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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他说1-2-3熊逸

_6 熊逸(当代)
所以,这一禅让,燕国的贵族们不干了,所有人都不服气——这不是二百五禅让给二百五么!你燕王哙是二百五,我们也不说什么,谁让你根正苗红,血统在那儿摆着呢,可子之这个二百五从哪儿看都是二百五,什么都不占,凭什么让他当我们的王?——注意:子之如果当了国君,贵族集团也很可能会紧接着重新洗牌,这个牵扯面可就大了。子之美滋滋地往王位上一坐,左边一看,一排吹胡子的,右边一看,一排瞪眼睛的。子之心里发毛,暗想:“可能要出事!”
真出事了。燕国内乱,自己人整自己人,死了几万人。借着燕国乱哄哄的机会,齐宣王大举北伐。整个春秋战国时代经常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只要某个国家内部有乱子了,马上就有邻居过来趁火打劫。
齐国北伐军唱着军歌就来了:“打倒子之!打倒子之!来平乱!来平乱!我们正义之师!我们正义之师,杀坏蛋!杀坏蛋!”
燕国人老远看见齐国军队开过来了,还唱着雄纠纠的军歌,马上有人也用歌声把消息传开了:“一群老虎!一群老虎!跑得欢!跑得欢!说是要来平乱!说是要来平乱!山东汉!山东汉!”
也有人这么唱:“山东大汉!山东大汉!跑得欢!跑得欢!说是要来平乱!我看像来捣乱!把门关!把门关!”
后来燕国人发现齐国人不错,是来平乱的,就把歌词又改了:“山东好汉!山东好汉!跑得欢!跑得欢!说是要来平乱!就是要来平乱!我喜欢!我喜欢!”
这一来,燕国军队本来该守城的也不守了,弃城就跑,临跑的时候还怕齐国人进城不方便,特意给留了门。齐国北伐军到了城下,一看,城门开着,守军没影了——嗯,不会是玩空城计吧?正在疑惑,城里的燕国老百姓出来了,有送得胜饼的,有端得胜汤的,这个高兴啊:“你们可来啦,我们燕国都乱成一锅粥了,那个子之太不像话了,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啊!你们来了就好了,快进城吧!”
就这样,齐宣王只用了五十天的时间就几乎拿下了燕国全境,要知道,一个背包族就算在燕国走马观花一番,五十天都算紧张的。这些天里,燕王哙也被杀了,子之也被杀了,燕国的局势也稳定一些了,这时候,来武力干涉燕国内政的国际警察齐宣王按理说就应该撤军了。
可齐宣王有点儿舍不得了。
而且,齐宣王对眼前取得的成绩也有点儿疑真似幻了。
要知道,当时诸侯纷争,你夺我一块地,我抢你两座城,乃至大国吞并小国,这都是家常便饭,可是,拿下一个像燕国这样的超级大国,更何况还如此不费吹灰之力,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如果处在现在燕国地位的是个小国,齐宣王很可能二话不说就把它划归齐国版图了。但是,这可是燕国啊!我们常人都会有这种心态:如果天上掉下来一块馅饼,那很好,捡起来就吃,可如果天上掉下来一家必胜客,那我们第一反应肯定就是揉揉眼睛——有这么好的事?不会是眼花了吧?
等揉完眼睛,发现这是真的,这还真是一家完完整整的必胜客,铺面巨大,装修完整,就连员工都是齐备的。那么,要不要?
人生最怕选择,就连在好事之间做选择都是那么困难。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干脆就把燕国并入齐国的版图?呵呵,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如果齐国真的吞并了燕国,那么,“战国七雄”将成为“战国六雄”,齐国将是这六雄当中的巨无霸,那么,将来一统天下的就很有可能会是齐国而不是秦国。
齐宣王私心之中,也是想拿下燕国的,从他的话里就听得出来,所谓的天意不过是个幌子。但是,现实的顾虑也不是没有。现在我们看国际关系,都知道“均衡”是一个重要概念,战国诸侯早就明白这点,谁都希望自己扩张,可谁都不希望别人打破国际关系的均衡。
“均衡”是个非常微妙的东西,我们设想一下,嗯,“七国”太复杂,我们就拿“三国”来看,如果赤壁之战的结果是曹魏势力被孙刘联军完全消灭了,那下一个倒霉的马上就会轮到刘备。所以,当刘备的势力是三方当中最为弱小的时候,他的自保之道必然是维系一种三足鼎立的局面。那么,在战国七雄争锋的时候,如果齐国的势力一下子得到了成倍扩张,这就严重打破了国际势力的均衡局面,其他六国在自己得不到扩张的时候,必然要阻止别人的扩张,必然要维系原有的均衡。这样一来,齐国很有可能就会成为众矢之地。
那么,齐宣王该怎么办?
齐宣王去请教孟子,孟子可不是从我这个角度去考虑问题的,他还是从他一贯的民本思想出发来给问题寻找答案:怎么能让燕国老百姓高兴,你就怎么做。你要是惹他们不高兴了,他们还会像以前盼着你来打燕国一样盼着别人来收拾你。
我们看孟子的思想很有意思,是不是干涉别国内政,他不关心;是不是侵略别人,他也不关心。他的最终意思就是:只要能让老百姓高兴,那就怎么都行;要让他们不高兴了,那就怎么都不行。
孟子的这种思想别说放在后来的唐宋元明清,就算放到现代,也够前卫!假如齐燕一事正是现代重大的国际要闻,孟子他老人家在论坛上发帖子议论议论,肯定得被板砖拍死。
孟子回帖:“别拍砖,我是孟子!”
跟帖:“靠!又一个马甲!你是孟子,我还是孔老二呢!”
孟子正要发帖再论,却怎么也发不上了,弟子在旁边告诉他:“老师,您的ID被封了。”
孟子气得没辙,换地方发新帖。才发完就有了跟帖。这回不错,没板砖。
跟帖:“沙发。”
跟帖:“楼上不厚道,抢人沙发。”
跟帖:“板凳。”
跟帖:“先做个记号。”
跟帖:“三分走人。”
跟帖:“上网轻松点击赚大钱……”
孟子:“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还是回我的战国时代吧!”
孟子的这种观念,已经有点儿现代所谓“人权先于主权”的意思了,在不在理,呵呵,我们不去判断。在《孟子》的后文里还记载过,有人就这事问过孟子,说孟子是不是煽动齐宣王侵略去了,搞得孟子还好一顿辩解。那么,齐宣王到底听没听孟子的意见呢?他到底后来拿燕国怎么办了呢?下一节就讲到了。
暴君有了核武器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齐宣王伐燕,打破了国际势力的均衡,诸侯们各自担心,于是联合起来,准备对付齐宣王。齐宣王有点儿着慌,问孟子:“他们合起来欺负我,我该怎么办呐?”
孟子一撇嘴:“这又什么可怕的!我听说商汤以七十里的小国都统一了天下,没听说过方圆千里的大国还会怕别人的。”
齐宣王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哎,你以前不是说过什么以一敌九一定打不过么?”(注:这是我替齐宣王想起来的。)
孟子没好气说:“打是打不过,可行仁政就可以仁得过。《尚书》里记载商汤去平天下,往东打,西边的人就埋怨他;往南打,北边的人就埋怨他。大家都说:‘怎么不先来打我呀?’”
“啊——?!”齐宣王惊呼,“一群变态!”
孟子把脸一沉,解释说:“这叫‘大旱之望云霓’,大家伙全盼着商汤王去打他们,这种心理大王您能明白吗?”
齐宣王皱着眉头想了想,终于眼睛一亮:“对呀,我明白了!”
孟子欣慰地点了点头:“这就好。”
齐宣王肉麻兮兮地说:“我的爱妃打我的时候就是这样,那小粉拳轻轻一打,哎呀——”
“我倒——”孟子气结,“不是那么回事!商汤打人家的时候,人家市场上做买卖的还照做不误,田里干农活的也照干不误。商汤这叫吊民伐罪,是让穷苦人民得解放。世界上还有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商汤就是他们的大救星。所以,当时各地人民都喊着:‘先打我吧!先打我吧!’大王,您现在明白了没有?”
齐宣王点了点头:“明白倒是明白了,可听着还是觉得有点儿别扭。”
孟子接着说:“现在燕国政府很乱,对老百姓很不好,您打燕国,燕国人觉得您这是把他们从水深火热当中救出来了,所以就又送吃的又送喝的招待你们。可是,如果您杀他们的亲人,抓他们的壮丁,拆他们的宗庙,抢他们的宝器,这可就不行了!天下人本来就觉得你齐国是个超级大国,现在地盘突然扩张了一倍,还不行仁政,这不等于是暴君拥有了核武器么!您说各国诸侯谁能不怕?所以,他们要动手,这也是势之所至啊!”
齐宣王捉摸了一下:“嗯,也是这个理。哎,其实我们齐国强大了也不会威胁到世界和平嘛,他们这都是吊死鬼照镜子——自己吓唬自己。”
孟子白了他一眼:“您就算真这么想,人家也不会信。”
齐宣王尴尬地一笑:“那你说该怎么办?”
孟子说:“并不难办。您赶紧下个命令,把战俘都放了,把宝器都还给人家,再跟燕国人商量一下,捧个新国君上台,然后您就撤军。这样也就不会有人来打您了。”
看来齐宣王打燕国也是雷锋变成刘文采。《孟子》书中讲齐燕之战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在后文里陆续还有提及。那么,这件事后来是怎么发展的呢?
简单讲,齐宣王没听孟子的话,后来失败了,被赶回去了。佛家讲业力,讲因缘,讲轮回,从这里就看得出来。齐宣王伐燕,种下了仇恨。后来燕国在阵痛之后出了一位强人,这就是历史上响当当的燕昭王。
燕昭王高筑黄金台,向国际社会招贤纳士,这既使燕国迅速吸纳了一批优秀人才,也使燕昭王本人成为历朝历代知识分子心目中的一个理想君王形象。唐朝陈子昂的那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谁都念得出来,这诗就是他玩到北京,在一处有可能是燕昭王黄金台遗址的地方有感而写的。
传奇人物乐毅带领燕国军队,和诸侯联军一起攻打齐国,重现当年齐国伐燕的景象,几乎把齐国给灭了。好在齐宣王那时候已经死了,没看到这一幕报应。
提到历史上这种分毫不爽的报应,还真不少(当然没报应的更多),看起来很有意思,我就顺便多说几句。很多人都知道宋太祖赵匡胤本是后周大将,后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欺负人家后周的孤儿寡母。及至宋朝亡国,也是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其实呢,非常巧合,赵匡胤的所作所为既是前因,也是后果,他不是第一个搞“黄袍加身”的。
赵匡胤本是后周大将,而后周的开国皇帝郭威本是后汉的大将(这个后汉是五代的后汉,不是刘秀的后汉),郭威在澶州被“黄袍加身”,带兵杀进后汉的首都开封(就是梁惠王的首都大梁),后汉皇帝逃跑,没跑成,死在乱军之中。郭威没有马上称帝,而是让后汉的李太后临朝,又在后汉皇族中选了个家伙说要让他来当皇帝。虚头八脑一折腾,郭威自己当皇帝了。所以说,郭威做的事,赵匡胤重演一遍,报应在郭威身上,而赵匡胤这个“重演”,也让自己的后人遭了一样的报应。
这连续三代王朝的更迭,巧合如此之多,真是让人称奇。
作为格言的“出尔反尔”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不是齐国的事了,这是孟子在祖国的事。
孟子的生平事迹,到底先去的哪儿后去的哪儿,这是一本糊涂账,众说纷纭。从《孟子》一书的编排来看,好像不大在意事件的时间顺序,而是按照思想内容来划分的。比如,这部分主要是讲政治哲学的,那部分主要是讲心性观念的,反正不像现代的书搞得这么明确。
现在这一节的事情,有人就考证说这是孟子作为菜鸟的一段推销往事,也就是说,发生在他去见梁惠王和齐宣王之前。不过,到底时间顺序如何,这种问题照例留给专家,我们只看内容就好了。
邹国出事了。
邹国是孟子的祖国,也是个超级小国。
正如世界上存在着七个超级大国一样,还零星存在着不少超级小国。
小国到底有多小?
一个胖子站在当中,就能把东西南北四条国境线全守严实了。
邹国就是这么个小国。
这个时候,邹国和旁边的鲁国闹出国际纠纷了,邹国的领导人邹穆公正向孟子发牢骚呢。
邹国和鲁国闹别扭,孟子站在哪一边,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孟子是邹国人,可他的远祖是鲁国贵族,后来家道衰落,在鲁国不好混了,才到了邹国。所以,无论邹国还是鲁国,都是孟子的父母之邦。
孟子先表态:“我的国家是世界,我的宗教是行善。”
邹穆公一愣:“嗯——?!这话好像是托马斯·潘恩说的吧?”
孟子脸一红,“嘿嘿”干笑两声。
其实,我还真觉得潘恩这两句话很适合孟子,他像是一位满怀热忱的世界公民,不懈地流窜于国际社会,推销他行善的仁政思想。
这时候,邹穆公向他诉苦说:“我们跟鲁国打起来了,我们的官员死了三十三名,可老百姓却没一个为他们的长官去拼死的。这些贱民,真是气死我了!我想杀了他们吧,可邹国就这么点儿人口,杀的时候稍微一不留神就该把人都杀光了,可不杀吧,我又咽不下这口气。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孟子说:“等我死后三十年,秦国和赵国会有一场长平之战,秦军坑杀赵军降卒四十万人!瞧人家,那才叫打仗,您这才死了两位数,还有整有零的!用齐宣王的话说,这叫耗子伸懒腰——折腾不出什么动静来。”
邹穆公哭丧着脸说:“就算是那四十万里被忽略到的数字,落实到每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那可都是天大的灾难啊!”
——这话其实是我替他们说的,我这是借这个机会反省一下自己。我小时候听新闻,听见说外国什么地方打仗,激战一天一夜,我心里就激动,就想:“打呀,使劲打!”然后听新闻里一报伤亡数字,就和邹穆公这回一样,都是什么“伤亡十五人”,“阵亡人数大约二十人”,都是这样的。我就觉得泄气,心想:这叫打的什么仗啊,想想我们中国历史上,一打仗,经常是几万、十几万的死人,那才叫打仗,那才过瘾!后来我长大了明白事理了,才知道,书上一个伤亡数字,哪怕仅仅是死了一个人,落在谁身上谁都受不了。在这点上,看历史容易让人产生冷漠感,就像斯大林说的,死人一旦上千上万,就变成了一个数字。在君王们手里被摆弄的一堆堆数字,一个个也都是肉长的,也都有妻儿老小。——这是顺便一提,我们接着看孟子和邹穆公的对话。
孟子回答说:“您想想以前闹饥荒的时候,您的百姓老弱之人死无葬身之地,尸体就被丢在山沟里,青壮年成百上千背井离乡去逃荒。您的粮仓那时候可是满满的,仓库里还有金银财宝一大堆。可您手下那些当官的,有人向您如实汇报情况了么?当领导的难道就该这样高高在上残害百姓么?曾子说过:‘要小心,你怎么对别人,别人也怎么对你。’所以呢,现在百姓可得着机会报复这些当官的了,巴不得他们全都死光光!百姓这么想,这么做,难道有错吗?您只要行仁政,百姓自然会爱戴长官,看到长官有难也自然就会拼死相助了。”
孟子这段话真叫掷地有声。
我们先看一个熟悉的词:“出尔反尔”,就是这里曾子说的这句“你怎么对别人,别人也怎么对你”(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现在我们说这个词都当“反复无常”的意思用,其实原本不是这个意思。
出尔反尔,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邹穆公如果要向百姓呼吁“大家要对我们邹国政府有信心”,可你以前做的事早就让百姓对你失去了信心,现在再怎么呼吁也不会有人拿你当真;可你要是做到了孟子的仁政标准,那你不用呼吁什么,百姓自然就会对你有信心。所以说政府的决策一定要千谨慎、万小心,因为一旦失信于民,再想挽回这个信心那可就不容易了。
我们从这段里看到,邹国百姓虽然在灾年日子不好过,至少还能逃荒。要知道,到后来一些大一统的时代,为了保障社会安定,政府甚至会在灾年限制老百姓的逃荒——这就真是把老百姓当成数字了。孟子这时候可能还想像不到,以后还会有连逃荒都逃不了的时候呢。
关于这一节的内容,最后再说两句鲁国的情况。鲁国在春秋时代还是个响当当的角色,可现在是战国时代了,它已经很是衰落了,“战国七雄”里是没它这一号的,这个礼乐旧邦这时已经日薄西山了。
真遇上小国也没辙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这一节很是有趣。孟子不是总说什么七十里或者百里的小国也能一统天下么,这回真让他遇上了一个正在考虑如何和大国处关系的小国——滕国。
滕国有多小?
一座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你要进城得踩着小碎步进去,为什么呢?如果你步子迈大了,一只脚从北门跨进去,还没来得及在城里落地呢,就直接迈到南门外了。
滕国也在山东,大体是现在的山东滕县附近。战国时代除了像“战国七雄”这样著名的归纳式称呼之外,还有个不大著名的归纳,叫“泗上十二诸侯”,指的是泰山到泗水一带的十二个小国,滕国就是其中之一。
说起滕国,国虽不大,来头却不小,它是姬姓国,是周天子的同宗。我们前面说过齐国的事,无论姜齐还是田齐,都是外姓,周朝的天子的是姓姬的,姬姓是国姓,姓姬的就比其他姓的人牛。
——但这是以前了,这个时候,姬姓早就牛不起来了,连周天子都牛不起来了。
滕国现任领导人滕文公正为牛不起来的事发愁,他问孟子说:“滕国是个小国,夹在齐国和楚国这两个超级大国之间,是归附齐国好呢,还是归附楚国好?”
——如果哪位有过混黑社会的经验,一定很能理解滕文公的心情。滕文公愁啊,北边一个北霸天,南边一个南霸天,我们小滕夹中间,哎呀呀,哪个霸天都是天,服侍不好就变天!
孟子该怎么回答呢?还来老一套吗,说“百里小国一统天下”?
孟子低头想想,觉得不大现实。
滕文公催问:“孟老师,一盘器子心才西子啥捏?”
我解释一下,滕文公说的不是乱码,也不是外语,这是滕国方言。“一盘器子”意思是“一直”,“心才西子”意思是“捉摸”。现在山东滕县一带的老人家们就是这个口音。
滕文公和孟子说话很亲,因为他们是早有交情的,滕文公还是世子的时候就受过孟子的指教,他对孟子非常尊敬,甚至还很想按照孟子的主张去实行仁政,只可惜他的滕国实在太小了,连行仁政都几乎是不可能的。《孟子》后文里专门就有一章《滕文公》,到时候再来仔细介绍这个人吧。
此时,孟子一见滕文公再三追问,一时却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急得原地转圈,突然说出一句:“匪喝水,水饮匪,水崩匪一身水。”
滕文公一乐:“到底是山东老乡,滕国绕口令说得够利索的!”
滕国话里“水”读“肥”,“匪”读“?”(写不出来,反正是个古怪的音,和“肥”接近)。
孟子这是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最后把心一横:“没辙!”
“啊——?!”滕文公一愣,“连圣人都没辙?!”
孟子努了努腮帮子,又说:“如果非让我给出个主意,那我就一个办法:把护城河挖深了,把城墙加固了,您跟大家伙一起守着,大家伙如果宁死也不走,那事情就有转机了。”
有人肯定奇怪了:“孟子怎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看来他也明白,在战国时代,要真想再有什么百里小国一统天下早就不可能了。一统天下只有让超级大国去做,所以孟子主要也都是活动在这些大国之间。
那么,孟子出的这个主意到底是好主意还是馊主意?
——这还真不好说。按照春秋战国一般的做法来看,处在滕国这种位置,要么投靠北霸天,要么投靠南霸天,当然,投靠了一方不一定就永远不变,大可以墙头草随风倒,大家差不多都是这么干的。所以,现在就滕文公来讲,我们再看看他的问题,他所考虑的选择只是在北霸天和南霸天之间选择,根本就没想过要两头都不靠。
南霸天,北霸天,总得选一边。这是春秋战国数百年来的小国传统,也可是说是数百年血与火的实践中磨炼出来的真知。
孟子的意见倒真是响当当,可是,是否可行,这就很成问题。退一步说,就算滕文公同意,可滕国贵族干不干?滕国老百姓干不干?这些都是问题。
照我小时候的天真想法,认为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光明必将战胜黑暗。可是,首先,正邪没那么好分,就像善恶没那么好分一样,不同立场有不同标准,不同时代有不同标准,不同文化有不同标准,你说现在本·拉登和美国谁正谁邪,谁善谁恶,哪那么容易说得清楚。再者,即便真是分得清清楚楚的正邪对立,正义就真的必将战胜邪恶吗?也没那回事。实力悬殊怎么办?武术里说“四两拨千斤”,道理是这个道理,小老头用技巧能打倒大个子,可你再怎么“四两拨千斤”,让小老头上擂台赤手空拳大战霸王龙,那是说什么也打不过的。就连孟子都明白,这时候的滕国,就是再行仁政也不管用了,只有尽人事听天命好了。
小国的选择是:争气,还是求存?
如果是争气,那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是求存,就好好研究求存之道吧,看到时候投靠哪个主子才好。
历史是很复杂的,至少不像评书那么简单。评书给人造成的印象是:只要是主战派,都是好人;只要是主和派,都是奸臣。还有一种简单化的看法是:当内忧外患同时存在的时候,主张攘外必先安内的都是坏人,主张全力对外的都是好人。如果这样的看法仅仅是在评书当中存在,那倒也无妨,可如果现实生活中也持这种观点的话,那就有问题了。古人对此就有过深刻的批评,认为常常是书生误国。
例子我就不举了,就看看滕国好了。如果你是滕文公,你会怎么选择呢?
积德行善,听天由命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滕文公又来请教孟子了,这次看来是有急事:“孟老师,不好啦!齐国人马上就要加固薛城的城墙,哎呀呀,哎呀呀,从今天一大早我这右眼皮就一直在跳,快给我拿个主意!”
薛城和滕国紧挨着,齐国人加固薛城的城墙,对滕国恐怕没安好心。
薛城可是个大大有名的地方,它本来是薛国,也是“泗上十二诸侯”之一,是个附庸国。关于附庸国的问题,《孟子》一书在后文会专门谈到,这里先按下不表。后来,薛国被齐国给吞并了,滕文公恐慌的这会儿,可能齐国刚刚吞并薛国还没有多长时间。
齐国吞并了薛国之后,齐宣王把薛国(现在还是叫薛城好了)封给了自己的弟弟,他这个弟弟后来有个儿子继承了薛城,这孩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孟尝君。现在山东还有薛城的一些遗迹,还有个孟尝君墓。孟尝君的封地到底是不是这个薛城,有人是曾经质疑过的,到现在大概早已经尘埃落定了吧。但我们还是照例不用管它,把这种问题留给专家。初中语文课学过《冯谖客孟尝君》,冯谖去收账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个薛城。薛城在孟尝君的治理之下,据说非常发达。明朝有人经过薛城,写诗说:“三千食客皆尘土,十二候邦就战争”,后一句说的“十二候邦”应该就是指所谓“泗上十二诸侯”,前一句则说孟尝君当时门下食客三千,蔚为壮观,可到了自己经过薛城的时候,那些风光一时的人物们早已不剩一点儿痕迹了。——可是,这所谓“食客三千”在汉朝还真有个影儿:司马迁后来曾经经过薛城,发现这地方很奇怪,盛产愣头青,和山东其他地方的民风大不一样。司马迁一打听,这才知道当年孟尝君招揽门客,招揽了一大帮好勇斗狠爱滋事的家伙,这些人齐聚薛城。这些人到底有多少呢,司马迁给了个数,这个数实在让人吃惊!
司马迁说:“这些人差不多有六万家。”
——注意,不是六万人,是六万家!就按最保守的一家三口人算,这就是十八万人!在当时的社会里,这么一个小地方竟然聚集了十八万人之众,而且这十八万人里有大约六万人都是青皮。
我总感觉这个数字过于夸张,孟尝君有食客三千人,薛城一带也许包括这三千人一共是六万家,六万家里也许有些是祖上就住在这里的。不管了,反正无论如何,司马迁实地去做田野调查,亲身感受就是薛城一大堆愣头青。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如果滕文公是摊上了这么一些邻居,这日子还真不会好过。
但是,滕文公有可能是幸运的,因为他求教孟子的那个时候事情有可能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呢。
现在,滕文公来请教孟子了:齐国人没安好心,我该怎么办?
孟子终于还是搬出了古代圣人:“从前,周朝的祖先太王住在邠地,狄人不断来捣乱,他就搬到岐山脚下去了。这不是太王要选风水,他那是被逼得没办法啊。如果积德行善,后代子孙一定能有一统天下称王的人。道德高尚的人做的是奠定基础的工作,为的是让后人能继续下去,至于成功与否,那就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了。您对齐国人还能有什么办法么?您就多多地积德行善吧!”
孟子讲的这段话还真是很让我吃惊的。他明显是对滕国持不乐观态度,最后给滕文公的建议居然是积德行善,自求多福。看来仁政还是要行的,你滕文公这代肯定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了,但你的后代却很可能因为你现在仁政的奠基而一统天下成为王者——如果老天爷给他这种运气的话。
这就像安慰一个患有遗传性不治之症的病人:“你就死了心吧,你是吃什么药都没救了,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积德行善,老天爷总会开眼,等你重孙子也长这么大的时候兴许就不会再得这种病了。”
孟子举的太王搬家的例子他会在下一节里详细来说,我们也等下一节再看好了。
小弟们不愁没老大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踰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滕文公又来问了:“我们滕国是个小国,为了服侍大国真是操碎了心,可还是多灾多难的,这可怎么办啊?”
孟子说:“太王当年占着邠地的地盘,狄人来捣乱。太王送皮货给狄人,狄人还是来捣乱;太王又送狗送马给狄人,也不灵;又送珍珠美玉,还不灵。太王于是召集长老们,跟他们说:‘我算明白了,狄人想要的是这片地盘。我听说过,道德高尚的人不能让养活人的东西反过来来祸害人。地盘就给了狄人算了,小弟们也不愁没老大,某家去也!’太王就这么离开了邠地,翻过梁山,一看岐山脚下还能住人,就定居在这里了。邠地的那些小弟们都说:‘老大是个好老大,咱们不能没有他。’于是,跟从太王来到岐山的人就像赶集一样。”
孟子讲完了太王的故事,又接着说:“可是,也有人说祖业不是我们能决定要还是不要的,所以,我们要守好祖业,死也不走。大王,这两条路,您自己选吧。”
孟子这回更有意思,给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主意,让滕文公自己去选。
太王的故事是一个古史上非常有名的故事,他最后搬到的岐山脚下就是现在的陕西周原一带,这一带的考古发现很多,说明这里确实曾是周人的聚居地。
太王就是古公亶父,是周人的一位重要祖先,孟子很推崇的周文王和灭了商纣王的周武王都是他的后人。太王的这段故事,在后人看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周人这样的一个社会组织如果用现代的语言来说,那几乎就可以说是自由人的自由联合,一切以人为本,什么领土、主权、君权,都不像后世那样具有至高无上、无可置疑的地位。太王就像喜剧影片里一个善良的黑帮老大,自己的帮会总是被狄人的帮会欺负,后来发现狄人帮会是看中了自己的地盘,太王觉得如果捍卫领地就会打打杀杀,得死人,嗯,算了吧,地盘我不要了,我走还不行么,小弟们没有了我这个老大自然还会有新老大,也许就认你们狄人的老大做老大,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他们能在新老大的手底下生活得好就可以了。
我们甚至还能由此来推想一些可能的情况。假如狄人步步紧逼,得寸进尺,太王实在没地方可去了,那么,第一,如果条件能谈拢那就投降,从此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那就谁也别再欺负谁了,一起发展生产,共同致富;第二,如果条件谈不拢,或者内部有分歧,那就谁想投降就去投降,谁想抵抗就去抵抗,划分阵营,各立旗号;第三,如果小弟们一致要求抵抗,那就开打,打赢了最好,打败了也死而无憾。
无论如何,太王能说出“小弟们不愁没老大”这样的话来,总能算是个了不起的人,尽管当时的“老大”(君)并不是后世的君主乃至帝王的概念。
孝道与河童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踰前丧。君无见焉!”
公曰:“诺。”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踰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踰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
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谓踰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这是“梁惠王”一章中的最后一节了,场景突然就转换到了鲁国。其实,这段鲁国的经历是孟子周游列国的最后一程,这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在那个时代里已经算是高寿了。他在这次鲁国的经历中无奈地感叹着天命——到底人老了,明白了再牛的人也不能和天斗,明白了老天爷没站在自己这边。可这是不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呢?谁知道。
鲁平公准备出门,车都备好了,宠臣臧仓突然过来请示:“您怎么和往常不一样啊,这都要上车了我们还不知道您是要去哪儿呢。”
鲁平公说:“大惊小怪,我是去见孟子。”
臧仓夸张地张大了嘴:“啊——?!您是什么身份,他小孟又是什么身份,竟然劳您大驾去拜访他!您觉得他是个贤人吗?嘿嘿,贤人的所作所为都会合乎礼义,可他小孟,我呸,他给他老妈办丧事的规格居然超过了他以前给老爸办丧事的规格,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哼,这种人您还是不要见的好!”
鲁平公一听:“嗯,不愧是我的宠臣啊,说的在理。听你的,我不去了。”
鲁平公要去拜访孟子,这本来大概是正在鲁国做官的孟子的学生乐正子推荐的。乐正子正惦记着鲁平公是不是已经到了孟子那里了,可突然听说他根本就没去,嘿,这真是拿豆包不当干粮啊,乐正子找鲁平公说理来了:“您怎么又不去了呢?”
鲁平公说:“有人告诉我了,说孟老师给老妈办丧事的规格超过了他以前给他老爸办的丧事,哼,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乐正子跟随孟子,从硕士念到博士后,对导师的私生活了解得一清二楚,他马上反问鲁平公:“您说的‘超过’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导师先前给他老爸办丧事用士礼,后来给老妈用大夫礼?还是老爸丧事用三个鼎,老妈丧事用五个鼎?”
——乐正子这番话在我们现代人听起来就像听天书一样,但当时的鲁国可是最讲究这些礼呀、乐呀的东西。
鲁平公说:“我指的不是这些,我是说他棺椁和寿衣用的不合规矩。”
——这件事前文没提,看来鲁平公还是详细了解过一些情况的。
乐正子说:“您说的这事倒确实是有,可那不是不合规矩,那是因为我导师前后的家境不一样,穷的时候就只能简单一些,后来有钱了就搞得好一些,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对话记录到此中断,也不知道鲁平公是怎么回答的,推想是没词了,但面子又下不来,所以还是不去见孟子,但他很有可能是把臧仓给卖出去了。
乐正子回去了,见到导师,说:“我本来都和鲁君说好了让他来见您,他本来车都备好了,可是,他的一个宠臣叫臧仓的乱说话,把事给坏了。”
孟子点了点头,面容平和,说了两句非常玄妙的话:“鲁君要来,是因为你乐正子劝他来,他没来,是因为臧仓劝他别来,其实他来与不来,非关人力,而属天命。这是老天爷不让我和鲁君会面啊,臧仓那臭小子哪有这么大本事?”
——说明一下:我对“行或使之,止或尼之”的理解和常见的一些版本不大一样。我正为客异地,手头资料很少(这时候真是很怀念家里的那些书啊),就拿朱熹的解释放过来给大家参考吧:“言人之行,必有人使之者。其止,必有人尼之者。”
孟子这也算是无奈之言,其实他是不大信什么天命鬼神的,这些东西往往都是被拿来做个说辞罢了。至于臧仓,也是个可怜人啊,办了一件错事,结果成了千古留名的小人。我有时在想,古代拿四书五经当教科书的那些学生们当中,如果有谁姓臧,一定经常被人拿来开玩笑,一口一个“臧氏之子”——你还没辙,因为这是圣贤之言。
这一节里,我觉得首先值得一提的就是:孟子给双亲办个丧事,如此私人的行为怎么会被上纲上线到这样一个高度?
——这就是礼制啊,我们所谓“礼仪之邦”,这正是一个“礼仪”的典型体现。就孟子的思想来说,他讲这个“孝”字还是有人情味儿的,但还是苛刻得可以,像“守孝三年”就是他极力主张的,这在后文当中会有细说。可中国人谈“孝道”,后来就发展到了《二十四孝》那种极端的地步,前面已经讲过郭巨的例子,简直就是变态。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走极端的人自然会有,这本不足为奇,可怕的是,把极端的例子当成典型来推广,以极端的例子作为标准来要求大众。后世所谓“孝道”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这些年还经常有人呼吁什么寻找传统、呼唤孝道之类的,用心虽好,却不知我们传统的孝道实在是可怕得很啊。子女对父母的孝顺,本来是一种自然的感情,在西方那些从无孝道之说的国家,做子女的也很少有因为缺乏孝道教育就打爹骂娘的吧?一种自然的感情被一大堆形式给框框住,出了这些框框就成了不孝,这就很容易在本来已经泛滥成灾的假仁假义之外再增加一个假孝。——极端的例子本来就没几个人学得来,社会还非要去鼓励这些,导致的结果自然就是作伪成风。
对孝道的批评自古有之,不过这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确实屈指可数,王充、孔融,这都是时代的大另类,还有过禅师认为母亲之身是寄宿之处(相反,佛家也有宣扬亲恩和孝道的经文,佛学发展成佛教,在思想上是个开放系统,时间越长,论调也就越多越杂,有出入是很正常的),在近代,胡适也为这个话题掀起过论战。“父母于子女无恩论”,口水大战,反对者众。
但是,我又要出来调和了,反对这种观点的人通常都会犯一个逻辑错误,那就是:认为如果承认父母于子女无恩就意味着反对子女对父母尽孝。
——其实这个逻辑是不成立的,我就认为父母对子女无恩,但我是一个孝顺孩子。为什么呢?无恩不等于无情啊!一家人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互相关照,感情亲密,所以呢,用不着宣传什么孝道,做孩子的自然就对父母有一份关心。当然,如果父母成天打骂子女,再怎么宣传孝道,孩子也孝不起来。所以说,这本来都是最自然不过的感情,何必非要搞成那么可怕的孝道呢?
再说“无恩”,王充、孔融他们时代太早,所以见解还浅,胡适的说法也嫌不够通透,倒是芥川龙之介有一篇叫做《河童》的小说,我觉得很能给人启发。
先简单介绍一下,河童是日本传说中的一种怪物,具体样子我就不去描述它了,反正是够古怪的。芥川龙之介的这篇小说是说有一个人类踏进了河童的世界,惊异地观察着河童们是怎样生活的。我摘引一小段关于河童生育的文字,这段里提到的“巴咯”是一个河童的名字:
从我们人类看来,确实没有比河童的生育更奇怪的了,不久以后.我曾到巴咯的小屋去参观它老婆的分娩。河童分娩也跟我们人类一样,要请医生和产婆帮忙。但是临产的时候,作父亲的就像打电话似的对著作母亲的下身大声问道:“你好好考虑一下愿意不愿意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再回答我。”巴咯也照例跪下来,反复这样说。然后用放在桌上的消毒药水漱漱口。他老婆肚子里的娃娃大概有些多心,就悄悄地回答说:“我不想生下来。首先光是把我父亲的精神病遗传下来就不得了。再说,我认为河童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
巴咯听罢,怪难为情地挠挠脑袋。在场的产婆马上把一根粗玻璃管插入老婆的下身,注射了一种液体。老婆如释重负般长叹一声。同时,原来挺大的肚子就像泄了氢气的气球似的瘪下去了。
——呵呵,很新奇是不是?不过它确实可以给人一些启发。
好吧,有恩无恩就算没有定论好了,可是,复杂的仪式化的东西和极端到变态的表演我还是觉得让它们永远消失掉为好,我也宁愿相信家人之间是由爱来维系着,而不是什么施恩与报恩的关系。
再说孟子,在鲁国看过老天爷的脸色之后,他便回到了老家邹国,从此终于安定下来,和弟子们一起写书去了(也有人说这书全是他的弟子和再传弟子写的)。现在呢,“梁惠王”这章算是写完了,他还有很多回忆,很多想法,都会在后面的六章里一一出现。在这一章的结束,让我们回头想想孟子的这一生啊,塞满了一货轮集装箱的理想却连一斤都没有推销出去,这真很像一些大型国企,勤勤恳恳很多年,创造了很多很多的GDP,只可惜全是库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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