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5 高阳(当代)
“我送你的。你替我寻一寻小胡,寻着了我再谢你。”
那茶博士有些发愣,心想这姓王的,以前一壶茶要冲上十七八回开水,
中午两个烧饼当顿饭,如今随便出手就是两把银子,想来发了财了!可是看
看他的服饰又不象怎么有钱,居然为了寻小胡,不惜整两银子送人,其中必
有道理。
“这,这..真不好意思了。”茶博士问道,“不过我要请教你老人家,
为啥寻小胡?”
“要好朋友嘛!”王有龄笑笑不说下去了。
作了这番安排,他怅惘的心情略减,相信那茶博士一天到晚与三教九流
的人打交谊,眼皮宽,人头熟,只要肯留心访查,一定可以把小胡寻着。只
怕小胡来访,不易找到地址,所以一回家便叫人去买了一张梅红笺,大书“闽
候王有龄寓”六字,贴在门上。
这就要预备禀到、投信了。未上藩署以前,他先要到按察使衙门去看一
个朋友。按察使通称桌司,尊称力桌台,掌管一省的刑名。王有龄的那个朋
友就是臬司衙门的“刑名师爷”,姓俞,绍兴人。“绍兴师爷”遍布十八行
省、大小衙门,所以有句“无绍不成衙”的俗语,尤其是州县官,一成了缺,
第一件大事就是延聘“刑名”、“钱谷”两幕友,请到了好手,才能一帆顺
风,名利双收。
王有龄的这个朋友,就是刑名好手,不但一部《大清律》倒背如流,肚
子里还藏着无数的案例。向来刑名案子,有律讲律,无律讲例,只要有例可
援,定漱的文卷,报到刑部都不会被驳。江浙桌台衙门的“俞师爷”,就是
连刑部司官都知道其人的,等闲不会驳他经办的案子,所以历任臬司都要卑
词厚币,挽留他“帮忙”。
俞师爷的叔叔曾在福建“游幕”,与王有龄也是总角之交,但平日不甚
往来。这天见他登门相访,料知“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率直问道:“雪轩
兄,何事见教?”
“有两件事想跟老兄来请教。”王有龄说,“你知道的,我本来捐了个
盐大使,去年到京里走了一趟,过了班,分发本省。”
盐大使“过班”,自然是州县班子,俞师爷原来也捐了个八品官儿,好
为祖宗三代请“诰封”,这时见王有龄官比自己大了,便慢吞吞地拉长了绍
兴腔说。“恭喜,恭喜!我要喊你‘大人’了。”
“老朋友何苦取笑。”王有龄问道:“我请问,椿藩台那件案子现在怎
么了?”
“你也晓得这件案子!”俞师爷又间一句:“你可知道黄抚台的来头?”
“略略知道些。他的同年,在朝里势力大得很。”
“那就是了,何必再问?”
“不过我听说京里派了钦差来查。可有这事?”
“查不查都是一样。”俞师爷说,“就是查,也是自己人来查。”
听这口意,王有龄明白他意何所指?自己不愿把跟何桂清的关系说破,
那就无法深谈了。但有一点必须打听一下:“那么,那个‘自己人’到杭州
来过没有?”
“咦!”俞师爷极注意地看着他,“雪轩兄,你知道得不少啊!”
“哪里。原是特意来请教。”
俞师爷沉吟了一会放低声音说:“既是老朋友,你来问我,我不能不说,
不过这一案关系抚台的前程,话不好乱传,得罪了抚台犯不着。你问的话如
果与你无关,最好不必去管这闲事,是为明哲保身之道。”
听俞师爷这么说,王有龄不能没有一个确实的回答,但要“为贤者讳”,
不肯直道他与何桂清的关系,只说,托人求了何桂情的一封“八行”,不知
道黄宗汉会不会买帐?
“原来如此!恭喜,恭喜,一定买帐。”
“何以见得?”
“老实告诉你!”俞师爷说:“何学台已经来过了。隔省的学政,无缘
无故怎么跑到浙江来?怕引起外头的猜嫌,于黄抚台的官声不利,所以行踪
极其隐秘。好在他是奉旨密查,这么做也不算不对。你想,何学台如此回护
他的老同年,黄抚台对他的‘八行’,岂有不买帐之礼?”
“啊!”王有龄不由得笑了,他一直有些患得患夫之心,怕伺、黄二人
的交情,并不如何往清自己所说的那么深厚,现在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可以
深信不疑了。
“再告诉你句话:黄抚台奉旨查问,奏复上去,说椿寿‘因库款不敷,
漕务棘手,致肝疾举发,因而自尽,并无别情’。这‘并无别情’四个字,
岂是随便说得的?只要有了‘别情’,不问‘别情’为何,皆是‘欺罔’的
大罪,不杀头也得坐牢,全靠何学台替他隐瞒,你想想看,这是替他担了多
大的干系?”
一听这活,王有龄倒有些替何桂清担心,因为帮着隐瞒,便是同犯“欺
罔”之罪,一里事发,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俞师爷再厉害,也猜不到他这一桩心事,只是为老朋友高兴,拍着他的
肩说,“你快上院投信去吧!包你不到十天,藩司就会‘挂牌’放缺。到那
时候,我好好荐个同乡给你办刑名。”
“对了!”王有龄急忙拱手称谢,“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刑、钱两
友,都要请老兄替我物色。”
“有,有!都在我身上。快办正事去吧!”
于是王有龄当天就上藩署禀到,递上手本,封了四两银子的“门包”。
候补州县无其数,除非有大来头,藩司不会单独接见,王有龄也知道这个规
矩,不过因为照道理必应有此一举,所以听得门上从里面回出来,说声:“上
头身子不舒服,改日请王老爷来谈。”随即道了劳,转身而去。
蓝呢轿子由藩同前抬到佑对观巷抚台衙门,轿班一看照墙下停了好几顶
绿呢大轿,不敢乱闯,远远地就停了下来,工有龄下了轿,跟高升交换了一
个眼色,一前一后,走入大门。抚台衙门的门上,架子特别大,一看王有龄
的“顶戴”,例知是个候补州县,所以等高升从拜匣里拿出手本递去,连正
眼郁不着他,喊一声,“小八子,登门簿!”
那个被呼为“小八子”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但架子也下小,向高
升说道,“把手本拿过来!”
在藩台衙门,手本辽往里递一递,在这里连手本都是白费,好在高升是
见过世面的,不慌不忙摸出个门包;递了给门上,他接在手里掂了掂,脸色
略略好看了些,问一句:“贵上尊姓?”
“敝上姓王!”高升把何桂清的信取出来:“有封信,拜托递一递。”
看在门包的分上,那门上似乎万般无奈地说:“好了,好了,替你去跑
一趟。”
他懒洋洋地地站起身,顺手抓了顶红缨帽戴在头上,一直往里走去。抚
台衙门地方甚大,光是中间那条甬道就要走好半天,王有龄便耐心等着。但
这一等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不但他们主仆忐忑不安,连门房里的人也都诧异:
“怎么回事,刘二爷进去了这半天还不出来?”
“也许上头有别的事交代。”
这是个合理的猜测,王有龄听在耳朵里,凉了半截,黄宗汉根本就不理
何桂清的信,更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决不会把等候谒见的人,轻搁在
一边,管自己去交代别的事。
“刘二爷出来了!”高升悄悄说道。
王有龄抬眼一望,便觉异样,刘二已泅不似刚迸去时的那种一步懒似一
步的神情,如今是脚步匆速,而且双眼望着自己这面,仿佛有什么紧要消息
急于来通知似地。
这一下,他也精神一振,且迎着刘二,只见他奔到面前,先请了个安,
含笑说道:“王大老爷!请门房里坐。”
何前倔而后恭?除掉王有龄主仆,门房里的,还有一直在那里的闲人,
无不投以惊异的神色,有些就慢慢地跟了过来,想打听一下,这位戴“水晶
顶子”的七品官儿,是何来历?连抚台衙门赫赫有名的刘二爷都对他这样客
气?
等进了门房,刘二奉他上坐,倒上茶来,亲手捧过去,一面间道:“王
大老爷公馆在哪里?”
“在清和坊。”王有龄说了地址,刘二叫人记了下来。
“是这样,”他说,“上头交代,说手本暂时留下,此刻司道都在,请
王大老爷进去,只怕没有工夫细谈。今天晚上请王大老爷过来吃个便饭,也
不必穿公服。回头另外送帖子到公馆里去!”
“喔,喔!”王有龄从容答道,“抚台太客气了!”
“上头又说,王大老爷是同乡世交,不便照一般的规矩接见。晚上请早
些过来,我在这里伺候,请贵管家找刘二接贴就是了。”
高升这时正站在门外,听他这一说,便悄悄走了进去,王有龄看见了喊
道,“高升,你来见见刘二爷。”
“刘二爷!”高升请了个安。
刘二回了礼。跟班听差,客气些都称“二爷”,所以刘二不管他行几,
回他一声:“高二爷!”又说,“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只管招呼我,不必
客气!”
“是,是!将来麻烦刘二爷的地方一定很多,请多关照。”
这时王有龄已站起身,刘二便喊:“看!王大老爷的轿子在那里,快抬
过来。”
他的那顶蓝呢大轿、一直停在西辕门外,等抬到大门,王有龄才踱着八
字步,走了出去,刘二哈着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那些司道的从人轿班,
看刘二比伺候“首县”还要巴结,无不侧目而视,窃窃私议。
回家不久,果然送来一份黄宗汉的请帖,王有龄自然准时赴宴。虽然刘
二已预先关照,只开便衣,他却不敢把抚台的客气话当真,依旧穿公服,备
手本,只不过叫高升带着衣包备用。
到了扰台商门下轿,刘二已经等在那里、随限把他领到西花厅,说一声:
“王大老爷请坐,等我到上面去回。”
没有多少时候,听得靠里一座通上房的侧门外面,有人咳嗽,随后便进
来一个听差,一手托着银水烟袋,一手打开棉门帘,王有龄知道黄宗汉出来,
随即站起,必恭必敬地立在下方。
黄宗汉穿的是便衣,驴脸狮鼻,两颊凹了下去,那双眼睛顾盼之,看到
什么就是死盯一眼,一望而知是个极难伺候的人物。王有龄不敢怠慢,趋跄
数步,迎面跪了下去,报乞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黄字汉还了个揖,他那听差便来扶起客人。
主人非常客气,请客人“升炕”,王有龄谦辞不敢,斜着身子在下方一
张椅子上坐下。黄宗汉隔一张茶几坐在上首相陪。
“我跟根云,在同年中感情最好。雪轩兄既是根云的总角之交,那就跟
自己人一样,何况又是同乡,不必拘泥俗礼!”
“承蒙大人看得起,实在感激,不过礼不可废。”三有龄辩,“一切要
求大人教导!”
“哪里!倒是我要借重长才..”
从这里开始,黄宗汉便问他的家世经历,谈了一会,听差来请示开席,
又说陪客已经到了。
“那就请吧!”主人起身肃容,“在席上再谈。”
走到里间,两位陪客己在等候,都是抚署的“文案”、一个姓朱的管奏
折,一个姓秦的管应酬文字。两个人都是举人,会试不利,为黄宗汉邀来帮
忙。
这一席自然是王有龄首座、怎么样也辞不了的。但论地位,论功名,一
个捐班知县高踞在上,总不免局促异常。幸好他读了几部实用的书在肚子里,
兼以一路来正赶上洪杨军长驱东下,见闻不同,所以席上谈得很热闹,把那
臼惭形秽的感觉掩盖过去了。
酒列半酣,听差进来向黄宗汉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只听他大声答道:“快
拿来!”
拿来的是一解盖青紫泥大印的公文,拆开来看完,他顺手递了给“朱师
爷”。朱师爷却是看不到几行,便皱紧了双眉。
“江宁失守了。”黄宗汉平静地对王有龄说:“这是江苏巡抚来的咨文。”
“果然保不住!”王有龄咽然问道:“两江总督陆大人呢?”
“殉难了。死得冤枉!”黄宗汉说,“长毛用地雷攻破两处城墙,进城
以后,上元县刘令,奋勇抵抗,长毛不支,已经退出,不想陆制军从将军署
回衙门,遇着溃散的长毛,护勇、轿班,齐轿而逃。陆制军就这么不明不白
死在轿子里!唉,大冤枉了!”
黄宗汉表面表现得十分镇静,甚至可说是近乎冷漠,其实是练就了的一
套矫情镇物的功夫,他的内心也很紧张,尤其是想到常大淳、蒋文庆、陆建
瀛等人,洪杨军一路所经的督抚,纷纷阵亡,地方大吏起居八座,威风权势,
非京官可比,但一遇到战乱,守上有责,非与城同存亡不可,象陆建瀛,即
使不为洪杨军所杀,能逃出一条命来,也逃不脱革职拿问,丧师失地的罪名,
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恩到这里,黄宗汉不免惊心。
又说了阵时局,行过两巡酒,他忽然问王有龄:“雪轩兄,你的见闻较
为真切。照你看,江宁一失,以后如何?”
王有龄想了想答道:“贼势异常猖獗,而江南防务空虚,加川江南百姓
百余年不知兵革,人心浮动,苏、常一带,甚为可虑。”
“好在向欣然已经追下来了。自收复武昌以来,八战八克,已拜钦差大
臣之命,或许可以收复江宁。”
这是秦师爷的意见,王有龄不以为然,但抚署的文案,又是初交,不便
驳他,只好微笑不答。
“我倒要请教,倘或苏常不守,转眼便要侵入本省。雪轩兄,”黄宗汉
很注意地看着他,“可能借箸代筹?”
这带点考问的意思在内,他不敢疏忽。细想一想,从容答道,“洪杨军
己成燎原之势,朝廷亦以全力对付,无奈如向帅虽为名将,尚无用武之地,
收夏武昌,八战八克,功勋虽高,亦不无因人成事..”
“怎么叫‘因人成事’?”黄字汉打断他的话问。
原是句含蓄的话,既然一定要追问,只好实说。王有龄向秦师爷歉意地
笑一笑:“说实在的,洪杨军带着百姓,全军东下,向帅在后面撵,不过收
夏了别人的弃地而已。”
“嗯,嗯!”黄宗汉点点头,向秦师爷说:“此论亦不算过苛。”然后
又转眼看着王有龄,示意他说下去。
“以愚见,如今当苦撑待援,苏常能抵挡得一阵,朝廷一定会调遣精兵,
诸路台围,那时候便是个相持的局面,胜负固非一时可决,但局面优势总是
稳住了,因此,本省不可等喊临边境,再来出兵,上策莫如出境迎敌!”
黄宗汉凝视着他,突地击案称赏:“好一个‘出境迎敌’!”
他在想,出境迎敌,战火便可不致侵入本省,就无所谓“守土之责”,
万一吃了败仗,在他入境内,总还有个可以卸责的余地。这还下说,最妙的
是,朝廷一再颁示谕旨,不可视他省的战事与己无关,务宜和衷共济,协力
防剿,所以出省迎敌正符合上面的意思,等一出奏,必蒙优诏褒答。
专管奏折的朱师爷,也觉得王有龄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很不坏,大有一番
文章可做,也是频频点头。
办法是吁!”黄宗汉又说,“不过做起来也不容易。练兵筹饷两事,吃
重还在一个饷字!”
“是!”王有龄说:“有土斯有时,有财就有饷,有的就有兵“有兵就
有上!”朱师爷接着就了这一句,阑座抚掌大笑。
于是又谈到筹响之道,王有龄认为保持响源,也就是说,守住宫庶之区
最关紧要。然后又谈漕运,他亲身经历过运河的淤浅,感慨着说,时世的推
移,只怕己历数千数的河运,将从此没落。而且江南战火已成燎原,运河更
难保畅通,所以漕运改为海运,为势所必然,惟有早着先鞭。
这些议论,他自觉相当平实,黄宗汉和那两位师爷,居然也倾听不倦。
但他忽生警觉,初次谒见抚台,这样子放言高论,不管话说得对不对,总会
让入觉得他浮浅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终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饭扣茗聚,黄宗汉才谈到他的正事,“好在你刚到省。”他说,“且等
见了藩司再说。”
“是!”王有龄低头答道,“总要求大人栽培。”
“好说,好说!”说着已端起了茶碗。
这是对值堂的听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听差只要一见这个动作,便
会拉开嗓子高唱:“送—客—!”
唱到这一声,王有龄慌忙起身请安,黄宗汉送了出来,到堂前请留步,
主人不肯,直到花厅门口,再三相拦,黄宗汉才哈一哈腰回身而去。
依然是刘二领着出衙问。王有龄心里七上八下,看不出抚台的态度,好
象很赏识,又好象是敷衍,极想距刘二打听一下,但要维持宫派,不便跟他
在路上谈这事,打算着明干叫高升来探探消息。
绕出大堂,就看见簇新两盏“王”字大灯笼,一顶蓝呢轿子都停在门侗
里。刘二亲手替他打开轿帘,等他倒退着坐进轿子。才低声说道:“王大老
爷请放心,我们大人是这个样子的。要照应人,从不放在嘴上。他自会有话
交代藩台。藩台是旗人,讲究礼数,王大老爷不可疏忽!”
“是,是!”王有龄在轿中拱手,感激他说,“多亏你照应,承情之至。”
由于有了刘二的那几句话,工有龄这夜才能恬然上床。他自已奇怪,闲
了这许多年,也不着急,一旦放缺已有九成把握,反倒左右不放心,这是为
了什么?在枕上一个人琢瞎了半天,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这个官下尽是为
自己做,还要有以安慰胡雪岩的期望,所以患得患失之心特甚。
想起胡雪岩便连带想起一件事,推推枕边人问道:“太太,今天可有人
来过?”
“你是问那位胡少爷吗?”王太太是个老实的贤德妇人,“我也是盼望
了一天,深怕错过了,叫老妈子一遍一遍到门口去看。没有!没有来过。”
“这件事好奇怪..”
“都要怪你!”王太太说,“受人这样大的恩惠,竟不问一问人家是什
么人家,住在哪里?我看天下的糊涂人,数你为第一了。
“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想来的?”王有龄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事起突然,
总有点儿不信其为真,仿佛做了个好梦,只愿这个梦做下去,不愿去追根落
实,怕那一来连梦都做不成。”
“如果说是做梦,这个梦做得也太希奇,太好了。”王太太欢喜地感叹
着,“哪里想得到在通州又遇上那位何大人!”
“是啊!多年音问不通,我从前又不大看那些‘邸报’和进士题名的‘齿
录’,竟不知道何桂清如此得意。”王有龄又说,“想想也是,现成有这么
好一条路子下去走,守在这里,苦得要命!不好笑吗?”
“现在总算快苦出头了!说来说去,都是老太爷当年种下的善因。就是
遇到胡少爷,一定也是老大爷积了阴德。”
王有龄深以为然,“公门里面好修行,做州县官,刑名钱谷一把抓,容
易造孽,可是也容易积德。老太爷是苦读出身,体恤人情,当年真的做了许
多好事。”
“你也要学学老太爷,为儿孙种些福田!”王太太又忧郁他说,“受恩
不可忘报,现在胡少爷踪影毫无,这件事真急人!”
“唉!”王有龄比她更烦恼,“你不要再说了!说起来我连觉都睡不着。”
王太太知道丈夫明日还要起早上藩台衙门,便不再响。到了五更天,悄
悄起身,把丫头老妈子都唤醒了。等王有龄起身。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
于是吃过早饭,穿戴整齐,坐着轿子,欣然“上院”。
上院扑了个空,藩司麟桂为漕米海运的事,到上海去了,起码得有十天
到半个月的工夫,才能回来,王有龄大为扫兴,只好用“好事多磨”这句话
来自宽自解。
闲着无事,除了每天在家等胡雪岩以外,便是到臬司衙门去访俞师爷,
打听时局。京里发来的邪报常有催促各省办理“团练”的上谕,这是仿照嘉
庆年间,平“白莲教”时所用的坚壁清野之法,委派各省在籍的大员,本乎
“守望相助”的古义,白办乡团练兵,保卫地方,上谕中规定的办法是,除
了在籍大员会同地方官,邀集绅士筹办以外,并“着在京各部院堂官及翰、
詹、科、道,各举所知,总期通晓事体,居心公正,素系人望者,责成倡办,
自必经理得宜,舆情允阶”。同时又训勉办理团练的绅士,说“该绅士等身
受厚恩,应如何自固阎里,为敌汽同仇之计,所有劝谕、捐赀、浚濠、筑寨
各事,总宜各就地方情形,妥为布置。一切经费,不得令官吏经手。如果办
有成效,即由该督抚随时妻请奖励。”
“你看见没有?”俞师爷指着“一切经费,不得令官吏经手”这句话说,
“朝廷对各省地方官,只会刮地皮,不肯实心办事,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办法是订得不错,有了这句话,绅士不怕掣时,可以放手办事。但凡
事以得人为第一,各地的劣绅也不少,如果有意侵渔把持,地方官问一问,
便拿上谕来作个挡箭牌,其流弊亦有不可胜言者!”
俞师爷点点头说:“浙江不知会派谁?想来戴醇士总有份的。”
“戴醇士是谁?”王有龄问,“是不是那位画山水出名的戴侍郎?”
“对了!正是他。”
过了几天,果然邸报载着上谕:“命在籍前任兵部侍郎戴熙,内阁学士
朱品芳、朱兰,湖南巡抚陆费瑔等督办浙江团练事宜。”陆费瑔不姓陆,是
姓陆费,只有浙江嘉兴才有这一族。
“气运在变了!”俞师爷下一次与王有龄见面时,这样感叹,“本朝有
大征伐,最初是用亲贵为‘大将军’,以后是用旗籍大员,亦多是祖上的勋
绩军功的世家子弟,现在索性用汉人,而且是文人。此是国事的一大变,不
知纸上谈兵的效用如何?”
王有龄想想这话果然不错,办团练的大臣,除了浙江省以外,外省的,
据他所知,湖南是礼部恃郎曾国藩,安徽是内阁学士吕贤基,此外各省莫不
是两榜进士出身,在籍的一二品文臣主持其事。内阁学士许乃刽甚至奉旨帮
办江南军务,书生下但握兵权,而且要上战场了。
“雪轩兄!”俞师爷又说,“时逢盛世,固然是修来的福分,时逢乱世,
也是有作为的人的良机,象我依人作嫁,游幕终老,可以说此生已矣,你却
不可错过这个良机!”
受到这番鼓励的王有龄,雄心壮志,越发跃然,因而用世之心,格外迫
切,朝朝盼望麟佳归来,谒见奉委之后,好切切实实来做一番事业。
这天晚上吃过饭,刚刚摊开一张自己所画的地图,预备在灯下对照着读
《圣武记》,忽然高升戴着一顶红缨帽,进门便请安:“恭喜老爷,藩台的
委札下来了!”
“什么?”这时王有龄才发觉高升手中有一封公文。
“藩台衙门派专人送来的。”说着他把委札递了上去。
打开来一看,是委王有龄做“海运局”的“坐办”。这个衙门,专为漕
米改为海运而设,“总办”由藩司兼领,“坐办”才是实际的主持人。王有
龄未得正印官,不免失望,但总是一桩喜事,便问,“人呢?”
那是指送委札的人,高升答道:“还在外头。是藩台衙门的书办。”
“噢!”他跟高升商量,“你看要不要见他?”
“见倒不必了。不过要发赏。”
“那自然,自然。”
王太太是早就想到了,有人来送委札必要发赏,一个红纸包已包好了多
日,这时便亲自拿了出来。
高升急忙又替太太请安道喜,夫妇俩又互相道贺。等把四两银子的红包
拿了出去,家里的老妈子、厨子、轿班,得到消息,约齐了来磕头贺喜,王
太太又要发赏,每人一两银子。这一夜真是皆大欢喜,只有王有龄微觉美中
不足。
乱过一阵,他才想起一件要紧事,把高升找了来问道:“藩台是不是回
来了?”
“今天下午到了,一到就‘上院’,必是抚台交代得很结实,所以连夜
把委札送了来。”
“那明于一早要去谢委。”
“是!我已经交代轿班了,谢了委还要拜客,我此刻要在门房里预备。
顶要紧一张拜客的名单,漏一个就得罪人。”
王有龄非常满意,连连点头。等高升退了出去,在门房里开拟名单,预
备手本,他也在上房里动笔墨,把回杭州谒见黄抚台和奉委海运局坐办的经
过,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告诉在江阴的何桂清。
信写完已经十二点,王太太亲自伺候丈夫吃了点心,催他归寝。人在枕
上,心却不静,一会儿想到要请个人来办笔墨,一会儿又想到明天谢委,麟
藩台会问些什么?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是自己挑,还是听上头吩咐?等把
这些事都想停当,已经钟打两下了。
也不过睡了三个钟点,便即起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都看不出少睡
的样子,到了藩台衙门,递上手本,麟桂立即请见。
磕头谢委,寒暄了一阵。麟桂很坦率地说:“你老哥是抚台交下来的人,
我将来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气,反正有抚台在那里,政通人和,有
些事你就自己作主好了。”
王有龄一听这话,醋意甚浓,赶紧欠身答道:“不敢!我虽承抚台看得
起,实在出于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别,也是朝廷体制所关,凡事自然秉命而
行。”
“不是,不是!”麟桂不断摇手,“我不是跟你说什么生分的话,也不
是推责任,真正是老实话。这位抚台不容易伺候,漕运的事更难办,我的前
任为些把条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瞒你老哥说,兄弟颇有戒心。现在海运一事,
千斤重担你一肩挑了过去,再好都没有。将来如何办理,你不妨多探探抚台
的口气。我是垂拱而治,过一过手转上去,公事只准不驳,岂不是大家都痛
快?”
倒真的是老实话!王有龄心想,照这样子看,是黄宗汉要来管海运,委
自己出个面。麟桂只求不生麻烦,办得好,“保案”里少不了他的名字,办
不好有抚台在上面顶着,也可无事,这个打算是不错的。
于是他不多说什么,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轻识浅,一切总要求大人
教导。”
“教导不敢当。不过海运是从我手里办起来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
说一说。”
“是!”他把腰挺一挺,身子凑前些,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先请问,你老哥预备哪一天接事?”
“要请大人吩咐。”
“总是越快越好!”麟桂喊道:“来啊!”
唤来听差,叫取皇历来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于上任的黄道吉日,决定
就在这天接事。
“再有一件事要请问,你老哥‘夹袋’里有几个人?”
王有龄一个“班底”也没有,如果是放了州县缺,还要找俞师爷去找人,
海运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时无法作答。就在这踌躇之间,忽然想到了一个
人,必须替他留个位置。
“只有一个人,姓胡,人极能干。就不知他肯不肯来?”
“既然如此,海运局里的旧人,请老哥尽力维持。”
原来如此!麟藩台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插,所以预先招呼。
王有龄觉得这位藩台倒是老实人,“我听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个伏笔,
“倘或抚台有人交下来,那时再来回禀大人,商量安置的办法。”
“好,好!”麟桂接着便谈到海运,“江浙漕米改为海运,由新近调补
的江苏藩司倪良耀总办。这位仁兄,你要当心他!”
“噢!”这是要紧地方,王有龄特为加了几分注意。
“亏得我们抚台圣眷隆,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给坑了!”
原来倪良耀才具有限,总办江浙海运,不甚顺利,朝廷严旨催促,倪良
耀便把责任推到浙江,说浙江的新漕才到了六万余石。其实已有三十几万石
运到上海,黄宗汉据实奏复,因而有上谕切责倪良耀。
“有这个过节儿在那里,事情便难办了。倪良耀随时会找毛病,你要当
心。此其一。”
“是。”王有龄问道:“请示其二。”
“二呢,我们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难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绅把持,
大户欠粮的极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启运,限期上越发紧迫。前任知府,
误漕撤任,我现在在想..”
麟桂忽然不说下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王有龄心里思量:莫非要委署
湖州府?这也不对啊!州县班子尚未署过实缺,何能平白开擢?也许是委署
湖州府属的哪一县。果真如此,就太妙了!湖州府属七县,漕米最多的乌程。
归安、德清三县。此三县富庶有名,一补就先补上一等大县,干个两三年,
上头有人照应,升知府就有望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外面一个倪良耀,里面一个湖州府,把这两外对付
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余的,等你接了事再说吧!”麟桂说到这里端茶碗
送客。
出了藩台衙门,随即到抚署谒见。刘二非常亲热地道了喜,接着便说,
“上头正邀了‘杭嘉湖’、‘宁绍台’两位道台在谈公事,只怕没有工夫见
王大老爷。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黄宗汉正邀了两个“兵备道”在谈出省堵敌的公事,无暇接见,
但叫刘二传下话来:接事以后,好好整顿,不必有所瞻顾。又说,等稍为空
一空,会来邀他上院,详谈一切。
所谓“不必瞻顾”,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抚、藩两上司的话合在一起来
看,王有龄才知道自己名为坐办,实在已挑起了总负浙江漕米海运的全责。
“我跟王大老爷说句私说,”刘二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上头有
话风出来了:如今军务吃紧,漕米关系军食,朝廷极其关切。只要海运办得
不误限期,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请朝廷破格擢用。是祸是福,都在王某
自己。”
“真正是,抚台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得便请你回一声,
就就我决不负抚台的提拔。”
刘二答应一定把话转到。接着悄悄递过来两张履历片陪笑道:“一个是
我娘舅,一个是我拜把兄弟,请王大老爷栽培。”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