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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98 高阳(当代)
办防务或者与外洋通商,南北洋必须联络一致,不分彼此。话是如此,却只
有北冰侵南洋之权,南洋的势力达不到北洋,因为北洋近在畿辅,得地利之
便,可直接与各国驻华公使联络交涉,这样,有关南洋的通商事务,自然而
然地由北洋代办了。同时“总理各国国务衙门”,为了在交涉上留有缓冲的
余地,往往先委托北洋从事初步谈判,保留着最后的裁决权,这一来使得李
鸿章更易于扩张势力了。
如此这般,李鸿章就不能不关心两江总督的人选了。最好是能听他指挥,
其次也要能合作。象刘坤一这样,李鸿章就觉得有许多不便,因而希望丁室
祯接任江督。丁宝祯是他会试的同年,李鸿章一直很拉拢他。丁宝祯每次奉
召述职时,京中上自王邸军机,下至同乡京官都要打点,无不是由李鸿章预
备了整箱的现银,这样的交情,他相信丁宝祯调任江督,一定能跟他合作无
间。至于李瀚章,除了贪默之外,别无他能,而四川经丁宝祯整顿以后,是
个可以卧治的省份,李鸿章是想为他老兄找个奉母养老的好地方。
这把算盘打得极精,哪知真如俗话所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彭
玉麟的复奏到京,大出李鸿章的意外,竞是痛劾李鸿章的至亲赵继元。
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叫赵文楷,嘉庆元年的状元。赵继元本
人也是个翰林,但肚子里一团茅草,“散馆”时考列三等,分到部里当司官。
做官要凭本事、讲资格,赵继元倒有自知之明,自顾当司官既不能“掌印”,
而两榜出身虽可派为考官,却又须先经考试,这一关又是过不去的,不如当
外官为妙。
于是他加捐了一个道员,走门路分发两江。江督正是李鸿章的老师曾国
藩,爱屋及乌,所以赵继元一到江宁“禀到”,立即“挂牌”派了他军需总
局总办的肥差。
从此赵继元便把持着两江军需总局,历任总督都看李鸿章的面子,隐忍
不言。这一次到底由彭玉麟无情地揭发了他的劣迹,复奏中说:“两江军需
总局,原系总督札委局员,会同司道主持,自赵继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馆,
捐升道员出身,又系李鸿章之妻兄,卖弄聪明,妄以知兵自许,由是局员营
员派往修筑炮台者,皆惟赵继元之言是听。赵继元轻前两江总督李宗羲为不
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视,甚至督臣有要务札饬总局,赵继元竟敢违抗不
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赵继元更大权独揽,目空一切。炮台坍
塌,守台官屡请查看修补,皆为赵继元蒙蔽不行。”
李宗羲字雨亭,四川开县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是李鸿章的同年。同
治十二年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由于李鸿章的推荐,李宗羲竟能继任此
一要缺。其人才具平常,李鸿章可以遥制,两江诸般设施,每听北洋指挥。
盛宣怀以直隶候补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当会办,便是李宗轰任内之事。这样
的一个人,赵继元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至于对刘坤一,据彭玉麟在复奏中说:“臣恐刘坤一为其所误,力言其
人不可用。刘坤一札调出局,改派总理营务,亦可谓优待之矣,而赵继元敢
于公庭大众向该督力争,仍旧帮理局务。本不知兵,亦无远识,嗜好复深,
徒恃势榄权,妄自尊大,始则炫其长,后则自护其短,专以节省军费为口实,
惑众而阻群言。”
彭玉麟说,在赵继元看,跟洋人如果发生了纠纷,到头来无非归归之于
“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费心血,
不过朝廷这样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
但是真的节省经费、粉饰表面,也还罢了,实际上浪费甚多,只是当用
不用而已,彭玉麟认为赵继元持这种论调,是件极危险的事,防务废弛,尽
属虚文,一旦有警,无可倚恃,必至贻误大计。最后又说:“黜陟之柄,操
自朝廷,差委之权,归于总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见闻,不忍瞻徇缄默,
恐终掣实心办事者之时,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
果他有权,即时会将赵继元撤差革职。
此奏一上,慈槽太后震怒,初揽大权,正想整饬纳纪立威之时,当即批
了个“劣迹昭著,即行革职”,再一次为彭玉磷显一显威风。
这一来,李鸿章自亦大伤面子,不便对两江总督的入选,再表示意见,
那把如意算盘,竟完全落空了。
听宝森谈完这段刚出炉的新闻,胡雪岩便即问道:“这么说,刘岘帅还
会回任。”
“回任大概不会了。”
“那么是准来呢?”
“当然是曾九帅。”
“曾九帅”便是曾国荃。江宁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来的,加以湘军旧部,
遍布两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苏,所以每逢江督出缺,总有人把他列入继
任人选。这一回,看起来真的要轮到“曾九帅”了。
“曾九不相宜。”宝鋆说道:“他嫌陕甘太苦不肯去,最后拿富庶的两
江给他,且不说人心不服,而且开挟持之渐,朝延以后用人就难了。”
宝鋆是恭王的智囊,听他说得不错,便即问道:“那么,你看是让谁去
呢?”
“现成有一个人在那里:左季高。”
“啊,啊!好。”恭王深深点头。
原来左宗棠在军机处,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夸,不切实际,宝望
一直在排挤他。左宗棠一气之下,上折告病,请开缺回籍养菏,朝廷赏了他
两个月的假。恭王毕竟忠厚,虽也讨厌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挤得他不安于位,
也不免内疚神明,如今有两江这个“善地”让他去养老,可以略补歉疚,因
而深为赞成。
于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说海防之议方兴,势在必行,主其事
者是北洋、南洋两大臣,北洋有李鸿章在,可以政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
的重臣主持,几经考虑,认为以左宗棠为最适宜。而且,江南政风疲软,亦
需象左宗棠那样有魄力的人去当总督,才能大事整顿。
慈禧太后亦很讨厌左宗棠的口没遮拦,什么事想到就说,毫无顾忌,不
过她很念旧,总想到左宗棠是艰难百战、立过大功劳的人,既然不宜于在朝,
应该给他一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所以同意了军机的建议,外放左宗棠为两
江总督。
这个消息传到时,恰好胡雪岩陪着畅游了西湖上六桥三竺之胜的室森回
到上海。对他来说,这自然是个喜讯,不由得又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
照例的,胡雪岩每一趟到上海,起码有半个月的工夫,要应付为他接风
而日夜排满了的饭局,第一是官场,第二是商场,最后才轮到至亲好友。古
应春和七姑奶奶夫妇是“自己人”,挨到他们做主人请客,已经是十月初,
将近慈德太后万寿的日子了。
这天请了两桌客,陪客也都是“自己人”,其中有刘不才,他如今管着
胡庆余堂药店,这一回到上海是要转道北方去采办明年要用的药材,有宓本
常,他是阜康雪记银号上海总号的“大伙”。
此外也都是胡雪岩私人资本开设的丝号,典当的档手。
酒阑人散,为时尚早,胡雪岩想趁此机会跟古应春夫妇好好谈一谈自己
这几天的见闻与想法,所以决定留宿在古家。
古家原替他预备得有宿处,是二楼后房极大的一个套间,一切现成,便
将他的轿夫与跟班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下一个贴身的小跟班,名叫阿成的,
随他住在古家。
“应春,这回湘阴放两江,等于合肥掼了一大跤,你看,我们有点啥事
情好做?”
“小爷叔,”古应春答说:“我看你现在先不必打什么主意,不妨看看
再说。”
“为啥?”
“事情明摆在那里,合肥、湘阴一向是对头,湘阴这趟放两江,第一,
他不会象以前的几位制台那样,让北洋来管南洋的事,其次,湘阴跟刘岘帅
是湖南同乡,刘岘帅吃了合肥的亏,湘阴只要有机会,自然要替他报复,这
是湘阴这方面。再说合肥那方面,当然也要防备。论手段是合肥厉害,说不
定先发制人,我们要防到‘吃夹档’。”
“‘吃夹档’?”胡雪岩愕然,他想不通左李相争,何以他会受池鱼之
殃?
“两方面钩心斗角,不外乎两条计策,一种是有靠山的,擒威擒王,一
种是有帮手的,翦除羽翼。湘阴是后面一种。小爷叔,合肥要动湘阴,先要
翦除羽翼,只怕你是首当其冲。”
胡雪岩惊然动容,但亦不免困惑,“莫非你要叫我朝合肥递降表?”他
问,“我要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湘阴?”
“递降表当然说怎么样也不行的。我看,小爷叔要联络联络邵小村。”
邵小村名友赚,浙江余姚人,也算是洋务人材,一向跟李鸿章接近,新
近放的上海道。上海道本来是李鸿章的亲信刘瑞芬,另为刘坤一参盛宣怀一
案,刘瑞芬秉公办理,因而得罪了李鸿章,设法将他调为江西藩司。刘去邵
来,足以看出上海道这个管着江海关的肥缺,等于是由李鸿章在管辖。
“联络邵小村,不就是要吊合肥的膀子?莫非真的要磕了头才算递降
表?”
“吊膀子”是市井俚语,语虽粗俗,但说得却很透彻。古应春默然半晌,
突然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
“小爷叔,一不做。二不休,你索性花上二三十万银子,把邵小村攻掉!”
这一下,胡雪岩更觉错愕莫名,“你是说,要我去当上海道?”
他问。
“是啊!”
胡雪岩无从置答,站起来编着方步盘算了好一会,突然喊道:“七姐,
七姐!”
七姑奶奶正在剥蟹粉预备消夜点心,听得招呼,匆匆忙忙出来问道:“小
爷叔叫我?”
“应春要我去做上海道。你看他这个主意,行得通,行不通?”
七姑奶奶愣了一下,“怎么一桩事情,我还弄不清楚呢?”她看着她丈
夫问:“上海道不是新换的人吗?”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自觉虑事不周,邵友赚到任未几,倘非有重大
过失,决无开缺之理,因而点点头答说:“看起来不大行得通。”
“而且,我也不是做官的人。”胡雪岩问:“你看我是起得来早去站班
的人吗?”
胡雪岩虽戴“红顶”,毕竟是“商人”。如今发了大财,起居豪奢,过
于王侯,分内该当可摆的官派,也不过是他排场的一部分。倘说补了实缺,
做此官,行此礼,且不说象候补道那样,巴结长官,遇到督抚公出,早早赶
到地方去站班伺候,冀邀一盼,至少大员过境,上海道以地方官的身分,送
往迎来,就是他视为畏途的差使。
七姑奶奶有些弄明白了,她也是听古应春说过,邵友濂是李鸿章的人,
跟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算是敌对的。现在古应春建议胡雪岩去当上海道,
取邵而代之,不是上海道对胡雪岩有何好处,只是要攻掉邵友濂而已。
“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也不管小爷叔舒服惯了,吃不吃得来做官的苦
头,根本上就不该动这个念头!”
七姑奶奶说话向来爽直深刻,因此何以不该动这个念头,在古应春与胡
雪岩都要求她提出解释。
“我倒先请问你,”七姑奶奶问她丈夫:“上海道是不是天下第一肥缺?”
“这还用你问?”
七姑奶奶不理他,仍旧管自己问,“小爷叔是不是天下第一首富?”
这就更不用问了,“不然怎么叫‘财神’呢?”古应春答说:“你不要
乱扯了。”
“不是我乱扯。如果小爷叔当了上海道,就有人会乱扯。小爷叔是做生
意发的财,偏偏有人说他是做官发的财,而偏偏上海道又是有名的肥缺,你
说,对敲竹杠的‘都老爷’,如果应酬得不到,硬说小爷叔的钱是做贪官来
的,那一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这一说,吓出古应春一身冷汗,如果胡雪岩当了上海道,真的说不定会
替他惹来抄家之祸。
“应春,你听听。”胡雪岩说:“这就是为啥我要请教七姐的道理。”
“小爷叔,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倒是有句话,我..”七姑奶奶突然
顿住,停了一会才说:“慢慢再谈吧!”说完,转身走了。
胡雪岩并不曾留意于她那欲言又止的态度,重拾话题说道:“对邵小村,
敷衍我不肯,要攻掉他,大可不必,那儿应春,你说,如何是好?”
“当然只有不即不离。”
“也就是一切照常?”
“是的。”
“那好。我们回头再来谈湘阴来了以后的做法。”胡雪岩说,“我想湘
阴来后,我可以对怡和下杀手了。”
怡和是指英商怡和洋行。这家洋行的在华贸易,发展得很快,跟胡雪岩
的关系是亦友亦敌。胡雪岩为左宗棠采办军需,特别是西洋新式的军火,颇
得力于怡和的供应,但在从事丝的出口方面,怡和是胡雪岩的第一劲敌。
本来胡雪岩做丝生意,“动洋庄”是以怡和为对象。但怡和认为通过胡
雪岩来买丝,价格上太吃亏,不如自己派人下乡收购,出价比胡雪岩高,养
蚕人家自然乐意卖出,而在怡和,仍旧比向胡雪岩买丝来得划算。换句话说,
养蚕人家跟怡和直接交易,彼此分享了胡雪岩的中间利益。
不过,这一点胡雪岩倒不大在乎,因为他讲究公平交易,而且口头上常
挂一句话:“有饭大家吃。”养蚕人家的新丝能卖得好价钱,于他有益无损,
青黄不接,或者急景调年辰光放出去的帐,能够顺利收回,岂非一件好事。
只是眼前有一样情况,非速谋对策不可,光绪五年怡和洋行在苏州河边,
设了一家缫丝厂,今年——光绪七年,有个湖州人黄佐卿也开了一家,字号
名为公和永,还有一家公平缫丝厂,由英商公平洋行投资,亦在密锣紧鼓地
筹备之中。
怡和与公和永这两家缫丝厂,都还没有开工,主要的原因是,反对的人
太多。一部机器抵得上三十个人,换句话说,机器开工一日的产量,用人工
要一个月。这一来,浙西农村中,多少丝户的生计,有断绝之虞。因此丝业
公所发起抵制,实际上是胡雪岩发起抵制,丝业公所的管事,都唯他马首是
瞻的。
但这三家新式缫丝厂,势成骑虎,尤其是怡和、公平两家,倘或不办新
式缫丝厂,他们在欧洲的客户,都会转向日本去买高品质的丝。
因为如此,三家新式缫丝厂,居然联成一起,共同聘请意大利人麦登斯
为总工程师,指导三厂的技师,操作购自意大利或法国的机器,同时派人下
乡,预付价款,买明年的新丝。这一下,可以说与胡雪岩发起的抵制,进入
短兵相接的局面了。
胡雪岩手下的谋士,对这件事分成两派,大多数赞成抵制,少部分主张
顺应潮流,古应春就曾很剀切地劝过他。
“小爷叔,如今不是天朝大国的日子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狠也
不能不看看潮流。机器缫丝,不断不毛,雪自发亮,跟发黄的土丝摆在一起
看,真象大小姐跟烧火丫头站在一起,不能比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当年英
国发明蒸汽机,还不是多少人反对,可是到后来呢?”
“你说的道理不错,不过乡下那许多丝户,手里没有‘生活’做,叫他
们吃什么?”胡雪岩说:“我尽我的心,能保护住他一天,我尽一天的心。
真的潮流冲得他们立脚不住,我良心上也过得去了。”
这不是讲良心的事!古应春心里在想,如果真的能将三厂打倒,关门
拍卖机器,那时不妨找几个人合伙接手,捡个现成的大便宜,当然,胡雪岩
如果愿意,让他占大股,不过此时还不宜说破。
于是古应春一变而为很热心地策划抵制的步骤,最紧要的一着是,控制
原料,胡雪岩以同样的价钱买丝,凭过去的关系,当然比工厂有利。无奈怡
和,公平两厂,财力雄厚,后又提高收购价格,胡雪岩一看情势不妙,灵机
一动,大量出货,及至怡和、公平两行高价购入,行情转平,胡雪岩抢先补
进,一出一进很赚了一笔。
这第一回合,怡和、公平吃了亏,手中虽有存货,初期开工,不愁没有
原料.但以后势必难乎为继。而就在这时候,胡雪岩又有机会了。
机会就是左宗棠来当两江总督,“应春,”他说:“我们现在讲公平交
易。怡和、公平用机器,我们用手,你说公平不公平?”
“这不公平是没法子的事。”
“怎么会没有法子?当然有,只看当道肯不肯做,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
人拉交情,不肯做,湘阴就肯做了。等我来说动他。”
“小爷叔,”古应春笑了,“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肯做不做做?”
“加茧捐。要叫他们成本上涨,无利可图,那就一定要关门大吉了。”
这茧捐当然是有差别的,否则成本同样增加,还是竞争不过人家。古应
春觉得用这一着对付洋商,确是很厉害,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局英国人赫
德,经由李鸿章的关系,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
“不会的。”胡雪岩另有一套看法:“合肥碰了两个钉子,不会再象从
前那样多管闲事了。再说,我们江浙的丝业,跟他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他就
想要管闲事,你想,湘阴会买他的帐吗?”
正谈到这里,七姑奶奶来招呼吃消夜。古家是很洋派的,饭厅中正摆一
张桃花心木的长餐桌,六把法国宫廷式的椅子,不过坐位还是照中国规矩,
拿长餐桌两端的主位当作上座,古应春夫妇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弄成个反
客为主的局面。
消夜粥菜是火腿、皮蛋、肉松、虾子乳腐、糟油萝卜之类的酱菜,在水
晶吊灯照耀之下,色彩鲜艳,颇能逗人食欲,“我想吃点酒。”胡雪岩说:
“这两天筋骨有点发酸。”
筋骨发酸便得喝“虎骨木瓜烧”,这是胡庆余堂所产驰名南北的药酒。
胡雪岩的酒量很浅,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脚玻璃杯中倒了半杯。
“七姐,”胡雪岩衔杯问道:“你啥辰光到杭州去?老太太一直在牵记
你。”
“我也牵记老太太。”七姑奶奶答说,“年里恐怕抽不出工夫,开了春
一定去。”
“喔,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明年老太太六十九,后年整七十,我想
趁湘阴在这里,九也要做,十也要做。”
胡雪岩的门客与属下,早就在谈论,胡老太太七十整寿,要大大热闹一
番。如今胡雪岩要借左宗棠两江总督的风光,明年就为胡老太太大做生日,
这一点七姑奶奶倒不反对,不过俗语有“做九不做十”之说,如果“九也要
做,十也要做”,就不免过分了。
心里是这样想,可是不论如何,总是胡雪岩的一番孝心,不便说什么杀
风景的话,只是这样答说:“九也好,十也好,只要老太太高兴就好。”
“场面撑起来不容易,收起来也很难。”胡雪岩说,“这几年洋务发达,
洋人带来的东西不少,有好的,也有坏的,学好的
少,学坏的多,如果一来就坏,再学了洋人那套我们中国人不懂的花样,
耍起坏来,真是让他卖到金山去当猪仔,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到了外国的。
七姐,你说可怕不可怕?”
七姑奶奶不明他的用意,含含糊糊答一声:“嗯。”
“前一晌有个人来跟我告帮。”胡雪岩又说:“告帮就告帮好了,这个
人的说法,另有一套,他说:‘胡大先生,你该当做的不做,外头就会说你
的闲话,你犯不着。’我说:‘人生在世,忠孝为本,除此以外,有啥是该
当做的事?我只要五伦上不亏,不管做啥,没有人好批评我。’他说,‘不
然,五伦之外,有一件事是你胡大先生该当做的事。’我问:‘是啥?’你
们道他怎么说?他说:‘花钱。’”
此人的说法是:胡雪岩以豪奢出名,所以遇到花钱的事,就是他该做
的事。否则就不成其为胡雪岩了。接下来便要借五百两银子,问他作何用途,
却无以为答。
“我也晓得他要去还赌帐,如果老实跟我说,小数目也无所谓。哪晓得
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问我啥用途,跟你借钱,是用不着要理由的。大
家都说你一生慷慨,冤枉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你现在为五百两银子要问我
的用途,传出去就显得你胡大先生一钿不落虚空地,不是肯花冤枉钱的人。”
你们想,我要不要光火。”
“当然要光火。”古应春答说:“明明是要挟,意思不借给他,他就要
到处去说坏话。可恶!”
“可恶之极!”胡雪岩接着往下谈:“我心里在想,不借给他,用不着
说,当然没有好话,借给他呢,此人说话向来刻薄,一定得便宜卖乖,说是:
‘你们看,我当面骂他冤大头,他还是不敢不借给我。他就是这样子不点
不亮的蜡烛脾气。’你们倒替我想想,我应该怎么办?”
“叫我啊!”七姑奶奶气鼓鼓他说:“五百两银子照出,不过,他不要
想用,我用他的名字捐了给善堂。”
胡雪岩叹口气,“七姐,”他说:“我当时要有你这点聪明就好了。”
“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你是怎么做错了呢?”
“我当时冷笑一声说:‘不错,我胡某人一生冤枉钱不晓得花了多少,
不过独独在你身上是例外。’我身上正好有一张北京‘四大恒’的银票,数
目是一千两,我说:‘今天注定要破财,也说不得了。’我点根洋火,当着
他的面,把那张银票饶掉了。”
“他怎么样呢?气坏了?”
“他倒没有气坏,说出一句话来,把我气坏了。”
“他怎么说?”
“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来这套骗小伢儿的把戏,你们阜康跟四大
恒是同行,银票烧掉可以挂失的。’”
古应春夫妇默然。然后七姑奶奶说道:“小爷叔,你吃了哑巴亏了。”
确是个哑巴亏。胡雪岩根本没有想到可以“挂失”,及至此人一说破,
却又决不能去挂失,否则正好坐实了此人的说法,是“骗小伢儿的把戏”。
“后来有人问我,我说有这桩事情,问我有没有挂失?我只好笑笑,答
他一句:‘你说呢!’”
“能有人问,还是好的,至少还有个让人家看看你小爷叔态度的机会。
就怕人家不问,一听说有这件事,马上就想到一定已经挂失了,问都不用问
的。”古应春说:“阿七说得不错,小爷叔,你这个哑巴亏吃得很大。”
“吃了亏要学乖。”胡雪岩接口说道:“我后来想想,这位仁兄的确是
有道理,花钱的事,就是我该当做的事,根本就不应去问他的用途。如果说
我花得冤枉了,那么我挣来的钱呢?在我这面说,挣钱靠眼光、靠手腕、靠
精神力气,不过我也要想想亏本的人,他那面蚀本蚀得冤枉,我这面挣的就
是冤枉钱。”
“小爷叔的论调,越来越玄妙了。”古应春笑道:“挣钱也有冤枉的?”
“挣了钱不会用,挣的就是冤枉钱。”胡雪岩问道:“淮扬一带有种‘磐
响钱’,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古应春初闻此“磐响钱”三字,七姑奶奶倒听说过,有那一班铢锱必较,
积资千万,而恶衣恶食,一钱如命的富商,偏偏生个败家子,无奈做老子的
钱管得紧,就只好到处借债了,利息当然比向“老西儿”借印子钱还要凶,
却有一样好处,在败家子还不起钱的时候,决不会来催讨。
“那么要到什么时候还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为古应春解释:“要
到他老子死的那天。人一咽气,头一件事是请个和尚来念‘倒头经,,和尚
手里的磐一响,债主就上门了,所以叫做磐响钱。”
“与其不孝子孙来花,不如自己花,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本来也无所
谓。不过,小爷叔,你说花钱的事,就是该当你做的事,这话,”古应春很
含蓄他说:“只怕也还有斟酌的余地。”
“我想过好几遍了,既然人家叫我‘财神’,我就是应该散财的,不然
就有烦恼。”胡雪岩急转直下地回入本题,“譬如说明年老太太六十九,我
一定要做。不做,忌我的人就有话说了,怎么说呢?说胡某人一向好面子,
如今两江总督是左大人,正好借他的威风来耍一耍排场,不做不是他不想做,
是左大人对他不比从前了,胡老太太做生日,礼是当然要送的,不过普普通
通一份寿礼,想要如何替做面子,是不会有的事。倒不如自己识相为妙。七
姐,你说,如果我不做,是不是会有这种情形。”
七姑奶奶不能不承认,却换了一种说法:“做九原是好做的。”
“明年做了九,后年还要做。”胡雪岩又说:“如果不做,又有人说闲
话了,说胡老太太做七十岁是早已定规了的。只为想借左大人招摇,所以提
前一年。做过了也就算了,他这两年的境况不比从前,能省就省了。七姐,
你要晓得,这比明年不做还要坏!”
“为什么呢?”
“这点你还不明白?”古应春接口:“这句话一传开来,阜康的存款就
要打折扣了。”
“岂止打折扣?”胡雪岩掉了句文:“牵一发而动全身,马上就是一个
大风浪。”
七姑奶奶无法想象,会是怎佯的一种“大风浪”?只是看他脸上有难得
一见的警惕之色,忍不住将她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小爷叔,我也要劝你,好收好了。不过,我这句话,跟老太太说的。
意思稍为有点不同,老太太是说排场能收则收。不必再摆开来,我说的收一
收是能不做的生意不做,该做的生意要好好儿做。”
此言一出,首先古应春觉得十分刺耳,不免责备:“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小爷叔做生意,还要你来批评?”
“应春!”胡雪岩伸手按着他摆在桌上的手,拦住他的话说:“现在肯
同我说真话的,只有七姐了。我要听!”说着还重重地点一点头。
古应春原是觉得胡雪岩的性情,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伯七姑奶奶言语过
于率直,惹他心中不快,即或不言,总是件扫兴的事。即然他乐闻逆耳之言,
他当然没有再阻挠的必要,不过仍旧向妻子抛了个眼色,示意她措词要婉转。
“有些话我摆在肚皮里好久了,想说没有机会。即然小爷叔要听,我就
实话直说了,得罪人我也不怕,只要小爷叔有一句两句听进去,就算人家记
我的恨,我也是犯得着的。”
由这一段开场白,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评他所用的人。对这一点,他很在
意,也很自负,他认为他之有今日立下这番乾嘉年间,扬州盐商全盛时期都
及不上的局面,得力于他能识人,更能用人,这当然要明查暗访,才能知道
一个人的长处何在,毛病在哪里。不过,他听人月旦人物,胸中却自有丘壑,
首先要看批评人的人,自己有没有可批评之处,然后才来衡量那些批评,哪
一句是可以听的,哪一句是对方希望他能听的。七姑奶奶是极少数他认为应
该佩服的人之一,她对人的批评,不但要听,而且唯恐她言之不尽,因而觉
得有鼓励她的必要。
“七姐,没有人会记你的恨,因为没有人会晓得你同我说的话。你有见
到的地方,尽管说,就是我有错处,你亦不必客气,你说了实话,我只有感
激,决不会怪你。”
有这样诚恳的表示,反使得七姑奶奶觉得光是批评某些人,犹不足以尽
其忠悃,要批评就要从根本上去批评毛病的由来。
“小爷叔,说实话,跟前个十来年比起来,我对你的敬重打折扣了。不
过小爷叔,对你的关心,是有增无减。思前想后,有时候为你想得一夜困不
着。”
这话说得胡雪岩耸然动容,“七姐,”他说:“我们是患难之交,我最
佩服你是女中丈夫。我自己也知道,做人处世,没有十几年前那样,处处为
人着想,不过,总还不算对不起人。场面虽然扯得大,用的人是得力的,里
里外外都绷得牢,不晓得七姐是为啥为我愁得一夜困不着。”
“我愁的是树大招风。小爷叔,你是丈八灯台,多少人沾你的光,照出
一条路来,走得又快又稳,可惜你照不见自己。”
“丈八灯台”这句俗语,是如此用法,胡雪岩觉得格外贴切,因而也就
更重视她的下文了。
“七姐,亏得还有你看得清楚。今天没有外人,请你老实说,我有哪些
毛病要改?”七姑奶奶沉吟不语。她本想着:你认为你用的人都得力,里外
部能绷得住,这一点就要改,不过这好象一概抹煞,会惹胡雪岩起反感,而
况事实上也有困难,如果他这样说一句:照你说起来,我用的人通通要换过,
请问,一时三刻哪里去找这么多人?找来的人是不是个个靠得住。这就无辞
以答了。
古应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怕她说得过分徒乱人意,无稗实际,便暗示
她说:“阿七,你谈一两件小事,小爷叔心里自然有数。”
“好!”七姑奶奶接受了这个建议,略想一想说道:“小爷叔,我讲两
件你自己不知道,人家替你得罪了人,都记在你帐上的事。”
第一件花园落成以后,胡雪岩对其中的假山不满意,决心改造。请了几
个专工此道的人来看,画了图样,亦不见得有何出色之处,最后打听到京中
有个大名家,姓应单名一个崇字,河南人,咸丰初年是怡亲王载垣门下的清
客。辛酉政变,载垣家破人亡,应崇眼看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感慨甚深,
因而遁人西山,闭门课子,不闻外事。好在当年载垣炙手可热时,应崇曾获
厚赠,粗茶淡饭的生计,维持个几年,还不至于拮据。
这应崇本来不想出山,经不起胡雪岩卑词厚币,加以派去延请的刘不才,
能言善道,终于将他请到了杭州。
实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又看了好些绘而未用的图样,应崇觉得也不算
太坏,只需修改,不必重造。但胡雪岩不以为然,坚持全盘更新。应崇心想,
这是钱太多的缘故,不过,这话不便说破,交浅言深,会使得胡雪岩误会他
胸中本无丘壑,所以才敢拆了重造。
也就是这好强争胜的一念,应崇关起门来,一个月不下楼,画成了一幅
草图,却还不肯出以示人,每天在六桥三竺之间,策杖徜徉,或者深入南北
高峰,探幽搜奇,回来挑灯展图,细细修改。到得三个月后,终于杀青了。
这一套图一共十七张,一幅总图、十六幅分图,奇岩怪壑,百折干回,
方丈之地,以小见大,令人拍案叫绝。胡雪岩大喜过望,设盛筵款待,当面
约请监工,应崇也答应了。
造假山当然要选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园甚多,也有废弃了的,
应崇一一看过。却都不甚当意。这天到了贡院西桥,一处废园,据说原是严
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祠堂,其中有块卧倒在地的石头,却大有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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