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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97 高阳(当代)
这条名为北线,大北公司另有一条南线,由大山岛经厦门鼓浪屿而达香
港,长九百五千海里,再由香港通新加坡、槟榔屿以达欧洲。南北两线的电
报最初只用洋文,后来发明四个阿拉伯数字编组的中文码,一共七千字,印
刷成书,普遍发售,于是,不识洋文的中国人,也能分享电报的便利了。
其次英国亦不甘让大北公司独檀利查,同治九年由英国公使威妥玛策动
英商东方电报公司,自英国设海线经大西洋、红海及印度洋而达印度。再另
组大东电报公司,由印度南境,延伸这条海线经新加坡、越南西贡等处至香
港。及至正式向中国申请自香港铺钱经汕头、厦门、福州、宁波至上海时,
却一直未获成议。到同治十二年大北公司既在黄埔设局营业,大东公司毫不
客气地自香港经福州,设海线至上海宝山,再转接至英租界,开张营业。
盛宣怀是早已看出电报这项万里一瞬,恍同晤对的通信利器,必有前途,
但在内地架设陆线,颇为不易,最大的障碍是,破坏了人家的风水,一定会
发生冲突,即令勉强架设好了,亦会遭人拔杆剪线,所以对此事的进行,一
直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样到了光绪五年,机会终于来了。当时因为伊犁交涉,中俄关系大为
紧张,除西北以外,东北及朝鲜的情势亦颇为不稳。李鸿章统筹军务全局,
看人家有电报之利,掌握军情,占尽先机,未战已先输一着,因而接纳盛宣
怀的建议,延聘大北公司的技术人员,架设自大沽口北塘海口炮台起,到天
津北洋公所的陆线,试办军报,效果良好。这一来,盛宣怀自然要进一步建
议,创设由天津至上海的陆线电报。光绪六年七月,李鸿章上奏:“用兵之
道,必以神速为贵,是以泰西各国于讲求枪炮之外,水路则有快轮,陆路则
有火轮车,飞行绝迹数万里。海洋欲通军信,则又有电报之法,于是和则玉
帛相亲,战则兵戎相见,海围如户庭焉。近来俄罗斯、日本均效而行之,故
由各国以至上海,莫不设立电报,瞬息之间,可以互相问答,独中国文书尚
恃驿递,虽日行六百里加紧,亦以迟速悬殊,望尘莫及。”
最明显的实例是,曾纪泽从俄国打回来的电报,到上海只需一天,而上
海至北京,由轮船传递,要六、七天,如果海道不通,由陆路驿递,最快也
得十天,“是上海至京仅二千数百里,较之俄国至上海数万里反迟十倍。”
电报的灵捷,真令人梦想不到。
至于军务上的用途,李鸿章举大沽北塘海口炮台至天津的军报为例,说
是“号召各营,顷刻响应。”这两句话对醇亲王来说,真有莫大的魅力,全
力支持李鸿章的要求,亦即是接纳了盛宣怀的策划,决定建设天津至上海的
陆路电线,当然是委任盛宣怀负责筹备。
其时他在招商局舞弊的案子,已将发作,盛宣怀看得很清楚,筹办内陆
电报一事办成功,可以将功折罪,但必须从速进行,而且要诸端并举,头绪
搞得非常复杂,非由他一手经理,换个人就无从措手不及,因为那一来即令
有了处分,亦不能马上执行。只要一拖下来,等大功告成,李鸿章奏请奖叙,
自然可以抵消原有的处分。
因此,盛宣怀首先在天津设立电报总局,奉到总办的差委外,立刻到上
海聘请丹麦教席,在天津开办电报学堂,同时向外洋采买机器。三天一个禀
帖,五天一个条陈,把场面搞得非常热闹。至于最要紧的勘察线路,却不妨
慢慢进行,他知道这件事很麻烦,不愿一上来便遭遇一片反对的声浪,且等
机器买到了,人也训练好了,诸事就绪,就差架线,那时用一道上谕,责成
沿路各省督抚实力奉行,自然畅通无阻。
胡雪岩料事,一向总有七八分把握,在他以为盛宣怀这一关就算能过得
去,“电报总局总办”这个差使,一定不保。哪知这一回的预料,完全落空。
依然是徐用仪那里来的消息,刘坤一的奏折,让慈禧太后塞在抽斗里了。
凡是外省的奏折,由各省驻京的“提塘官”直接送交内奏事处,用黄匣呈送
御前。目前是送到长春宫由慈禧太后先看,在软而厚的折子上,用指甲掐出
记号,内奏事处的太临看掐痕用朱笔代批,不外乎“知道了”、“该部知道”、
“交议”,以及请安折子上批一个“安”字之类。凡是重要事件,一定“交
议”,亦就是交军机处议奏,在第二天一清早发交值班的军机章京,名为“早
事”。奏折留中,“早事”不下,军机处根本不知有此一折,自然也就无从
催问,当然也可以假作不知,故意不问。盛宣怀在军机处都打点到了,所以
绝无人谈论刘坤一有这么一个复奏。
能使得慈禧太后作此釜底抽薪的措施,有人说是李莲英的功劳。但据徐
用仪说,却得力于醇王的庇护,而醇王的肯出大力,主要还是盛宣怀那三寸
不烂之舌厉害。
由于李莲英的保荐,醇王特地在宣武门内太平湖的府邸接见盛宣怀。原
来从光绪皇帝接位以后,醇王是“皇帝本生爷”的身分,大家怕他以“太上
皇”自居,所以近支亲贵及朝中重臣,都认为他不宜过问政务,投闲置散,
只管着神机营,六。六年下来,不免静极思动。如今慈安太后驾崩,慈槽太
后大权独揽,而恭王当政二十年,已有倦勤的模样,看样子起而代之的日子
已不会远。一旦接了军机处,必定同时也接总理衙门,当今政事,最要紧的
是洋务,听说盛宣怀在这方面是个难得的人才,又听说电报是最得力的“耳
目”,究竟如侗得力?却还茫然不解,因而听得李鸿章谈起盛宣怀的能干,
以及筹办电报总局如何尽心尽力,当即欣然表示:“我很想找他来谈一谈。”
盛宣怀以前虽没有见过醇王,但醇王信任的一个门客“张师爷”,却早
为盛宣怀所结纳,逢年过节,必有礼物,不一定贵重,但样数很多,而且常
常有新奇之物,显得情意殷勤。张师爷对盛宣怀颇有好感,所以在他未见醇
王以前,特别关照两点。第一,醇王跟恭王不同,恭王认为中国要跟西洋学,
醇王不以为中国人不如洋人。第二,醇王虽然好武,但自己觉得书也读得很
好,诗文都不差,所以说话时要当心,千万不能让他觉得人家以为他但明武
略,并无文采。
盛宣怀心领神会,想起素有往来的工部尚书翁同龢,身为帝师,与醇王
走得很近,常常吟诗唱和,便去抄了些醇王的诗稿来,念熟了好几着,以备
“不时之需”。
在府中抚松草堂,大礼谒见了醇王,自然是站着回话,略略报了覆历,
静听醇王发问。
“那电报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王爷的话,电报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全靠活用,所谓‘运用之
妙,存乎一心’,如此而已。”
醇王听他能引用岳武穆的话,不免另眼相看,便即问说:“你也读过兵
书?”
“在王爷面前,怎么敢说读过兵书?不过英法内犯,文宗显皇帝西狩,
忧国忧民,竟至于驾崩。那里如果不是王爷伸武,力擒三凶,大局真不堪设
想了。”盛宣怀略停一下又说:“那时有血气的人,谁不想湔雪国耻,宣怀
也就是在那时候,自不量力,看过一两部兵书。”
所谓“力擒三凶”,是指“辛酉政变”时,醇王受密命在热河回銮途中,
夜擒肃顺,到京以后,又主持逮捕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那是醇王早年
很得意的事,听盛宣怀提到,不由得就面露笑容了。
“宣怀在想,当年英法内犯时,如果也象去年那样,由大沽口到天津架
设了电线,大局就完全不同了。”
“喔,”醇王很注意地问:“你倒说其中的道理。”
“有了电报,就是敌暗我明了。兵贵神速,制胜的要诀在‘出其不意,
攻其不备’,洋人刚刚上岸,两眼漆黑,全靠他的器械精良,往前硬闯。可
是他的耳目不灵,就可以智取,譬如他们有多少人?枪炮有多少?打算往哪
一路进攻?我们打听好了,发电报过来,就可以在险要之处,部署埋伏,杀
他个片甲不回。”
“啊,啊!”醇王不断握拳,仿佛不胜扼腕似地。
“僧忠亲王的神武,天下闻名,八里桥那一仗,非战之罪,当时如果有
电报,洋人决不能侥幸。”
“我想想。”醇王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睁开来,”照你的说法,洋人
的兵轮来了,如果炮台挡不住,一上了岸,行踪就完全在我掌握之中,简直
是寸步难行了?”
“是!王爷真是明见万里,有了电报,不但洋人内犯,寸步难行,就是
海口的炮台也挡得住。譬如说,登州到大沽口,沿线如果有电报,就可以把
洋人兵轮的方向、大小,还有天气好坏,逐段报了过来,以逸待劳,有备无
息,哪里会有挡不住的道理?”
“嗯,嗯。这道理也通。”醇王问道:“电报还有什么用处?”
“用处要自己想,中国人的脑筋比洋人好,所以想得到的用处比洋人多。
不过利用电报也可以做坏事,所以请王爷千万记住,将来管电报的人,一定
要是王爷信得过的亲信。”
“喔,”醇王问道:“怎么能用电报做坏事?”
“要防到捏造消息。”盛宣怀说,“打仗的时候,谎报军情,是件不得
了的事。”
“说得不错,这一层倒真要当心。”醇王又问:“用电报还能做什么坏
事?”
“有。”盛宣怀想了一下,“我说个笑话给玉爷听。”
在他人看是笑话,身历其境的人却是俗哭无泪。数年前有个姓胡的候补
道,被派到外国去当参赞,无意间得罪了同僚,一个姓吕的庶务,在使馆经
手采买,营私舞弊,为胡参赞在不经意中所揭发,于是公使以此人“水土不
服”为理由,奏请调遣回国,仍回原省候补。京中照准的公事一到,吕庶务
方知其事,私下打听,才知道是吃了胡参赞的亏,自然恨之入骨。
这姓吕的城府极深,表面声色不动,对胡参赞的态度,一如平时,仿佛
根本就不知道他之回国,是由于胡参赞多嘴的缘故。临时之时,问胡参赞是
否要带家信?万里重洋,难得有便人回国,使馆同事都托他带家信,带物品,
胡参赞如果独成例外,显得彼此例象有什么芥蒂似地,所以也写了家信,另
外还买了两个表,托他顺便带回国去转寄。
姓吕的是捐班知县,原在江苏候补,胡参赞家住吴江,密迩苏州,因此,
信上虽写了吴江的地址,并且关照只需托民信局转递即可,而姓吕的情意殷
勤,特为跑了一趟吴江,拜见胡参赞的封翁,大谈异国风光。胡封翁心系远
人,得到这些亲切珍贵的信息,自然很高兴,也很感激,写给胡参赞的家信
中,对这位“吕公”盛赞不已。姓吕的得暇便去看胡封翁,走动得很勤。胡
参赞也常跟姓吕的通信,竟结成了至好。
此人之谋报复,是一开头就打定了主意的,但采取什么手段,却需看情
况,视机会而走。不过他也深知情况愈了解,机会就愈容易找的道理,认为
只要常去胡家,熟悉了全家上下,就一定会有机会。果然,机会来了。
这机会其实也就是利用他所了解的情况,胡封翁在家具有绝对的权威地
位,全家亦无不重视“老太爷”的一言一动,有一次胡封翁“发痧”,这不
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已闹得天翻地覆。姓吕的看在眼里,不由得在肚子里
做功夫。几经考虑,定下了一计,只是要等,等胡封翁生病。
两年前的夏天,天时不正,疫流行,胡家病倒了好几个人,胡封翁并未
感染时疫,只是年纪大了,看家有病人,且不只一个,内心不免抑郁,因而
眠食不安,精神大不如前。姓吕的便写了一封极恳切的信给胡参赞,细述胡
封翁的颓唐老境,却又劝慰胡参赞,“为国宣劳,自有天助”,全家孝顺,
对老人照顾得极周到,何况还有朋友在,缓急之济,必当全力相助,胡参赞
大可放心。
估量这封信已寄到了胡参赞手里,同时判断胡参赞亦已接到家信,所述
胡封翁的情形,跟他的话绝无矛盾时,他发了一个电报,只有八个字:“老
伯病故,速定行止。”胡参赞自然深信不疑,所谓“速定行止”,意思是催
他回来奔丧。胡参赞便向公使陈明,公使电奏:参赞丁忧,请予开缺。并声
明派何人代理参赞的职务。哪知电奏到达上海之日,姓吕的又发了一个电报,
更正前电。
可是已经奏了丁忧开缺,却无法更正。胡参赞吃了一个哑巴亏,只有请
公使备文呈报总理衙门,转咨吏部备案,否则将来到了胡封翁寿终正寝时,
胡参赞连发丧守制都不能,那才真的成了空前绝后的笑话。
醇王由于这个笑话的启发,想到了许多事该警惕,“水能载舟,亦能覆
舟,电报亦是如此,非得托付给很妥当的人不可,否则机密容易外泄。”他
说:“疆臣窥探朝廷意旨,尚且不可,何况廷寄未到,已先有所知,得以事
先弥缝,那一来朝廷的号令不行,国将不国,太可握了。”
听得这话,盛宣怀以言多必失自警,同时觉得有消除醇王的恐惧,只让
他想到电报的好处的必要。
于是他略想一想答说:“王爷想得深、想得透,不是我们知识浅薄的人
所能及。不过由王爷的开示,宣怀倒想起西洋的一个法子,不知道有用没有
用?”
“什么法子?”
“就是密码。”盛宣怀答说:“现在汉字的电报,每个字四码,有现成
的书,照码译字,那是明码,如果事先约走,码子怎么拿它变化一下,譬如
加多少码,或者减多少码,只有彼此知道,机密就不容易外泄了。”
“原来还有这个法子!”醇王问道:“这个加码、减码的法子,是不是
跟“套格’差不多?”
“比‘套格’方便得多了。”
所谓“套格”是挖出若干空格的一张厚纸。使用的方法是,通信双方预
先约定,用多大的纸、每页几行、每行几字,其次是看用哪种套格,挖空的
位置在何处?然后就要花心思了,犹如科场考试的“关节”那样,把要说的
一两句话,嵌在一大篇不相干的废话之中。收信的人,将套格在原信上一覆,
空格中露出来的字,连缀成文,就是对方要说的话。
“套格”确有保密的功效,但用起来很不方便,第一,必得肚子里有墨
水,嵌字贵乎嵌得很自然,不用套格绝不知其中的奥妙,第二,是不能畅所
欲言,数百言的一封长函中,也许只说得五六句话。
“比较起来,加码、减码就方便得大多了。”盛宣怀又说。“还有一层,
套格一定要预先做好,送交对方,加码减码,只要先有一句话的约定,可以
做成好多密码本,当然头两个字要用明码,不然对方就不知道要用哪一个密
码本了。”
“这话我不大懂。”盛宣怀字杏苏,醇王很客气地称他,“杏翁,请你
说清楚一点儿。”
“是。譬如说吧,王爷交代我‘天地玄黄’四个密码本,实际上是交代
一句活,‘天’字减一百二,‘地’字减三百三。‘玄,字加一百二,‘黄’
字加三百三。到得王爷给我密码时,头两个明码是‘地密’,我就知道,下
面所有的数码都要减三百三十,原码一千五百八十九。其实是一千二百五十
九,找到这个码子的字,才是王爷要用的字。”
“那么,旁人只要知道了加减多少,密码不就不密了吗?”
“是,是!王爷一语破的。”盛宣怀答说:“所以最保密的办法,就是
自己编一本密码本,不按部首,随意乱编。这个密码本一样也可以加减数码,
密上加密,就更保险了。”
接着盛宣怀又讲了许多使用电报的方法与诀窍,譬如象“洪状元”——
洪钧发明的韵目代日,配合十二地支,用两个字来表明月日,如“寅东”就
是正月初一,正月建寅,东为“一东”,当然也可以再加上时辰,“寅东寅”
为正月初一寅时,第二个寅字与第一个寅字的用法不同,一望而知,不会弄
错。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醇王完全为电报着迷了,“杏翁,”他
说:“你能不能把电报怎么发、怎么收,演练给我看看?”
“王爷怎么说‘能不能’?王爷吩咐,宣怀自然遵办,不过先得预备预
备。”
“要预备多少日子?”
看他迫不及待的模样,盛宣怀计算了一下,允以五日为期。
辞出王府,立即遣派专人到天津,调了两名电报学堂的教习,带同得力
学生及工匠,运用收发报机、发电机之类,在醇王府中,临时架线,布置妥
当,恰好是第五天自设的期限。
醇王府的范围很广,花园题名“适园”,正厅名为“颐寿堂”,是恭王
所题,内悬同治后帝御笔“宣德七德”的匾额。
这是极严肃的所在,堂前立有“神杆”,不便再设电杆,所以在颐寿堂
后拉线,一端通往堂东的风月双清楼,一端通往抚松草堂。醇王自己在风月
双清楼写了一通很长的电码交发,盛宣怀亲自在抚松草堂照料,收到电码,
交由丙名学生分译。
这两个学生程度很不坏,电码更是熟得不需翻书,便能识字,一个念,
一个写。盛宣怀站在他们身后细看,只见写的是:“京华盛冠盖,车马纷长
衙,十日黄尘中,女足女足意不舒,何期朝事繁,忽见林壑疏,朱邪开名园,
别在城西隅,东风二三月,杂花千万株,俯檐弄嘉禽,出沼窥文鱼,追陪竟
日夕,暂欲忘簪据。此少荃相国春日游适园诗也。即录送风月双清楼。九思
堂主人。”
“少茶相同”指李鸿章,“九思堂主人”是醇王的别署,都容易明白,
然而“女足女足意不舒”这句诗竟不成话说了。盛宣怀便指着字面问:“这
是不是错了?”
“不错。”
“可是意思不通。”
笔录的那学生想了一下,将“女足女足”四字涂去,另写了“娖娖”二
字。盛宣怀恍然大悟,六千八百九十九字的“电报新书”中,并无“龊”字,
所以醇王用测字法,写成“女足”。
这是不得已,但也是情理中的一个小小的变通办法,醇王对于自己初次
使用电报,遇到难题,而能应变,且为人所接受,证明他的变通办法是行得
通的这一点,非常得意。同时电报在他的感觉中,不仅是可靠的,也是可亲
的了。
这使他记起许多往事,有些得自传闻,有些则是亲身的经历。清宫中对
秘密通讯的方法,一向重视,尤其是在得失荣辱,甚至生死存亡,决于俄顷
的紧要关头,能够运用独特的秘密通信方法,或者知患未然,或者求得外援,
那出入是太大了。
在他的记忆中,早年听说过康熙未年夺嫡的许多故事,有的使用“矾书”,
有的用罗马字代替满洲话的“字头”来拼音,“九阿哥”胤■的门客中,有
一个是“东正教”的教士,因而发明了用俄文拼音来表达满洲话,传递反抗
雍正的信息,虽为雍正截获了,却不知说些什么?因而胤■所部署的“造反”
的策略,始终是个谜。
醇王亲身所经历的是“辛酉政变”。那时肃顺等人将两宫太后与诸王隔
离开来,尤其是对恭王,监视更严,以至于不得已用太监安德海使一条苦肉
计,伪装他犯了严重的过失,痛责一顿板子,打发回京,实际上是携带两宫
太后的密旨,面交恭王。如果当时有电报,能用密码通信,调遣神机营到热
河“勤王”,可以堂而皇之地逮捕“三凶”,根本就不必他半夜里带人到旅
舍,将肃顺从他的姨太太身边接起来那种有欠光明磊落的手段。
就这样,由于醇王直接向慈禧太后进言,说盛宣怀同前总办电报局的差
使,极其要紧,且亦无人替代,不宜对他有所处分。而况就算他有过失,能
将电报办好了,亦足以将功折罪。同时李莲英亦一再说盛宣怀如何有良心,
一定会感恩图报,如何能干,可资以为耳目,终于使得慈禧太后决定将刘坤
一的奏折“留中不发”,只是由总理衙门给了北洋一道咨文,饬令盛宣怀不
得干预招商局局务。
获知了这些内幕,胡雪岩在内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澜。数年以来,他虽
看出盛宣怀机诈百出,不是个好惹的人,但总觉得此人还个成气候,无需过
虑,而此刻他觉得遇到了一个劲敌了。
“将来上海。天津的电报一通,盛杏苏在管这件事,消息比我们灵通,
已经占先一着。”胡雪岩对汪推贤说:“这还在其次、更要防他在电报上动
手脚,弄些伪消息、伪行情过来,一相信了它,岂不大上其当。这一点,你
要格外当心。”
“我知道。”汪惟贤答说:“电报学堂我也有熟人,到时候我会想办法,
也弄它几套密码出来,行情我们自己报。”
“不错。将来丝的行情,一定要自己报。”
三元宝街
八月初,在西湖上正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在上海
已略感厌倦于酒绿灯红,脂香粉腻的宝森:为胡雪岩接到了杭州。
他是由古应春陪着来的。船到望仙桥埠头上早有一乘绿呢、一乘蓝呢的
大轿在等候,另外一匹顶马、两匹跟马,四名兵丁,都穿着布政司的号衣,
四散排开,挡住了行人,留出一片空地,容宝森登岸。
船家将船泊稳,搭好跳板,船家与岸上胡家的听差合作,伸出一条粗竹
杆,捏稳两端,高及腰际,宝森以竹杆作扶手,自跳板登上埠头,立即便有
一个穿是极体面的中年人,含笑迎上前来。宝森在上海也见过此人,名叫陶
敦甫,字厚斋,捐了个候补知县,作胡雪岩的清客,专责是接待宾客。
“森二爷到底到了,胡大先生盼望了好几天了。森二爷路上还舒服?”
“舒服得很。”宝森舒了口气,游目四顾,看过往辐辏的行人,不由得
赞叹:“都说杭州是洞夭福地,真是名不虚传。”
“森二爷只看到今天的热闹,哪知道十六七年前满目凄凉,惨不忍睹。”
杭州经两度战事,毁坏独重,善后复兴之功,推胡雪岩为首。做清客捧
宾客以外,亦须不忌捧东主,但以不着痕迹为贵。
听得这话,宝森连连点头,“雪岩之有今日、实在是积德之报。”
他跟胡雪岩的交情已很厚了,所以径以雪岩相称。
陶敦甫觑空跟古应春招呼过了,请宝森坐上胡雪岩自用的绿呢大轿,古
应春坐蓝呢轿,由顶马引导前行,陶敦甫乘一顶小轿自间道先赶往“元宝街”
等候。
“元宝街”满铺青石板,足容四马并行,街中突起,两头低下,形似元
宝,因而得名。不过,胡雪岩当初铺这条街时,却并未想到这个能配合他的
“财神”之号的俗气的街名,只是为了便于排水,当然,四周的阴沟经过细
心修建,畅通无阻,每遇夏日暴雨,它处积水两三尺,元宝街却只要雨停,
便即水消。
由望仙桥到元宝街,只是一盏茶的工夫,坐在绿呢轿中的宝森,由左右
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五,六丈高的一大圈围墙墙脚基石,竞有一人多高。
大轿抬入可容两乘轿子进出的大门,穿过门楼,抬人二门歇轿,胡雪岩已站
在大厅滴水檐前等候了。
“森二爷,”胡雪岩拱拱手说:“一路好吧?”
“很好,很好。”宝森扶着他的手臂,偏着脸细看了一下说:“雪岩,
一个多月不见,你又发福了。”
“托福,托福。请里面坐。”
宝森点点头,已把脸仰了起来,倒不是他摆架子不理人,而是因为胡家
的厅堂过于宏敞,必须仰着脸才能看清楚。
未看大厅,先回顾天井,天井有七开间大,而且极深,为的是可以搭台
唱戏。大厅当然也是七开间,估计可摆三十桌席。由于高敞之故,堂奥虽深,
却很明亮,正中树一方蓝地金底,四周龙纹的大立匾,案巢大书“积菩衍庆”
四个黑字,正中上端一颗大方印,一望即知是御玺,上下款却因相距得远,
看不清楚,不知是慈禧皇太后,还是先帝的御笔。
转眼看去,东西两面板壁上,各悬一方五尺高、丈余宽的紫檀挂屏,西
面是一幅青绿山水,东面是贝子奕模写的《滕王阁序》,旁有两扇屏门,料
想其中当是家词。旗人向来重礼节,当即表示,理当瞻拜。
胡雪岩自然连称“不敢当”。
只是宝森意思诚敬,当下唤人开了屏门,点燃香烛,宝森向神龛中“胡
氏列祖神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胡雪岩一旁陪礼,最后又向宝森磕头
道谢。
“还要见见老太太。”
“改天吧!”胡雪岩说:“家母今天到天竺烧香去了。”
“森二爷刚到,先请歇一歇。”陶敦甫插嘴说道:“我来引路,”
于是出了大厅,由西面走廓绕出去,往北一折,一带粉墙上开着个月洞
门,上榜“芝径”二字,迎门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陶敦甫由东面绕了过去,
豁然开朗,室森放眼一望,但见树木掩映,楼阁参差,窗子上的五色玻璃,
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陆离,真有目迷五色之感。
“请过桥来!”
宝森跟着陶敦甫经过一道三曲的石桥,踏上一座极大的白石露台,中间
便是三开间大,正方的楠木“四面厅”,上悬一方黄杨木蓝字的匾额,榜书
“迎紫”二字。
进门可是一番光景,用紫檀隔板,隔出两间大小的一个长方形房间,里
面是西式布置,四周红色丝绒的安乐椅,配着白色髹金漆的茶几,中间一张
与茶几同一质料式样的大餐台,上面已摆好了八只纯银的高脚果盘。
等主客坐定,随即有两个面目姣好的丫头来奉茶敬烟,至此才是开始寒
暄的时候。
“森二爷这一晌的酒兴怎么样?”
“很好哇!”宝森笑道:“从天津上船那天起,酒兴就没有坏过。”
“要这样才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森二爷怎么没有把花想容带来?”
“多谢,多谢!”宝森抢着回答,“我到府上来作客,没有把她带来的
道理。”
原来花想容是“长三”上的“红倌人”,为宝森所眷。胡雪岩邀他来一
赏西湖秋色,原曾在信上写明,不妨挟美以俱,而宝森却认为于礼不合,没
有带花想容来。
按下来便纵谈上海声色与新奇之事,宝森兴味盎然他说他开了多少眼
界,看了外国的马戏、东洋女子“天胜娘”的戏法。一面谈,一面不断有丫
头送点心来,宝森喜欢甜食,最中意又香又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
“雪岩,”宝森是衷心向往,“我看当皇上都没有你舒服,简直是神仙
嘛!”他指着窗外,耸起于假山上的那座“百狮楼”,忽然想起一句唐诗,
便念了出来,“楼阁玲珑五云起。”
“森二爷谈诗,我就接不上话了。”胡雪岩转脸说道:“厚齐,你看哪
一天,把我们杭州城里那几位大诗翁请了来,陪森二爷谈谈。”
“不,不!”宝森急忙摇手,“我哪里会做诗?千万不必,免得我受窘。”
看他是真心话,胡雪岩一笑置之,不再多说。陶敦甫怕场面冷落,便即
问说:“森二爷,上海消息灵通,不知道刘制台的参案怎么样了?”
听得这话,宝森突然站了起来:“嘿!”他摹地里一拍双掌,声音极大,
加以动作近乎粗鲁,倒让大家都吓一跳,再看他脸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便
越发奇怪了。
“森二爷,”胡雪岩说:“请坐下来,慢慢谈起。”
“谈起刘岘庄的参案,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摩腹说道:“我肚子里的
积滞都消了..”
刘岘庄便是两江总督刘坤一。自从出了盛宣怀的案子,李鸿章便觉得此
人在两江,对他是一大妨碍,而盛宣怀更是耿耿在心,企图中伤。但刘坤一
的官声不错,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号称“都老爷”的监察御史,见闻不足,
无法参他,就上折参劾,慈禧太后亦未必见听。几经筹划,认为只有一个人
够资格参他,而且一定见效。
此人就是“彭郎夺得小姑回”的彭玉鳞,湘军水师的领袖。洪杨失败,
彭玉麟淡于名利,外不愿当督抚,内不愿当尚书,于是有人建议,长江水师
龙蛇混杂,盐枭勾结,为害地方不浅。彭玉麟清刚正直,嫉恶如仇,在长江
威望素著,不如仿照旗营“专操大臣”的制度,派他专门巡阅长江水师,得
以专折奏事,并颁给“王命旗牌”,遇有不法官吏,得以便宜行事。彭玉麟
接受了这个差使,一年一次巡阅长江水师,其余的日了,便住在西湖上,与
他的孙儿女亲家俞曲园唱酬盘醒,消闲如鹤。
不过到得彭玉麟出巡时,威名所播,确能使贪官墨吏,相顾敛迹,他所
管的事,亦不限于整顿水师纪律,长江沿岸各地他看下顺眼的事都要管,职
权仿佛明朝“代天巡守”的巡按御史。曾经在武昌请王命旗牌立斩不法的水
师总兵谭祖纶,至于地方官经他参劾,革职查办的,亦颇不乏人。总之,只
要彭玉麟参谁,准就非倒媚不可。
盛宣怀想到了这个人,李鸿章亦认为可加利用,于是摭拾浮言,激动了
彭玉麟的脾气,真个以密折严劾刘坤一,大致是:第一,鸦片瘾大,又好逸
乐,精神不济,无力整顿公事,第二,姨太太很多,稀见宾客,又纵容家丁,
收受门包,第三点最厉害,亦是彭玉麟亲眼所见,最感不满而又是他应该管
的事,“沿江炮台,多不可目,每一发炮,烟气迷目,甚或坍毁。”
密折到京,慈禧太后召见军机,决定派彭玉麟进一步密查,同时内召来
京觐见,打算不让他回任了。据说荣王曾经跟李鸿章商量过这件事,其时陕
甘总督改派曾国荃,而曾国荃嫌地方太苦,又怕无法指挥左宗棠的嫡系部队,
一直不愿就任,使得朝廷深感为难,不如乘此机会,改派刘坤一当陕甘总督。
至于两江总督则以清望素著的四川总督丁宝祯调补,遗缺由李鸿章的胞
兄李瀚章接任。
这是李鸿章的一把如意算盘,原来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划疆而治,
总督往往亦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总督、巡抚是有流动性的。这种制度之
形成,当然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认为各有专责,易于考查,也就
是易于驾驭。因此,尽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谕,实际上限制甚严,不准
有越权的行为,及至洪杨兵起,这个相沿两百年而不替的传统被打破了。
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调兵遣将,权皆操之于皇帝,军饷亦由
国库拨发,统帅功成还朝,缴还兵权,受赏而回本职,并无私有的军队。但
自曾国藩创立湘军,而军饷又需带兵将帅就地白筹以后,整个情况大变,变
成官不符职、守非其地、财难己用、兵为私有。曾国荃进围金陵时,他的官
衔是浙江按察使,一省司法长官,带兵打伏,岂非“官不符职”?而打仗又
非为浙江划守土之责,这就是“守非其地”。
“财难己用”就更微妙了,本秦人视越,肥瘠漠不相关,但在左宗棠西
征时,却非希望浙江丰收不可,因为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协晌十四万银子,而
本省修理海塘,反需另筹财源。
至于“兵为私有”,则以湘、淮两军原为子弟兵,爷子兄弟叔侄,递相
率领,成为规例,淮军的这个传统,更是牢不可破。
因为打破了疆域与职守的限制,李鸿章才能运用手腕,伸张其势力于两
江——南洋。直督兼北洋大臣,江督兼南洋大臣,李鸿章一直强调,无论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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