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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百话--施蛰存

_13 施蛰存(当代)
  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这就是七言六句的古诗,也可以称为七言短古。此诗,写渔人夜宿岩下,晓炊竹柴,烟消日出,放舟中流的安闲生活。“天际下中流”句法与“黄河远上白云间”一样,写远望湘水上游的景色。岩上有无心的云正在浮过,好象互相追逐。“云无心以出岫”,是陶渊明《归去来辞》的句子,以“无心”来形容云,这云是渔翁的主观认识。天上浮云,虽然形似互相追逐,实则彼此都是无心的。唐汝询解释此句云:“泛舟中流,而与无心之云相逐,岂不萧然世外耶。”他以为“相逐”是渔翁与云相追逐,这样体会,恐怕没有人会赞同。这一句的意义,仿佛比喻渔翁的一切生活和行动,都象岩上的浮云一样,任其自然,毫不用心。  
  苏东坡极欣赏这首诗。他有一段议论道:“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末两句,虽不必亦可也。”(《冷斋诗话》引)他以为此诗之妙在有奇趣。他所谓有奇趣,是指那些好象反常,却仍是合于道理的作品。东坡这个观点,我很怀疑。这首诗所表现的并没有反常的思想感情,东坡所谓奇趣者,不知从何见得。他又以为此诗结尾两句是多馀的,可以删掉。这一意见,我倒是同意的。大概柳宗元当时有意要写一首三韵的诗,可是他没有注意三韵诗的结构原则。三韵诗最忌是写成一首绝句加两句,而柳宗元恰好犯了这一错误。“烟消日出不见人”,这一联和“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很相象,已经是结尾的句子。下面再加上“回看天际下中流”二句,就显得是多馀的了。  
  柳宗元做了十年永州司马,潇湘之间的清幽的山水给他提供了不少恬淡的诗文资料。元和十年(公元八一五年)三月,八司马同时获得升迁。不过此时已有三人故世,只有虔州司马韩泰升任漳州刺史,饶州司马韩晔升任汀州刺史,台州司马陈谏升任封州刺史,朗州司马刘禹锡升任连州刺史,而柳宗元则升任柳州刺史。  
  到了柳州之后,柳宗元的诗风显然有了转变。他写了较多的七言诗,思想情绪也活泼兴奋起来,永州时期的那种寄消沉于闲淡的风度退隐了。他积极从政,为柳州人民做了不少好事。还写了许多描写少数民族生活的诗,和刘禹锡一样,使唐诗中出现了一个新品种——风土诗。可惜的是,他在柳州的生活只有四年,在元和十四年就病故于柳州,不能象刘禹锡那样长寿,还有更多的诗篇传之后世。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五日
63.孟郊:诗三首
  自从陈子昂以《感遇》诗复兴了汉魏风格的五言诗,唐诗中一向存在着一派古淡的传统。开元、天宝年间,王维、孟浩然是陈子昂诗格的继承者。接下去,元结选录《箧中集》,其中所收的诗也都是古淡一派。大历十才子的作品中,有不少王、孟的影响。五言古体诗,当然不必说,没有人再作梁陈宫体,就是五言律诗,也好象没有出现某些七言律诗那样的秾艳之作。我们仿佛觉得,五言诗与七言诗,不但是句子长短的不同,也有风格的不同。七言诗可以写得秾艳、流利、旋律快速,而五言诗,不管是古体还是律体,同样都只能写得古淡、庄重、声调缓慢。  
  王、孟虽然以风格相近齐名,但王维诗的古淡与孟浩然诗的古淡,毕竟还有不同。这是由于二人生活条件所决定的思想情绪的不同。王维是地主、宦门,生活富裕,无忧生之叹。他过的是冲和闲适的生活,依仗他的高度的语文艺术,写出了他那些古淡静穆的五言诗。王维诗集里极少七言诗,大概就因为七言诗体不适宜于表现他的思想情绪。孟浩然是个寒士,从襄阳到长安,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门,写了不少乞求提拔援助的诗,可是始终不得进士及第。尽管他人品高洁,表现得非常旷达,但内心里是有痛苦的,不遇和贫困的叹息,在他的诗中经常可以听到。他的诗也都是五言诗。  
  孟浩然死后四十年,出生了又一位姓孟的诗人:孟郊。孟郊非但和孟浩然同姓,他的诗也和孟浩然同一风格。我们可以说孟郊是孟浩然的继承人,但他的诗比孟浩然的诗更为古淡清寒。孟郊,字东野;湖州武康人,父庭珍,官崑山尉,生三子,郊、酆、郢。郊随父居洛阳,父早卒,郊奉母居,贫甚。刻苦吟诗,不趋时尚,隐居嵩山,称为处士。认识了韩愈,韩愈极赏识他的诗。他和张籍,卢仝同为韩愈最契合的诗友。但是他应进士试,竟一再失败,直到贞元十二年(公元七九六年),才得及第,已四十六岁了。成进士后,在洛阳及江南住了四年,再到长安,应吏部选,得任溧阳尉。于是奉母就任溧阳。但是这个五十岁的县尉,只会终日吟诗饮酒,不会办公事。县令无奈,只好另外找一个人代他办公,称为假尉,分掉他的一半俸禄。溧阳尉罢任之后,在洛阳闲居二年。河南尹郑馀庆奏请他为水陆运从事。他娶于郑氏,可能是郑馀庆的族人,故郑馀庆照顾了他,并且曾亲自去拜见他的母亲。但孟郊之得到郑馀庆的照顾,主要还是由于韩愈的推荐。孟郊为溧阳尉即将去任的时候,韩愈曾写了一首《荐士》诗给郑馀庆,竭力赞扬孟郊的诗才与品德,希望郑馀庆提拔孟郊。过了两年,这首诗才见效。不久,孟郊因母亲逝世,只好丁忧居丧。五年以后,郑馀庆为兴元军节度使,又奏请孟郊为参谋,于是孟郊带了他的妻郑氏同去兴元。岂知走到阌乡,忽然得了急病而死,这是元和九年八月乙亥日,享年六十四岁。十月一日,葬于洛阳城东先墓旁,韩愈为作墓志铭。张籍倡议私谥曰贞曜先生,故韩集中题《贞曜先生墓志》。  
  孟郊虽然博得一个进士及第,也总算做过一任县尉,一任河南府水陆运从事,功名似乎比孟浩然好些,但他的经济情况,恐怕远不如孟浩然。他搬家的时候有一首《借车》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其贫穷可想而知。此外,孟浩然有儿子,孟郊生了三个儿子,都不幸早夭,韩愈在他失去第三个儿子时写了一首《孟东野失子》诗安慰他,他自己也有《悼幼子》诗。此外,他还有《杏殇》诗九首,也是哭儿子的诗,其孤苦又可想而知。由此看来,孟郊的生活之艰苦与贫困,更甚于孟浩然。因此,孟浩然诗的古淡出于胸襟的旷达,而孟郊诗的古淡是寒士的悲鸣。  
  韩愈是唐代散文的革新家,在“文起八代之衰”的复古口号下,要求写文章必须用自己的语言,而千万不可用“陈言”。他的散文,在修辞造句各方面,都创造了新的路子。他的诗,也清淡得象散文一样,使后世人说他是以文为诗,孟郊的诗之所以获得韩愈的高度赞扬,就由于他们二人的艺术观念及实践走的是同一条路子。韩愈在《荐士》诗中赞扬孟郊是陈子昂、李白、杜甫以后的材力雄骜的诗人: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  
  后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  
  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  
  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  
  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  
  敷柔肆纡馀,奋猛卷海潦。  
  在《贞曜先生墓志》中,韩愈给孟郊的诗写下了最后的评语:  
  及其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唯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杀。  
  这两段评语,本身已不容易解释,但它们的用字造句,已体现了韩、孟二人共同的创作方法。韩愈称许孟郊的诗句是:“横空盘硬语”,但是“妥帖”而有力。后来王安石就用这两句来称赞韩愈的作品。选用新的字眼,创造新的语词,不顾四声谐合,故意做生硬的句子,完全不用形象思维,以直说的方法表达自己幽忧的思想情感。有时推己及人,对被压迫、被奴役的下层人民寄与同情,使他的许多作品有了积极的社会意义。  
  孟郊的诗,现在还有《孟东野诗集》十卷,三百多篇。从来选诗的人,对于他的诗,没有一致的选录标准,因此就没有公认的代表作。许多选本里都选了他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全唐诗》这首诗题下有一个小注:“自注,迎母溧上作。”说明此诗是孟郊任溧阳尉时迎接他母亲而作。但看诗意却不对头。诗意分明是儿子出门旅游,临行时母亲为他缝制衣服,儿子有感而作。看来这个注不很可信。第三、四句从来没有注解,但如果不知道这里隐藏着一种民间风俗,就不能解释得正确。家里有人出远门,母亲或妻子为出门人做衣服,必须做得针脚细密,要不然,出门人的归期就会延迟,在吴越乡间,老辈人还知道这种习俗。“寸草心”是指儿子的一点孝心,“三春晖”是比喻母爱的温暖。  
  这首诗,刘须溪评之为:“诗之尤不朽者。”(《评孟东野集》)贺黄公云;“真是六经鼓吹,当与退之《拘幽操》同为全唐第一。”(《载酒园诗话又编》)这是从儒家教忠教孝的观点来评品其思想教育作用,若论诗的艺术,则此诗毕竟还浅,不能为孟郊的代表作。  
  现在我选讲三首诗,代表他的三个方面,第一首是具有社会意义的:  
  长安早春  
  旭日朱楼光,东风不惊尘。  
  公子醉未起,美人争探春。  
  探春不为桑,探春不为麦,  
  日日出西园,只望花柳色,  
  乃知田家春,不入五侯宅。  
  这首诗通体字句平顺,见不到“钩章棘句”的特征。“风不惊尘”即“风不扬尘”之意,只有这个“惊”字是孟郊的炼字法。“探春”是唐人春游的名词,《开天遗事》云:“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后,各乘车跨马,供帐于园圃,为探春之宴。”诗人看到在晴和的早春天气,城中美人都出郭作探春之游。可是,这些从五侯第宅中出来的公子美人,他们所探的春,只是花容柳色,而农民在这早春季候所关心的却是桑麦的收成。因此,诗人发出感慨,叹息田家的春光不是五侯第宅中的春光。长安早春,是封建贵族和农民所共有同享的,但是他们对春天的认识却如此之不同。作者只用最后十个字,刻画了封建贵族的不知稼穑之艰难。  
  其次,我再从《寒溪诗》几首中选了最后一首:  
  溪风摆馀冻,溪景衔明春。  
  玉消花滴滴,虬解光鳞鳞。  
  悬步下清曲,消期濯芳津。  
  千里冰裂处,一勺暖亦仁。  
  凝精互相洗,漪涟竟将新。  
  忽如剑疮尽,初起百战身。  
  《寒溪》诗八首,用许多奇特的描写和比喻来赋咏大地回春、雪消冰解的溪水。这八首诗的作者意图,不易捉摸,似乎是诗人的生活在艰难困苦了好久之后,获得好转,有春风解冻之感。这八首诗的用字、造句、构思,都可以见到孟郊的特征。  
  第一、二句,溪风摆脱了馀寒,就是说溪上的风有暖意了。因此,溪上的景色显露了明亮的春光。这个“摆”字和“衔”字,一般人都不敢用,也不愿用的。第三、四句形容溪水解冻,“玉消”表现冰块之白,融化时如玉之消,好象一滴滴的白花。“虬解”是形容整个冰溪如一条龙似地在融解,在阳光中闪亮着如一片片的龙鳞。第五、六句写诗人在清溪曲处,把脚伸下去,想在春芳的溪水中冼洗。“悬步”这个语词,也是诗人的新创,形容脚步象挂下去那样。“消期”的“消”字有点费解,不知是不是可以读作“稍”字。第七、八句说,在洗脚的时候,感到千里长溪,只有此处的冰已融裂,虽然只有“一勺”那么小的暖意,也可以觉得是大自然的仁心了。第九、十句是形容冰块互相冲洗,溪水流动若新的涟漪,“凝精”指冰块,“涟漪”是冰化成的溪流。最后两句把整个冰冻的寒溪比之为遍体疮痍的百战之身。现在冰融水暖,好象剑疮都已愈合消失,百战之身重又获得了新的生命,站起来了。  
  教坊小儿  
  十岁小小儿,能歌得闻天。  
  六十孤老人,能诗独临川。  
  去年西京寺,众伶集讲筵。  
  能嘶竹枝词,供养绳床禅。  
  能诗不如歌,怅望三百篇。  
  这是我选的第三首,用它来代表孟郊的许多悲叹生活遭际的愁苦诗。教坊是唐玄宗设置的宫廷音乐机构,这里培养出许多歌童舞女。诗人看到一个十岁的歌童,因为歌唱得好,便受到皇帝的恩遇。闻天,就是为皇帝所知名。接下去就对照到自身:一个六十岁的孤老人,虽然以能诗著名,但却不为皇帝所知,只好独对川流,象孔老夫子一样叹息年华如逝水般过去(临川是用《论语》“子在川上”的典故)。去年在长安的大寺里,曾经举行过盛大的佛会,许多歌伶都集中在那里赛歌。有人能唱“竹枝词”,就可以端坐在绳床上享受供养,而我这个能吟诗的孤老人,却不如那个能歌的后生小子,因此只好惆怅地翻看《诗经》,慨叹诗道凌夷。这里反映出一个情况:“竹枝词”是刘禹锡在巴鄂之间采访得来的民歌,经他写成诗体传诵一时。看孟郊这首诗,可知当时“竹枝词”已大为流行,能唱“竹枝词”的歌伶,极受欢迎。孟郊另有一首《自惜》诗,前四句云:“倾尽眼中力,抄诗过与人。自悲风雅老,恐被巴竹嗔。”也表示了他感到自己的诗已为陈旧的风雅,不如新流行的巴州“竹枝词”之为世俗所爱唱。  
  以上三首诗,大致可以代表孟郊的几种风格。这些风格,在思想内容方面,是他的孤苦贫寒的生活的表现,在艺术创作手法上,是他的孤僻、高洁、不谐俗的性格的表现。而他的独特的性格,也正是他的生活造成的。此外,韩愈的影响,恐怕也是酝釀成孟郊诗格的外来因素。  
  孟郊的诗,虽说上承陈子昂、王维、孟浩然的传统,但他的诗已不能用“古淡”二字来评品。韩愈《荐士》诗中称他为“酸寒溧阳尉”,刘叉《答孟东野》诗中也称他为“酸寒孟夫子”,“酸寒”二字是概括他的生活和诗格的。与孟郊同时,有一个诗人,比孟郊小二十八岁,也为韩愈所赏识,这就是做过和尚的贾岛。贾岛的诗和孟郊同一风格,故苏东坡并称之为“郊寒岛瘦”。此二人在唐诗史上以寒、瘦著名,清代曾有过一个爱诗的贵族,为孟郊、贾岛二人合刻了一部诗集,即名为《寒瘦集》。  
  孟郊的诗,到了北宋时代,发生了两种影响,一种是他的诗法,随着韩愈的文艺理论,影响了宋诗,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其间生涩的用字和拗硬的句法,都可以说是有孟郊、贾岛的影响在内。一方面是孟郊的诗在北宋曾引起过新的评价,宋人对孟郊的诗,一般是肯定的,但同时不喜欢他的诗,以为是太枯槁无味。苏东坡有二首《读孟郊诗》,现在都引录在这里:  
  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  
  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  
  孤芳擢荒秽,苦语馀诗骚。  
  水清石凿凿,湍激不受篙。  
  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  
  又似煮蟛越,竟日嚼空螯。  
  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  
  人生如朝露,日夜火销膏。  
  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  
  不如且置之,饮我玉卮醪。  
  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  
  饥肠自鸣唤,空壁转饥鼠。  
  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  
  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煮。  
  尚爱铜斗歌,鄙俚颇近古。  
  桃弓射鸭罢,独速短蓑舞。  
  不恍踏船翻,踏浪不踏土。  
  吴姬霜雪白,赤脚浣白纻。  
  嫁与踏浪儿,不识离别苦。  
  歌君江湖曲,感我长羁旅。  
  两首诗表现了苏轼读孟郊诗后的感想。在寒灯下读小字的诗集,觉得时常发现“佳处”,仿佛从“荒秽”之中发现了“孤芳”,虽然都是些“苦语”,也还是诗骚之馀绪。这些诗,是一位饥寒诗人的呼唤,句句都是从肺腑中迸发出来,可是它们出来之后,却使读者也愁到肺腑。以上是苏东坡给孟郊诗的评价。但是,他却不爱读这种诗,他以为读这种诗,如食小鱼,得不偿劳。人生短促,何必使两耳去听这种寒虫哀鸣的诗呢?于是,孟郊诗的佳处,又正是苏东坡不爱读孟郊诗的理由。但是,在第二首诗中,苏东坡又说,尽管他憎厌孟郊的诗,自己却也不免要做几句孟郊式的诗,因为孟郊的诗,能触动他的旅羁之感。  
  苏东坡在这二首诗中,矛盾地表示了他对孟郊诗的感受,这也正代表了后世一般读者的看法。宋人诗话中,常有论到孟郊的,大多肯定他的诗的风格,而不喜欢他的愁苦的音调。苏东坡的弟弟苏辙说:“唐人工于为诗,而陋于闻道。……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容其身,起居饮食有戚戚之忧,是以卒穷以死……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诗病五事》)这就批评到孟郊的世界观,以为他不善于安贫乐道。可是,如果孟郊能象宋代儒生那样安贫乐道,也就不会留下这许多酸寒艰涩的诗了。
64.贾岛:诗六首
  苏东坡在《祭柳子玉文》中顺便批评了四位唐代诗人:“元轻白俗,郊寒岛瘦。”元、白是元稹和白居易,郊、岛是孟郊和贾岛。在元和、长庆年间,元、白和郊、岛是两种风格极不相同的诗派。元、白诗秾艳、流利、通俗;郊、岛诗清淡、寒涩、怪僻。元、白的诗,苏东坡用“轻俗”二字来概括;郊、岛的诗,用“寒瘦”二字来概括。这两派诗风,苏东坡都是不喜欢的。至于“轻俗”和“寒瘦”这两个状词,恐怕只能认为两个概念,而不是四个概念。因为轻与俗,寒与瘦,并无多大区别,它们只是一个语词的分开来使用。  
  李嘉言在《长江集新校》的前言中说:“所谓瘦,即指其表现日常眼前的寒苦、僻涩、狭窄、琐细的生活、思想与见闻所形成的风格而言。就其每首诗来说,突出地表现他这种思想作风的虽然不多,但他片言只语地表现这种思想情绪的却为数不少。这就构成了一种倾向,给人一种消极低沉的感觉。”这一段话,比较具体地说明了贾岛诗的风格。但这一段话同样也适用于孟郊。我们无法在“寒”与“瘦”之间作出更具体的区别。因此,这一段话,事实上是“寒瘦”的论解。不过李嘉言所编的是贾岛的诗集,他在这里只能引一个“瘦”字。  
  贾岛,字浪仙,范阳(今北京)人。《唐才子传》说他字阆仙,明清人诗话中也常称为贾阆仙,恐是传写之误。他早年出家做和尚,法名无本,从小就喜欢做诗。元和五年(公元八一O年),到洛阳和长安,以诗谒见张籍、韩愈、孟郊。这时已三十二岁了。韩愈极赏识他的诗,劝他还俗应举。于是他脱下袈裟,一面应试,一面与张籍、孟郊、卢仝等为韩愈门下诗友。可是他历次应试,都不得及第。在长庆二年(公元八二二年)的一次考试中,又因事与平曾等十人同遭贬斥,被称为“举场十恶”之一。贬斥的制书上说他们是“僻涩之才,无所采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已无从知道。开成二年(公元八三七年),五十九岁,因飞谤事,贬为长江主薄。这是《新唐书》本传的记载。所谓“飞滂”,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文献记录。他既然平生没有及第,不知由那一条门路进身做官。既然史书上说是“贬为长江主簿”,可见原来已做了比主簿高的官职。可是这又不见记录。元和十年十二月,太行山百岩寺高僧怀晖卒于长安章敬寺,贾岛集中有《哭柏岩禅师诗》,宋《高僧传》有《柏岩禅师传》,说“岳阳司仓贾岛为文述德”,似乎贾岛曾为柏岩禅师撰写传记或碑志,而此文现在亦不可见。元和十年,贾岛三十七岁,已经做了岳阳司仓参军,这件事也没有别的记载可以参证。又《鉴戒录》称普州有岳阳山,贾岛死后即葬于此山下。然则所谓岳阳司仓即是普州司仓,那么也决不是元和十年的事。总之,贾岛的生平,虽然已有李嘉言编的年谱,还有许多情况无法了解。  
  孟郊以穷著名,贾岛虽然不比孟郊富裕,却以苦吟出名。他有一首《戏赠友人》诗,描写自己每日非作诗不可:  
  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  
  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  
  朝来重汲引,依旧得清冷。  
  书赠同怀人,词中多苦辛①。  
  一天不做诗,心源就会枯涸如废井。以吟咏为绳索,以笔砚为转动绳索的辘轳,第二天清早再向心源中汲取,依然还有清冷的泉水。贾岛就这样地天天做诗,因此有了许多形容他苦吟作诗的故事。  
  一个故事说他在长安时,行坐寝食,苦吟不辍。有一天,骑了驴子走在大街上,看到秋风正厉,落叶满地,就得了一句诗:“落叶满长安”,正在沉思配一个对句,忽然想到一句“秋风吹渭水”
  ,自己大为高兴。这时京兆尹刘栖楚正在街上前呼后拥而来,贾岛痴不痴、呆不呆地不知避让,冲犯了京兆尹的队伍,被拘留了一夜,次日才得释放。  
  又一个故事说他有一天,骑了驴子去访朋友李馀,路上想到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又想第二句的“推”字应当改为“敲”字,在“推”、“敲”二字之间,无法选定,于是伸出手来作推门、敲门的姿势。不知不觉间,冲犯了京兆尹韩愈的队伍。皂隶把他拘捕到韩愈马前,韩责问他为何胆敢冲犯官家出行的队伍。贾岛老实地把情况讲明。韩愈想了一下,说道:“还是敲字好。”于是邀请贾岛一道回家,二人就此成为诗友。  
  还有一个故事,说贾岛住在长安法乾寺,及第后不久,有一天,宣宗皇帝李忱微行来寺游玩,听到钟楼上有人吟诗,就登楼访问。在贾岛书桌上取诗卷浏览。贾岛不认识皇帝,抢回诗卷,怒气冲冲地说;“你吃得胖胖的,也懂诗吗?”皇帝就不做一声,下楼而去。后来贾岛才知道他得罪了皇帝,大为惊恐,跪到宫门前去伏阙请罪。过了几天,皇帝有命令,给他分配一个远地的清流官,以示降谪。于是吏部派他去做遂州长江县主簿。  
  这些都是唐宋以来流传的小说家言,与事实都不合。贾岛卒于会昌三年(公元八四三年)宣宗李忱即皇帝位,改年号为大中,在会昌六年。可知贾岛不可能遇见宣宗皇帝。不过这些故事,都反映了贾岛的刻苦吟诗,在唐代诗人中是很突出的。他有一首《送无可上人》诗,其颈联云:“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这两句是他自己最得意的,他在这二句下自己注了一首绝句: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他花了三年时间,在痛哭流泪的感情下找到这两句诗。如果不被知音人所欣赏,他就只好回到老家去高卧,一辈子不做诗了。  
  贾岛的苦吟,是把精力全用在律诗的中间二联上,特别是颈联。明代的杨慎在他的《升庵诗话》中说:  
  晚唐之诗,分为两派:一派学张籍,则朱庆馀、陈标、任蕃、章孝标、司空图、项斯其人也。一派学贾岛,则李洞、姚合、方干、喻凫、周贺、九僧其人也。其间虽多,不越此二派。学乎其中,日趋于下。其诗不过五律,更无古体。五律起结皆平平。前联俗语十字带过一串,后联谓之颈联,极其用工,又忌用事,谓之点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谓“吟成五个字,撚断数茎鬚”也。  
  这一段说明了晚唐诗的情况。张籍的影响,我以为未必如此显著,贾岛的影响,则确然如此。而且非但晚唐诸家多受贾岛影响,到了南宋,江湖诗人及四灵的诗创作,也大多用功力于五言一联。一联既得佳句,再配首尾以成全篇。这样做诗,是先有章句,然后有思想内容。思想内容是从一联佳句中生发出来的。因此,这些诗人的作品,往往是仅有佳句而无全篇的佳作。诸家唐诗选本,选贾岛诗,也象选孟郊诗一样,选不出公认的名篇。即以他费三年苦心吟成的两句来看其全篇: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  
  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无可是一位擅书法、善作诗的高僧,长安人。俗姓也是贾。贾岛未还俗时,和无可同在青龙寺,以从兄弟相称。这首诗是送无可漫游江南。第一联说在山雨初霁的时候送别无可。第二联说无可带着拂塵离开了本寺,暂时和俗家的亲人在秋蛩的鸣声中离别。第三联就是他苦吟所得的名句,描写无可在旅途中独自行走,只有潭底的影子伴随;屡次休息的时候,也只是靠着树木。把这一联用在这首诗里,只是描写了无可旅程的孤独。最后一联,大约是说无可去的地方在天台附近,可见他毕竟与烟霞有缘分,得与天台名山为邻居。  
  再看他推敲所得的名句的全篇:  
  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並,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这首诗《唐才子传》说是访李馀幽居而作,但《长江集》中却是《题李凝幽居》。李凝其人不可考。张籍也有一首《题李山人幽居》诗,开头云:“襄阳南郭外,茅屋一书生。”可能是贾岛和张籍同到襄阳去访问这位山人李凝,在他的“幽居”中住了几天,临别时作此诗题赠。第一联写明“幽居”的环境:很少邻舍,一条丛草的小路,通入一个荒芜的园子。主人就闲居在这里。第二联描写这个少邻舍的荒园:归鸟已经栖宿在池边树上,而月光下还有一个和尚来敲门访问主人。这显然是夜间的情况。第三联从字面上讲:过了桥还分得野色。意思是说,过了桥还在郊野中。向来以为云生于山石,所以,如果移动山石,就会摇动云根。第四联是说:我这回暂时告别,不久还要来的。我和你已约好共同在这里隐居,决不会失约食言。  
  我们再看“落叶满长安”的全篇:  
  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团。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此诗怀念乘船去闽中的吴处士,分别才一个月,吴处士还在水道旅程中,故诗题云“江上吴处士”。自从吴处士走后,月亮亏而又团。现在是渭水上刮起秋风,长安满地都是落叶的时候。回忆起我和吴处士在此地聚会的那天晚上,正是雷雨交加的初寒天气。可是你一去之后,还没有乘船返回,我只在向海天云水之间盼望你的消息。  
  这三首诗,总的看,都不能说是好诗。三联警句,只有“秋风生渭水”一联,和上下文配搭得较为自然,其他二联,显然都是硬装进去的。《题李凝幽居》一诗,较多为选家取录,但是我以为它是这三首诗中虽差的一首。这首诗每二联之间,都没有逻辑的关系。第二联“僧敲月下门”,暗示了诗人初访幽居。可是尾联却分明是诗人辞别之言。再说,全诗第二联写幽居夜景,第三联又好象是叙述诗人已走上归途。以致这首诗的主题和时间性都不明白。  
  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选了贾岛的三首五言律诗:《暮过山村》、《赠王将军》和《宿山寺》。又加了一个注云:“长江有‘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句’,风格颇高,惜通体不称,故不全录。”他已经认为这首诗有句无篇,但如果把此诗和《送无可上人》、《题李凝幽居》二诗比较一下,恐怕这首诗还应当说是较好的。  
  暮过山村  
  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  
  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  
  萧条桑柘外,烟火渐相亲。  
  沈德潜选录了这首诗,其实未必比《忆江上吴处士》好些。第二联也算是作者的名句,为来人所称赏。但第三联与上下文的关系却使人无法了解。沈德潜在此诗下有一个评语:“落日、初月,平头之病。”这是指出这首诗所犯的声病,他以为日、月二字都是入声,是犯了平头之病。但是这个评语是非常错误的,使人怀疑沈德潜是否了解何谓平头。  
  平头是沈约所发明的四声八病之一。沈约的原文已不可见,但他的八病说还部分保存在日本僧人遍照金刚所著《文镜秘府论》中。平头是八病中的第一病。“平头诗者,五言诗第一字不得与第六字同声,第二字不得与第七字同声。同声者,不得同平上去入四声。犯者名为犯平头。”又云:“上句第一字与下句第一字,同平声不为病,同上去入声一字即病。若上句第二字与下句第二字同声,无问平上去入,皆是巨病。”  
  据此可知声病存在于五、七言诗的上下二句之间。所谓上下句,是第一、二句,第三、四句,第五、六句,或第七、八句。所谓第六字,即下句第一字;第七字即下句第二字。平头之病,在上下句第一、二字用同声字,但第二字尤其重要。例如“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此联中“独”与“数”都是入声,已犯声病;但第二字“行”与“息”,一平一仄就没有问题。如果这一联的上下句第二字也同声,那就犯了平头之病,在诗的声调上是最不美听的。沈德潜指出的“落日”,在全诗的第四句,第二联的下句。它的调声关系在上句的“怪禽”。“怪禽”和“落日”,并不犯平头之病。沈德潜说“日”“月”二字同为入声,犯了平头之病,把调声的关系牵涉到第四句和第五句了。他似乎忘记了律诗的第四句和第五句的第二字,本来应该是同声的。大约沈氏在抄诗之际,误把这两句诗认为一联的上下句,发现了“日”“月”二字同声,贸然加注,说贾岛此诗犯了平头之病。这个注会贻误后学,所以我要在这里顺便指出沈氏的疏忽。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八日  
  ①此诗用上声韵,但“辛”字现在却属于平声,不知是否唐人读作上声。
65.张继: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字懿孙,襄州人。他的生平不甚可知。据诸家记录,仅知他是天宝十二年(公元七五三年)的进士。大历中,以检校祠部员外郎为洪州盐铁判官。刘长卿有《哭张员外继》诗,自注云:“公及夫人相次没于洪州。”大约就在大历末年。他的朋友,除刘长卿以外,有皇甫冉、窦叔向、章八元、顾况,都是诗人。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选录至德元年至大历暮年诗人二十六家的诗一百三十二首,其中有张继诗三首。高仲武评云:“员外累代词伯,积习弓裘。其于为文,不自雕饰。及尔登第,秀发当时。诗体清迥,有道者风。如‘女停襄邑杼,农废汶阳耕’,可谓事理双切。又‘火燎原犹热,风摇海未平’,比兴深矣。”从评语看来,可知他家世代是诗人,现在我们已无法知道他是谁的子孙。他的诗见于《全唐诗》者,只有四十馀首,其中还混入了别人的诗。但宋人叶梦得曾说:“张继诗三十馀篇,余家有之,”(《石林诗话》)可知他的诗,在南宋时已仅存三十馀首了。  
  在唐代诗人中,张继不是大家,恐怕也算不上名家,《唐诗品汇》把他的七言绝句列入“接武”一级中。如果这首《枫桥夜泊》诗没有流存下来,可能今天我们已忘记了他的名字。这首诗首先被选入《中兴间气集》,题目是《夜泊松江》。以后历代诗选,都收入此诗,直到《唐诗三百首》,使这首诗成为唐诗三百名篇之一,传诵于众口了。  
  从现存的张继诗中,可知他到过严州,有《题严陵钓台》诗。到过会稽,有《会稽郡楼雪霁》、《会稽秋晚》诗。也到过苏州,有《游灵岩》、《阊门即事》和这首《枫桥夜泊》诗。大约诗人在吴越漫游时,乘船停泊在苏州城外吴江上的某一个码头边歇夜。吴江的下游就称松江,故至今合称吴松江。流过上海的这一段,现在称为苏州河。  
  “月落乌啼霜满天”,第一句说明了季候。霜,不可能满天,这个“霜”字应当体会作严寒;霜满天,是空气极冷的形象语。因为严寒,乌鸦都无法睡眠,所以还在啼唤。半夜里已经月落,想必总在深秋或初冬的下弦。旅客在船中睡眠,这不是愉快舒服的睡眠,而是有羁旅之愁的睡眠。这一夜的睡眠又无人作伴,只有江上的枫树和夜渔的火光和旅人相对。这一句本来并不难解,只是把江枫和渔火二词拟人化。对愁眠,就是伴愁眠之意。后世有不解诗的人,怀疑江枫渔火怎么能对愁眠,于是附会出一种讲法,说愁眠是寒山寺对面的山名。直到现代,还有人引此说来讲此诗,大是谬误。接下去,诗人说在这样光景之下,旅客已经不容易入睡了,何况又听到苏州城外寒山寺里的钟声,镗镗地传来。这首诗是一般的赋写景物的诗,没有比兴的意义,读者也无可深入研究。可是到了宋代,欧阳修读这首诗,提出了一个问题。他在《六一诗话》中说:  
  “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他以为三更半夜,不是打钟的时候,故诗句虽佳,却不符合现实。他的引文,误“城外”为“台下”,“夜半”为“半夜”,不知是记忆之误,还是所见者为别的文本。  
  对于欧阳修提出的问题,许多人都不同意。《王直方诗话》引于鹄诗:“定知别往宫中伴,遥听维山半夜钟。”又白居易诗:“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复斋漫录》引皇甫冉诗:“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蔡正孙《诗林广记》亦引温庭筠诗:“悠然旅思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这些都是唐代诗人所听到的各地半夜钟声。范元实《诗眼》又从《南史》找到半夜钟的典故。《石林诗话》又证明南宋时苏州佛寺还在夜半打钟。这样,问题总算解决了,欧阳修被群众认为少见多怪。  
  寒山寺本来只是苏州城外一座小寺,自从张继此诗流传之后,成为一处名胜古迹。在北宋时就有好事的慈善家捐资修葺。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有一段记录云:  
  普明禅院,在吴县西十里枫桥,枫桥之名远矣,杜牧诗尝及之,张继有晚泊一绝。孙承祜尝于此建塔,迎长老僧庆来住持,凡四五十年。修饰完备,面山临水,可以游息。旧或误为封挢,今丞相王郇公居吴门,亲笔张继一绝于石,而枫字遂正。  
  据此可知寒山寺在宋代为普明禅院。凡是称“禅院”的,人民习惯上都还是称之为寺。那么它应当是普明寺。但是叶梦得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唐张继题城西枫桥寺诗也.”(《石林诗话》)这里又出现了枫桥寺的名称。大概寒山寺、枫桥寺都是俗名,而普明寺是正名。不过,由于张继此诗的影响太大,自唐代至今,一般人都只知道寒山寺。  
  枫桥,在北宋时已误为封桥。王郇公是王珪,北宋仁宗时宰相。元丰六年封郇国公。他罢相后住在苏州,写了这首诗刻在石碑上,因此就纠正了封字之误。由此可知他写的诗题是“枫桥夜泊”而不是“夜泊松江”。关于这首诗和诗题,我们不免还有怀疑。如果张继的船就停泊在寒山寺外枫桥下,那么他听到的半夜钟声,一定就从岸上寺中发出,为什么他的诗句说是“姑苏城外寒山寺”,而且这钟声是“到”客船呢?我以为《中兴间气集》选此诗,题为《夜泊松江》,这是张继的原题。他的船并不是停泊在寒山寺下,或说枫桥下。而是离开寒山寺及枫桥还相当远的松江上。这样,第三、四句诗才符合情况。《枫桥夜泊》这个诗题,看来是宋代人改的。《全唐诗》在此诗下注云:“一作夜泊枫江。”可能这一段吴江又称枫江。后人不知,改为枫桥。由“夜泊枫江”而成为“枫桥夜泊”。  
  王珪写刻的《枫桥夜泊》诗碑,没有拓本传到今天,不知有无文字异同。南宋时龚明之作《中吴纪闻》,其中提到这首诗,第二句却是“江村渔火对愁眠”。到明代,王珪所写的那块碑大概已经遗失,因此由苏州书家文徵明再写一通,亦刻于石。这块碑,到了清代末年,已漫漶不清,于是由经学家俞樾(曲园)又写刻了一块诗碑。俞曲园这块碑正面写张继诗,后附跋语三行,文曰:  
  寒山寺旧有文待诏所书唐张继枫桥夜泊诗,岁久漫漶。光绪丙午,莜石中丞于寺中新葺数楹,属余补书刻石。俞樾。  
  碑阴还刻有附记八行,文曰:  
  唐张继枫桥夜泊诗,脍炙人口,惟次句“江枫渔火”四字,颇有可疑。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作“江村渔火”,宋人旧籍可宝也。此诗宋王郇公曾写以刻石,今不可见,明文待诏所书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属余补书,姑从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没也。因作一诗附刻,以告观者:  
  郇公旧墨久无存,待诏残碑不可扪。  
  幸有中吴纪闻在,千金一字是江村。  
  俞樾  
  这是俞曲园写诗时对原诗文字发生了疑问,就写了这一段诗话。光绪丙午是光绪三十二年(公元一九O六年),筱石中丞是江苏巡抚陈夔龙。他也写了一段题记,刻在碑侧。正书五行,文曰:  
  张懿孙此诗,传世颇有异同。题中枫桥,旧误作封桥。《吴郡图经续记》已据王郇公所书订正。诗中渔火,或误作渔父,雍正辑《全唐诗》所据本如此。然注云:“或作火”,则亦不以父为定本也。《中吴纪闻》载此诗作“江村渔火”,宋人旧籍,足可依据。曲园太史作诗以证明之,今而后此诗定矣。光绪丙午,余移抚三吴,偶过此寺,叹其荒废,小为修治,因刻张诗,並刻曲园诗,以质世之读此诗者。贵阳陈夔龙。  
  一首唐人的七言绝句,历代传抄,文字谬误,产生了这许多纠葛。俞曲园虽然说“千金一字是江村”,可是他自己却仍然写“江枫”,于是他的写本,正如陈筱石所说,从此成为定本。寒山寺因张继的诗而成为苏州著名的古迹,俞曲园的书法又为当世所重,而且俞曲园就在当年十二月逝世,这块诗碑极为中外人士所珍视,拓本流传甚广。日本旅游者,来到中国,必去寒山寺观光,顺便买一张俞曲园写的诗碑拓本回去作纪念。但是流传的拓本,只有碑面《枫桥夜泊》诗及跋语三行,碑阴及碑侧文字,向来不拓,因此我要给它们在这里做个记录,以保存这一段唐诗逸话。  
  一九三六年,苏州名画家吴湖帆请诗人张溥泉也写刻了一块“枫桥夜泊”诗碑。张溥泉的大名也是继,请现代诗人张继写唐代诗人张继的诗,给唐诗又添了一段佳话。从此,俞曲园诗碑和张溥泉诗碑並列于寺中。听说,康有为也写过这首诗,有木刻在寺中,我没有见过。  
  一九三九年,抗日战争时,汉奸梁鸿志在南京成立了伪“维新政府”。当时日本大阪的朝日新闻社要举办大东亚博览会,想以这个名义把寒山寺诗碑运去。日本人所要的当然是俞曲园写的那一块。汉奸们不敢触怒人民,把原物送去献媚,于是请苏州石师钱荣初依原样复刻了一块。刻得极好,足以乱真。后来不知怎么,这块复制品也没有运去日本,就留在南京,至今植立在煦园里。  
  一首七言绝句,数百年来,为国内外人士如此爱好和重视。它又使一个荒村小寺成为千秋名胜。这是《枫桥夜泊》诗独有的光荣。  
  一九八四年八月十五日  
  【附记】  
  近日读郑逸梅所著《文苑花絮》,其中记张溥泉书碑事,可补此文所未详,故节录于此:  
  吴湖帆以为俞曲园写的碑石已经残失,因此想到张溥泉亦名继,最好请他补写一石。但吴湖帆与张溥泉不相识,乃托濮一乘代请。不久,吴见报载张公逝世,甚恨请之已晚。不意过了几天,濮一乘以张公写本寄来,附函云:“此乃张公逝世前一日所写。”湖帆悲喜交集,即嘱黄怀觉选石刻之,立于寺中。  
  张公写此诗后,亦有跋语,今并录于此:  
  余夙慕寒山寺胜迹,频年来往吴门,迄未一游。湖帆先生以余名与唐代题枫桥夜泊诗者相同,嘱书此诗镌石。惟余名实取恒久之义,非妄袭诗人也。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沧州张继。  
  又,近日又见一种宋人笔记,其中记王珪写此诗碑时,正在丧服中,故未署名。今王珪所写碑已不可见,不知此说信否。俞樾写此诗后,当年即下世。张溥泉写此诗后,越日即逝。此三事巧合如此,在迷信家看来,恐寒山寺诗碑很不吉利。附记于此,以供谈助。
  一九八五年六月五日
66.严维:酬刘员外见寄
  苏耽佐郡时,近出白云司。  
  药补清羸疾,窗吟绝妙词。  
  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  
  欲识怀君意,朝朝访楫师。  
  严维,字正文,越州(今浙江绍兴)人。早年隐居桐庐。至德二年(公元七五七年),以词藻宏丽进士及第。因家贫亲老,不能远离,授诸暨尉,年已四十馀。后历秘书郎,辟河南节度使幕府,迁馀姚令,终于右补阙。以上是《唐才子传》作者辛文房从严维诗集中钩稽出来的小传。但姚合《极玄集》却说“严维,字正文,山阴人,至德二载进士,历诸暨及河南尉,终校书郎”。查诗集中有一诗,题曰:《馀姚祇役奉简鲍参军》,大约这就是辛文房以为他曾为馀姚县令的根据。其实“馀姚祇役”只是说他因公出差到馀姚,不能理解为任馀姚县令。  
  《国秀集》收“进士严维”诗三首,大约都是至德二年成进士前后的作品。《极玄集》选了他的诗四首,该是晚年的诗了。但《中兴间气集》中却没有严维的诗入选。  
  严维与刘长卿、朱放、丘为、李端为诗友,虽然不在大历十才子之列,但他的诗风也和十子差不多。在当时,严维大约还是一位名家,到了后世,声名渐减,也许是由于他存诗不多之故。《国秀》、《极玄》两集中所选的严维诗,到后世也并不为人称道。倒是这里选录的一首诗,却经常在诗话中被提出来评论。这首诗是酬答刘长卿而作。刘长卿任睦州司马,作了一首诗寄给严维:  
  随巷喜阳和,衰颜对酒歌。  
  懒从华发乱,闲任白云多。  
  郡简容垂钓,家贫学弄梭。  
  门前七里濑,早晚子陵过。  
  此诗前六句是描写他的闲官生活,最后二句是将严维比为严子陵,希望他来会晤。严维写了一首诗酬答。这首诗第一、二句用了一个典故,其意义不很清楚。苏耽是汉文帝时桂阳人,因孝母而得道成仙。其事迹见《神仙传》。苏耽没有做过佐郡的官,也和白云无涉。严维此二句,意在恭维刘长卿,因为刘是睦州司马,正是辅佐郡守的官。“白云”是酬答刘长卿诗中的“闲任白云多”之句。其意义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用苏耽的故事却不可解。也许睦州历史上有过另外一个苏耽。  
  “药补”二句是写刘长卿居官多暇,可以服药养生,在晴窗下吟哦好诗。“柳塘”二句是写睦州风景。最后二句是说:我天天在想雇船去拜访你。由此,你可以知道我怀念你的心情。这首诗,从整体来看,并不好。颔联与颈联,没有关系。颔联又没有承上的作用,颈联没有启下的作用。再加上第一、二句意义不明。使这首诗好象是硬拼凑起来的四联八句。两本唐人诗选都没有选入这首诗,可知它在当时并不引起重视。  
  到了北宋,欧阳修作《六一诗话》,记下了一段他和梅圣俞谈诗的话,今全录于此:  
  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寓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这一段话,表明了宋代人欣赏诗的方法。他们注意的是一联一句,并不重视全篇。而这也正是中晚唐人作诗的方法,先得一联好句,然后拼凑成诗。欧阳修在这一段诗话中,列举了梅圣俞所欣赏的唐人佳句,以为它们都能做到“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严维的“柳塘”二句也在其内。  
  后来,刘贡父(攽)作《中山诗活》,提出了异议:  
  人多取佳句为句图,特小巧美丽可喜,皆指咏风景,影似百物者耳,不得见雄材远思之人也。梅圣俞爱严维诗曰:“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固善矣。细较之,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何须柳也。  
  刘贡父反对摘句论诗,以为不能见到诗人雄材远思的人格。这意见是正确的。但他接下去评论严维这两句诗,以为“夕阳迟”三字扣住了花,但“春水漫”何必要扣住柳呢?这个观点,使人不解。因此,就有胡元任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反驳道:  
  此论非是。“夕阳迟”乃系于坞,初不系花。以此言之,则“春水漫”不必柳塘,“夕阳迟”岂独花坞哉?  
  二人所争的是“夕阳迟”、“春水漫”和什么发生关系。刘贡父以为“夕阳迟”可以是写花,而“春水漫”却和柳没有关系。胡元任以为“夕阳迟”是形容山坞,“春水漫”是形容池塘,根本与花柳无关。如果依刘贡父的观点,那么,春水不能漫于柳塘,而夕阳迟又何以一定要在花坞里呢?  
  宋人作诗,讲究句法,上下要有联系。“柳塘春水漫”一句五字,就要研究春水漫与柳塘之间,有何必要的联系。一个说春水漫与柳无关,所以诗句中的“柳”字是落空的,不如夕阳迟与花有关系。一个说夕阳迟是坞里的景色,和花也没有必耍的关系,故不能说夕阳迟是扣住花的。宋人诗话中,常常有这样可笑的辩论,因而清人诗话中,就常常有驳正宋人的评语。  
  贺黄公(裳)《载洒园诗话》云:  
  宋人作诗,极多蠢拙,至论诗则过于苛细,然正供识者一噱耳。如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此偶写目前之景,如风人“榛苓”、“桃棘”之义,实则不止于榛隰,不止于苓园。亦不止于桃棘也。刘贡父曰:“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不须柳。”渔隐又曰:“此论非是,夕阳迟乃系于坞,初不系花。”以此言之,则春水漫不必柳塘,夕阳迟岂独花坞哉?不知此乃酬长卿之作,偶尔寄兴于夕阳春水,非咏夕阳春水也。夕阳春水。虽则无限,花柳映之,岂不更为增妍,倘云野塘山坞,有何味耶?  
  叶矫然《龙性堂诗话》也提到此诗:  
  刘贡父云:梅尧臣爱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固善矣,细较之,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漫何须柳也,似未尽善。”余阅之,不觉失笑。夕阳迟,春日迟迟也。何为系花?春水漫,水流漫也,何关于柳?宋人之着相强解事,类如此。  
  严维这一联诗,还有人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批评。明人胡应麟的《诗薮》云:“严维‘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字与意俱合掌,宋人击节(以为)佳句,何也?”原来胡应麟把“漫”字误为“慢”字。因而以为“慢”与“迟”同义,在句法上是犯了合掌之病。他又说这二句诗意也是合掌,这就不知道他如何解释这一联了。  
  贺黄公还有一段议论云:  
  中唐数十年间,亦自风气不同。其初,类于平淡中时露一人情切景之语。故读元和以前诗,大抵如空山独行,忽闻兰气,馀则寒柯荒草而已。如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诚为佳句,但上云“窗吟绝妙辞”,却鄙。  
  这里讲到中唐初期的诗风,也就是大历诗风,往往有佳句而无全篇好诗。贺黄公赏识“柳塘”一联为佳句,却以上联“窗吟绝妙辞”为鄙句。这是他批评得还较为委婉,其实“柳塘”一联在全诗中却没有必要的联系,既不承上,又不启下,尽管这十个字写景极妙,但对于全诗却不起什么作用。严维另外有一联诗云:“柳塘薰昼日,花水溢春渠”(《酬王侍御西陵渡见寄》),完全同一意境,更可知是先有成句而后凑足全诗。但是读者是瞒不过的,到如今,也只有这一联代表他的名声。  
  杭州西溪,有一个地名,正叫花坞。四十年前,我曾于傍晚经过那里,微吟严维这两句诗,觉得情景宛然,很佩服诗人能捕捉这一时间的山容水色。同时诗人李嘉祜也有一联云:“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送王牧往吉州谒王使君叔》)也可以和严维比美。
  一九儿四年十月十六日
67.白居易讽谕诗:两朱阁
  在郊岛的寒瘦与昌谷、温、李的秾艳之外,元和、长庆年间,还有一个极为流行的元白诗派。元是元稹、白是白居易。他们是亲密的诗友,互相唱酬,互相影响。由于志同道合,他们的诗自成一种风格,当时被称为元和体。他们的诗,无论文字或思想内容,都力求明白浅显,走文学大众化的道路。元稹在为白居易诗集作的序文中,说他们的诗,在“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白居易自己也说:“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这是他们的诗在当时普遍为各阶层士民传诵的记录。但是,明白浅显、流利通俗的诗歌,很容易为典雅派诗人所轻视。时代稍后一些,有诗人杜牧,在他为李戡作的墓志中,叙述李戡的文艺思想云:“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治之。”这是杜牧用李戡的名义说出来的自己的观点。到了宋代,苏东坡在“郊寒岛瘦”一句之下,又加了一句“元轻白俗”,他批评元稹的诗体为轻薄,白居易的诗体为浅俗。古今中外,每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学,自有这两种风格。走通俗化道路的文学,不能为士大夫所欣赏;文字典雅的士大夫文学,也不能为人民大众所欣赏。各有各的服务对象,我们无须在他们之间评定甲乙。  
  元白诗在唐诗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并不是由于他们的诗体通俗化,取得广大士民的爱好,而是他们首先有意识地提出了现实主义的文艺理论,强调文学的社会意义。陈子昂早已提出过诗要合于风雅比兴。元结也主张诗要“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讽之流。”韩愈也有过“文以载道”的理论,这些观点,都是为元稹、白居易开了先河。到白居易才正面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所谓“为时”,就是说文艺创作必须能反映时代现实,并为时代现实服务;所谓“为事”,就是说文艺作品必须写政治、社会、人民生活的具体事实,从而达到反映现实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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