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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6 高阳(当代)
“好,好!”王有龄一口答应,看也不看,就把条子收了起来。
由此开始拜客,高升早已预备了一张名单,按照路途近远,顺路而去。
驻防将军、臬司、盐运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须用手本,仁和、
钱塘两县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补的道府、州县,仅不过到门拜帖,主人照
例挡驾,却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回到家,特为又派人到臬司衙门把俞师爷请来吃便饭,一在把杯小酌,
一面说了这天抚、藩两宪的态度。俞师爷很替他高兴,说这个“坐办”的差
使,通常该委候补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补知府,以王有龄的身分,派季这个
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该为不得州县正堂而烦恼。
这一番话说得王有龄余憾尽释,便向他讨教接事的规矩,又“要个办笔
墨的朋友”,俞师爷推荐了他的一个姓周的表弟,保证勤快可靠。王有龄欣
然接纳,约定第二天就下“关书”。
“还有件事要向老兄请教。”他把刘二的两张履历,拿给俞师爷看:“是
抚署刘二的来头,一个是他娘舅,一个是他拜把兄弟。”
“什么娘舅兄弟?”俞师爷笑道,“都是在刘二那里花了钱的,说至亲
兄弟,托词而已!”
“原来如此!”王有龄又长了一分见识,“想来年长的是‘娘舅’,年
轻的是‘兄弟’。你看看如问安插?”
“刘二是头千年老狐狸,不买帐固不可,太买帐也不好,当你老实好欺,
得寸进尺,以后有碍麻烦。”
俞师爷代他作主,看两个人都有“未入流”的功名,年轻的精力较好,
派了“押运要员”,年长的坐得住,派在收发上帮忙。处置妥帖,王有龄心
悦诚服。
接享受贺,热闹了两三天,才得静下心来办事,第一步先看来往文卷。
这时他才知道,黄宗汉奏报,已有三十余万石漕米运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说,
有些不尽实,实际上大部分的漕注还在运河粮船上,未曾交出,倘或出了意
外,责任不轻,得要赶紧催运。
正在踌躇苦思之时,黄宗汉特为派了个“文巡捕”来,说:“有紧要公
事,请王大老爷即刻上院。”到了抚台衙门,先叩谢宪恩,黄宗汉坦然坐受,
等他起身,随即递了一封公事过来,说道:“你先看一看这道上谕。”
王有龄知道,这是军机处转达的谕旨,称为“延寄”,不过虽久闻其名,
却还是第一次瞻仰,只见所谓“煌煌天语”,不过普通的宣纸白单帖所写,
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既无钤印,亦无签押,如果不是那个铃了军机处印
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这张不起眼的纸,便是圣旨。
一面这样想,一面双手捧着看完,他的记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内容
都记住了。
这道上谕仍旧是在催运漕米,对于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员,不甚得力,
朝廷颇为不耐,严词切贡,最后指令”该藩司即将浙省运到米石,井苏省起
运未完米石,仍遵叠奉谕旨,赶紧催办,务令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误,朕
必将倪良耀从重冶罪。”
“我另外接得京里的信,”黄宗汉说,“从扬州失守以后,守将为防长
毛东窜,要放闸泄尽淮水,让贼舟动弹不得。如果到了高邮、宝应,还要决
洪泽湖淹长毛,那时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里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汤了。
为此之故,对海运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办不好,一定摘顶戴,
我们浙江也得盘算一下。”
王有龄极细心地听着,等听到最后一句,随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实
在也没有运足,万一倪良耀革职查办,那时无所顾忌,将实情和盘托出,黄
抚台奏报不实,这一下出的纰漏可就大了。
为今之计,除却尽快运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兑足额以外,别无善策。他
把这番意思说了出来,黄宗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满!王有龄心想,除非告诉他,五天或者十
天,一定运齐,他是不会满意的。但自己实在没有这个把握,只能这样答道:
“我连夜派员去催,总之一丝一毫不敢疏忽。”
“也只好这样了。”黄宗汉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
身来,哈一哈腰,往里走去。
王有龄大为沮丧。接事数天,第一次见抚台,落得这样一个局面,不但
伤心,而且寒心,黄抚台是这样对部属,实在难伺候。
坐在轿子里,闷闷不乐,前两天初坐大轿,左顾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
已消失无余。想着心事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经过了哪些地方?就在这迷惘恍惚
之中,蓦地里兜起一个影子,急忙顿足喊道:“停轿,停轿!”
健步如飞的轿班不知怎么回事,拼命煞住脚,还是冲了好几步才能停住。
挟着“护书”跟在轿旁的高升,立即也赶到轿前,只见主人已掀开轿帘,探
出头来,睁大了眼回头向来路上望。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纷纷住足,遥遥注视,高升
看看有失体统,便轻喊一声:“老爷!”
一见高升,王有龄便说:“快,快,有个穿墨布夹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夹袍的也多得很,是怎等样一个人呢?高或矮,胖还是瘦,年纪
多大,总要略略说明了,才好去找。
他还在踌躇,王有龄已忍不得了,拼命拍轿杠,要轿班把它成倒,意思
是要跨出轿来自己去追。这越发不象样了,高升连声喊道:“老爷,老爷,
体统要紧,到底是谁?说了我去找。”
还有谁?胡少爷!”
“啊!”高升拔脚便奔,“胡少爷”是怎么个人,他听主人说过不止一
遍,脑中早有了极深的印象。
一路追,一路细察行人,倒有个穿黑布袍的,却是花白胡须的老者,再
有一个已近中年,形容猥琐,看去不象,姑且请问“尊姓”,却非姓胡。这
时高升有些着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与胡雪岩虽失之交臂,却决不
会看错,然则就此片刻的工夫,会走到哪里去了呢?

正徘徊瞻顾,不知何以为计时,突然眼前一亮,那个在吃“门板饭”的,
一定是了。杭州的饭店,犹有两宋的遗风,楼上雅坐,楼下卖各样熟食,卸
下排门当案板,摆满了朱漆大盘,盛着现成菜肴,另有长条凳,横置案前,
贩夫走卒,杂然并坐,称为吃“门板饭”。一碗饭盛来,象座塔似地堆得老
高,不是吃惯了的,无法下箸,不知从顶上吃起,还是从中腰吃起?所以那
些“穿短打”的一见这位“寄大衫儿的”落座,都不免注目,一则是觉得衣
冠中人来吃“门板饭”,事所罕见,二则是要看他如何吃法?不会吃,“塔
尖”会倒下来,大家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在这时,高升已经赶到,侧面端详,十有八九不错,便冒叫一声:“胡
少爷!”
这一声叫,那班“穿短打的”都笑了,哪有少爷来吃门板饭的?
高升到杭州虽不久,对这些情形已大致明白,自己也觉得“胡少爷”叫
得不妥,真的是他,他也不便答应,于是走到他身边问道,“请问,贵姓可
是胡?”
“不错。怎地?”
“台甫可是上雪下岩?”
正是胡雪岩,他把刚拈起的竹箸放下,问道:“我是胡雪岩。从未见过
尊驾..”
高升看他衣服黯旧,于思满面,知道这位“胡少爷”落魄了,才去吃门
板饭。如果当街相认传出去是件新闻,对自己老爷的官声,不大好听,所以
此时不肯说破王有龄的姓名,只说:“敝上姓王,一见就知道。胡少爷不必
在这里吃饭了,我陪了你去看敝上。”
说罢不问青红皂白,一手摸一把铜钱放在案板上,一手便去搀扶胡雪岩,
跨出条凳,接着便招一招手,唤来一顶待雇的小轿。
胡雪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肯上轿,拉住高升问道:“贵上是哪一位?”
“是..”高升放低了声音说:“我家老爷的官印,上有下龄。”
“啊!”胡雪岩顿时眼睛发亮:“是他。现在在哪里?”
“公馆在清和坊。胡少爷请上轿。”
等他上了轿,高升说明地址,等小轿一抬走,他又赶了去见王有龄,略
略说明经过。王有龄欢喜无量,也上了蓝呢大轿,催轿班快走。
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抬到王家,高升先一步赶到,叫人开了中门,两顶
轿子,一起抬到厅前。彼此下轿相见,都有疑在梦中的感觉,尤其是王有龄,
看到胡雪岩穷途末路的神情,鼻子发酸,双眼发热。
“雪岩!”
“雪轩!”
两个人这样招呼过,却又没有话了,彼此都有无数话梗塞在喉头,还有
无数话积压在心头,但嘴只有一张,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一旁的高升不能不开口了:“请老爷陪着胡少爷到客厅坐!”
“啊!”王有龄这才省悟,“来,来!雪岩且先坐下歇一歇再说。也不
必在外面了,请到后面去,舒服些。”
一引引到后堂,躲在屏风后面张望的王太太,慌忙回避。胡雪岩瞥见裙
幅飘动,也有些踌躇。这下又提醒了王有龄。
“太太!”他高声喊道,“见见我这位兄弟!”
这样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进一层,真个如手足一样,王太太便很大方
地走了出来,含着笑,指着胡雪岩,却望着她丈夫问:“这位就是你日思夜
梦的胡少爷了!”
“不敢当这个称呼!”胡雪岩一躬到地。
王太太还了礼,很感动地说:“胡少爷!真正不知怎么感激你?雪轩一
回杭州,就去看你,扑个空回来,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我埋怨雪轩,
这么好的朋友,哪有不请教人家府上在哪里的道理?如今好了,是在哪里遇
见的?”
“在,在路上。”胡雪岩有些窘。
王存龄的由意外凉喜所引起的激动,这时已稍稍平伏,催着他妻子说:
“太太!我们的话,三天三夜说不完,你此刻先别问,我们都还没有吃饭,
看看,有现成的,先端几个碟子来喝酒。”
“有,有。”王太太笑着答道,“请胡少爷上书房去吧,那里清静。”
“对了!”
王有龄又把胡雪岩引到书房,接着王太太便带着丫头、老妈子,亲来照
料。胡雪岩享受着这一份人情温暖,顿觉这大半年来的飘泊无依之苦,受得
也还值得。
“雪轩!”他问,“你几时回来的?”
“回来还不到一个月。”王有龄对自己心满意足,但看到胡雪岩却有些
伤心,“雪岩,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说来话长。”胡雪岩欲言又止地,“你呢?我看很得意?”
“那还不是靠你。连番奇遇,什么《今古奇观》上的‘倒运汉巧遇洞庭
红’,比起我来,都算不了什么!”王有龄略停一停,大声又说,“好了!
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办了。来,来,今天不醉不休。”
另一面方桌上已摆下四个碟子,两副杯筷,等他们坐下,王太太亲自用
块手中,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胡雪岩便慌忙逊谢。
“太太!”王有龄说,“你敬了兄弟的酒,就请到厨房里去吧,免得兄
弟多礼,反而拘束。”
于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过酒,退了出去,留下一个丫头侍候。
于是一面吃,一面说,王有龄自通州遇见何桂清开始,一直谈到奉委海
运局坐办,其间也补叙了他自己的家世。所以这一席话谈得酒都凉了。
“恭喜,恭喜!”胡雪岩此时已喝得满面红光,那副倒霉相消失得无形
无踪,很得意地笑道:“还是我的眼光不错,看出你到了脱运交运的当儿,
果不其然。”
“交运也者,是遇见了你。雪岩,”王有龄愧歉不安地说,“无怪乎内
人说我湖涂,受你的大恩,竟连府上在哪里都不知道。今天,你可得好好儿
跟我说一说了。”
“自然要跟你说。”胡雪岩喝口酒,大马金刀地把双手撑在桌角,微偏
着头问他:“雪轩,你看我是何等样人?”
王有龄看他的气度,再想一想以前茶店里所得的印象,认为他必是个官
宦人家的了弟,但不免有些甘于下流,所以不好好读书,成天在茶店里厮混。
当然,这“甘于下流”四字,他是不能出口的,便这样答道:“兄弟,我说
句话,你别生气。我看你象个纨袴。”
“纨袴?”胡雪岩笑了,“你倒不说我是‘撩鬼儿’!”这是杭州话,
地痞无赖叫“撩鬼儿”。
“那我就猜不到了。请你实说了吧,我心里急得很!”
“那就告诉你,我在钱庄里‘学生意’..”
胡雪岩父死家贫,从小就在钱庄里当学徒,杭州人称为“学生子”,从
扫地倒溺壶开始,由于他绝顶聪明,善于识人,而且能言善道,手面大方,
所以三年满师,立刻便成了那家钱庄一名得力的伙计,起先是“立柜台”,
以后获得东家和“大伙”
的信任,派出去收帐,从来不曾出过纰漏。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龄攀谈,知道他是一名候补盐大使,打算着想北上“投
供”、加捐时,胡雪岩刚有笔款子可收。这笔款子正好五百两,原是吃了“倒
帐”的,在钱庄来说,已经认赔出帐,如果能够收到,完全是意外收入。
但是,这笔钱在别人收不到,欠债的人有个绿营的营官撑腰,他要不还,
钱庄怕麻烦,也不敢惹他。不过此人跟胡雪岩很谈得来,不知怎么发了笔财,
让胡雪岩打听到了去找他,他表示别人来不行,胡雪岩来另当别论,很慷慨
地约期归清。
胡雪岩一念怜才,决定拉王有龄一把。他想,反正这笔款子在钱庄已经
无法收回,如今转借了给王有龄,将来能还最好,不能还,钱庄也没有损失。
这个想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悄悄儿做了,人不知,鬼不觉,一时也不会有
人去查问这件事。坏就坏在他和盘托出,而且自己写了一张王有龄出面的借
据送到总管店务的“大伙”那里。
“大伙”受东家的委托,如何能容胡雪岩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念
在他平日有功,也不追保,请他卷了铺盖。这一下在同行中传了出去,都说
他胆大妄为,现在幸亏是五百两,如果是五千两、五万两,他也这样擅作主
张,岂不把一爿店都弄“倒灶”了?
为了这个名声在外,同业间虽知他是一把好手,却谁也不敢用他。同时
又有人怀疑他平日好赌,或许是在赌博上失利,无以为计,饰词挪用了这笔
款子。这个恶名一传,生路就越加困难了。
“谢天谢地,”胡雪岩讲到这里,如释重负似地说,“你总算回来了!
不管那笔款子怎么样,以你现在的身分,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洗刷干净。”
润湿的双眼的王有龄,长长叹了口气:“唉,如果你我没有今天的相遇,
谁会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经害得你好惨。如今,大恩不言谢,你看我该怎么
办?”
“这要看你。我如何能说?”
“不,不!”王有龄发觉自己措词不妥,赶紧抢着说道,“我不是这意
思,我是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样把面子十足挣回来,这我有办法,
现在要问你的是,你今后作何打算?是不是想回原来的那家钱庄?”
胡雪岩摇摇头,说了句杭州的俗语:“‘回汤豆腐干’,没有味道了。”
“那么,是想自立门户?”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但就在要开口承认时,忽然转念,开一家钱庄不
是轻而易举的事,要本钱也要有人照应。王有龄现在刚刚得了个差使,力量
还有限,如果自己承认有此念头,看他做人极讲义气,为了感恩图报,一定
想尽办法来帮自己,千斤重担挑不动而非挑不可,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压坏。
这怎么可以?
有些警惕,胡雪岩便改口了,“我不想再吃钱庄饭。”他说,“你局里
用的人大概不少,随便替我寻个吃闲饭的差使好了。”
王有龄欣悦地笑了,学着杭州话说:“闲饭是没有得把你吃的。”
胡雪岩心里明白,他会在海运局里给他安排一个重要职司,到那时候,
好好拿些本事来帮一帮他。把他帮发达了,再跟他借几千两银子出来做本钱,
那就受之无愧了。
吃得酒醉饭饱,沏上两碗上好的龙井茶,赓续未尽的谈兴,王有龄提到
黄宗汉的为人,把椿寿一案,当作新闻来讲,又提到黄抚台难伺候,然后话
锋一转,接上今日上院谒见的情形。
“那么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呢?”胡雪岩问,意思是问他如何能够把应运
的漕米,尽速运到上海,交兑足额?
“我有什么办法?只有尽力去催。”
“难!”胡雪岩摇着头说,“你们做官的。哪晓得人家的苦楚?一改海
运,漕丁都没饭吃了,所以老实说一句,漕帮巴不得此事不成!你们想从运
河运米到上海,你急他不急,慢慢儿拖你过限期,你就知道他的厉害了。”
“啊!”工有龄矍然而起,“照你这一说,是非逾限不可了。那怎么办
呢?”
“总有办法好想。”胡雪岩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世上没有没有办法
的事,只怕不用脑筋。我就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包你省事,不过要多花几
两银子,保住了抚台的红顶子,这几两银子也值。”
王有龄有些不大相信,但不妨听他讲了再说,便点点头:“看看你是什
么好办法?”
“米总是米,到哪里都一样。缺多少就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在上海买
了米,交兑足额,不就没事了吗?”
他的话还没有完,王有龄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妙极,妙极!准定这
么办。”
“不过有一层,风声千万不可泄漏。漕米不是少数,风声一漏出去,米
商立刻扳价,差额太大,事情也难办。”
“是的。”王有龄定定神盘算了一会,问道,“雪岩,你有没有功名?”
“我是一品老百姓。”
“应该去报个捐,哪怕是‘未入流’,总算也是个官,办事就方便了。
现在我只好下个‘关书’..”王有龄又踌躇着说,“也还不知道能不能聘
你当‘文案’?”
“慢慢来,慢慢来!”胡雪岩怕他为难,赶紧安慰着他说。
“怎么能慢呢?我要请你帮我的忙,总得有个名义才好。”王有龄皱着
眉说,“头绪太多,也只好一样一样来。雪岩,你府上还有什么人?”
“一个娘,一个老婆。”
“那我要去拜见老伯母..”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拦阻,“目前不必。我住的那条巷,轿子
部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有个坐处,你现在来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
将来再说。”
王有龄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便不再提此事,站起身来说:“你先坐一
坐,我就来。”
等他回出来时,手里拿着五十两一张银票,只说先拿着用。胡雪岩也不
客气,收了下来,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
“今天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请你到我局里,我专诚等你?还有一件,
你把府上的地址留下来。”
胡雪岩住在元宝街,把详细地址留了下来。王有龄随后便吩咐高开,备
办四色精致礼物,用“世愚侄”的名帖,到元宝街去替“胡老太太”请安。
高升送了礼回来,十分高兴,因为胡雪岩虽然境况不佳,出手极其大方,封
了四两银子的赏号。
“我不肯收,赏得太多了。”高升报告主人,“胡少爷非叫我收不可,
他说他亦是慷他人之慨。”
“那你就收下好了。”王有龄心里在想,照胡雪岩的才干和脾气,一旦
有了机会,发达起来极快,自己的前程,怕与此人的关系极大,倒要好好用
一用他。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约而至,穿得极其华丽。高升早已奉命在等候,
一见他来,直接领到“签押房”,王有龄便问:“那家钱庄在哪里?”
“在‘下城’盐桥。字号叫做‘信和’。”
“请你陪我去。你是原经手,那张笔据上是怎么写的?请你先告诉我,
免得话接不上头。”
胡雪岩想了一下,徐徐念道:“立笔据人候补盐大使王有龄,兹因进京
投供正用,凭中胡雪岩向信和钱庄借到库平足纹五百两整。言明两年内归清,
照市行息。口说无凭,特立笔据存照。”
“那么,该当多少利息呢?”
“这要看银根松紧,并无一定。”胡雪岩说,“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
统算打它一分,十个月的工夫,五十两银子的利息也就差不多了。”
于是王有龄写了一张“支公费六百两”的条谕,叫高升拿到帐房。不一
会管帐的司事,亲自带人捧了银子来,刚从藩库里领来的,一百一锭的官宝
六锭,出炉以后,还未用过,簇簇光新,令人耀眼。
“走吧?一起到信和去。”
“这样,我不必去了。”胡雪岩说,“我一去了,那里的‘大伙’,当
着我的面,不免难为情。再有一句话,请你捧信和两句,也不必说穿,我们
已见过面。”
王有龄听他这一说,对胡雪岩又有了深一层的认识,此人居心仁厚,至
少手段漂亮,换了另一个人,象这样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岂肯轻易放弃?
而他居然愿意委屈自己,保全别人的面子,好宽的度量!
因为如此,王有龄原来预备穿了公服,鸣锣喝道去唬信和一下的,这时
也改了主意,换上便衣,坐一顶小轿,把六锭银子,用个布包袱一包,放在
轿内,带着高升,悄悄来到了信和。
轿子一停,高升先去投帖。钱庄对官场的消息最灵通,信和的大伙张胖
子,一看名帖,知道是抚台面前的红人,王有龄三字也似乎听说,细想一想,
恍然记起,却急出一身汗!没奈何,且接了进来再说。
等他走到门口,王有龄已经下轿,张胖子当门先请了个安,迎到客堂,
忙着招呼,泡茶拿水烟袋,肃客上坐,然后陪笑问道,“王大老爷光降小号,
不知有何吩咐?”
王有龄摘下墨晶大眼镜,从容答道:“宝号有位姓胡的朋友,请出来一
见。”
“喔,喔,是说胡雪岩?他不在小号了。王大老爷有事,吩咐我也一样。”
王有龄停了停说:“还没有请教贵姓?”
“不敢!敝姓张,都叫我张胖子,我受敝东的委托,信和大小事体都能
做三分主。”
“好!”王有龄向高升说道:“把银子拿了出来!”接着转脸向张胖子:
“去年承宝号放给我的款子,我今天来料理一下。”
“不忙,不忙!王大老爷尽管放着用。”
“那不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也知道宝号资本雄厚,信誉卓著,
不在乎这笔放款。不过,在我总是早还早了。不必客气,请把本利算一算,
顺便把原笔据取出来。
张胖子刚才急出一身汗,就因为取不来原笔据,那张笔据,当时当它无
用,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做钱庄这行生意,交往的都是官员绅士、富商大贾,全靠应酬的手段灵
活,张胖子的机变极快,他在想,反正拿不出笔据,便收不回欠款,这件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把小胡找到,才有圆满解决的希望,此时落得放漂亮些。
因此,他先深深一揖,奉上一顶高帽子:“王大老爷真正是第一等的仁
德君子!象你老这样菩萨样的主客,小号请都请不到,哪里好把财神爷推出
门?尊款准定放着,几时等雪岩来了再说。倒是王大老爷局里有款子汇划,
小号与上海南市‘三大’——大亨、大豫、大丰都有往来,这三家与‘沙船
帮’极熟,漕米海运的运费,由小号划到‘三大,去付,极其方便,汇水亦
决不敢多要。王大老爷何不让小号效劳?”
这是他不明内情,海运运费不归浙江直接付给船商,但也不必跟他说破。
王有龄依然要还那五百两的欠款,张胖子便再三不肯,推来推去,他只好说
了一半实话。
“老实禀告王大老爷,这笔款子放出,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所以笔据不
笔据,无关紧要,也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改天寻着了再来领。至于利息,根
本不在话下,钱庄盘利钱,也要看看人,王大老爷以后照顾小号的地方多的
是,这点利息再要算,教敝东家晓得了,一定会怪我。”
话说得够漂亮,王有龄因为体谅胡雪岩的心意,决定做得比便更漂亮,
便叫高升把包袱解开,取了五百五十两银子,堆在桌上,然后从容说道,“承
情已多,岂好不算利息?当时我也听那位姓胡的朋友说过,利息多则一分二,
少则七厘,看银根松紧而定,现在我们通扯一分,十个月工夫,我送子金五
十两,这里一共五百五十两,你请收了,随便写个本利还清的笔据给我,原
来我所出的那张借据,寻着了便烦你销毁了它。宝号做生意真是能为客户打
算,佩服之至。我局里公款甚多,那位姓胡的朋友来了,你请他来谈一谈,
我跟宝号做个长期往来。”
张胖子喜出望外,当时写了还清的笔据,交与高升收执,一面决不肯收
利息,但王有龄非要给不可,也就只好不断道谢着收了下来。
等他恭送上轿,王有龄觉得这件事做得十分痛快有趣,暗中匿笑,这张
胖子想做海运局的生意,一走马上派人去找胡雪岩。谁知胡雪岩已经打定主
意,不会回他店里,现在让他吃个空心汤圆,白欢喜一场,也算是对他叫胡
雪岩卷铺盖的小小惩罚。
回到局里,会着胡雪岩说了经过。胡雪岩怕信和派人到家去找,戳穿真
相,那时却之不可,不免麻烦,所以匆匆赶回家去,预作安排。王有龄也换
了公服,上院去谒见黄抚台,还怕他不见,特为告诉刘二,说是为漕米交兑
一案,有了极好的办法,要见抚台面禀一切。
刘二因为他交了去的两张“条子”,王有龄都已有了适当的安插,自然
见他的情,所以到了里面,格外替他说好话。黄宗汉一听“有了极好的办法”,
立刻接见,而且脸色也大不相同了。
等把胡雪岩想出来的移花接木之计一说,黄宗汉大为兴奋,不过不能当
时就作决定,因为兹事体大。
于是黄宗汉派“戈什哈”把藩司和督粮道都请了来,在抚署西花厅秘密
商议。为了早日交代公事,大家都赞成王有龄所提出来的办法,但也不是没
有顾虑。
“漕米悉数运到上海,早已出奏有案。如今忽然在上海买米垫补,倘或
叫那位‘都老爷’知道了,开上一个玩笑..”麟桂迟疑了一下说,“那倒
真不是开玩笑的事!”
“藩台的话说得是。”督粮道接口附和,然后瞥了王有龄一眼,自语似
他说,“能有个人挡一下就好了。”
所谓“挡一下”,就是有人出面去做,上头装作不知道,一旦出了来,
有个躲闪斡旋的余地。抚、藩两宪都明白他的意思,但这个可以来“挡一下”
的人在哪里呢?
黄宗仪和麟桂都把眼光飘了过来,王有龄便毫不考虑地说:“我蒙宪台
大人栽培,既然承乏海运,责无旁贷,可否交给我去料理?”
在座三上司立刻都表示了嘉许之意,黄宗汉慢吞吞说道:“漕米是天庚
正供,且当军兴之际,粮食为兵营之命脉,不能不从权办理。既然有龄兄勇
于任事,你们就在这里好好谈一谈吧!”说完,他站起身来,向里走去。
抚合似乎置身事外了,麟桂因为有椿寿的前车之鉴,凡事以预留卸责的
地步力宗旨。倒是督粮道有担当,很用心地与王有龄商定了处置的细节。
这里面的关键是,要在上海找个大粮商,先垫出一批糙米,交给江苏藩
司倪良耀,然后等浙江的漕米运到上海归垫。换句说话,是要那粮商先卖出,
后买进,当然,买进卖出价钱上有差额,米的成色也不同,漕米的成色极坏,
需要贴补差价,另外再加盘运的损耗,这笔额子出在什么地方,也得预先商
量好。
“事到如今,说不得,只好在今年新漕上打主意,加收若干。目前只有
请藩库垫一垫。”
“藩库先垫可以。”麟桂答复督粮道说,“不过你老哥也要替兄弟想一
想,这个责任我实在担不起,总要抚台有公事,我才可以动支。
“要公事恐怕办不到,要抚台一句切实的话,应该有的。现在大家同船
合命,大人请放心,将来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我是证人。”
话说到如此,麟桂只得点点头答应:“也只好这样了。”
“至于以后的事,”督粮道拱拱手对王有龄说:“一切都要偏劳!”
这句话王有龄却有些答应不下,因为他对上海的情形不熟,而且江宁一
失,人心惶惶,粮商先垫出一批粮食,风险甚大,有没有人肯承揽此事,一
点把握都没有。
看他迟疑,督粮道便又说:“王兄,你不必怕!我刚才说过,这件事大
家休戚相关,倘有为难之处,当然大家想办法,不会让你一个人坐蜡。王兄,
你新铏初发,已见长才,佩服之至,尽管放手去干。
受到这两句话的鼓励,工有龄想到了胡雪岩,该佩服的另有人。
谈到这里,事情可以算定局了,约定分头办事,麟桂和督粮道另行谒见
抚台去谈差额的垫拨和将来如何开支?王有龄回去立刻便要设法去觅那肯垫
出多少万石糙米的大粮商。
等一回海运局,第一个就问胡雪岩,说是从他回家以后,就没有来过,
时己近午,想来他要在家吃了饭才来。但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还不见踪影,
王有龄有些急了,他有许多事要跟胡雪岩商量,胡雪岩自己也应该知道,何
以如此好整以暇?令人不解。
他没有想到,胡雪岩是叫张胖子缠住了。王有龄的出人意表的举动,使
得信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是津津有味地资为话题。胡雪岩在店里的人缘
原就不坏,当初被辞退时,实在因为他做事太荒唐,拆的烂污也太大,爱莫
能助。以后又因为胡雪岩好面子,自觉落魄,不愿与敌人相见,所以渐渐疏
远。现在重新唤起记忆,都说胡雪岩的眼光,确是厉害,手腕魄力也高人一
等。如今且不说有海运局这一层关系,可以拉到一个大主顾,就没有这层关
系,照胡雪岩的才干来说,信和如果想要发达,就应该把他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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