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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3 高阳(当代)
明天再在这里住一天。
一夜缱绻,加以旅途辛劳,他第二天睡得十分酣适,中间醒了一次,从
枕头下掏出一个银壳表来看了看,将近午时,虽已不早,但有心与金翠再续
前缘,便无须亟亟,翻个身依旧蒙头大睡。这一睡睡不多时,为窗外的争吵
声所谅醒,听出一个是刘四,正低声下声地在赔罪,说原知屋子早已定下,
不能更赁与别的旅客,“不过,这位王老爷连找了几家鄙不行,看样子还带
青病,出门哪里不行方便?总爷,你别生气,清稍坐一坐,喝碗茶,我马上
给你腾。”
王有龄一听,原来是为了自己占了别人的屋子,这不好让刘四为难,急
忙一翻身坐了起来,披衣下床。
他一面拔闩开门,一面向外大声招呼:“刘四,你不必跟客人争执,我
让就是了。”
等开出门来,只见院子里与刘四站在一起的那个人,约有五十上下年纪,
穿着簇新灰布面的老羊皮的袍子,头上戴着小帽,脚下却穿一双“抓地虎”
的快靴,一下子倒认不准他的身分。
“王老爷,对不起,对不起!”刘四指着那人说:“这位是钦差大人身
边的杨二爷。您老这间屋子,就分派给杨二爷住。我另外想办法替您找,您
老委屈,请收拾行李吧!”
“喔!”王有龄向那姓杨的点点头,作为招呼。又说:“你是正主儿,
请进来坐吧!”
“不要紧,不要紧。”姓杨的也很客气了,“王老爷你慢慢儿来!”
开出口来是云南乡音。喉音特重的云南话,本就能予人以纯挚的感觉,
王有龄又从小在云南住过,所以入耳更觉亲切,随即含笑问道:“你家哪里,
昆明?”
他这一句也是云南话,字虽咬得不太准,韵味却足。姓杨的顿有他乡遇
故知的惊喜:“王老爷,你家也是云南人?”
“我生在云南。也攀得上是乡亲。”
“那好得很。”姓杨的大声说道:“王老爷,你老不要麻烦了。你还住
在这里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来,来,请进来坐。”
“是!”姓杨的很诚退恳答道:“自己人说老实话,我还有点事要去办,
顺便再找间屋子住。事情办完了我再来,叙叙乡情。很快,要不了一个时辰。”
“好,好!我等你。”
两人连连拱手,互道“回见”。王有龄回到屋里坐下来,定定神回想,
觉得这番遭遇,十分可喜,除了客中的人情温暖以外,他另有一番打算,钦
差的跟班,京里情形自然很熟,此番到吏部打点,正愁着两眼漆黑,不知门
径,现在找到个人可以指点,岂不甚妙?
一想到此,精神抖擞,刚站起身要喊人,只见刘四领着小伙计,把脸水
热茶都已捧了来了,他笑嘻嘻地说:“王老爷,您老的运气真不坏,这一趟
上京,一定万事如意。”
“好说,好说!”王有龄十分高兴,“刘四,回头杨二爷要看看我,我
想留他便饭,你给提调一下子,不必太讲究,可也别太寒酸!”
“我知道!您老放心。全文给我了,包管您又便宜,又中吃。”
过不到一个时辰,姓杨的果然应约而至,手里拎着一包东西。王有龄从
窗户里远远望见,顿被提醒,赶紧开箱子随便抓了些土产,放在桌上。然后
掀帘子出去。
“公干完了?”他问。
“嗳!”姓杨的答道:“交给他们办去了。”
进屋坐定,彼此重新请教姓名,姓杨的叫杨承福。王有龄管他叫“杨二
哥”,他十分高兴,接着便把带来的一个包裹解开。
王有龄机警,抢先把自己预备下的礼物取了来,是一盒两把水磨竹骨的
折扇,杭州城内名闻遐迩的“舒莲记”所制,一大包“宓大昌”的皮丝烟,
这个字号,也是北方官宦人家连深闺内部知道的。
“杨二哥,不腆之仪,也算是个见面礼儿!”王有龄笑道:“不过,冬
天送扇子,好象不大合时宜。”
“老弟台!”杨承福一把接着他的手,不让他把东西放下来,“你听我
说一句,是一句自己弟兄的老实话,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那叫什么话?杨二哥你尽管说。”
“你这些土仪,我也知道,名为‘四杭’,不过,你送给我是糟蹋了!
水烟,我装给我们大人吃,自己吃旱烟,扇子,你哪里看见过象我这种人,
弄把折扇在手里摇啊摇的,冒充大人先生?你留着,到京里送别人,也是一
份人情。再说一句你听,”杨承福似乎有些碍口,但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
来,“我跟我们大人到了南边,这些东西有的是。老弟台,凡事总要有个打
算,你到北方来,没有南边的东西送人,我往南边走,你又拿那里的东西送
我,你想,这是什么算盘?”
话中带些做兄长开导的意味,王有龄再要客气,便似见外。“这一说,
变成我假客气了!”他说。
“本来不用客气。”
杨承福一面说,一面已把他的包裹解了开来。他不收王有龄的礼,自己
有所馈赠却有一番说词,他送的是家备的良药,紫金锭、诸葛行军散,还有
种金色而形状象耗子矢似的东西,即名为“老鼠矢”,这些药与众不同,出
自大内“御药房”待制,选料名贵,为市面上所买不到,而他家“大人”因
为太监来打秋风,送得很多,特意包了些来相送,惠而不费,备而不用,王
有龄将来回南,拿这送人,最妙不过。
这是体贴诚恳的老实话,王有龄相当感动。等刘四送来四个凉碟,一个
火锅,杨承福便老实叨扰了他的,新知把酒,互道行踪。
做主人的觉得初次见面,虽有一见如故之感,但请托帮忙的说,在此时
来说,还是交浅言深,所以除了直陈此次北上,想加捐个“州县班子”以外,
对于家世不肯多谈。
那杨承福听说他是个捐班的盐大使,大小是个官儿,自己的身分,便觉
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说:“这一说,我太放肆了!”
“怎样?”
“实不相瞒,我不过是个‘底下人’,哪里能跟你兄弟相称!”
“笑话!”王有龄说,“我没有这些世俗之见。”
杨承福把杯沉吟,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处,也象是别有心事在盘算,过
了好半响,突然放下杯子说:“这样,我替你出个主意。我先问你,你这趟
带着多少钱?”
这话问得突兀,王有龄记起“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行
旅格言,有些踌躇,既而自责,别人如此诚恳,自己怎么反倒起了小人之心?
所以老实答道:“不到五百两银子。”
杨承福点点头:“加捐个‘州县班子’,勉强也够了。不过要想缺分好,
还得另想办法。”
“原要求杨二哥照应。”
“不敢当,不敢当。”杨承福接谈正文,“捐班的名堂极多,不是内行
哪里弄得清楚?吏部‘文选司’的那些书办,吃人不吐骨头,你可曾先打算
过?”
“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请教过内行,我想另外捐个‘本班尽先,的‘花
样’,得缺可以快些。”
“这个‘花样’的价钱不轻。”当然,多少候补州县,“辕门听鼓”,
吃尽当光,等到须眉皆白还未署过一任买缺的也多得是,王有龄以正八品的
盐大使,加捐为正七品的知县,一到省遇有县缺,尽完补用,这佯如意的算
盘,代价自然不会低。杨承福便替他打算,“不必这么办。你要晓得,做官
总以寻靠山最要紧,哪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钱,是‘本班尽先’的花样,一到
省里,如果没有人替你讲话,有缺出来,照洋轮不到你。”
“咦!”王有龄倒奇怪了,“难道藩台可以不顾部定的章程?”
“章程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藩台可以寻个说怯,把你刷掉,
譬如说,有个县的县官出缺了,他可以说,该县文风素盛,不是学问优长的
科甲出身,不能胜任,这样就把捐班打下来了。倒过来也是一样,说该县地
要事繁,非谙于吏沽的干才不可,这意思就是说,科甲出身的,总不免书呆
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这话不是?”
王有龄把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说:“听君
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所以我劝你不必加捐‘本班尽先’,一样也可以得好缺。”
世上有这样的妙事!王有龄离座而起,一揖到地:“杨二哥,小弟的前
程,都在你身上了。若有寸进,不敢相忘。”
“好说,好说!”杨承福急忙跳起身来,拉住了他的手,“你请坐。听
我告诉你。”
杨承福为王有龄谋,与其花大价钱捐“本班尽先”,不如省些捐个“指
省分发”,州县分发省份,抽签决定,各凭运气,“指省分发,便可有所趋
避,杨承福要他报捐时指明分发江苏。
“我们大人是江苏学政,身分与江苏巡抚、江宁将军并行,连两江总督
也要买帐。你分发到了江苏,我替你跟我们大人说一说,巡抚或者藩台那里
关照一声,不出三个月,包你‘挂牌’署缺,缺分好坏就要看你自己的运气
了。”
这真是天外飞来奇遇!王有龄笑得合不优口,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在
想,他家“大人”不知叫什么名字?想问出口来,又觉不妥,说了半天,连
江苏学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岂非笑话。
杨承福还怕他不相信,特别又加了一句:“我们大人最肯照应同乡,你
算半个云南人,再有我从中说话,事情一定成功。”
酒到微醺,谈兴愈豪,杨承福虽的“底下人”的身分,却不是那干粗活
的杂役,一样知书识字,能替主人招待宾客,接头公事,所以对京里官场的
动态,十分熟悉。但是他的朋友,都是此粗人,不是他谈论的对手,此刻遇
见王有龄,谈科甲、谈功名、谈那些大官的出身交游,他不但懂,而且听得
津津有味,这使得杨承福非常痛快,越觉得酒逢知己,人生难得。
“我们大人的人缘最好。在同年当中,年纪轻,有才气,人又漂亮,所
以同年都肯照应他。‘散馆’以后,不过十年的功夫,就当到侍郎。如果不
是四年前老太爷故世,丁忧闲了两年多,现在一定升尚书了。”
听到“散馆”两个字,便知是个翰林,王有龄问道:“你家大人是哪一
科?”
“道光十五年乙未。这一榜是‘龙虎榜’,现在顶顶红了。”
杨承福兴高采烈地说:“我家大人是二甲四十九名,点了翰林。
第五十名就是大军机彭大人,他不曾点翰林,不过官运是他顶好,现在
红得很,军机处里一把抓。”
这话似乎不能相信。王有龄也知道,军机大臣要讲资格,彭蕴章就算飞
黄腾达,异乎常人,在军机上也是后进,怎么会“一把抓”呢?
“这我倒要请教了,”他说,“大军机不是有好几位吗?”
“不错,有好几位。不过前面的几位现在都不管事。资格最老的是赛尚
阿赛大人,派到广西打‘长毛’,吃了败仗,革职了。
还有位何汝霖何大人,身子不好,告了病假,剩下就是祁隽藻祁大入,
那是老资格,精神也不大好,而且郑亲王家的那个老六,御前大臣肃顺,专
门与他作对,灰心得很,越发不愿管事。
这一来,就轮着彭大人,以下也还有两三位,科名上说是老前辈,不过
进军机在后,凡事总要退让一步,听彭大人作主。”
“怪不得!有这么硬的靠山。你家大人升尚书,那是看得见的事了。”
王有龄又问:“丁忧服满起复,仍旧是兵部侍郎?”
“调了。调户部,‘兼管钱法堂’,好差使!不是自己人照应,哪里轮
得到。”
说来说去,到底叫什么名字呢?王有龄心里痒痒地,但越说越不宜开口
动问。等饭罢订了后约,杨承福刚刚告辞,王有龄跟着也上了街。
他上街是要去买一部书。这部书在通都大邑都有得卖,京城里琉璃厂荣
主斋刻印的《爵秩全览》,王有龄买了两本,一本是今年,咸丰壬子年夏季
的,一本是秋季的,翻到户部这一栏一看,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汉缺的户部尚书和侍郎是孙瑞珍、王庆云、何桂清。
何桂清字根云,云南昆明人。
“奇怪啊?是这个何桂清吗?”王有龄喃喃自问,“他本籍不是云南,
也没有听说过有‘根云’这个别号。到底是不是他呢?”
王有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兴奋,但也乱得厉害。他急需找个清静地方
去好好想一想。
回到客店,王有龄关门躺在炕上,细恩往事。有了几分酒意,兼以骤遇
意想不到的情形,脑中乱得厉害,好外,才从一团乱丝中抽出一个头绪。
这个头绪从他随父初到云南时开始。王有龄的父亲单名燮,字梅林,家
贫力学,很受人尊敬,嘉庆二十三年中了福建乡试第三十六名举人,悉索敝
赋凑了一笔盘缠,到北京去会试,房官已经荐了他的卷子,主司不取。贫土
落第,境况凄凉,幸好原任福建巡抚颜检已调升直隶总督,他本来就看重王
燮,便把他招入幕府,这原是极好的一个机会,一面有束修收入可以养家,
一面就近再等下一科的会试,免了一番长途跨涉,不必再为筹措旅费,仰屋
兴嗟。
下想到了道光三年,王燮的曾祖母故世,奔丧回籍。会试三年一科,连
番耽误,已人中年,就算中了进士,榜下即用,也不过当六部的司官或者州
县,那问不就了“大挑”一途?
“大挑”是专为年长家贫,而阅历已深的举人所想出来的一条路子。钦
命工公大臣挑选,第一要仪表出众,第二要言语便给。王燮这两项都够条件,
加以笔下来得,而且当过督署的幕府,公事熟悉,更不待言,因此而中“一
等”,分发云南。
王燮携眷到了云南,随即奉委署理曲靖府同知,迁转各县,最后调署首
县昆明。有一天从外面回衙,轿子抬人大门,听见门房里有人在读书,声音
极其清朗,念得抑扬顿挫,把文章中的精义都念了出来,不由得大为欣赏。
回到上房,他便问听差,“门房里在念书的少年是谁啊?”
“是‘门稿’老何的儿子。”
“噢,念得好啊!找来我看看。”
于是把老何的儿子去找了来,王燮看他才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气
度安详,竟是累世清贵的书香子弟,再细看一看,骨骼清奇,是一副早达的
贵相,越发惊奇。
“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的话,叫何桂清。丹桂的桂,清秘的清。”
这一开口竟似点翰林入“清秘堂”的征兆,王燮便问:“开笔做文章了
没有?”
何桂清略有些忸怩了,“没有人指点。”他说,“还摸不着门径。”
“拿你的窗课来我看。”
何桂清已把窗课带了来,薄薄竹纸订的两个本子,双手捧了上去。王燮
打开一看,不但已经开笔做文章,而且除了八股文以外,还有诗词,肚子里
颇有些货色,一笔字也写得不坏。
王燮是苦学出身,深知贫土的辛酸,一看何桂清的情形,顿起怜才之念,
于是吩咐:“这样吧,从明天起,你跟大少爷一起念书好了。”
大少爷就是王有龄。何桂清从此便成了他的书僮兼同窗。
这个何桂清可就是杨承福的主人?王有龄要解答的,就是这个疑问。
他懊悔没有问清杨承福的住处,此刻无从访晤。转念一想,就是知道他
的住处,也不能贸贸然跑了去,率直动间。如果是那个何桂清,可能他的家
世是瞒着人的,一下揭了人家的痛疮疤,旧雨变作新仇,何苦?倘或不是,
杨承福一定以为自己有痰疾,神智不清,怎还肯在他主人面前竭力保荐援引?
这样一想,便仍旧只有从回忆中去研究了。他记得何桂情是个很自负的
人,也很重感情,在一起念书时,常常暗中帮自己做功课。他喜欢发议论,
看法与常人不同,有时很高超,有时也很荒谬,但不论如问,夜雨联床听他
上下古今闲聊,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太久,王有龄的母亲在昆明病殁。他万里迢迢,
扶柩归乡,从此再没万跟何桂清见过。而且也下曾听他父亲谈过,事实上他
门父子从云南分手以手,见面的机会也不多。王有龄记得何桂清比自己只大
一两岁,如何能在十几年前就点了翰林?而且他也不尾云南人,不可能在云
南应乡试。看起来,这位户部侍郎放江苏学政的何桂清与自己的同窗旧交何
桂清,不过姓名巧合而已。
可是,为何又都在云南?一巧不能再巧!听杨承福悦他上人,少年早发,
“有才气,人又漂亮”,这些又都象是自己所以的何桂情。
疑云越来越深,渴求澄清的心情也越来越重,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杨承
福应约而至,依然是四碟一火锅,对坐小的。
“下午总算办了一件大事。”杨承福说,“把船都雇好了。”
“喔!”王有龄问到何桂清,这次不再用“你家大人”的笼统称呼了,
“何大人什么时候到?”
“总在明天午间。”
“一到就下船吗?”
“哪里?起码有三四天耽搁。你想,通州有多少官儿要巴结我家大人?
别的不说,通永道、仓场侍郎的两顿饯行酒,是不能不吃的,这就是两天去
掉了。”
“那么..”王有龄很谨慎地问,“我能不能见一见何大人?”
杨承福想了想说:“索性这样,明天上午你早些到行辕来,等我家大人
一到,你在门口‘站’个‘班’,我随即把你的‘手本’递了上去。看他怎
么吩咐?”
“好极了。我遵办。”
“还有句话,我家大人自己年纪轻,人漂亮,所以看人也讲究仪表,他
的袍褂带来了没有?”
这倒提醒了王有龄,他是五月里动身的,临进赶做了一套夏天的袍褂,
冬天却还没有。
听他老实相告,杨承福便说:“亏得问一声。现做是来不及了,买现成
的也未见得有。好在你身材中等,我替你借一套来。”
杨承福非常热心,亲自去替他借了一件簇新的蓝纳棉袍,一件狐皮出锋,
玄色贡缎的褂子,一顶暖帽。王有龄开箱子把八品顶戴的金顶子,以及绣着
一只小小的鹌鹑的“补子”都拿了出来,配置停当。看看脚下那双靴子,已
经破了两个洞,便又叫刘四去买了双新靴子,一面在客店门口的“剃头挑子”
上剃了头、刮了脸。回到屋里,了急急地又剔亮汕灯写手本,在自己的名字
下面,特别用小字注明:字雪轩,一字英九”。这样,如果杨承福的主人,
真的是当年同窗兼书僮的何桂清,便决不会想不起他这个“王有龄”是何许
人。
第二天一早,收拾整齐,揽镜自照,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
上这身借来的新袍褂,自觉气宇轩昂,派头十足,心里一高兴,精神越觉爽
健,叫刘四雇了乘车,一直来到杨承福所说的“行辕”:西门一座道观的精
舍。
“你来得早!”杨承福说:“总要午间才能到。且坐了吃茶。”
这时王有龄想起一件事,回头把手本递了上去,说不定就有石破天惊的
奇遇出现,到那时杨承福不知自己的苦心,一定会在心里骂:“这小子真会
装蒜,枉为待他那么好,居然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太不懂交情了!”但是,
要实说固然不可,就露一点根由,也是不妥,恩来想去,只有含含糊糊先安
一个伏笔,等事后再作解释。
于是他把杨承福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杨二哥,等下如果何大小接见,
说不定有些花样,让你意想不到。”
“什么花样?”杨承福有些紧张。“你不是要上什么‘条陈’ 吧?”
“不是,不是!”他供拱手答道:“你请放心,倘有花样,决不是闯什
么祸。”
“那好,我想你也不会害我。”
“哪里的话?”王有龄异常不安,“杨二哥待我的这番盛情,报答下尽,
我怎能替你找麻烦惹祸?”
杨承福点点头,还想问下去,只见一名差官装束的汉子,一骑快马,飞
奔到门,看样子是何大人的前站,杨承福便慌忙迎了出去。
不错!消息来了,何桂清已经到了通州,正在“接宫厅”与迎候的官员
应酬,马上就要到“行辕”了。
土有龄心里有些发慌,果真是当年的何桂清,相见之下,身分如云泥之
判,见了面该怎么称呼,说些什么才得体?竟茫然不知所措。那乱糟糟夹杂
着畏惧与兴奋的心情,他记得只有在做新郎官的那一刻有过。
幸好,鸣锣喝道的八抬大轿,一直抬进“行辕”大门。王有龄只“站班”,
不报名,轿帘不曾打开,轿中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候补盐大使在“伺候”,
在别人是劳而无功,在他却是如释重负,舒口气依旧到门房里去坐着。
凳子都没坐热,忽听得里面递相传呼:“请王老爷!”“请王老爷!”
王有龄一听,心又跳了,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候,杨承福比什么人都跑得快,到了王有龄面前,把他一拉拉
到僻处,不断眨着眼,显得惊异莫名地问道:“王老爷,你与我家大人到底
是怎么回事?”
“杨二哥..”
“王老爷!”杨承福大声打断,跟着请了个安,站起身来说,“你老千
万不能如此称呼!让我家大人知道了,一定生气,非把我打发回云南不可。”
“那么叫你什么呢?老杨?”
“是。王老爷如果不肯叫我名字,就叫老杨也可以。”
“老杨,我先问你,你家大人看了我的手本怎么说?”
“他很高兴,说:‘此是故人。快请!快请!’”
这一下,王有龄也很高兴了。“不错。”他顺口答道:“我们是世交。
多年不见,只怕名同人不同,所以一时不敢跟你说破。”
“怪不得!”杨承福的疑团算是打破了,“快请进去吧!”
说着,哈一哈腰,伸手肃客,然后在前引路,把王有龄带到一个小院子
里。
这个小院子原是这里的老道习静之所,花木掩映中,一排三间平房,正
中门媚上悬着块小小的匾,上快“鹤轩”二字。未进鹤轩,先有听差高唱通
报:“王老爷到!”
接着棉门帘一掀,踏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面白如玉,戴一顶珊瑚结
子的黑缎小帽,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极挺括的扎脚裤,白布袜,
黑缎鞋,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怎么样也看不出
是现任的二品大员。
骤看之下,王有龄倒有些不敢相认,反是何桂清先开口:“雪轩,一别
二十年,想不到在这里重逢!”
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不同的是,当初叫“少爷”,现在叫“雪轩”。
这提醒了王有龄,身分真个判如云泥了!他不能再叫他“小清”,甚至也不
能叫他“根云”,他还是从《爵秩全览》中发见他有了一个别号。“做此官
行此礼”,少不得要叫他一声“何大人”!
“何大人!”王有龄一面叫,一面请了个安。
这时何桂清才有些局促,“不敢当,不敢当!”他亲手来扶“故人”,
同时回头问杨承福:“王老爷可曾带跟班?”
问跟班实在是问衣包,如果带了跟班,那么一定知道主人必会请客人便
衣相见,预先带着衣包好更换,杨承福懂得他的意思、很快地答道:“王老
爷在客边,不曾带人来。”
“那快伺候王老爷换衣服!”河桂清说:“看我那件新做的皮袍子,合
不合身?”
“是。”杨承福转脸向王有龄说,“王老爷请随我来。”
他把他引入东面一问客室,放下帘子走了出去。王有龄打量了一下,只
见四壁字画都落着“根云”的款,虽是过境稍作勾留,依然有过一番布置。
何桂清的派头还真不小!二十年的工夫,真正是脱胎换骨了。
正在感慨万端时,杨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皮袍,一件八成新的“卧
龙袋”,来伺候王有龄更换。不过一天的工夫,由初交而成好友,由好友又
变为身分绝不相类,相当于“老爷与听差”的关系,仅是这一番小小的人事
沧桑,己令人感到世事万端,奇妙莫恻,足够寻味了。
“王老爷!”杨承福说,“这一身衣服很合适,回头你老就穿了回去。
这套袍褂,我正好送去还人家,也省了一番手脚。”
“真正承情之至!”王有龄握着他的手,心头所感到的温暖,比那件号
称为“萝卜丝”的新羊裘为他身上所带来的温暖更多,“老杨,我实在不知
道怎么样感激你?”
“言重,言重!人生都是一个‘缘’。”杨承福取过一面镜子来,“王
老爷你照照看。昨日今朝大不同了。”
王有龄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比穿着官服,又换了副样子,春风满面,喜
气洋洋,如果留上两撇八字胡子,就是面团团富家翁的福相了。
照了一会镜子,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开心,却笑得无端,杨承福不免
诧异。
“老杨!你说人生是个‘缘’字,我说人生如戏。你看,”他指指身上,
又指指刚折叠好的那套官服:“这些不都是‘行头’吗?不过,话又说回来,
就因为有‘缘’才生出许多‘戏’来。人生偶合,各凭机缘,其中没有道理
好说。”
“王老爷的话不错,请吧!我们大人在等,你老好好把这出‘戏’唱下
来!”
“说得是。”王有龄深深点头。
心中存着个“唱戏”的念头,便没有什么忸怩和为难的感觉了。踱着方
步,由杨承福领到西面何桂清的屋子里,进门一揖,从容说道:“多谢何大
人厚赐。真是‘解衣衣我’,感何可何桂清没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练深沉,相
当惊异,同时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一直在担心,怕王有龄在底下人面
前泄了他的底细,照现在这样子看,看决不会有的事。
“嗳,你太客气了!你我何分彼此?”何桂清也很厚道,一上来就表明
了不忘旧情的本心,“请炕上来坐,比较舒服些。”
炕几上已摆了八个高脚盆子,装着茶点水果,炕前一个雪白铜的火盆,
发出哗哗剥剥煤炭的轻响。王有龄觉得这样的气氛,正宜于细谈叙旧,便欣
然在下首落座。何桂清还要让他上坐,他一定不肯,也就算了。
当杨承福端来了盖碗茶,做主人的吩咐:“有客一概挡驾。王老爷是我
从小的‘弟兄’,二十年不见,我们要好好谈谈,叫他们不必在外面伺候。”
“是!”杨承福又说,“请大人的示,晚上有饭局..”
“我知道,回头再说。”
等底下人一回避,室中主客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而且何
桂清也还有些窘态。王有龄一看这情形,只好口不择言他说了句:“二十年
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同学少年真不贱’!可喜可贺。”
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何桂清紧接着摇摇手说:“雪轩!我
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关,不得不用官称,私底下你叫
我‘根云’好了。”
“是。”王有龄但然接受他的建议,“我倒还不知道你这个大号的由来。”
“是我自己取的。‘根云’者,‘根基于云南’,永不忘本耳。”
原来如此!王有龄心想:照他的解释,无非特意挂一块“云南人”的幌
子,照此看来,他可能是“冒籍”中的举。这也下去管他,反正能“不忘本”
总是好的。
“我也听说,老太爷故世了。”何桂情又说,“其时亦正逢先君弃养,
同在苫次,照礼不通吊问。”
他的所谓“先君”,王有龄从前管他叫“老何”。现在当然也要改口了:
“我也失礼,竟不知老太爷下世。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你中举、点翰林。
不然..”
不然早就通音问了。王有龄不曾说出这句话来,何桂清心里却明白:他
已听杨承福略略提过,知道他此行是为了上京加捐,是境况似乎并不怎么好,
随即问道:“这几年一直在浙江?”
“是的。”王有龄答道,“那年在京里与先父见面,因为回福建乡试,
路途遥远,当时报捐了一个盐大使,分发到浙江候补,一直住在杭州。”
“混得怎么样呢?”
“唉!一言难尽。”王有龄欲言又止地。
“从小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王有龄是年轻好面子,不好意思把窘况说与旧日的“书僮”听,此时受
了何桂清的鼓励,同时又想到“人生如欢”,便觉无所碍口了。
“这一次我有两大奇遇,一奇是遇着你,一奇是遇着个极慷慨的朋友。
旧雨新知,遇合不凡,是我平生一大快事..”
于是王有龄把胡雪岩赠金的经过,说了一遍。何桂清极有兴味地倾听着,
等他说完,欣然笑道:“我也应该感谢这位胡君,若非他慷慨援手,你就不
会北上,我们也就无从在客途重逢了。”
“是啊!看来今年是我脱运文运的一年。”
正说到这里,杨承福在窗外大声说道:“跟大人回话,通永台衙门派入
来请大人赴席。”
“好,我知道了。”停了一下,何桂清又说:“你进来。”
等杨承福到了跟前,何桂清吩咐他替王有龄备饭,又叫到客店去结帐,
把行李取了来。王有龄不作一声,任他安排。
于是王有龄吃了一顿北上以来最舒服的饭。昨天还是同桌劝酬、称兄道
弟的杨承福,这时侍立在旁,执礼极恭。要说有使得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那就是这一点歉疚不安了。
饭后,杨承福为他到客店去取行李,王有龄便歪在炕上打盹。一觉醒来,
钟打三下,恰好何桂清回到行馆,煮茗清谈,重拾中断的话头。
说到“脱运交运”,何桂清要细问王有龄的打算。他很老实地把杨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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