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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4 高阳(当代)
的策划说了出来,自己却不曾提什么要求,因为他认为这是不需要的,何桂
清自会有所安排。
“捐一个‘指省分发’是一定要的,不过不必指明在江苏。”
“那么,在哪一省呢?”
何桂清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浙江出了一件大
案?”话刚出口,随又用自己省悟的语气紧接着说:“腥,你当然不知道,
这件案子发生还不久,外面的消息没有那么快!这也暂且不提。浙江的巡抚
半年前换了人,你总该知道?”
“是的。是黄抚台。”
“黄寿臣是我的同年,现在圣眷正隆重,不过..”何桂清略停一停说,
“你还是回浙江。”
语意暧昧不明,王有龄有些摸不着头脑,定神想了一下,此一刻是机会,
是关键,下可轻易放过,无论如何跟着何桂清在一起,缓急可恃,总比分发
到别省来得好!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便用反衬的笔法,逼进一步:“如果你不愿意我到
江苏,那么我就回浙江。”
“你误会了!”何桂清很快地按口,“我岂有下愿意你到江苏的道理?
老实说,我没有少年的朋友,有时觉得很寂寞,巴不得能有你在一起,朝夕
闲话,也是一乐。我让你回浙江,是为你打算。”
“这我倒真是误会了。”王有龄笑道:“不过,如何是为我打算,乞道
其详。”
“江苏巡抚杨文定我不熟,而且比我早一科,算是前辈,说话不便,就
算买我的帐,也不会有好缺给你。到浙江就不同了。黄寿臣这个人,说句老
实后,十分刻薄,但有我的信,对你就会大不相同。”
“是!”王有龄将信将疑地答应着。
“索性跟你明说了吧,省得你下放心。不过,”何桂清看了看窗外说,
“关防严密,你千万不可泄漏出去。”
“当然,当然。”
“黄寿臣是靠我们乙未同年,大家捧他。”何桂清隔着炕几,凑过去放
低了声音说,“这还在其次,他现在有件案子,上头派我顺道密查。自然,
他也知道我有钦差的身分,非买我的帐不可。你真正是运气好!早也不行,
迟也不行,刚刚就是这会儿,我的一纣信到他那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啊!”王有龄遍体舒泰,不由得想到“积德以遗子孙”这句话,如果
不是老父身前提拔何桂清,自己何来今日的机缘?
这天晚上,何桂清又有饭局,是仓场侍郎作东。赴席归来,又吩咐备酒,
与王有龄作长夜之饮。二十年悲欢离台,有着扯不断的话头,但王有龄心中
还有一大疑团,却始终不好意思问出来。
这个疑团就是何桂清如何点了翰林?照王有龄想,他自然是捐了监生才
能参加乡试,乡试中式成了举人,然后到京城会试,成进士、点翰林。疑问
就在他不是云南人,怎能在云南乡试?“冒籍”的事不是没有,但要花好大
的力量,这又是谁帮了他的忙呢?
他不好意思问,何桂清也不好意思说。尊前娓娓,谈的都是京里官场的
故事。何桂清讲起直宗的俭德,当今皇帝得承大位的秘辛,全靠他“师傅”
杜受田的指点,咸丰帝在做皇子时,表现了仁慈友爱的德量,宣宗才把皇位
传了给他。
“当今皇上年纪虽轻,英明果敢,颇有一番作为。”何桂清很兴奋他说,
“气运在转了,那班旗下大爷,昏庸糊涂,让皇上看透了他们,办不了大事。
现在汉人正在得势,不过汉人中,也要年轻有担当的,皇上才赏识。所以那
些琐屑龌龊的大僚,因循敷衍,一味做官,不肯做事的,纷纷告老,如今朝
中很有一番新气象。雪轩,时逢明主,你我好自为之。”
“我怎能比你?以侍郎放学政,三年任满,不是尚书,就是巡抚。真正
是望尘莫及!”
“你也不必气馁。用兵之际,做地方官在‘军功’上效力,升迁也快得
很。”何桂清又说,“黄寿巨人虽刻薄,不易同候,但倒是个肯做事的、你
在他那里只要吃得来苦,他一定会提拔你。”
“那自然也靠了你的面子。不过..”
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何桂清便很关切地问:“你有什么顾虑,说出来
商量。”
“你说黄抚台不易伺候,我的脾气也不好,只怕相处不来。”
“这你政心。他的不易问候,也要看人而定。有我的交情在,他决不会
难为你!”
“是的。”王有龄想了想,很谨慎地问,“你说他有件案子,上头派你
顺道密查,不知是件什么案子?”
听他问到机密,何桂清面有难色,沉吟了一会才说,“反正将来你总会
知道,我就告诉了你也可以。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足为外人道。”
于是他把黄宗汉富逼死椿寿,皇帝心有所疑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王
有龄入耳心惊,对黄宗汉的为人,算是有了相当认识。
“这么件案子压得下去吗?”他问。
“怎么压不下去?‘朝里无人莫做官’,只要有人,什么都好力。”
“椿寿的家属呢,岂肯善罢干休?”
“你想呢?椿寿的家属当然要闹。不过,黄寿臣在这些上的本事最大,
不必替他担心。”何桂清又说,“我听说椿寿夫人到巡抚衙门器闹过几次,
又写了冤单派人‘京控’,现在都没事了,这就是黄寿臣的本事,我也不刊
道他是怎么平伏下来的!”
“有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
“官场龌龊,无所不有。”何桂清轻描淡写一句撇开,“别人的事,不
必去管他了。”
不管别人的闲事,自然是谈王有龄切身的利害。何桂清告诉他,洪杨起
兵,在广西没有把它挡住,现在军人两湖,有燎原之势,朝廷筹响甚急,捐
例大开,凡是“捐备军需”的,多交部优于议叙,所以目前的机会正好,劝
工有龄从速进京“投供”加捐,早日到浙江候补。
“也不忙在这几天。”王有龄笑道,“我送你上了船再动身也不晚。”
“不必。”问佳清说,“我陛辞时,面奉谕旨,以现在筹办漕米海运,
我在户部正管此事,命我沿途考察得失奏闻。在通州,我跟仓场侍郎要好好
商议,还有几天耽搁,好在江浙密坯,将来不怕见不着面。我明人就派一个
人送你进京。黄寿臣的信,我此刻就写。”
“能有人送我进京,那太好了。吏部书办有许多花样,非有熟人照应不
可。”
“就是这话。我再间你一句,你回浙江之后,补上了缺怎么办?”
这话问得王有龄一愣,细想一想才明白,问的依旧是“做官的本钱”。
一旦藩署“挂牌”,不管是实缺还是署理,马上就是现任的“大老爷”了,
公馆、轿马、衣服、跟班,一切排场要摆开来,加上赴任的盘缠,算起来不
是一笔小数目。而且刚到任也不能马上就出花样弄钱,那两三十月的用度,
也得另外筹措。这一点,王有龄当然盘算过,点点头说:“只要挂了牌,事
情就好办了。”
“我知道。候补州具只要一放了缺,自有人会来借钱与你。不过,说得
难听些,那笔借款就跟老鸨放给窑姐儿的押帐一样,跟你到了任上,事事受
他挟制,非弄得声名狼藉不可!”
说着何桂清站起身来,走到里面卧室,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银票。
“我手头也不宽裕,只能帮你这点忙,省着些用,也差不多银要是八百
两,足足有余了!王有龄喜出望外,眼含泪光地答说,“大恩不言谢。不过
将来也真不知何以为报?”
“谈什么报不报?”何桂清脸上是那种脱手千金,恩怨了了的得意与欣
快,“说句实话吧,这是我报答你老太爷的提携。没有他老人家,我不能在
云南中举。”
“话虽如此,我未免受之有愧。”
“这不须如此想。倒是那位在你穷途之际,慷慨援手的胡君,别人非亲
非故帮你的忙,无非看你是个人才,会有一番事业,你该记着这一点!”
王有龄自然深深受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大志,连番奇遇的鼓舞,越发
激起一片雄心,只一闭上眼,便看得前程锦绣,目迷神眩,虽还未补缺,却
已在享受做官的乐趣了。
第二天早晨起身,何桂清已写好了一封致黄宗汉的信在等他。这封信不
是泛泛的八行,甚至也不象一封荐信,里面谈了许多知交的私话,然后才提
到王有龄,说是“总角之交,谊如昆季”,特为嘱他指捐分发浙江,以便请
黄宗汉培植造就,照这封信的恳切结实来说,就差何桂清当面拱手拜托了。
等看过封好,王有龄便跟何桂清要人。以他的意思,很想请杨承福做个
帮手,这一点何桂清无法满足他的希望,因为杨承福是他最得力的人,许多
公事、关系只有他清楚首尾,非他人所能替代。
“这样吧,”杨承福建议,“叫高升跟了王老爷去,也很妥当。”
高升也很诚实能干,他自己也愿意跟王有龄,事情就算定局。拜别何桂
清,谢了杨承福,由高升照料着,当天就到了京里。本来想住会馆,因为本
年王子恩科,明年癸丑正科,接连两年会试,落第的、新到的举人,挤得满
坑满谷,要找一间空房实在很难。而且三有龄以监生的底子来加捐,跟那些
明年四月便可一举成名的举人在一起,相形之下,仙凡异途,也自觉难堪。
便索性破费些,在两河沿找了家客店住。
天气极冷,生了炉子还象坐在冰害里,高开上街买了皮纸和面,在炉子
上打了一盆浆糊。把皮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把窗户板壁上所有的缝隙都糊
没。西北风进不来,炉人才能发生作用,立刻满室生春,十分舒服。王有龄
吃过晚饭,便跟高开商量正事。
“老爷,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离升说道,“明天就是腊八,
还有十几天工夫就‘封印’了。”
“啊!”一下提醒了王有龄,“一‘封印’就是一个月,这十几天办不
成,在京里过年空等,那耽误的工夫就大了。”
“最啊!打哪儿来说,都是件划不来的事。所以我在想,不如多花几个
钱,尽这十几天把事情办妥,赶年里就动身回南。”
“年里就动身?不太急了吗?”
“我是替老爷打算。京里如果没有什么熟人,在店里过年,也不是味儿。
再说从大年初一到元宵,到哪儿也得大把花钱,真正划不来。与其这个样,
莫如就在路上过年。再有一层,”高升凑近了他说,“老爷最好赶在何大人
之前,或者差不多的日子到浙江见黄抚合,何大人的信才管用。”
王有龄恍然大悟,觉得高升的话,实在有见识。黄宗汉此人既有刻薄的
名声,保不定在椿寿那件案子结束以后,过河拆桥,不买何桂清的帐。如果
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时,有求于人,情形自然不同。总之,宁早勿迟,无
论如何不错。
“我听你的话,就这么办。不过,你可有路子呢?”
“路子总有的。明天我就去找。”高升极有把握地说:“包管又便宜又
好。”
于是王有龄欣然开了箱子,把旧捐的盐大使“部照”取了出来,接着磨
墨伸纸开具“三代”,细陈经历,把文件都预备妥当,一一交代明白。又取
二十两银子交给高升,作为应酬花费。
从第二天起,高升开始奔走。起初的消息不大好,不是说时间上没有把
握,就是额外需索的费用太高。这样过了三四天,不但王有龄心里焦灼,连
高升自己也有些气馁了。
就在放弃希望,打算着在京过年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吏部有个书办,
家里遭了回禄之灾,还烧死了一母一子,年近岁逼,逢此家破人亡的惨事,
偏偏这书办又因案下狱,雪上加霜,濒临绝境,必须求援于他的同事们。
帮忙无非“有饯出钱,有力出力”,但出钱的不过十两、八两银子,倒
是出力的帮忙得大。年下公事特忙,部里从司官到书办,知道各省差官,以
及本人来候选捐纳,谋干前程的,都希望提前办理,在京里过年,赔贴盘缠,
空耗辰光还不说,有些限期的公事,耽误了还有处分。所以这时是留难需索,
择肥而噬的好机会,现在为了帮同事的忙,他们私下定了章程,出了“公价”,
凡是想限期办妥的公事,除了照平时的行市纳规费以外,另外看情况加送若
干,多下的钱就归那遭祸的书办所得。对外人来说,这比自己去撞木钟,辗
转托人,重重剥削要便宜得多。
高升从琉璃厂的笔墨庄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又去找熟人打听,果有其事,
匆忙回来说与王有龄。就托那个熟人,代为接洽,说定了价钱,一共四百八
十两银子,加捐为候补州县,分发浙江。其中三分之二“正项”,三分之一
是“杂费”,打成两张银票,正项自己去缴,杂费托经手人转交,不过五天
工夫,就把簇新的一张“部照”和称为“实收”的捐纳交银收据都拿到手了。
这件大事倒办好了,长行回南,却颇费周章。急景调年,车船都不大愿
意做此一笔买卖。王有龄便又跟高升商议,大事已妥,随时可走,也不争在
这几天,不如过了“破五”再说。高升原是为主人打算,唯命是从,当时使
先订好了两辆大车,付了一半车价,约定开年初七、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动
身。
这时京里除了军机处,大小衙门,都已封印。满街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
有的忧容满面,四处告帮过年,有的提着灯笼,星夜讨债。王有龄却是心定
神闲,每天由高升领着,到各处去闲逛。他在京里也有些熟人,但一则年节
下大家都忙,不便去打搅,二则带的土仪不多,空手登门拜访,于礼不台,
三则是他自己觉得现在境况不佳,不如下见,等将来得意了,欢然道故,才
有人情酬醉之乐。因此,除了极少的一两家至亲,登门一揖以外,其余同乡
亲友那里,一概下去。
到了大年三十,会馆里的执事邀去过年,吃完年夜饭,厅上拉开桌子,
摇摊的摇摊,推牌九的推牌九,王有龄不好此道,早早回到了西河沿客店。
高升是他事先放了他假的,不在客店。伙计替他拨旺了炉人,沏了热茶,枯
坐无聊,又弄了酒来喝,无奈“独醉不成欢”,有心摘一朵野花,点缀佳节,
想想自己已是“父母官”的身分,怕让高升发觉了瞧不起。“八大胡同”倒
是近在咫尺,但“清吟小班”是有名的销金窝,这一年异遇甚多,保不定又
逢一段奇缘,那一下,五百年前的风流债还不情,岂不辜负了胡、何二人的
盛情厚望?
在满街爆竹声中,王有龄一个人悄俏地睡下了,却是怎么样也没有睡意。
通前彻后,细思平生,有凄凉,也有欢欣,有感慨,却更多希望。他在想,
不走何桂清那样的“正途”,已是输人一着,但也不能就此认输,一个人总
要能展其所长,虽说书读得没有何桂清好,但从小跟在父亲身边,了解民生,
熟悉吏治,以及吃苦耐劳,习于交接,却不是那班埋首窗下,不通世务的书
生可比。“世事洞明皆学问”,妄自匪薄,志气消沉,聪明才智也就灰塞萎
缩了。于今逢到大好机会,又正当国家多事,明主求治之际,风尘俗吏的作
为,亦未见得会比金马玉堂的学士逊色!
转念到此,顿时浮起一片要做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但以大器自期,觉
得肚子里的货色还不够,不是同赋文章,而是于国计民生有关的学问。
因此年初一那天逛琉璃厂,别人买吃的、玩的,王有时象那些好书成癖
的名士一样,只在书铺里坐。王有龄此时的气度服饰,已非昔比,掌柜的十
分巴结,先拜了年,摆上果盘,然后请教姓氏、乡里、科名。
“敝姓王,福建,秋闹刚刚侥幸。”王有龄的口气是自表新科举人,好
在“王”是大姓,便冒充了也不怕拆穿。
“喔,喔”王老爷春风满面,本科一定‘联捷’。预贺,预贺!”
“谢谢。‘场中莫论文’,看运气罢了。”
“王老爷说得好一口官话,想来随老太爷在外多年?”
“是的。”王有龄心想,再盘问下去要露马脚了,便即问道:“可有什
么实用之学的好书?”
“怎么没有?”那掌柜想了想,自己从书架子取了部新书来,“这部书,
不知王老爷有没有?”
一看是贺长龄的《皇朝经世文编》王有龄久闻其名,欣然答道:“我要
一部。”
“这部书实在好。当今讲究实学,读熟了这部书,殿试策论一定出色。”
“有没有‘洋务’上的书?”
“讲洋务,有部贵省林大人编的书,非看不可。”
那是林则徐编的《四洲志》,王有龄也买了。书店掌柜看出王有龄所要
的是些什么书,牵连不断,搬出一大堆来,一时也无暇细看内容,好在价钱
多还公道,便来者不拒,捆载而旧。
从这天起,王有龄就在客店里“闭户读书”,把一部《皇朝经世文编》
中,谈盐法、河务、漕运的文章,反复研读,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他对
湖南安化陶文毅公陶澍的政绩,原就敬仰已久,此时看了那些奏议、条陈,
了解了改革盐法槽运的经过,越发向往。同时也有了一个心得,兴利不难,
难于除弊!“革路蓝缕,以启山林”,只要功夫用到了,自能生利,但已生
之种,为人侵渔把持,弊端丛生,要去消除,使成了侵害人的“权利”,自
会遭遇到极大的反抗阻挠。他看陶澍的整顿盐务,改革漕运,论办法也不过
实事求是,期于允当,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所可贵的是,他的除弊的
决心与魄力。
这又归结到一个要点:权力。王有龄在想:俗语说的“大丈夫不可一日
无权”,话实在不错。不过这个道理要从反面来看。有权在手,不能有所作
为,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则虽未作恶,其恶与小人相等,因为官场弊端,
就是在此辈手中变得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
由于有用世之志,不得不留意时局,正好客店里到了一个湖北来的差官,
就住在他间壁,客中寂寞,携酒消夜,谈起两湖的情形,王有龄才知道洪杨
军攻长沙不下,克宁乡、益阳,拥有了几千艘发船,出临资口,渡侗庭湖,
占领岳州,乘胜东下,十一月陷汉阳,十二月里省城武昌也失守了!巡抚常
大淳、学政、藩司、臬司、提督、总兵,还有道员、知府、知县、同知,几
乎全城文武,无不身亡。说到悲惨之外,那差官把眼泪掉落在酒杯里。
王有龄也为之惨然停杯。常大淳由浙江巡抚调湖北,还不到一年,他在
杭州曾经见过,纯粹是个秉性仁柔的书生,只因为在浙江巡抚往内平治过海
盗,朝廷当他会用兵,调到湖北去阻遏洪杨军,结果与城同亡,说起来死得
有点冤枉。
但是,地方官守上有责,而且朝廷已有旨意,派在籍大臣办理“团练”,
以求自保,生逢乱世,哪里管得到文是文,武是武?必须得有“上马杀贼,
下马草露布”的本理,做官才能出人头地。有了这层省悟,玉有龄又到琉璃
厂去买了些《圣武记》之类谈征点方略、练兵筹饷的书,预备利用旅途,好
好看他一遍。
依照约定的日子,正月初七一早,由陆路自京师动身,经长辛店一直南
下,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水陆两途在山东边境的德州文汇,运河自
京东来,过此偏向西南,经临清、东昌南下,陆路自京西来,过此偏向东南,
由平原、禹城、泰安、临沂,进入江苏省境,到清江浦,水陆两途又文汇了。
王有龄陆路走了二十天,在整天颠簸的大车中,依旧于不释卷,到晚宿
店,豆大油灯下还做笔记。就这样把《经世文编》、《圣武记》、《四洲志》
都已看完。有时车中默想,自觉内而漕、盐、兵事,外面夷情洋务,大致都
已了然于胸。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车子讲定到王家营子,渡过黄河就是清江浦,
由此再雇船沿运河直放杭州。为了印证所学,不妨趁此弃车换船的机会,在
情江浦好好住几天。这个以韩信而名闻天下的古淮阴,是南来水陆要冲的第
一大码头,江南河道总督专驻此地,河务、漕运、以及淮盐的运销,都以此
此为枢纽,能够实地考察一番,真个“胜读十年书”。
哪知来到王家营子,就听说太平军起兵,越发厉害。一到清江浦,立刻
就能闻到一种风声鹤嗅的味道,车马络绎,负载着乱糟糟的家具杂物,衣冠
不整,口音杂出的异乡人,不计其数,个个脸上有惊惶忧郁的神色,显而易
见的,都是些从南而逃来的难民。
“老爷!”高升悄悄说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满了。带着行
李去瞎闯,累赘得很。他老先在茶馆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当
了再来请者爷过去。”
“好,好!”王有龄抬头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馆,便说,“我就在
这里等。”
到了茶馆,先把行李堆在一边,开发了挑侍,要找座头休息。举目四顾,
乱哄哄一片,只有当门之处一张直摆的长桌子空着。高升便走过去拂拂凳子
上的尘土说道:“老爷请这里坐!”
他是北方人,没有在南方水路上走过,不懂其中的规矩。王有龄却略微
有些知道,那张桌子叫“马头桌子”,要漕帮里的“尤头”才有资格坐,所
以慌忙拉住高升:“这里坐不得!”
“噢!”高升一愣。
王有龄此时无法跟他细说,同时茶博士也已赶了来招呼他与人拼桌。高
升见安顿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龄喝着茶,便向同桌的人打听消息。
消息坏得很?自武昌失守,洪杨军有了大小船只一万多艘。把金银财货,
军械粮食,都装了上去,又用了几十万老百姓,沿着长江两岸,长驱而东。
就这样一直到了广济县的武穴镇,跟两江总督陆建瀛碰上了。
湖北不归两江总督所管,陆建瀛是以钦差大臣的身分,出省迎敌。绿营
暮气沉沉,早已不能打仗,新招募的兵又没有多少,哪经得住洪杨军如山洪
暴发般顺流直冲,以致节节败退。
这时洪杨军的水师,也由九江,过湖口、彭泽,到了安微省境。守小孤
山的江苏按察使,弃防而逃,这一下省城安庆的门户洞开。安徽巡抚蒋文庆
只有两干多兵守城,陆建瀛兵败过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宁。蒋文庆看看保
不住,把库款、粮食、军人的一部分,侈运庐州,自己坚守危城。其时城里
守卒已经溃散,洪杨军轻而易举地破了城,蒋文庆被杀于抚署西辕门。这是
十天前的事。
“十天前?”王有龄大惊问道:“那么现在‘长毛’到了什么地方了呢?”
“这可就不知道了。”那茶客摇摇头,愁容满面的,“芜湖大概总到了。
说不定已到了江宁。”
王有龄大惊失色!洪杨军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点将信将疑。但稍为定
一定心来想,亦无足奇,这就是他在旅途中读了许多书的好处,自古以来,
长江以上游荆州为重镇,上游一失,顺流东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历史上
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将镇荆襄,保上游,而荆襄有变,金陵就如俎上之
肉,此所以桓温在荆州,东晋君臣,寝食难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终
于为宋太祖所平。
这一下,他对当前的形势得失,立刻便有了一个看法,朝中根本无知将
略的人,置重兵于湖广、河南、防洪杨北上,却忽略了江南的空虚,这是把
他们逼向东南财赋之区,实在是极大的失策。
照这情形看,金陵迟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随
即记起,问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额上的汗,松口气失声自语:“还好,还
好!”
同桌的茶客抬起忧郁的双眼望着他,他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便陪着笑说,
“我想起一个好朋友,他..”王有龄忽然问道:“请问,学台衙门,可是
在江阴?”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苏的大官儿最多,真搞不清什么衙
门在什么地方?”
“怎么搞不清。”邻桌上有人答话,“不错,江苏的大官最多,不过衙
门都在好地方。”他屈着手指数道:“从情江浦开始数好了,南河总督驻清
江浦,漕运总督驻淮安,两江总督、驻防将军、江宁藩司驻江宁,江苏巡抚、
江苏藩司驻苏州,学政驻江阴,两淮盐政驻扬州。”
果然是在江阴。王有龄心里在盘算,由运河到了扬州,不妨沿江东去,
到江阴看一看何桂清,然后再经无锡、苏州、嘉兴回杭州,也还不迟。
刚刚盘算停当,高升气喘吁吁地寻了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觅着一间房,
虽丢了定钱在那里,去迟了保不定又为他人所得,兵荒马乱,无处讲理,所
以催着主人快走。
于是王有龄起身付了茶钱,主仆两人走出店来,拦着一名挑伕,把笨重
箱笼挑了一担。高升背了铺盖卷,其余帽笼之类的轻便什物,便由王有龄亲
手拿着,急匆匆赶到客店。是一间极狭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厨房,抽烟弥漫,
根本不宜作为客房。可是看到街上那些扶老携幼,彷惶不知何处可以容身的
难民,王有龄便觉得这问小屋简直就是天堂了。
“你呢?”他关切地问高升,“也得找个铺才好。”
“我就在老爷床前打地铺。反正雇好了船就走,也不过天把的事。”
“高升!我想绕到江阴去看一看何大人。”王有龄把他的打算说了出来。
“这个..”高升迟疑地答道:“我劝老爷还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则
要早早禀到,二则多换两次船,在平常不费事,这几天可是很大的麻烦。老
爷,消息很不好,万一路断了,怎么办?”
高升的见识着实不低,分发浙江的候补州县,如果归路中断,逗留在江
苏,那是一辈子都补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龄一听他的放,翻然变计,当夜商
量定规,尽快雇船赶回浙江。
第二天早晨一看,难民已到了许多,同时也有了确实消息,芜湖已经失
守,官军水师大败,福山镇总兵阵亡,洪杨军正分水陆三路,进薄江宁。江
南的老百姓,一二百年未经兵革,恐慌万状,因而雇船也不容易,南面战火
弥漫,船家既怕送人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哪一样,反正遇上了就
要大倒其霉。
奔走了一天,总算有了结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
论人计价,每人二十两银子,这比平时贵了十倍不止,事急无奈,王有龄惟
有忍痛点头。
但也亏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讨关”、“过坝”可得许多方便。风向也
顺,船行极快,到了扬州,听说江宁已经被围,城外有七八十万头裹红中的
太平军,城里只有四千旗兵,一千绿营兵,不过明太祖兴建的江宁城,坚固
有名,一时不易攻下。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万人,洪杨军能不能攻下江宁,无关大局。王有龄心
里在想,他们的兵力足够,分兵两路,一去往东,径取苏常,一支渡江而北,
经营中原,这一来江宁成了孤城,不战自下。由于这个想法,王有龄对大局
相当悲观,中宵不寐,听着运河的水声,心潮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
的劫运?
就这样忧心忡仲地到了杭州。一上岸第一个想别的不是家,是胡雪岩,
但自然没有行装未卸,便上茶馆里去寻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却又有许多
事要料理,当务之急是寻房子搬家。原来的住处过于狭隘,且莫说排场气派,
首先高升就没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随即带着高升
去寻房屋经纪。
买卖房屋的经纪人,杭州叫做“瓦摇头”,他们有日常聚会的地方,在
一家茶馆,各行各业都有一家茶馆作为买卖联络的集中之处。称为“茶会”。
到了茶会上,那些连“瓦”见了他们都“摇头”的经纪人,一看王有龄的服
饰气派,还带着底下人,都以为是大主顾来了,纷纷上来兜搭,问他是要买
呢,还是“典”?
“我既不买,也不典。想租一宅房子。而且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搬进去。”
“这哪里来?”大家都有些失望地笑了。
“我有。”有个人说。
于是王有龄只与此人谈交易,问了房子的格局,大小恰如所砍,再问租
金,也还不贵,“那就去看一看再说。”王有龄这样表示,“看定了立刻成
约,当日起租。我做事喜欢痛快,疙里疙瘩的房子我可不要。”
听你老人家是福建口音夹杭州口音,想必也吃了好几年西湖水,难道还
不知道‘杭铁头’说一下二?”
那房子在清和坊,这一带杭州称为“上城”,从南宋以来,就是一城精
华所在,离佑圣观巷的抚台衙门和藩司前的藩台衙门都不远,“上院”方便,
先就中王有龄的意。再看房子,五开间的正屋,一共两进,左右厢房,前面
轿厅,后面还有一片竹林,盖着个小小的亭子,虽不富丽,也下寒酸,正台
王有龄现在的身分。
看到他的脸色,“瓦摇头”便说:“王老爷鸿运高照!原住的张老爷调
升山西,昨天刚刚动身。这么好的房子,一天都不会空,就不定明天就租了
出去,偏偏王老爷就是今天来看,真正巧极了!”
“是啊,巧得很!”王有龄也觉得事事顺遂,十分高兴,“你马上去找
房东,此刻就订约起租。”
“老爷!”高升插嘴问道:“哪一天搬进来?”
“拣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万一来不及就是明天。”
这一天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但也有许多事要做,第一步先雇人来打扫
房子,第二步要买动用家具,为了不愿意露出暴发户的味道,王有龄特地买
了半旧的红木桌椅,加上原有的一套,从云南带来的大理石的茶几、椅子,
铺陈开来,显得很够气派。
真个“有钱好办事”,搬到新居,不过两天工夫,诸事妥贴,厨房里厨
子,上房里丫头、老妈,门房里坐着四个轿班,轿厅里停一顶簇新的蓝呢轿
子。高升便是他的大管家。
这就该去寻胡雪岩了。王有龄觉得现在身分虽与前不同,但不可炫濯于
患难之交,所以这天早晨,穿了件半旧棉袍,也不带底下人,安步当车,踱
到了以前每日必到的那家茶馆。自然遇到很多熟人,却独独不见胡雪岩。
“小胡呢?”他问茶博士。
“好久没有来了。”
“咦!”王有龄心里有些着急,“怎么回事?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茶博士摇摇头,“这个人神出鬼没,哪个也弄不清楚他的
事。”
“这样..”王有龄要了张包茶叶的纸,借支笔写了自己的地址,交给
茶博士,郑重嘱咐:“如果遇见小胡,千万请他到我这里来。”
走出茶馆,想想不放心,怕茶博士把他的话置诸脑后,特为又回进去,
取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塞到茶博士千里。
“咦!咦!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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