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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99 高阳(当代)
论百之美,有个三字诀,叫做“瘦、皱、透”,应崇看这块石头虽一半
埋在土中,但露出地面的部分,足以当此三字,判断另一半亦夏如是。
正在反复观赏之时,只见有个须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里捏一支湘
妃竹的旱烟袋,意态消闲地踱了过来。应崇看他打扮不似缙绅先生,那气度
却似退归林下的大老,顿时肃然起敬地问讯。
“老先生尊姓?”
“不敢当。我姓赵。足下贵姓?”
“敝姓应。”应崇问道:“请问赵老先生,这废园可有人管?”
“怎么没有?我就是。”
“喔!失敬,失敬。”应崇连连拱手。
赵老者一面擎着旱烟袋还礼,一面问道:“足下要找管园的,有何见教。”
“想请教请教这块石头。”
赵老者点点头,将应崇自上而下端详了一番问道:“足下想来亦有米颠
之癖。既承下问,不敢不告。提起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原是从大梁艮岳运
来的。”
原来是宋徽宗艮岳的旧物,千里迢迢,从开封运来,亘历六七百年之久,
名贵可知。。
“足下恐怕还不知道这块石头真正的妙处”赵老者回头喊道:“小四儿,
拿根浪竿来!”
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做“浪竿”。小四儿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
取了来一言不发,从石头的一端伸进竹竿去。这时应崇才发现石头中间有个
碗大的孔,贯通两头,竹竿很容易地从另一面冒出头来。
“这才是真正的‘一线天’。”应崇很快地想到这块石头叠在假山上,
到得正午,阳光直射入山洞,圆圆的一道光柱,岂非很别致的一景。
“赵老,”应崇率直问道:“这块石头能不能割爱?”
赵老者又细看了几眼,开口问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园林,还是为人物
色材料。”
“实不相瞒,我是应胡财神之邀,替他来改造花园。得此奇石,我的图
样又要修改了。”
“原来是他!”赵老者摇摇头说:“我不造这个孽。”
应崇愕然,“赵老,”他问:“这话怎么说?”
“说起来,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这
几年来骄奢淫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
地厚。从来勤俭兴家,骄奢必败。只看这块石头,当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
要起艮岳,弄出什么‘花石纲’,金兵哪里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为业,
想来平生也替达官贵人造过不少花园,不知道这几家的主人,有哪几家是有
贤子孙的?至于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劝劝他,趁早
收山,倘或依旧撺掇他挥霍无度,迟早有受良心责备之一日。”
这番侃侃而谈,使得应崇汗流侠背,深悔出山之非计。但事已如此,总
不能说退还聘金,收回图样,只好托词家乡有急事,坚辞监工的职务。
胡雪岩再三挽留留不住,只好请他荐贤自代。应崇却不过情,而且毕竟
是一番心血所寄,也怕为俗手埋没,看胡家的清客中,有个名叫曾笑苏的,
对此道不算外行,有时谈起来颇有创见,因而说了句,“曾笑苏堪当此任。”
胡雪岩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随即将曾笑苏请了来,当着应
崇的面,要他细看图样,然后问道:“照应先生的图样,不晓得要多少日子,
才能完工?”
“这,”曾笑苏笑道:“当着大行家在这里,哪有我置喙的余地。”
“不敢,不敢!”应崇接口,同时抛了个眼色给他:“笑苏兄,请你估
计。”
曾笑苏会意,监工这个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捞得到手了,当下聚
精会神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问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
“五十天如何?”
“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照图施工,
四处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名,下余四十名,专运石料。舂浆五天,施工二十
天,预备改作十天,结顶十天。如果一切顺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
要大宴宾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
胡雪岩不置可否,转脸问道:“应先生看怎么样?”
“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
不够用了。”
“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
淌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
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
把握的。”
“说得是。”
有应崇这句话,就象朝廷逢到子午卯西大比之年,放各省乡试主考,先
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将够资梧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来,考上一考,合
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曾笑苏能充任监工之职,已由应崇认可,
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
于是择吉开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经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空地上,分
做十二圈,开始舂浆。事先有总管胡云福关照:“舂浆不能出声,老太太讨
厌那种声音。”
原来其中有个讲究。所谓舂浆的浆,杭州人称之为“袅浆”,专有一种
树叶子,用水一泡,稠稠地象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然后用石灰、黄泥掺合,
加入这种稠汁,就可以开始舂了。
舂浆的法子是,几个人绕着石灰、黄泥围成一圈,每人手里一把齐腰的
丁字锤,锤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桩,桩底镶半圆形的铁锤,柱顶有条两尺
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以便把握。
到得围拢站齐,为头的一声讯号,往后退步,腰身挺起,顺势将丁字锤
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时进步弯腰,锤头重重舂在石灰、黄泥上。
另有人不断地用木勺舀着稠汁往上浇。起始是白灰、黄泥的然可见,后来浑
然融合,舂得愈久,韧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坟墓,棺木四周,必实以袅浆,
干燥以后,坚硬异常,真正是“刀枪不入”,杭州盗墓之风不炽,即因得力
于袅浆。至于有那要迁葬的,另有一个破袅浆之法,法于是打开坟头,遍浇
烈性烧酒,用火点燃,等酒尽火熄,泥质发脆,自能下锄。
从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责成元末巨富沈万三施工,城墙用巨石堆砌,接
缝用糯米熬浆粘合,所以能历数百年不坏。袅浆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紧的
是,舂得匀、舂得久,所以为头的讯号,关系不浅,而讯号无非“邪许”之
声,从宣泄劳苦的“力笨之歌”中,音节上自然有指挥下锤轻重徐疾,计算
锤数,以及移动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内,舂袅浆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
向右转,为的是求均匀,同时亦为计算工夫的一种方法,大致总要转到十二
至十六圈,那袅浆的功用,才能发挥到顶点。
除了修造坟墓以外,袅浆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与石料的接
台,非用袅浆,不能坚固。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邪许”之声,春秋每闻于
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坟在造。
胡老太太年纪大了,恶闻此声,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不准出声。
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自然混乱不齐,手脚慢了。曾笑苏求功心切,
不免责骂叱喝,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门,议论纷纷,不说曾笑苏不
体恤人,却说胡家刻薄。
刻薄之事,不是没有,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
包工或者工头,总难免偷工减料。起造假山,料无可减,工却可偷,只以曾
笑苏颇为精明,不敢虚报人数,只以学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头两天还好,
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对了,曾笑苏挖空心思,走了个规矩,工钱不许先支,当
日发给。散工时,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每班十二人,上置十
二份工钱,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递,手不够长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
未成年的学徒,只好眼泪汪汪,空手出门,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
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长力不亏。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试问堆
假山没有力气,有何用处?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
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传来传去,说是胡雪岩伏势欺人,叫人
做了工,不发工钱。有人不信,说,: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里会有这
样刻薄”,无奈人证俱在,想替他说好话的人,也开不得口了。
还有件事,更为荒唐。一年胡雪岩为亡父冥寿作佛事,时逢初冬,施衣
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市棉袄一件,饭碗大
的白面馒头四个。棉袄、馒头都经胡雪岩自己看过,尝过,毫不马虎。这场
好事,应该做得很好,不迫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
说来说去,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主事的胆大妄为。原来有那贪小的,
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
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就算从严,训斥几句,亦就至矣尽矣,谁
知主事者别出心裁,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馒头,到出口处有一班,“待
沼”在等着,剃头匠别称“待沼”·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
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
“小爷叔,”七姑奶奶谈到这件事,犹有余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
亮去排队,轮到日中才轮到,料不到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吃一场
辛苦,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缺一块,挂了块穿舍衣的招牌在那里,真叫
进退两难,有个不咬牙切齿的吗?”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深秋天气,背上却湿漉漉地
冒汗,“七姐,”他说:“你说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
出来我要狗血喷头,骂他一顿。”
“你也不必去查。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那里了,我才说的。”
“这样说,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
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认,古应春觉得话既说到如此,就索性再劝一
劝他。
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所以劝他的话
不但很多,而且也很深刻,“小爷叔,”他说:“你的事业当中,典当在你
看,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不想赚钱。话是这样说,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
不过,因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小爷叔,这一层,
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
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多
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
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
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
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
对胡雪岩确实有用。
“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胡雪岩一愣,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
“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从杭州算起。”
从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济,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然后是广
顺,武林门外拱震桥,运河起点,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浙江的杭州、胡州、
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州,镇江,还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
三家。
当铺的资本,称为“架本”,向例不用银数,而以钱数计算,一千文准
银一两,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典当有大有小,架本少则五万千文,大
则二十万千文,通扯以十万计,二十三家典当的架本。便是两百三十万银子,
如果以“架货”折价,至少要加一倍。
“小爷叔,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做生意打它一分息,算
低了吧,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怎么样用也用不完,小爷叔叫我别样生
意都不必做,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好了。”
胡雪岩心想一个月四万五,一年就是五十四万,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
结总帐,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
子,为“徽州朋友”吞掉了。
“我一个月的开销,连应酬通通算在内,也不过四五万银子。典当弄好
了,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
来整顿?”
“自然是从盘查着手。”
“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
“自然是一起查。”
“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七姑奶奶插嘴说道:“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
人手呢?不光是查帐,还要查架子上的货,不是外行做得了的。”
“七姐,”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应春出这个主意,当然有他的诀窍。”
“小爷叔说得对!”古应春得意他说:“我有个诀窍,不但快,而且切
实,兼且还不会得罪人。这话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一家查,当然就要从靠不
住的那几家先下手,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这一来,查出毛病来不必说,
倘或倒是干干净净的,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
“闲话少说。”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诀窍,赶快说啊!”
“这个诀窍,不着痕迹,小爷叔,我劝你来个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
总,、‘管包’,通通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
这一来帐目、架货的虚实,不就都盘查清楚了?”
“这个法子倒真巧妙。不过以小调大,没有话说,以大调小,难免会有
闲话。”
“这也有个法子。典当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签互换,好坏相
差有限,各凭运气,大家也就没话说了。”
“再说,”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真正几个得力、做得好的,小爷
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
“说得是,我回杭州就办。”《《胡雪岩全传──灯火楼台》 下 作者:高阳 》
四美人计
胡雪岩在上海,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确实信息,已于十月十八日出京,
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轮南下,经上海转江宁去接两江总督的任,而是先回湖南
扫墓,预计要到年底快封印时,才会到任。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
等他动身赴江宁后,再回杭州,见此光景,决定先回去了再来。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他就将公济典的管总唐子韶约了来,将打算全盘调
动二十三家典当的管总,趁彼此移交的机会,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计
划,告诉了他。
“子韶,”他说,“我这二十三家典当,你算是他们的头儿。这件事,
我要请你来做,你去拟个章程来,顶好在年里办妥当,明年开头,家家都是
一本新帐,界限分明,清清楚楚。你说呢?”
唐子韶一愣,心里七上八下,念头很多,定一定神说:“大先生,年底
下,景况好的要来赎当头,年过不去的,要求当当,生意正忙的时候,来个
大调动,不弄得天下大乱?”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
到淡月,再来调动。”
“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
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
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多,
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做“公济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
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
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
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
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
为如此“写票”记帐,满当之物要掉包,亦就无从查考了。
公济典掉包掉的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
的进货帐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
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
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
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
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
肯。
原来唐子韶是徽州人,徽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
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
子韶,不到半年功夫,竟似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
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来不坏,此时越发显得蜂腰
丰臀,逗人避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象没有睡足似的,忽
然变得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慑人心魄。
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
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
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
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
“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
“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只翠玉钗,手上
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不是满当货吗?”
不错,应该是满当货,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
算做手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
“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
难你的。”
“没有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
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脸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
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
“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
“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
二,你跟我回徽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
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徽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
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
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见了唐子
韶的原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
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
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
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
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
的管总、管包、管钱、管帐,到“外缺”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
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
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
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
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
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
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
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
外快,汇总了每月公分,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
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
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胡。”
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
“我愿意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不愿?”
“哪里会不愿意?你倒说,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就有用处?”
“这因为,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
你要肯,拿出来就是。”
月如将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板起脸问:“你要我借给
哪个用?”
“还有哪个?自然是胡大先生。”
“哼!”月如冷笑,“我就晓得你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我哪里会不要脸?不过事急无奈,与其让同行
骂我不要脸,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脸。你说,我的打算莫非错了?”
“你的打算没有错。不过,你不要脸,我要脸。”
“这件事,他知、你知、我知,没有第四个人晓得,你的脸面一定保得
住。”
月如不作声,显然是同意了。
“大先生。”唐子韶说:“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他的脑筋好,一
定有妥当办法想出来。”
蓉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管总。为人极其能干,公顺典
在他一手经营,每年盈余总是居首,论规模大小,本来在二十三家典当中排
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积列三十万千文之多,胡雪岩心想,
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是办事的正道,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大先生,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
“有的。”胡雪岩问道:“你哪一天走?”
“我随时可以走。”
“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这样好了,”唐子韶问:“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
这些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应酬部归
她管,当下叫丫头去问,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定,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哪
天人家请,哪天请人家,写得清清楚楚。
“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为啥?”
“是月如,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有什
么交代蓉斋的话,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
听这一说,胡雪岩心里高兴,因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
如所做的菜。于是拿起单子来,仔细看了一会说:“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
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后天中午好了。”
“是,是。”唐子韶又说:“请大先生点几个菜。”
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虽非灶下婢,也只是往来奔走,传递食盒,
只是她生性聪明,耳儒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
的丫头送唐子韶,就因为他讲究饮馔,而她善于烹调之故。这三年来,唐子
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随园食单”中开列的食谱,讲给月如听了,如法
炮制,复加改良,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干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颇自矜
其手艺,不肯轻易出手,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
“月如的菜,样样都好,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
“不要紧,大先生尽管吩咐。”
胡雪岩点点说:“做一样核桃腰子。”
这就是颇费功夫的一样菜。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去膜切
片,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与腰片拌匀,下锅用极小的火,不停手地炒,
直到核桃出油,渗入腰片,再用好酱油、陈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
“还有呢?”
“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错。”
“喔,那是三鲜蛋,不费事,还有呢?”
“我就想到这两样。”胡雪岩又说:“菜千万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说,
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顾不到,味道总不免要差。”
“是,是。后天中午,请大先生早早赏光。”
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三楼三底,前后厢房,
后厢房朝东的一问,月如用来做厨房。楼上外面两间打通,作坐起之用,最
里面一间,才是卧室。
胡雪岩一到,接到楼上去坐,雪白铜的火盆,生得极旺,窗子是新糊的,
虽关紧了,屋子里仍旧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丝绵袄裤,仍
旧在出汗。
坐定不久,楼梯声响,上来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下面
是散脚的贡呢夹裤。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
都是袄裤,月如也是如此。
见了胡雪岩,裣衽为礼,称呼一直未改,仍旧叫“老爷”,她说:“发
福了,气色更加好,红光满面。”
“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
“老爷穿的是丝绵,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
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
“对,对,”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我早该想得到的。”说
着,起身就走。
于是,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太太和当家的大姨太太——姓罗行四,家
住螺狮门外,因而称之为“螺蛳太太”,再就是“少爷”、“小姐”,一一
问到,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将衣包取来了。
“老爷,”月如接过衣包说道:“我伺候你来换。”
当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我自己来。”
“那就到里面来换。”
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随手将房门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
脱棉换夹,易衣既毕,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
是张红木大床,极厚的褥子,簇新的丝绵被,雪白的枕头套,旁边摆着一枚
蜡黄的佛手,拿起来闻一闻,有些桂花香,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
“换好了没有?”房门外面在问。
“换好了。”
“换好?我来收拾。”接着,房门“呀”地一声推开,月如进来将换下
的丝绵袄裤,折齐包好。
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大先生,
是不是马上开饭?”
“好了就吃。”胡雪岩问道:“你啥辰光到湖州。”
“今天下半天就走。”
“喔,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第一,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养
蚕人家,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你叫他关照柜台上,看货稍微放宽些。”
“是的。”
“第二,满当的丝不要卖..”
“满当的丝,大半会发黄,”唐子韶抢着说:“不卖掉,越摆越黄,更
加不值钱了。”
“要卖,”胡雪岩说:“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如果是上海缫丝
厂的人来收,决不可卖给他们。”
“是的。”唐子韶答应着,却又下了一句转语:“其实,他们如果蓄心
来收,防亦无从防起。”
“何以见得?”
“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
“我就是要这样子。”胡雪岩说:“人家赎不起当头,当票能卖几个钱,
也是好的。”
“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唐子韶感叹着说。
“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自己没有啥损失,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说老
实话,一个人有了身价,惠而不费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没有
心而已。”
“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
何必要人家晓得?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是做官的诀窍,做生意
老老实实,那样做法,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你的金字招牌就
挂不牢了。”
“是,是。大先生真见得到,不过..”
“你不要‘白果’、红枣的,谈得忘记辰光!”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
“开饭了。”
抬头看时,已摆满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以
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鸡,炒的是冬笋鱼,烩的是火腿黄芽菜,再就是一大碗
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
“老爷吃啥酒?”月如说道:“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
“好,就吃花雕。”
斟上酒来,月如又来布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爷吃厌了。”她说:
“今天用的是宣威腿。”
“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厌的。”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
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谈起宣威腿,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
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马屁,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
送到他电报局,礼帖上写的是‘宣腿一双’,这一来犯了他的忌讳..”
“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
“犯他的忌讳,他自然不高兴罗?”月如问说。
“是啊!”胡雪岩答道:“当时他就发脾气:‘什么宣腿不宣腿的?拿
走,拿走!’过了几天,他想起来了,把电报局的饭司务叫了来问:‘我的
腿呢?’饭司务听董了,当时回报他:‘大人的两条腿,自己不要,局里的
各位老爷把大人的两条腿吃掉了。”
胡雪岩说得极快,象绕口令似的,逗得月如咯咯地笑个不停。“笑话还
没有完。”胡雪岩又说:“盛杏荪这个人很刻薄,专门做得便宜卖乖的事。
有人恨在心里,存心寻他的开心,叫人送了一份礼去,礼帖上还是‘宣腿一
双’。看那两条火腿,墨黑,大小比不上金华腿,更不要说宣威腿了。心想,
这是啥火腿?就叫了饭司务来看。”
“饭司务懂不懂呢?”月如又问。
“饭司务当然识货,当时就说:‘大人,你的这两条腿是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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