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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百话--施蛰存

施蛰存(当代)
唐诗百话 作者:施蛰存
初唐诗话
1.王绩: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王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今山西龙门)人。隋大业末,官为秘书正字。因不愿在京朝任职,就出去做六合县丞。天天饮酒,不理政事。不久,义兵四起,天下大乱,隋朝政权,有即将崩溃之势。他就托病辞官,回到家乡。李唐政权建立后,武德年间,征集隋朝职官,以备选任。王绩还应征到长安,任门下省待诏。贞观初年,因病告退,仍回故乡,隐居于北山东皋,自号东皋子。王绩与其兄王通,都不热中于仕宦。王通隐居讲学,为河汾之间儒学宗师,著有《文中子》。王绩以诗赋著名,其文集名《东皋子集》。
  隋文帝杨坚结束了南北朝对峙的历史,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统一了中国。南北两个文化系统,逐渐趋于融合。但是杨坚的政权,被他的荒淫无度的儿子杨广断送了。统一的新文化.没有来得及发展。在初唐的几十年间,唐代文化,特别是文学,基本上是隋代的继续。
  王绩生于隋末唐初,文学史家一般把他列为最早的唐代诗人。我们现在选讲唐诗,也就从王绩开始。《野望》是王绩的著名诗作。这首诗一共八句,每句五字。古人称一个字为一“言”,故每句五字的诗,称为五言诗。第三句和第四句词性一致,句法结构相同。第五句和第六句也是词性一致,也是句法结构相同。这样形式的结构,称为“对字”,或称“对偶”、“对仗”。每二句称为一联。词性一致的对句,如“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称为“对联”。上、下二句不对的,如“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和“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都称为“散联”。每一联末尾一个字,都是“韵”,或称“韵脚”。这首诗第一联末尾是“依”字,于是以下三联末尾一字就必须用与“依”字同韵的字。
  按照这样的规律结构起来的诗,称为“五言四韵诗”。后来称为“五言律诗”,简称“五律”。我国古代诗歌,最早的是《诗经》里的三百零五篇四言诗。其后有了以六言句为主的《楚辞》。汉、魏、南北朝诗才以五言为主。这些古诗,都不在声、韵、词性、句法上作出严格的规律。因此,在唐代以前,还没有“律诗”。王绩这一首诗是最早的唐代律诗,但在王绩的时候,“律诗”这个名词还没有出现,故一般仅称为“五言四韵”。
  这首诗是作者在故乡北山下东皋上傍晚眺望时有感而作。东皋,即东边的高原。第一句“东皋薄暮望”,说明了诗题。地:东皋,时:薄暮,事:望,全都交代了。这种表现方法,叫做“点题”。五、七言律诗的第一句,或第一、二句,通常都得先点题。第二句是说出作者在眺望时的思想感情。如果从字面上讲,对照上一句,他是觉得转来转去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但这样讲却是死讲、实讲。他并不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而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物。一方面是没有赏识他的人,另一方面是没有他看得中愿意去投奔的人。因此,在社会上“徙倚”多年,竞没有归宿之处。这是活讲、虚讲。诗和散文句法的不同,就在这里。在散文里,“徙倚”必须说出在什么地方,“依”必须说出依的是什么对象:是人物还是树木或山石。象这一句诗,不增加几个名词是无法译成散文句的。因此,散文句子绝大多数不会有双关意义。
  第三、四句,即第二联,描写眺望到的景色。每一株树都显出了秋色(树叶的黄色),每一个山头都只有斜阳照着。这也还是按字面死讲,而其含蓄的意义却是:眼前所见尽是衰败没落的现象,不是我所愿依靠的和平、繁荣的世界。
  第三联是描写眺望到的人物。牧人赶着牛羊,骑马的猎人带了许多狩获物,都回家去了。第四联就接上去说;这些牧人和猎户,他们看看我,我也看看他们,彼此都没有相识的人。于是作者写出了第八句。在一个衰败没落的环境中,又遇不到一个相识的人,便只好放声高歌,想念起古代两个隐居山中、采野菜过活的伯夷、叔齐了。
  一首律诗,主题思想的表现,都在第一联和第四联。第二联和第三联,虽然必须做对句,较为难做,但在表达全诗思想内容,并不占重要的地位。我们如果把这首诗的第二、三联删去,留下第一,四联,这首诗的思想内容并没有重要的缺少:
  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你看,这样一写,第二句的“依”字更清楚了。作者所要依的肯定是人,而不是树木山石。
  学习一切文学作品,必须先了解这个作品及其作者的时代背景。在我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传统上,有一个成语,也可以说是文学批评术语,叫作“知人论世”。要了解一个作家之为人,必须先讨论一下他所处的是个什么时世。但是,了解一个作家的时代背景较为容易,这个作家的传记资料愈多,我们对他的“知人论世”工作便愈容易做。至于一篇作品的时代背景,就较难了解。因为一个人的时代背景是几十年间的事,一篇作品的时代背景,可能只是作者的一小段生活环境。对于一个诗人,我们要知道他的某一首诗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除非作者本人在诗题或诗序中自己交代明白,否则就很不容易明确知道。
  王绩身经隋唐二代,对于他这首待,似乎必须失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写的,才能了解它针对的是些什么。著《唐诗解》的明人唐汝询说:“此感隋之将亡也。”这样,他是把此诗的写作时间定在隋亡以前。这样,第二联就成为比喻隋代政治的没落了。清人吴昌祺对唐汝询的意见,表示异议,在《删订唐诗解》中加上一个批语:“然王尝仕唐,则通首只无相识之意。”唐汝询以为王绩感隋之将亡,因而,为了忠于隋代,有效法伯夷、叔齐,归隐首阳山之志。吴昌祺提醒了一句,王绩也做过唐代的官,不能把这首诗理解为有隐居不仕之志。唐汝询以“长歌怀采薇”为这首诗的主题思想,吴昌祺则以为诗的重点在“相顾无相识”,“徙倚欲何依”。何文焕在顾安的《唐律消夏录》中增批了一句“王无功,隋之遗老也。‘欲何依’,‘怀采藏’,可以见其志矣。”这样讲,就把诗的写作时间定在隋亡以后,而以为王绩是隋之遗老,所以赋诗见面表示要做一个“不食周粟”的隐士。
  许多著名的唐诗,历代以来,曾经许多人评讲。同一首诗,往往有很多不同的理解。关于王绩这首诗,我选取了三家的评论,以为代表。何文焕的讲法,显然不是可取的,因为王绩在唐代做过门下省待诏、太乐署丞,虽然没有几年,已不能说他是隋代的遗老。至于他在贞观初年,已经告老回乡,这里很可能有政治上的利害得失,史书没有记录,我们就无从知道。
  我以为这首诗很可能作于隋代政权将亡或已亡之时。但王绩并不效忠于这个一片秋色和残阳的政权。他的“长歌怀采薇”是为了“徙倚欲何依”,是为了个人的没有出路。待到唐皇朝建立,李渊征集隋代职官,王绩就应征到长安出仕,可见他并不以遗老自居。
  我这样讲,完全是“以意逆志”,没有文献可以参证。但是恐怕也只有这样讲法,才比较讲得通。
  一九七八年一月四日
2.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
  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现在再讲一首五言律诗,一则因为它也是初唐名作,二则借此补充讲一点五言律诗的艺术技巧。
  作者王勃,字子安,是文中子王通的孙子,东皋子王绩的侄孙。他从小就能作诗赋,应进士举及第,还不到二十岁。但他恃才傲物,常常因文章得罪人。旅居剑南(四川),多年没有事做。好不容易补上了虢州参军,不久,又因事罢官。连累到他父亲福畴,也降官去做交阯县令。他到交阯去省亲,在渡海时溺水而死,只有二十八岁。他的诗文集原有三十卷,大约作品不少,但现在只存诗八十馀首。被选在《古文观止》里的《滕王阁序》,是他最著名的作品。
  这首诗的题目,在有些选本中题为《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这就更明白了。有一位姓杜的朋友到四川去做某县县尉,作者就写此诗送行。唐代的官制,一个县的行政长官称为“令”,县令以下有一名“丞”,处理文事,有一名“尉”,处理武事。文丞武尉,是协助县令的官职。文人书简来往,或者在公文上,常用“明府”为县令的尊称或代用词,县丞则称为“赞府”,县尉则称为“少府”。这些名词,在唐诗题目中经常见到。现在诗题称“杜少府”,可知他是去就任县尉。
  蜀州即蜀郡。成都地区,从汉至隋,均为蜀郡。唐初改郡为州,故王勃改称蜀州。但当时成都地区已改名为益州,不称蜀州。故王勃虽然改郡字为州字,仍是用的古地名。向来注家均引《旧唐书·地理志》所载“蜀州”作注。这个蜀州是武后垂拱二年(公元六八六年)从益州分出四县设置的,其时王勃已死,他不可能知道有这个蜀州。
  此诗第一联是点明题目。上句“城阙辅三秦”是说蜀州是物产富饶的地方,那里每一个城市都对三秦有辅佐之功。下句的“五津”是蜀州的代用词。“风烟”即风景。此句说自己遥望蜀州风景。上句是对杜少府说的:你并不是到一个边荒的地方去作官,而是到一个对京都有重要贡献的地方去作官。下句是从送行者的立场说:你走了,我只能遥望那边的风景。
  送人远行,就要作诗,这是唐代知识分子的风俗。一部《全唐诗》,送行赠别的诗占了很大的百分比。这类诗的作法,多数是用第一联两句来点题,照顾到主客双方。例如崔曙《送薛据之宋州》诗云:“无媒嗟失路,有道亦乘流。”第一句说自己,因为无人介绍,至今失业。第二句说薛据:你是有道之士,可也得乘舟东去谋食。郎士元《送孙侍郎往容府宣慰》诗第一联云:“春原独立望湘川,击隼南飞上楚天。”也是第一句说自己:在春原上独立遥望你去的湘水流域。第二句恭维孙侍郎此行是像鹰隼那样高飞上楚天。卢照邻《送郑司仓入蜀》诗起二句云:“离人丹水北,游客锦城东。”用“离人”、“游客”,点明题目中“送”字。用“丹水”、“锦城”,点明“蜀”字。王勃此诗,也用同样方法,但他组织得更均衡。上句表达了杜少府、蜀州和长安的关系,下句表达了作者、送行者与蜀州的关系。
  “城阙辅三秦”这句诗历来有不同的讲法。多数人以为“城阙”指京都长安。如果依句子结构讲,这一句就应当讲作“长安辅助三秦”。但是,从事理上想一想,这样讲是讲不通的。北京与郊县的关系,总是郊县辅助北京,不能说是北京辅助郊县。于是一般人都讲作“长安以三秦为辅”,使这个“辅”字成为被动词。即使说这样讲对了,这句诗和题目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有人觉得“城阙”应当是指蜀州的。可是,一看到“阙”字,就想到宫阙,蜀州既非京都,怎么会有“城阙”呢?于是吴昌祺说:“蜀称城阙,以昭烈也。”他是从历史上去求解释。巴蜀是刘备建国之地,成都是蜀都,所以也可以用“城阙”。
  按“城阙”二字,早已见于《诗经》。“佻兮达兮,在城阙兮”,这是《郑风·子衿》的诗句。孔颖达注解说:“谓城上别有高阙,非宫阙也。”他早已怕读者误解为京城的宫阙,所以说得很明白,城阙是有高楼的城墙。只要是州郡大城市,城头上都有高楼,都可以称城阙。王勃和孔颖达同时。他当然把“城阙”作一般性的名词用,并不特指京都。再看唐人诗中用“城阙”的,固然有指长安的,也有不指长安的。李颀《望秦川》诗云:“远近山河净,逶迤城阙重。”这“城阙”是多数。韩愈《题楚庄王庙》诗云:“丘坟满目衣冠尽,城阙连云草树荒。”韦应物《澧上寄幼遐》诗云;“寂寞到城阙,惆怅返柴荆。”这几个“城阏”,显然不是指长安。
  巴蜀为富饶之地,自从开通了秦、蜀之间的栈道,秦中人民的生活资料,一向靠巴蜀支援。从汉武帝以来,论秦、蜀经济关系的文献,都是这样说的。与王勃同时的陈子昂也说:“蜀为西南一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货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谏讨生羌书》)后来杜甫也说:“蜀之土地膏腴,物产繁富,足以供王命也。”(《论巴蜀安危表》)由此可见王勃送杜少府去蜀州,第一句就赞扬蜀中城市是三秦的支援者,这也是代表了一般的观点。可是现在还有许多人注唐诗,坚持“城阙”是指长安,于是把这句诗讲得很不合理。我感到不能不在这里详细辩论一番。
  “风烟望五津”句历来注释都以为“五津”是说蜀州地势险恶,“风烟”是形容远望不清。唐汝询释云:“蜀州虽有五津之险,而实为三秦之辅,故我望彼之风烟,而知今之离别,仍为宦游,非暌离也。”他这样讲法,可知他对于“风烟”一句,实在没有明确理解,以致下文愈讲愈错。
  我说“风烟”即“风景”,这也是新近才恍然大悟的。唐太宗李世民有一篇《感旧赋》,是怀念洛阳而作。有二句云:“地不改其城阙,时无异其风烟。”此处也是以“城阙”对“风烟”,意思就是城阙依然,风景无异。王勃此诗,完全用太宗的对法,可知这个“风烟”应解作“风景”。唐人常常为平仄关系,改变词汇。“景”字仄声,“烟”字平声,在需要用平声的时候,“风景”不妨改为“风烟”。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有句云:“大块假我以文章,阳春召我以烟景。”这个“烟景”,也就是“风景”。
  现在,我们接下去讲第二联。作者说:我和你今天在这里离别,同样是游宦人的情意。离开家乡,到远地去求学,称为“游士”、或“游学”。去做官,称为“游宦”,也称“宦游”。强调游,就用“宦游”;强调宦,就用“游宦”。
  第三联大意是:只要四海之内还有一个知己朋友,虽然远隔天涯,也好似近在邻居。这是对杜少府的安慰,同时也有点赞扬。对杜少府来说,你远去蜀中,不要感到寂寞,还有知已朋友在这里,不因距离远而就此疏淡。对自己来说,像杜少府这样的知己朋友,纵然现在远去蜀中,也好像仍在长安时时见面一样。这两句是作者的名句,也是唐诗中数一数二的名句。但这两句并非王勃的创造,他是从曹植的诗“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变化而成,他利用“万里犹比邻”这个概念,配上“海内存知己”,诗意就与曹植不同。后来王建也有两句诗:“长安无旧识,百里是天涯。”这是把王勃的诗意,反过来用。不能不说是偷了王勃的句法。
  第四联是紧跟第三联而写的。既然“天涯若比邻”,那么,现在在岔路口分别,大家就不必像小儿女那样哭哭啼啼。诗歌的创作方法,往往用形象性的具体语词来代替抽象概念。人哭了就要用手帕(巾)拭眼泪,于是“沾巾”就可以用来代替哭泣。这种字眼叫做“代词”或“代语”。运用代语对寻找韵脚有很大的方便。
  这首诗和王绩的《野望》虽然都是五言律诗,但句法的艺术结构却完全不同。(一)《野望》的第一联是散联,不是对联。《杜少府》的第一联是很工致的对联。这里,我们首先见到律诗的两种句式,即第一联可以是对句,也可以是不对句。(二)《野望》的第二联和第三联是同一类型的对句。“树树”对“山山”,“秋色”对“落晖”,“皆”对“惟”,四声、词性都是对稳的,每一句都是一个完整的句子,表现一个完整的概念。这种对句,每一联上、下两句的思想内容是各自独立,没有联系的。如果看一看《杜少府》的第二,三联,可以发现,每句都不是完整的句子。“与君离别意”,不成为一个完整的概念,必须读了“同是宦游人”才获得一个概念。因此,从语法的角度讲,《野望》的第二、三联是四句,《杜少府》的第二、三联只有二句。这里,我们看到了律诗的两种对句法。《野望》式的对句,称为“正对”。这是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定下的名词。他举出四种对法,正对是最常用最低级的对法。《杜少府》的对法,宋朝人称为“流水对”,又称“十字格”。因为从字面结构看,它们是一式二句;但从表现的思想内容看,只是不可分开的一个十字句。就像流水一般,剪不断。这种对句,艺木性就较高。
  王勃这首诗,两联都用流水对,使读者不觉得它们是对句,只觉得像散文一样流利地抒写赠别的友谊,因而成为千秋名句。
  一九七八年一月七日
3.杨炯: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五言律诗是唐诗的主体,其形式与格律在初唐时已经完成。五律的一切规律和创作方法,可以通用到其他诗体,为此,这里我们再讲一首五律,顺便补充讲一点关于律诗的基础知识。  
  杨炯是华阴县(今陕西华阴)人。高宗显庆六年(公元六六一年),被举为神童,送入朝廷,授校书郎,才只十一岁。永隆二年(公元六八一年),为崇文馆学士,迁詹事、司直。他也和王勃一样,自以为有才,对人态度傲慢,武则天当政时,降官为梓州司法参军。三年任满,改任盈川县令(今四川筠连县),卒于任所。后人称他为杨盈川,他的诗文存于今者,称《杨盈川集》。  
  这首诗,先要讲题目。“从军行”本来不是诗题,而是一个乐府曲调的名词。远在西汉时代,汉武帝喜爱音乐歌曲,建置了一个中央音乐院,名为“乐府”。他聚集了著名的音乐家和诗人,收集全国各地民歌,制定许多新的歌曲,颁布天下,供公私演奏。这种歌曲,称为“乐府歌曲”。配合这种歌曲的唱词,称为“乐府歌辞”①,或称“乐府诗”。在中、晚唐的时候,又称“歌诗”。从形式来讲,它们有五言的,有七言的,也有三、五、七言混合的,一般都是歌行体诗,采用律诗体的很少。从作用来讲,它们是给伶人歌伎唱的。诗与乐府诗的区别,不在于形式,而在于能唱不能唱、或谱曲不谱曲。
  这里,必须补充一下,在汉代以前,所谓“诗”,就是指能唱的曲词。一部《诗经》,三百零五首诗,都是可以唱的。到了秦汉时期,古诗已失去了曲谱,这个“诗”字渐渐成为文学形式的名词。在东汉时期,谱曲歌唱的称为“乐府歌辞”,《诗经》式的四言诗,称为“诗”。当时新流行韵五、七言诗,称为“五言”或“七言”。可以想见,“诗”是四言诗的传统名词,五、七言诗还不算是诗。刚才我说,能唱的称为“乐府歌辞”或“乐府诗”,不能唱的称为“诗”,这是魏晋以后的文学概念。  
  《从军行》是汉魏流传下来的乐府歌曲。汉魏诗人作“从军行”,是乐府曲辞。但是到了唐代,《从军行》古曲已经不存在了,杨炯作这篇《从军行》,只是用古乐府曲调名为题目,而这首五言律诗,事实上是不能配合乐曲歌唱的。在这种情况下,这个诗题称为“乐府古题”。它并不表示这首诗的曲调,而是表明这首诗的内容。因为每一个古代乐府曲调,都有一个规定的内容。例如《孤儿行》是描写孤儿生活的,《从军行》是反映从军的辛苦的。杨炯做了这首五言律诗,用了这个乐府古题,但诗的内容已不同于汉魏时代的《从军行》,可知初唐诗人用乐府古题作为诗题,大多已失去了古义。这一种体式的诗,很难分类,可以列入“乐府诗”一类,也可以列入“五言律诗”一类。  
  这首诗的写作方法也是一般的,只要先读第一联和第四联,整首诗的内容都清楚了。第一联“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意思是说,边境上有敌人来犯,警报已传递到长安,使我心中起伏不平。为什么心中起伏不平呢?因为自己只是一个书生,没有能力为国家御敌。于是第四联接下去说:“我宁可做一个小军官,也比做一个书生有用些。”周武王的兵制,以百人为一队,队长称“百夫长”。后世就用以表示下级军官。 
  第二联说:领了兵符,辞别京城,率领骁勇的骑兵去围攻蕃人的京城。牙璋即牙牌,是皇帝调发军队用的符牌。凤阙,指京城,不是一般的城市,与城阙不同,汉朝时,大将军卫青远征匈奴,直捣龙城。这龙城是匈奴首领所在的地方,也是主力军所在的地方。匈奴是游牧民族,龙城并不固定在一个地方,唐人诗中常用龙城,意思只是说敌人的巢穴。  
  第三联是形容在西域与敌人战斗的情景。围困了敌人之后,便发动歼灭战,其时大雪纷飞,使军旗上的彩画都凋残了,大风在四面八方杂着鼓声呼啸着。这时,正是百夫长为国效命的时候,一个书生能比得上他吗?  
  此诗第二、三联只是修饰部分,对诗意并无增加。这正是律诗初形成时的风格,艺术手法还没有发展到高度。  
  关于此诗的主题思想,有两种看法:唐汝询在《唐诗解》中以为是作者看到朝廷重武轻文,只有武官得宠,心中有所不平,故作诗以发泄牢骚。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中以为作者看到敌人逼近西京,奋其不平之气,拜命赴边,触雪犯风,以消灭敌人,建功立业,不象书生那样无用。前者以为这是一首讽刺诗,后者以为这是一首爱国主义的述志诗。这样,从第二联以下,二人的体会都不同了。我以为吴昌祺的理解比较可取,因为第一联已说明作者心中的不平是为了“烽火照西京”,如果说他是为了武人显赫而心有不平,这一句就不应该紧接在“烽火”句下了。
  五、七言八句律诗,一共四个韵脚,在第二、四、六、八句尾。例如《野望》这首诗,“依”,“晖”、“归”、“薇”,是韵。“依”字是第一个韵,称为“起韵”。起韵一定,以后就得跟着用同韵的字。但《杜少府》的第一句“城阙辅三秦”,这个“秦”字已经是韵脚了。这首诗有五个韵:“秦”、“津”、“人”、“邻”、“巾”。现在,《从军行》第一句“京”字也是韵,这首诗也有五个韵。在这里,我们注意到律诗的两种协韵法。  
  律诗一般都用平声韵。这就意味着每首律诗第二、四、六、八句的末尾必须是平声字。于是,第一、三、五、七句的末尾相应地必须用仄声字。《野望》第一句“东皋薄暮望”,这个“望”字是仄声字,不必协韵,故这首诗的起韵是第二句的“依”字。但律诗第一句末尾也可以用平声字,例如《杜少府》和《从军行》。这第一个平声句尾必须与第二句的起韵协韵。因此,这样的诗,就有了五个韵脚。但律诗的正格是用四个韵。第一句尾的韵称为引韵,不算入正韵。  
  关于律诗第一句的格律,有两句歌诀:“平起仄收”和“仄起平收”。起是指第一句第二字,收是指第一句第五字(七言律诗则指第七字)。“东皋薄暮望”,“皋”是平声,“望”是仄声,这是平起仄收。“烽火照西京”,“火”是仄声,“京”是平声,这是仄起平收。这两种句法的声调不一样,影响到以下七句的声调全不一样。平起仄收的律诗声调高亢雄壮,仄起平收的律诗声调较为低沉柔婉。唐人律诗以平起仄收为正格,仄起平收为变格。
  学习或欣赏唐诗,要在具有四声平仄的基础知识上注意其对偶,和声和协韵。这是唐诗语言的三种艺术手法。对偶表现诗的文字美,和声、协韵表现诗的音乐美。关于对偶与协韵,我们已经谈到过一些。现在要讲一讲和声,唐人也称为调声。
  刘勰在《文心雕龙·声律篇》中说:“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上句是和声的定义,下句是协韵的定义。异音相从就是说平仄相从。平声字要和仄声字配搭。无论在一句或一联中,平仄声字必须有适当的配搭。从陈隋到初唐,诗人们已摸索到平仄配搭的规律。现在把《从军行》全诗的平仄标出来,就易于体会平仄声对诗句音调美的关系。  
  烽火照西京平仄仄平平  
  心中自不平平平仄仄平  
  牙璋辞凤阙平平平仄仄  
  铁骑绕龙城仄仄仄平平  
  雪暗凋旗面仄仄平平仄  
  风多杂鼓声平平仄仄平  
  宁为百夫长平平仄平仄  
  胜作一书生仄仄仄平平  
  我国汉族人民的语言或文字,通常用两字组成一个语词,成为一个语文音节。在每一句五言诗中,第二字、第四字,最要注意和声结构(七言诗还要注意第六字的和声)。这首诗除第七句外,每句的语法结构都是两个语词(名词)加一个动词或副词。例如:
  烽火——照——西京  
  铁骑——绕——龙城  
  而第七句则是:  
  宁为——百夫长  
  但是在吟诵的时候,这三句都会读成:  
  烽火——照西——京  
  铁骑——绕龙——城  
  宁为——百夫——长  
  这里就可以看到第二字和第四字的重要,语法结构和音节结构出现了矛盾。许多人朗诵古诗,只会按照语法结构读。所以读不出诗的音节美来。看了《从军行》的平仄表,你可以发现,在第一句之中,第二字如果是仄声,第四字一定要用平声。在一联之中,上句第二字如果用仄声,下句第二字必须用平声。第四字也同样。这就叫“异音相从”。第二联上句,即全诗第二句,应当仍和第一句异音,而与第二句音调相同。接下去,第三联上句应当和第二联下句音调相同,而和第二联上句异音。第四联也是同样,上句和第三联下句音调相同,而和上句异音。异音相从的方法,唐代人称为“粘缀”。该用平声字的地方,你用了仄声字,该用仄声字的地方,体用了平声字,这就犯了“失粘”的声病。  
  如果你有多读五言诗的经验,你会发现五言诗的句法总是二字带三字,即所谓“上二下三”上二字是一个音节,下三字是一个半音节。可以是一二组合,例如“照西京”,也可以是二一组合,例如“白日晚”,也可以是一个三字名词,例如“维摩诘”。这种三字组合的名词绝对不能用在句子前面,造成上三下二的句式,就不可吟诵了②。  
  以上讲的是五言律诗的和声原则。这个原则也适用于七言律诗,不过七言律诗还要讲究每句第六字的和声。相传有两句歌诀,可以帮助记忆:  
  “一三五不拘,二四六分明。”  
  这是说:律诗的每句,第一、三、五字,可以不拘平仄,自由运用,但第二、四、六字必须按照和声规律用平声或仄声字。这是指七律而言,对于五律,则应当说:“一、三不拘,二、四分明。”一、三、五虽然不拘,但平仄二字,声调毕竟有区别,熟悉律诗声调的人,在这些地方,还应当选用一个声音较美的字。  
  一九七八年一月十二日
  ①这个“辞”字,魏晋以后,省作“词”。但唐宋以后,“词”字又多了些意义,在写作文学论文时,最好保留古写法,以示区别。本书在必要的时候,仍用“辞”字。
  ②盛唐以后,出现了拗句,便突破了这个规律,有上三下二的五言句式。这是变格,下文将讲到。
4.五七言绝句四首
  在军登城楼  
  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  
  ——骆宾王
  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宋之问
  渡湘江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杜审言
  邙山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  
  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  
  ——沈佺期
  这里选了四首另一种形式的诗。每句五言的二首,每句七言的二首。每首都是四句,用两个韵或三个韵。这种形式的诗称为绝句。五言的简称五绝,七言的简称七绝。绝句是唐代最广泛流行的抒情诗形式,有许多是谱入乐曲中供应歌唱的。  
  这四首绝句的文字很浅显,一读就懂得,不劳多讲。我选这四首诗,一则是给初唐的绝句诗举几个样品,二则是借机会讲一讲绝句诗的源流和演变。  
  第一首是骆宾王的五言绝句。骆宾王是义乌(今浙江义乌)人。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他做徐敬业的秘书,代徐起草了讨伐武后的檄文(即宣言)。这篇檄文罗歹列了武后的罪状,极能感动人,武则天读了,极为震动,责问宰相,为什么不早重用此人,却为徐敬业所用。这篇著名的檄文,收在《古文观止》里,为历代人们所传诵。  
  《在军登城楼》是他率领起义军登上某一个城楼时所作。第一、二句写景,城上风威,江中水冷,组成一联对句。在这样寒冷的时令,想到革命斗争的艰难,希望早日取得胜利。于是接下去说:“戎衣何日定。”这句话是用了一个典故,否则这个“定”字很难讲。古书上有一句“一戎衣而天下定”,是说周武王一穿军服,起来号召诸侯革命,于是商纣暴君政权崩溃,天下大定。“戎衣何日定”就是用这一句古书,应当讲作革命何时胜利,戎衣是武装革命的形象语言。第四句表示他革命胜利以后的期望,那时可以歌舞入长安了。骆宾王为徐敬业的革命行动留下了一文一诗,但他们的事业却是失败的。骆宾王在兵败后逃亡,不知所终。后来有传说,他在杭州灵隐寺做和尚。  
  宋之问,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人。武则天时,曾降官泷州参军。不久,由于武三思的提拔,召回,起用为鸿胪丞,以后官至考工员外郎,修文馆学士。武氏政权粉碎以后,他被流放到钦州(今广东钦县),随即就“赐死”。《渡汉江》这首五绝,大约是从岭南奉召回乡时所作。四句,不作对偶,是绝句的一般形式。第一联说:降官到岭外,去家乡很远,音信都断绝了。“经冬复历春”,这样的诗句,一般应解释为经过好几年但根据宋之问的传记资料,他在泷州的时间不久,那么,这一句恐怕应理解为经过一个冬季和春季。就是说,他大约是上一年秋季降官到泷州,下一年春晚召回的。大半年不得家乡消息,现在回乡的路已走了一大半,渡过汉水,已近家乡,可是,第二联叙述这时的心情,越是已近家乡,遇到从家乡来的人,越是不敢打听家乡的消息。在交通不便,书信难通的古代行旅情况下,这首诗刻划出了回乡旅人的心情。
  杜审言是襄阳(今湖北襄樊)人,是杜甫的祖父,诗文为武则天所称赏,官至膳部员外郎。因为勾结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被流放到峰州(在今越南境内)。不久,又召回为国子监主簿、修文馆直学士。《渡湘江》这首诗大约是流放到峰州去的时候所作。宋之问渡汉水是从岭南复官回家,杜审言渡湘江是降官去岭南,二人的心情不同。杜诗第一联用今昔对照的写法。过去整天在园林里宴乐,现在怀念起来不胜悲哀。而今年春天的花鸟,却为我提供引起边愁的资料。迟日,即长日;边愁旅居边远地方的愁绪。“悲昔游”是一个成语,《楚辞》有一篇《悲昔游》。第二联也用对照手法。湘水北流,而旅客南下。独怜,即自怜。自怜京朝的人,今天被窜逐到南荒,不象湘水那样还能向北去。这首诗两联都是对句,也是绝句的一种格式。  
  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今河南内黄)人。上元二年(公元六七五年)进士。武后时官协律郎,考功郎。因勾结张昌宗兄弟,受贿,长期流放到驩州(今亦属越南),但他没有加入武三思一伙。武则天死后,中宗复位,召见起用,官至中书舍人、太子少詹事。沈佺期工于五言律诗,与宋之问齐名,文学史上称为“沈宋”,他们是唐代五言律诗的奠基人。  
  洛阳城北的邙山,是东汉以来洛阳人的墓地,又称“北邙”。沈佺期因邙山而兴感,写了这首小诗。第一联是叙述,很容易懂,不必讲。“万古千秋”是夸张语,从东汉到唐初,不过六七百年。第二联也用对比手法,也用对句。城中日日夜夜的歌舞,山上只有松柏声。作者把洛阳城里的繁华与邙山上的凄寂景象做对比,慨叹富贵荣华的空虚。这一类主题思想,在古典文学作品中出现得很多,虽然对封建贵族、大官僚、大地主的奢侈糜烂生活有些讽刺,但从作者的人生观来说,终是太消极的。  
  绝句这个名词,在齐梁时代已经出现。陈代徐陵编的一部诗选集《玉台新咏》,收有四首五言四句诗,不知作者名字,就题为“古绝句”。既然把前代的诗称为古绝句,可知当时人写的五言四句,就是绝句了。北周庾信的诗集里,也有题为“绝句”的诗。这种绝句,仅仅指五言四句二韵的小诗,还没有象唐人绝句那样要求平仄和谐。  
  远在晋宋时代,诗人论诗,常常说:“二句一联,四句一绝。”意思是说:每二句为一联,不管对不对,只要每二句末协一个韵,就是一联。每四句,即二联二韵,就是一绝。绝句这个名称,即起源于此。  
  联与绝是作诗的基本功,因此,“联绝”就成为诗的代词。刘宋时,吴迈远爱作诗,宋武帝说他“联绝之外无所解”,就是说他除了做诗之外,什么都不懂。  
  “绝”的意义是断绝。“四句一绝”是用四句诗来完成一个思想概念。古人称为“立一意”。简单的主题思想,四句就可以表达清楚,这就称为一首绝句。繁复的主题思想,可以用八句、十二句,十六句来表达,我们就可以说这首诗里有二绝、三绝或四绝。但不能说这是二首、三首或四首绝句。绝与绝句不同。绝是与思想段落契合的诗的段落。绝句是四句诗的形式名词。  
  一个完整的概念,用四句诗来表达,是我国诗的老传统。《诗经》、《楚辞》、汉魏乐府,差不多全是四句一个概念,或说思想段落。《诗经》以四句为一章,乐府歌辞以四句为一解。现代民间山歌小调也以四句为一首或一段。苏州人就干脆称为“四句头山歌”。长篇的诗,主题思想或叙述内容繁复的,也总是在第五句,第九句或第十三句上开始转折。在读诗的时候,注意这一个现象,就可以了解四句一绝的意义。  
  现在我们看几首唐以前的绝句:
  汉乐府杂曲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晋大道曲  
  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  
  车马不相识,音落尘埃中。  
  ——(晋)谢尚 
  玉阶怨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织罗衣,思君此何极。  
  ——(宋)谢眺
  答诏问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齐)陶弘景 
  人日思归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  
  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隋)薛道衡
  这五首诗,论形式,与唐人五言绝句没有什么不同。论音调,却全不一样。前三首的一句之中,一联之内,都不合平仄粘缀的规律。第四首和第五首只有第二句失粘,已经很接近唐人绝句。从第一首到第五首,可以看清五言二韵诗在音调方面的发展过程。汉诗质直,象散文一样。晋宋以后,在考究声调了。到了陈隋,诗家已注意异音相从,但还不严格。这五首诗,还是古诗(五言古体诗),不是唐人所谓绝句。所以我们说:绝句这个名词,虽然起于齐粱,还不是唐代的绝句。  
  宋代以后的诗家,对绝句作了一种古怪的解释。他们以为绝就是截。五言绝句是从五言律诗中割截了一半;七言绝句是从七言律诗中割截了一半。凡是第一联是散句,第二联是对句的绝句,就是割截了律诗的前半首。凡是第一联对句,第二联散句的绝句,就是割截了律诗的下半首。凡是第一、二联都是对句的绝句,就是割截了律诗的中间二联。凡是第一、二联都用散句的绝句,就是割截了律诗的首尾二联。由于这样的理解,清代诗人常把绝句称为“截句”。他们以为先有八句的律诗,后有四句的绝句,所以说绝句是割截了律诗的一半。这个观点是错误的。现在我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绝句的形成,早于律诗。
  在唐代人的观念里,凡是必须遵守对偶、和声、协韵三条规律的诗,不管是五、七言二韵、四韵、六韵、八韵……都是律诗,因此,绝句也是律诗。白居易自己编定的《白氏长庆集》,就有“大律诗”、“小律诗”两项分类。大律诗卷内都是五、七言四韵八句的律诗;小律诗卷内都是二韵四句的律诗,也就是绝句诗。宋人编的王安石诗集《王临川集》,把七言绝句编在七言律诗一起,五言绝句编在五言律诗一起,可知唐宋时代的诗家,都以为绝句也是律诗。后世人把五、七言四句二韵的诗称为绝句,把五、七言八句四韵的称为律诗,另外把五、七言六韵以上的诗称为排律,于是绝句和律诗分了家。明代高棅编《唐诗品汇》,把绝句和律诗分卷选录,此后几乎没有人知道绝句也是律诗了。  
  关于绝句的情况,我们已大致弄清楚了。现在再概括一下:  
  (一)绝句的“绝”字起源于晋宋诗人“四句一绝”的概念。用四句诗来表达一个完整的概念。故绝句的特征是每首诗限于四句。  
  (二)绝句这个名词,齐粱时期已有,但当时的绝句只是四句二韵,并不讲究和声。选种绝句,还是古体诗,可以称为古绝句,不属于唐代的律诗。
  (三)唐代诗人作绝句,特别是五言绝句。还常用齐粱体,大多用仄声韵,不很讲究粘缀。例如王维诗集中有《辋川集》四十首,诗序中说明是绝句,实在仍是古诗。  
  (四)绝向本来也是律诗的一种形式,在唐人的语文习惯中,从来不把“律”和“绝”对立起来。宋元以后,才出现了“律绝”这个名词,成为“诗”的代词。
  一九七八年一月十七日
5.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韵一)  
  洛阳儿女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韵二)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韵三)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韵四)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韵五)  
  婉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韵六)  
  这首诗的体裁,名为“七言歌行”。魏晋以来,这种诗体,多用于乐府歌辞,到了唐代,渐渐脱离乐府,成为一种七言古诗的形式,名曰“歌行”。歌行是诗,不是乐府曲辞了。卢照邻,骆宾王等初唐诗人都有篇幅较长的歌行,不过他们的句法,还继承齐梁诗的浓丽风气,又多做对句。刘希夷的歌行,极少用对句,也不多用典故。文字明白流利,诗意也不隐晦。这些特征,都是继承了古诗的传统,和当时流行的文风不合。因此,他这一类诗在同时代是被认为肤浅俚俗,有乖风雅。直到六七十年以后,在玄宗天宝年间,丽正殿学士孙翌,字季良,编选了一部《正声集》,把刘希夷这首诗选进去,以为全集中最好的诗,从此才被人注意。  
  《唐才子传》称:刘希夷,字延芝,颍川人。《全唐诗·小传》说:刘希夷,一名庭芝,颍川人。历代选本,或称刘庭芝,或称刘希夷,大概他的名与字已无法辨正了。《唐才子传》又记录他是上元二年(公元六七五年)的进士,是宋之问的外甥。但宋之问也是上元二年进士及第的,可知甥舅年龄差不多。刘希夷作《代悲白头翁》,宋之问看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联,极其喜爱,知道这首诗还没有流传出去,就向刘要这一联,用入他自己的诗中。刘希夷当时答应了,但后来又反悔,因而泄漏了这件秘密,使宋之问出丑。宋之问大怒,叫人用土袋压死刘希夷,当时刘还不到三十岁。这是唐人小说中所记的一段文艺轶事,未必可信,但由此可知这首诗是很著名的。当时及后世,都有人摹仿,甚至剽窃。《才调集》选录贾曾的一首《有所思》云: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幽闺女儿爱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岁花开君不待,明年花开复谁在。  
  故人不共洛阳东,今来空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完全是剽窃了刘希夷的主题和诗句,甚至连宋之问赞赏的两句也据为已有。直到清朝,曹雪芹作《红楼梦》,代林黛玉作《葬花词》,还偷了好几句。  
  这首诗的题目,各个选本都有不同。《唐音》、《唐诗归》、《唐诗品汇》、《全唐诗》,均作《代悲白头翁》。《文苑英华》、《乐府诗集》,《韵语阳秋》作《白头吟》。尤袤《全唐诗话》作《白头翁咏》。此诗又见于宋之问诗集,题作《有所思》。唐人编《搜玉小集》题作《代白头吟》。闻一多以为应当以《代白头吟》为是,因为《白头吟》是乐府旧题,晋宋人拟作古乐府,都加一个“代”字,例如鲍昭所作乐府,就有《代白头吟》、《代东门行》等。  
  按,《乐府古题要解》说:《白头吟》是汉代卓文君所作。因为司马相如要娶一个茂陵姑娘为妾,卓文君乃作《白头吟》表示要与司马相如离婚。相如才放弃了娶妾之意。后世诗人拟作此曲,都以女人被丈夫遗弃之事为主题。如果用比兴的方法,也大多是写忠臣失宠于帝王的苦闷。刘希夷这首诗的主题,显然并无此意。《韵语阳秋》作者葛立方又误解“红颜子”为妇女,因而说此诗是写男为女所弃,离作者的本意更远了。刘希夷另外有两首诗,题为《代闺人春日》,《代秦女赠行人》,这两个“代”字之后,并不是乐府旧题,可见《代悲白头翁》决不是《代白头吟》之误。又同时诗人崔颢有《江畔老人愁》,张谓有《代北州老人答》,都是代老人诉苦的作品,可知当时曾流行过这样的主题。因此,我以为这首诗的题目仍当以《代悲白头翁》为是。题意表示,不是作者自己悲叹白头翁,而是代别人悲叹。代什么人呢?代那些“红颜美少年”。全诗的主题是警告青年人,不要耽于行乐,须知青春不能长驻,公子王孙的歌台舞阁,最后都成为黄昏时鸟雀悲鸣的地方。今天看见一个白头翁,应当怜悯他,也就是怜悯自己的将来。作品的思想倾向是消极的,它只有指出华年易逝,而没有鼓励青年如何抓住华年的积极因素。    
  全诗二十六句,第一句至第十二句为前半篇,以落花为中心。大意说:花有谢落之时,但明年仍然开花,人则红颜一改,便成老翁。从此转到下半篇,劝告青春旺盛时代的青年人,应该怜悯“半死白头翁”,自己警惕。今天你看到的白头翁,当年也是“红颜美少年”,他也曾和公子王孙一起在花前清歌妙舞,在光禄勋、大将军的园林、楼阁里饮酒作乐。可是,一转眼就病了,老了,不再有人邀请他去参加“三春行乐”。从前在筵席上歌舞的姑娘,也不经久,不到几年,便已满头白发。著名一时的豪家的园林、楼阁,曾经是多少青年宴饮作乐的地方,到后来都成为一片荒地,只有鸟雀在黄昏时候喧噪,好像是有所悲悼。后半篇是全诗的主体,前半篇只是一个引子。这样的艺术手法,用古典文学批评的术语来说,叫做“以落花起兴”。  
  什么叫“起兴”,说来话长。但既然讲到了这个语词,就不能不全面地讲解一下。在汉朝的时候,有一位姓毛的学者,不知其名。有人说是毛亨,有人说是毛萇,弄不清楚,相传称为毛公。毛公研究《诗经》,给每一篇诗标明了主题思想,称为“诗序”。卷首有一篇总序,称为大序,于是每首诗的序,就称为“小序”。在《大序》中,他提出了诗的“六义”。他说:“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他所谓诗的六种意义,其实是诗的体裁和创作方法。“风、雅、颂”是诗的三种作用。因作用不同而体裁也不同。《诗经》这部古代诗选集是按照“风、雅、颂”三种作用来编定的,“赋,比、兴”是创作方法。但是这位毛公解释了“风、雅、颂”,而没有解释“赋、比、兴”,好像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后来郑玄笺注《诗经》,常常在诗的第一章下注曰:“兴也。”但是他绝不注出“比也”,或“赋也”。他以为比和赋是人人都知道的,不用注明。只有兴,他还特别作了解释:“兴是譬喻之意。意有不尽,故题曰兴。”意思是说:兴也是譬喻(比),不过不是单纯的对比,而是超越了对比的范围的。因此,他专把用“兴”的手法做的诗注明,使读者了解比和兴的区别。从此以后,我国古典诗歌的刨作方法,就一直用“赋、比、兴”三字来说明。刘勰的《文心雕龙》里有一篇《铨赋》,又有一篇《比兴》,对这三个字作了细致的解释。现在我把他对赋、比、兴所下的定义节录在这里:  
  赋——赋者,铺也。铺采捕文。体物写意也。  
  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也。  
  兴——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比以托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这些铨释,为六朝人的文体所局限,今天看来,不够明确。到南宋时,朱熹作《诗经集传》,他在每一首诗下都注明了“赋也”、“比也”或“兴也”。他还给每一个字下了简明的定义:  
  赋——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  
  比——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  
  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  
  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赋就是正面描写某一事物,修辞上可以用渲染、夸张的手法。比是引用一个事物来比拟另外一个事物。兴是先讲一个事物,引起主题思想中要用到的事物。这三种创作方法,赋最单纯,比和兴则似同实异,在某些作品中,不易区别。刘勰也说:“比显而兴隐”。(《文心雕龙·比兴》)朱熹对某些诗的注释,曾用“赋而兴也”,或“比而兴也”,可知他也感到不容易划定。由此,我们应当注意,这三个字并不代表绝然不同的三种创作方法,特别是比和兴。我们可以说,比是直接的比喻,兴是间接的比喻。从比喻这一作用来看,它们原是相同的。所以在文学批评的术语中,“比兴”总是结合成为一个名词,和“赋”对立。而做诗为什么要用比兴手法,为什么不能像散文一样的直说,而偏要用一个事物来比喻或兴起另一个事物?这是为了要用具体的事物形象来说明一个抽象的思想概念,即所谓形象思维。  
  现在,我们回头来再看刘希夷这首诗。前半篇里的落花与人的关系是比,但前半篇对后半篇的关系却是兴。按照朱熹的方法来讲,这就是“比而兴也”。先以落花为比,以引起白头翁之可悲。  
  这首诗的比兴方法运用得简单,所以一读就可悟到。前半篇和后半篇,区分得很明显。初学作诗的人,可以从这一类诗的习作入门。歌行体诗发展到盛唐,李白、杜甫等大诗人都写了不少著名的歌行。他们的艺术手法更高超,比兴的运用也更复杂、更深刻、更隐晦。  
  歌行与律诗不同之处,第一是句数可随作者自由,不象律诗那样有规格。第二是不需要用对句。有些作者偶尔用几联对句,例如此诗只有第四、六、十联是对句。也有作者通篇都用对句,例如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骆宾王的《帝京篇》。第三是平仄粘缀没有律诗那样严格。第四是它不限韵数,可以一韵到底,也可以随便转韵。这些特征,都与古体诗同,而与律体诗不同。所以歌行属于古诗,而不属于律诗。  
  这首诗用了六个韵脚,即转韵五次。第一联和第二联都是二句一韵。第三、四联四句一韵,第三句(即第四联上句)不协韵,这和一首绝句同。第五、六、七联六句一韵,第三、五句不协韵,这和一首律诗同。第八、九、十、十一联八句一韵,也和一首律诗同。第十二、十三两联四句一韵,第三句不协韵,亦和绝句同。由此可见,一首歌行的句法、章法组织,包含了各种诗体在内。学作歌行体诗,同时就是学作各体诗。  
  歌行都是长篇。如果一韵到底,一则音乐性太单调,二则作者不易选择韵脚。因此就需要转韵。盛唐以后,歌行转韵,渐渐地有了规律,一般都是四句或八句一转。转韵处总是在一个思想段落处,隐隐还保存四句一绝的传统,刘希夷这首诗的转韵方式,特别是第一联一韵之后,第二联立刻转韵,第三联又转韵,这种不规则的转韵方式,在以后的歌行中,是极少见到的。
  一九七八年一月二十三
6.宋之问: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  
  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  
  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不过比一般的“五律”多二联四句,也就是比四十字的五言律诗多二十字,全诗共六十字。这一类型的五言诗,唐代人就称之为“五言六韵律诗”。元人杨士弘,选了一部唐诗,名曰《唐音》。在这部唐诗选集中,他把这一类型的律诗称为“排律”。从六韵开始,一直可以多到百韵,甚至一百二十韵,一对一对的联句,一排一排地延长下去。明代高棅编的《唐诗品汇》,也跟着杨士弘使用这个名词,于是,排律作为律诗的一种体式,这个名词便普遍被承认了。到了清代初期,有不少人反对这个名词,例如冯班以为这个“排”字容易使诗成为呆板的对句堆砌,所以他曾说;“此一字大有害于诗。”  
  在唐代人的观念里,从二韵到一百二十韵的五言或七言诗,只要平仄粘缀,词性、句法都成对仗,就都是律诗,一概称为五律或七律。二韵四句的称为绝句。绝句也是律诗,故又称“小律诗”。六韵以上的称为大律诗。宋元以后,绝句不属于律诗。“五律”、“七律”这两个名词仅指四韵八句的诗。于是,有必要绐六韵以上的律诗另外定一个名目,“排律”这个名词是在这样的需要下产生的。它有方便处,也未必“有害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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