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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他说1-2-3熊逸

_4 熊逸(当代)
降,还是不降,这是个问题。
吕文焕艰难地面对着这个问题。人生很多时候,最怕的不是艰难险阻,而是选择。
人生很多时候,最痛苦的事也并非什么艰难险阻,而是选择。
吕文焕正在面临着这样一个选择。
按着儒家先哲的思路,让我们来将心比心,来推己及人,如果你站在吕文焕的位置上,你降还是不降?
有人会说了:“靠,这也算个问题,我早就想投降了!如果运气好,还能有高官显爵、金钱美女,就算运气不好,可好歹也能保住我这条狗命啊!”
吕文焕自然没这么龌龊,可他还真就降了,于是,襄阳避免了一场屠杀,吕文焕也从民族英雄变成大汉奸了。
先别下判断,吕文焕还有后文。成为汉奸之后的吕文焕摇身一变,成了蒙古人的开路先锋。要说吕汉奸,在宋朝算个人物,沿途到处守军很多都是他的旧部,吕文焕一出面劝降,人家还真就降了。于是乎,蒙古人势如破竹,迅速南下。
有人可能又急着感慨了:大势所趋啊,大家伙儿都这样啊!
有人就不这样。谁?常州人。
常州人给了吕文焕一个大大的难堪。
襄阳一降,常州本来也架不住大势所趋,降了。元军在常州残暴非常,常州人急眼了,一个字——打!这几乎可以说是一场群众自发的抵抗运动,群情高涨,收复了常州。蒙古人一看,嗯,怎么降而复叛?这可不成!
于是,吕文焕又在常州城下出面了。
吕文焕在城下劝降的时候,城上的人气不过这个汉奸,趁他不备,狠狠射了他一箭。后来蒙古大军攻城,战况异常惨烈。常州人保家卫国,虽然打的是一场螳臂挡车之战,却当真浴血奋战,不死不休,英雄了得!蒙古大军攻城手段极其残忍,有一种骇人听闻的说法是,他们杀老百姓,取人身体里的脂肪做成人油炮,去烧城头木栅。
等到常州城破,蒙古大军屠城,无论老弱妇孺,一个不留。据说整个常州城只有七个人躲在一座桥下,这才逃过了毒手。后来,文天祥被俘经过常州,感慨万千。文丞相为常州留下了一首诗:
山河千里在,烟火一家无。
壮哉雎阳守,冤哉马邑屠。
苍天如可问,赤子果何辜。
唇齿提封旧,抚膺三叹吁。
(这首诗可要看哦,后文还有呼应。)
很多事情都是,单摆浮搁都很容易下结论,可几件事摆在一起来看,就让人很费思量了。我们的顺序是从后往前推,从鲁迅推到明朝方孝孺,再推到南宋吕文焕和常州保卫战,然后再往前推。
先扯两句闲话:读书有一种感觉,本来不相干的内容终于发现有些关联的时候,这就比较容易记忆。所以我在写的时候就尽量注意这点,前面出现的人物最好后面再出现一回,前面某个事件里的的次要人物会在后面某个事件里成为主要人物,或者相反,如果两件事实在八竿子打不着,那就架上第九竿子,尽量能七大姑、八大姨地给搭上关系。现在,我就伸伸八竿子、九竿子来够一够了——
有个词叫“矬人生威”,南宋政府这种事可没少干。蒙古铁骑南下,往上追追原因,宋人是有责任的。南宋当年联合蒙古攻打金国,已经很不明智了,这先不管它,南宋和蒙古人协议,灭金之后,河南地盘要归南宋。仗打完了之后,蒙古人变卦了,河南自己要了,只给了南宋一小块地盘。南宋政府一看,没辙,答应人家吧。事情就这样定了,南宋往南退兵了,蒙古人也回到北方去了。
蒙古人变卦对不对?当然不对,可也不是全无道理,实在是宋朝军队在这次联合行动当中太不中用了!换作是你,和一个搭档联合开公司,本来说好赚了钱二一添作五,结果你累死累活的,可这位爷屁事都不顶用,还时不时扯你后腿,你说,真等公司赚了钱,你甘心分他一半么?
可是,等蒙古人撤回北方了,南宋可有人要当民族英雄了,提议出兵河南,收复失地。此时人心激动,认为有三个地方一定要拿下来,这三个地方是:东京、西京和南京。
有人会觉得奇怪了:“要打东京,那是要对付日本人啊?南京也不对啊,南京不是就在南宋版图之内么?”
当时的东京是指开封府,就是咱们一开始说的梁惠王待的那个地方,梁惠王的时候叫“大梁”,这时候叫东京开封府,包公那个开封府就是这里,包公要是在世,已经回不了开封府了,不属于宋朝了。西京是河南府,就是现在的洛阳。南京呢,是指应天府。
又有人会问了:“应天府不也是现代南京的旧称么?不是还说的是南京么?”
现在的南京那时候叫建康府,那时候的南京应天府大体就是现在的河南商丘,现在我就提一件在唐朝时发生在这个商丘的事。这件事非常有名,大学语文课本里好像还收过相关文章,所以我只简单说说。商丘这片地方,大体上说,唐朝叫做睢阳,方才说常州的时候,文天祥过常州不是有一首诗吗?诗里有一句“壮哉雎阳守”,就是用唐朝睢阳守卫战的事情为典故来形容他当时所感受到的常州情境。
话说唐朝,安史之乱爆发,军队打过来了,张巡和许远坚守睢阳,事迹可歌可泣。粮食吃完了,怎么办?张巡把自己的小妾杀了,做熟了给大家吃肉,许远也杀自己的书童,给大家吃肉。不够吃怎么办,接着吃城里的人肉,整个守城期间,一共吃了三万人,不容易啊,大家就是誓死不屈。这件事历来争议很大,到底吃的是活人是死人,到底吃了多少人,我也没法下个结论。这里顺便提一句,不少搞文学的人谈历史,经常会“某书读到某处,不禁感慨如何如何”,其实历史不比文学,小说是看一本是一本,历史书可不能看一本信一本,两千多年下来不知有多少人伪造历史呢,即便有心客观记录,也难免受视野和立场的局限,所以很多事都是说不清的,哪怕对同一件事查阅很多记载,再有可参照的考古证据,也很难得到全貌。话说回来,杀小妾的事先假定确实有之吧,但我们不能拿现代眼光去要求古人,那个时候妾的地位是非常低的,不被当人看,你要真把妾当个人,社会还会有舆论压力说你不对。现在古装电视剧里常有男主人公赢得两位美人的芳心,两位美人开始还不和,都要自己做大对方做小,后来相处融洽,又反过来推让。这只是电视剧编排,真正的历史上,妻和妾的区别非常严格,地位的高下也非常悬殊。张巡如果真杀了小妾,在古人眼里并不像现在看来的这么大的罪过。但是,无论如何,不管是小妾还是书童,不管是三万人还是两万人,反正是为了坚守城池而发生了人吃人的场面。那么,这些人是不是硬汉?当然是!可是,守城守到了吃人的程度,就是不投降,这样对不对?——我不知道,不过多数人都觉得对,所以当地人后来为张巡、许远立了祠堂,据说现在睢阳还有祠堂,不知道是翻修的还是新建的。韩愈写《张中丞传后序》表彰英雄,说了一句值得我们思考的话。韩愈说,在当时那种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下,吃人也要坚守,为什么?——“所欲忠者,国与主耳”,也就是说,要忠于国家,要忠于帝王。在这面大旗之下,吃人也是应该的。
韩愈这话是很有力量的啊。韩愈,唐朝大儒,一代宗师,文起八代之衰,“唐宋八大家”之首啊。我以前读先秦诸子,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叫孔子、孟子、庄子、老子……偏偏韩非子要做一头特立独行的猪,把名字搞得那么前卫?后来知道,韩非子本来也叫韩子,后来韩愈叫了韩子,大家为了避免混淆,才把韩非的韩子改称了韩非子。看,韩愈牛吧?如果孟子在世,对睢阳一事会如何来说呢?不知道,但想来应该和韩愈的说法不太一样。
我们从后往前推,都到唐朝了,还是嗅不出孟子的味道。这时候我们再回头联系一下郭巨的故事,看看,原来忠孝忠孝,“忠”要吃人,“孝”要杀人。这可不是什么比喻的修辞,儒学杀人,礼教吃人,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吃人和杀人啊!
可是,也千万别冤枉孔孟哦,孔孟之道本来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啊。
现在稍微回一下头,把睢阳的事情和襄阳的事情放在一起来看,感觉感觉。
中国第一大汉奸
时间再往前推,推到西汉。推荐大家一篇古文,因为这篇文章实在精彩之极,还贡献给我们不少名言和成语,比如“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还有“振臂一呼”,“勇冠三军”等等,还有非常感人的句子,比如“望风怀想,能不依依”,“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等等,而且文字并不生涩,所以我就直接引用了,中间有些地方我会稍微加些插话。这篇文章是篇名文,应该不少人都曾读过,但是,读过的人请在现在上下文的语境里再来体会一番,没读过的就好好欣赏吧。这篇文章就是《李陵答苏武书》。这个时候,苏武已经回到了汉朝,李陵却仍在匈奴,李陵写下了这封了书信,信中称呼的“子卿”就是苏武的字: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幸甚,幸甚!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注:苏武熬回国了,成了英雄模范了,可李陵还在匈奴做汉奸呢,对比之下,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韝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注:李陵诉苦:投降以后日子过得不舒服啊,见不着老乡,全是外族人,饮食和住房都不习惯,经常想家,也经常因为听见马嘶笳响而伤心落泪。】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注:李陵接着诉苦:你这一走,我更寂寞了。想想我妈,唉,被皇帝杀了,老婆儿子也都被杀了,我辜负了国恩,大家都看不起我。你呢,回去当英雄模范了,我还留在这里受辱,这都是命啊!】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恋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於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辄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秖令人悲,增忉怛耳。【注:李陵不服气,你汉武帝凭什么!】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注:出了一句名言。】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
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於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馀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於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遂便复战,故陵不免耳。【注:李陵表功:靠,老子当年是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你们谁体谅过啊!】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於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注:李陵不服:靠,汉高帝当年打匈奴怎么着,还不如我呢!】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於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沫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句践之雠,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注:李陵为自己辩解:我本来不是真降,我要当插在敌人心脏里的一把尖刀!】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其馀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注:李陵发牢骚:汉朝皇帝对大臣不好,向来如此。】
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於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注:李陵说:老苏,我方才说的你别不信,看看你自己,汉朝对你真好么?】
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复望陵。【注:这一段是经典中的经典,重中之重。“陵虽孤恩,汉亦负德”说得凌厉。李叔生气了!靠,老子投降怎么着,老子还真就不后悔了!】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注:朋友道珍重,大有伤感之情。】
先跑跑题:我常觉得,纯粹从文学角度来看,文人的文字通常都有个毛病,就是文人气重,而文人气是个行文很忌讳的东西,一不小心就酸了。所以,同是豪放词,我喜欢辛弃疾甚于苏轼,其他也都类同。当然,这只是个人偏好,顺口一谈,现在看看李陵,将门之后,勇冠三军,可这文字写的,实在是棒,读起来就感觉他的郁结和愤懑就这么顶在胸口,出不来,就像炸弹即将爆炸却还没有爆炸的那一瞬间——这文字的感觉就是逗留在这一瞬间,高,实在是高!李陵要是把这篇东西发在论坛上,我马上注册十个马甲去给他顶帖!
再来看看这封信的内容。李陵在前边很长的篇幅里都在谈他想家,谈他羡慕苏武,谈他的委屈,谈他的报国之志,转到后来,说起汉朝皇帝历来的不公和苛刻,接着说你苏武如此不易,如今回去不也就是得个小官当么?到了最后,李陵按捺不住,说我李陵在外打仗鞠躬尽瘁,孤军奋战,你皇帝不体谅我的苦衷,反而杀我全家,我就是不服气!你这么对我,我凭什么对你尽忠,我还就铁心当汉奸了,我李陵不后悔!
张无忌不是有个不悔妹妹么,苏武也有这么个不悔弟弟。
这个李陵李不悔啊,唉!他们老李家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有没有人相信命运呢?命运也好,巧合也罢,老李家就是这么邪。
飞将军李广,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传奇名将,是个令匈奴又惧又佩的人物,可这一辈子就没断过倒霉。王勃在《滕王阁序》里有句名言:“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以李广盖世军功,却就是封不了候,而且,最后还得听小辈卫青的指挥,又祸不单行,犯了错误,挨了处分。可怜李广,想自己如此风云人物,真不愿再因为这一点小错误被刀笔吏折腾一番,那,怎么办?——自杀了。我很小就在《史记》里读过李广的传记,读完之后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那种难受的劲头好多天就是散不去。后来哪怕知道了卫青和霍去病再怎么厉害,也因为李广的悲剧在我的胸口横着,所以对这甥舅俩就是喜欢不起来。
李广的儿子李敢也是条好汉,后来在霍去病的军中当差,因为老爸的死,怨恨卫青,终于有天忍不住,动手打了卫青。这件事,卫青倒是没声张,可霍去病看不过去了,心说:“靠,小样儿的李敢,打狗也要看主人啊!”——错了错了,我替霍去病说话说错了,他和卫青可是一家人,又是小辈,年轻气盛,所以处心积虑要出这口气。结果,在一次陪汉武帝打猎的时候,霍去病暗箭伤人,射死了李敢。我当年读书读到这里,心里这叫一个气!想你霍去病也是条好汉,大漠奔袭确实了得,可对自己人怎么就这么卑鄙!有种和人家李敢单挑啊!
李敢就这么死了,汉武帝也没把霍去病怎么着。唉,想想当年李广的箭术,无论在汉朝,还是在匈奴,乃至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一个武林神话,结果自己的儿子却被别人用暗箭给射死了。
到了李陵,这是李家的第三代了。李陵在信里为自己叫委屈,那可真是天大的委屈。李陵说了,当年汉高帝刘邦马上得天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可这帮牛人加在一起,带三十万大军去和匈奴打仗,结果还打了个大败仗。我李陵呢,劳师远征,到匈奴的地盘去打人家,我带了多少人?五千人!五千人还不说,还都是步兵!匈奴人家可是十万大军以逸待劳啊,还尽是劲装骑兵。最可恨的是,本来说好和我配合一起出击的那几支军队一个人都没来,我孤军奋战,以寡敌众,用步兵打骑兵,用疲惫之师打精悍之旅,而且人家是在主场,我是在客场啊,我连啦啦队都没有啊!就这样,我还一次次地打败了敌人,不容易呀!最后我的部队打到了死伤遍地,只剩下一百人不到,盔甲也没了,兵刃也断了,箭也用光了,可我振臂一呼,大家还是咬牙往上冲,几乎就把匈奴人打退了。可毕竟不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啊,我最后还是败了,降了。可我投降,是为了要东山再起。我是贪生怕死的人么?要真是那样,也不会和匈奴战斗到这般田地。当年范蠡如何,忍辱负重,终于帮助勾践为越国报了仇;曹沫如何,委曲求全,终于为鲁国雪了耻。
可是,没用。不管你怎么打的,不管你怎么想的,投降了就是投降了,汉朝这边已经定了你汉奸的性了,全家杀杀杀!可怜李家三代英雄,下场是一个比一个惨。
不但遭遇惨,名声也惨。李陵,如果按比较严格的标准来看,他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汉奸。(要按宽标准,可能要算伍子胥。)
匈奴后来和汉朝讲和了,否则的话,如果再打仗,李陵会不会帮助匈奴打汉朝?——不知道。
前面讲的吕文焕倒是帮助蒙古人一路劝降,想来他是认识到原子弹的厉害了,知道再打也是白送命,没有胜利的希望了。但是,即便没有胜利的希望,即便被一座座地屠城,是不是应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为皇帝玉碎?还是为自己玉碎?其间可是有大大的区别的。这,还是听各人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吧。
按这封书信来看李陵,倒有点儿豫让的感觉,但毕竟是大一统时代,李陵的“忠”的心理已经比豫让时代强出很多了。但是,李陵这里要说的是:我的“忠”说到底也是有限度的,你如此不体谅我,你杀我全家,我还要对你“忠”么?我想家,但我不悔。
——说到这里,我先把李陵放放,赶紧给自己描几笔,要不然可该挨骂了:我可无意为汉奸说好话哦,我将心比心,如果当时我处在李陵的位置上,别说受点儿小委屈,别说不被体谅,别说全家被杀光,就算杀光我十族,我还是要尽忠到底!尽忠到底!不是为君尽忠,也是为国尽忠!管他国家是公器还是私产,反正尽忠就是了!
再回到那封信,有人可能会怀疑,说这也可能只是李陵自说自话,夸大其词,实情也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五千步兵有口述实录留下来吗?战争现场发现足够的考古证据了吗?还有立场不同的其他史料里有支持李陵的佐证吗?
这种怀疑也不是完全站不住脚,毕竟有些事情隔了这么久的时间,当事人也没能挨个儿出来作证,李陵为自己脸上多贴点儿金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李陵的信里,说苏武没受到应得的褒奖,这一点倒是不假,历朝历代为苏武叫屈的人可多着呢。说到李陵的委屈,司马迁是为他说话的,他自己还为此获了罪,受了宫刑。司马迁的话,还是有很大的公信力的。
李陵是有委屈,这封信也确实写得精彩,武将的笔锋竟然也能好成这样,比什么“唐宋八大家”丝毫不在以下。——嗯,其实呢,这封信是不是真的,不一定,有争议。
——啊?问我为什么到现在才说这信可能有假?
理由很简单:这封信可疑,这很多人都是知道的。毕竟这一篇可是连《古文观止》都收入其中的,那是很普及、很普及的呀。
那么,在知道的人里头,是不是有不少一看到我开头那么认真地介绍这信写得如何如何好,马上就先鄙夷一下:“靠,这都不知道还瞎说,这信是真是假还闹不清呢!”
所以说呢,当我们要批评别人的时候,最好先听别人把话说完。别因为我说话大喘气就急着反驳。
话说回来,历代都有人怀疑过这是伪作,一般认为是六朝时人做的假。中国造假的历史是非常悠久的,历史文献里假货多多,有官方造的假,有知识分子造的假,有为了政治目的造的假,有为了学术斗争造的假,有为了抬高自己造的假,有为了贬低别人造的假,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所以很多事情都是扑朔迷离,真伪难辨的。
至于说到这封信的假,想来造假的目的就是替李陵鸣不平。
鸣不平就鸣呗,为什么非要用造假的手段呢?这不是存心给后世读历史的人找麻烦么?
嗯,也许造假的人是怕如果用真实姓名把观点写在论坛上的话,两小时不到就被口水淹死了,被板砖拍死了,可能还有愤怒的黑客去攻击他的电脑,这可不是好玩的。所以呢,干脆还是造假算了。
呵呵,玩笑话不说,要说比较确实的猜测,利用造假来表达个人意见,来抒发胸中的不平,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并不罕见。如果一件事情实在让一些人觉得天理难容,可偏偏“天理”还就容了,哼,不服气!
不服气怎么办?——伸张正义,替天行道!
可是,没有金刚钻,揽不来那瓷器活儿,这又怎么办?
这就只剩下一个字了——造假!
劳民伤财有助于社会稳定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常有人说,历史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话真是句至理名言。可为什么是这样呢?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人性使然。
人要给自己的作为或者主张去找合法性,如果能从榜样人物身上给自己找出佐证来,那不就很能挺起腰板来么?齐宣王现在就正做这种事呢。
齐宣王有个大园林,这也算是统治者穷奢极欲的一个表现吧。齐宣王大概也觉得这种穷奢极欲有点儿理不直、气不壮,怎么办呢?
齐宣王问孟子说:“听说大圣人周文王的花园方圆足有七十里,有这么回事吗?”
孟子一听,觉得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啊,想想,噢,和梁惠王一个腔调!
孟子回答说:“听说是有这么回事。”
齐宣王一听,乐了:“哈哈,原来圣人也搞这一套啊!还真够奢侈的,搞七十里的大园子,也太大了点儿吧!”
孟子把眼一翻:“大?老百姓还都觉得小呢!”
“嗯——?”齐宣王纳闷了,一不留神说漏了嘴,“那,我的园子才四十里,老百姓为什么还嫌大啊?”
孟子说:“周文王的园子方圆七十里,砍柴的进去砍柴,打兔子的进去打兔子,大家当然觉得小了,人家周文王可是与民同乐嘛,自己的园子也是大家的园子。可大王您这园子呢,嘿,我才一入境的时候,先打听打听齐国有什么禁忌没有,免得一不小心再触了霉头,别人就告诉我了,说哪里哪里有大王一个花园,方圆四十里,风景这边独好,可是,千万别靠近了,在这里边要是杀一只鹿,能按杀人罪把你办了!大王,您看看,您这是花园吗,明明就是设了个方圆四十里的超级大陷阱!老百姓要是不嫌大,那才怪呢!”
齐宣王一听,心说:“我没事问他周文王花园干吗,我这不是顶风放屁——自己臭自己么!”
孟子继续阐述他的与民同乐思想,齐宣王闹了个自讨没趣。像建造园林之类的工程,历来都是个大动作。帝王园林规模越来越大,装饰越来越奢华,可“与民同乐”却没见有出现过,而且连提这个话头的人也越来越不大容易见得着了。
由此我倒很想说说帝王大工程的这个话题。以前一般遇到的说法都是,好皇帝体恤民力,好官也都劝说皇帝不要轻易去动什么伟大工程;相反,暴君大多喜欢建设,阿房宫、长城、迷楼、艮岳等等等等,不论是为了国防还是为了个人享受,反正一动工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人,耗费多少年的时间,老百姓是吃不消的。
乍看起来,确实如此,可是,实际上,这还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有时候,甚至还是有不少时候,劳民伤财是非常必要的。就一个庞大的帝国来讲,有时当皇帝不想继续劳民伤财下去的时候,反倒会出问题了。
我这个逻辑看似荒谬,嗯,让我慢慢来说。前面的话题好像沉重了些,那这里就先多扯几句,从几个有趣的小东西入手吧。
有些书,有些道理,是要用岁月来体会的。有一次,我就体会了一回。
我每次和小外甥在一起的时候,和他都有一件必做的功课——比武。小外甥那时在儿童班刚学了跆拳道,拿正宗的跆拳道功夫跟我过招,嘴里还总是念念有词,什么“上方格挡”,还什么“下方格挡”的,一进攻拳拳到肉,一防守章法森严。我更厉害,我是无招胜有招,一套王八拳出神入化、变化无穷,和他战在一处,一二百个回合不分高下。
比完拳脚再比兵刃。当时电视正演《西游记》的动画片,我和小外甥一人一根金箍棒(塑料的,孩子他姥姥买的地摊儿货),真假美猴王再战三百合。
美猴王终于分出真假了,六耳猕猴(也就是我)倒在沙发上,大口喘着粗气,实在是折腾不动了,可真美猴王还是不依不饶,最后见我实在不打了,自己又窜上跳下,给姥爷捣捣乱,给姥姥捣捣乱,没有片刻的消停,所有人都深受其害。
某一次的这个时候,我看着他闹得正欢,突然想起了狄更斯小说里的一个情节:旧伦敦的资本家雇佣童工,伙食待遇非常苛刻,可怜的孩子们不但要超负荷工作,还根本吃不饱饭。
资本家是不是太坏了?太抠门儿了?
可资本家有资本家的道理。
人家资本家主要倒不是真在乎那点儿粮食——多一勺粮食能有几个钱——人家就算有再多的粮食,就算有再高的利润,也不让童工吃饱。他们真正的理由是:人在青少年的时候血气方刚、精力充沛,一旦吃饱了饭,得闲就得闹事。所以,资本家怕,怕的是童工闹事。
我那一刻看着小外甥,突然真切领会了狄更斯笔下那些资本家的心理:要想让小孩子能老实待着,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他吃饱。——各位,如果你家里的小孩子总闹得你心烦,那你就用这招,每天只给他吃到六成饱,准管用!
这件事还让我重新领悟了中国一句最常用的名言——吃饱了撑的。这句话以前都只是随口骂人用,此刻才领会到了它的深层涵义,觉得这句名言里的道理实在太高了,饱含着对人性的深刻洞见和对政治哲学的透彻理解。如果现在还流行在课桌上刻座右铭,我一定给自己的桌面上刻上这句话。
有个外国诗人还说过一句名言,大意是:世界上有两种真理,一种是表层的,和它相反的说法都是错的;另一种是深层的真理,和它相反的却还是对的。“吃饱了撑的”无疑属于后者,属于深层真理。我们往前边看看,孟子的思想里,不是有什么让老百姓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国家就能往好了走的说法吗?但这里说,不能让人吃饱了,吃饱了撑的是会出事的。
看看,社会是复杂的,政治是复杂的,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有人可能会猜:“你要说的一定是‘饱暖思淫欲’。”
不是,事情要比“饱暖思淫欲”复杂得多。
有些东西看上去一点儿不沾边,可实际上却大有关联。
比如,有谁想过天津卫和锦衣卫有什么关系没有?
这个问题是不是看上去很蠢,就好像问郎咸平和郎平有什么关系,候宝林和宝芝林有什么关系?
但是,天津卫和锦衣卫还真有关系,这二者同宗同源。
一个是城市,一个是明朝特务机构,无非最后一个字都是“卫”罢了,能有什么关系?
可是,天津卫为什么有那个“卫”字?北京就不叫北京卫,上海也不叫上海卫,重庆也不叫重庆卫?因为这个“卫”本来是明朝初年的一种驻军机构,是朱元璋一项重要的军事制度改革的体现。朱元璋顾虑常备军的军费开支太大,所以想出了一种“卫所”制度——当你在明史里看到“卫所”这个词的时候,别以为这是卫生所,这里更没画着红十字,这是一种军事单位,分布各地,独立于日常行政体制之外,自成体系,而且通常自耕自养(原则上说),世代相传。所以,锦衣卫是“卫”,在中央,天津卫也是“卫”,在地方,他们其实都是“卫”。
要承认,明初的这种卫所制度还是很先进的,既保障了常备的大军,他们又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会增加中央财政负担。可是,随着皇帝一代代地传下来,这个卫所制度也跟着一步步地败坏了,能打仗的越来越少,到了崇祯年间,就更是一团糟了,打仗变得非常昂贵了。
崇祯年间是个多事之秋,内忧外患、天灾人祸真是一个不缺,前几个皇帝早把国家败坏得不成样子了。年轻的崇祯帝很想奋发有为,做一位中兴之主,可是,这个捉襟见肘的烂摊子呀,真不好收拾。
要解决这个,要解决那个,平内忧,除外患,干什么都要花钱,可国库没那么多钱,怎么办?
有人给皇帝出了个主意:“咱们得搞大型国有企业改革。”
崇祯帝一听,马上紧张起来:“国企改革?多大的国企算大型国企啊?为什么要改革?怎么改革?”
大臣连忙解释:“皇上别急,您听我说。咱们现在最该下手改革的大型国企就是邮政系统。邮政系统实在开支太大,效率太低,冗员太多,咱们要是割一刀下去,每年能节约出好几十万两的银子!”
崇祯帝一听,稍稍松了口气:“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要搞MBO呢。唉,你们这些大臣啊,全都只会给自己谋私利,整天变着法子侵吞国有资产,也难怪我会这么想。”
——崇祯时期的大臣们很多都真是这样,崇祯帝也对他们这一点意见很大,可是多年乱局就像一面筛子,像点儿样的人大都被筛下去了,留在上边做官的还真没几个好东西,官场恶习早就成风了。
那么,这个国企改革的主意是不是一个好主意呢?当时怎么就有什么邮政系统呢?
先说第二个问题。现在我们在城市的街道边上常见到一种东西——邮亭。我们平时买报纸、买杂志什么的都在邮亭买,可很多人不知道,邮亭这个东西确实历史悠久啊!
有多久呢?从秦朝就有了。
——是不是有人反对?是不是有人会说:“秦朝哪儿来的报纸、杂志啊,那就更别提邮亭了。”
那我倒反问一句:都知道汉高帝刘邦在没造反之前做的是秦朝的“亭长”,谁知道这个“亭长”是什么?
呵呵,“亭长”就是“邮亭”的头儿。
所以呢,当你再到街头邮亭买报纸、杂志的时候,一定要对邮亭里面的工作人员报以崇高的敬意,甚至,你不妨赶紧巴结他们一下,谁知道哪位现代亭长会不会有刘邦的命呢?
可是,事实上,刘亭长当然不卖报纸,也不卖杂志,也不卖电话卡,更不兼营公用电话业务。当时的所谓邮政系统主要是传送公文用的,也负责一些地方行政治安,总之,刘邦时代的亭长比现代的亭长要牛,大小也算个基层干部。从秦朝以后,邮政系统历来都有,只是名称和功能经常有或多或少的改变,除了传送公文之外,还充当地方招待所。到了明朝朱元璋的时候,把邮亭改称“驿”,姜育恒不是有一首流传很广的歌叫《驿动的心》么,“驿动”这个词恐怕是他生造的,我想他要取的意思就是“跟着驿站走动的心”。
可是,姜育恒如果真生活在朱元璋时代,他想“驿动”一下几乎是不可能的。当时正是严刑峻法的时候,只有那些公务在身的人才能“驿动”,如果你想自己抒情一番,或者办办私事,或者游山玩水,那是不能住驿站的,也不能让驿站里的公务员为你运送行李,哪怕你是高官显爵或者皇亲国戚。朱元璋为这事可连驸马都杀过呢!
如此一个庞大的系统发展到后来就百病丛生了,有点儿路子的人经常随便“驿动”,在驿站里白吃白住白使唤人,驿站自身的管理也不牢靠,到了崇祯时代就是:财政负担不小,正事没办多少;人马成千上万,私活儿多过公干。所以这才有人提出:要减轻财政负担,先从驿站系统改革入手。
大型国企改革可从来就不是件容易事。
专家甲建议:让国有企业上市,这一上市融资,问题就全解决了。
专家乙一撇嘴:“呸,什么融资,说的好听,还不是忽悠老百姓的血汗钱去。”
专家丙说:“我看,还是得上市。大型国企上市,人心都能为之一振。可是,不能整个上市。”
大家问:“这是什么意思?”
专家丙解释说:“驿站系统主要是两个功能,一个是政府邮局功能,一个是招待所功能,这两项如果作为整个驿站系统的子公司,让驿站系统整个上市,这里就涉及了一个专业问题,叫做‘多元化折扣’,嗯,不解释了,反正是不划算的,会把价值低估。所以,这就不如先把邮局和招待所拆分成两家独立公司,分别上市。”
崇祯帝一听:“好专业的意见啊!”
专家乙赶紧上奏:“皇上,您可别听他的,别被他的专业术语忽悠了,他这叫专业胡说八道。照微臣看,上市不是万灵丹,等圈完了一圈钱,该垮还是得垮。还是该从提高激励机制入手。”
专家甲又说:“要不,就对驿站系统做个资产评估,让全体驿站工作人员持股好了,这就能提高他们的工作积极性了。这就叫股份制改——”
“够了,够了,”崇祯帝不胜其烦,“干脆你们就这几个方案民主表决算了,太专业了,我实在听不明白。”
专家丙忙说:“乞禀皇上,这可万万使不得。”
崇祯帝一愣:“怎么,民主表决难道也有错了?”
专家丙说:“当然有错,民主也不是万能的。如果是两个以上的人就两个以上的方案进行表决,很多时候表决结果取决于表决顺序,这就是著名的‘阿罗悖论’。”
“我倒——”崇祯帝这回真的晕了,一摆手,“你们自己商量吧,有结果了再告诉我。”
过了一会儿,还真有结果了。
专家甲说:“臣等商量了半天,一致的意见是:最重要的是要提高管理层的积极性,所以这就需要搞MBO,为了让管理层能接受MBO,就要廉价评估国有资产——您不这么干,他们也会偷偷这么干——等国企成为这些老总自己的产业了,他们自然有生产积极性了,皇上——”
“呸!”崇祯帝大怒,“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这个MBO,你们可真是成天惦记着我大明的这点儿家当啊。你们平日里还总是以什么大儒自命,装成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还数落人家吕文焕是卖国贼,朕看你们才是真正的卖国贼,想方设法要把国有资产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啊!我后边那晚清的皇帝就说卖国也不过是割让一些地方出去,也不过是弄一些租界,可你们,这是要把国家从里边给卖光了啊!对得起朕吗?对得起全天下的那些中小股民吗?真,真,真是气死我了!!!”
大臣们还要辩解些什么,崇祯帝把手一摆:“如果说吕文焕是卖国贼,他那算是‘显性卖国贼’,你们这些人是‘隐性卖国贼’,我看还有些人想把自己搞成‘合法卖国贼’!”
——就这样,MBO没搞成,但改革还是要进行的。那,怎么改?
精简机构!
而且马上动手,雷厉风行。
晚明驿站系统的精简机构动静极大,大体相当于现代社会把全国的招待所和邮局来一次大规模的缩编减员。等改革顺利完成之后,也确实如预期的那样为国家节省了大量经费。但是,问题出现了:比起节省下来的“大量经费”,数量更大的是“大量的下岗职工”。为了进行如此重大的一项改革,中央政府千算万算,偏偏就没考虑这样大规模的下岗职工如何安置的问题。于是,不好了,社会有点儿乱了。
有人可能会说:“在地方招待所和邮局工作的主要不都是女人么?下岗女工到底是女人,那时候的女人还都是小脚,再闹能闹出个什么动静?地方官派几个衙役还不就轻轻松松全给镇压了?”
——那可是明朝,招待所没有女服务员,全是男人,邮局工作也不是坐窗口,而是跑腿送EMS,都是大小伙子。如此全国性的下岗大军,在那个危机四伏的社会,是一股多么令人不安的力量啊!
就在陕西米脂,这个著名的出美女的地方,如今游荡着一个粗豪大汉。此人遥望京城方向,“呸”了一声,恨恨说道:“靠,是谁动了我的奶酪?”
“谁动了我的奶酪?”在遥远的京城,崇祯帝也正念叨着这句话,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是大臣刚刚送来的。
崇祯帝吩咐说:“传旨,把《谁动了我的奶酪》和《没有任何借口》这两本新书迅速颁发各地,发到每一个下岗驿卒的手上,让他们学习,让他们好好领会这两本书里的精神,要听命令好好下岗,不要埋怨谁,赶紧想办法自谋生路吧!”
——崇祯帝这是才察觉到大量下岗职工无法安置的问题,试图补救。但是,这么多书要想颁布到全国各地,那是一定要通过驿站系统来运送的,可驿站正经历着裁员恐慌呢,谁还有心情干工作啊?
陕西米脂。那个大汉“幸运地”领到了一本《谁动了我的奶酪》,翻都不翻便把书一扔。
旁边有个矮个汉子问道:“大哥,这书里说,奶酪不见了,就再想办法去别的地方找找新奶酪,说不定新奶酪更大、更好吃呢。”
那大汉又“呸”了一声:“靠!老子的逻辑是:谁动了我的奶酪,我就从谁手里夺回来!我李自成反啦!”
从此,邮电局兼招待所的下岗职工李自成走上了革命之路。当然,在这个时候,他还仅仅是各地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中微不足道的一名小兵。
下岗大军加上难民潮,很快便汇集成一路路的造反武装,在全国各地攻城略地、开仓夺粮,而且每到一处便应者云集。崇祯帝可急了,心想:怎么我让他们下岗,他们就要让我下台啊?他们应该“没有任何借口”服从我的命令才对啊!
对此曾有人沉痛地评论:年轻的崇祯帝没有搞明白先祖的用心良苦,驿站是不能撤的,职工是不能裁的。朱元璋当年设立驿站制度,其中隐含着一个秘而不宣的重要功用,那就是给全国闲散的青壮年劳动力一个安置,给他们一口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口粮,不是要指望他们真能为国家派什么用场,而是让他们多做无用功,消磨体力,这样他们就不会吃饱了撑的去闹事了。
——这是多么深沉的用心啊,崇祯帝却体会不到这层深意。我们从这里也大可窥见改革之艰难,社会运转的巨大惯性一旦被加上外力,经常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灾难性后果。崇祯帝改革驿站系统,确实也省了不少开销,可带来的危害却远远大于得到的那点儿利益啊。所以,想想我们现代的改革,真是不易。
如何解决闲散劳动力的安置问题,或者说是失业问题,这是朱元璋曾经操心过的问题,也是现代西方经济学中一个重点课题。所以我们可以很自豪地说:“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中国人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出了很有效的方法。”——真的很早,比朱元璋还早。
先说朱元璋,他很清醒地认识到失业问题是个影响社会稳定的大问题。他那时候不是自由市场经济,所以失业问题不必非要通过市场机制来解决。朱元璋的思路是,让这批人(失业人口或者潜在失业人口)上山下乡做无用功去,当然,能多创造点儿价值更好,不能的话也没关系,不闹事就行。这就好比让这些人挖沟,挖完大沟再把沟填上,然后再挖,然后再填——挖沟这个比喻已经是凯恩思的思想了,可见中国人多聪明啊!而且,用驿站来安置这么多人,驿站工作本身也确实也很重要,这就是一举两得啊。所以,即便驿站有大量冗员,即便机构臃肿,即便人浮于事,那也是轻易裁撤不得的!
宋朝皇帝更早就认识到了这点。我们知道,北宋地盘不大,可常备军规模空前,为什么?不是单单为了加强国防,而是在用军队来安置失业人口,所以北宋一到灾荒年景军队就会大量征兵,就是怕这些人流落在社会上会成为不安定因素,会闹事。
闹事大体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孟子说的“无恒产”,二是有精力。所以,针对这两点,一,给你个安置,吃不饱也饿不死,二,让你不断运动,是在驿站跑腿也好,是在军队操练也好,每天把精力消耗光了,你也就老实了。这样做看上去既折腾人又缺乏经济效率,也就是说,既劳民又伤财,可是,对社会的稳定却是起着很重要的作用的。比如,我想踏踏实实地看看书,可小外甥实在闹得不行,我就:一,吃饭最多给他吃到七成饱,二,给他一个铅球,让他搬到楼下再搬上来,搬完十个来回才有饭吃。
当然,我对小外甥只能这么想想,实际上他再怎么闹我也得陪着,但治国之道哪还有什么人情,一看失业率百分之十,影响到社会稳定,怎么办?
好办,把这百分之十一拨拉,开荒去。
再回过头来看看狄更斯笔下使用童工的资本家,可不就是“饭不让吃饱,活儿派的不少”?只不过资本家安排的活儿还是确有经济效率的罢了。
对了,最后还得为这件事澄清一点:不要因此就觉得专制政体的经济效率就低,恰恰相反。总体来说,一个强有力的专制政体做事的效率比民主政体高得多,皇帝要想干什么,才拍完脑门儿就能动手,三下五除二就办完了,而民主政体却要讨论讨论再讨论,一次次的论证会,不同利益集团要协商,麻烦极了。
雷锋式外交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这一节,齐宣王和孟子谈到的是外交问题。新话题终于出现了。
齐宣王问:“外交上有什么原则没有?”
孟子说:“当然有了,外交上的规矩可多着呢。比如说,在国际宴会上,您喝干红的时候可千万别加雪碧,您跟大臣们在外国也千万别一色儿的西服去逛街,这可会给咱们齐国人丢死人了!还有,在外国也不能随地吐痰,更不能随地大小便——”
“停!”齐宣王连忙打住,“我在国内也不会随地大小便。孟老师你说的这些人家金教授在讲座里都讲过,寡人还买了他的VCD呢。你能不能讲点儿别的?”
“哦,好吧,我就说点儿别的,”孟子接着说,“只有仁君才能以大国来服侍小国,商汤不就服侍过小小的葛国吗,周文王不是也曾服侍过小小的昆夷吗?只有明智的君王才能以小国去服侍大国,比如太王服侍过獯鬻,勾践服侍过吴国。大国服侍小国,那是乐天派;小国服侍大国,那是畏天派。乐天派可以安天下,畏天派可以保国家。《诗经》里说:‘敬畏老天爷,才能吃得开’。”
齐宣王听得很高兴,可转念一想,说:“孟老师讲的倒是不错,可我这人呐,棒子面做蛋糕——不是正经材料,恐怕做不到。”
“哦,怎么讲呢?”
“我这人是吃顺不吃呛,让我顺着别人,门儿都没有!”
孟子开导说:“您这叫耗子大哈欠——小手小脚,小打小闹。噢,别人一不顺着您了,您就拔剑相向,吹胡子瞪眼跟对方说:‘小样儿的,跟爷爷叫板?我第一拳封你左眼,第二拳打你槽牙,一砖头把你丫花喽!’呵呵,您这叫匹夫之勇。您来点儿大勇不好么?”
齐宣王一听,心说:“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好像是姜昆说的吧?”
孟子摇头晃脑引经据典接着说:“《诗经》里说:‘文王一生气,全军都出力。打败侵略军,幸福十亿人。’您看看,人家周文王是怎么生气的!”
齐宣王心说:“这叫什么事!我堂堂齐国大王,连生气都得跟别人学!”
孟子引完《诗经》又引《尚书》(看看,我前边说了,他老人家翻来覆去就看过这么两本书。注意,下边的句子是四四拍,每小节一拍,第一个字是重音):“《尚书》里说:‘上天—既然—创造人—民,也给—人民—创造国—君。创造了—国君—还不—够,老师—也要—创造一大—群。国君—老师—教育人—民,上天的—命令—谁敢不遵—循。’”
齐宣王一边打着拍子,心里一边在想:“我才明白,原来RAP是从山东快书发展过去的。”
孟子RAP完了最后一句,果断地摆了个POSE,定格。齐宣王连忙对旁边的侍卫招呼:“灯光!快!……好,好,OK!Cut!”
孟子接着说:“当年商纣王逆天行事,周武王气不过,发兵灭了他,这是周武王的大勇啊。您看看,周武王一生气,全天下都因此而安定了。您要是也学学周武王这个生气法,天下人还不得全盼着您赶紧生气!”
《孟子》没交代齐宣王有没有下决心学人家生气,可照常理来看,这可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难道外交关系里真可以“以大事小”吗?还有,这一节里还有一点很值得注意,就是孟子对武王伐纣的态度。孟子认为这是安定天下民生的大好事,所以他是支持周武王的。他的意思是,如果国王是个大坏蛋,那就应该灭了他,没说的!——这可真是很前卫的思想啊,和后来儒家的“忠”大大不同。对于这个问题,孟子在后文里还会详细来说的,所以,我们现在先着重来看看外交,看看孟子的国际关系思想。
仁君可以“以大事小”,听上去很牛,可历史上却真罕见这样的事例,因为这是不符合人性的。古代人类社会中一个重要规律就是弱肉强食,这和生物界没有两样。我在前边就提到过,一个社会团体,强大了就要欺负别人,弱小了就要挨别人欺负,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那么,到底有没有所谓爱好和平的民族?有的,但只是相对来说。
比如,从地理决定论的角度看,大陆民族比海洋民族爱好和平。道理何在呢?因为大陆民族以农业为主,农业的特点决定了人口的相对稳定性,到底有块地就有饭吃,这就很好了;海洋民族却不然,尤其是海岛小地方的人,地理资源不丰富,不宜发展农业,那么,可以搞海船经商,这就培养了一种冒险精神,而这种冒险精神再发展,人就容易做海盗——古希腊那边很多人都是以抢劫为荣的。
可这只是相对而言,总体上和弱肉强食的原则并无冲突。我在前文里就留了个话头,说很多人认为中国历来就是个爱好和平的国家,很少会侵略邻国,但我觉得这种说法是不对的。我们拿掉爱好侵略的元朝不说,那就接下来看看明朝,明朝很少侵略别人,在各个大一统时代中应该能算个表率。那么,明朝为什么这么爱好世界和平?开国皇帝朱元璋给出过明确答案,他白纸黑字列了一份目录,告诉后人说,这目录上的国家都是“不征之国”,别去打人家。朱元璋的这份目录几乎把周边邻国都列全了,他的理由是:这些小破地方,犯不上!
这就等于一个大财主,财大气粗后台硬,到处霸占田产,成就了一份超级大家业。这时有狗腿子来打小报告,说南边某处某处还有两亩半的盐碱地,属于一个小地主,没财没势的,一个小拇指就捏死了,老爷,咱们赶紧去霸占那块盐碱地吧!
大财主气道:“老爷我这万顷良田就够操心的了,还霸占人家那两亩半盐碱地去?我霸占来了干吗呀?”
看,这就是原因:不是因为爱好和平,是因为看不上。
除了看不上,还有一个次要原因:为了满足虚荣心。
这正是应了孟子那句话,“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大财主身边总要有一群帮闲,大皇帝周围也要有一些小皇帝,这才好造成所谓“万国来朝”的气派。甚至,经常还会为了“万国来朝”而不惜工本——最典型的就是对待外国进贡的办法,人家进贡了一篮子茶叶蛋,嗯,不错,是份心意,收下,然后还人家一篮子夜明珠。对了,我还不能用“还”这个字,因为严格说这不是“礼尚往来”,所以应该说“赏”,赏赐人家一篮子夜明珠。这就是大国大帝的气派。郑和下西洋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为了这个目的,皇帝需要一个“万国来朝”的场面。所以现在就有个有趣的现象,人们总是批评现政府搞什么面子工程,可又最是津津乐道于古代那些大帝们的面子工程。呵呵,看来为了子孙后代,面子工程还是要搞的。
清代大史家赵翼在论到这个“万国来朝”的时候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那都是些贪利而来海外小国,是让郑和用重金给诱惑来的。”这话很是在理。
明帝国和周边小国的关系是一种主从关系。简单讲,明政府相当于武林盟主,周边小国们就是各帮各派。那么,作为武林盟主,青城派和崆峒派发生纠纷的时候你就有义务去排解,当福威镖局林家遭遇灭门惨案的时候你更有义务出来伸张正义。就在那位派遣郑和下西洋的明成祖朱棣充任武林盟主的时候,侥幸脱险的林平之还真就不远千山万水,不怕千难万险,来求救于这位朱盟主了。朱盟主这才要搭救林平之,大战岳不群,又为《辟邪剑谱》生出一场场腥风血雨……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过于复杂,我只好简略来说。
这位林平之不是福建林平之,是越南王子,岳不群篡了他家的王位,还杀光了他的全家,只逃出了林平之一个。岳不群伪装有术,骗过了朱盟主,让朱盟主以为他岳不群就是越南的合法掌门。结果林平之一来,朱盟主才知道了真相,震怒非常,派兵护送林平之回越南复国。但林平之究竟斗不过岳不群,死了,朱盟主的手下也吃了大亏。岳不群软硬兼施,屡屡得手。
以越南的实力,根本没办法抵抗明朝大军,所以岳不群不会公然翻脸对抗盟主,但他太过狡猾,杀完人又谢罪,又搞一大堆障眼法,把朱盟主耍得够瞧。
后来势态扩大了,岳不群虽然狡猾,朱盟主也不是善男信女,终于大军压境,平定了越南。
按说武林盟主做到这份上,不简单吧,可是,新问题出现了,本来是学雷锋做好事,可朱盟主也对《辟邪剑谱》起了贪念了,盐碱地也是地啊,占着越南不走了,把越南纳入自己的版图了。越南人民本来正欢天喜地迎雷锋呢,可突然发现,咦,怎么雷锋变脸了,变成刘文采了?也是赶巧,当时明朝在越南驻军的负责人里还真有一位刘文采,这下越南人民可不干了,又有投机分子煽风点火,仗就又打起来了。
越南这事折腾了好多年,到朱棣死后才解决。后来的皇帝觉得,这不是请金牌律师打狗屁官司么,太不划算了。算了,这官司不打了,越南我们不要了。
顺便说一个下文:如果说历史有轮回,那这件事的轮回就落到晚明了。清军入关,先在山海关打败了李自成,紧接着就追进了北京。北京人还纳闷呢:“你们是哪儿的人呐?”
清军说了:“别害怕,我们是东北人,我们东北人都是活雷锋。”
“活雷锋?”
“对啦,我们是来帮你们的,帮你们崇祯皇帝报仇,帮你们打垮李自成!”
“好啊,好啊,欢迎雷锋叔叔!”
可过了些日子,明朝的遗老遗少们看势态好像不大对了,又问:“活雷锋啊!”
“哎,什么事?”
“你们学雷锋学完了没有啊?”
“还没呐!”
“啊?!可李自成都死了呀,连张献忠都死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去啊?”
“学雷锋要学到底,我们还得继续学雷锋,继续帮你们。”
“还帮我们什么啊?”
“帮你们统治你们!”
炫耀型消费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齐宣王在雪宫召见孟子,问了一句:“贤者也好这口儿吗?”
这话是不是很耳熟?
不错,前边梁惠王就问过同样的一句话。
这二位在问起孟子这句话的时候都给人同样的感觉,那就是:得意洋洋,沾沾自喜。
我有时会想,其实,看看这些古人的生活质量,也不过如此啊。当然,这些宫殿和园林之乐我们现代人很难拥有,但其他呢?从衣食住行分别来看,周天子和大小诸侯们不一定比我们好呢。
衣服不好比较,各个时代有各自的审美标准,可要说吃,我看到的春秋战国史料里提到的内容,好像还真没什么好吃的,一块干肉就是个好东西了,可是就我所知道的有名的好吃的干肉,比如金华火腿,我记得好像是宋朝才发明出来。还有,现代人讲究营养,要吃很多绿色蔬菜,要维生素和叶绿素,城市女性几乎把蔬菜当作主食,可就我知道,中国人吃菜大概是秦汉时期才开始的,这以前是没什么蔬菜的。齐宣王如果招待孟子吃饭,恐怕就没什么菜吃。齐桓公身边有个著名的奸佞小人叫易牙,据说是个烹饪高手,可他也没有菜谱传世。我想,如果现代社会的人能坐时间机器过去,可能只要是个会抡两下大勺的,到那里都能比易牙强。
交通也是件苦事,车轮子连现代自行车的滚珠轴承都没有,也没有充气轮胎,路面也不是柏油国道。尤其打仗的时候,车兵看起来虽然威风,可要是让我来选,我是宁愿当步兵的。
至于住房,齐宣王时代的临淄是当时的超级大都会,相当于现在的纽约,你如果在稷下学宫附近有处房子,那就相当于有一套曼哈顿的房产。可问题是,真的能住舒服么?齐宣王这里炫耀着的这个雪宫,或许未必比我们现在的筒子楼要好多少呢。——窥一斑而知全豹,就拿厕所来说,当时的厕所是什么样子?春秋时代有个大国诸侯就是在王宫里上厕所,不小心掉进坑里死了。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死者可不是什么农村老百姓,是个大诸侯啊,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宫廷厕所里这么死的,看来当时的五星级厕所实在不怎么样,香臭不说,竟然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安全隐患!我家的抽水马桶再糟糕,但我也绝对不会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掉进去死掉。所以,如果从一个厕所来推想其他宫廷设施的话,恐怕也不见得像我们想当然地认为的那样好到哪里去。
千万不要小看厕所,我觉得,厕所应该算是影响生活质量的各种指标中的非常重要的一项。嗯,现在我来搜肠刮肚一番,想想曾经看过的有关古代厕所的记载。晋朝巨富石崇的厕所可能是很多人熟知的,如厕的时候有美女提供香枣,是堵鼻孔用的。这看似奢华,其实却说明了即便是奢华如石崇的厕所,也是能闻得见臭味的。哦,这是晋朝,到了清朝,宫廷马桶就已经先进到没什么臭味的水平了。另外,我见过的用手纸擦屁股的记载最早的大概是在南宋,当然南宋以前可能也有,不过我没见过。汉唐时期,上流社会流行的擦屁股用品是厕筹,这是一种削好的竹片,让人觉得恶心的是,这种竹片很可能不都是一次性的。如果有谁有兴趣不妨就这个专题做一番详细考证,反正,春秋战国时代的厕所肯定不大舒服。大家想想,如果你在诸侯的宫廷里,上厕所的时候,使用的是一种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的蹲坑,完事之后再使用一种虽然我没有考证出来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货色的东西来做清洁工作,想一想就很恶心。
所以,纯粹从物质上的生活质量来讲,一个上海小资很可能比齐宣王强出不知多少。要知道,上边还仅仅是讲了一下衣食住行,还没有说到现代生活丰富多彩的方方面面呢。但是,相反的,一个现代上海小资却很可能远不如齐宣王对生活的满足感强。
看来幸福还真是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和周围人的比较,来源于你所在的社会阶层的序列。你的绝对生活质量是好是坏无关紧要(当然不能太差),重要的是要比你周围的人都好。所以人永远不会满足,因为这实在是一件水涨船高的事啊。
接下来,如果我所在的序列比较低,那我就会使劲往上爬;如果我已经在最高的位置上,那我就会把自己这种高位想尽办法展示给在我下面的人看——这就是普遍人性。儒家就怕这个,所以儒家告诉我们:如果你是颜渊,你应该怎样;如果你是齐王,你应该怎样。上上下下都照顾到。这就是儒家所谓“内圣”的道理之一:如果你是个穷小子,那你好好修身,修到安贫乐道的程度,多学学人家贫嘴张大民,千万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如果你是统治者,那你更得好好修身,修到能够有抑制自己炫耀型消费冲动的程度。孟子下面要告诫齐宣王的便是这后一种道理。
孟子说:“贤者也好这口儿啊。有些人,得不到这种乐子就埋怨他们的领导人,这很不好,可领导人做不到与民同乐这也一样不好。领导人要能以百姓的快乐为快乐,百姓便也以领导人的快乐为快乐;领导人以百姓的忧愁为忧愁,百姓便也以领导人的忧愁为忧愁。如果一个领导人与天下人同喜同忧却还不能一统天下,嘿,您把我的‘孟’字倒着写!”
孟子接着来举例子了,这回他终于没有再搬出尧舜和周文王,而是拿一位前任的齐王来说事。这一位,就是齐景公,我们前面提到过他。事实上,齐景公可是姜齐的齐王,和现在这位田齐的齐宣王没有血统关系。齐景公手下有一位名臣,我们前面也提过的,就是晏子。齐景公和晏子的关系有点儿像传说中纪晓岚和乾隆之间的那种君臣斗。孟子现在要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齐景公和晏子之间。
齐景公对晏子说:“现在正是旅游热呢,我也想赶赶时髦。这不,《齐国国家地理》这一期刚介绍了转附和朝儛这两座山风景不错,比九寨沟还强,我想去转转,然后沿着海边往南,再去琅邪。哇,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好浪漫好浪漫!”
晏子一脸严肃:“您打住吧,还‘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呢,我告诉您吧,写这诗的人既没喂过马,也没劈过柴,更没周游过世界。您少读点儿朦胧诗,好好管管政务吧。”
齐景公辨白道:“我这是想学习古代圣王的伟大壮游!”
晏子一呲牙:“就您还知道古代圣王呐?说几个,我听听。”
齐景公满脸憧憬:“恺撒大帝,欧,我的偶像。他说:‘我来,我看,我征服!’多经典的话啊——”
晏子点点头:“确实经典。”
齐景公接着说:“有够经典,有够小资!”
“嗯——???”
齐景公连忙解释:“我认为,一个真正的旅游爱好者就应该有这样的热情,背上行囊,踏上雪域高原,欧,蓝天!欧,白云!欧,壮美的牛羊!”
晏子叹了一声:“人家恺撒那是开疆拓土,不是游山玩水。算了,我来给您讲讲什么叫古代圣王的壮游吧。您知道什么叫巡狩,什么叫述职吗?”
齐景公不屑地一摇头:“一颗艺术的头脑是不去装这些俗物的。”
“我倒——”晏子被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巡狩就是天子去巡视诸侯国,视察诸侯的工作;述职就是诸侯去朝见天子,向天子汇报工作。”
齐景公一晃脑袋:“听上去和我没什么关系嘛。”
晏子也不理他,接着说:“人家出门远行都是带着工作的。”
齐景公忙说:“我也是带着工作的,我还要给《齐国国家地理》写专栏呢。”
晏子奇道:“那我怎么从没在杂志上见过您的署名呢?”
齐景公羞涩地一笑:“我用的是笔名,叫齐齐猫。”
“嘿——”晏子气不打一处来,“这笔名倒真可爱。”
齐景公忙说:“对了,咱们这回去转附和朝儛,你得把相机带上。你的摄影水平高,到时候你拍片子,我写文字,相得益彰啊。还有,你的笔名我都给你想好了。”
“啊,叫什么?”
“就叫‘小燕子’!”
“我倒——”晏子真被气着了,“我都被你给气糊涂了,我什么时候说要去来着?不去!接着说正经的,古代圣王出行都是为了工作,春天就看看春耕情况,哪家农户没钱买种子就发点儿救济金;秋天就视察一下秋收,谁家歉收了也给发补助。”
齐景公抒情地说:“春耕和秋收有什么好看的?如果是我,春天就去看海,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秋天就去看——”
“秋收!”晏子气哼哼地打断齐景公,“秋天只许看秋收!接着听我说!对了,我说到哪儿了?”
齐景公提醒:“说到‘面朝大海’了。”
“哦,”晏子应了一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这首诗写得——嗯?把我给绕进来了!好了好了,我接着说。夏朝有句谚语,叫‘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齐景公接着说。
晏子狠狠叹了口气,咬着牙说:“夏朝有句谚语,叫‘国王要出游,大家能揩油。饿的能有饭,累的能轮休。巡狩政策好,大家乐啾啾。’”
“哎,等等,”齐景公打断了晏子,“最后一句我怎么没听懂啊,什么叫‘大家乐啾啾’啊?不是应该是‘乐哈哈’么?”
晏子答道:“‘乐哈哈’押不上韵。”
“啊——?!”
晏子接着说:“您就别跟我抠字眼了,接着说正经的。我上面说的可都是古代圣王出行的场面,您得好好学学。可现在您要是出行呢,动静可大着呢,兴师动众,又是马队又是粮草辎重,就您还‘喂马劈柴’呐,尽会说好听的,真到那时候,这‘喂马劈柴’得多少下人给您伺候着啊!”
齐景公若有所思:“看来,这些下人才真正是‘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啊。”
晏子说:“您这一出门,全国老百姓都跟着倒霉。就说这个交通管制吧,影响了多少人上下班呐!大家对您的不满情绪就会越来越重。您在车里趾高气扬地坐着,老百姓在下边可全是侧目而视,骂骂咧咧,这恐怕离农民起义就不远了。”
齐景公说:“农民起义不是正义的么?是什么反封建,反压迫,争取解放,这是好事呀。”
“天哪!”晏子惊呼,“您怎么有这么高的觉悟啊!您可别忘了,您自己就是代表了被他们‘反’的那个腐朽没落的封建统治阶级!”
齐景公一惊:“啊?!这可怎么是好?”
晏子一叹:“您别紧张,统治阶级从来都不会主动退出历史舞台,他们要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所以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血腥镇压农民起义的。”
“可是,”齐景公犹豫地说,“我不想去血腥镇压谁的,我觉得,能做一个快乐的小资就很满足了。”
“啊——?!”
“再说,我兴师动众也不是为了要折腾老百姓啊,我堂堂诸侯,家大业大,我还长得一表人才,所以,出去显摆显摆也不算有错吧?你看人家土财主发了财,还马上一只手戴六个大金戒指呢。”
晏子忙说:“炫耀型消费要适可而止。您这一显摆,影响了多少人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多招人恨呐,这可完全不是古代圣王之道啊。”
齐景公捉摸了一会儿:“嗯,你说的倒也不错,是这么个道理。看来当领导的不能总想着显摆自己啊。晏子,你是个好大臣,这样吧,我不出去显摆了,不但如此,我还要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晏子一挑大指:“这才是好领导!”
齐景公意犹未尽:“我再叫乐官来谱两首新歌,主题就是咱们君臣同乐。对了,你喜欢重金属还是RAP?”
——孟子给齐宣王讲完了齐景公和晏子的这个故事,最后说:“齐景公叫乐官谱的那首新歌一直到现在还有人唱呢,那就是《徵招》和《角招》,去年听说蔡依林老歌翻唱,把这两首歌重新演绎,还上了年度排行榜呢。”
听孟子一提蔡依林,齐宣王来精神了,两眼放绿光,凑到孟子耳边,神情诡异地说:“你知道吗,蔡依林跟我的偶像周杰伦,嘿嘿,他们他们,那个——”
孟子气结:“难怪有杂志专门喜欢抖搂明星隐私,看来这还真是个人人关心的话题啊,就连大王这样的诸侯王都不例外。”
看来,孟子并不反对国君的奢华,但前提是,国君要做到与民同乐。领导富裕了是好事,但还要带领大家一同富裕才对啊。做领导的喜欢游乐,这很正常,贤者也喜欢这些,谁又不喜欢这些呢?那么,把这种喜好之心推己及人,致理于国富民强,让天下百姓一起高高兴兴地生活,那才是正路啊。
所以,孟子所认为的修身和克己一点儿都不迂腐,是后来的儒者给搞得迂腐了。那时候一提什么追求享乐就该被上纲上线了,要克己,要克己,世上无如人欲险,要克制内心的欲望。可追溯到孟子原本的思想呢,他的重点不是克制欲望,而是把自己的欲望推己及人,将心比心——我很想发财,这没错,但我也要同时想想你也想发财,他也想发财,那咱们大家一起来发财,这多好啊。国君可以享受,这没错,但是,推己及人,将心比心,让大家也一起来享受,一起来过快乐富足的生活,这多好啊。
这一点,是后人对儒家先哲的一个严重歪曲之处。后代名臣如林则徐写对联表态,下联就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话一直被人称道,其实呢,把儒学追溯到孟子思想,并不是让人“无欲”的。
在社会发展的历史上,这类事情是屡见不鲜的。很多人一直坚定地学习什么什么,信仰什么什么,其实追根溯源的话,会发现全搞错了,本来不是那么回事。这类事情实在太普遍了,所以值得多说几句。
安息日不是星期日
先从安息日讲起。
按照基督教的传统,每周的第七天是安息日,在这一天里大家是不能工作的。安息日的出处是《旧约·创世纪》,后面的经文里也反复提到这个问题。守安息日本来是个严格的规定,现在在一些基督教传统很强的城镇,安息日这一天大家几乎除了教堂之外是无处可去的。可是,有些认真的教友却发现,原来很多人一直守的安息日都守错了,安息日不是星期日。
安息日是一周的第七天,而星期日其实是一周的第一天,星期六才是第七天。当然,如果要考证安息日是如何从星期六变成了星期日,这可就是件复杂的工作了。但是,星期六就是真正的安息日吗?
其实也不对。这个答案已经很接近了,但还是不够精确。
安息日应该是从星期五天一擦黑算起,一直持续到星期六天一擦黑。
这看上去有些古怪对吧?
其实,古代犹太人计算日子就是这么计算的,他们的一天到黄昏就快结束了,从天一黑开始就属于第二天了。所以,真正的安息日既不是星期日,也不是星期六,而是安息日应该是从星期五天一擦黑算起,一直持续到星期六天一擦黑。
看,即便是守安息日这样一个重大问题,原则问题,很单纯的问题,看上去不会发生问题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流转也就积非成是了。
古得猫宁的《大悲咒》
这类事情实在多到不胜枚举,我就拣一些显眼的、和现代人仍有很大关系的来说。
现在开始流行一些佛经、佛咒的CD,佛咒是一种被渲染得很有神秘感和神奇功效的东西,著名的有《大悲咒》、《楞严咒》等等。源流不谈,只谈读音。咒的文字是从梵文音译过来的,表达在中文上,就像五四时期流行“费厄泼赖”之类的词汇,文字本身是没有意思在的,因为它是用中文的字音来模仿梵文的字音。也就是说,如果模仿得准确的话,你把一个咒念下来,中国人听不懂,但是印度人却能听懂。
这里还是要先澄清一些人的一种误解,认为咒就是一种没有意思的语言,是直接用声音来表达佛的法力,无论中国人还是印度人都听不懂。——这种看法是不对的,咒是有意思在的,印度人是能听懂的。
说到汉译的梵文,郭靖背的《九阴真经》就是把梵文按照读音写成中文,中国人一看,全是既没有意义又没有关联的字,可懂梵文的人才能明白。——而实际上,如果《九阴真经》真是像金庸书里这么写的,其实懂梵文的人也看不懂。这个问题下面会细说。
我先大体上做个结论好了。佛咒的CD凡是像读中国话似的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的,那基本上都是读错的。写在书上、写在纸上的佛咒,如果也是像写中国字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写的,那基本上也都写错了。好,下面我来解释。
梵文和中文是两种语言,发音方法是不一样的。拿英文来举例子比较好理解。很多人一开始学英语的时候,发音记不住,就喜欢把和英文单词发音相近的中国字写在旁边,比如,good morning,旁边写上“古得猫宁”,郭靖那本《九阴真经》就是这么写的,你想想,你跟老外按中文读法念这“古得猫宁”四个字,老外能听懂吗?
Good morning怎么翻译?
如果只是意译,有人会翻译成“早安”。
中国有位老翻译家,专攻诗歌翻译的,叫飞白,如果是他来翻译,我想,他会翻译成“早上好啊”。
有人觉得奇怪了,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人家飞白的功力就体现在这里(当然,这里我只是用个简单的词组来模仿他的翻译风格),首先,意思翻译得没错,然后,声音模拟得也像——good morning读起来是重音+轻音+重音+轻音,而“早上好啊”也一样,“早”字重读,“上”字是轻声,“好”字是重读,“啊”字是轻声。大家再读一回,是不是能体会出来?这就是兼顾了声音和意义的翻译。如果再加把劲,还得进一步模仿原文的音色美感,这在诗歌翻译里是很重要的。补充说明一句:英文诗以前也是格律诗,和咱们唐诗宋词一样,咱们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类的规矩,人家也有什么“抑扬格五音步”,自由体是后来的事,所以在翻译过程中对声音的模拟是很重要的。
所以,“早安”和“早上好啊”这两种翻译哪个更好?当然是后一个,这里面的门道你要是不懂,就看不出区别来,也分不出好坏来。
飞白对声音的翻译已经很下工夫了吧?但是,古代译经专家的翻译标准比飞白还严格。
对于咒的翻译,既然完全不用考虑意译,那在声音的表现上就可以有更大的余地,力求精确还原梵文的原音。好,good morning如果是一句佛咒的话,那就可以先简单翻译成“古得猫宁”。
古代译经专家都是潜心向佛、精益求精的,他们觉得“古得猫宁”不好,是中文的发音,根本还原不了梵文,照这么读,印度人根本就听不懂。佛咒如果不是原音的读法,那就根本不成其为佛咒,岂不是怎样读都行了么!于是,专家们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办法,这个办法就很像是飞白的办法。
于是,Good morning被翻译成了“古得摸窝宁”,然后在这五个汉子旁边还分别标注了小字,有什么“二合”、“引”什么的,一般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现在大家如果见到佛咒印刷品或者手抄本是以大字为主,大字旁边标注了很多“二合” 、“引”、“三合”、“反切”、“齿”等等小字的,这差不多就是一部货真价实的佛咒。
那么,这些古怪的小字都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专家们结合了汉字的古代拼音而发明出来的新式拼音。我简单来讲:
古重音得轻音摸窝这两个字连读宁轻音
这就是告诉读者,“古”字要重读,“得”字要轻读,“摸窝”这虽然是两个字,其实要把这两个字快速连起来读,“宁”字是轻读。——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我给换成容易明白的话了。当然,读音方法不止这么简单,还有拉长音(就是“引”)和前一个字的声母与后一个字的韵母拼读等等。
现在,按我给“古得摸窝宁”的注音再读一次,是不是就有点儿像是英文实际的发音了?
以前正经学佛的人,无论和尚也好,居士也好,这种拼音方法都是必修课。
现在呢,你要是看到一篇佛咒没有标注这些注音,那严格讲就是根本没法读的。如果你听到CD里读佛咒也像读中文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四平八稳地念,那就是完全读错了。
也许有人会抱怨:“古人也讲究得过分了吧?念念咒,心意到了就完了,管他念得标准不标准呢?”
看,我前边才说过的人性一贪一懒,这就是懒。
古人这样讲究还原原音,还因为很多人认为声音是有奇效的。比如,驱蛇的咒语,蛇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可你发出来的声音让它害怕。这个道理很简单,比如,你半夜回家,小巷里突然遇到强盗,这时你大喝一声:“呀——呔!”强盗被吓了一大跳。看,如果这个“呀——呔!”就是驱盗的咒语,那它的声音效果就体现在这里。但如果你不是大喝“呀——呔!”而是换了一句:“吱——”强盗要是还能被吓一跳,那只能说明他太没有心理素质了。所以呢,读咒一定得读出“呀——呔!”的味道,千万别给读成“吱——”。
那么,现在这种错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我也没闹清楚,想来可能是早先有谁犯懒,嫌这些小字注音太麻烦,反正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犯不上跟自己较劲,索性就给简化了,也不顾古代译经大师们是如何的煞费苦心了。这种简化的佛咒容易流传,所以很快也就流传开了。
那么,是不是认识到这种错读之后,好好学学古代注音方法,就可以把佛咒正确诵读了呢?
我的感觉是:没那么容易。
这些古代注音方式只要稍微上点儿心,并不难掌握,真正的难处在于,现代中国字的读音已经和古代不一样了,现在的“古得猫宁”这四个字唐朝人的读音是另外一种样子的。唐僧当年组织译经团队,译了那么多佛经、佛咒,那些字音可都是唐朝的啊。唐朝字音和现代字音的差异之大,读读唐诗就能体会出来。如果你不懂诗词格律,你也能读得出来很多诗都押不上韵。为什么不押韵?不是因为诗人水平不够,而是因为原来是押韵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字音变化了,原来押韵的字现在不押韵了。如果你了解一些诗词格律,就能体会更深:怎么唐诗里这么多作品都严重出律呢?答案和刚才是一样的,不是诗人水平不够,是字音变了,原来不出律的字现在一看全成了出律的了。
这种情况并不是现代才有,古时候就有了。明清时代的人学习写诗,都得背韵谱,就像我们现代的古诗爱好者得背《平水韵》和《声律启蒙》一样,他们那时候就已经没办法用当时的字音来写诗了。
所以我觉得,如果从中文写本入手,要想把佛咒读对了,这几乎已经不可能了。打个比方说,如果你乘坐时间机器去了两千六百年前的印度,在释迦牟尼和他的众位弟子面前去读一段佛咒,无论你之前下了多大的工夫,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他们谁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呵呵,流变的问题非常值得细说,既然说到这里了,有兴趣的朋友不妨看看附录里的那篇《人间佛国》,我们来看看,佛教徒本来是可以吃肉的,怎么变成不能吃肉了呢?因果轮回本来不是善恶报应,又怎么变成善恶报应了呢?
有贪有懒才有变
看看,一个“变”字,有着多大的力量!
那么,为什么会变?为什么这样变而不是那样变?
我的想法是:有贪有懒才有变。
人性无非两个字:一是“贪”,一是“懒”——对了,谁要对这个结论有意见,可别怪到孟子头上,这话不是孟子说的,是我说的。这个问题既然谈到“变”,就先简单讲讲,后面到了孟子谈心性观的时候再详细展开。
从上面这个故事,贪和懒都见得着。反对贪和懒的思想大多都是违反基本人性的,所以不是被消灭,就是被篡改,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佛之所讲,本来是教育,是学说,后来成了宗教,味道就开始变了。佛明明教导人们要戒除贪、嗔、痴,才有望解脱世间苦,可拜佛的人里有几个不是怀着贪念?有几个不是求佛祖和菩萨满足自己的贪念?
求平安者是贪生,
求富贵者是贪财,
求姻缘者是贪色,
行善者是贪福报。
至于说“懒”,一些精妙的思想很多人懒得思考,反正随大流烧香磕头也就是了,捉摸那么多做什么?真有捉摸的话——
到了发薪日了,你去财务室领工资。财务主任说:“你领谁的工资?”
你说:“我的工资。”
财务主任说:“‘我’在哪里?”
你说:“诸行无我。”
财务主任说:“既然没有你,你领什么工资?还不快出去!”
你赶紧解释说:“我领那个六大五蕴的聚合体的工资。”
财务主任说:“六大五蕴随缘聚合,刹那间因缘生灭,此时之我非彼时之我,上个月的你是一个你,现在的你早已经不是那个你了,你领谁的工资?”
呵呵,最后我也来段偈子:
既然无我,如何有身?因缘聚合,是幻非实。
刹那相生,刹那相灭。随缘而起,随缘而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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