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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9 高阳(当代)
“太平军诚然厉害,不过官军也算站住脚了。”王有龄说,“向钦差已
经追到江宁,在城东孝陵卫扎营,预备围城。另外一位钦差大臣,就是以前
的直隶总督琦善,也率领了直隶、陕西、黑龙江的马步各军,从河南赶了下
来,迎头痛击。我看以后的局势,慢慢可以变好,只看练兵筹饷两件大事,
办得如何?”
“照这一说,粮价一定会看好?”
“那当然。随便哪一朝、哪一代,只要一动刀兵,粮价一定上涨。做粮
食生意的,如果囤积得好,能够不受损失,无不大发其财。”这就是了。”
胡雪岩欣慰地说,“我们现在这个办法,倒真的是帮了松江漕帮的忙。”
王有龄点点头,两服望空,若有所思,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倒叫胡雪岩
有些识不透。
“雪公!”他忍不住问,“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对了,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与其叫
别人赚,不如我们自己赚!好不好跟张胖子商量一下,借出一笔款子来,买
了通裕的米先交兑,浙江的那批漕米,我们自己囤着,等价钱好了再卖?”
“主意倒是好主意。不过我们做不得,第一,没地方囤..”
“那不要紧!”王有龄抢着说,“我们跟通裕合伙,借他的地方囤米。”
“这更不好了。雪公!”胡雪岩正色说道:“江湖上做事,说一句算一
句,答应了松江漕帮的事,不能翻悔,不然叫人看不起,以后就吃不开了。”
王有龄对胡雪岩十分信服,听他这一说,立刻舍弃了自己的“好主意”,
不断说道:“对,对!我依你。”
“还有一层,回头尤老五来了,雪公,请你格外给他一个面子。”
“我知道了。”
不多久,尤老五上船谒见,磕头请安。王有龄十分客气,大大地敷衍了
一番。接着就解缆开船,出城沿吴淞江东行,第二天上午就到了上海。

上海县城筑于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原是用以“备倭”的,城周九里,城
墙高二丈四尽,大小六个城门,东南西北四门,名为朝宗、跨海、仪风、晏
海,另外有宝带、朝阳两门,俗称小东门、小南门。他们的船就泊在小东门
外。
船刚到就有人在码头上招手,立在船头上的尤老五,也报以手势,跳板
还不曾搭妥,那人己三脚两步,走上船来,身手矫捷,如履平地,一望便知
是过惯了水上生涯的。
“阿祥!”尤老五问他,“都预备好了?”
“都好了。”阿祥答道,“叫北门高升栈留了屋子,三多堂也关照过了,
轿子在码头上。”
“好,你到码头上去招呼,凡事要周到。”
等阿祥一走,尤老五随即回到舱中。胡雪岩正在跟张胖子商量,住哪家
客栈,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两个人对上海都不大熟,所以商量了半天,尚
未停当。
等尤老五一出现,就不必再商量了。他告诉胡雪岩,已预先派了人来招
呼,一切都有预备,不劳大家费心,同时声明,上海县属于松江府,他是地
主,所以在上海的一切供应,都由他“办差”。
“这怎么敢当?”胡雪岩说,“尤其是‘办差’两个字,五哥,你是在
骂人了!”
尤老五笑笑不响,然后问道:“爷叔,你上海熟不熟?”
“不熟。”
“那就快上岸吧,好白相的地方多得很,不必耽误工夫了。”
于是,连王有龄在一起,都上了岸,码头上已经有几顶蓝呢轿子停在那
里。五口通商不过十年的工夫,上海已变得很奢华了,服饰僭越,更不当回
事,所以除却王有龄,大家都生平第一遭坐了蓝呢大轿。
轿子进城,折而往北.停下一看,附近都是客栈,大小不同,大的金字招
牌上写的是“仕宦行台”,小的便写“安寓客商”。高升栈自然是仕宦行台,
尤老五派人包下一座院落,共有五间房,十分宽敞干净。这时行李也送到了,
等安顿妥帖,尤老五把胡雪岩拉到一边,悄悄问道:“王老爷为人是不是很
方正?”
这话很难回答,胡雪岩便这样答道:“五哥,你问这句话,总有道理在
内,先说来我听听。”
“是这样,我先替大家接风,饭后逛逛邑庙。钱业公所在邑庙后花园,
张老板要看同行朋友,也很方便。到了晚上,我请大家吃花酒,如果王老爷
不肯去,另作商量。”
原来如此!胡雪岩心想,看样子王有龄也是个风流人物,不过涉足花丛,
有玷官常,这非要问他本人不可。
“时候也还早。”尤老五又说,“或者我们先去吃了饭,等下在邑庙吃
茶的时候再说。”
“对,对!就这样。”
尤老五替他们接风的地方,是上海城风第一家本帮馆子,在小东门内邑
庙前花草滨桂圆弄,实在是馆驿弄。王有龄先就说过,只要小吃,若是整桌
的席,他便辞谢,因此尤老五点了本帮菜,糟钵头、秃肺、卷菜之类,味极
浓腴,而正当“饥者易为食”之时,所以也不嫌腻了。
饭后去逛邑庙,近在咫尺,便都走着去了。邑庙就是城隍庙。城隍这位
尊神起于北齐,原是由秦汉的社神转化来的。起初只有江南一带才有,不知
是东南人文荟萃之区,哪个聪明人。想出来的好法子,赋予城隍以一种明确
的身分:它是阴间的地方官,都城隍等于巡抚,县城隍便是县令,一般也有
三班六房。在冥冥中可以抓人办案。因此,老百姓受了冤屈的,就有了一个
最后申诉的地方。县官也承认本地有这么一位地位完全相等的同僚,而这位
阴世的县官似乎也管着阳世的县官,是以不能不心存忌惮。有部教人如问做
地方官的《福惠全书》,就曾写明,县官莅境,“于上任前一日,或前三日
至城隍庙斋宿”,一则是礼貌上的拜访,先打个招呼:“请多多包涵”,再
则是在梦中请教,本地有哪些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或含悬而未结的冤案,
内幕如何之类。
城隍不归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选出来的,就如阳世的选贤与能一般,
选城隍是“聪明正直之谓神”,不正直不愿为老百姓伸冤,不聪明则不能为
老百姓伸冤。上海县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选的,他是东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
之一。苏州城隍春申君黄歇,杭州城隍文天祥,上海原是春申君的采邑,他
被苏州人请了去,上海人只好另选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
元朝末年当到“福建行省郎中”,因为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弃官避难到了
上海。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征辟至朝,授官侍读学士,外放陇州知州,
告老以后,不回大名府回到寄籍的上海,死后屡显灵迹,保障生民,所以上
海人选他来做城隍。
上海的城隍庙跟开封的大相国寺一样,是个有吃有玩的闹市、一进头山
门,两旁郡是杂货铺,二山门正中是个戏台,台下就是通路,过道两旁是卖
桂花糖粥、酒酿圆子等等的小吃摊。戏台前面是个极大的广场,西廊是刻字
铺,东廊有家茶店,是上海县衙门书办、皂隶的“茶会”,老而姓打官司、
托人情都在这里接头。
再往北就是城隍庙的大殿了,两旁石壁拱立四个石皂隶,相传是海上飘
来的,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旧属,特地浮东海而来,投奔故主。
一进殿门,面对城隍的门楣上悬一把大算盘,两旁八个大字:“人有千
算,天有一算”。这是给烧香出殿的人的“临别赠言”。正对大算盘,丈许
高的神像上面有块匾,题作“金山神主”,是为上海县城隍的正式尊号。再
进去就是后殿,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她的寝宫就在西面,寂寂深闺,在她
生日那天亦许凡夫俗子一瞻仰。
城隍庙的好玩,是在庙后有座豫园,为上海城内第一名园,原是明朝嘉
靖年间,当过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产业,明末大乱自然废记,乾隆中叶,
正值全盛,海内富丽无比,本地人为了使“保障海隅”的城隍有个公余游憩
之地,特地集资向潘氏后裔买了这个废园,重新修建,历时二十余年,花了
巨万的银子,方始完工。因为地处庙的西北,所以名力西园,而庙东原有个
东园,俗称“城隍庙后花园”。
东园每年由钱庄同业保养修理,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日,以及初
夏的“蕙兰雅集”才开放。豫园却是终年洞开,里面有好几家茶店,还有极
大的一座书厅。
尤老五招待大家在俗称“桂花厅”的清芬堂喝茶。这天有人在斗鸟,其
中颇多尤老五的“弟兄”,走来殷殷致意,请他“下场去玩”。这就象斗蟋
蟀一样,可以博采,输赢甚大。尤老五便把周、吴两委员和张胖子请了去一
起玩,留下胡雪岩好跟王有龄说私话。
“雪公!”他意态闲豫地问道:“今天晚上,逢场作戏,可有兴致?”
王有龄只当要他打牌,摇摇头说:“你们照常玩吧!我对赌钱不内行。”
“不是看竹是看花!”
王有龄懂了,竹是竹牌,花则不用说,当然是“倡条冶时恣留连,飘荡
轻子花上絮”,例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话,隽妙得很!”
两人交情虽深,结伴作狎邪游的话,却还是第一次谈到。王有龄年纪长
些,又去不了一个“官”字的念头,所以内心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这样
不着边际的答复。胡雪岩熟透人情,自然了解,知道他心里有些活动,但跟
周、吴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见得愿意,就是愿意也未见得有乐趣。
这样一想,胡雪岩另有了计较,暂时不响,只谈公事,决定这天休息,
第二天起,王有龄去拜客,胡雪岩、张胖子会同尤老五去借款。
“还有件要紧事,”王有龄说,“黄抚台要汇到福建的那两万银子,得
赶紧替他办妥。”
“我知道。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会弄妥当,你不必操心。”说
着,便站起身来。
尤老五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角色,见胡雪岩一站起身来,便借故离
座,两人会合在一起,低声密语,作了安排。
这天夜里,杭州来的人,便分作各不相关的三起去玩,一起是到三多堂,
一起是高升一个人,由尤老五派了个小弟兄陪他各处去逛。等人都走光了,
只剩下一个王有龄,换了便服,把一副墨晶眼镜放在手边,在船上看书坐等。
天刚刚黑,胡雪岩从三多堂溜了出来,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坐轿到了
小东门外码头上,把王有龄接了出来。陪伴的人呛咐轿夫:“梅家弄。”
梅家弄地方相当偏僻,但曲径通幽,别有佳趣。等轿子抬到,领路的人,
在一座小小的石库门上,轻叩铜环,随即便有人来开门。应接的是一个四十
左右的妇人,说得一口极好听的苏州话。到了客厅里灯光亮处,王有龄从黑
晶眼镜里望出去,才发觉这个妇人,秋娘老去,风范犹存。再看客厅里的陈
设,布置得楚楚有致,着实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三阿姨!”领路的人为“本家”介绍:“王老爷,胡老爷,都是贵客,
格外招呼!”
三阿姨喏喏连声,神色间不仅驯顺,而且带着些畏惮的意味。等领路的
人告辞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龄和胡雪岩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个“客
套”。这个套子讲完,便了解了来客的身分。当然,她知道的是他们的假身
分,王老爷和胡老爷都是杭州来的乡绅。
摆上果盘献过茶,三阿姨向里喊道,“大阿囡,来见见王老爷跟胡老爷!”
湖色夹纱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而入。王有龄一见,双眼便是一亮,随
手把墨晶眼镜取了下来,盯着风摆柳似地走过来的阿囡,仔细打量,她穿一
件雨过天青的绸夹袄,虽然也是高高耸起的元宝领,腰身却做得极紧,把袅
娜身段都显了出来,下面没有穿裙,是一条玄色夹裤,镶着西洋来的极宽的
彩色花边。脸上薄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翠镶金挖耳,此
外别无首饰,在这样的人家,这就算是极素净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发看得清楚,是一张介乎“鹅蛋”与“瓜子”之间的长隆脸,
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就如西洋来的闪光缎一般,顾盼之间,一黑一亮,配
上那副长长的睫毛,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而且正当花信年华,就如秋
月将满,春花方盛,令人一见便觉不可错过。
她一面含着笑,一面照着阿姨的指点,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贵客。然后说
道:“两位老爷,请到房间里坐吧!”
到了里面,又别有一番风光,看不出是风尘人家,却象知书识字的大家
小姐的闺房。红木的家具以外,还有一架书,墙上挂着字画,有戴熙的山水
和邓石如的隶书,都是近时的名家。多宝架上陈设着许多小摆饰,一具形制
极其新奇的铜香炉正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触鼻心荡。
“王老爷请用茶!”她把盖碗茶捧到王有龄面前,随手在果盘里抓了几
颗松仁,两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王有龄唇边。
王有龄真想连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问道,
“大阿囡,你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畹香。”
“哪两个字?”
“滋兰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好文雅的谈吐!”王有龄又问:“畹香,你跟谁读的书?”
“读啥个书,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略带凄楚地笑了。
王有龄却不知道是那些“住家”的“小姐”的做作,顿时起了红粉飘零
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胡雪岩看看已经入港了,便站起身来喊道:“雪公,我要告辞了。”
“慢慢,慢慢!”王有龄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胡雪岩一意想躲开,好让他们温存,所以站起来就走,“回
头我再来。”
“畹香!我看胡老爷在生你的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畹香上来拉住他说,“胡老爷,可曾听
见王老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胡雪岩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
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干铺’!”
“什么‘干铺’、‘湿铺’,我不懂!”畹香一面说,一面眼瞟着王有
龄,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王有龄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欲仙之感,“今宵
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胡雪岩,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
规矩。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要不要先用些点心?”
说着,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王有龄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满意地
说。
“雪公!”胡雪岩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么呢?”
“不看见畹香的神气吗?已经递了话过来,可留你在这里住“哪一句
话?”
“‘要走也还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吗?”
想一想果然!王有龄倒有些踌躇了。
“我看这样,还是我早些走。”胡雪岩为他策划,“好在我从三多堂出
来的时候,只说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见的亲戚,回头我就对他们就,你的
亲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王有龄大为高兴,连连点头:“就这样。我是有个表兄在上海,姓梁。”
话刚说完,三阿姨已经带着“大小姐”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
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应酬得八面
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是主要的人,
胡雪岩便问:“畹香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畹香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
说是好亲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龄嘴里,特别香甜。
吃罢点心再喝酒。畹香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身子去,伸
手让王有龄握着,静静地听胡雪岩说话。看这样子,他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
去,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是还要回三多堂,又约定明天上午亲自来接王有龄,
然后就走了。
一走出门,心念一动,不回三多堂回到般上,在码头上喊了一声,船家
从后舱探头出来,诧异地问道:“咦!胡老爷一个人?”
“我陪王大老爷去看他表亲,多年不见,有一夜好谈,今天大概不回来
了。”胡雪岩踏上船头,这样回答,又说:“其余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身
子不爽,还是回来早早睡觉。”
“胡老爷可曾用过饭?怕各位老爷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炖了粥在那里。”
“这不错!我来碗粥,弄点情淡小菜来。”
船家答应着,回到后梢。胡雪岩一个人走入舱中,只见自己铺上,枕套
被单都已换过,地板桌椅,擦得纤尘不染,桌上一盏洋灯,玻璃罩子也拭得
极亮,几本闲书叠得整整齐齐。等坐定了,隐隐觉得香气袭人,四下一看,
在枕头旁边发现一串珠兰,拿起来仔细玩赏,穿珠兰的细铜丝上似有油渍,
细想一想明白了,必是阿珠头的桂花油。
阿珠头上戴的花,怎么会在自己枕头旁边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谜?正
在独自玩味,帘钩一响,阿珠来了。
“我没有泡盖碗茶。”她也不加称呼,没头没脑他说,“你的茶瘾大,
我索性用茶壶泡了。”
胡雪岩先不答,恣意凝视着,见她双眼惺忪,右颊上一片红晕,便问,
“你刚从床上起来?”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娇慵地笑道:“不晓得怎么的?一天
都是倦得要命。”
“这有个名堂,叫做春困。你有没有做春梦?”
“做梦就是做梦。”阿珠嗔道:“什么叫春梦?一个你,一个张胖子,
说话总是带骨头。不过..”她不说下去了。
“怎么样?”
“总算比什么周老爷、吴老爷好些。动手动脚的,真讨厌。”
“多承你夸奖,”胡雪岩问道:“这串珠兰是不是你的?”
“啊!”她把双眼张得好大,“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我枕头旁边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个要送你?”阿珠仿佛受了冤屈似地分辩,“下半天收拾房间,累
了,在你铺上打了个中觉,大概那时候遗落下来的。”
“亏得我回来看见,不然不得了!”
“怎么?”她不服气地问,“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岩笑道,“你想想看,你头上戴的花,会在我
枕头旁边发现,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想?”
“我不晓得。总归不会有好话!”
“在我来说是好话。”
“什么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等阿珠走过去,他低声笑道,“别人是这样想,
你一定跟我同床共枕过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满脸通红,咬着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劲用得太大,还是胡雪岩就势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
在他怀里。
“看你还打不打人?”胡雪岩揽着她的腰说。
“放手,放手!”阿珠这样低声吆喝了两句。腰也扭了两下,却不是怎
么使劲挣扎,胡雪岩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铺上并坐。
“今天没有人,我可不肯放你过门了。”你敢!”阿珠瞪着眼,又说:
“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们才不来管你的闲事。”
话还没有说完,听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问一问胡老爷要不要烫
酒?”
她慌忙跳起身夹,胡雪岩一把没有位住,她已跑到了舱门口,答应一声,
转脸问道:“要不要吃酒?”
“你过来!我跟你说。”
“我不来!我又不聋,你在那里,我听得见。”
“本来有些头痛,不想吃,现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来就是装病!贼头贼脑不知道想做什么?”
说完,她掀帘走了出去,不久便端来了酒菜,安设杯筷。胡雪岩要她陪
着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离开,倚着舱门,咬着嘴唇,拉过她那条长辫
子的辩梢来玩弄着。
胡雪岩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着,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乐。
于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么?”她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要到什么时候?”
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晓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要说就痛痛快快说!”
胡雪岩把她的话,稍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说,“这又
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你这样子,也不象谈正经话的神气。反正又没有外
人,难得有个谈夭的机会,你坐下来听我说!”
“坐就坐!”她仿佛仕自己的胆似地,又加了一句:“怕什么!”
等她坐了下来,胡雪岩问道:“你今年十几?”
“问这个做啥?”
“咦!谈天嘛本来就是海阔天空,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你不肯说,我说,
我今年三十一岁。”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问你的年纪。”
“说说也不要紧。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么?”她又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大高兴,“胡说八道!你从哪里看
出我二十六?无缘无故给人加了十岁?难道我真的生得那样子老相?”
“这样说你是十六?”胡雪岩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计,“你们这些做官的,真坏!诡计多端,时
时刻刻都要防备。”她使劲摇看头,大有不胜寒心之意:“真难!一不小心,
就要上当。”
“不是我坏,是你不老实!”说着,胡雪岩便挟了块茶油鱼干送到她嘴
边。
“我不要!”阿珠把头偏了过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故意不领
他的情?
“你尝尝看,变味的鱼干也拿来我吃!”他气鼓鼓地把鱼干往碟子里一
扔。
她又上当了。取他的筷子侧过头来,挟着鱼干刚送到嘴里,胡雪岩便变
了样子,浮起一脸顽皮而略带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气,又觉得别有滋味,故意嘟着嘴撤娇。于是胡雪岩笑道:
“阿珠,我劝你趁早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然。我随便耍个花腔,就叫你
‘缸尖上跑马,团团转’!”
这是句无锡谚语,他学得不象,怪声怪气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说,
“不要现世了!”接着便也说了这一句谚语,字正腔圆,果然是道地的无锡
话。
“阿珠!怎么你平时说话,是湖州口音?”
“我本来就是无锡人嘛!”
“如何变了我们浙江人?”
“‘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阿珠摇摇头有些不大爱说
似地。
胡雪岩就是要打听她的身世,怎肯放过?软语央求了一两句,她到底说
了出来,声音放得极低,怕她父母听见,她谈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
故事应该很长,但在阿珠嘴里变短了,她娘是书香人家小阻,家住河岸,
自己有条船,探亲访友,上坟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张,年纪轻就叫他小张。小姐看中了他为人老实,两下有了私
情,怀了阿珠在腹中。这件事闹出来不得了,两个人私下商议,不如双双远
走高飞。小张为人老实,不愿“小姐”带她家一草一木,弄上个拐带卷逃的
名声,但还是拿了她家样东西,就是那条船。
越过太湖就是吴兴,风波涉险,原非得已,只防着地家会沿运河追了下
来。事后打听,他们的路走对了。她从此没有回过无锡,水上生涯只是吴兴
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来有十五年了。
讲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脸上一阵阵红,忸怩万状,
好不容易讲完了,长长透口气,腰也直了,脸也扬了,真正是如释重负。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脸肃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
生下你这么个讨人欢喜的女儿。”
原是句不算什么的赞语,阿珠却把“讨人欢喜”这四个字。听得特别分
明,消退的红晕,顿时又泛了上来。
“你爹娘就是你一个?”
“原有个弟弟,五岁那年糟蹋了。”
“这一说,你爹娘要靠你养老?”
阿珠不答,脸色不大好看。谈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烦,她爹娘商量过她的
亲事,有好几个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赘一个同行,娶她,也“娶”了这条船。
阿珠从小娇生惯养,而且因为她娘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气质教养,也
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加以她爹的这条“无锡快”,设备精致,招待周到,
烹调尤其出名,历来的主顾,都是仕宦富家,阿珠从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
不愿嫁个赤脚摇橹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总是板起了脸,脸上
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地。
是去年,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日
早,就跟十六一样。”她爹说,“日子过来快得很,耽误不得了!”
她娘不响,她半天才叹口气说:“唉!高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个少年公子,做现成少奶奶。这不
是痴心妄想?”
一听到这里,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泪,一则气她爹爹冤枉她,她从未这样
想过,再则气她爹爹,把她看得这等不值钱,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什么了不
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如何说是“痴心妄想”?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那怎么可以?”她娘说,“就是阿珠肯,我也不肯。”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接口,“看起来还是寻个老老实实的人,苦就
苦一点,总是一夫一妻。”
“阿珠吃不来苦!”
“不是阿珠吃不来苦,是你怕她吃苦。”
“也不是这话,总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帮你摇了一辈子的船,现在叫
阿珠也是这样,你想想看,你对不对得起我们母女?”
话说得很重,她爹不作声,似乎内疚于心,无话可答。
“我在想,最好有那么个穷读书人,”她娘的声音缓和了,“人品好,
肯上进,把阿珠嫁了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烦地打断,“下面我替你说,那个穷读书人,
‘三更灯火五更鸡’,刻苦用功,后来考中状元,阿珠做了一品夫人。你真
是听‘小书’听入迷了!”
“也不见得没有这样的事!也不要中状元,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蛮好
了。”
“你好他不好!男的发达了,就要嫌阿珠了。”‘陈世美不认前妻’,
‘赵五娘吃糠’,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到那时候,你替阿珠哭都来不及!”
受了丈夫一顿排揎,阿珠的娘只是叹气不语。一会儿夫妇俩鼾声渐起,
阿珠却是一夜都不曾睡着。至今提起自己的终身,心里便是一个疙瘩。
不管胡雪岩如何机警过人,也猜不透她的心事,见她凝眸不语,便又催
问:“咦,怎么不说话?”
阿珠正一腔幽怨,无处发泄,恰好把气出在他头上,恶狠狠地抢白:“没
有什么好说的!”
胡雪岩一愣,不知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人?但他并未生气,只觉得有些
好笑。
她却是发过脾气,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不说别的,只说对客人这个样
子,叫爹娘发觉了便非挨骂不可。但也不愿认错,拿起酒壶替胡雪岩斟满,
用动作来表示她的歉意。
这下胡雪岩明白了,必是自己这句话触犯了她的心境,应该安慰安慰她。
于是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感觉得出来,这不是轻薄的抚慰,便让他去。
“阿珠!”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做人就是这样,
‘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些委屈连自己父母都不好说,真正叫‘有苦难言’。”
一句话不曾完,阿珠的热泪滚滚而下。她觉得他每一个字都打入自己的
心坎,“有苦难言”而居然有个人不必她说就知道她的苦楚,那份又酸又甜
的痛快滋味,是她从未经验过的。就这一下,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踏实了,
有地方安顿了。
胡雪岩一看这情形,不免惊异,也有些不安,不知她到底有什么隐痛,
竟至如此,一时愣在那里,无法开口。阿珠却不曾看见他发傻的神情,从腋
下衣钮上取下一块手绢在什眼泪。那梨花带雨的韵致,着实惹人怜爱,胡雪
岩越发动心了。
“阿珠!”他说,“心里有事,何妨跟我说,说出来也舒服些。”
她的心事怎能说得出口?好半天才答了句:“生来苦命!”
什么叫“生来苦命”?胡雪岩心里在想,阿珠虽是蓬门碧玉,父母一样
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处处受人歧视,不知要强多
少倍?那么苦在何处呢?莫非..
“我知道了。”他想到就说,“大概你爹娘从小把你许了人,那家人家
不中你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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