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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7 高阳(当代)
这一下,张胖子的主意越坚定了。他原来就有些内疚于心,现在听大家
的“口碑”,更有个人的利害关系在内,因为他们这些话传到东家耳朵里,
一定会找了自己去问,别的都不说,一张五百两银子的借据,竟会弄丢了,
这还成什么话?东家在绍兴还有一家钱庄,档手缺人,保不定会把自己调了
过去,腾出空位子来请胡雪岩做,那时自己的颜面何存?
为此他找了个知道胡雪岩住处的小徒弟带路,亲自出马。事先也盘算过
一遍,胡雪岩四两银子一月的薪水,从离开信和之日起照补,十个月一共四
十两银子,打了一张本票用红封袋封好,再备了茶叶、火腿两样礼物,登门
拜访。
说也凑巧,等他从元宝街这头走过去,胡雪岩正好从海运局回家,自元
宝街那头走过来,撞个正着,胡雪岩眼尖想避了开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雪岩,雪岩!”张胖子跑得气喘吁吁地,面红心跳,这倒好,正可以
掩饰他的窘色。
“张先生!”胡雪岩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你老人家一向好?”
“好什么?”张胖子埋怨似他说,“从你一走,我好比砍掉一只右手,
事事不顺。”
胡雪岩心里有数,张胖子替人戴高帽子的本事极大,三言两语,就可以
叫人晕晕糊糊,听他摆布,所以笑笑不答。
“雪岩!”张胖子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你混得不错啊!”
“托福!托福!”
胡雪岩只不说请他到家里坐的话,张胖子便骂小徒弟:“笨虫!把茶叶、
火腿拎进去啊!”等小徒弟往胡家一走,张胖子也挪动了脚步,一面说道:
“第一趟上门来看老伯母,总要意思意思,新茶陈火腿,是我自己的孝敬!”
见些光景,胡雪岩只好请他到家里去坐。张胖子一定要拜见“老伯母”、”
嫂夫人”。平民百姓的内外之防,没有官府人家那么严,胡雪岩的母亲和妻
子都出来见了礼,听张胖子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等坐定了谈入正题。他把王有龄突然来到信和,还清那笔款子的经过,
细说了一遍,只把遗失了那张借据这一节,瞒着不提。
讲了事实,再谈感想,“雪岩!”他问,“你猜猜着,王老爷这一来,
我顶顶高兴的是啥子?”
“自然是趁此可以拉住一个大主顾。”
这句话说到了张胖子的心里,但是他不肯承认:“不是。雪岩,并非我
此刻卖好,要你见情,说实在的,当初那件事,东家大发脾气,我身为大伙,
实在叫没法子,只好照店规行事。心里是这样在巴望,最好王老爷早早来还
了这笔款子,或者让我发笔什么财,替你赔了那五百两头。这为什么?为来
为去为的是你好重回信和。现在闲话少说喏,”他把预先备好的红封套取了
出来,“他十十月的薪水,照补,四十两本票,收好了。走!”
一面说,一面他用左手把红封套塞到胡雪岩手里,右手便来拉着他出门。
“慢来,慢来!张先生。”胡雪岩问道:“怎的一桩事体,我还糊里糊
涂。你说走,走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信和。”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听他说明白了,便使劲摇头:“张先生,‘好马不
吃回头草’,盛情心领,谢谢了。”说着把红封套退了回去。
张胖子双手推拒,责备似他说:“雪岩,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自此展开冗长的说服工作,他的口才虽好,胡雪岩的心肠也硬,随便他
如何导之以理,动之以情,一个只是不肯松口。
磨到日已过午,主人家留客便饭,实在也有逐客的意思。哪知张胖子是
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嬲往胡雪岩,再也不肯走的,“好,多时不见,正
要叙叙,我来添茶!”他摸出块碎银子,大声唤那小徒弟:“小瘌痢,到巷
口‘皇饭儿’,叫他们送四样菜来:木榔豆腐,件儿肉,响铃儿,荤素菜,
另外打两斤‘竹叶青’!”
胡雪岩夫妇要拦拦不住,只好由他。等一喝上酒,胡雪岩就不便“闷声
大发财”,听他一个人去说,少不得要找出许许多多理由来推托。无奈张胖
子那张嘴十分厉害,就象《封神榜》斗法似地,胡雪岩每祭一样法宝,他总
有办法来破,倒是有样法宝,足可使他无法招架,但胡雪岩不肯说,如果肯
说破跟王有龄的关系,现在要到海运局去“做官”了,难道张胖子还能一定
叫他回信和去立柜台,当伙计?
酒添了又添,话越说越多,连胡雪岩的妻子都有些不耐烦了,正在这不
得开交的当儿,来了个不速之客。
“咦!”张胖子把眼睛瞪得好大,“高二爷,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奉命来请胡雪岩的高升,机变虽快,却也一时无从回答,但他听出张胖
子的语气有异,不知其中有何蹊跷?不敢贸然道破来意,愣在那里只拿双眼
看着胡雪岩。
看看是瞒不住了,其实也不必瞒,于是胡雪岩决定把他最后一样法宝拿
出来。不过说来话长,先得把高升这里料理清楚。才能从容细叙。
“你吃了饭没有?”胡雪岩先很亲切地问,“现成的酒菜,坐下来‘摆’
一杯!”
“不敢当,谢谢您老!”高升答道:“胡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得空?”
“我知道了。”他看一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我准四点钟到。”
“那么,请胡少爷到公馆个吃便饭好了。”
把来意交代清楚,高升走了。胡雪岩才歉意地笑道:“实不相瞒,张先
生,我已经跟王老爷先见过面了。我不陪他到信和去,其中自有道理,此刻
也不必多说。王老爷约我到海运局帮忙,我已经答应了他,故而不好再回‘娘
家’。张先生你要体谅我的苦衷。”
“啊!”张胖子咧丑嘴拉长了声调,做出那意想不到而又惊喜莫名的神
态,”雪岩,恭喜,恭喜!你真正是‘鲤鱼跳龙门’了。
“跳了龙门,还是鲤鱼,为人不可忘本。我是学的钱庄生意,同行都是
我一家。张先生,以后还要请你多照应。”
“哪里话,哪里话!现在自然要请你照应。”张胖子忽然放低了声音说,
“眼前就要靠你帮忙,我跟王老爷提过,想跟海运局做往来。现在银根松,
摆在那里也可惜,你想个什么办法用它出去!回扣特别克己。”
“好!”胡雪岩很慎重地点头,“我有数了。”
张胖子总算不虚此行,欣然告辞。胡雪岩也随即赶到王有龄公馆里。他
把张胖子的神态语言形容了一番,两人拊掌大笑,都觉得是件很痛快的事。
“闲话少说,我有件正事跟你商量。”
王有龄把上院谒见抚台,以及与藩司、粮道会议的结果都告诉了胡雪岩,
问他该如何办法?
“事情是有点麻烦。不过商人图利,只要划得来,刀头上的血也要去舐,
风险总有人肯背的,要紧的是一定要有担保。”
“怎么样担保呢?”
“最好,当然是我们浙江有公事给他们,这一层怕办不到,那就只有另
想别法,法子总有的,我先要请问,要垫的漕米有多少?”
“我查过帐了,一共还缺十四万五千石。”
“这数目也还不大。”胡雪岩说,“我来托钱庄保付,粮商总可以放心
了。”
“好极了。是托信和?”
“请信和转托上海的钱庄,这一节一定可以办得到。不过抚台那里总要
有句话,我劝你直接去看黄抚台,省得其中传话有周折。”
“这个,”王有龄有些不以为然,“既然藩台、粮道去请示,当然有确
实回话给我。似乎不必多此一举。”
“其中另有道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作兴抚合另有交代,譬如
说,什么开销要打在里头,他不便自己开口,更不便跟藩台说,全靠你识趣,
提他一个头,他才会有话交下来!”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不断点头。
“还有一层,藩台跟粮道那里也要去安排好。就算他们自己清廉,手底
下的人,个个眼红,谁不当你这一趟是可以‘吃饱’的好差使?没有好处,
一定要出花样。”
王有龄越发惊奇了,“真正想不到!雪岩,”他说,“你做官这么内行!”
“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
听得这话,王有龄有些想笑。但仔细想一想,胡雪岩的话虽话得直率,
却是鞭辟入里的实情。反正这件事一开头就走的是小路,既然走了小路,就
索性把它走通。只要浙江的漕粮交足,不误朝廷正用,其他都好商量。如果
小路走得半途而废,中间出了乱子,虽有上司在上面顶着,但出面的是自己,
首当其冲,必受大害。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胡雪岩的话,真个是“金玉良言”。这个人也是自
己万万少不得的。
“雪岩,我想这样,我马上替你报捐,有了‘实收’,谁也不能说你不
是一个官。那一来,你在我局里的名义就好看了,起码是个委员,办事也方
便些。”
“这慢慢来!等你这一趟差使弄好了再说。”
王有龄懂他的意思。自己盘算着这一趟差使,总可以弄个三五千两银子,
那时候替胡雪岩捐个官,可以捐大些。胡雪岩大概是这样在希望,自然要依
他。
“也许。”他把话说明了,“我有了钱,首先就替你办这件事。不过,
眼前怎么样呢?总要有个名义,你才好替我出面。”
“不必。”胡雪岩说,“我跟你的交情,有张胖子到外面去一说,大家
都知道了,替你出面办什么事,人家自然相信。”
“好,好,都随你!”就从这一刻起,王有龄对他便到了言听计从的地
步。
当天夜里又把酒细谈,各抒抱负。王有龄幼聆庭训,深知州县官虽被视
作“风尘俗吏”,其实颇可有所展布,而且读书不成,去而捐官,既然走上
了这条路子,也就断了金马玉堂的想头,索性作个功名之士。胡雪岩的想法
比他还要实际,一个还脱不了“做官”的念头,一个则以为“行行出状元”,
而以发财为第一,发了财照样亦可以做官,不过捐班至多捐一个三品的道员,
没有红顶子戴而已。
因为气质相类,思路相近,所以越谈越投机,都觉得友朋之乐,胜过一
切。当夜谈到三更过后,才由高升提着海运局的灯笼,送他回家。
胡雪岩精力过人,睡得虽迟,第二天依旧一早起身。这天要办的一件大
事,就是到信和去看张胖子。他心里在想,空手上门,面子上不好看,总得
有所点缀才好。
胡雪岩又想,送礼也不能送张胖子一个人。他为人素来“四海”,而现
在正要展布手面,所以决定要博得个信和上下,皆大欢喜。
这又不是仅仅有钱便可了事。他很细心地考虑到他那些老同事的关系、
境遇、爱好,替每人备一份礼,无不投其所好,这费了他一上午的工夫,然
后雇一个挑伕,挑着这一担礼物,跟着他直到盐桥信和钱庄。
这一下,就把信和上上下下都收服了。大家都有这佯一个感觉,胡雪岩
倒霉时,不会找朋友的麻烦,他得意了,一定会照应朋友。
当然,最兴奋的是张胖子,昨天他从胡家出来,不回钱庄,先去拜访东
家,自诩“慧眼识英雄”,早已看出胡雪岩不是池中物,因而平时相待极厚。
胡雪岩所以当初去而无怨,以及现在仍旧不忘信和,都是为了他的情分。东
家听了他这番“丑表功”,信以为真,着实嘉奖了他几句,而且也作了指示,
海运局这个大主顾,一定要拉往,因为赚钱不赚钱在其次,声誉信用有关,
这就是钱庄票号的资本,信和能够代理海运局的汇划,在上海的同行中,就
要刮目相看了。
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是很厉害的角色,关起门来谈生意,都不肯泄漏真意,
胡雪岩说:“今天我遇见王老爷,谈起跟信和往来的事。他告诉我,现在有
两三家钱庄,都要放款给海运局,也不是放款,是垫拨,因为利息有上落,
还没有谈定局,听说是我的来头,情形当然不同。张先生,你倒开个‘盘口’
看!”
张胖子先不答这句话,只问:“是哪两三家?”
胡雪岩笑了:“这,人家怎么肯说?”
“那么,你说,利息明的多少,暗的多少?”
“现在不谈暗的,只谈明的好了。”
“话是这么说,”张胖子放低了声音,“你自己呢?加多少帽子?”
胡雪岩大摇其头:“王老爷托我的事,我怎么好落他的‘后手’?这也
不必谈。”
“你不要,我们总要意思意思。”张胖子又问,“要垫多少?期限是长
是短,你先说了好筹划。”
“总要二十万。”
“二十万?”张胖子吃惊地说,“信和的底子你知道的,这要到外面去
调。”
到同行中去调头寸,利息就要高了,胡雪岩懂得他的用意,便笑笑说道:
“那就不必谈下去了。”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张胖子又急忙改口,“你的来头,信和一定
要替你做面子,再多些也要想办法。这你不管了,你说,期限长短?”
“你们喜欢长,还是喜欢短?”胡雪岩说,“长是长的办法,短是短的
办法。”如果期限能够放长,胡雪岩预备移花接木,借信和的本钱,开自己
的钱庄。
张胖子自然不肯明白表示,只说:“主随客便,要你这里吩咐下来,我
们才好去调度。”
这一问胡雪岩无从回答,海运局现在还不需用现银,只要信和能够担保。
而他自己呢,虽然灵机一动,想借信和的资本来开钱庄,但这件事到底要跟
王有龄从长计议过了,才有动手,眼前也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这样踌躇着,张胖子却误会了,以为胡雪岩还是想在利息上“戴帽子”,
自己不便开口,所以他作了个暗示:“雪岩,我们先谈一句自己弟兄的私话,
你现在做了官,排场总要的,有些用度,自己要垫,我开个折子给你,二千
两的额子以内,随时支用,你有钱随时来归,利息不计。”
胡雪岩明白,这是信和先送二千两银子,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收了他
这二千两,信和有什么要求,就非得替他办到不可。不过胡雪岩也不便峻拒,
故意吹句牛:“这倒不必。信和是我‘娘家’,我有钱不存信和存哪里?过
几天我有笔款子,大概五六千两,放在你们这里,先做个往来。”
“那太好了。你拿来我替你放,包你利息好。”
“这再谈吧!”胡雪岩问道:“信和现在跟上海‘三大’往来多不多?”
“还好。”
这就是不多之意,胡雪岩心里有些嘀咕,考虑了一会,觉得不能再兜圈
子了,尔虞我诈,大家不说实后,弄到头来,会出乱子。
于是他换了副神态说:“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海运局跟你做了往来,信
和这块牌子就格外响了。我总竭力拉拢。不过眼前海运局要信和帮忙。这个
忙帮成功,好处不在少数。”
一听这话,张胖子越发兴奋,连连答应:“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话未说之先,我有句话要交代。”胡雪岩神色凛然地,“今天我跟你
谈的事,是抚台交下来的,泄漏不得半点!倘或泄漏出去,闯出祸来,不要
说我,王老爷也救不了你,做官的人不讲道理,那时抚台派兵来封信和的门,
你不要怪我。”
说得如此严重,把笑口常开的张胖子吓得脸色发青,“唷!”他说,“这
不是当玩儿的。等我把门来关起来。”
关上房门,两个并坐在僻处,胡雪岩把那移花接木之计,约略说了一遍,
问张胖子两点:第一,有没有熟识的粮商可以介绍。第二,肯不肯承诺保付。
这风险太大了。张胖子一时答应不下,站起来绕室徘徊,心里不住盘算。
胡雪岩见此光景,觉得有动之以利的必要,便把他拉住坐下,低声又说:“风
险你自己去看,除非杭州到上海这一段水路上,出了纰漏,漕船沉掉,漕米
无法归垫,不然不会有风险的。至于你们的好处,这样,好在日子不多,从
承诺保付之日起,海运局就算借了信和的现银子,照日拆计息,一直到跟粮
商交割清楚为止。你看如何?”
这一说,张胖子怦怦心动了,不须调动头寸,只凭一纸契约,就可以当
作放出现款,收取利息,这是不用本钱的生意,加以还可借海运局来长自己
的声势,岂不大妙?
张胖子利害相权,心思已经活动、做生意原来就是靠眼光,有胆气,想
到胡雪岩当初放那五百两银子给王有龄,还不是眼光独到,甚至连张“饭票
子”都赔在里面,在他个人来说,是背了风险,但如今来看,这笔生意他是
做对了。
由于胡雪岩的现成的例子摆着,张胖子的胆便大了,心思也灵活了,他
已决定接受胡雪岩的建议,但不便当时就作决定,还有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
到藩台衙门去摸一摸底,看看漕米运到上海的情形,藩台对王有龄是怎样一
种态度?只有这两层上没有什么疑问,这笔生意就算做定了。
于是他说:“雪岩!我们自己弟兄,还有说不通、相信不过的地方?这
就算八成帐了!不过象这样大的进出,我总要向东家说一声,准定明天午刻
听回话,你看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不过我也有句话,大家都是替人家办事,身不由主。
我老实说,也不必明天午刻,索性到后天好了,一过后灭,没有回话,我也
就不必再来看你,省得白耽误工夫。”
这就是说定了一个最后限期。张胖子觉得胡雪岩做事爽快而有担当,十
分欣赏,连连点头答应。
回到海运局跟王有龄见面,互道各人商谈的结果。王有龄十分兴奋,说
这天上午非常顺利,先去看了麟桂,说抚台已有表示,差额由藩库先垫,今
年新漕中如何加派来弥补这笔款子,到时候再定办法,不与王有龄相干。又
去看了抚台,黄宗汉吩咐,只要事情办得快,多花点钱无所谓。他还拿出两
道上谕来给王有龄看,一道是八旗京兵有十五万之多,须严加训练,欠饷要
设法发清,通谕各省,从速解运漕米银两,以供正用。一道是酌减文武大臣
“养廉”银,以充军饷。可见得朝廷在粮饷上调度困难,如能早日运到,黄
宗汉答应特保王有龄升官。
“照这一说,事情就差不多了。”胡雪岩心知张胖子要去打听情形,既
然藩司有此确实表示,信和这方面当然可以放心,不必等张胖子正式回话,
便可知事已定局,“该商量商量,好动身到上海去寻‘户头’了。”
“我想这样,请你陪了我去,局里当然要派两个人,那不过摆摆样子,
事情全靠你来办。”
胡雪岩想了想答道:“真的要我来办,得要听我的办法。”
“好!”王有龄毫不迟疑地答就,“全听你的。”
为了办事方便,王有龄到底下了一通“关书”,聘请胡雪岩当“司事”,
在签押房旁边一个小房间办事,作幕后的策划。首先是从藩库提了十万两银
子过来,等跟信和谈好了保付的办法,把这笔款子存入信和,先划三万两到
上海大亨钱庄。这三万两银子,一万两作公费使用,二万两要替黄宗汉汇到
家乡,当然那是极秘密的。
然后,胡雪岩在局里挑了两个委员,一个是麟桂的私人姓周,一个跟粮
道有关系姓吴,请王有龄下条子,“派随赴沪”,同时每人额外先送二百两
银子的旅费,周、吴二人原来有些敌视胡雪岩,等打听列这于排出于他的主
张,立刻便倾心结交。
胡雪岩又把张胖子也邀在一起,加上庶务、厨子、听差、上上下下一共
十个人,雇了两只“无锡快”,随带大批准备送人的土产,从杭州城内第一
座大桥“万安桥”下船,解缆出关,沿运河东行。
这时是三月天气,两岸平畴,绿油油的桑林,黄澄澄的菜花,深红浅绛
的桃李,织成一幅锦绣平原。工有龄诗兴大发,倚舷闲眺,吟哦不绝。但别
的人没有他那么雅兴,周、吴两委员,加上胡雪岩、张胖子正好凑成一桌麻
将。
打牌是张胖子所提议的,胡雪岩欣然附议。张胖子便要派人到头一条船
上去请周、吴二人,一个说,“慢慢!摆好桌子再说。”
胡雪岩早有准备的,打开箱子,取出簇新的一副竹背牙牌,极精致的一
副筹码,雪白的牙牌,叫船家的女儿阿珠来铺好桌子,分好筹码。两面茶几,
摆上果碟,泡上好茶,然后叫船家停一停船,搭上跳板,把周、吴两委员请
了过来。
一看这场面,两人都是高兴得不得了,“有趣,有趣!”周委员笑着说
道:“跟我们这位胡大哥在一起,实在有劲道。”
“闲话少说,”吴委员更性急,“快坐下来。怎么打法?”
于是四个人坐下来扳了位,张胖子提议,一百两银子一底的“幺半”,
二十和底,三百和满贯。自摸一副“辣子”,三十两一家,便有九十两进帐。
“太大了!”周委员说,“自己人小玩玩,打个对折吧!”
“对,对,打对折。”吴委员也说,“我只带了三十两银子,不够输的。”
“不要紧,不要紧!有钱庄的人在这里,两位怕什么?”胡雪岩一面说,
一面给张胖子递了个眼色。
张胖子会意了,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来,取了两张一百两的放在周,吴
二人面前,笑着说道,“我先垫本,赢了我提一成。”
“输了呢?”吴委员问。
“输了?”胡雪岩说,“等赢了再还。”
这是有赢无输的牌,周、吴二人越发高兴。心里痛快,牌风也顺了,加
以明慧可人的阿珠,一遍遍毛巾把子,一道道点心送了上来,这场牌打得实
在舒服。
四圈打完,坐在胡雪岩下家的周委员,一家大赢,吴委员也还不错,输
的是张胖子和胡雪岩,两个人的牌品都好,依旧笑嘻嘻地毫不在乎。
等扳了位,吴委员的牌风又上去了,因为这四圈恰好是他坐在胡雪岩的
下家。再下一家是周委员,吴委员只顾自己做大牌,张子出得松,所以周委
员也还好,氽出去有限。
八圈打完,船已泊岸,天也快黑了,自然歇手。算一算筹码,吴委员赢
了一底半,周委员赢了一底,张胖子没有什么输赢。但有他们两家一成的贴
补,也变成了赢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大输,连头钱在内,成了“四吃一”。
“摆着,摆着!”周委员很大方地说,“明天再打再算!”
“赌钱赌个现!”胡雪岩说了句杭州的谚语,“而况是第一次,来,来
兑筹码,兑筹码!”
胡雪岩开“枕头箱”取出银票,一一照付,零数用现银子补足,只看他
也不怎么细算,三把两把一抓,分配停当,各人自已再数一数,丝毫不差。
吴委员大为倾服,翘起大拇指赞道:“雪岩兄,‘度支才也’!”
他肚子里有些墨水,这句引自《新唐书》,唐明皇欣赏杨国忠替他管赌
帐管得清楚的褒语,胡雪岩却听不懂,但他懂得藏拙,料想是句好话,只报
以感谢的一笑,不多说什么!
最后算头钱,那是一副牌、一副牌打的,因为牌风甚大,打了十六七两
银子,胡雪岩把筹码往自己面前一放,喊道:“阿珠!”
阿珠正帮着她娘在船梢上做菜,听得招呼,娇滴滴答应一声:“来了!”
接着便出现在船门口,她系一条青竹布围裙,一面擦着手,一面憨憨地笑着,
一根乌油油的长辫子从肩上斜甩了过来,衬着她那张红白分明的鹅蛋脸,那
番风韵,着实撩人。
胡雪岩眼尖,眼角已瞟见周、吴二人盯着阿珠不放的神情,心里立刻又
有了盘算,“来,阿珠,四两银子的头钱。”他说:“交给你娘!”
“谢谢胡老爷!”阿珠福了福。
“你谢错人了!要谢周老爷、吴老爷。喏!”他拈起一张银票,招一招
手,等阿珠走近桌子,他才低声又说:“头钱不止四两。周老爷、吴老爷格
外有赏,补足二十两银子,是你的私房钱。”
这一说,阿珠的双眼张得更大了,惊喜地不知所措,张胖子便笑道:“阿
珠!周老爷、吴老爷替你办嫁妆。还不快道谢!”
“张老爷最喜欢说笑话!”阿珠红云满面,旋即垂着眼替周、吴二人请
安。
“这倒不能不意思意思了!”吴委员向周委员说。于是每人又赏了十两。
在阿珠,自出娘胎,何曾有过这么多钱?只看她道谢又道谢,站起身来晃荡
着长辫子,碎步走向船梢,然后便是又喘又笑在说话的声音,想来是把这桩
得意的快事在告诉她娘。
大家都听得十分有趣,相视微笑。就这时听得外面在搭跳板,接着是船
家招呼:“王大老爷走好!”
王有龄过船来了,大家一剂起身迎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信笺,兴冲
冲地走了进来,笑着问周、吴二人:“胜败如何?”
属官听上司提起赌钱的事,未免不好意思,周委员红着脸答道:“托大
人的福!”
“好,好!”王有龄指着张胖子说,“想来是张老哥输了,饯庄大老板
输几个不在乎。”
“理当报效,理当报效。”
说笑了一会,阿珠来摆桌子开饭。“无锡快”上的“船菜”是有名的,
这天又特别巴结,自然更精致了。
除此以外,各人都还带得有“路菜”,桌子上摆不下,另外端两张茶几
来摆。胡雪岩早关照庶务多带陈年“竹叶青”,此时开了一坛,烫得恰到好
处,斟在杯子里,糟香四溢,连一向不善饮的周委员,都忍不住想来一杯。
这样的场合,再有活色生香的阿珠侍席,应该是淳于髡所说的“饮可八
斗”的境界,无奈有王有龄在座,大家便都拘束了,他谈话的对象也只是一
个吴委员,这天下午倚舷平眺,做了四首七绝,题名《春望》,十分得意,
此时兴高采烈地跟吴委员谈论,什么“这个字不响”,“那个字该用去声”,
大家听不大懂,也没有兴致去听,但礼貌上又非装得很喜欢听不可的样子,
以致于变成喝闷酒,嘉肴醇醒,淡而无味,可餐的秀色,亦平白地糟蹋了,
真是耳朵受罪,还连带了眼睛受屈!
胡雪岩看看不是路数,一番细心安排,都叫王有龄的酸气给冲掉了。好
在有约在先,此行凡事得听他作主,所以他找了个空隙,丢过去一个眼色,
意思请他早些回自己的船,好让大家自由些。
王有龄倒是酒酣耳热,谈得正痛快,所以对胡雪岩的暗示,起初还不能
领会,看一看大家的神态,再细一想,方始明白,心头随即浮起歉意。
“我的酒差不多了!”他也很机警,“你们慢慢喝。”
于是叫阿珠盛了小半碗饭,王有龄吃完离席。胡雪岩知道他的酒不曾够,
特地关照船家,另外备四个碟子,烫一斤酒送到前面船上。
“好了!”周委员挺一挺腰说,“这下可以好好喝两杯了。”
略略清理了席面,洗盏更酌,人依旧是五个,去了一个王有龄,补上一
个庶务,他姓赵,人很能干,不过,这几天的工夫,已经让胡雪岩收服了。
“行个酒令,如何?”吴委贝提议。
“我只会豁拳。”张胖子说。
“豁拳我倒会。”周委员接口,“就不会喝酒。”
“不要紧,我找个人来代。”胡雪岩便喊:“阿珠,你替周老爷代酒。”
“嗯。”阿珠马上把个嘴撅得老高,上身摇两摇,就象小女孩似地撒娇。
“好,好!”胡雪岩也是哄小孩似地哄她,“不代,不代!”
阿珠嫣然一笔,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这样,周老爷吃一杯,我代一
杯!”
“如果周老爷吃十杯呢?”赵庶务问。
阿珠想了想,毅然答道:“我也吃十杯。”
大家都鼓掌称善,周委员便笑着摇手:“不行,不行!你们这是存心灌
我酒。”说着便要逃席。
赵庶务和阿珠,一面一个拉住了他,吴委员很威严地说:“我是令官,
酒令大似军令,周公乱了我的令,先罚酒一杯!”!
“我替他计个饶。”胡雪岩说。
“不行!除非阿珠来求情。”
“呀!吴老爷真正在说笑话了!”阿珠笑道:“这关我什么事啊?”
“你不是替他代酒吗?既会你跟周老爷好,为什么不可以替他求情
呢?”
这算是哪一方的道理?阿珠让他缠糊除了,虽知他的话不对,却无法驳
他。不过,说她跟周老爷“好”,她却不肯承认。
“我伺候各位老爷都是一样的,要好大家都好..”
下面那半句话不能再出口,偏偏张胖子促狭,故意要拆穿:“要不好大
家都不好,是不是?”
“啊呀呀!不作兴这样子说的。”阿珠有些窘,面泛红晕,越发妩媚,
“各位老爷都好,只有一位不好。”
“哪一个?”
“就是你张老板!”阿珠说了这一句,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把腰肢一扭,
到船梢上去取热酒。
取来热洒,吴委员开始打通关。个个逸兴遗飞,加以有阿珠如蛱蝶穿花
般,周旋在席间,周、吴二人乐不可支,欢饮大醉。
就这样天天打牌饮酒,跟阿珠调笑,船走得极慢,但船中的客人还嫌快!
第四天才到嘉兴,吴委员向胡雪岩暗示,连日在船上,气闷之至,想到岸上
走走。
这是托词,实在是想多停留一天。胡雪岩自然明白,便跟王有龄说了,
在嘉兴停一天。
既到嘉兴,不能不逛南湖,连王有龄一起,在烟雨楼头品茗。那天恰好
是个阴天,春阴漠漠,柳色迷离,王有龄的诗兴又发了。
张胖子却坐不住,”找只船去划划?”他提议。
“何必?”吴委员反对,“一路来都是坐船,也坐腻了。坐这里的船,
倒不如坐自家的船。”
自家的船上有阿珠,南湖的船上也有不少船娘,但未见得胜过阿珠,就
算胜得过,片时邂逅,也没有什么主意好打。
“我倒有个主意了。”张胖子失声说了这一句,发觉王有龄在注意,不
便再说,悄悄把胡雪岩一拉,到一旁去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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