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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8 高阳(当代)
张胖子是想去访“空门艳迹”,嘉兴有些玷辱佛门的花样,胡雪岩也知
道,但王有龄的身分不便去,当时商定,张胖子带周、吴去结“欢喜缘”,
胡雪岩陪着王有龄去闲逛。
于是分道扬镳,胡雪岩掉了个花枪,陪着王有龄先走,两顶小轿到了闹
市,下轿浏览,信步走进一家书坊。
王有龄想买部诗集子,胡雪岩随手翻着新到的京报,看见一道上谕,上
有黄宗汉的名字,便定睛看了下去。
上面除了黄宗汉奏复椿寿自尽原因的原折,说“该司因库款不敷,漕务
棘手,致肝疾举发,因而自尽,并无别情。”皇帝批的是,“知道了。”胡
雪岩知道,黄宗汉的那个麻烦已经没有了。这是否何桂清的功劳呢。
王有龄买了诗集子,胡雪岩也买了京报,无处可去,正好乘周、吴两人
不在,回到船上去密谈。
看完京报上那道上谕,王有龄的心情,可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
的是黄字汉脱然无累,圣眷正隆,今后浙江的公事,好办得多,惧的是久闻
他刻薄奸狡,说不定过河拆桥,不再买何桂清的帐,那就失去了一座靠山。
“雪公!”胡雪岩对他,新近改了这样一个公私两宜的称呼,“我说你
是过虑。黄抚台想做事,要表功,我们照他的意思来做,做得比他自己所想
的还要好,那还有什么话说?俗语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
何学台把你领进门就够了,自己修行不到家,靠山再硬也不中用。你看!”
他指着京报中的一道上谕让王有龄看,写的是:
“谕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定拟徐广缙罪名一折,己革署
湖广总督徐广缙,经朕简派钦差大臣,接办军务,沿途行走,已属迟延;迫
贼由湖南下窜,汉阳、武昌相继失守,犹复株守岳州,一筹莫展,实属调度
失机,徐广缙着即照裕诚等所拟,按定律为斩监候;秋后处决。”
“这位徐大帅,皇帝特派的钦差大臣,靠山算得硬了!自己不好还是靠
不住,还是要杀头。”胡雪岩似乎很感慨他说,“一切都是假的,靠自己是
真的,人缘也是靠自己,自己是个半吊子,哪里来的朋友?”
这番话听得王有龄连连点头,“雪岩,”他说:“不是我恭维你,你可
惜少读两句书,不然一定比何根云、黄抚台还要得意。”
“我不是这么想,做生意的见了官,好象委屈些,其实做生意有做生意
的乐趣。做官许多拘束,做生意发达了才快活!”
“喔!”王有龄很感兴趣地说:“‘盍言尔志’!”
这句话胡雪岩是懂的,“说到我的志向,与众不同,我喜欢钱多,越多
越好!”他围拢两手,做了个搂钱的姿势,“不过我有了钱,不是拿银票糊
墙壁,看看过瘾就算数,我有了钱要用出去!世界上顶顶痛快的一件事,就
是看到人家穷途末路,几几乎一钱逼死英雄汉,刚好遇到我身上有钱,”他
做了个挥手斥金的姿态,仿佛真有其事似他说:“拿去用!够不够?”
王有龄大笑:“听你说说都痛快!”
“还有一样,做生意发了财,尽管享用,盖一座大花园,计十七八个姨
太太住在里面,没有人好说闲话。做官的发了财,对不起,不好这样子称心
如意!不说别的,叫人背后指指点点,骂一声‘赃官’,这味道就不好过了。”
“唉!”王有龄被他说动了心,“照此看来,我都想弃官从商了。”
“这也不是这么说。做官也有做官的乐趣,起码荣宗耀祖,父母心里就
会高兴。象我,有朝一日发了大财,我老娘的日子自然会过得极舒服。不过
一定美中不足,在她老人家心里,十来个丫头伺候,不如朝廷一道‘诰封’
来得值钱!”
“这也不是办下到的事。”王有龄安慰他说,“不过一品夫人的诰封请
不到而已。”
捐班可以捐到三品道员,自然也就有诰封。胡雪岩此时还不敢存此奢望,
“请个诰封,自然不是太难的事,只是做官要做得名符其实,官派十足,那
就不容易了。”他笑笑又说:“不是我菲薄做官的,有些候补老爷,好多年
派下上一个差使,穷得来吃尽当光。这样子的官,不做也罢。”
这话,王有龄颇有感触,便越觉眼前的机会可贵。“雪岩,”他问,“周、
吴二人,怎么说法?”
什么事怎么说?胡雪岩无法回答,但他的意思是能够懂的:“雪公,你
放心!这两位全在我手里,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不必放在心上。我现
在担心的是怕寻不着这么一位肯垫货的大粮商。”
“是呀!”王有龄也上了心事,“我还怕找到了,他不肯相信。”
“这..”胡雪岩摇摇头:“不要紧!只要他有实力,不怕他不听我们
的话。”
看到他这样有信心,再想到他笼络人的手段,王有龄果然放心了。
等闲谈到晚,张胖子带着周、吴两人兴尽归来。仔细看去,脸上都浮着
诡秘的笑容。胡雪岩当着王有龄不便动问,心里明白,他们此行,必为平生
所未历。
“喔,喔,我想起件事。”张胖子忽然一本正经他说,“我今天遇到一
个朋友,偶然谈起,松江有一家大粮行,跟漕帮的关系密切,他们有十几万
石米想卖。倒不妨打听一下。”
胡雪岩还未开口,王有龄大为兴奋:“这下对了路了!”
“咦,雪公!”胡雪岩奇怪地,“事情不过刚刚一提,也不知内情如何?
你何以晓得对了路了!”
“你也有不懂的事!”王有龄得意地笑了,为他讲解其中的道理。
他对于漕运已经下过一番功夫,知道松江出米,又当江浙交界,水路极
便,所以松江的漕帮是个大帮,也应该是个富帮。但唯其既大且富,便成了
一个俎上之肉。松江府知府所以与四川成都府、湖南长沙府,成为府缺中有
名的三个肥缺,各有特殊的说法,松江府兼管水路夫隘,漕帮过闸讨夫,不
能不买他的帐是一大原因。
年深月久,饱受剥削,松江槽帮的公款亏空甚巨,成了“疲帮”。王有
龄判断这家粮行,实际上就是漕帮所开,现在有粮食要卖,来源大成疑问,
可能就是从漕米中侵独偷漏而来的,米质不会好,但是米价一定便宜,差额
便可减少许多。
“那好!”胡雪岩对此还未有过深入的研究,只听王有龄的话。
于是,张胖子重又上岸,去寻他的朋友,约定在松江与那粮商会面的时
间,会面的地方就在船上,这是王有龄处事精细,怕上岸与粮商有所接洽,
会引起猜疑。
等张胖子回来,说是已经约好了,第三天到松江,舟泊城内秀野桥下,
他那朋友自会约好粮行里的人来寻。而且他也证实了王有龄的判断,那家字
号“通裕”的粮行,果然是松江漕帮的后台,不但经营米粮买卖,并且兼营
票号,只是南方为钱庄的天下,跟北方通声气的票号,难与钱庄抗衡,张胖
子也知道有这家通裕,素无往来,所以不知道信用如何?
“你们明天再玩一天,”王有龄以一半体恤、一半告诫的语气说:“一
到松江就要办正事了!”
事实上这天夜里就已开始办正事,大家在王有龄的船上吃饭,席间便谈
起漕运。王育龄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所以只晓得规制、政
令和故事。周委员却是老手,久当押运委员,在运河上前后走过七八趟,漕
运中的弊病,相当了解,他所说的琐碎细节,虽有些杂乱无章,不如王有龄
言之成理,但出于本身经验,弥觉亲切。
他们两个人的话,到胡雪岩脑子里一集中,便又不同了,一夜深谈,他
成了一个既明规制,又懂实务的内行。
“我现在要请教,”他也还有些疑问,“怎么叫‘民折官办’?”
“所谓‘民折官办’是如此..”
王有龄为他解释,漕粮的征收,有五种花样,一种叫“正兑”,直接运
到京城十三仓交纳。一种叫“改兑”,运到通州两仓交纳,这两处米仓简称
为“京仓”、“通仓”。再有一种“白粮”,就是糯米,亦运“京仓”,供
给祭祀及搭发王公官员俸米之用,规定由江苏的功州、松江、常州、太仓,
以及浙江的嘉兴、湖州等五府一州缴纳。这三种名目都是征实物,应证实物,
由于特殊的原因,征米的改为征杂粮,征杂粮的改为征银,都出于特旨,就
称“改征”。
最后一种是“折征”,以实物的征额,改征为银子,这又有四种花样,
“民折官办”为其中之一,换句话说,老百姓纳粮,照价折算银子,由宫府
代办漕米充“正兑”或“改兑”,就叫“民折官办。”
“我懂了,再要请教。是怎么一种情形之下,可以‘民折官办’?”
这细节上就要同委员来解答了,“那也没有一定。总之,为了官民两便。
譬如说,朝廷有旨意,为了正用,赶催漕米,那就先动库款,买米运出,再
改征银子,归还垫款,也有小户实在无米可交,情愿照市价折银,官府自然
乐于代办。再有一种就是各地丰歉不同,丰收的地方,大家自然交米,正项
以外,另外额定的‘漕耗’、‘船耗’的耗米,以及浮收的耗外之耗,也都
是米,这些米运到歉收的地方,价钱比较便宜,老百姓可以买来交粮,只要
帐面上做一道手续好了,也算‘民折官办’。”
“原来如此,那我们就用不着偷偷摸摸做了。”胡雪岩说,“现在军情
紧急,赶催海运,我们动正项购运,有何不可?至于通裕这方面,既然是漕
帮应得的耗米,而且准许‘民折官办’,那他卖米也不犯法。就算他们是偷
盗来的赃货,我们只当他是应得的耗米好了!”
“不错啊!”一向口快的张胖子说,“麻袋上又没有写着字:‘偷来的’!”
王有龄和周、吴二人都相视以目,微微点头,显然的,他们都有些困惑,
这么浅显的道理,何以自己就没有想到?
“话是不错。”王有龄说,“照这样子做,当然最好,但海运局只管运,
‘民折官办’是征粮那时候的事,藩司、粮道两衙门,没有公事给我,我何
能越俎代庖?
到这里就看出胡雪岩一路来,把周、吴二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效验了,
他俩争着开口,却又互相推让,不过看得出来,要说的话是相同的,有一个
人说也就够了。
周委员年纪长些,又是藩台麟桂的私人,所以还是由他答复:“这不要
紧,藩台衙门要补怎么样一个公事?归我去接头。”
“粮道衙门也一样,归我去办好。”
“那就承情不尽了。”王有龄拱拱手说,“偏劳两位。”
“分所当为。”周、吴二人异口同声地。
“慢来,慢来!”张胖子忽然插嘴,“这把如意算盘不见得打得通!”
他说了其中的道理,确不为无见。通裕是想卖米,而自己这方面是想找
人垫借,两个目标不同,未见得能谈出结果。
“那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做生意不能光卖出,不买进。生意要谈,
就看你谈得如何?”
大家都点头称是,连张胖子也这样,“除非你去谈。”他笑道,“别人
没这个本事。”
虽是戏言,也是实话,周委员私下向王有龄献议,“当官的”出个面,
证明确有其事,实际上都委托胡雪岩跟张胖子去谈,生意人在一起,比较投
机。
这番话恰中下怀,王有龄欣然接纳,而胡雪岩也当仁不让,到松江以后
的行止,由他重新作了安排。本来只预备跟通裕那面的人,在舟上一晤,现
在却要大张旗鼓,摆出一番声势,才便于谈事。
一路顺风顺水,过嘉善到枫泾,就属于松江府华亭县的地界了。第二天
进城,船泊在以出“巨口细鳞”的四鳃鲈闻名的秀野桥下。王有龄派庶务上
岸,雇来一顶轿子,然后他和高升主仆二人,打扮得一身簇新,另外备了丰
厚的土仪,叫人挑着,一起去拜客。
先拜松江府,用手本谒见,再拜华亭县和娄县。化亭是首县,照例要尽
地主之谊,随即便来回拜,面约赴宴,又派了人来照料。接着,知府又送了
一桌“海菜席”,胡雪岩作主,厚犒来使,叫把菜仍旧挑回馆子里,如何处
理,另有通知。
“雪公!”胡雪岩说,“晚上你和周、吴二公去赴华亭县的席,知府的
这桌菜,我有用处!”
“好,好,随你。”
话刚说完,张胖子的朋友,带着通裕的“老板”寻了来了,看见王有龄
自然要请安。他受了胡雪岩的教,故意把官架子摆得十足。
这两个人是张胖子的朋友姓刘、通裕的“老板”姓顾,王有龄请教了姓
氏,略略敷衍几句,便站起身来说:“兄弟有个约会,失陪,失陪!”接着
又向张胖子,“你们谈谈。凡事就跟我在场一样,说定规了就定规了。”
等他一走,周、吴两人声明,要陪同王有龄赴华亭知具之约,也起身而
去。于是宾主四人,开始深谈。
深谈的还不是正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背景。顾老板坦率承认,通裕是
松江漕帮的公产。接着,胡雪岩便打听漕帮的情形。
他是“空子”,但漕帮中的规矩是懂的。所以要打听的话,都在要紧关
节上,很快地弄清楚,松江漕帮中,行辈最高的是一个姓魏的旗丁,今年已
经八十将近,瞎了一只眼,在家纳福。现在全帮管事的是他的一个“关山门”
徒弟,名叫尤老五。
“道理要紧!”胡雪岩对张胖子说,“我想请刘、顾两位老大哥领路,
去给魏老太爷请安。”
刘、顾二人一听这话,赶紧谦谢:“不敢当,不敢当!我把胡大哥的话
带到就是。”
“这不好。”胡雪岩说:“两位老哥不要把我当官面上的人看待。实在
说,我虽是‘空子’,也常常冒充在帮,有道是‘准充不准赖’,不过今天
当着真神面前,不好说假话。出门在外,不可自傲自大,就请两位老哥带路。
再还有一说,等给魏老太爷请了安,我还想请他老人家出来吃一杯,有桌菜,
不晓得好不好,不过是松江府送我们东家的,用这桌莱来请他老人家,略表
敬意。”
客人听得这一说,无不动容,觉得这姓胡的是“外场朋友”,大可交得,
应该替他引见,欣然乐从,离舟登岸,安步当车,到了魏家。
魏老头子已经杜门谢客,所以一到他家,顾老板不敢冒昧,先跟他家的
人说明,有浙江来的一个朋友,他愿不愿见?胡雪岩是早料到这样的处置,
预先备好了全帖,自称“晚生”,交魏家的人,一起递了进去。
在客厅里坐不多久,魏家的人来说,魏老头请客人到里面夫坐。刘、顾
二人脸上顿时大放光彩,“老张,”姓刘的对他说,“我们老人爷很少在里
面见客,说实话,我们也难得进去,今天沾你们两位贵客的光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知自己这着棋走对了。
跟着到了里面,只见魏老头子又干瘦、又矮小,只是那仅存一目,张眼
看人时,精光四射,令人下敢逼视,确有不凡之处。
胡雪岩以后辈之礼谒见。魏老头子行动不便,就有些倚老卖老似地,口
中连称“不敢当”,身子却不动。等坐定了,他把胡雪岩好好打量了一下,
问道:“胡老哥今天来,必有见教?江湖上讲爽气,你直说好了。”
“我是我们东家叫我来的,他说漕帮的老前辈一定要尊敬。他自己因为
穿了一身公服不便来,特地要我来奉请老辈,借花献佛,有桌知府送的席,
专请老前辈。”
“喔!”魏老头很注意地问:“叫我吃酒?”
“是!敝东家现在到华亭县应酬去了。回来还要请老前辈到他船上去玩
玩。”
“谢谢,可惜我行动不便。”
“那就这样。”胡雪岩说,“我叫他们把这一桌席送过来。”
“那更不敢当了。”魏老头说,“王大老爷有这番意思就够了。胡老哥,
你倒说说看,到底有何见教,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帮忙。”
“自然,到了这里,有难处不请你老人家帮忙,请哪个,不过,说实在
的,敝东家诚心诚意叫我来向老前辈讨教,你老人家没有办不到的事,不过
在我们这面总要自己识相,所以我倒有点不大好开口。”
胡雪岩是故意这样以退为进。等他刚提到“海运”,魏老头独眼大张,
炯炯逼人地看着他,而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早就想过了,凭人情来推断、
漕运一走海道,运河上漕帮的生存便大受影响,万众生计所关,一定会在明
里暗里,拼命力争。现在看到魏老头的敌视态度,证实了他的判断不错。
既然不错,事情就好办了。他依旧从从容容把来意说完。魏老头的态度
又变了,眼光虽柔和了些,脸上却已没有初见面时,那种表示欢迎的神情,
“胡老哥,你晓不晓得,”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
“我晓得。”
“既然晓得,一定会体谅我的苦衷。”魏老头点点头,“通裕的事,我
还不大情楚,不过做生意归生意,你胡老哥这方面有钱买米,如果通裕不肯
卖,这道理讲到天下都讲不过去,我一定出来说公道话。倘或是垫一垫货色,
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要敲一敲算盘,此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拒绝之词,亦早在胡雪岩的估计之中,“老前辈!”他抗声答道,
“你肯不肯听我多说几句?”
“啊呀,胡老哥你这叫什么话?承你的情来看我,我起码要留你三天,
好好叙一叙,交你这个朋友。你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问我肯不肯听你多
说几句?莫非嫌我骄狂?”
“那是我失言了。”胡雪岩笑道,“敝东家这件事,说起来跟漕帮关系
重大。打开天窗说亮话,漕米海运误期,当官的自然有处分,不过对漕帮更
加不利。”
接下来他为魏老头剖析利害,倘或误期,不是误在海运,而是误在沿运
河到海口这段路上,追究责任,浙江的漕帮说不定会有赔累,漕帮的“海底”
称为“通漕”,通同一体,休戚相关,松江的漕帮何忍坐视?
先以帮里的义气相责,魏老头就象被击中了要害似地,顿时气馁了。
“再说海运,现在不过试办,将来究竟全改海运,还是维持旧规,再不
然海运、河运并行,都还不晓得。老实说一句,现在漕帮不好帮反对河运、
主张海运的人的忙。”
“这话怎么说?”魏老头极注意地问。
“老前辈要晓得,现在想帮漕帮说话的人很多,敝东家就是一个。但是
忙要帮得上,倘或漕帮自己不争气,那些要改海运的人,越发嘴说得响了,
你们看是不是,短短一截路都是困难重重!河帮实在不行了!现在反过来看,
河运照样如期运到,毫不误限,出海以后,说不定一阵狂风、吹翻了两条沙
船,那时候帮漕帮的人,说话就神气了!”
魏老头听他说完,没有答复,只向他左右侍奉的人说:“你们把老五替
我去叫来!”
这就表示事情大有转机了,胡雪岩在这些地方最能把握分寸,知道话不
必再多说,只需哄得魏老头高兴就是,因此谈过正题,反入寒暄。魏老头自
言,一生到过杭州的次数,已经记不清楚,杭州是运河的起点,城外拱宸桥,
跟漕帮有特殊渊源,魏老头常去杭州是无足为奇的。谈起许多杭州掌故,胡
雪岩竟螳然不知所答,反殷殷向他请教,两个人谈得投机。
谈兴正浓时,尤老五来了,约莫四十岁左右,生得矮小而沉静,在懂世
故的人眼里,一望而知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当时由魏老头亲自为他引见胡雪
岩和张胖子。尤老五因为胡、张二人算是他“老头子”的朋友,所以非常客
气,称胡雪岩为“胡先生”。
“这位胡老哥是‘祖师爷’那里来的人。”漕帮中的秘密组织,“清帮”
的翁、钱、潘三祖,据说都在杭州拱宸桥成道,所以魏老头这样说。
“这就象一家人一样了。”尤老五说:“胡先生千万不必客气。”
胡雪岩未曾答口,魏者头又说:“胡老哥是外场人物,这个朋友我们一
定要交。老五,你要叫‘爷叔’,胡老哥好比‘门外小爷’一样。”
尤老五立即改口,很亲热地叫了声:“爷叔!”
这一下胡雪岩倒真是受宠若惊了!他懂得“门外小爷”这个典故,据说
当初“三祖”之中的不知哪一们,有个贴身服侍的小童,极其忠诚可靠,三
祖有所密议,都不避他。他虽跟自己人一样,但毕竟未曾入帮,在“门槛”
外头,所以尊之为“门外小爷”。每逢“开香堂”,亦必有“门外小爷”的
一份香火。现在魏老头以此相拟,是引为密友知交之意,特别是尊为“爷叔”,
便与魏者头平辈,将来至少在松江地段,必为漕帮奉作上客。初涉江湖,有
此一番成就,着实不易。
当然,他要极力谦辞。无奈魏老头在他们帮里,话出必行,不管他怎么
说,大家都只听魏老头的吩咐,口口声声喊他“爷叔”。连张胖子那个性刘
的朋友,和通裕的顾老板也是如此。
“老五!浙江海运局的王大老爷,还送了一桌席,这桌席是我们松江府
送的,王大老爷特为转送了我。难得的荣耀,不可不领情。”魏老头又说: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先到船上替我去磕个头道谢。”
“不必,不必!我说到就是。”胡雪岩口里这样客气,心中却十分高兴,
不过这话要先跟王有龄说明白,尤老五去了,便不好乱摆官架子,因而又接
上一句:“而且敝东家赴贵县大老爷的席去了。”
“那我就明天一早去。”
于是胡雪岩请尤老五派人到馆子里,把那一桌海菜席送到魏家。魏老头
已经茹素念佛,不肯入席,由尤老五代表。他跟胡雪岩两人变得都是半客半
主的身分,结果由张胖子坐了首席。
一番酬劝,三巡酒过,话人正题,胡雪岩把向魏老头说过的话,重新又
讲一遍,尤老五很友好地表示?“一切都好谈,一切都好谈!”
话是如此,却并无肯定的答复,这件事在他“当家人”有许多难处,帮
里的亏空要填补,犹在其次,眼看漕米一改海运,使得江苏漕帮的处境,异
常艰苦,无漕可运,收入大减,帮里弟兄的生计,要设法维持,还要设法活
动,撤消海运,恢复河运,各处打点托情,哪里不要大把银子花出去?全靠
卖了这十几万石的粮米来应付。如今垫了给浙江海运局,虽有些差额可赚,
但将来收回的仍旧是米,与自己这方面脱价求现的宗旨,完全不符。
胡雪岩察言观色,看他表面上照常应付谈话,但神思不属,知道他在盘
算。这盘算已经不是信用方面,怕浙江海运局“拆烂污”,而是别有难处。
做事总要为人设想,他便很诚恳他说:“五哥,既然是一家人,无话不
可谈,如果你那里为难,何妨实说,大家商量。你们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
不好只顾自己,不顾人家。”
尤老五心里想,怪不得老头子看重他,说话真个“落门落槛”。于是他
用感激的声音答道:“爷叔!您老人家真是体谅!不过老头子已经有话交代,
爷叔您就不必操心了。今天头一次见面,还有张老板在这里,先请宽饮一杯,
明天我们遵吩咐照办就是了。”
这就是魏老头所说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胡雪岩在思量,
因为自己的话“上路”,他才有这样漂亮的答夏。如果以为事情成功了,那
就只有这一次,这一次自然成功了,尤老五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但自己这
方面,既然已知道他有难处,而且说出了口,却以有此漂亮答复,便假作痴
呆,不谈下文,岂非成了“半吊子”?交情当然到此为止,没有第二回了。
“话不是这么说!不然于心不安。五哥!”胡雪岩很认真他说:“我再
说一句,这件事一定要你们这方面能做才做,有些勉强,我们宁愿另想别法。
江湖上走走,不能做害好朋友的行当。”
“爷叔这样子说,我再不讲买话,就不是自己人了。”尤老五沉吟了一
会说,“难处不是没有,不过也不是不好商量。说句不怕贵客见笑的话,我
们松江一帮,完全是虚好看,从乾隆年间到现在,就是惜债度日。不然,不
必亟亟乎想卖掉这批货色。
现在快三月底了,转眼就是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米价一定上涨,囤在
那里看涨倒不好?”
“啊,啊,我懂了!”胡雪岩看着张胖子说,“这要靠你们帮忙了。”
他这一句话,连尤老五也懂,是由钱庄放一笔款子给松江漕帮,将来卖
掉了米还清,这算盘他也打过,无奈钱庄最势利,一看漕米改为海运,都去
巴结沙船帮,对漕帮放款,便有怕担风险的口风。尤老五怕失面子,不肯开
口,所以才抱定“求人不如求己的宗旨”,不惜牺牲,脱货求现。
至于张胖子,现在完全是替胡雪岩做“下手”,听他的口风行事,所以
这时毫不思索地答道:“理当效劳!只请吩咐!”
一听这话,尤老五跟顾老板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颇感意外,有些不大
相信似的,胡雪岩明白,这是因为张胖子话说得太容易,太随便,似乎缺乏
诚意的缘故。
于是胡雪岩提醒张胖子,他用杭州乡谈,相当认真他说:“张老板,说
话就是银子,你不要‘玩儿不当正经’!”
张胖子会意了,报以极力辩白的态度:“做生意的人,怎么敢‘玩儿不
当正经’?尤五哥这里如果想用笔款子,数目太大我力量不够,十万上下,
包在我身上。尤五哥你说!”
“差不多了。”尤老五半认真,半开玩笑他说,“我们是疲帮,你将来
当心吃倒帐。”
“笑话!”张胖子说,“我放心得很.第一是松江潜帮的信用、面子,第
二是浙江海运局这块招牌,第三,还有米在那里,有这三样担保难道还不
够?”
尤老五释然了,人家有人家的盘算,不是信口敷衍,所以异常欣慰他说:
“好极了,好极了!这样一做,面面俱到。说实在的,倒是爷叔帮我们的忙
了,不然,我们脱货求现,一时还不大容易。”说着,向胡雪岩连连拱手。
胡雪岩也很高兴,这件事做得实在顺利。当时宾主双方尽醉极欢。约定
第二天上午见了面,随即同船到上海。通裕如何交米,张胖子如何调度现银,
放款给松江漕帮,都在上海商量办理。
等尤老五亲自送他们回到秀野侨,一看便有些异样,原来是个虽不热闹,
也不太冷落的码头,大大小小的船,总有十儿艘挤在一起。这时只有他们两
只船,船头正对码头石级,上落极其方便,占了最呼的位置。
“咦!”张胖子说,“怎的?别的船都走了!莫非这地方有水鬼?”
“没有,没有!”尤老五抢着答道,“这地方干净得很。我是怕船都挤
一起,吵得你们大家晚上睡不着,想办法叫他们移开这才看出尤老五在当地
运河上的势力,也见得他们敬客的诚意。胡雪岩和张胖子连连道谢。
“今天晚了,王大老爷想来已经安置,我不敢惊拢。明天一早来请安。”
说着,他殷殷作别,看客人上了船,方才离去。
阿珠还没有睡,一面替他们绞手巾、倒茶,一面喜滋滋地告诉他们,说
松江漕帮送了许多日用之物,一石上好的白米、四只鸡、十斤肉、柴炭油烛,
连草纸都送到。而且还派了人邀他爹和那庶务上岸,洗澡吃饭,刚刚才喝碍
醉醺醺回来,倒头睡下。
“松江这个码头,我经过十几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胡老爷,”阿
珠很天真他说,“你一定是‘在帮’的,对不对?”
“对,对!”张胖子笑道,“阿珠,你们这趟真交运了!怎么样谢谢胡
老爷?”
“应该,应该。”阿珠笑道:“我做双鞋给胡老爷。”
“哪个稀罕?”
“那么做两样菜请胡老爷。”
“越发不中用了。”
张胖子是有意拿阿珠逗笑,这样不行,那样也不好,最后她无可奈何地
说:“那就只有替胡老爷磕头了。”
“不错!”张胖子笑道:“不过也不光是替胡老爷磕,还要给胡老太太、
胡太太磕头。”
“这又为什么?”
“傻丫头!”胡雪岩忍俊不禁,“张老板拿你寻开心你都不懂。”
阿珠还是不懂,张胖子就说:“咦!这点你都弄不明白,你进了胡家的
门,做胡老爷的姨太太,不要结老太太磕头?”
这一下羞着了阿珠,白眼嗔道:“越胖越坏!”说完掉身就走。
张胖子哈哈大笑,“这一趟出门真有趣!”
“闲话少说。”胡雪岩问道:“你答应了人家放款,有把握没有?江湖
上最讲究漂亮,一句话就算定局。你不要弄得‘鸭屎臭’!”
“笑话!”张胖子说,“我有五万银子在上海,再向‘三大’拆五万,
马上就可以付现。不过,责任是大家的!”
“那还用说?海运局担保。”
这样说停当了,各自安置。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还在梦中,觉得有人来
推身子,睁眼一看是阿珠站在床前。
“王大老爷叫高二爷来请你去。”
“噢!”胡雪岩坐起身子,从枕头下取出表来看,不过才七点钟。
这时她已替他把一件绸夹袄披在身上,身子靠近了,香泽微闻,胡雪岩
一阵心荡,伸手一把握住了阿珠的手往怀里拖。
“不要嘛!”阿珠低声反抗,一面用手指指舱壁。
这不是真的“不要”,无非碍着“隔舱有耳”。胡雪岩不愿逼迫太甚,
拿起她的手闻了一下,轻声笑道:“好香!”
阿珠把手一夺,低下头去笑了。接着把他的衣服都抛到床上,管口己走
开。走到舱门口却义转过头来,举起纤纤一指,在自己脸上刮了两下,扮个
鬼相,才扭腰而去。
胡雪岩心想:上个月城隍山的李铁口,说自己要交桃花运。看来有些道
理。转念却又自责,交运脱运的当口,最忌这些花样。什么叫桃花运?只要
有了钱,天天交跳花运!这样一想,立刻便把娇憨的阿珠置诸脑后,穿好衣
服,匆匆漱洗,到前面船上去见王有龄。
王有龄在等他吃早饭,边吃边谈,纲说昨日经过。王有龄听得出了神。
等他讲完,摇着头仿佛不相信似他说:“奇遇何其多也!”
“事情总算顺利,不过大意不得。”胡雪岩问道:“昨天总打听了些消
息,时局怎么样?”
“有,有!”王有龄说,“得了好些消息。”
消息都是关于洪杨的,洪秀全已经开国称王,国号名为“太平天国”,
改江宁为“天京”,洪秀全的尊号称力“天王”。置百官,定朝仪,有十条
禁令,也叫“天条”,据说仿自基督教的“十诫”。
太平天国的军队自然称作“太平军”,有一路由“天官丞相”林凤祥、
“地官丞相”李开芳率领,夺镇江,渡瓜洲,陷维扬,准备北取幽燕。
“唷!”胡雪岩吃惊他说,“太平军好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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