寻找起始原因,也不追求具体结果。这一点与西方宗教十分接近,诚如列夫·托尔斯泰在阐述西方宗教精神时所说:
  如果“善”有原因,它就不再是“善”;如果“善”有它的结果,那也不能称为“善”。善是超乎因果联系的东西。
  这个道理在佛教中说得更为透彻。佛教把善看成一种经验实证,不像形而上的本体论那样追索“第一原因”。《中阿含经》中有一则“箭喻经”,说有弟子追根刨底地向佛陀请教世间种种根本原理,佛陀说:你到这里来,是以为我会向你讲述这些原理吗?如果有一个人中了毒箭,痛苦难忍,我们难道可以不把毒箭拔除,先去寻找原因,调查射箭人的身份背景和毒箭的制作材料吗?没等调查完,这人早就死了!
  佛经中的这段话,使我回想起经历过的一件事。做学生时到乡间劳动,一位同学看到河边一个老太太艰于行走,差点失脚落水,便去搀扶,但他很快受到指责,因为这个老太太的阶级成分是地主。这件事情后来还作为一个教训上了简报,说不谙世事的青年学生需要补上阶级斗争这一课。当时同学们就纳闷:如果早就知道这个老太太是地主,难道一群年轻人就应该笑嘻嘻地看着她落水?如果她不是地主,等调查回来再去搀扶,那还来得及吗?这样的事现在看来已很荒唐,但人们只觉得荒唐在阶级斗争,而很少想到正是各种自以为严谨的理由追索,掩埋了善良。上文提到的数百人在街头目睹暴行而袖手旁观的丑事,有一半也是在期待理由,与不拔箭而要调查射箭人,不救人而要弄清阶级成分,一脉相承。
  如果一味地为善寻找原因和理由,寻找到最后一定会冥想出一种能够下达行善命令、统计行善记录、执掌行善回报的神灵。为了使回报预支或延期,又冥想出宿命轮回。许多普通信徒就是这样来看佛教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总觉得神的眼睛处处在盯着自己,于是检点行止,以求自己在神殿的档案页上能增加一些正面的履历,以便使后辈和下世获益。这就成了他们行善的原因和理由。这种想法无疑在历来的善恶争逐中起到过良好的作用,但与佛教的本义却相去甚远。正宗的佛教并不热心编制神话故事,它在神学层面上一直没有发达起来,它在道义行为上的主体是人而不是神,这正是它在宗教领域里显得特别成熟的地方。行善就行善,这是一种非常现实的世间行为;慈悲就慈悲,这是一种不求因果的人间情怀。
  佛教不讲行善的具体原因,却讲整体原因。这种整体原因,也就是所谓“缘起”。“缘起”是一个很大的概念,并非指具体爱憎之缘,而是指茫茫万象之缘。宇宙万象,世间万象,都是一种“因缘和合”,因此或兴或衰、或生或灭,都有远远近近的原因。《杂阿含经》所说的“有因有缘集世间”,就说明了这种世间组合的有序性。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每个行为都与整体世间有关了,做一件善事就为世间积贮一种力,做一件恶事也为世间积贮一种力,这在佛教中被称为“业力”。种种业力组合成世间的走向,而最佳的走向是整个生命环境的改善和圆满。这也就成了人们行善的整体原因。既然行善是为了改善世间的生命环境,那么善中之善就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去救护生命,即所谓“护生”。至此,佛教显现出一种惊人的恢宏,不为小缘只为大缘,不为自我只为整体,善良得盖天涵地,慈悲得莽莽苍苍,被佛学大师准确地名之为“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此种境界,实在让人感动。
  这种感动,不仅对于佛教,我在研习其它宗教经典时也曾一再产生,这里仅以佛教为例罢了。由此我想,人类在善良的问题上其实是有过大构建、大作为的,后代的局部迷失,是一种精神倒退。我们可以疏离佛教,批评佛教,却无法漠视它雄伟精致的精神构建。
  精神无形无质,没有构建极易流散。精神构建又不能成为社会事功的暂时附从,而应该是一座独立的圣殿。只有在这样的圣殿中,善良才能保持自己生生不息、弥久弥新的地位。绝大多数人都有善的天性,每个社会都有大量的善人善行,但是如果没有精神构建,这一切就会像荒山中的香花,污淖中的嘉禾,不成气候,难于收获,连它们自己也无法确认自己的价值。
  因此,善良的人们或迟或早总会对精神构建产生某种企盼。即便他们未必信奉哪种宗教,耳边也时时会有晨钟暮鼓在鸣响。
   
旷野
  街市和寺庙里拥挤着人群,书房里拥挤着书籍,为了摆脱拥挤,我们来到旷野。
  拥挤是一种生命的奢侈,在奢侈中很难懂得珍惜。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也许他很少来到旷野。不是田园别墅、远郊牧场,而是渺无人烟的真正旷野,一眼望去,平沙漠漠,地老天荒。
  真正的旷野是生命的负面,连一根小草都吝啬着自己踪影。对人群来说它是一种陌生,但对地球来说却是一种巨大的真实。被人类垦殖的地盘实在只是一种狭小的偶然,偶然之外的必然便是旷野。
  这种漫无边际的旷野比之于茫茫大海也只是小土一片,再把土地和大海加在一起,放到宇宙间立即又变成一粒尘埃。宇宙的无限空旷已经进入人们的想象,越想象越觉得即便是点滴生命也是最大的奇迹。点点滴滴的生命居然能发育成长得像模像样,真不知该如何来欢呼,如何来呵护,如何来珍爱。
  前年夏天与贾平凹先生同去新疆,我到喀什他到沙漠然后再会合。一见面他就说:“我被震动了。”他说的是沙漠里的胡杨树。“没有滴水它居然能活上一千年,终于枯死后又挺挺地站立一千年,倒下后不散架不朽腐又是一千年!”
  这是一种生命的震动,震动于它的顽强,又震动于它的孤独。正因为孤独,它才比较完整地证明了生命是什么。但这种证明也是自生自灭的,除非有另一具生命偶尔经过。佛教把生命分为无情和有情两种,无情是胡杨树,有情是贾平凹。有情的生命害怕自己迷失,总要定期到旷野里走走,去寻找和聆听那三千年的证言。
  由此又想到历代的佛教旅行家。他们长年累月跋涉于旷野,说是去取经,而最大的经典便是有关生命的证言。我想在茫茫旷野里,他们对惜生护生、善良慈悲的体验比哪儿都要强烈。于是他们义无反顾地向另一个生命聚集地走去,把散落各地的生命联结起来,一起投向“同体大悲”。无论是法显、玄奘还是鉴真,居然都以柔弱的躯体把生命群落之间的万水千山一一打通,实在是一种至情至爱的精神实践。早年读谭嗣同的《仁学》,见他把“仁”的第一义定之为“通”,通中外、通上下、通人我,不甚明了,而当我追寻了佛教旅行家的足迹,便大致有所领悟。只有通,才有一种博大的仁爱;仁爱而不博大,就算不得真正的仁爱。
  但是,当旅行家们为了关爱生命而在旷野间跋涉的时候,又必须付出惨重的生命代价。在生命最危急的关头还在祈祷生命,这种发生在旷野里的故事大多随风飘散、亘古不知,而偶有传闻则总会把忙于世俗的众生惊醒。前些年上海旅行家余纯顺在独身徒步行走了整整八年之后葬身罗布泊,消息传来,一条长达数千公里的无形杠杆立即架设起来了,杠杆的一端是一个孤独的生命,另一端则是这个星球上最密集的生命聚合地之一——上海。冷漠的上海人被这条杠杆轻轻一撬竟然深切感应,一个小小的遗物展览成天人如潮涌。当时我站在一边曾经困惑:按照这座城市历来极其讲究实利估算的思维逻辑,余纯顺没有做出任何实利贡献,展览中的零星物件也没有什么审美价值,他们这是怎么了,一时间全都变得痴痴迷迷?我想这只能归因于生命信号的深层秘密。
  前不久在报章间读到一则神奇的新闻,说一支探险队专程经过罗布泊余纯顺的墓边,居然发现余纯顺的遗体已经失踪。探险队员们觉得不可思议:余纯顺一无财物,何方神圣会对他几乎被高温烤焦了的遗体发生兴趣?如果是盗贼,那他们也必定是敢于九死一生的勇敢探险家,但又怎么运出遗体呢?天底下最神秘的事情总与生命和旷野有关。我们对生命知之甚少,对旷野所知更微,在近乎无知的情况下,怎能把谜底一一猜测出来?猜测遗体为什么会失踪,就像猜测法显为什么能通过,玄奘为什么能回来,胡杨树为什么能挺拔三千年。难怪连本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都说,只要深入地探视了宇宙和生命的神奇,就不能不产生宗教情怀;科学家至多能证明它们怎么样,但却很难解答为什么会这么样,剩下的只有惊叹和敬畏。
  敬畏生命必然慈悲。试想我们天天嫉妒和轻视的对象,也同样是天地间奇迹般的造化,居然与我们存活于同时同地,又同路同行,实在是太大的缘分。“百年修得同船渡”,这种说法不仅毫不夸张,在我看来还说得不够。请看辽阔的旷野连一点生命的踪迹都找不到,等一只飞鸟都要等上多少年,而要在宇宙间寻找生命,一开口就是多少光年,以光的速度搜索千年万年还未曾搜索到一点依稀的痕迹,我们只修个区区百年竟然能遇到与我们精确对应的生灵同船共欢?万般珍惜还来不及呢,怎舍得互相糟践!为了阻止糟践,我们有时也要高声断喝,甚至施行惩罚,但这全然是出于对生命群体的慈悲。
  前些天又一艘宇宙飞船发射升空,去寻找太空间的反物质和暗物质。课题非常艰深,发射的时间又是中国的清晨,但老老少少都早早起床,坐在电视机前仔细观看。只听一位科学家在说,太阳迟早要膨胀,势必把地球也裹挟在里边,因此人类总得搬家,能够搬到哪里现在还一无所知。
  如此说来,人类也就是宇宙间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宇宙是我们的旷野,我们是宇宙间的法显和玄奘,或者是个余纯顺,但我们的身影比蚁蝼还要细微万倍。曾听到过《出埃及记》那悲怆的歌声,简薄的行囊,粗粝的衣履,苍凉的目光。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不清楚。在这样的长途间,我们除了互相扶持、互相援救、互相关爱,还能做什么呢?
  人类,伟大而又无奈。只要时时仰望太空,面对旷野,就会什么也不在乎了,最后只剩下两个字:善和爱。
  我们因此而还能跋涉,因此而还有喜乐,因此而还叫人类。
  既叹行路难,又作逍遥游;身寄星云,爱及八荒;虽然微若蚁蝼,却也圆融安详——能够如此,善的境界也就成了美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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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年龄
   
人生况味
  在十几年前写的一本学术著作中,我曾把“开掘人生况味”作为自己艺术理念的一个重点,而在诸般况味中,年龄况味又处于独特的地位。
  说起来这好像是一般常识,但还是遇到了有趣的驳难。
  有人说,人生是为“事业”而存在的,它本身没有独立的“况味”可言。他们最常用的论据是前苏联的一本流行小说,主人公在被迫或主动地失去了人生的许多常情常态后,说过一段有关人生的格言,他认为人们如果不为“事业”而牺牲,到临死就会因碌碌无为而悔恨。
  在我看来,这位年轻的主人公在兵荒马乱中历尽艰险,致病致残,最后还能获得心理调适,十分不易,但人们不应以这样的特例来否定常态。常态往往比特例更难对付,因此也可能更深刻。这就像在饮食中,不能因为接触过了大辛大辣就否定寻常口味,而要把寻常口味调理好,则是天下一切大厨面临的难题。
  至今记得初读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卑微者的财宝》时受到的震动。他认为,一个人突然在镜前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其间所蕴含的悲剧性远远超过莎士比亚式的决斗、毒药和暗杀。这种说法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开始我深表怀疑,但在想了两天之后终于领悟,确实如此。第一根白发人人都会遇到,谁也无法讳避,因此这个悲剧似小实大,简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决斗、毒药和暗杀只是偶发性事件,这种偶发性事件能快速致人于死地,但第一根白发却把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连成了一条绵长的逻辑线,人生的任何一段都与它相连。
  人生的过程少不了要参与外在的事功,但再显赫的事功也不能导致本末倒置。莱辛说,一位女皇真正动人之处,是她隐约在堂皇政务后那个作为女儿、妻子或母亲的身份。莱辛认为一个艺术家的水平高低,就看他能否直取这种身份。狄德罗则说,一位老人巨大的历史功绩,在审美价值上还不及他与夫人临终前的默默拥抱。其实岂止在艺术中,在普遍的人际交往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我看来,一个自觉自明的人,也就是把握住了人生本味的人。
  因此,谁也不要躲避和掩盖一些最质朴、最自然的人生课题如年龄问题。再高的职位,再多的财富,再大的灾难,比之于韶华流逝、岁月沧桑、长幼对视、生死交错,都成了皮相。北雁长鸣,年迈的帝王和年迈的乞丐一起都听到了;寒山扫墓,长辈的泪滴和晚辈的泪滴却有不同的重量。
  也许你学业精进、少年老成,早早地跻身醇儒之列,或统领着很大的局面,这常被视为成功,但又极有可能带来一种损失——失落了不少有关青春的体验。你过早地选择了枯燥和庄严,艰涩和刻板,连顽皮和发傻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提前走进了中年,真是一种巨大的亏欠。
  也许你保养有方、驻颜有术,如此高龄还是一派中年人的节奏和体态,每每引得无数同龄人的羡慕和赞叹,但在享受这种超常健康的时候应该留有余地,因为进入老年也是一种美好的况味,用不着吃力地搬种夏天的繁枝,来遮盖晚秋的云天。
  什么季节观什么景,什么时令赏什么花,这才完整和自然。如果故意地大颠大倒,就会把两头的况味都损害了。“暖冬”和“寒春”都不是正常的天象。
  这儿正好引用古罗马西塞罗的一段话:
  一生的进程是确定的,自然的道路是唯一的,而且是单向的。人生每个阶段都被赋予了适当的特点:童年的孱弱、青年的剽悍、中年的持重、老年的成熟,所有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按照各自特性属于相应的生命时期。
  真正的人生大题目就在这里。
  为了解释人生况味,我曾在那本学术著作中简略地提到过一些与年龄有关的故事,十几年过去,自己对人生的感受也已大大加深,因此这些故事也就有了重新阐述的可能。
   
一个美国故事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刊登在美国的报纸上。一位学社会学的女学生,大学毕业后做了一次有趣的社会测试,调查老人的社会境遇。她化装成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走在街头,走入商店,走进会场,仔细观察人们对自己的态度,一一记录下来;第二天,她卸除化装,露出自己年轻美丽的本来面目,再到昨天去过的那些地方,重新走一次,进行对比。
  对比有点可怕。她终于明白平日街头遇到的那么多微笑大多是冲着她的年轻美丽而来,而当她装扮成了老妇人,微笑的世界轰然消失。老妇人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家药店,这总该是一个最需要医药援助的形象吧,但药店的那个男营业员神情漠然。男营业员的殷勤,十分夸张地出现于第二天。老妇人还摸进了一个“老人问题研讨会”,发言者的观点且不去说它,就连会场的服务生,也只瞟了她一眼,懒得把别人面前都有的茶水端来。
  实例非常丰富,写一篇论文早已绰绰有余,但她的情感受不住了。那天,她依然是老妇人装扮,经受种种冷遇后十分疲惫,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休息,沮丧地打量着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长椅的另一端,坐着一位与她的装扮年龄差不多的老汉。老汉凑过来说话,没谈几句,已开始暗示:实在太寂寞了,有没有可能一起过日子……
  怕老汉得知真相后伤心,她找了个借口离开长椅,向不远处的海滩走去。海滩上,有一群小孩在玩耍,见到老妇人,就像一群小鸟一般飞来,齐声喊着“老奶奶”,拉着她在沙滩上坐下,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
  这篇报道说,就在这时,这位已经搞不清自己是什么年龄的社会学研究者,终于流下了热泪。
  读了这篇报道,我想了很久。
  我猜想不少作家如果要写这个题材,一定会非常生动地写出装扮前后的种种有趣细节。用第一人称写,感觉也许更好。社会学者对某些艺术细节总是不太在意的,例如那篇报道中曾经提到,她在装扮老妇人时困难的不是衣着面容,而是身材。她好像是找了一幅长布把自己的身材捆紧后才勉强解决问题的,其实此间可描写的内容甚多,越琐碎越有味。至于她在大街上的遭遇,艺术的眼光与社会学的眼光也是有差异的,作家们也许会让她见到几个平日的熟人,她故意地去招惹他们看能不能认出来,结果识破了朋友们的很多真相;更聪明一点的作家则会让她走着走着果真转化成了老妇人的心态,到卸了装都转不回来,即使转回来了还有大量的残留……如此等等,都可想象。
  但是,我的兴趣不在这儿,而在于街心花园的长椅,小孩嬉戏的海滩。
  先说长椅。两个老人,一男一女,一真一假,并肩而坐。肩与肩之间,隔着人生的万水千山。他快速地点燃起了感情,除了寂寞之外,还有原因,我猜是由于她那年轻的眼神。他对这种眼神没有怀疑,因为老人的回忆都是年轻的,但是,年岁毕竟使回忆变成了飘忽不定的梦幻,当梦幻突然成真,他岂有不想一把抓住的道理?
  他很莽撞,连她的情况都来不及细问。他早已懂得,年老是一个差不多的命题,不问也大同小异,这位老妇人孤身一人悲怆独坐,已经坦示他想知道的基本隐秘。有人说,老人动情,就像老宅起火,火势快速,难以扑救。话虽戏谑,却有至理。
  这场大火腾起于街心公园的长椅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谁也没有看到。大家都遗弃了这个角落,遗弃得无情无义,却又合情合理。那些忙碌的街道是城市的动脉,不能不投入生命的搏斗。忙碌者都是老人们的子弟,是老人们把他们放置到战场上的,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一群。他们的肩上有太多的重担,他们的周围有太多的催逼,如果都把他们驱赶到老人膝下来奉承照拂,社会的活力从何生发?街心公园的长椅,这批去了那批来,永远成不了社会的中心,因此,老人的寂寞就如同老人的衰弱,无可避免。这有点残酷,但这种残酷属于整个人类。她借口离去了,最好不要说是去洗手间,免得老人频频张望、苦苦等待。不管什么借口,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一场大火变成了一堆灰烬,保留着余温,保留着边上的空位。
  再说海滩。她刚刚告别老人,走到了孩子们中间,孩子们热烈欢迎她这位假老人,人生的起点和终点紧紧拥抱。她流泪了,我想主要是由于获得了一种意料之外的巨大安慰。但这眼泪也可能包含着艰涩的困惑:大街上那些漠视老人的青年人和中年人,不管是药店的营业员还是“老人问题研讨会”的服务生,他们也都曾经是天真无邪的海滩少年,而且迟早,又都必然安坐到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是什么力量,使他们麻利地斩断了人生的前因和后果,变得如此势利和浅薄?如果这个困惑确实产生了,那么,她会长久地注视着孩子们的小脸出神,这些小脸上的天真无邪居然都是短暂的?她又会回想起刚才邂逅的老人,他是不是也在为以前的行为忏悔?在这样的疑问面前,人与人之间已无所谓单纯的清浊、强弱、枯荣,大家都变成了一个自然过程,渐次分担着不同的基调,每一个基调间互为因果又互相惩罚,互相陌生又互相嘲弄,断断续续组接成所谓人生。
  这位年轻的社会调查者辛辛苦苦地装扮出行是为了写出一个调查报告,但有了长椅和海滩,社会学也就上升到了哲学和美学。
  且把长椅和海滩提炼一下,让它们有点象征意义,那么,也就出现了与寻常街市既相延续、又相背逆的方位。人们如果不是因年龄所迫,偶尔走出街市,在长椅上坐坐,在海滩上走走,就有可能成为人生的自觉者和苦恼者。街市间也有自觉和苦恼,但那是具体的、局部的。真正的大自觉和大苦恼,应该产生于黄昏的长椅,冬日的海滩。这些人应该正当中年,有足够的空间回顾和前瞻。
   
一个法国故事
  说起中年,不能不提起法国的一个戏剧故事,与前面所说的美国故事不一样,是虚构的。
  这个故事的作者是法国现代作家让·阿努伊,写作时间是一九四四年,故事取材于古希腊的悲剧《安提戈涅》。在我印象中,《安提戈涅》是黑格尔最满意的一出悲剧,因为它成功地表现了冲突双方的充分理由和各持片面,无简单的善恶利钝可言。善恶利钝可以趋之避之,而各执理由的正当立场之间的不可调和,却是一种无法逃遁的必然。古希腊的《安提戈涅》写了国家伦理和血缘伦理之间各执理由的冲突,国家伦理的代表是国王克瑞翁,血缘伦理的代表是姑娘安提戈涅。国王宣判一位已死的青年犯有叛国罪,不准下葬;姑娘是这位青年的妹妹,又恰恰是国王未过门的儿媳妇,她当然要为哥哥下葬,于是产生一系列的悲剧。悲剧到最后,不仅这位姑娘在监禁中自尽,而且国王的儿子因痛失未婚妻而自尽,国王的妻子因痛失爱子而自尽。满台尸体,怪谁呢?怪国王?但他只是在奉行国家伦理的起码原则而已,否则怎么称得上国王?怪那位可怜的姑娘?更不能,她只是在尽一个妹妹的责任罢了,否则怎么对得起天伦亲缘?
  这种悲剧也可称之为“无责任者悲剧”,与我们一般看到的善恶悲剧相比,高了好几个美学等级。大善大恶未必经常遇到,而“无责任者悲剧”则与人人有关。
  但是,虽然《安提戈涅》抵达了这个等级,而它所依附的故事和观念却明显地带有罕见性。国王、王后、王子、叛国罪之类,与国家伦理、血缘伦理拌和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缺少与广大民众的亲和性。这正是两千多年后阿努伊要对它作一次大修改的原因所在。
  以现代观念改编旧剧的做法并不少见,但像阿努伊那样取得国际间广泛好评的改编却不多。那么,阿努伊究竟是怎样动手的呢?我看主要是两点——
  第一,把国王和姑娘这两个人,从身份定位转化成性格定位。主要不再是国家伦理和血缘伦理的冲突,而是随波逐流和敢作敢为这两种性格特征的冲突。随波逐流的是国王,敢作敢为的是姑娘。国王本不想做国王,万不得已做了,又无可奈何地每天做着自己也不想做的事;姑娘正相反,敢于执掌自己的命运和意志,选择明确,敢作敢为。他们两人有很长的争论,都是关于如何做人;
  第二,把这两种性格特征,又归之于年龄原因。敢作敢为的姑娘几乎还是少年,有少年的一切特征,连去埋葬哥哥尸体的铲子都是儿童的玩具铲子;相反,随波逐流的国王则是中年人,说得出中年人不得不随波逐流的千百条理由。说出了那么多理由也深知自己的无聊和悲哀,因此争论归争论,还是要悄悄对自己的年轻侍从说:“小家伙,永远别长大!”
  于是,阿努伊就在这个故事中探讨起人生的常规走向来了。都曾经敢作敢为,但又都会告别少年,渐渐地随波逐流。你身上还剩下几分“姑娘”?已滋长多少“国王”?每个人天天都在进行着这样的比例衡定。
  不能光从字面上看,一定是敢作敢为好,随波逐流坏。如果这样简单,一切又都回到了浅薄。这里出现了新的两难:两边仍然都有理由,两边仍然都是片面。能把敢作敢为和随波逐流两者合在一起取个中间数吗?不能,因为这不是静态片断而是动态过程,动态是由两种相反的力拉动的,就像拔河比赛,无法调和。
  结果,全部情景就像阿努伊笔下那样,姑娘在玩具世界中打着呵欠起身,敢作敢为,稚气可掬,又处处碰壁;终于随着岁月的推移克服了稚气,圆熟通达,随波逐流,事事妥协……一个古典悲剧就这样变成了一个现代悲剧,一个最具有普遍性的悲剧。
  整整两千多年,好不容易绕到了本世纪却绕出了如此朴拙的年龄问题,一个在前人看来简直是不成问题的问题。那么多宏大的题材为之黯然失色,那么多慷慨的陈词为之风流云散,剩下的只是本真。但是,惟有这个本真,人类找到了在苍茫暮色中回家的心情。从万人垂泪的大悲剧中回家,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身边回家。
  有关年龄的话题,直接反映了自然规律对人类生命的严格控制,人类能作的反抗幅度很小,整体上无可奈何。但是,有时人类也会以精神的逻辑嘲谑一下这种自然规律。这样的嘲谑在文艺作品中不少,此处可以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一个俄国故事
  这个故事写一对中年人的一见钟情,有点像后来风行一时的《廊桥遗梦》,但《廊桥遗梦》以过浓的表层情感掩盖了可能包含的内层嘲谑。那个俄国(应该说“前苏联”吧)故事却很平静:一个早离了婚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年龄仿佛的独身女子产生了心灵感应,但这个独身女子其实是有丈夫的,那是一个关在监狱里的醉鬼。由于这个醉鬼的隐约存在,男女双方都受到了一种爱情之外的道德约束,未能继续靠近。
  这样的故事非常一般,没有什么特色,让人微微震颤的是它的超常平静。男女主角其实早已作出判断,对方是自己一生中的“唯一”,但他们只表达了这个判断,并没有多大激动。这是为什么呢?
  他们好像早就料到,唯一最适合自己的人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也就是说,必然出现在已经没有希望了的时候和地方。人类最爱歌颂和赞美的是初恋,但在那个说不清算是少年还是青年的年岁,连自己是谁还没有搞清,怎能完成一种关及终身的情感选择?因此,那种选择基本上是不正确的,而人类明知如此却不吝赞美,赞美那种因为不正确而必然导致的两相糟践;在这种赞美和糟践中,人们会渐渐成熟,结识各种异性,而大抵在中年,终于会发现那个“唯一”的出现。但这种发现多半已经没有意义,因为他们肩上压着无法卸除的重担,再准确的发现往往也无法实现。既然无法实现,就不要太在乎发现,即使是“唯一”也只能淡然颔首、随手挥别。此间情景,只要能平静地表述出来,也已经是人类对自身的嘲谑。
  更大的嘲谑是年龄的错位。为什么把择定终身的职责,交付给半懂不懂的年岁?为什么把成熟的眼光,延误地出现在早已收获过了的荒原?只要人类存在,大概永远也逆转不了这种错位,因此这种嘲谑几乎找不到摆脱的彼岸。
  由此可见,仅年龄一端,人生的况味也可品咂得难以言表。我认为很多作家躲开这个问题不是由于疏忽,而是由于害怕。这个井口看似平常,但伸头一看却深不可测。阴冷的水气带出了大地掩藏着的重重怪异,更要命的是,晃荡的井水居然还照出了自己的面影。有多少人愿意长久地逼视那个变了形的自己呢?只能赶快走开。井口外面的话题很多,转移注意并不困难。
  想出这个井口的比喻我把自己也吓着了。是啊,人生的许多问题是不能太往深里想的,从小村里的老人们就最怕我们到井边去,怕我们受凉中邪,更怕我们掉进去,现在进一步明白,即便人不掉进去,思想掉进去也很难挣扎出来。你看,把年龄问题稍稍想深一点就会引发出对人的生命程序的整体嘲谑,甚至扩大至对爱情、婚姻的整体嘲谑,这又如何了得!相对论可以一论再论,哥德巴赫猜想可以一猜再猜,但人生的问题却只可作泛论而不能作深究。永远的启蒙调教,永远的浅尝辄止。正由于此,我虽然至今重视人生况味在艺术创作中的地位,但又明白不能把这件事做得过分。对人生的过度深究会造成人们群体性的“反刍效应”和“恶心效应”,从心理上加剧人类遇到的危机。
  因此,只能回归泛论。
   
青年:歌颂的陷阱
  泛论年龄,出发点只是经验。经验应该具有说服力的吧?其实未必。人类的很多经验是屈从于常规说法的,一旦超出于常规说法连自己都疑惑起来。然而,人生是我们都在经历的,年龄是我们自己的年龄,即便对于我们尚未抵达的年龄阶段至少也有足够的观察经验,我们如果在人生年龄问题上也放弃了独立的发言权,那还会有什么其它属于自己的声音投向这个世界?
  为此,我要延续上文已经开始的话题,不赞成太多地歌颂青年,而坚持认为那是一个充满陷阱的时代。陷阱一生都会遇到,但青年时代的陷阱最多、最大、最险。
  反复歌颂一片布满陷阱的土地,其后果可想而知。我不知道人类为什么要不断地重复这个恶作剧,甚至看到了一代代残酷的后果仍不知收敛。我相信这中间一定有不负责任的社会活动家和阴险的政客故意设置的计谋,他们对青年的歌颂是以怂恿的方式达到招募的目的。其中比较可以原谅的是一些理性水平不高的老人,他们以歌颂来缅怀已逝的岁月,以失落者的身份追寻失落前的梦幻。
  老人歌颂青年时代,大多着眼于青年时代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但他们忘了,这种可能性落实在一个具体个人身上,往往是窄路一条。错选了一种可能,也便失落了其它可能。说起来青年人日子还长,还可不断地重新选择,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是由种种社会关系和客观条件限定在那里的,重新选择的自由度并不很大。“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悲剧处处发生,只不过多数失足看起来不像失足而已。
  即从最小的事例来看,社会上从事表演艺术的人浩浩荡荡,为什么真正像样的演员总是寥若晨星,而绝大多数不管怎么训练也不大成器呢?追根溯源,大多是一开始学僵了、学疲了,再也扭不过来。写作也是一样,世间能动笔的人何止千万,他们的脑子也都管用,为什么多数人笔耕一辈子都跳不出那个不高的等级呢?原因也是一开头进错了门,拜错了师,走岔了道,怎么也绕不回去了。这些事情的根子,都是在青年时代种下的。种下的时分,耳边一片赞扬声。
  这还只是在说技能,如果要说到品德,改易更难。一个人横贯终生的品德基本上都是在青年时代形成的,可惜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时代,青年人受到的正面鼓动永远是为成功而搏斗,而一般所谓的成功总是打有排他性、自私性的印记。结果,脸颊上还没有皱纹的他们,却在品德上挖下了一个个看不见的黑洞。
  在我的记忆中,认真指出青年时代险恶陷阱的是王安石,他那篇只有二百多字的短文《伤仲永》道出了人人都见到过的事例,却仍然让大家十分震惊。王安石认为,天下是会出现几个真正杰出的天才少年的,但即便是他们,也未必能成为人才,沦落的可能比成才的可能大得多;天才尚且如此,大量非天才的情况更是不言而喻。王安石用旁观者的平静笔触,勾勒了一个天才少年沧于平庸的过程,平庸得那么自然又那么必然。
  除王安石之外,为少年和青年说点扫兴话、警惕话的人实在太少了。永远在歌颂他们朝气蓬勃、意气风发、风华正茂、英姿飒爽……就这样送走了一批又一批,送到哪里去了,送到什么里程就不再歌颂也不值得歌颂了,却不知道。
  历史上也有一些深刻的哲人,以歌颂青年来弘扬社会的生命力。这是一帖疗世药方,特别对一个古老而疲惫的帝国更有特殊意义,但用药也要适度,需要受到充分的理性控制。因为这里显然横亘着一种二律背反:越是坚固的对象越需要鼓动青年去对付,但他们恰恰因为年轻,无法与真正的坚固相斡旋。
  他们刚刚放下历史课本,又何曾体察过历史苍凉的内涵?他们随口谈论社会,又何曾了解过民众的质朴需求?他们得意地炫示文化,又何曾思考过文化的原始使命?把沉重的历史使命压在他们肩上,不太公平。如果对他们一边加压一边怂恿,只能使他们变成一堆扭曲的形体和尖利的声音,这是我们在“文革”初期早就看到了的。按常理青年人应该先埋头创建一点什么,然后让见多识广的中年人和老年人来批评,接下来再由青年人凭着自己的创建感受来反批评,提出新一代的新观念。但不知怎么回事,这个程序倒了过来,很多没有任何创建经历的青年人成了摧枯拉朽的批评者,而有了阅历的成年人则唯唯诺诺,不说长短,只知低头劳作。中国长期以来一直是评论者多而建设者少,一度曾经出现过全国高喊“不破不立”的口号、相信“七亿人民都是批判家”的盛况。这种排斥建设的批判所表现出来的自由幅度和自置高度,以及操作上的随意和痛快,对大量害怕辛劳的青年人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但对一切事业都弊多利少。这就像航海,航海家们当然也需要有人在航向、航速、气象、海浪等方面提出积极的评论,但不少年轻的放言者根本还没有能力这么做,他们只是远远地站在岸上,凭着对惊险童话故事的记忆,大声呵斥这条船可能有海盗嫌疑,嘲笑着船体的形状和船长的身材。岸上的闲杂人等最乐于听的是这种声音,但这种声音的结果十分可怕。中国的情况历来是几百年的破坏只换来几年的建设,而刚刚有点建设又很快换来新一轮声色俱厉的破坏。总认为建设者的方向需要有人来拨正,建设者的本人也应受到监督,这没错,但人们怎么也不明白,那些没有洒过一滴汗珠的年轻人何从取得了拨正资格和监督资格?如果说要建立一种机制,那也是一项建设,与建设的过程密不可分。也许正是出于这种观感,我在文化界只要看到画家、音乐家、作家受到了各种低层次评论的纠缠,立场总是站在文化创造者一边。因为我深知一个庞大民族在混乱多少年后终于投入经济建设的极度艰难,而在经济建设的社会大潮流中努力保持一点文化建设的更加艰难。
  一些别有用心的年长怂恿者总喜欢说:“真理在年轻人手里。”理由呢?没有说,但我猜测他们是故意偷换了一种逻辑。保卫真理需要勇敢,但不能就此把勇敢说成是真理。在我看来,青年人居高临下地说东道西,不要说真理,连什么理论和流派都说不上,他们只是用这种方法证明自己已摆脱教师和课本而独立存在。但是一切过度的激烈都反映了对自身存在状态的不自信,一切严重的攻陷都直通于自身的虚弱,当这样的规律逐一显现,这些年轻生命中的一部分就从自卫性的敏感走向了沮丧、孤傲和狂暴,甚至与周围人群建立了恶性对抗关系,这便进入了躲在一个个小陷阱后面的最大的陷阱,一旦落入其间,很难再拔得出来。一群本来很有希望的青年人就这样失踪于文明领地的边缘地带,实在让人伤心。他们现在已谈不上可爱,但在他们还不失可爱的时分,有太多的人用歌颂毒害了他们,怂恿了他们,唆使了他们。
  其实他们已从反面证明,青年时代的正常状态是什么。我想一切还是从真诚的谦虚开始。青年人应该懂得,在我们出生之前,这个世界已经精精彩彩、复复杂杂地存在过无数年,我们什么也不懂,能够站稳脚下的一角建设一点什么,已是万幸。如果刻苦数年,居然从脚下扎下根去,与世界的整体血脉相连,那也就使自己单薄的生命接通了人类。应该为这种接通而惊喜。试想区区五尺之躯,接通于千年之前,接通于万里之外,正是这种接通使自己领略崇高,问津壮丽,体验多元,哪能舍得骤然变脸,扯断这些接通,不分青红皂白,你死我活地批判起来?这种谦然安然的生态,也可免除青春生命的无谓浪费,让青年人有可能欢天喜地地活得像青年。
   
中年:当家的滋味
  如果说青年时代的正常方式是欢天喜地学习建设、体验多元,那么,一到中年,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要把“欢天喜地”减去吗?不,不能减去的恰恰是它,而学习和体验两项则都要进行根本性的调整。
  人生有涯而学无涯,此话固然不错,但以有涯对无涯,必须有一个计划,否则一切都沉落于无涯的汪洋之中,生而何为?因此,在学校里按课程进度学,毕业后在业务创建中学,学到中年可以停下来想一想了,看看自己能否在哪个领域当一次家?
  这是在自己家庭之外的当家,范围也不必很大,试着做一段时间负责人,把此前的人生结果在管理他人的过程中作一番交代,受一次检验。
  当家的体验,比一般所谓的做官丰厚得多。当家,使你的生命承担更大的重量,既要指挥很多其它生命,又要为这些生命负责。当家,使你对自身行为强化为更明确的逻辑关系,让潜在的因果变成一种公开的许诺。当家,使你从自惭自羞的状态中腾身而出,迫使自己去承受众多目光的追随和期待。当家,使你在没有退路中思考个体与群体的复杂关系,领悟真正意义上的牺牲、风险和奉献。
  当家体验是人生的最后一次精神断奶。你突然感觉到终于摆脱了对父母、兄长、老师的某种依赖,而这种依赖在青年时代总是依稀犹在的;对于领导和组织,似乎更近切了,却又显示出自己的独立存在,你成了社会结构网络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点;因此你在热闹中品尝到了有生以来真正的孤立无援,空前的脆弱和空前的强大集于一身。于是,青年时代的多元体验也就有了明确的定位和选择。
  中年女子当过了家庭主妇再当一个社会上的大家会使自己变得更加大气,洗刷掉因生活琐事而粘上的世俗碎屑;中年男子的当家体验更是至关重要,因为在我看来成熟男子的重要魅力在于责任心,在于一种使你的爱人和你周围人产生安全感、信任感的稳定风范。
  见过大量智商并不低的朋友,他们的言论往往失之于偏激和天真,他们的情绪常常受控于一些经不起深究的谣传,他们的主张大多只能图个耳目痛快而无法付之于实施,他们的判断更是与广大民众的实际心态相距遥遥,对于他们,常常让人产生一种怜惜之情:请他们当一次家,哪怕是一个部门经理,一个建筑工地的主管,也许就好了。这些毛病,如果出现在青年人身上还有情可原,而出现在中年人身上,感觉很是不妙。因为这些毛病阻隔了一个成熟生命对外部世界的基本判断力,剥夺了他们有效地参与社会、改造社会的可能。人生的成熟只有一季,到了季节尚未灌浆、抽穗,让人心焦。
  中年人一旦有了当家体验,就会明白教科书式的人生教条十分可笑。当家人管着这么一个大摊子,每个角落每时每刻都在涌现着新问题,除了敏锐而又细致地体察实际情况,实事求是地解开每一个症结,简直没有高谈阔论、把玩概念的余地。这时人生变得很空灵,除了隐隐然几条人生大原则,再也记不得更多的条令。我认为这是一种极好的人生状态,既有很大的幅度,又有很大的弹性。
  不少老式读书人每每要求前辈学者对于早年形成的观点从一而终,否则就会因为他们尊敬的偶像不坚定而苦恼万分。我想这样的老式读书人一定没有当家体验,因此也没有进入过精神上的中年。一个人在二十几岁养撞发表的学术观点,居然要他以一辈子的岁月去苦苦守节?除非这是一个完全停滞的社会,除非这个社会里只是一个简陋的是非选择题。其实即便社会停滞了,人生也不可能停滞。中年是对青年的延伸,又是对青年的告别。这种告别不仅仅是一系列观念的变异,而是一个终于自立的成熟者对于能够随心所欲处置各种问题的自信。
  因此,中年人的坚守,已从观点上升到人格,而人格难以言表,他们变得似乎已经没有顶在脑门上的观点。他们知道,只要坚守着自身的人格原则,很多看似对立的观点都可相容相依,一一点化成合理的存在。于是,在中年人眼前,大批的对峙消解了,早年的对手找不到了,昨天的敌人也没有太多仇恨了,更多的是把老老少少各色人等照顾在自己身边。请不要小看这“照顾”二字,中年人的魅力至少有一半与此相关。
  中年人最可怕的是失去方寸。这比青年人和老年人的失态有更大的危害。中年人失去方寸的主要特征是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一会儿要别人像对待青年那样关爱自己,一会儿又要别人像对待老人那样尊敬自己,他永远生活在中年之外的两端,偏偏不肯在自己的年龄里落脚。明明一个大男人却不能对任何稍稍大一点的问题作出决定,频频找领导倾诉衷肠,出了什么事情又逃得远远的,不敢负一点责任。在家里,他们训斥孩子就像顽童吵架,没有一点身为人父的慈爱和庄重;对妻子,他们也会轻易地倾泄出自己的精神垃圾来酿造痛苦,全然忘却自己是这座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的情感楼宇的顶梁柱;甚至对年迈的父母,他们也会赌气怄气,极不公平地伤害着生命传代系统中已经走向衰弱的身影。
  这也算中年人吗?真让大家惭愧。
  我一直认为,某个时期,某个社会,即使所有的青年人和老年人都中魔一般荒唐了,只要中年人不荒唐,事情就坏不到哪里去。最怕的是中年人的荒唐,而中年人最大的荒唐,就是忘记了自己是中年。
  忘记中年可能是人生最惨重的损失。在中年,青涩的生命之果变得如此丰满,喧闹的人生搏斗沉淀成雍容华贵,沉重的社会责任已经溶解为日常的生活情态,常常游离、矛盾的身心灵肉,只有此刻才全然和谐地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中年总是很忙,因此中年也总是过得飞快,来不及自我欣赏就到了老年。匆忙中的美由生命自身灌溉,因此即便在无意间也总是体现得最为真实和完满。失去了中年的美,紧绷绷地兀自穿着少女健美服,或沙哑哑地提早打着老年权威腔,实在太不值得。作弄自己倒也罢了,活生生造成了人类的生态浪费,真不应该。
   
老年:如诗的年岁
  终于到了老年。
  老年是如诗的年岁。这种说法不是为了奉承长辈。
  中年太实际、太繁忙,在整体上算不得诗,想来不难理解;青年时代常常被诗化,但青年时代的诗太多激情而缺少意境,按我的标准,缺少意境就算不得好诗。
  只有到了老年,沉重的人生使命已经卸除,生活的甘苦也已了然,万丈红尘已移到远处,宁静下来了的周际环境和逐渐放慢了的生命节奏构成了一种总结性、归纳性的轻微和声,诗的意境出现了。
  除了部分命苦的老人,在一般情况下,老年岁月总是比较悠闲,总是能够没有功利地重新面对自然,总是漫步在回忆的原野,而这一切,都是诗和文学的特质所在。老年人可能不会写诗或已经不再写诗,但他们却以诗的方式生存着。看街市忙碌,看后辈来去,看庭花凋零,看春草又绿,而思绪则时断时续、时喜时悲、时真时幻。
  当然会产生越来越多的生理障碍,但即便障碍也构成一种让人仰视的形态,就像我们面对枝干斑驳的老树,老树上的枯藤残叶,也会感到一种深厚的美。
  我想,对老年人最大的不恭,是故意讳言他的老。好像老有什么错,丢了什么丑。一见面都说“不老,不老”,这真让老人委屈。
  随之而来,人们喜欢用其它年龄阶段的标准来要求老人,扬其之短避其之长,似褒实贬。对于纷扰复杂的现代事务,即使是寻常家务事吧,不少家庭为了避免中年层次的多重纠纷,也要老人决断和把关,每每把老人说成是全家脑子最清楚的人,无可替代;时间一长,连老人自己也迷惑了,真觉得全家越来越离不开他,哪怕是儿辈作息,孙辈隐私,稍有不知便大发雷霆。我有一个青年朋友为了表达对父母真诚的孝敬,在事业有成之后,不仅把老人接来同住,而且事无巨细一一禀报,听取指令,营造出一种传统家庭的伦理气氛。但这样还不到一年,这位青年朋友也就完全失去了个人生活的任何自由,不要说恋爱约会,就连与同性友人较长时间的叙谈也会造成两位老人的寝食不安。两代人的关系,因不必要的交错渗透而变得彼此敏感,僵持不下。
  在中国这样一个儒家传统源远流长的社会环境中,这种硬把老人拉入主体结构的悲喜剧随处可见。大家几乎公认,在这件事上显得特别残忍的例子是电影界,只要有稍为重大的仪式,代表中国电影界上场的居然都是离开影坛达四十年之久的龙钟老人。不是表彰他们四十年前的辛劳,而是请他们代表当代,这实在是对他们的糟践。这些老人本来应该是坐在舒适的居所里,偶尔打开电视稍稍地看几眼这种仪式就足够了,他们有这种资格,早已不必再麻烦他们粉墨登场。同样的事例,有一次我在一篇文章中提及林怀民先生的“云门舞集”在当今亚洲舞蹈界的领先地位,有一位舞蹈研究者撰文表示异议,说我如此评价一个中年舞蹈家,把我国老一代的舞蹈家往哪儿摆?对此我没有回答,但在心里却想,老一代舞蹈家已经这么年迈,何苦再推着他们到中心舞台上扬臂抬腿,去与中年人争胜?请放了他们吧。
  把老年人推到第一线的习惯,对很多老年人产生了严重的误导。有的老年人果真到那里起劲地排名争胜了,当然往往是越排越气,越争越恨,结果使整个晚年变得牢骚满腹、怒气冲冲。他们有时忍不住也会破门而出,大声发言,中国社会对于白发老人的颤声控诉一般是不会予以反驳的,除了我的朋友魏明伦先生曾经据理力争过一次之外,大家都躲让着,不置一词,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半生不熟的怪异事件,不明不白地拥塞在当代文化的缝隙间。
  其实,老人的年龄也有积极的缓释功能,为中青年的社会减轻负担。不负责任的中青年用不正当的宠溺败坏了老人的年龄,但老人中毕竟还有冷静的智者,默默固守着年岁给予的淡然和尊严。多年前我本人就遇到过这样一个事件,所受的诬陷全然由于年龄的差距而不想洗刷,但又由于这种年龄差距被对方反复强调而引出了一大批不知真相的老人,颤巍巍、气咻咻地一起上阵,怒目而视,顿使形势十分紧张。正不知所措之际,突然收到了年龄比对方所有的人更加高得多的黄佐临先生写自医院的一封信。这是他生命的最后年月,老人躺在病榻上突然听到了一片苍老的叫骂声,却没见到我答辩,便推断我遇到了年龄上的麻烦。他知道只有拿出他的高龄才能有效地帮我,便向护士要过纸笔抖抖索索地写起信来。也许他还担心自己一个人的高龄还不足以在我心中消解一群人的年龄包围圈,居然又抬出了他的老师萧伯纳。
  他在信中说,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正在英国留学的他决心回国参加抗战,便到自己的老师萧伯纳家里去告别。坐在萧伯纳的壁炉前,猛然看到壁炉上刻着三行字——
  他们骂了,
  骂些什么?
  让他们骂去!
  黄佐临先生在信中对我说,萧伯纳真不在乎别人骂吗?那倒不见得,如果真不在乎,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句子刻在壁炉上?但他故意镌刻,时时自警自嘲,表明他的精神状态确实要比别人健康一点。
  收到这封信的那一天,我没有吃饭,一个人长久地坐在龙华公园中出神。再淡的口气在特定情境下也会变得很浓,当时老人这番话的实际浓度简直无与伦比。我立即就不在乎自己的处境了,一味想着高龄的特殊魅力。年龄本不该被太多利用的,因为它带有天然的不公平性和无法辩驳性,但一旦真被利用了,出现了霉气十足的年龄霸权,那也不要怕,不知什么地方银发一闪,冷不丁地出现一个能够降伏它们的高神。烟尘散去,只剩下这位高神的笑容隐约在天际,而此时天下,早已月白风清。一双即将握别世界的手,向我指点了一种诗化的神圣。
  由此想到,中青年的世界再强悍,也经常需要一些苍老的手来救助。平时不容易见到,一旦有事则及时伸出,救助过后又立即消失,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是一种早已退出社会主体的隐性文化和柔性文化,隐柔中沉积着岁月的硬度,能使后人一时启悟,如与天人对晤。老年的魅力,理应在这样的高位上偶尔显露。不要驱使,不要强求,不要哄抬,只让他们成为人生的写意笔墨,似淡似浓,似有似无。
  谈老年,最后避不开死亡的问题。
  不少人把死亡看成是人生哲学中最大的问题,是解开生命之谜的钥匙,此处不作评述,我感兴趣的只是,有没有可能让死亡也走向诗化?
  年迈的曹禺照着镜子说,上帝先让人们丑陋,然后使他们不再惧怕死亡。这种说法非常机智,却过于悲凉,悲凉中又带着潇洒。
  见一位老人以杂文的方式发表遗嘱,说自己死后只希望三位牌友聚集在厕所里,把骨灰向着抽水马桶倾倒,一按水阀,三声大笑。这是另一种潇洒,潇洒得过于彻底。
  我喜欢罗素的一个比喻,仅仅一个比喻就把死亡的诗化意义挖掘出来了,挖掘得合情合理,不包含任何廉价的宽慰。
  罗素说,生命是一条江,发源于远处,蜿蜒于大地,上游是青年时代,中游是中年时代,下游是老年时代。上游狭窄而湍急,下游宽阔而平静。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江入大海,大海接纳了江河,又结束了江河。
  真是说得不错,让人心旷神怡。
  另一个把大海与死亡连在一起的比喻也很精彩,那是美国一位叫舒瓦茨的社会学教授在自己临死前讲给自己的学生听的。舒瓦茨说——
  海洋里的一朵浪花,漂流了无数个春秋,突然发现快要撞击到海岸。它知道末日来临,神情黯然。但它看到身边的一朵大浪花面对末日依然兴高采烈,便十分奇怪。
  大浪花告诉它:记住,你不是浪花,你本来就是大海的一部分!
  浪花是一种存在,又是一种虚幻,唯一真实的只是涌出无数浪花、又涌灭无数浪花的大海。这个寓言,意味深长。
  死亡既是如此,由此回过头去审视老年,能不诗意沛然?
  这是一个终于告别了黄土峡谷、拦洪堤坝、功过恩怨、险情奇景的年岁,潮润的海风已弥漫于口鼻之间。
  涛声隐隐,群鸥翱翔。
  一个真正诗化了的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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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课程
   
他果然出现
  我们人类的很多行为方式是不可思议的,有时偶然想起,总会暗暗吃惊。
  譬如,其中一件怪事,就是人人都在苦恼人生,但谁也不愿意多谈人生。人群中稍稍愿意多谈几句的,一是高中毕业生,动笔会写“生活的风帆啊”之类的句子;二是街头老大娘,开口会发“人这一辈子啊”之类的感叹。兼有人生阅历和思考水平的人,一般就不谈人生了,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问题太浅?显然不是。
  因为这个问题太深?有这个因素,但人们历来都有探求艰深的好奇,就连大得无法想象的宏观世界和小得无法想象的微观世界都成了热闹的研究对象,怎么对人生问题的探求却寥落至此?
  我觉得,大多数智者躲避这个问题,是因为领悟到自己缺少谈论的资格。再大的专家也不能说自己是人生领域的专家,一时的感悟又怎能保证适合今后、适合别人?一个人在事业上的成功远不是人生上的成功,一个领导者可以在诸多方面训斥下属却必须除开人生。
  ——越有教养越明白这些道理,因此就越少谈论。
  但是,谁都想听听。身在人生而蒙昧于人生,蒙昧得无从谈论,无从倾听,这实在是一种巨大的恐怖。能不能试着谈起来呢?有人这样做过,但结果总是让人遗憾。大多是一些浅陋而造作的小故事,不知真有其事还是故意编造的,然后发几句评述,吐一点感慨,好像一谈人生,作者和读者都必须一起返回到极幼稚的年岁;也有一些著名学者参与谈论,像欧洲的那位培根,但不知怎么一谈人生就丢开了推理分析过程,只剩下了一堆武断的感想和结论,读起来倒也顺畅,一到实际生活中就显得过于浅陋,联想到作者本人不甚美好的人品和经历,这些谈论的价值自然就不会很高。
  我曾设想过,什么样的人谈人生才合适。想来想去,应该是老人,不必非常成功,却一生大节无亏,受人尊敬,而且很抱歉,更希望是来日无多的老人,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告别意识,因而又会对人生增添一种更超然的鸟瞰方位。但是,找啊找,等啊等,发现相继谢世的老人们很少留下这方面的言论,他们的最后岁月往往过得很具体,全部沉溺在医疗的程序、后事的嘱托、遗产的分割等等实际事务上。在病房杂乱的脚步声中,老人浑浊的双眼是否突然一亮,想讲一些超越实际事务的话语?一定有过的,但身边的子女和护理人员完全不会在意,只劝老人省一点精神,好好休息。老人的衰弱给了他们一种假象,以为一切肢体的衰弱必然伴随着思维的衰弱。其实,老人在与死亡近距离对峙的时候很可能会有超常的思维迸发,这种迸发集中了他一生的热量又提纯为青蓝色的烟霞,飘忽如缕、断断续续,却极其珍贵,人们只在挽救着他衰弱的肢体而不知道还有更重要的挽救。多少父母临终前对子女的最大抱怨,也许正是在一片哭声、喊声中没有留出一点安静让他们把那些并不具体的人生话语说完。
  也有少数临终老人,因身份重要而会面对一群宁静而恭敬的聆听者和记录者。他们的遗言留于世间,大家都能读到,但多数属于对自己功过的总结和感叹,对未竟事业的设想和安排,也有人生意蕴,却不以人生为焦点。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项事业的中断;生命乐章在尾声处的撼人魅力,并没有以生命本身来演奏。
  凡此种种,都是遗憾。
  于是,冥冥中,大家都在期待着另一个老人。他不太重要,不必在临终之时承担太多的外界使命;他应该很智慧,有能力在生命的绝壁上居高临下地来俯视众生;他应该很了解世俗社会,可以使自己的最终评判产生广泛的针对性;他,我硬着心肠说,临终前最好不要有太多子女围绕,使他有可能系统有序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像一个教师在课堂里一样——那么对了,这位老人最好是教师,即使在弥留之际也保留着表述能力,听讲者,最好是他过去的学生……
  这种期待,来自多重逻辑推衍,但他果然出现了,出现于遥远的美国,出现后又立即消失。一切与我们的期待契合。
  他叫莫里·施瓦茨,社会学教授,职业和专业与我们的期待简直天衣无缝。他已年迈,患了绝症,受一家电视台的“夜线”节目采访,被他十六年前的一位学生,当今的作家、记者米奇·阿尔博姆偶尔看到,学生匆匆赶来看望即将离世的老师,而老师则宣布要给这位学生上最后一门课,每星期一次,时间是星期二。这样的课程没有一位学生会拒绝,于是,每星期二,这位学生坐飞机飞行七百英里,赶到病床前去上课。
  这门课讲授了十四个星期,最后一堂则是葬礼。老师谢世后,这位学生把听课笔记整理了一下交付出版,题目就叫《相约星期二》,这本书引起了全美国的轰动;连续四十四周名列美国图书畅销排行榜。
  看来,像我一样期待着的人实在不少,而且不分国籍。
   
与生活讲和
  翻阅这份听课笔记时我还留有一点担心,生怕这位叫莫里的老人在最后的课程中出现一种装扮。病危老人的任何装扮,不管是稍稍夸张了危急还是稍稍夸张了乐观,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又最容易让人不安。
  莫里老人没有掩饰自己的衰弱和病况。学生米奇去听课时,需要先与理疗师一起拍打他的背部,而且要拍得很重,目的是要拍打出肺部的毒物,以免肺部因毒物而硬化,不能呼吸。请想一想,学生用拳头一下一下重重地叩击着病危老师裸露的背,这种用拳头砸出最后课程的情景是触目惊心的,没想到被砸的老师喘着气说:“我……早就知道……你想……打我……”
  学生接过老师的幽默,说:“谁叫你在大学二年级时给了我一个B!再来一下重的!”
  ——读到这样的记述,我就放心了。莫里老人的心态太健康了,最后的课程正是这种健康心态的产物。
  他几乎是逼视着自己的肌体如何一部分一部分衰亡的,今天到哪儿,明天到哪儿,步步为营,逐段摧毁,这比快速死亡要残酷得多,简直能把人逼疯。然而莫里老人是怎样面对的呢?
  他说,我的时间已经到头了,自然界对我的吸引力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它时那样强烈。
  他觉得也终于有了一次充分感受身体的机会,而以前却一直没有这么做。
  对于别人的照顾,开始他觉得不便,特别是那种作为一位绅士最不愿意接受的暴露和照顾,但很快又释然了,说:
  “我感觉到了依赖别人的乐趣。现在当他们替我翻身、在我背上涂擦防止长疮的乳霜时,我感到是一种享受。当他们替我擦脸或按摩腿部时,我同样觉得很受用。我会闭上眼睛陶醉在其中。一切都显得习以为常了。
  这就像回到了婴儿期。有人给你洗澡,有人抱你,有人替你擦洗。我们都有过当孩子的经历,它留在了你的大脑深处。对我而言,这只是在重新回忆起儿时的那份乐趣罢了。”
  这种心态足以化解一切人生悲剧。他对学生说,有一个重要的哲理需要记住:拒绝衰老和病痛,一个人就不会幸福。因为衰老和病痛总会来,你为此担惊受怕,却又拒绝不了它,那还会有幸福吗?他由此得出结论:
  你应该发现你现在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真实的东西。回首过去会使你产生竞争的意识,而年龄是无法竞争的。……当我应该是个孩子时,我乐于做个孩子;当我应该是个聪明的老头时,我也乐于做个聪明的老头。我乐于接受自然赋予我的一切权利。我属于任何一个年龄,直到现在的我。你能理解吗?我不会羡慕你的人生阶段——因为我也有过这个人生阶段。
  这真是一门深刻的大课了。环顾我们四周,有的青年人或漠视青春,或炫耀强壮;有的中年人或揽镜自悲,或扮演老成;有的老年人或忌讳年龄,或倚老卖老……实在都有点可怜,都应该来听听莫里老人的最后课程。
  特别令我感动的是,莫里老人虽然参透了这一切,但在生命的最后几天还在恭恭敬敬地体验,在体验中学习,在体验中备课。体验什么呢?体验死亡的来临。他知道这是人生课程中躲避不开的重要一环,但在以前却无法预先备课。就在临终前的几天,他告诉学生,做了一个梦,在过一座桥,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感觉到我已经能够去了,你能理解吗?”
  当然能理解,学生安慰性地点头,但老人知道学生一定理解不深,因为还缺少体验,于是接下来的话又是醍醐灌顶:如果早知道面对死亡可以这样平静,我们就能应付人生最困难的事情了。
  “什么是人生最困难的事情?”学生问。
  “——与生活讲和。”
  一个平静而有震撼力的结论。
  在死亡面前真正懂得了与生活讲和,这简直是一个充满哲理的审美现场。莫里老人说,死亡是一种自然,人平常总觉得自己高于自然,其实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罢了。那么,就在自然的怀抱里讲和吧。
  讲和不是向平庸倒退,而是一种至高的境界,莫里的境界时时让人家喜悦。那天莫里设想着几天后死亡火化时的情景,突然一句玩笑把大家逗乐了:“千万别把我烧过了头。”
  然后他设想自己的墓地。他希望学生有空时能去去墓地,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学生说:“我会去,但到时候听不见你的说话了。”
  莫里笑了,说:“到时候,你说,我听。”
  山坡上,池塘边,一个美丽的墓地。课程在继续,老师闭眼静躺,学生来了,老师早就嘱咐过说:“你说,我听。说说你遇到的一切麻烦问题,我已作过提示,答案由你自己去寻找,这是课外作业。”
  境界,让死亡也充满韵味。
  死亡,让人生归于纯净。
   
文化的误导
  描画至此,我想人们已可想象这门最后课程的主要内容。
  莫里老人在乐滋滋地体验死亡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
  他不希望把最后发现的重大问题留给只听不说的静宁墓地。这个重大问题,简单说来就是对人类文化的告别性反思。
  莫里老人认为,人类的文化和教育造成了一种错误的惯性,一代一代地误导下去,应该引起人们注意。
  什么误导呢?
  我们的文化不鼓励人们思考真正的大问题,而是吸引人们关注一大堆实利琐事。上学、考试、就业、升迁、赚钱、结婚、贷款、抵押、买车、买房、装修……层层叠叠,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而且总是企图按照世俗的标准活得像样一些,大家似乎已经很不习惯在这样的思维惯性中后退一步,审视一下自己,问:“难道这就是我一生所需要的一切?”
  由于文化不鼓励这种后退一步的发问,因此每个人真实的需要被掩盖了,“需要”变成了“想要”,而“想要”的内容则来自于左顾右盼后与别人的盲目比赛。明明保证营养就够,但所谓饮食文化把这种实际需要推到了山珍海味、极端豪华的地步;明明只求舒适安居,但装潢文化把这种需要异化为宫殿般的奢侈追求……大家都像马拉松比赛一样跑得气喘吁吁,劳累和压力远远超过了需要,也超过了享受本身。莫里老人认为,这是文化和教育灌输的结果。他说:“
  拥有越多越好。钱越多越好。财富越多越好。商业行为也是越多越好。越多越好。越多越好。我们反复地对别人这么说——别人又反复地对我们这么说——一遍又一遍,直到人人都认为这是真理。大多数人会受它迷惑而失去自己的判断能力。”
  莫里老人认为这是美国教育文化的主要弊病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中国人没有理由沾沾自喜,觉得弊病比他们轻。在过去经济不景气的时代,人们想拥有物质而不可能,在权位和虚名的追逐上也是越多越好,毫不餍足,其后果比物质追求更坏,这是大家都看到了的;等到经济生活逐步展开,原先的追求并不减退,又快速补上物质的追求,真可以说是变本加厉,这也是大家都看到了的。
  莫里老人想呼吁人们阻断这种全球性的文化灌输,从误导的惯性里走出来。
  他认为躲避这种文化灌输不是办法,实际上也躲不开。躲不开还在躲,那就是虚伪。
  唯一的办法是不要相信原有文化,为建立自己的文化而努力。
  但是莫里老人很温和,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成为破旧立新的闯将。他说,在文化的一般准则上,我们仍然可以遵循,例如人类早已建立的交通规则、文明约定,没必要去突破;但对于真正的大问题,例如疏离盲目的物质追逐、确立对社会的责任和对他人的关爱等等,必须自己拿主意,自己作判断,不允许胡乱参照他人,来代替自己的选择。简言之,不要落入“他人的闹剧”。
  临终前几天,他思考了一个人的最低需要和最高需要,发现两者首尾相衔。他与学生讨论,如果他还有一个完全健康的一天,他会做什么。他想来想去,最满意的安排是这样的:
  早晨起床,进行晨练,吃一顿可口的、有甜面包卷和茶的早餐。然后去游泳,请朋友们共进午餐,我一次只请一两个,于是我们可以谈他们的家庭,谈他们的问题,谈彼此的友情。
  然后我会去公园散步,看看自然的色彩,看看美丽的小鸟,尽情地享受久违的大自然。
  晚上,我们一起去饭店享用上好的意大利面食,也可能是鸭子——我喜欢吃鸭子——剩下的时间就用来跳舞。我会跟所有的人跳,直到跳得精疲力竭。然后回家,美美地睡上一个好觉。
  学生听了很惊讶,连忙问:“就这些?”老人回答:“就这些。”不可能再有的一天,梦幻中的二十四小时,居然不是与意大利总统共进午餐,或去海边享受奇异和奢侈!但再一想,学生明白了:这里有一切问题的答案。
  如果就个人真正需要而言,一切确实不会太多,甜面包卷和茶,最多是喜欢吃鸭子,如此而已。意大利总统的午餐,奇异和奢侈,全是个人实际需要之外的事。于是,在无情地破除一系列自我异化的物态追求之后,自私变成了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无聊行为;真正的自我在剥除虚妄后变得既本真又空灵,这样的自我不再物化,不再忙着从外部世界争夺利益向自身搬运,而只会反过来,把自身向外敞开,在自己对他人的关爱中来建立生命的价值。这样,自我与他人的关系,成了人生追寻的中心。在莫里看来,既然物质的需要微不足道,那么对他人的关爱和奉献就成了验证自身生命价值的迫切需要。生命如果没有价值,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而这种价值的最高体现,就是有没有使很多其他生命因你而安全,而高兴,而解困。莫里老人在最后的课程中一遍遍重申:
  人生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施爱于人,并去接受爱。
  爱是唯一的理性行为。
  相爱,或者死亡。
  没有了爱,我们便成了折断翅膀的小鸟
  莫里老人对爱的呼唤,总是强调社会的针对性。在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产生一种爱的关系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我们文化中的很大一部分并没有给予你这种东西。要有同情心,要有责任感。只要我们学会了这两点,这个世界就会美好得多。
  给予他们你应该给予的东西。
  把自己奉献给爱,把自己奉献给社区,把自己奉献给能给予你目标和意义的创造。
  我忍不住摘录了莫里老人的这么多话,我想人们如果联想到这些话字字句句出自一个靠着重力敲打才能呼吸的老人的口,一定也会同样珍惜。他的这些话是说给学生米奇听的,米奇低头在本子上记录,目的是为了不让老人看到自己的眼睛。米奇的眼神一定有点慌乱,因为他毕业后狠命追求的东西正是老人宣布要摈弃的,而老人在努力呼吁的东西,自己却一直漠然。老人发现了学生的神情,因此讲课变成了劝告:
  “米奇,如果你想对社会的上层炫耀自己,那就打消这个念头,他们照样看不起你。如果你想对社会底层炫耀自己,也请打消这个念头,他们只会忌妒你。身份和地位往往使你无所适从,唯有一颗坦诚的心方能使你悠悠然地面对整个社会。”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看了学生一眼,问:“我就要死了,是吗?”学生点头。他又问:“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关心别人呢?难道我自己没在受罪?”
  这是一个最尖锐的问题。莫里老人自己回答道:
  “我当然在受罪。但给予他人,能使我感到自己还活着。汽车和房子不能给你这种感觉,镜子里照出的模样也不能给你这种感觉。只有当我奉献出了时间,当我使那些悲伤的人重又露出笑颜,我才感到我仍像以前一样健康。”
  这样,他就道出了生命的根本意义,在我看来,这就是莫里老人最后课程的主旨。
  因此,学生懂了:老人的健康心态不仅仅是心理调节的结果,他有一种更大的胸怀。什么叫做活着?答曰:“一个能够救助其他生命体的生命过程。床边的人在为他的病痛难过,他却因此想到了世界上比自己更痛苦的人,结果全部自身煎熬都转化成了关爱;学生不止一次地发现,原来为了分散他的病痛而让他看新闻,而他却突然扭过头去,为新闻中半个地球之外的人在悄悄流泪。”
   
终身的教师
  老人的这种胸怀,是宣讲性的,又是建设性的,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建设。他的有些感受,是讲课前刚刚才获得的。譬如他此刻又流泪了,是为自己没有原谅一位老友而后悔。老友曾让自己伤心,但现在他死了,死前曾多次要求和解,均遭自己拒绝。现在莫里一回想,无声地哭泣起来,泪水流过面颊,淌到了嘴唇。但他立即又意识到,应该原谅别人,也应该原谅自己,至少在今天,不能让自己在后悔中不可自拔。人生,应该沉得进去,拔得出来。
  这是一种身心的自我洗涤,洗去一切原先自认为合理却不符合关爱他人、奉献社会的大原则的各种污浊,哪怕这种污浊隐藏在最后一道人生缝隙里。他把自己当作了课堂上的标本,边洗涤、边解剖、边讲解,最后的感受就是最后一课,作为教师,他明白放弃最后一课意味着什么。
  由此想到天下一切教师,他们在专业教育上的最后一课都有案可查,而在人生课程上,最后一课一定也会推延到弥留之际,可惜那时他们找不到学生了,缥缈的教室里空无一人,最重要的话语还没有吐出,就听到了下课铃声。
  毕竟莫里厉害,他不相信一个教师张罗不出一个课堂,哪怕已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分。果然他张罗起来了,允许电视镜头拍下自己的衰容,然后终于招来学生,最后,他知道,这门课程的听讲者将会遍布各地。
  一天,他对米奇说,他已经拟定自己墓碑的碑文。碑文是:“一个终身的教师”。
  十分收敛,又毫不谦虚。他以最后的课程,表明了这一头衔的重量。
  现在,他已在这个碑文下休息,却把课堂留下了。课堂越变越大,眼看已经延伸到我们中国来了。我写这篇文章,是站在课堂门口,先向中国的听课者们招呼几声。课,每人自己慢慢去听。
  (本文是为上海译文出版社《相约星期二》中文版写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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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匪的纸条
  我是长年的旅行者,一年中有一大半时间在路上,因此家里不订报刊杂志,订了也没法看。说来惭愧,我读的报纸大多是机场、码头随买随丢的那些刑侦破案读物。选择的标准有两条,一是材料必须出自于正规的司法机关,二是必须真人真事,如实报道,不能有文学描写。一般所谓的“法制文学”,我还来不及去看。
  读这些刑侦报道,原来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后来几乎成了习惯。也曾自警是否阅读品位下堕,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未必。历来我接触最多的是文艺作品,而当今许多文艺作品的通病是虚假而又令人厌倦;这些刑案报道正恰相反,既真实又有吸引力。这种巨大的逆反带给我一种兴奋,有时甚至还想推荐给文化界的朋友也屈尊读几篇。
  当然,我读这些报道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在这些充满暴力和血腥的字里行间,我看到的不是一个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相隔绝的怪异世界,而是处处与我们的身边相连。刑案是生活的极端状态,而极端状态总会集中社会神经的末梢,关及正常部位的痛痒,具有不少思考价值。
  你看手边正好有一份法制文摘,刊登了一九九七年八月一日在湖北省破获的一起绑票杀人案,读起来就很有意思。
  这起绑票杀人案其实早在八年前就发生了,侦查了很久没有结果,基本上已成了一个旧年悬案,搁置在那里。去年,一位名叫吴忠义的刑侦专家随手翻阅旧案卷,偶然地发现案卷中保留着一张绑匪写的纸条。他先匆匆瞟一眼,突然若有所思。很快,他决定重新侦查此案,而侦查的范围,划定在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中间。
  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纸条给了刑侦专家一个重新判断的机会?
  那张纸条上其实只写了十九个字,六个标点符号。其文曰:
  过桥,顺墙根,向右,见一亭,亭边一倒凳,其下有信。
  写这张纸条的罪犯是在向受害者的家属指点藏信的所在,他竭力想把句子缩到最短,减少信号量,但他忘了,文字越简缩越能显现一个人的文化功底。
  请看这十九个字,罪犯为了把藏信的地点说清楚,不用东西南北、几步几米的一般定位法,而是用动词来一路指引,这在修辞上显然是极聪明的选择。四个指引词,“过、顺、向、见”,准确而不重复,简直难于删改。特别是那个“见”字,用在此处,连一般精通文字的写作人也不容易办到。多数会写成“有”,但只有用“见”,才能保持住被指引者的主观视角。更有趣的是,这个句子读起来既有节奏又有音韵,在两个“二三”结构的重复后接一个“五四”结构,每个结构末尾都押韵,十分顺口。罪犯当然不会在这里故意卖弄文采,只能是长期读古文、写旧体诗的习惯的自然流露。如果他自己发觉了这种流露,一定会掩盖的,但他没有发觉,可见实在成了一种表述本能。时至今日,能有这般表述本能的人已经不多,因此侦查的范围可缩得很小。
  那地方有一所大学。很快破案,罪犯是一个大学教师。
  谁揭发了他?文化。
  高智商犯罪,早已屡见不鲜,监狱里关着大量聪明人,这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了。但对这个人,我们仍会沉思片刻。原因是他与“文化”这个概念牵扯得不明不白,使我们对“文化”也疑惑起来。
  他的文化水平高吗?答案是肯定的;他是文化人吗?答案先是肯定的,后是犹豫的。犹豫的理由,是觉得“文化人”这个称呼似乎还应该有一些品德上的限定。但也只是“似乎”而已,实际上限定不到哪里去,因为既然已经承认他文化水平高,那么“文化”这个概念本身,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限定。
  这就是说,文化未必有太大的排恶功能。没有排恶功能的事情多得很,但文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太宏大了,形象一大以为它什么都行,于是产生误会。一个人能写一笔漂亮的毛笔宇,连不认识他的人也会猜测他通体文雅;一个孩子捧着一本书在读,做家长的便笑逐颜开;一个求职者取出一份学历证明,单位领导就频频点头;更奇怪的是,一个商人有点文化,就被称之为“儒商”,即便他极尽诈骗之能事也丢不掉这个招牌,相反,一个文化不高的商人哪怕再讲信用,人们仍然会从文化上轻视他。于是他们只能让自己的孩子去读贵族学校之类,只为一洗文化上的耻辱,至于品德人格,则就不管了。这一切已成为一种社会秩序和心理习惯,诱使更多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地去靠贴文化。在未必有排恶功能的地方出现如此拥挤的局面,非出事不可。
  我不止一次听人们这样说:“那些年轻人做坏事,是因为缺少文化。”但是,文化在哪一点上,可以防止人们做坏事?有人解释道,文化可以使人读很多书,知道世上有很多好人好事足以效仿。那么事实早已反驳,天下最毒辣的阴谋、最凶险的恶念,也是通过文字来传达的,而传达的文宇,很可能是典雅的文言文。
  例如我们正在说的这个沦为绑匪的大学教师,他那堪称精雅的文词功能,与他的犯罪是否有根本的冲突?没有。至多与善良人的想象稍稍有一点不协调罢了。他完全可以吟咏着“无毒不丈夫”的句子,翻阅着一本本厚厚的权谋生存典籍,然后用流利的笔触写下心得,一有机会便小试身手。
  我觉得在文化的问题上,我们中国人历来有一种一厢情愿的天真。不知被文字坑害了多少年,一见白纸黑字还是付给太多的信任。舞文弄墨的狡诈文人也见过不少,但一听到有人在炫示文史知识还是笑脸相迎。于是,越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越往文化里钻,文化成了一个宽阔的掩体,一个洗手的金盆。连天下最残酷的社会动乱,也称之为“文化革命”,连明目张胆的诬陷和谋害,也名之曰“文化论争”。这种现象也许可以回答人们百思不解的难题:我们拥有那么悠久而丰厚的文化,为什么在一系列文明的常识上却需要从头启蒙?
  我知道我已经把事情说得太大,再说下去这篇短文就难以结束了。回到绑匪的纸条,我只能说,文化揭发了他,他也揭发了文化。他揭发了文化什么呢?那就是:“文化”一词涉义太泛,极易藏垢纳污。我们现在至少应该让很多教师和家长明白,文化知识不等于文化素质,文化技能更不等于文化人格。离开了关爱人类的人格基座,文化人便是无可无不可的一群,哪怕他们浑身书卷气,满头博士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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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能的梦魇
  “构思过度”对创作是一种危害,营养过度对健康是一种摧残,而江河湖泊水质中的营养过度,实际上是一种污染。智能也是一样,过分地运用在不恰当的地方,就会导向灾难。
  前一篇文章提到一个绑票杀人的大学教师,从案情看,似乎不必先把“性本恶”的帽子加到他头上。
  事情的起点竟然是一次愉快的嬉戏。这位教师从老家回单位的半道上看到河堤上有几个孩子在玩耍就凑了过去,后来其他孩子陆续走了,他还在与一个七岁的孩子玩着左转右转的游戏,十分开心。没想到孩子转晕了,一头栽进河堤边的污水沟里,摔落了几颗牙齿,满脸是血。这位教师紧张又慌乱,担心孩子的家长加罪于自己,只能用手去捂孩子血淋淋的嘴,这一捂他的手就没有放下来……
  不知犯罪心理学家是如何论述胆怯和疯狂之间的关系的,在实际生活中这两个极端却总是相辅相成、互相转换。一切疯狂背后总隐藏着胆怯,而极度的胆怯又会转化为疯狂。但是,在我看来,无论导致多大的疯狂,在事过之后大多还是会良知复苏的,尽管这种复苏有时已经于事无补。
  也有一种东西能阻止良知的复苏,那就是全然失控的智能梦游。智能梦游一旦开始就进入自己狭小的逻辑坑道,坑道外的风景看不到,逻辑外的道义也喊不醒,只知下一步接着这一步,着魔一样走下去。任何复苏都需要惊醒、打断、脱离,布莱希特为了防止戏剧观众进入迷迷糊糊的梦游状态就用过这种办法,以求观众能获得理性复苏,但生活中缺少布莱希特,很难把梦游者惊醒、打断、脱离。这个罪犯(叙述至此我们已经无法再称他为教师了)正是进入了这种状态。也许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应解释为杀人而只是把一个半死的孩子稍稍往前推了一步,也许暗喜自己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了,也许对自己害怕的孩子家长还心存恼怒,他居然顺着邪恶的惯性投入了盘算,而一进入盘算,他的兴奋机制就被调动起来了。他想,我既然已经化繁为简,为何不进一步化害为利呢?脑子一转,他便制造了孩子还活着而只是被绑架的假象,向孩子的家长进行敲诈。一想到这场假绑票的种种技术性环节,种种声东击西、欲擒故纵的战术,他的大脑神经被充分调动起来,其它问题什么也想不到了。
  绑票本是一场极为复杂的智能角逐,何况是假绑票,此人在这场角逐中机敏得像泥鳅一样,以一种梦游者才有的敏感快速作出多种反应,但反应再快也没有醒过。最后,当警方严阵以待的时候,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大学讲台上悠然讲了八年课,直至最后落网。在这八年中他醒过没有?不得而知,但即使醒过也来不及了。
  梦魇,也可称之为“鬼打墙”。世上许多聪明人一意孤行地犯罪,除了最根本的道德人格原因外,还和那堵“墙”的出现有关,那堵“墙”就是智能。智能使他们产生一种依靠感和隐蔽感,像一个瞎子摸着一道墙根朝前走,不见旁岔,也不知退路。智能害人,莫此为甚。
  那么,在这处处讲究智能的世界里,该如何来识别和对待各种各样的聪明人呢?
  我想,一个人最值得珍视的是仁慈的天性,这远比聪明重要;如果缺乏仁慈的天性,就应该通过艰苦修炼来叩击良知;如果连良知也叩击不出来,那就要以长期的教育使他至少懂得敬畏、恪守规矩;如果连这也做不到,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他的愚钝和木讷了;如果他居然颇具智能,又很有决断,那就需要警觉,因为这样的人时时有可能进入一种可怖的梦魇,并把这种梦魇带给别人。应该发现这样的人,并且尽量将他们安置在高人手下,成为一种技术性的存在,避免让他们独自在空旷寂静的地方,作出关及他人命运的行为选择。这也是为他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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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敏感带
  我已就绑匪的一张纸条,写了两篇文章。刚刚搁笔,又产生了一个联想,再续一篇。但要说的话,与绑匪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
  我们已经分析过,那张纸条上寥寥十九个字,足可证明绑匪的文化水平很高。我把“文化水平很高”这样的评语加给一个绑匪,相信会引起文化界不少朋友的不悦。他们会说:“这算什么文化水平?至多是技术性的文化细节罢了。文化的力量,在于整体组合,在于价值选择,在于人文方向!”
  朋友们的意见是对的,但恕我直言,他们这是面对一个凶恶的绑匪,力图划一条明确的界限,才被激发起来的。在平日,他们大多也会把技术性的文化细节和整体性的文化定位混为一谈。
  这便是这篇文章的话题。我至今说不明白为什么技术性的文化细节会在中国文化中取得如此优越的地位,并成为一个“文化敏感带”。大概是历代统治者故意要用这种方法把一个个文化人都变成呆子和傻子吧,因为只有把大脑消耗在疯狂的记忆过程和重复的匠艺操作中,才会从根本上消除思考功能和创造功能。但是,又找不到统治者们实施这一阴谋的可靠证据。
  照理,这一切早就应该过去了。不要说现今已经到了电脑时代,即便再早几十年,出版事业已经畅达,工具书随手可得,中国文化人早就该转换自己的敏感系统,去想一点真正有意思的大问题了。然而遗憾的是,情况并不是这样。
  我想借用一些实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第一个实例程度最轻,基本上属于正常范畴,但也已经让人有点消受不住。有一年,我们聘请几个退休教授,对目前正在开课的青年教师进行听课评分。没想到几轮下来,评分结果和我们平日了解的情况正恰相反,于是便急急调查。通过调查终于明白,原来有两位退休教授把青年教师讲课时对某些词语读音的标准与否,当作了评分的主要标准。评分表后面加了一份长长的附录,全是一个个发音的正误对比。然而问题是,发音很标准的几位青年教师,讲课质量之差,几乎已到了要被勒令停讲的边缘,这次却得了高分;相反,几位公认的优秀青年教师,由于普通话不太标准,评分极惨。
  “身为教师,发音的标准至关重要!”这是退休教授的意见,好像并不错,但事实上已造成了一种根本性的颠倒。
  这是一件小事,但这种以技术性细节颠倒整体的事例,在文化界比比皆是。一个作家,如果表述了一种违背人类良知的文化观念,大家可以漠然以对,而如果用错了一个典故,则立即千夫共指。在很多人心目中,前者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后者,因此只对后者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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