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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0 高阳(当代)
“不是,不是!”她急急分辩,灵机一动,就势有所透露,“你只猜到
一半!”
“喔!现在正在谈亲事?”
阿珠没有表示,微微把头低着,显然是默认了。
“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家?怎的不中你的意?”
“唉!”她不耐烦他说,“不要去讲它了。”
“好!不谈这些,谈别的。”
他那有力的语气,就象快刀软乱麻,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断抛开,于是
她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
“你也不要老是问我。”她说,“也谈谈你自己的情形。”
“从何谈起?”胡雪岩笑道:“我也下晓得你喜欢听哪些话?谈公事你
又不懂..”
“哪个跟你谈公事?”
这就是要谈私事。他心里在想,地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且先探明了再
作计较。
“这样好了,你问,我答,”他说,“我一定说老实话。”
阿珠想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娶了亲没有。这实在不用问的,当然娶了
亲。那么太太贤惠不贤惠?这又是不用问的,贤惠又如何,不贤惠又如何?
反正就自己愿意跟他,爹娘也不会答应。
她这时又想到那天张胖子跟她开玩笑的话,说“进了胡家的门,自然要
替胡老太太、胡太太磕头”,这不是明明已经娶了亲?就不知道有小孩没有?
转念到此,阿珠忽生异想,如果没有小孩,那就好想办法了。尤其是有
老太太在堂,急于想抱孙子,而媳妇的肚皮不争气,老人家便会出面说话,
要替儿子再娶一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哪怕媳
妇心里万分不愿,也只好忍气吞声。
至于娶了去,如果不愿意同住,不妨另立门户,“两头大”,原有这个
规矩。当然,这一来胡雪岩的开销要增加,但也顾不得他了。
就这一转念间,阿珠打定了主意,如果胡雪岩愿意,就是“两头大”,
另外租房子,把爹娘搬了一起去住。不愿意就拉倒!
于是她的脸色开朗了,定一走心,老一老面皮,装作闲谈似地向道:“胡
老爷,你有几个小宝宝?”
“两个。”
听说有两个,阿珠的心便一冷了,“都是少爷?”她又问。
“什么‘少爷’?女伢儿!”
“噢!”阿珠笑了,“两位千金小姐!”
“阿珠!”胡雪岩喝着酒,信口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谈嘛!你不是说,谈天嘛海阔天空随便什么都可以谈的。”阿珠
接着又问:“老太太呢,今年高寿?”
“快六十了。”
她想问:想不想抱孙子?不过这句话问出来未免太露骨,所以踌躇着不
开口。
胡雪岩察言观色,又想起上个月杭州城隍山的李铁口,说他要交桃花运
的话,看来果然是“铁口”!但是他也有警惕,看阿珠是个痴情的人,除非
自己有打算,倘或想偷个嘴,事后丢开,一定办不到,痴情女子负心汉,缠
到后来,两败俱伤。不可造次!
为了这个了解,他就越发沉着了。而他越沉着,她越沉不住气,想了又
想,问出一句话来,“两位小姐几岁了?”
“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胡太太以后没有喜信?”
“没有。”胡雪岩摇摇头,又加了一句:“一直没有。”
“‘先开花,后结子’,老太太总归有孙子抱的。”
这是句试探的话,胡雪岩听得懂。自己的态度如何,便要在此刻表明了,
只要说一句:“不错,大家都这么说,我也相信。”就可以封住阿珠的嘴。
但是,他不愿意这么说。
那么怎么说呢?正在踌躇,听得岸上有人声,声音似乎熟悉,大概是在
三多堂吃花酒的人回来了,两个人便都侧耳静听。
果然,听得那庶务在呼:“喂,船老大?搭跳板。”
“张胖子他们回来了!”阿珠谎忙起身离去。
第一个上船的是张胖子,一看胡雪岩引酒独斟,陶然自得,大为诧异,
“咦!”他问:“你怎么不到三多堂来?我以为你一直跟王大老爷在一起。”
接着周、吴二人,跟踵而至,都已喝得醉醺醺,说话的舌头都大了。胡
雪岩就把预先想好的一套假话搬出来,瞒过了王有龄的行踪,然后回答张胖
子的话:“我本来要回到三多堂去的。想想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你们各位
尽量敞开来玩,不妨我一个人来仔细筹划一下,这样才不耽误正经!”
“够朋友!”周委员一面打着酒嗝,一面翘起大拇指说:“雪岩兄是好
朋友,够意思!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替你出头。知恩当报,我们来!是不
是?老吴!”
说着,他又拍自己的胸脯,又拍吴委员的向膀。等阿珠送热茶进来,又
拉住她的手,醉言醉语,说些疯话。阿珠哭笑不得,只不断瞟着胡雪岩,那
眼色又似求援,又似求取谅解,好象在说:不是我轻狂,实在是拿这两个醉
鬼没有法子!
好不容易把周、吴二人弄到前面那条船上去安置,剩下胡雪岩与张胖子,
才得清清静静谈话。张胖子报告了吃花酒的经过,形容尤老五是如何竭诚招
待,而同、吴是如何丑态百出?把站在一旁的阿珠,听得“格格”地笑个不
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张胖子问到胡雪岩身上。
“好久了。”他信口答说。
“好久了?”张胖子转脸去看阿珠。
阿珠心虚,急忙溜走。这一下张胖子心里越发有数,看着她的背影,又
看着胡雪岩含笑不语的神情,他也诡秘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周委员跟吴委员。”张胖子说,“这两个人一路来都在阿珠身上
打主意。谁知道‘会偷嘴的猫不叫’!”
“不要瞎说!”胡雪岩指指外面:“当心她听见。”
“那么,你说老实话。”张胖子把颗亮光光的头伸过去,压低了嗓子问:
“偷上手没有?”
“没—有!”胡雪岩拉长了声音,“哪有这回事?”
“那么你们谈了些什么呢?”
“随便谈闲天,谈过就丢开,哪记得这许多?”胡雪岩正一正脸色:“闲
话少说,今天你跟尤老五谈了正经没有?”
“对了,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跟他说好了,明天一起出帖子,请‘三
大’的档手吃饭,请你作陪。放款的事,就在席面上谈。”
“好的。”胡雪岩又说:“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谈。不过..”
“咦!”张胖子惯会大惊小怪,睁大了眼睛问:“怎么,不说下去了?”
话到口边,终又咽住,是胡雪岩警觉到张胖子嘴快,黄宗汉的那两万银
子,如果托他去汇拨,一定会泄漏出去。不如明天找尤老五商量,比较靠得
住。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悄悄到梅家弄把王有龄接回船。这位王大老爷春风
满面,步履轻快,大家都道他异乡遇故,快谈竟夕,才有这份轻松的情绪,
谁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行,比起三多堂的喧闹轰饮,另有一番屋小如舟,春深
似海的旖旎风光。
这天开始要办正事了,王有龄把周、吴两委员请了来,连胡雪岩一起,
先作个商量。他原定这一天上午去拜客,胡雪岩主张不必亟亟。
“今天中午,尤老五和张胖子出面,请‘三大’的人吃饭,放款的事一
谈好,通裕的米,随即可以拨借。”他说:“雪公,索性再等一等,也不会
太久,一两天工夫,等我们自己这里办妥了再说。”
“这样好!”周委员首先表示赞成,“到明后天,王大人去拜这里的按
察使,那就直接谈交兑漕米了,差使显得更漂亮。”
“好!我听你们的主意。”王有龄欣然同意。
“中午的饭局,不请周、吴两公了。”胡雪岩说第二件事,“商人总是
怕官的,有周、吴两公在座,怕‘三大’的人拘束..”
“不错,不错!”周委员抢着说道,“你无须解释。”
“不过有件大事要请周、吴两公费心,‘民折官办’的这道手续,马上
就要办一办。公事上我不懂,雪公看怎么处置?”
“那要奉托两位了。”王有龄看着他们说:“两位是熟手,一定错不了。
该我山面的,尽管请吩咐!”
于是周、吴二人相视沉吟,似乎都有些茫然不知如何着手的样子。
胡雪岩等了一会,看他们很为难,忍不住又说了,“我看这件事,公文
上说不清楚,得有一位回杭州去当面禀陈。”
“对了!”吴委员抚掌接口,“我也是这么想。当然,公文还是要的,
只不过简单说一说,‘民折官办’一案,十分顺手,特饬某某人回省面禀请
示云云。这样就可以了。”
“那好!两位之中,哪一位辛苦一趟?”
这一向,周、吴二人又迟疑了。甫到繁华之地,不能尽兴畅游,心里十
分不愿。而且这一案的内容十分复杂,上面有所垂询,不能圆满解释,差使
就算砸了。畏难之念一起,更不敢自告奋勇。
“怎么?”王有龄有些不悦,“看样子只好我自己回去一趟了。”
“那没有这个道理。”周委员很惶恐他说,“我去,我去!”
看周委员有了表示,吴委员倒也不好意思了,“自然是我去。”他说。
两个人争是在争,其实谁也不愿意去,王有龄不愿硬派,便说,“这样
吧,我们掣签!”
“不必了!”周委员很坚决他说,“决定我去。吴兄文章好,留在这里
帮大人料理公事。我今天下午就走,尽快回来复命。”
“也不必这么急。”胡雪岩作了个诡秘的微笑,“今天晚上我替周老爷
饯行。明天动身好了。”
“雪岩兄的话不错。公事虽然紧要,也不争在这半天工夫。”吴委员也
说,“晚上替周兄饯行,我跟雪岩兄一起作主人。”
王有龄也表示从容些的好,并且颇有嘉勉之词,暗示将来叙功的“保案”
中,一定替周委员格外说好话,作为酬庸。自告奋勇的收获,可说相当丰富。
为了周委员回杭州,那个庶务却是大忙而特忙,第一要雇船,照周委员
的意思,最好坐原来的那只“无锡快”,由阿珠一路伺奉着来回。但那只船
名“快”而实不快,只宜于晚开早到,多泊少走,玩赏风景之用,赶路要另
雇双桨奇快的“水上飞”。
第二件更麻烦,也是胡雪岩的建议,杭州抚、藩、臬三大宪,加上粮道,
还有各衙门有关系的文案、幕友,都应该有一份礼。“十里夷场”,奇珍异
物无数,会选的花费不多而受者惬意,不会的,花了大价钱却不起眼,变成
“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因此,备办这十几份礼物,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使。
胡雪岩主意,请尤老五派个人,带着那庶务和高升,到“夷场”上外国人所
开最大的一家洋行“亨达利”去采办。
这天人人有事,王有龄和周、吴二人在船上办文稿,开节略,把此行的
经过,如何繁难吃力,而又如何圆满妥帖,字斟句酌地叙了进去。胡雪岩和
张胖子的任务,自然更重要,中午与尤老五请“三大”的档手,在英租界的
“番菜馆”赴宴谈生意。
结果生意不曾在番菜馆谈,因为照例要“叫局”,莺莺燕燕一大堆,不
是谈生意的时候。饭罢一起到城隍庙后花园钱业公所品茗,这时张胖子才提
到正事。
“三大”之中,大亨钱庄姓孙的档手资格最老,他代代表发言,首先就
表示最近银根很紧,“局势不好,有钱的人都要把现银子捏在手里,怕放了
倒帐。这句实在话,钱庄本来是空的。”
这是照例有的托词,银根紧的理由甚多,不妨随意编造,目的就在抬高
利息。张胖子和胡雪岩都懂这个道理,尤老五却以受过上海钱庄的气,怀有
成见,大为不快。
“我看不是银根紧,只怕是借的人招牌不硬,”他的话有棱角,态度却
极好,是半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的,“漕帮现在倒霉,要是‘沙船帮’的郁
老大开口,银根马上就松了。”
尤老五说的这个人是沙船帮的巨擘,名叫郁馥山,拥有上百艘的沙船,
北走关东,南走闽粤,照海洋的方位,称为“北洋”、“南洋”,郁馥山就
以走南北洋起家,是上海县的首富。近年因为漕米海运,更是大发利市,新
近在小南门造了一所巨宅,崇楼杰阁,参以西法,算是“海天旭日”、“黄
浦秋涛”等等“沪城八景”以外的另一景。
沙船帮与漕帮,本来海永不犯河水,但漕运改了新章,使有了极厉害的
利害冲突,所以尤老五那句话斤两很重,姓孙的有些吃不消。
“啊,尤五哥,”姓孙的惶恐地说,“你这话,我们一个字也不敢承认。
吝户都是一样的,论到交情,尤五哥的面子更加不同。好了,今天就请尤五
哥吩咐!”
象尤老五这样在江湖上有地位的,轻易说不得一句重话,刚才话中有牢
骚,已不够漂亮,此刻听姓孙的这样回答,更显得自己那句话带着要挟威胁
的意味,越觉不安,所以急忙抱拳笑道:“言重,言重!全靠各位帮忙。”
张胖子总归是站在同行这方面的,而且自己也有担保的责任,心里在想,
姓孙的吃不消尤老五,说到“请吩咐”的话,未免冒失!如果凭一句话草草
成局,以后一出麻烦,吃亏的心是钱庄,自己也会连带受累。
由于这样的了解,他不希望他们讲江湖义气,愿意一板一眼谈生意,不
过他的话也很圆到,“大家都是自己人,尤五哥更是好朋友,没有谈不通的
事,”他说,“‘三大,愿意帮忙,尤老哥一定也不会叫‘三大’吃亏。是
不是?”
尤老五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立即接口:“一点不错!江湖归江湖,
生意归生意。我看这样,”他望着胡雪岩说,“小爷叔,这件事让张老板跟
孙老板他们去谈,应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无不照办,我们就不必在场了。”
胡雪岩听他这一说,暗暗佩服,到底是一帮的老大,做事实在漂亮。于
是欣然答道:“对,对!我也正有事要跟五哥谈。”
说着,两人相偕起身,向那几个钱庄朋友点一点头,到另外一张桌子去
吃茶,让张胖子全权跟“三大”谈判。
“小爷叔!”尤老五首先表明,“借款是另外一回事,通裕垫米又是一
回事,桥归桥,路归路。米,我已经叫通裕启运了,在哪里交兑,你们要不
要派人,还是统通由我代办?请你交代下来,我三天工夫替你们办好。”
“好极了!五哥跟老太爷这样放交情,我现在也不必说什么!‘路遥知
马力,日久见人心’,将来就晓得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在哪里交兑,
等我问明白了来回报五哥。要不要另外派人,公事上我不大懂,也要回去问
一问。如果我好作主,当然拜托五哥,辛苦弟兄们替我办一办。”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我关照通裕老顾去伺候,王大老爷有什么话,
尽管交代他。”
一件有关浙江地方大吏前程的大事,就这样三言两语作了了结。胡雪岩
还有件要紧事要请尤老五帮忙。
“五哥,我还有个麻烦要靠你想办法。”他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两万
银子要汇到福建,不能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
尤老五沉吟了一会问道:“是现银,还是庄票?”
“自然是庄票。”
“那容易得很。”尤老五很随便地说:“你自己写封信,把庄票封在里
面,我找个人替你送到,拿回信回来。你看怎么样?”
“那这样太好了。”胡雪岩又问:“不晓得要几天工夫?”
“不过五六天工夫。”
胡雪岩大为惊异:“这么快?”
“我托火轮船上的人去办。”
从道光十五年起,英国第一艘“渣甸号”开到,东南沿海便有了轮船。
不久为了禁鸦片开仗,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七月,英国军队攻陷镇江,直逼江
宁,运了大炮安置在钟山,预备轰城。朝廷大震,决计议和,派出耆英、伊
里布和两江总督牛鉴为“全权大臣”,与英国公使谈和,订立和约十三条,
赔军费,割香港,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力通商口岸,称为“五
口通商”,大英公司的轮船,源源而至,从上海到福州经常有班轮,但一路
停靠宁波、温州,来回要半个月的工夫,何以说是只要五六天?胡雪岩越发
不解。
“我到英国使馆去想办法,他们有直放的轮船。”
“噢!”是一声简单的答语,可是胡雪岩心里却是思潮起伏,第一觉得
外国人的花样厉害,飘洋过海,不当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运货方便,别人
用老式船,我用新式船,抢在人家前面运到,自然能卖得好价钱。火轮船他
也见过,靠在码头上象座仓库,装的东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
轮船来运货,说不定可以发大财。
其次,他发觉尤老五的路子极广,连外国使馆都能打得通,并且这个人
做事爽快,应该倾心结交,将来大有用处。
这样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领来跟尤老五周旋,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
把与王有龄的关系,作了适当的透露。尤老五觉得此人也够得上“侠义”二
字,而且肯说到这种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来奉师命接待的,
这时变成自己愿意帮他的忙了。
这面谈得忘掉了时间!那面的钱庄朋友,却已有了成议,由通裕出面来
借,“三大”和张胖子一共贷放十万两银子,以三个月为期,到期可以转一
转,尤老五和胡雪岩做保,却有一个条件要王有龄答应,这笔借款没有还清
以前,浙江海运局在上海的公款汇划,要归三大承办,这是一种变相保证的
意思。
“用不着跟王大老爷去说。”胡雪岩这样答复,“我就可以代为答应。”
“利息呢?”尤老五问。
“利息是这样,”张胖子回头看了看那面“三大”的人,低了声说道:
“年息一分一照算。”
“这不算贵。”尤老五说。
人家是漂亮话,胡雪岩要结交尤老五,便接口说道:“也不算便宜!”
张胖子很厉害,他下面还有句话,起先故意不说,这时察言观色,不说
不可,便故意装作埋怨的神气:“你们两位不要性急!我话还没有完,实在
是这个数!”说着伸开食拇两指扬了扬。
“八厘?”胡雪岩问。
“不错,八厘。另外三厘是你们两位做保应得的好处。”
“不要把我算在里头。”胡雪岩抢着说道,“我的一份归五哥。”
“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我更加不可以在这上面‘戴帽子’。这样,”
尤老五转脸问张胖子,“你的一份呢?”
“我?”张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与我什么相干?”
“话不是这么说。张老板,我也知道,你名为老板,实在也是伙计,说
句不客气的话,‘皇帝不差饿兵’,我要顾到你的好处。不过这趟是苦差使,
我准定借三个月,利息算九厘,明八暗一,这一厘算我们的好处,送了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这面说话,“我们什么时候成
契?”
“明天吧!”
就这样说定局,约定了第二天下午仍旧这里碰面,随即分手。张胖子跟
“三大”的人还有话谈,胡雪岩一个人回去,把经过情形一说,王有龄和周、
吴二人,兴奋非凡,自然也把胡雪岩赞扬不绝。
避开闲人,胡雪岩又把汇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龄悄悄说了一遍。他皱
着眉笑道,“雪岩,事情这么顺利,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担心什么?”
“担心会出什么意外。凡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那在于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这一套的。有什么
意外,都因为自己这个不够用的缘故。”说着,他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不错!”王有龄又说,“雪岩,你的脑筋好,想想看,还有什么该做
而没有做的事?”
“你要写两封信,一封写给黄抚台,一封写给何学使。”
“对,我马上动手。”
当夜胡雪岩跟吴委员在三多堂替周委员饯行,第二趟来,虽算熟客,“长
三”的规矩,也还不到“住夜厢”的时候,但尤老五的朋友,情形特殊,周、
吴二人当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入幕之宾。
第二天王有龄才去拜客,先拜地主上海知县,打听总办江浙漕米海运,
已由江苏臬司调为藩司的倪良耀,是否在上海?据说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苏
州,公馆设在天后宫,于是转道天后宫,用手本谒见。
倪良耀是个老实人,才具却平常,为了漕米海运虽升了官,却搞得焦头
烂额。黄宗汉参了他一本,说他办事糊涂,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暂住,所以
谕旨上责备他说:“当军务倥偬之际,辄将眷属迁避邻省,致令民心惶惑,
咎实难解,乃犹以绕道回籍探访老母为词,何居心若是巧诈?”为此,他见
了王有龄大发牢骚,反把正事搁在一边。
王有龄从胡雪岩那里学到了许多圆滑的手法,听得他的牢骚,不但没有
不豫之色,而且极表同情。提到家眷,他又问住处,拍胸应承,归他照料。
“你老哥如此关顾,实在感激。”倪良耀说的地真话,感激之情,溢于
词色,“我也听人说起,你老哥是黄中丞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除了敝眷要
请照拂以外,黄中丞那里,也要请老哥鼎力疏通。”
“不敢!不敢!”王有龄诚恳地答说,“凡有可以效劳之处,无不如命。”
“唉!”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都象老哥这样热心明白,事情就好
办了。”
有了这句话,公事就非常顺手了。提到交兑漕米余额,倪良耀表示完全
听王有龄的意思,他会交代所属,格外予以方便。接着,他又大叹苦经,说
是明知道黄宗汉所奏,浙江漕米如数竟足这句话不实,他却不敢据买奏复,
辩一辩真相,讲一讲道理,原因是惹不起黄宗汉。
“黄中丞这一科——道兴十五年乙未,科运如日方中,不说别的,拿江
苏来说,何学使以外,还有许中丞,都是同年。京里除了彭大军机,六部几
乎都有人。他老哥替我想想,我到哪里去伸冤讲理?”
“大人的劳绩,上头到底也知道的。吃亏就是便宜,大人存心厚道,后
福方长。”
倪良耀是老实人,对他这两句泛泛的慰词,亦颇感动,不断拱手说道:
托福,找福!”
主人并无送客之意,这算是抬举,王有龄不能不知趣,主动告辞,便又
陪着倪良耀谈了些时局和人物,从他口中,得知何桂清捐输军饷,交部优叙
奖励,也常有奏折,建议军务部署,朱笔批示,多所奖许,圣眷正隆。这些
情形,在五有龄当然是极大的安慰。
辞出天后宫,王有龄在轿子里回想此行的种种,无一事不是顺利得出乎
意料之外,因而心里不免困惑,一个人到底是靠本事,还是靠运气?照胡雪
岩的情形来说,完全是靠本事,想想自己的今天,似乎靠运气。
这话也不对!他在想,胡雪岩本事通天,如果没有自己,此刻自是依然
潦倒,怀才不遇的人,车载斗量,看来他也要靠运至于自己呢?如果不是从
小习于吏事,以及这一趟从京师南下,好好看了些经世之学的名著,为黄宗
汉所赏识,那么即使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过派上个能够捞几个钱的差使,黄
宗汉决下会把浙江漕米海运的重任,托付给自己。照此一说,还是要有本事。
有本事还要有机会,机会就是运气。想到这里,王有龄的困惑消失了,
一个人要发达,也要本事,也要运气。李广不侯,是有本事没有运气,运气
来了,没有本事,不过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现在是运气来了,要好好拿本事出来,本事在胡雪岩身上,把胡雪岩收
服了,他的本事就变成了自己的本事。这样深一层去想,王有龄欣然大有领
悟,原来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人,用人又先要识人,眼光、手腕,两
俱到家,才智之士,乐予为己所用,此人的成就便不得了了。
由于这个了解,王有龄觉得用人的方法要变一变,应该恩威并用,特别
是对胡雪岩,在感情以外,更加上权术、笼络之道,无微不至。
半个月的工夫,一切公事都办得妥妥帖帖,该要回杭州了。王有龄了为
犒劳部属,特设盛宴,宴罢宣布:“各位这一趟都辛苦了,难得到上海来一
趟好好玩两天!今天四月初四,我们准定初七开船回杭州。”
说完,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叠红封袋,上面标着名字,每人一个,连张胖
子都不例外,封袋里面是一张银票,数目多寡不等,最多的是周委员那一个,
一百两,最少的是那个庶务的,二十两。
“这是‘杖头钱。”他掉了句文,‘供各位看花买醉之需。”
说到“看花”那就是“缠头资”了,周、吴二人已经发觉。阿珠成了胡
雪岩的禁脔,不便问津,好在三多堂各有相好,有钱有工夫,乐得去住两天。
“他也去逛一逛。”王有龄又对高升说,“我要到我亲戚那里去两天,
放你的假吧!”高升也有一个红包,是二十两银子。
托词到亲戚家住,其实是住在梅家弄。这个秘密,始终只有胡雪岩一个
人知道。这一天晚上,王有龄约了他在畹香的妆阁小酌,有公事以外的“要
紧话”要谈。
半个月之中,王有龄来过四越,跟畹香已经打得火热,自己的身分也不
再瞒她,这天要谈的话,就是关于畹香的。把她安排好了,王有龄还要替阿
珠安排。
他的心思,胡雪岩猜到一半,是关于畹香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但觉得不宜冒失。先要探探畹香的口气,所以等一端起酒杯就说:“畹香,
王大老爷要回去了。”
一听这话,她的脸色马上变了,看上去眼圈发红,也不知她是做作还是
真心?不过就算做作,也做得极象,离愁别恨,霎时间在脸上堆起,浓得化
不开。
“哪一天动身?”她问。
“定了初七。”王有龄回答。
“这么急!”畹香失声说道。
“今天初四。”胡雪岩屈着手指说:“初五、初六、还有三天的工夫,
也很从容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跟王大老爷说,”
“我!”畹香把头扭了过去,“叫我说什么?我说了也没有用,办不到
的!”
“怎么呢?”胡雪岩逼进一层,“何以晓得办不到?”
畹香把脸转了过来,皱着眉、闭着嘴,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是极为踌
躇的样子,几次欲语又休,终于只是一声微喟,摇摇头,把一双耳环晃荡个
不住。
“有话尽管说呀!”王有龄拉住了她的手说,“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如
你的愿,就办不到,我也一定说理由给你听。不要紧,说出来商量。”
“跟哪个商量?只好跟皇帝老爷商量!”
“皇帝老爷”的称呼,在王有龄颇有新奇之感,特别是出以吴侬软语,
更觉别有意趣,便即笑道:“有那么了不起,非要皇帝才能有办法?”
“自然罗!”畹香似乎觉得自己极有理,“除非皇帝老爷有圣旨,让你
高升到上海来做官..”
原来千回百折,不过要表明舍不得与王有龄相离这句话。本主儿此时不
会有所表示,敲边鼓的开口了。
“畹香!”胡雪岩问道:“你是心里的话?”
“啊呀,胡老爷。”畹香的神色显得很郑重,“是不是要我把心剜出来
给你看。”
“我相信,我相信!”王有龄急忙安慰地说。
“我也相信。”胡雪岩笑嘻嘻地接口:“畹香,初七你跟王大老爷一船
回杭州,好不好?”
“怎么不好!只怕王大老爷不肯。”
“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有三天工夫了,你预备起来!”
这话连王有龄都有些诧异,为何胡雪岩这等冒失,替人硬作主纳妾?但
以对他发解甚深,暂且不响,静观究竟。王有龄尚县如此,畹香自然格外困
惑,而且也有些惊惶,怕弄假成真,变得骑虎难下。
“怎么样?是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直接来谈,还是由我找三阿姨去谈?
或者请尤五哥出面?”
这是谈“身价”,越发象真了!畹香不断眨着眼,神态尴尬,但她到底
不是初出道的雏儿,正一正脸色,坐了下来,带些欣慰的口气答道:“蛮好!
我自家的身体,自己来谈好了。我先要请问王大老爷是怎么个意思?”
王有龄怎么说得出来?当然是胡雪岩代答,“王大老爷怎么个意思,你
还不明白?”他这样反问,而其实是一句遁词,他最初就是使的一句诈语,
目的是要试探畹香对王有龄究有几许感情?经此一番折冲,心中已经有数,
这时倒是要问一问王有龄了。
“我当然明白。”畹香接着他的话,“不过我不敢说出来。自己想想没
有那么好的福气。”
这一下连王有龄也明白了,如果想把她置于侧室,恐怕未必如愿,他怕
谈下去会出现窘境,彼此无趣,便即宕开一句:“慢慢再谈吧!先吃酒。”
这句话与胡雪岩心思正相符,他也觉得畹香的本心已够明白,这方面不
须再谈,所以附和着说:“对啊!吃酒,吃酒。有话回头你们到枕上去谈。”
畹香见此光景,知道自己落了下风。看样子王有龄亦并无真心,早知如
此,落得把话说漂亮些,如今变得人家在暗处,自己在亮处,想趁这三天工
夫敲王有龄一个竹杠,只怕办不到了。
这都是上了胡雪岩的当!畹香委屈在心,化作一脸幽怨,默默无言地,
使得王有龄大生怜惜之心。
“怎么?”他轻轻抚着她的肩问:“一下子不高兴了?”
这一向,畹香索性哭了,“嗯哼”一声,用手绢掩着脸,飞快地后后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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