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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高阳(当代)
《《胡雪岩全传──平步青云(上)》 上 作者:高阳 》
胡雪岩全传──平步青云(上)
内容简介
胡光墉(1823—1885),字雪岩,安徽绩溪人。
作者在书中极力铺陈了主人公的传奇经历,胡雪岩初在钱庄学徒,因囊
助潦倒的冗吏王有龄旋升,以致自身失业,王有龄感其思,遂二人结生死之
交。后胡雪岩利用王有龄在宫场上的发达,开设钱庄,在官府势力、漕帮首
领和外商买办之间,层层投靠,左右逢源,以精细的连环计算,收买人民、
网罗赌棍、拉拢富商,混迹于勾栏赌场,竭力经营丝茶生意,大做军火勾当。
其问,收姬纳妾,邀友狎妓,不惜重金为妓女赎身,又转手奉送于高官..
由于胡雪岩精于谋划,手段灵活,因此,很快得以暴发,终至在上海、杭州
立足,由市井布衣,跻于江浙大贾之列。
列于《胡雪岩》(上、中、下)之后的《红顶商人》和《灯火楼台》等
书(亦为台湾著名作家高阳先生所著,本公司出版),将继续向广大读者展
现胡雪岩,这个半封建、半殖民地让会中的特定历史产物如何由商而宫、暴
起暴落的曲折激烈的场面。
楔子
在清朝咸丰七年,英商麦加利银行设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国金融事业,
为两个集团所掌握,商业上的术语称为“帮”,北方是山西帮,南方地宁绍
帮,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致前者称为“票号”,后者称是“钱庄”。
山西帮又分为祁、太,平三帮,祁县、太谷、平遥,而始创票号者,为
平遥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县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定颜料铺,招牌叫做
“日升昌”,其时大约在乾隆末年。日升昌在雷履泰的悉心照料之下,营业
日盛,声誉日起,连四川都知道这块“金字招牌”,因为雷履泰经常入川采
购铜绿等等颜料,信用极好。
四川与他省的交通最不便,出川入川携带大批现金,不但麻烦,而且有
风险。于是雷履泰创行汇兑法,由日升昌收银出票,凭票到指走地点的联号
兑取现银。当然,汇兑要收汇费,名为“汇水”。汇水并无定额,是根据三
个因素计算出来的:第一,路途的远近,远则贵,近则廉。第二,银根的松
紧,大致由小地方汇到大地方来得便宜,由大地方汇到小地方来得贵,因为
地方大则银根松,地方小则银根紧,如某处缺乏现金,而有待兑的汇票,则
此时有客户交汇,正好济急,反有倒过来贴补客户汇费的。
最后是计算银锭的成色,银锭的大小,通常分为三种,最大的五十两,
为了便于双手携捧,做成两头翘起的马蹄式,即所谓“元宝”,而出于各省
藩库的,称为“官宝”,其次是中锭,重十两,有元宝形的,称为“小元宝”,
但通常都做成秤锤式,最小的或三两,或五两,通称“银锞”。再就是碎银,
轻重不等。此外各省有其特殊的形制,如江浙称为“元丝”,底凹上凸,以
便叠置。但不管任何形状、大小,银子的成色,各地不同,需要在交汇时核
算扣足。
由于汇兑凭票兑银,所以叫做“票号”。早先运送现银的方法,如果不
是随身携带,就得交镖局保送,费用大,麻烦多,走得慢,而且还有风险,
万一被动或者出了其他意外,镖局虽然照赔,但总是件不愉快的事,所以票
号一出,请教走镖英雄好汉的人就少了。
早期的票号,多为大商号兼营的副业,到咸丰初年,始有大量专营的票
号出现。但票号的势力不得越长江而南,因为江南的钱庄,为保护本身的利
益,一方面仿照票号的成例,开办汇兑业务,一方面力拒票号的侵入。至于
票号除汇兑以外,以后亦经营存款及放款,所以票号与钱庄的业务,由于彼
此仿效的结果,几乎完全相同,只是在规模上,钱庄逊于票号而已。
钱庄业多为宁绍帮所经营,而镇江帮有后来居上之势。但在同治到光绪
初年,全国最大的一家钱庄,规模凌驾票号而上之,同时他的主人亦不属于
宁绍帮,是为当时金融业中的一个特例。
这家钱庄的字号叫“阜康”,它的主人是杭州人。
胡雪岩全传——平步青云(上)

有个福州人,名叫王有龄,他的父亲是候补道,分发浙江,在杭州一住
数年,没有奉委过什么好差使。老病侵寻,心情抑郁,死在异乡。身后没有
留下多少钱,运灵柩回福州,要好一笔盘缠,而且家乡也没有什么可以倚靠
的亲友,王有龄就只好奉母寄居在异地了。
境况不好,而且举目无亲,王有龄混得很不成样子,每天在“梅花碑”
一家茶店里穷泡,一壶“龙井”泡成白开水还舍不得走,中午四个制钱买两
个烧饼,算是一顿。
三十岁的人,潦倒落拓,无精打采,叫人看了起反感。他的架子还大,
经常两眼朝天,那就越发没有人爱理他了。
唯一的例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王有龄只知道他叫“小胡”。小胡
生得一双四面八方都照顾得到的眼睛,加上一张常开的笑口,而且为人“四
海”,所以人缘极好。不过,王有龄跟他只是点头之交,也识不透他的身分,
有时很阔气,有时似乎很窘,但不管如何,总是衣衫光鲜,象这初夏的天气,
一件细白夏布长衫,浆洗得极其挺括,里面是纺绸小褂裤,脚上白竹布的袜
子,玄色贡缎的双梁鞋,跟王有龄身上那件打过补钉的青布长衫一比,小胡
真可以说是“公子哥儿”了。
他倒是有意结交王有龄,王有龄却以自惭形秽,淡淡地不肯跟他接近。
这一天下午的茶客特别多,小胡跟王有龄“拼桌”,他去下了两盘象棋,笑
嘻嘻走回来说:“王有龄,走,走,我请你去‘摆一碗’。”摆一碗是杭州
的乡谈,意思是到小酒店去对酌一番。
“谢谢。不必破费。”
“自有人请客。你看!”他打开手巾包,里面包有二两碎银子,得意地
笑道:“第一盘‘双车错’,第二盘‘马后炮’,第三盘,小卒‘逼宫’,
杀得路断人稀。不然,我还要赢。”
为了盛情难却,王有龄跟着去了。一路走到“城隍山”——“立马吴山
第一峰”的吴山,挑了个可以眺望万家灯火的空旷地方,一面喝酒一面闲谈。
酒到半酣,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小胡忽然提高了声音说:“王有龄,
我有句话,老早想问你了。我看你不是没本事的人,而且我也懂点‘麻衣相
法’,看你是大贵之相,何以一天到晚‘孵’茶店?”
王有龄摇摇头,拈了块城隍山上有名的油饼,慢慢咬着,双眼望着远处,
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茫然落寞。
“叫我说什么?”王有龄转过脸来盯着小胡,仿佛要跟他吵架似的,“做
生意要本钱,做官也要本钱,没本钱说什么?”
“做官?”小胡大为诧异,“怎么做法?你同我一样,连‘学’都没有
‘进’过,是个白丁。哪里来的官做?”
“不可以‘捐班’吗?”
小胡默然。心里有些看不起王有龄。捐官的情形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做
生意发了财,富而不贵,美中不足,捐个功名好提高身价,象扬州的盐商,
个个都是花几千两银子捐来的道台,那一来便可以与地方官称兄道弟,平起
平坐,否则就不算“缙绅先生”,育事上得公堂,要跪着回话。再有一种,
本是官员家的子弟,书也读得不错,就是运气不好,三年大比,次次名落孙
山,年纪大了,家计也艰窘了,总得想个谋生之道,走的就是“做官”的这
条路,改行也无从改起,只好卖田卖地,拜托亲友,凑一笔去捐个官做。象
王有龄这样,年纪还轻,应该刻苦用功,从正途上去巴结,不此之图,而况
又穷得衣食不周,却痴心妄想去捐班,岂不是没出息?
王有龄看出他心里的意思,有几杯酒在肚里,便不似平时那么沉着了,
“小胡!”他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信不信由你,先父在日,替我捐过一
个‘盐大使’。”
小胡最机警,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决非假话,随即笑道:“唷!失敬,
失敬,原来是王老爷,一直连名带姓叫你,不知者不罪。”
“不要挖苦我了!”王有龄苦笑道,“说句实话,除非是你,别人面前
我再也不说,说了反惹人耻笑。”
“我不是笑你。”小胡放出庄重的神态问道,“不过,有一层我不明白,
既然你是盐大使,我们浙江沿海有好几十个盐场,为什么不给你补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捐官只是捐一个虚衔,凭一张吏部所发的“执照”,取得某一类官员的
资格,如果要想补缺,必得到吏部报到,称为“投供”,然后抽签分发到某
一省候补。王有龄尚未“投供”,哪里谈得到补缺?
讲完这些捐官补缺的程序,王有龄又说:“我所说的要‘本钱’,就是
进京投供的盘缠。如果境况再宽裕些,我还想‘改捐’。”
“改捐个什么‘班子’?”
“改捐个知县。盐大使正八品,知县正七品,改捐花不了多少钱。出路
可就大不相同了。”
“怎么呢?”
“盐大使只管盐场,出息倒也不错,不过没有意思。知县虽小,一县的
父母官,能杀人也能活人,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
这两句话使得小胡肃然起敬,把刚才看不起他的那点感想,一扫而空了。
“再说,知县到底是正印官,不比盐大使,说起来总是佐杂,又是捐班
的佐杂,到处做‘磕头虫’,与我的性情也不相宜。”
“对,对!”小胡不断点头,“那么,这一来,你要多少‘本钱’才够
呢?”
“总得五百两银子。”
“噢!”小胡没有再接口,王有龄也不再提,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小胡不见得会有,就有也不见得肯借。
两人各有心事,吃闷酒无味,天也黑上来了,王有龄推杯告辞,小胡也
不留他,只说:“明天下午,我仍旧在这里等你,你来!”
“有事吗?”王有龄微感诧异,“何不此刻就说?”
“我有点小事托你,此刻还没有想停当。还是明天下午再谈。你一定要
来,我在这里坐等,不见不散。”
看他如此叮嘱,王有龄也就答应了。到了第二天下午,依约而至,不见
小胡的踪影。泡一碗茶得好几文钱,对王有龄来说,是一种浪费,于是沿着
山路一直走了过去。城隍山上有好几座庙,庙前有耍把戏的,打拳卖膏药的,
摆象棋摊的,不花钱而可以消磨时光的地方多得很。他这里立一会,那面看
一看,到红日衔山,方始走回原处,依旧不见小胡。
是“不见不散”的死约会。王有龄顿感进退两难,不等是自己失约,要
等,天色已暮,晚饭尚无着落。呆了半天,越想越急,顿一顿足,往山下便
走,心中自语:明天见着小胡,非说他几句不可!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境
况,在外面吃碗茶都得先算一算,何苦捉弄人?
走了不多几步,听见后面有人在叫:“王有龄,王有龄!”
转身一看,正是小胡,手里拿着手巾包,跑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见
着了他的面,王有龄的气消了一半,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我知道你等得久了,对不起,对不起!”小胡欣慰地笑着,“总算还
好,耽迟不耽错。来,来,坐下来再说。”
王有龄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默默地跟着他走向一副设在橱下的
座头,泡了两碗茶。小胡有些魂不守舍似的,目送着经过的行人,手里紧捏
住那个手巾包。
“小胡!”王有龄忍不住问了:“你说有事托我,快说吧!”
“你打开来看,不要给人看见。”他低声地说,把手巾包递了给王有龄。
他避开行人,悄悄启视,里面是一叠银票,还有些碎银子,约莫有十几
两。
“怎么回事?”
“这就是你做官的本钱。”
王有龄愣住了,一下子心里发酸,眼眶发热,尽力忍住眼泪,把手巾包
放在桌上,却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最好点一点数。其中有一张三百两的,是京城里‘大德恒’的票子,
认票不认人,你要当心失落。另外我又替你换了些零碎票子,都是有名的‘字
号’,一路上通行无阻。”小胡又说:“如果不为换票子,我早就来了。”
这里王有龄才想出来一句话:“小胡,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朋友嘛!”小胡答道,“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阳,英雄末路,心里说不
出的难过,一定要拉你一把,才睡得着觉。”
“唉!”王有龄毕竟忍不住了,两行热泪,牵连不断。
“何必,何必?这不是大丈夫气概!”
这句话是很好的安慰,也是很好的激励、王有龄收拾涕泪,定一定神,
才想起一件事,相交至今,受人绝大的恩惠,却是对他的名氏、身世,一无
所知,岂不荒唐?
于是他微有窘色地问道:“小胡,还没有请教台甫?”
“我叫胡光墉,字雪岩,你呢,你的大号叫什么?”
“我叫雪轩。”
“雪轩,雪岩!”胡雪岩自己念了两遍,抚掌笑道:“好极了,声音很
近,好象一个人。你叫我雪岩,我叫你雪轩。”
“是,是!雪岩,我还要请教你,府上..”
这是问他的家世,胡雪岩笑笑不肯多说:“守一点薄产过日了,没有什
么谈头。雪轩,我问你,你几时动身?”
“我不敢耽搁。把舍间咯略安排一番,总在三、五日内就动身。如果一
切顺利,年底就可以回来。雪岩,我一定要走路子,分发到浙江来,你我弟
兄好在一起。”
“好极了。”胡雪岩的“好极了”,已成口头禅,“后天我们仍旧在这
里会面,我给你饯行。”
“我一定来。”
到了第三天,王有龄午饭刚过,就来赴约。他穿了估衣铺买的直罗长衫,
亮纱马褂,手里拿一柄“舒莲记”有名的“杭扇”,泡着茶等,等到夭黑不
见胡雪岩的踪影,寻亦没处寻,只好再等。
天气热了,城隍山上来品茗纳凉的,络绎不绝。王有龄目迎目送着每一
个行人,把脖子都摆得酸了,就是盼不着胡雪岩。
夜深客散,茶店收摊子,这下才把王有龄撵走。他已经雇好了船,无法
不定,第二天五更时分上船,竟不能与胡雪岩见一面话别。
在王有龄北上不久,浙江的政局有了变化:巡抚常大淳调湖北,云南巡
抚黄宗汉改调浙江,未到任以前由布政使——通称“藩司”、老百姓尊称为
“藩台”的旗人椿寿署理。
黄宗汉字寿臣,福建晋江人。他是道光十五年乙未正科的翰林,这一榜
人才济济,科运甚隆,那年,咸丰二年,当到巡抚的就有三个,广东叶名琛、
江西张芾,当到二品大员的有何桂清、吕贤基、彭蕴章、罗惇衍,还有杭州
的许乃钊,与他老兄许乃普,都当内阁学士。
这黄宗汉据说是个很能干的人,但是关于他的操守与治家,批评极坏。
到任以后,传说他向椿寿索贿四万两银子,椿寿没有买他的帐,于是多事了。
其时漕运正在改变办法。因为海禁已开,而且河道湮淤,加以洪杨的起
事,所以江苏的苏、松、太各属改用海运,浙江则是试办,椿寿既为藩司,
又署理巡抚,责无旁贷,当然要亲自料理这件公事。
漕运的漕,原来就是以舟运谷的意思。多少年来都是河运,先是黄河,
后来是运河,而运河又有多少次的变迁兴作,直到康熙年间,治河名臣靳辅,
于成龙先后开“中河”,历时千余年的运河,才算大功告成。
这条南起杭州,北抵京师,流经浙江、江苏、山东、河北四省,全长两
千多里的水道,为大清朝带来了一百五十年的盛运。不幸的是,黄河的情况,
越来越坏,有些地方,河底积淤,高过人家屋脊,全靠两面堤防约束,“春
水船如天上行”,真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而运河受黄河的累,在嘉庆末年,
几乎也成了“绝症”。于是道光初年有海运之议。
在嘉应末年时有齐彦槐其人,著有一篇《海运南僧议》,条分缕析断言
“一举而众善备”,但地方大吏不愿轻易更张。直到湖南安化的陶文毅公陶
澍,由安徽巡抚调江苏,锐意革新,消除盐、漕两事的积弊,齐彦槐的建议,
才有一个实验的机会。
这次实验由陶澍亲自主持,在上海设立“海运总局”,他亲自雇好专门
运载关东豆麦的“沙船”一千艘,名为“三不象”的海船几十艘,分两次运
米一百五十多万石到天津,结果获得极大的成功,省时省费,米质受损极微。
承运的船商,运漕而北,回程运豆,一向漕船南下“回空”,海船北上“回
空”,现在平白多一笔收入,而且出力的船商,还“赏给顶戴”做了官,真
正是皆大欢喜。
但是到了第二年,这样的好事竟不再做下去!依然恢复河运。因为,不
知道有多少人靠这条运河的漕船来剥削老百姓,他们不愿意革新!
漕运的弊端与征粮的弊端是不可分的,征粮的权责属于州县,这七品的
正印官,特称为“大老爷”,在任两件大事:刑名、钱谷。延请“绍兴师爷”
至少亦得两名:“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县大老爷的成名发财,都靠
这两个人。
钱谷师爷的本事不在算盘上,在于能了解情况,善于应付几种人,第一
种是书办,世代相传,每人手里有一本底册,哪家有多少田?该纳粮多少?
都记载在这本册子上,为不传之秘。
第二种是“特殊人物”,他们所纳的粮,都有专门名称,做过官的绅士
人家的“衿米”,举人、秀才、监生是“料米”,这两种米不能多收,该多
少就多少,否则便有麻烦。再有一种名为“讼米”,专好无事生非打官司的
讼棍所纳的粮,也要当心。总而言这一名话,刁恶霸道,不易对付的那班“特
殊人物”,必须敷衍,分量不足,米色粗劣,亦得照收不误。甚至虚给“粮
串”——纳粮的凭证,买得个安静二字。
有人占便宜,当然有人吃亏,各种剥削耗费,加上县大老爷自己的好处,
统统都出在良善小民头上,这叫做“浮收”,最“黑”的地方,“浮收”到
正额的一半以上,该纳一石米的,起码要纳一石五斗。于是有所谓“包户”,
他们或者与官吏有勾结,或者能挟制官吏,小户如托他们“包缴”,比自己
到粮柜上去缴纳,便宜得多。
第三种就是漕船上的人。漕船都是官船,额定数字过万,实际仅六千余
艘,分驻运河各地,一地称为一帮。这就是游侠组织“青帮”之帮的出典。
帮中的管事及水手,都称为帮丁,其中又有屯丁、旗丁、尖丁之分。尖
丁是实际上的头目,连护漕的千总、把总都得听他的指挥。州县衙门开仓怔
粮,粮户缴纳,漕船开到,验收装船,名为“受兑”。一面征粮,一面受兑,
川流不息,那自然是再顺利不过的事,但是这一来漕船上就玩不出花样来了。
他们的第一个花样是“看米色”。由于漕船过淮安时,漕运总督要“盘
粮”点数,到通州起岸入仓时,仓场侍郎要验看米质,如有不符,都由漕船
负责,因此,他们在受兑时,验看米色,原是分所当为。但米色好坏,仅凭
目视,并无标准,这样就可以挑剔了,一廒一廒看过去,不是说米色太杂,
就是不够干燥,不肯受兑。
以一般的情况而言,开仓十日,所有的仓厥就都装满了,此时如不疏运
上船,则后来的粮户,无仓可以贮米,势必停征。粮户也就要等待,一天两
天还不要紧,老百姓无非发发牢骚而已,日子一久,废时失业,还要贴上盘
缠,自然非吵不可,这叫做“闹潜”,是件极严重的事,地方官往往会得到
极严厉的处分。倘或是个刮地皮的贪官,这一闹漕就不定就会激起民变,更
是件可以送命的大祸。
因此,钱谷师爷,便要指挥书办出来与“看米色”的旗丁讲斤头,倘或
讲不下来,而督运的委员,怕误了限期,催令启程,那些帮丁就不问兑足不
兑足,只管自己开船。这时的州县可就苦了,必须设法自运漕米,一路赶上
去补足,称为“随帮交兑”。
幸而取得妥协,漕米兑竣,应该出给名为“通关”的收据,这时尖丁出
面了,先议“私费”,就是他个人的“好处”,私费议妥,再议“通帮公费”,
是全帮的好处。这些看米色所受的勒索,以及尖丁私费、通帮公费,自然羊
毛出在羊身上,由浮收来支付。
这以后,就该帮丁受勒索了,首先是“过淮”投文过堂,照例有各种陋
规,一帮船总要花到五六百两到一千两银子。这一关一过,沿路过闸过坝,
处处要送红包,大概每一艘船要十几两银子。最后到了通州,花样更好,要
投四个衙门的文,有人专门代办,每船十三两银子,十两铺排四个衙门,三
两是代办者的酬劳。等漕米上岸入仓,伸手要钱的人数不清,总要花到三五
十两。所以帮丁勒索州县,无非悖入悖出。
帮丁的苦楚犹不止此,一路还要受人的欺侮。在运河里,遇到运铜运铅
的船,以及木排,千万要当心,那是在运河是蛮不讲理出了名的,撞沉了漕
船,他们可以逃散,帮丁则非倾家荡产来赔不可,因为如此,帮丁便格外团
结,以求自保,“青帮”之起因如此,所以,他们的“海底”名为“通漕”,
并不是世俗所称的“通草”。
一度行之有效,但以积习已深,惯于更张的南漕海运,终于咸丰元年旧
事重提。这出于两个原因,第一个是人,第二个是地。
这个人是两江总督陆建瀛,湖北人,极能干,而且善于结交,所以公卿
延誉,负一时物望。他颇有意步武陶澍,留一番政绩。陶澍改盐法,淮北行
之大效,而淮南依旧,陆建瀛在淮南继陶未竟之功。漕运也是如此,他得到
户部尚书孙瑞珍的支持,准备恢复海运。
适逢其会的是,运河出了问题,在徐州附近的丰县以北决口,“全河北
趋,由沛县之华山、戚山分注微山、昭阳等湖,挟清水外泛,运河闸、坝、
纤堤,均已漫淹”,朝廷一方面拨巨款抢救,一方面也加强了改用海运的决
心。
海运之议,奉旨由两江总督陆建瀛、江苏巡抚杨文定、浙江巡抚常大淳,
会同筹划。结果决定咸丰二年江苏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仓等四府
一州的溜米,改用海运。浙江则是试办,但其间又有反复,未成定议。
就在这段期间中,椿寿由湖南布政使调浙江。当朝命初下时,黄宗汉是
掌理一省司法的浙江按察使,通称“臬司”,等椿寿到任时,他已经调差了。
第二天,洪军由广西而湖南,湖北吃紧,清文宗把善于“捕盗”的常大淳,
调为湖北巡抚。浙江巡抚由藩司椿寿署理。
椿寿的运气太坏。这年的浙江,省城杭州及附近各州县,自五月以后,
雨量稀少,旱荒已成,于是对他发生两大不利,第一是钱粮征收不起,第二
是河浅不利于舟行,影响漕运。
江苏的海运,非常顺利,四府一州的漕粮,糙米三十二万多石,白米二
万七千余石,于三月间出海北上,安然运到。而浙江的漕米,到九月间还未
启运,这是前所未有现象。
在此以前,也就是渐江正闹旱灾的五月间,为了军事上的需要,各省巡
抚有个小小的调整,云南巡抚张亮基调湖南,遗缺由甘肃布政使黄宗汉接充。
他不愿意去云南,经过一番活动,很快地改调浙江。不过一年的功夫,重回
杭州时,已非昔比。
署理巡抚椿寿交卸以后,仍旧干他的藩司。据说黄宗汉在第一天接见椿
寿时,就作了个暗示,椿寿的“纱帽”在他手里,如果想保全,赶快送四万
两银子的“红包”过去。黄宗汉敢于作此勒索,就因为椿寿在漕运上,已经
迟延,如果上司肯替他说话。可以在天灾上找理由,有处分,亦属轻微。否
则,耽延了“天瘦正供”,将获严谴。
椿寿没有理会他,于是黄宗汉想了个极狠毒的手法来“整”人。他认为
本年漕粮,启运太迟,到达通州交仓,粮船不能依照限期“回空”,这样便
要影响下一年的漕运。就在这个言之成理的说法上来整椿寿。
心里已有成算,表面丝毫不露,把椿寿请到抚院来谈公事,问起清运的
情形。
一提到这上面,椿寿自己先就紧张,“回大人的话,”他说,“今年浙
江的漕运,无比如何要担处分了!”
“谁担处分啊?”黄宗汉故意这样问。
“自然是司里。”藩、臬两司向巡抚回话,照例自称“司里”。
“这也不担处分的事。”黄宗汉用这句话先做一个伏笔,却又立即撇开
不谈,“贵司倒先说说看,究竟因何迟误?”
“自然是因为天旱水浅,河道干淤。已经奏报过的。”
“天旱是五月以后的事。请问,照定例,本省漕船,每年什么时候开,
什么时候‘过淮’,什么时候‘回空’?”
一连三问,把椿寿堵得哑口无言。照定例,江西和浙江的漕船,限在二
月底以前尽数开行。年深日久,定例有变,但至迟亦不会过四月。现在秋风
已起,漕船开行的还不过一半,这该怎么说呢?
他迟迟不答,黄宗汉也不开口,是逼着他非说不可。椿寿无奈,只好这
样答道:“大人也在浙江待过,漕帮的积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漕丁有种
种花样,譬如说陈漕带私货罗..”
椿寿的话未完,抚台便一个钉子碰了过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各省漕
丁都是一样的。”
“今年略微不同,因为奉旨筹议南漕海运,漕帮不免观望,这也是延误
的原因之一。”
“观望什么?”黄宗汉大声问道,“议办海运是来年新漕之事,跟今年
何干?”
振振有词一问,椿寿语塞,既然来年有此改变之议,漕丁自不免有所瞻
顾,以致鼓不起劲来,但身为藩司,署理抚院,这些地方正该督催,否则便
是失职,所以椿寿无同可解。
“现在怎么办呢?”黄宗汉又忧形于色地说,“事情总要办通才行啊!”
“是,是!”椿寿赶紧答道,“司里尽力去催,总在这个把月里,一定
可以全数启运。”
“个把月?”黄宗汉皱着眉说,“说老实话,这上面我还不大弄得清楚。
反正本年漕运,自前任常中丞调任以后,都由老兄一手经理。以后该如何办
理,等我商量了再说。”
他这段话有两层用意,第一是说目前还不甚了解漕运的情况,等了解了
又当别论,留下翻覆的余地,第二是“一手经理”四个字,指明了全部责任。
椿寿原是“上三旗”的公子哥儿,这几年在外面历练了一番。纨袴的积习,
固已大减,而人心的险,却无深知,哪里去理会得黄宗汉的深意?还只当抚
台语气缓和,事无大碍,所以连声应诺,辞出抚院,赶紧召集手下,商议如
何设法把未走的船,能够早日开行,只要一出浙江省境,责任就轻得多了。
于是椿寿即刻召集督粮道和其他经办漕运的官员,一面宣达了抚台的意
思,一面力竭声嘶地要大家“各秉天良”,务必在最短期间内,设法让漕船
全数开出。
别处都还好办,麻烦的是湖属八帮,浙江湖川府是东南膏腴之区,额定
漕粮三十八万八千余石,关系重大,偏偏这八帮的漕船,一艘都动弹不得。
椿寿看看情势严重,不得不亲自到湖州去督催。
湖州运漕,有朵运河的支流,往东沿太湖南岸,入江苏省境平望的大运
河。这种交流不到一百里长,但所经的双林,南浔两镇,为膏腴中的膏腴。
南浔的殷富,号称“四狮八象”,海内闻名。听得藩台驾到,照例以捐班道
台的身分,尽地主之谊,他们饮食起居的讲究,虽不比盐商、河工的穷奢极
侈,但已远非一般宫贵之家可比。
身处名匠经营的园林,坐对水陆并陈的盛馔,开宴照例开戏,南浔富家
都有自己的戏班,砌末、行头,无不精美,这时集合精英,奏演名曲,而椿
寿索然寡欢,却又不得不勉强敷衍,因而这样豪华享受的场台,在他反觉得
受罪,耳中听着《长生殴》的《夜雨闻铃》,心里想的却是怎得下他三天三
夜的大雨,运河水满,让搁浅的漕船,得以趁一帆西风,往东而去?
想着漕船,椿寿无论如何坐不住了。托词“身子不爽”,向主人再三道
歉告辞,回到行辕。
行辕里已经有许多人在等着。这些人分为三类,一类是漕帮中的“领运
千总”,名义上算是押运的武官,照原来的传统,多由武举人中选拔,一类
是临时委派的押运官,大多为候补州县,走路子钻上这个差使,多少弄几文
“调剂调剂”,再一类就是各帮中真正的头脑:“尖丁”。
“尖丁”的身分是小兵,这还是明朝“卫所”演变下来的制度。小兵与
二品大员的藩台,身分相差不知几许?照平日来说,连见椿寿的面都难,但
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官派了!要设法能让漕船开动,非找尖丁来谈,才商议得
出切实的办法,所以椿寿吩咐,一体传见。
行辕借在一家富户的两进屋子,时已入夜,轩敞的大厅上,点起明晃晃
的火油灯,照出椿寿的满面愁容!他居中坐在红木炕床上,两旁梨花木的“太
师椅”上,坐的是候补州县身分的押运官,千总和尖丁便只有站的份儿了。
在鸦雀无声的沉重的气氛中,椿寿扯开嘶哑的嗓子说道:“今年的漕粮,
到底还运得出去,运不出去?”
这一同大家面面相觑,都要看一看对方的脸色。最有资格答话的是尖丁,
但以身分关系,还轮不到他们开口。
“我在抚台面前,拍了胸脯的,一个月当中,一定全数开船。现在看了
实在情形,我觉得我的话说得过分了。今天一定先要定个宗旨出来,船能动
是动的办法,不能动是不能动的办法。这样子一天一天等下去,非把脑袋等
掉了不可。”
这是提出了要砍脑袋的警告,在座的人,无不悚然!坐在左首太师椅上
的一名候补州县,便欠身说道:“总得仰仗大人主持全局,属下便赔上性命,
也得把漕船开出去。漕粮关乎国家正用,今年天旱水浅,纵然耽迟,还有可
说,倘或不走,那就是耽错了。”
“耽迟不耽错”这一说,凡是坐在大师椅上的,无不齐声附和。这些候
补州县,没有一个不闹穷,有些在省城住了十几年,始终没有补上一个缺,
穷得只剩下一叠当票,好不容易才派上这一个押运的差使,指望着漕船一动,
便好先支一笔公费安家。至于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通州,他们不必担心,
迟延的处分,落不到他们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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