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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2 高阳(当代)
倘说漕船不走,他们便回不得省城,因为船不走,便无所谓押运,不仅
万事全休,而且比不得这个差使还要坏——不得这个差使,不必借了盘缠来
到差。现在两手空空回杭州,债主那里如何交代?
椿寿当然明白他们的用心,而且也知道这些人无足轻重,既出不了什么
力,也担不了什么责任,所以不理他们的话,望着站在他们身后的“领运千
总”说:“他们有什么主意,说出来商量。”
“领运千总”的想法,与那些候补州县差不多,只是他们不能胡乱作主,
凡事要听尖丁的招呼,因而有个年纪大些的便这样回答:“请大人作主!”
“如果我说不走呢?”
大家都不响,没有一个人赞成他的主意,只是不敢驳回。但这样不作声,
也就很明显地表示出反对的意思了。
在座的一个实缺同知,此时忍不住开口:“跟大人回话,还是让他们推
出一两个人来,看看有何话说?”
“他们”是指尖丁,椿寿点点头,对那些尖丁说:“我看也非你们有句
话不可。”
“是!”有个“有头有脸”的尖丁答应一声,请个安说:“请大人先休
息。我们商量出一个宗旨,再跟大人回禀。”
“好,好,你们商量。”
椿寿坐在炕床上咕噜噜吸水烟,八帮的尖丁便退到廊下去悄悄商议,好
久尚无结论,因为各帮的情况不同,看法各异,牵涉的因素很多。今年的漕
运,吃力不讨好是公认的看法,但走与不走,却有相反的主张,一派认为赔
累已不可免,不加不走,还省些事,一派则以在漕船上带着许多私货,不走
则还要赔一笔,“公私交困”,简直要倾家荡产了。
谈来谈会,莫衷一是,椿寿已经派人来催了,只好听凭上面云决定走与
不走。不过总算也有了一点协议“那就是走也好,不走也好,各帮的赔累,
只能一次,不能两次。
“如果不走,本年的漕粮便要变价缴纳,户部定章是每石二两银子,现
在市价多少?”椿寿问。
“这要看米的成色。”被推定去回话的那个尖丁答道:“总在七钱到八
钱这个数目之间。”
“船上的漕粮有多少?”
“一共二十七万六千石。”
“那么,”椿寿问道,“就算每石赔一两二钱银子,共该多少?”
那尖丁的心算极快,略略迟疑了一下,便报出确数:“共该三十三万一
千二百两银子。”
“如果漕船不走,奏请变价缴银,上头一定会准的。不过,”椿寿面色
凝重地问,“这三十三万两银子,该谁来赔?”
“大人晓得的,湖属八帮是‘疲帮’,力量实在够不上。总要请大人格
外体恤,留漕丁一条命。”
“哼!”椿寿冷笑,“你们要命,难道我的命就可以不要?”
这是双方讨价还价,有意做作。漕帮有“屯田”,有“公费”,遇到这
种情形,便得从公众的产业和收入中,提出款子来赔,赔累的成数,并无定
章,但以上压下,首先要看帮的好坏,公产多的“旺帮”便赔得多,负债累
累的“疲帮”便赔得少。说也奇怪,越是富庶的地区,漕帮越疲,第一疲帮
是江苏松江府属各帮,溯州府属八帮的境况也不见得好,这因为是越富庶的
地区,剥削越多的缘故。
这赔累的差额,除了漕帮以外,主要的使得由藩司从征收漕粮的各种陋
规和“浮收”中,提成分赔。所以处理这件棘手的案子,实际上只是藩台衙
门和湖属八帮间的事。椿寿软哄硬逼,总算把分赔的成数谈好了。
然而这也不过是万不得已的退路。眼光总是朝前看的,能够把漕船开出
去,交了差,也免了赔累,何乐不为?所以椿寿又回过头来问:“照你们看,
漕船到底能不能动呢?能动还是照开的好。”
这一句话自然大受欢迎,在座的候补州县,一看事有转机,无不精神夏
振,纷纷颂赞椿寿的明智。
惟有那名代表漕帮说话的尖丁,大摇其头。不过他首先声明,他自己有
点意见,并有代表漕帮,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说!集思广益,说出来商量。”
照那尖丁个人的看法,漕船要能开行,首先得要疏浚河床,同时在各支
流加闸,提高运河中的水位,然后另雇民船分载漕米,减轻漕船的载重,这
样双管齐下,才有“动”的可能。
“那就这样办啊!有何不可呢?”有个押运官兴奋地说。
那尖丁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椿寿却明白他的意思,以讥嘲的口吻答
道:“老兄说得容易!可知道这一来要多少钱?”
“于其赔累,何不把赔累的钱,花在疏浚河床和雇用民船上?不但交的
差,而且治理了运河,也是大人的劳绩。”
这两句话说动了椿寿的心,点着头沉吟,“这倒也是一说。”他自语似
的问:“就不知道要多少日子?”
疏浚的计划,施工的日程,要多少工、多少料,都要仔细计算,才能知
道确数,在这样人多口杂的场台中,是不可能得到结果的,所以椿寿叫大家
散一散,别外找了些实际能负责,能办事的人来重作商量。
这个少数人的集议,首先要谈的就是工料的来源。这实在也只有一个字:
钱。漕帮中被推派出来说话的那名尖丁,以久历江湖的经验,预感到此举不
妥,但人微言轻,无法扭转椿寿的“如意算盘”,便很干脆地答应了所派的
经费,而且保证漕帮一定全力支持这件事。不过他也很郑重地声明,漕帮出
了这笔钱,漕船不管如何非走不可。如果再出了什么花样。漕帮不能负责。
于是疏浚河道的计划,很快地便见诸实际行动。这件事地方官原来也有
责任,只是湖州府和运河所经的乌程、归安、德清三县,要办这件事惟有派
工派料。公文往返,以及召集绅士磋商,需要好久才能动工,未免缓不济急。
为了与天争时,自己拿钱出来征雇民工是最切实的办法。等这一切安排好了,
预计八月底以前,漕船一定可以开行。这样,椿寿才算松了一口气,动身回
省。
走的那天,秋风秋雨,一般行旅闷损不乐的天气,在椿寿却大为高兴,
心里在想,这雨最好落大些,连下几天,前溪水涨,起漕的时间,还好提前。
* * *
回到省城,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见抚台黄宗汉。
听完报告,黄宗汉还夸奖了一番,说他实心办事。还告诉他一些京里来
的消息,说朝廷已有旨意,严饬直隶总督和驻北通州的仓场侍郎,自天津杨
村地方,调派一千五百艘驳船到山东临清,准备驳运漕粮。不过直隶总督已
经复奏,怕杨村的驳船,到达临清,河水已经结冰,所以这样请求:江浙的
漕粮在临清、德州一带卸下来,暂时存贮,到明年开春解冻,再转漕北上,
这个请求,能不能奉准,尚不可知。
椿寿认为这是个好消息,他原有顾虑,怕北地天寒,到了十月以后,河
里结冰,漕船依旧受阻。现在既有直隶总督据实奏陈,等于为他把心里想说
的话说了出来,格于事实,朝廷不能不准,这样就只要到了临清,便算达成
任务。倘说迟延,则各地情形相同,处分的案子混在一起,变成“通案”就
不要紧了。
椿寿吃了这颗定心丸,对于疏浚河道的工程,进度不甚理想,就不太着
急。他最关心的是直隶总督那个复奏的下文,等漕船开出,才看到明发上谕:
“浙江嘉杭等帮米石,如能拨船赶运,当仍遵前旨,酌拨杨村船只,趁此天
气晴和,迅往拨运。设或沿途必须截卸,临情、德州等仓,是否足资容纳?
着仓场侍郎、直隶总督、漕运总督、山东巡抚各将现在应办急务,迅速妥为
办理,毋得听任属员推诿恶习,各分畛域,再赴贻误。懔之!”
“亏得赶运出去。”椿寿心里在想,“照上谕来看,在临清、德州截卸,
暂时存贮,已经准了。不过粮仓恐怕不够,湖帮的漕米到了那里,倘或无仓
可储,倒是棘手之事。”
于是,他“上院”去见抚台。黄宗汉一见他就说:“啊,来得正好。我
正要叫‘戈什哈’去请你,有件要紧事商量。”
“请大人吩咐。”
“不,不!你有事你先说。”
椿寿便说明来意,意思是想请抚台出奏,浙江湖属八帮的漕米,已出省
境北上。如果到了临清,无法驳运,需要截卸时,请饬下漕运总督及山东巡
抚,预留空仓。他是怕湖属八帮的漕船最后到达,仓位为他帮捷足先登,所
以有此要求。
黄宗汉一面听,一面不断摇头,等他说完,俯身向前问道:“漕运一事,
贵司内行,而且今年由贵司一手料理,我要请问,可曾计算过‘回空’的日
子?”
原来是这一层顾虑,椿寿略略放了心,“回大人的话,”他说,“回空
自然要衍期..”
“衍期多少时候?”黄宗汉不待辞毕,枪着问道,“请贵司算与我听一
听。”
“这要看临清的情形。如果在那里截卸,等明年开冻驳运,又要看前面
漕船的多寡,多则慢,少则快。
“最快什么时候?”
“总要到明年四月。”
“回空呢?”
“也要两个月。”
“这就是说,漕船明年夏天才能回家,还要经过一番修补,又得费个把
月,最快也得在七月里才能到各县受兑漕米。请问贵司,明年新漕,不是又
跟今年一样,迟到八九月才能启运吗?”
“是!”椿寿答道,“不过明年改用海运,亦无关系。”
“什么叫没有关系?”黄宗汉勃然变色,“你说得好轻巧。年年把漕期
延后,何时始得恢复正常?须知今年是贵司责无旁贷,明年就完全是我的责
任。贵司这样子做法,简直是有意跟我过不去呀!”
椿寿一看抚台变脸,大出意外,他亦是旗下公子哥儿出身,一个忍不住,
当即顶撞了过去:“大人言重了!既然我责无旁贷,该杀该剐,自然由我负
责,大人何必如此气急败坏?”
“好,好!”黄宗汉一半真的生气,一半有意做作,脸上一阵青,一阵
红地说:“你负责,你负责!请教,这责任如何负法?”
“本年漕运虽由我主管,但自从大人到任,凡事亦曾禀命而行。今年江
苏试办海运,成效甚佳,请大人出奏,明年浙省仿照江苏成例,不就行了吗?”
“哼,哼!”黄宗汉不断冷笑,“看贵司的话,好象军机大臣的口吻,
我倒再要请教,如果上头不准呢?”
“没有不准之理。”
“又是这样的口吻!”黄宗汉一拍炕几,大声呵斥,“你到底是来议事,
还是来抬杠?”
椿寿做了二十几年的官,从未见过这样的上司,心里在想:我是科甲出
身,我亦不是捐班佐杂爬上来的,受惯了气的,论宦途经历,我放浙江藩司,
你还不过是浙江臬司,只不过朝中有人,道光十五年乙未那一榜..
转念到此,椿寿打了个寒噤,暗叫一声:大事不好!黄宗汉的同年,已
有当了军机大臣的,那是苏州的彭蕴章。还有户部两侍郎,一个是福建的王
庆云,最爱照应同乡,另一个又是他的同年,而且是好友的伺桂清。
俗语说得好,“朝里无人莫做官。”黄宗汉敢于如此目中无人,无非仗
着内有奥援,而且听说他今年进京,皇上召见六次之多,圣眷正隆,自己无
论如何碰不过他。这些念头雷轰电掣般闪过心头,顿感气馁,只得忍气吞声
地陪个罪。
“大人息怒。我岂敢跟大人抬杠?一切还求大人维持。”
这一说,黄宗汉的脸色才和缓了一些,“既为同僚,能维持总要维持。
不过,”他使劲摇着头,一字一句地说:“难,难!”
椿寿的心越发往下沉,强自镇静着问道:“大人有何高见?要请教诲。”
“岂敢,岂敢。等我想一想再说吧!”
说完,端一端茶碗,堂下侍候的戈什哈便拉开嗓子:“送客!”
这送客等于逐客。椿寿出了抚台衙门,坐在轿子里,只催轿扶加快,急
急赶回本衙门,让听差把文案请到“签押房”,关上房门,细说了上院的经
过,惊疑不定地问道:“各位看看,黄抚台这是什么意思?”
“黄抚台外号‘黄阎罗’,翻脸不认人是出名的,这件事要好好铺排一
下。”
“唉!”椿寿摇摇头,欲言又止,失悔在黄抚台刚到任,不理他索贿的
暗示。
“‘天大的公事,地大的银子’,”有个文案说很很率直,“先去探探
口气看,院上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于是连夜走路子去打听,总算有了确实的消息,据说黄宗汉为了明年的
新漕得以早日受兑装载,照限期抵达通州,决定上奏,把湖属八帮的瘤船追
了回来,漕米卸岸入仓,连同明年的新漕,一起装运。
这样做法,只苦了漕帮,白白赔上一笔疏浚河道的费用。其次,那些奉
委押运的候补州县,没有“公费”可派,一笔过年的盘缠便落空了。椿寿心
中虽有不忍,但到底是别人的事,藩司能够不赔,已是上上大吉,只好狠一
狠心不理他们了。
果然,第二天抚台衙门来了正式公事,惟恐影响来年新漕的期限,“所
有本年湖属八帮漕船,仰该司即便遵照,全数追回,候命办理。”椿寿不敢
怠慢,立即派出人去,把湖属八帮的漕船截了回来,同时上院去见抚台,请
示所谓“候命办理”是如何办法?
黄宗汉一直托病不见。过了有五、六天,一角公文送到,拆开一看,椿
寿几乎昏厥,顿足骂道,“黄寿臣,黄寿臣,你好狠的心!我与你问冤何仇,
你要置我于死地!”
黄宗汉的手段,的确太毒辣了,他以一省最高行政长官的地位,统筹漕
运全局的理由,为了使来年新漕的输运,如期完成,以期此后各年均得恢复
正常,作了一个决定,本年湖属八帮的漕米,留浙变价,全部漕米二十七万
六千石,照户部所定价格,每石二两银子,共该五十五万二千两,限期一个
月报缴。
这是椿寿与尖丁早已算过了的,市价与部价的差额,一共要三十三万两
银子。如果在他第一次到湖州开会之前,抚台就作了这个决定,那么漕帮赔
大部分,藩司赔小部分,这笔小部分的赔款,也还可以在浮收的款项中拨付,
说起来只是今年白吃一场辛苦,没有“好处”而已。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
了,漕帮负担了疏浚河道的全部经费,事先已经声明,出了这笔钱,漕船非
走不可,于今截回不定,已觉愧对漕帮,再要他们分赔差额,就是漕帮肯赔,
自己也难启齿,何况看情形是决无此可能的。
至于浮收的“好处”,早已按股照派,“分润”有夫人员,哪里再去追
索?即使追索得到,也不过五、六万银子,还差着一大截呢!
事情的演变,竟会弄得全部责任,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椿寿悔恨交并,
而仍不能不拼命作最后的挣扎,愁眉苦脸地召集了亲信来商议,大家一致的
看法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惟有去求抚台,收回“变价”的成命,应解
的二十多万石漕米,随明年新漕一起启运。就这样起卸入仓,从船上搬到岸
上,明年再从岸上搬到船上,来回周折的运费、仓费,以及两次搬动的损耗,
算起来也要赔好几万两银子,而且一定还会受到处分,但无论如何总比赔三
十三万两银子来得好。
两害相权取其轻,椿寿只得硬着头皮上院,把“手本”送了进去,门上
出来答道:“上头人不舒服,请大人回去吧!上头交代,等病好了,再请大
人过来相叙。”
棒寿愤不可遏,吩咐跟班说:“回去取铺盖!抚台不见我不走,就借官
厅的炕床睡。”
门上一看,这不象话,赶紧陪笑道:“大人不必,不必!想来是有急要
公事要回,我再到上房去跑一趟。”
于是椿寿就在官厅中坐等,等了半个时辰,黄宗汉出来了,仰着头,板
着脸,一见面不等椿寿开口,就先大声问道:“你非见我不可?”
“是!”椿寿低声下气地回答:“大人贵恙在身,本不该打搅,只是实
在有万分困难的下情上禀。”
“如果是湖属漕米的事,你不必谈。已经出奏了。”
这句话就如焦雷轰顶,一时天旋地转,不得不颓然坐倒,等定定神看时,
黄宗汉已无踪影,抚院的戈什哈低声向他说道:“大人请回吧!轿子已经伺
侯半天了。”
椿寿闭上眼,眼角流出两滴眼泪,拿马蹄袖拭一拭干净,由听差扶掖着,
一步懒似一步地走官厅。
就在这天晚上,椿寿在藩司衙门后院的签押房里,上吊自杀。第二天一
早为家人发觉,哭声震动内外,少不得有人献殷勤,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飞
报抚台。
黄宗汉一听,知道闯了祸,逼死二品大贝,罪名不轻。但转念想起一重
公案,觉得可以如法炮制,心便放了一半。
他想起的是陕西蒲城王鼎尸谏的往事,这重公案发生在十年以前,王鼎
与奸臣穆彰阿,同为大学士值军机。这位“蒲城相国”性情刚烈,嫉恶如仇,
而遇到穆彰阿是阴柔奸险的性格,每在御前争执,一个声色俱厉,一个从容
自如,宣宗偏听不明,总觉得王鼎不免过分。
道光二十二年,为了保荐林则徐夏用,王鼎不惜自杀尸谏,遗疏痛劾穆
彰阿。那时有个军机章京叫陈孚恩,是穆彰阿的走狗,一看王鼎不曾入值,
亦未请假,心里一支,借故出宫,赶到王鼎家一看,听得哭声震天,越发有
数。趁王鼎的儿子,翰林院编修王抗骤遭大故,五中昏瞀的当儿,劝他把王
鼎的尸首解下来,同时把遗疏抓到手里,一看内容,不出所料,便又劝王抗
以个人前程为重,不必得罪穆彰阿,又说“上头”对王鼎印象不佳,而大臣
自杀,有伤国体,说不定天颜震怒,不但王鼎身后的恤典落空,而且别有不
测之祸。
这一番威胁利诱,教王抗上了当,听从穆彰阿更改遗疏,并以暴疾身故
奏报。宣宗也有些疑心,但穆彰阿布置周密,“上头”无法获知真相,也就
算了。
陈孚恩帮了穆彰阿这个大忙,收获也下小,不久,穆彰阿就保他当山东
巡抚。而王抗则以不能成父之志,为他父亲的门生,他自己的同年,以及陕
甘同乡所不齿,辞官回里,郁郁以终。
穆彰阿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科会试的大主考,黄宗汉是他的门生,颇为巴
结这位老师。秦桧门下有“十客”,穆彰阿门下有“十子”,黄宗汉与陈孚
恩都在“穆门十子”之数,自然熟知其事。所以,一遇椿寿的变故,他立即
遣派亲信,以釜底抽薪的宗旨,先设法把椿寿的遗嘱弄到手,然后亲自拜访
驻防的将军和浙江学政,因为这两个人是可以专折奏事的,先要把他们稳住,
才可以不使真相上闻。
当然,另一方面他还要间接拜托旗籍的官员,安抚椿寿的家属,然后奏
报藩司出缺。上吊自杀是瞒不住的,所以另外附了个“夹片”,说是“浙江
钱漕诸务支出,本年久旱岁歉,征解尤难,该司恐误公事,日夜焦急,以至
迫切轻生。”把湖属八帮应运漕米,留浙变价的事,只字不提,同时录呈了
经过修改的椿寿的遗嘱。咸丰帝此时初登大宝,相当精明,看遗嘱内有“因
情节所逼,势不能生”两句话,大为疑惑,认为即令公事难办,何至遽尔自
尽?是否另有别情,命令黄宗汉“再行详细访察,据实奏闻,毋稍隐饰。”
接着,浙江学政万青藜也有专折奏报,说椿寿身后,留有遗嘱,“实因
公事棘手,遽行自尽。”与黄宗汉的奏折,桴鼓相应。皇帝批示:“已有旨,
令黄宗汉详查具报。汝近在省垣,若有所闻,亦可据实具奏。”
看来事情要闹得很大,但事态真正严重的关键所在,只有黄宗汉自己知
道。因为椿寿的自尽,如果真的是由于他的措施严峻、则虽良心有愧,亦不
过课以道义上的责任,在公事上可以交代得过,那就不必有所畏惧。而事实
上并非如此,椿寿之死,是死在他虚言恫吓的一句话上。
所谓“留浙变价”,原是黄宗汉有意跟椿寿为难的一种说法,暗地里他
并不坚持这样做,不但不坚持,他还留着后手,以防椿寿无法做到时,自己
有转圜的余地。
由于在军机处和户部都有极好的关系,所以黄宗汉对来年新漕改用海
运,以及本年湖属各帮漕米,不能如限北运的处置办法,都有十足的把握,
私底下书函往还,几乎已有成议。但这些情形,椿寿无从知道,他亦瞒着不
说。以改用海运并无把握,河运粮船难以依限回空的理由,下令截回漕船,
留浙变价,这一套措施与他所奏报的改革办法,完全不符。他向椿寿所说的,
留浙变价一事,“已经出奏”,事情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再也无可挽回,
这才使椿寿感到已入绝路,不能不一死了之。其实,“已经出奏”这句话,
根本是瞎说。
就凭这句谎言,黄宗汉便得对椿寿之死,负起全部责任。因而他必须多
方设法掩饰遮盖,不使真相上闻,一面活动万青藜等人,帮着他瞒谎,一面
遣派亲信,携带巨贤,到京师活动。当然,象军机大臣彭蕴章那里,是不必
也不能行贿的,只有以同年的身份,拜托关顾照应。
不过这样一件案子,也不是轻易压得下去的。椿寿是“上三旗”的旗人,
亲戚之中,颇有贵官,认为他的死因可疑,自然要出头为他讲话,这样军机
处要帮黄宗汉的忙,就不能不费一番手脚,来遮人耳目。
照一向的惯例,类似这种情况,一定简派大员密查。既称密查,自然不
能让被查的人知道,可是一二品的大员出京,无论如何是件瞒不住的事,于
是便有许多掩护其行踪及任务的方法,一种是声东击西,譬如明发上谕:“着
派某某人驰往江苏查案”,这人便是“钦差”的身分,所经之处,接待的礼
节极其隆重。这样一路南下,到了济南,忽然不定了,用钦差大臣的关防,
咨会山东巡抚,开出一张名单,请即传提到案,迅雷不及掩耳地展开了查案
的工作。
再有一种是暗渡陈仓,乘某某大员外放到任的机会,密谕赴某处查案。
这道密谕照例不发“邸抄”,被查的省分,毫无所知,行到目的地,拜访总
督或巡抚,出示密谕,于是一夕之间,可以掀起大狱。查黄宗汉逼死椿寿一
案,就是用的这一种办法,所以在表面上看不出黄宗汉出了毛病的痕迹。这
当然又是军机处帮他的忙。
这位钦差名叫何桂清,是黄宗汉的同年。在他们乙未一榜中,何桂清的
年纪比较轻,仪表清俊,吐嘱渊雅,人缘极好。这年秋天,由户部侍郎外放
江苏学政,在京里饯行送别的应酬甚多,所以一直迟迟不能启程。就在这殷
摒挡行囊,准备到任的期间内,出了椿寿这件案子,彭蕴章和他一些在京同
年商量的结果,奏请密派问桂清于赴江苏学政途中,顺道查办。“上头”只
对椿寿的死因怀疑,不曾想到是他所信任的黄宗汉干的好事,自然不会以何
桂清与黄是同年为嫌,便准了军机处的建议。
这个消息,很快、很秘密地传到了杭州,黄宗汉等于服下一位定心丸。
何桂清以钦命在身,不敢耽搁,也就在岁暮之际,出京南下。

就在同一天,王有龄到了北通州。他从杭州动身,坐乌篷船到苏州,然
后换搭漕船北上,偏偏又逢丰北决口,舍舟换车,却又舍不得多花盘缠,一
路托客店代找便车、便船,花费固然省得多,时间却虚掷了,以至于走了几
乎半年,才到北通州。
这里是个水陆大码头,仓场侍郎驻扎在此,当地靠漕船、廒仓为生的,
不知其数。这时正是南漕云集、漕米入仓的旺季。漕帮与“花户”,有各种
公务私事接头,漕丁所带的私货,也要运上岸来销售,因此茶坊酒肆、客店
浴池,到处都是客满。王有龄雇了个脚伕,挑着一担行李,运投数处客店,
找不到下榻之处。
最后到了西关一家“兴发店”,看门口的闲人车马还不多,王有龄心想:
这一处差不多了。几次碰壁的经验,让他学了个乖,跟柜上好言商量,反而
易于见拒。不如拿出官派来,反倒可以把买卖人唬倒。
于是,他把身上那件马褂扯一扯平,从怀中取出来一副茶晶大墨镜戴上,
昂然直入,伙计赶紧迎出来,他不等他开口,先就大模大样地吩咐:“给找
一间清静的屋子。”
伙计陪着笑先请教:“你老贵姓?”
“王。”
“喔,想是从南边来?”
“嗯。”王有龄答道:“我上京到吏部公干。”
那伙计对这些候补官儿见得多了,一望便知,现在由他自己口中证实,
便改了称呼:“王老爷!”然后踌躇着说:“屋子倒是还有两间,不敢让王
老爷住!”
“为什么?”
“知州衙门派人来定下了。有位钦差大人一半天就到,带的人很多,西
关这几家客店的空房,全给包了。实在对不起,王老爷再找一家看看。”说
着又请了个安,连声:“王老爷包涵。”
看他这副神情,王有龄不便再说不讲理的话,依然只好软商量:“我已
经走了好几家,务必托你想办法,给腾一间屋子。我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
只住一宿,便好说话,伙计答应跟柜上去商量。
柜上最头痛的客人,是漕船上的武官,官儿不大,官架子大,动辄“混
帐王八蛋”地骂,伙计回句嘴就得挨打,伺侯得稍欠周到便要闹事。他们以
“千总”、“把总”的职称,给总督、巡抚当“戈什哈”还不够格的官儿,
敢于如此蛮横无理,就因为有他们的“帮”在撑腰。漕帮暗中还有组织,异
常隐秘,局外的“空子”无从窥其堂奥,所知道的就是极其团结,一声喊“打”,
个个伸拳,先砸烂客店再说。至于闹出事来,打官司就打官司,要人要钱,
呼叱立办,客店里是无论如何斗不过他们的。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形,干脆往
官府一推,倒省了多少麻烦。
但王有龄不同,虽然也有些官架子,文质彬彬,不象个不讲理的人,再
说,看他也不象习干行旅,相当难缠的“老油子”,因而答应容留,但有一
句话要声明在先。
“王老爷!”那伙计说:“有句话说在头里,听说钦差已经出京了,是
今天晚上到,还是明天早晨列,可保不定,倘或今天晚上到呢,那就只好委
屈您老了。话说回来,也不能让您老没有有地方住,不过..嘿、嘿,那时
候,只好跟我们一起在大炕上挤一挤了。”
“行,行!”疲累不堪的王有龄,心满意足,满口应承:“只需有地方
睡就行了。”
于是伙计在西跨院给他找了个单间。开发了脚夫,把行李拿到屋内。那
伙计叫刘四,伺候了茶水,一面替他解铺盖,一面就跟他搭话,问问来踪去
迹。等他洗完脸喝茶休息的时候,拿来一盏油灯,顺便问他晚饭怎么吃?
到了通州就等于到了京城了,王有龄心情颇为悠闲,要了两个碟子,一
壶白干,慢慢喝着。正醺醺然在回忆与胡雪岩相处的那一段日子,只见门帘
一掀,随即有人问道:“老爷!听个曲儿吧?”
说话的声音倒还脆,王有龄抬眼一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擦了一
脸的粉,梳得高高的一个“喜鹊尾巴”,叮铃当啷插着些银钗小金铃的。绿
袄黑裤,下面穿一双粽子大的绣花红鞋。重新再看到她脸上,皮肤黑一些,
那眼睛却顾盼之间,娇韵欲流。王有龄有了五分酒意,醉眼又是灯下,看过
去便是十足的美人了。
这北道上的勾当他也领教过几次,便招一招手说:“过来!”
那妇人嫣然一笑,向她身后的老妇摆一摆手,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请
个安问道:“老爷贵姓啊?”
“我姓王。”王有龄问她:“你呢?”
“小名儿叫金翠。”
“金翠!嗯,嗯!”他把她从头到脚,又细细端详了一番,点点头表示
满意。
“王老爷,就是一个人?”
“对了,一个人。”王有龄又说,“你先出去,回头我找刘四来招呼你。”
于是金翠又飞了个媚眼,用她那有些发腻的声音说道:“多谢王老爷,
您老可别忘了,千万叫刘四招呼我啊!”
“不会,不会!”
金翠掀着帘子走了。王有龄依然喝他的酒,于是浅斟低酌,越发慢了。
就这样一面喝,一面等,刘四却老是不露面。反倒又来了些游娼兜搭。因为
心有所属,他对那些野草闲花,懒得一顾,且有厌烦之感,便亲自走出屋去,
大声喊道:“刘四,刘四!”
刘四还在前院,听得呼唤,赶紧奔了来伺候,他只当王有龄催促饭食,
所以一进来先道歉,说今天旅客特别多,厨下忙不过来,建议王有龄再来四
两白干:“您老慢慢喝着。”他诡秘地笑道,“回头我替您老找个乐子。”
“什么乐子?”王有龄明知故问地。
“这会儿还早,您老别忙。等二更过后,没有人来,这间屋就归您老住
了。我找个人来,包管您老称心如意。”刘四又说:“我找的这个人,是她
们这一行的顶儿、尖儿,名叫金翠。”
王有龄笑了,“再拿酒来!”他大声吩咐。
喝酒喝到二更天,吃了两张饼,刘四收拾残肴,又沏上一壶茶来,接着
便听见帘钩一响,金翠不速而至了。
“好好伺候!”刘四向她叮嘱了这一句,退身出去,顺手把房门带上。
金翠便斟了一碗茶,还解下衣襟上的一块粉红手绢,擦一擦碗口的茶渍,
才双手捧到王有龄面前。
虽是北地胭脂,举止倒还温柔文静,王有龄越有好感,拉着她的手问道:
“你今年多大?”
“金翠略有些忸怩地笑着:“问这个干吗?”
“怎么有忌讳?”
“倒不是有忌讳。”金翠答道:“说了实话,怕您老嫌我,不说实话,
我又不肯骗你。”
“我嫌你什么?”王有龄很认真地说:“我不嫌!”
金翠那双灵活的眼珠,在他脸上绕了一下,低下头去,把眼帘垂了下来,
只见长长的睫毛不住跳运。这未免有情的神态,足慰一路星霜,王有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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