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96 高阳(当代)
洋债,可就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请你千万说清楚。”
“是。”
答应归答应,说不说又另是一回事。徐用仪退值以后,先去访胡雪岩,
将宝鋆的话,告诉了他,商量最后的那句话,要不要说。
“当然不必说。”胡雪岩答道:“事情明摆在那里,西征军事成功了,
以后也再不会借洋款了。至于海防要借,那也不是左大人跟我的事。既然如
此,何必又说这话,惹左大人不高兴?”
徐用仪听从他的主张,到了贤良寺,转达了宝鋆的意见。左宗棠本来就
想这么办,但未想到宝鋆如此“大方”,欣慰之余,乘兴亲自妨笔起草奏槁。
第一段当然是陈述边务之重要,以及各省协饷,不能及时而至,拖欠年
复一年,越积越多的困难。接下来便叙此次筹借洋款的由来:说有“德国商
伙福克,在兰州织呢局闻之,自称该国有巨款可借,息耗亦轻,并可由陕甘
总督出票”,因子上年腊月初三日具奏,接到户部咨复,以借数虽经奏明为
四百万,惟期限、利息,以及还款来源,应该补叙说明。
但其时左宗棠已奉旨晋京,不在其位,似乎不应再谋其政,所以此处须
作一番解释:“臣卸篆北上时,与刘锦棠、杨昌浚晤谈,均以甫经接任,筹
饷艰难,属臣代为借筹。臣虽去任在即,亦不俗贻累替人,遂飞饬办理上海
采运局道员胡光墉,速向洋商议借银四百万,以应急需。抵都后,连接杨昌
浚、刘锡棠来函,言及饷源已涸,春夏之交,断难接续,恳即据情入告,情
词迫切异常。”
以下是根据“胡光塘偕同德国泰来行伙福克及英国汇丰行伙凯密伦”所
称,开具办法。
借款数目:库平足色宝银四百万两。
期限:六年还清。
利率:年息九分七厘五毫。
付息办法:每六个月一付,六年共十二期。
还本办法:第一、第二两年不还本,第三年起,每年还本一百万两。利
息照减。
保证办法:请户部催饬各省关,将应解新旧协饷,径交上海采运局,据
付息还本。如协饷不至,上海采运局无款可拨,应准洋商凭陕甘总督所出印
票,向户部如期兑取。
这些条件与过去比较,好处有三:一是不需海关及有关各省督抚出票,
可免周折,二是年息由一钱二分多减至不足一钱,合月息只八厘有零,三是
头两年不还本,俾各省得以清理旧欠,“其力尚纾,并无窘迫之患。”因为
如此,“已饬胡光墉、福克、凯密伦即依照定议,应仰恳天恩敕下总理衙门,
札饬道员胡光塘及照会英国使臣转行汇丰银行,一体遵照,以便陕甘出票提
银”。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当天就奉到批复:“该衙门知道。”也就是准予
备案的意思,“该衙门”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这个衙门与军机处互为表里,
办事司官,亦称章京,待遇优厚,亦与军机章京相同,规制不同的是,军机
章京分为头班、二班、轮班入值,而所办之事并无两佯,总督章京则各有专
司,此案归“英国股”及“德国股”所管,自有徐用仪代为接头,同时因为
有汇丰银行的凯密伦同来,英国公使馆批准汇丰银行照借的手续,亦很顺利,
不过三天工夫,一切都齐备了。
但赋归却还有待。原因很多,第一是南归决定坐轮船,班期有定,而最
近一班船的“大餐问”,已为人定下了,胡雪岩认为招待宝森,什么都是要
“最好的”,宁愿再等一班,那要在十天以后。
第二是胡雪岩要定制一批膏药带回去。从经管西征粮台,在上海设转运
局开始,胡雪岩无事不顺手,常是一夕之间,获利巨万,财是怎么发的,连
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但精神却渐渐差了,饮食渐减,夜卧不安,人一天比一
天瘦了下来,急得胡老太太以下,全家女眷都是到处烧香许愿,大做好事,
祈求上苍保佑,然而没有什么用处。
有一次在应酬场中,遇见一个在湖北候补,而到上海来出差的捐班知县,
名叫周理堂,善于看相,遍相座客,谈言微中,看到胡雪岩,说他往后十年
大运,犹胜于今,将来会有“财神”之号。
“不瞒理翁说,我的精神很坏,事情要有精神来做的,没有精神只会交
墓库运,哪里会有什么大运。”
“这是因为雪翁想不开的缘故,一想开了,包你精神百倍。”
听得这话,胡雪岩先就精神一振,“理翁,倒要请教,我是怎么想不开。”
他问:“要怎么样才想得开?”
“此中之理,非仓促之间能谈得透彻的。雪翁公馆在哪里,等我勾当了
公事,稍微闲一闲,登门拜访,从容呈教。”
胡雪岩心想,官场上专有那种读了一本《麻衣相法》,信口开河,目的
是为了奉承上司,讨得欢心,企求谋得一缺半差的候补州县班子。而看周理
堂的谈吐,不象是那一流人物,当即答说:“不敢清理翁劳步。”接着又说:
“恕我冒昧,理翁这趟是啥公事?”
“今年皇上大婚,我奉抚宪之命,到上海来采办贡品,东西都看好了,
无奈湖北应该汇来的款子数目弄错了,连日为此事奔走,总还要四、五天首
尾才会清楚。”
“喔!理翁是说公款不够。”
“是的。”
“差多少?”
“一万三千多两。”
“喔,喔,”胡雪岩问说:“总快到了吧?”
“是的。”
“那好。”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栈去拜访,只听得有人在他
屋子里大办交涉,声音很熟,想不起来是什么人?及至偶然一照面,认出来
了,是方九霞银楼的档手老萧。
“胡大先生,”老萧丢开周理堂奔了出来,笑嘻嘻地打了个千问:“你
老怎么也来了。”
“你这话问得奇怪!”胡雪岩因为看刚才那番光景,老萧对周理堂不甚
礼貌,所以有意板着脸说:“就许你来,不许我来?”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老萧急忙辩解:“我是有生意来跟周大老爷
接头。”
“接头生意?莫非你不晓得和气生财?哗喇哗喇啥事体。”
训斥完了,转身与周理堂叙礼,客气而亲热,将个老萧干搁在一旁,置
之不理。
倒是周理堂有点过意不去,“雪翁,你请稍坐。”他说:“我跟这萧掌
柜先打个交道。”
“请便。”
有胡雪岩在座,那老萧不似刚才那样嚣张了,但话仍说得很硬。原来周
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镶金如意,工料总计九千银子,只付了两干定金。
如意制就,来催交货,周理堂无以为应。就在这时候,广西巡抚亦派人来采
办贡品,因为时间迫促,颇为焦急。老萧打听到这件事,上门兜揽生意,说
湖北巡抚订的玉镶金如意,愿照原价转让。如意上所錾的“天保九如”字样,
以及上款都可不动,下款只改动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费事。
广西的差官办事很干脆,也很精明,估价九千银子不贵,愿意照价收买,
但必须能够证明,湖北的差官确是放弃了才能成交。
为此,老萧便来逼周理堂,限期限件,否则没收定金,作为补偿损失。
周理堂手头不硬,口头上就不能不软,正在磨得心烦意乱之时,胡雪岩来了。
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胡雪岩便开口了,“老萧”,他问:“你打算怎
么样?”
胡雪岩一出头,老萧便知如意算盘落空了,“胡大先生晓得的,这两夭
金价又涨了。”他说:“打周大老爷的这柄如意,说实话已经亏本了,而且
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损失,我对我们东家不好交代。”
“那么怎么样呢?”
“我想,再等三天。”
“不必。”胡雪岩转脸对周理堂说:“理翁,这是笔小数,你为啥早不
跟我讲,宁愿来受他们的气!”说着,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
去。
抽出来一看,是一万四千两的一张银票,心里又甜又酸,几乎掉泪。
胡雪岩怕他说出什么过于谦卑的话,当着老萧面连自己也失面子,所以
很快他说道:“老萧,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来,周大老爷验收不错,自然
分文不少你的。”
“是,是!”老萧诺诺连声,“马上送来,马上送来。”
“慢慢!”胡雪岩将老萧唤住,转脸说道:“理翁,我想送了来也不好,
一则要担风险,再则也怕招摇。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验货,果然不错,就
把余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张寄存金如意的条子,动身的时候直接送上船,
岂不省事。”
“说得是。不过不敢劳雪翁相陪,我派人去办这件事就是。”
当下将他随带的一名司事找了来,拿胡雪岩的银票交了给他,一一交代
清楚。等司事跟老萧一走,方始开口道谢。
“小事,小事!”胡雪岩问道:“理翁还有什么未了?”
“多谢,多谢。没有了。”周理堂紧接着问:“这笔款子,如何归还?”
“悉听尊便。”胡雪岩紧接着说:“倘或理翁没有急事要办,我想请理
翁指点指点迷津,我是怎么想不开?我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事老挂在心里。”
“以雪翁的智慧,自己觉得,就不至于想不开了。正因为那个念头隐而
不显,所以居恒郁郁。”周理堂又说:“看相这件事,本无足奇,不过在脸
上看到心里,也要有些阅历。雪翁心中有贼,此贼不除,精神就好不起来。”
“喔!”胡雪岩也听说过“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这句话,当即问
说:“我心中之贼是指哈?”
“钱。一个钱字。”周理堂问:“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
“我是开钱庄的。”胡雪岩笑道:“我们这一行,称之为‘铜钱眼里翻
筋斗’,不想到钱,想什么?”
“是不是?我说雪翁心中有贼!雪翁是大英雄,何以亦为孔方兄所困,
跳不出来?”
听得这话,胡雪岩不免惭愧,想了好一会说:“理翁的话,我听出点味
道来了。就不知道怎么才能跳得出来。要我不想到钱这一个字,只怕不容易,
从小学生意就是学的这个,根深抵固,跟本性一样了,怎么能不去想它。”
“想也可以。只要不是想赚钱,而是想花钱,就跳出来了。”
“这话,还要请理翁明示。”
“道理很简单。”周理堂说:“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园,这是花钱,可
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楼台、如何罗致花木、如何引泉入园、如何请人品题。
这些东西想起来是很有趣的,自然而然把个‘钱,字忘掉了。当然,这也不
是人人办得到的,力量不够,要为钱犯愁,反而是自寻烦忙,雪翁根本不必
愁钱,当然也就不会有烦忙。”
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一个人的话。此入姓雷,江西人,他家从廉熙年间
开始,世世代代在内务府当差,凡有宫殿营造之事,都先找他家设计,然后
按照尺寸比例,用硬纸版烫出样子来,出了名的“样子雷”,真姓名反而不
为人所知了。
有一年胡雪岩进京,在应酬场中认识了“样子雷”,听他谈先世的掌故,
说他家全盛时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后,主要的职司是扩建一座圆明园,建成
了请皇帝来看,某处不妥,立即拆掉改建,改得不满意,复又拆去,这样建
了拆,拆了建,不知多少遍,总之终乾隆六十年,圆明园无一日不在大兴土
木之中。
乾隆年间。国库充盈,皇帝只要觉得什么事能够怡情悦性,尽可以放手
去做,不必愁钱,这也许就是他能够克享大年的道理。听了周理堂的话,印
证乾隆皇帝的作为,胡雪岩的行事大改常度,虽仍然不忘如何赚钱,但想得
更多的是,如何花钱?大起园林,纵情声色。以前眠前不安,郁郁寡欢的毛
病倒是消失了,却别添了一样病:肾亏。
好得是开设着一家海内第一的大药铺,连带也认识了无数名医、秘方珍
药,固本培元,差能弥补。补药中最为胡雪岩所重视的是一种膏药,名称很
难听,叫做“狗皮膏”,但效用神妙,有了它,胡雪岩多娶几房姬妾也不要
紧了。
这狗皮膏,只有在北京一家祖传的药铺才有。胡雪岩曾不惜重金,想聘
请这家药铺的主人南下,到胡庆余堂去专制狗皮膏,却未能如愿,想买他的
秘方,便更是妄想了。因此,胡雪岩每逢春天,就得派专人到北京来采办狗
皮膏。这年自己进京,就不必再派人了。一到就关照汪惟贤订购三百帖狗皮
膏,只以一样重要药材缺货,尚未制就,而胡雪岩可坚持要随身携药南归,
这一来就不能不等了。
及至等到了药,却因徐用仪带来的一个消息,胡雪岩决走再在京里住一
阵,要看一个人的神通到底大到如何程度?
“你带着洋人陪森二爷先走。我倒要看看他这一关过得了,过不了?”
胡雪岩说:“他的这套把戏,只有我顶清楚,说不定左大人会问我,也说不
定另外还会有机会。”
另外会有什么机会呢?古应春明白,如果“他”倒了,不独胡雪岩去了
一个商场上的劲敌,而且也可能接办招商局。
胡雪岩口中的“他”,是个常州人,名叫盛宣怀,字杏荪。他的父亲单
名康,字旭人。盛康是道光二十四年的进士,由州县做起,做到汉口道告老
还乡,在苏州当绅士,因为盛宣怀需要利用老父的这种身分,在江苏官场上
为他打交道。
盛宣怀是一名秀才,年轻时跟有名的“孟河费家”学过医。医家要有割
股之心,而盛宣怀只要有机会,就要打人家的主意,自觉不宜入这一行,所
以进京捐了个主事,准备入仕。时当同治未年,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大
兴洋务,盛宣怀在这方面的脑筋特别快,而且记性好,口才更好,钻头觅缝,
得以见了李鸿章一面。相谈之下,大蒙赏识,便加捐了“花样”,以候补道
的身分,为李鸿章奏调到北洋当差,不久被派为招商局的会办,以直隶的候
补道,久驻上海,亦官亦商,花样百出。
招商局创办于同治十一年,出于李鸿章的建议,为了抵制外商轮船,“拟
准官造商船,由华商雇领,并准其兼运漕粮,惮有专门生意,而不为洋商所
排挤”。奉旨准予试办,即由北洋拨惜经费,另招商股,派浙江海运委员候
补知府朱其昂筹办,定名轮船招商局,向英国买了一条轮船,开始营业。由
于经营不容,不过半年工夫,老本亏得光光。胡雪岩是股东之一,也送了几
万银子在里头。
同治十二年夏天,天津海关道陈钦建议李鸿章,派候补同知林搓到上海
整理。陈、林都是广东人,林搓在上海自然亦是找广东同乡,一个是怕和银
行的买办唐廷枢,另外一个是富商徐润,由他们募集商股四十余万两银子接
办。但本有官本,且又领官款为运费,所以仍然是官督商办,由北洋控制。
此所以盛宣怀得以由李鸿章派去当会办。
改组后的招商局,业务日有起色。徐润又别组保险公司,承保本局船险,
假公济私,大发利市。洋商轮船公司,遇到劲敌,业务大不如前。美商旗昌
洋行的股票,本来票面百两升值已近一倍,结果跌到五十几两,且有继续下
跌的趋势。
于是徐润起意收买旗昌,但在盛宣怀的策划之下,变成了一个骗局。骗
谁呢?骗曾当过江西巡抚、福建船政大臣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沈葆祯,而实
际上是骗公家的钱。
盛宣怀的设计很巧妙。第一步是利用招商局的官款,秘密收买旗昌的股
票,到得有相当把握,可以接收旗是时,盛宣怀偕同唐廷枢、徐润取袂到了
南京,首先是说动藩司梅启煦。
江苏有两个藩司,一个称为江苏潘司随江苏巡抚驻苏州,一个称为江宁
藩司,随两江总督驻江宁——南京。梅启煦的关节打通了,方始向总督衙门
上了一个呈文,说旗昌洋行甘心归并,开价二百五十余万,倘能收买,获利
之丰,一时难以估计。
沈葆祯亦是勇于任事之人,当时虽在病中,以大利所在,不愿延搁,在
病榻召见盛宣怀、徐润等人,听取说明。这天是光绪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盛宣怀善于玩弄数字,讲得头头是道,且有佐证,沈葆祯听得满心欢喜。
但招商局南洋虽亦管得到,而一向以北洋为主,所以沈葆祯表示,这件事应
该会商北洋大臣,共同具奏。
“机不可失!”盛宣怀为沈葆祯解释,洋人以冬至后十日为岁终,在这
年便是四天以后的十一月十六。公司主管三年更换一次,现任的主管,任期
到那一天为止。过了十一月十六,新任主管一到,重新谈判,便捡不到这个
便宜。或者新任主管,另集巨资,重整旗鼓,招商局便会遭受威胁,惟有乘
机归并旗昌。
招商局始能立于不败之地。结论是:“事有经权,而况招商局在南洋通
商的范围之内,大人不但当仁不让,且须当机立断。”
沈葆祯盘算之下,还有顾虑,美商的旗昌固然归并了,英商的太古、怡
和又将如何?
“太古、怡和船少,不足为虑。旗昌归并以后,招商局的船有二十六号
之多,势力大增,洋人做生意一向以大吃小,太古、抬和只有跟着招商局走。
招商局从前吃亏的是,自己没有码头栈房,有时不能不迁就太古、恰和,现
在有了旗昌的码头、栈房,不必再迁就他人,主客之势,自然就不同了。还
有,船一多了,自己可以办保险,利权不外溢,就等于另开了一条财源。”
沈葆祯完全被说服了,命盛宣怀当天就回上海,跟旗昌谈判,尽量压低
“受盘”的价格,先把交易敲定下来。至于收买旗昌的资本,原呈中提出官
商合办之议,命盛宣怀尽力先招商股,不足之数以“官本”补足,如何筹划,
另作计议。
获得这样的授权,骗局已必可实现。盛宣怀一到上海,复又调动官款,
收买旗昌股票,取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以后,一面委托一名外国律师担文,
办理接管的手续,一面赶到南京,向沈葆祯复命,事情已经定局了。
据盛宣怀的书面报告,说是“议定码头、轮船、栈房、船坞、铁厂,及
一切浮存料物、器皿等项一概在内,现银二百万两。其余汉口、九江、镇江、
宁波、天津各码头、洋楼、栈房,作价二十二万两”。总计二百二十二万两,
较原来的开价,减了三十万两之多。
至于付款的办法,在十一月十九日已先付定银二十万两,约定十二月十
八日续付二十万,明年正月十六再付三十万,即行交盘。余数如何分期交付,
亦已商定。
至于商股,盛宣怀说已招到一百二十二万两,短缺“官本”一百万两,
盛宣怀亦已借著代筹,某处可拨多少,一一指明,当然这也是预先跟梅启煦
商量好的。
谈停当了,便需出奏,类此案例,倘为北洋主稿,便需南洋会衔,南洋
主稿,自然亦需北洋会衔,盛宣怀极力申说,时机迫促,往返磋商,误了二
批交款之期,所付二十万定洋将遭没收,劝沈葆祯单衔出奏,又说李鸿章与
沈葆祯是同年,遇到这样的好事,只会赞成,不会反对。沈葆祯思想也不错,
同意单衔出奏:在折尾上声明:“时值冻阻,不及函商北洋大臣。”
运道冰封,陆路仍可通行,显然的,这是一个很牵强的理由。沈葆祯做
梦也没有想到,这是盛宣怀特设的圈套,先则以“十六之朗”劝沈葆祯“当
仁不让”,继而以恐误二批交银之朗,会遭损失,迫使沈葆祯单衔出奏,这
种种设计,都是为了要出脱李鸿章,以便将来骗局败露时,李鸿章得以未与
闻共事的局外人身分,易于回护。
果然,四年以后骗局败露了。发难的是一个湖南籍的名士,国子监祭酒
王先谦,上折严劾招商局管事道员盛宣怀等蒙蔽把侍,营私舞弊。当时言路
上很有力量,朝廷对一般“清流”的议论与主张,十分重视,当即饬下两江
总督“痛加整顿,逐一严查”。
其时的两江总督名叫刘坤一,湖南新宁人,对于李鸿章久怀不满。原来
李鸫章自从“用沪平吴”后,一直视两江是他的地盘,官拜直隶总督北洋大
臣,却能巧妙地运用洋人,以及实际上办理洋务的关系,在两江安插私人,
直接指挥。最使刘坤一不能忍受的是,李鸿章的妻舅赵继元在两江的胡作非
为。
赵继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名叫赵文楷,是嘉庆元年丙辰科的状元,
赵继元本人亦点了翰林,但肚子里一团茅草,如何侥幸而得列清班,一直是
个谜。不过,他本人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凭他的那支笔,做京官决无出头
之日,因而以翰林捐班为道员,在吏部走了门路,分发江南候补。那时的两
江总督是曾国藩,当洪杨初年时,怕功高震主,决定急流勇退,遣散湘军,
扶植李鸿章的淮军来替代。所以赵继元一到江宁“禀到”,便派了他一个极
重要极肥的差使:两江军需总局坐办。赵继元凡事自作聪明,自恃有妹夫李
鸿章作靠山,在曾国藩以后的历任两江总督马新贻、李宗羲、沈葆祯,都不
大能指挥得动他。沈葆祯病殁,继任的刘坤一,资格比较浅,就更不在他眼
里了。
除了赵继元对身在南洋而唯北洋之命是从的盛宣怀等人,刘坤一亦耿耿
于怀,久已想动手了。因此,一奉朝旨,立刻派上海道刘瑞芬及上海制造局
总办李兴锐,“调看该局帐目,逐款严查。”
刘瑞芬是安徽贵池人,出身是个秀才,同治元年从李鸿章援沪,主管军
械的采购与转运,以军功保到道员,曾经督办淞沪厘金,署理过两淮盐运使,
是淮军系统中一名很重要的文官。
刘瑞芬跟李鸿章的关系很密切,但奉命查办此案,却很认真,因为他为
人比较正派,看不起盛宣怀那种奸诈取巧的小人行径,加以刘坤一为人精明,
在授命之前将他找了去,率直警告:如果查得不确实,他会另外派人再查,
“那时老兄面子上不好看,可别怪我。”
其实盛宣怀搞的那套把戏,知道的人很多,刘瑞芬即令想为他掩饰也办
不到,及至调出帐目来一看,疑问到处都是。刘瑞芬为了慎重起见,特为找
了几个内行朋友来研究,其中之一就是古应春。
“帐本说商股只有四万多银子,可是盛杏荪当时具禀两江,说‘已于十
一月十八日公商定议,即于十九日付给定银二十万两’,这二十万两银子是
哪里来的?”
“根本没有这回事。”古应春说,“只要算一算日子,就知道他是假话。”
光绪二年十一月十六日,照西历算是公元一八七七年元旦,盛宣怀当初
跟沈葆祯说:“若逾十六之期,则受代人来,即无从更议。”即指新的年度
开始而言。然则中历的十一月十八、十九,即是西历的正月初一、初二,洋
人犹在新年假期之中,旗昌公司固然无人办事,外商银行亦一律封关,所谓
“定议”,所谓“付给定银二十万两”,全属子虚乌有。
其次是各省所拨的官款,总计一百万两,照数转付旗昌银行,银数固然
分毫不短,但古应春深知内幕,指出这一笔百万银子中,盛宜怀等人中饱了
四十四万两。
证据呢?“各省官款是实数,都由阜康汇来,招商局派人来提走了白花
花的现银,转存外国银行。可是,付给旗昌的,不是现款,是旗昌的股票。”
古应春有《申报》为凭,载明当时旗昌股票的行情是,票面一百两,实值五
十六两。
这就是说,盛宣怀只需花五十六万两银子买进旗昌的股票,便可抵一百
万银子的帐,岂非中饱了四十四万两。光是这两点,舞弊的证据便很确实了。
彻查的结果,掀开了整个的内幕,盛宣怀与徐润等人所玩的花样是:
第一,以定银二万五千两,与旗昌订定收买的草约。
第二,挪用招商局的官款,收购每一百两已贬值至五十六两的旗昌股票。
第三,以对抗洋商轮船公司,挽回利权的理由,捏词已集商股一百二十
二万,说动沈葆祯拨给官本。
第四,捏称已付定银二十万两,造成既成事实,并以运道冻阻,无需咨
商北洋为借口,迫使沈葆祯单独负责。
第五,取得旗昌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股权,委托英籍律师担文,依法接
收旗昌。
第六,官本一百万两汇到招商局后,盛宣怀等以旗昌股票,照面额十足
抵换现银。
第七,应付旗昌余款,先由招商局官款中垫付四十余万两,尚短六十九
万,由“官本缓息”、“商股存息”,以及保险费盈余等陆续给付。事实上
现银与股票之间,仍有很大的一个差额,饱人私囊。
所谓“官本缓息”是江南各省拨交招商局的官款一百九十八万两,应付
利息,暂时停止。“商股存息”是商股利息暂付一半,所余一半改为股本。
这样陆陆续续,东挪西凑牵扯不清,根本是一盘糊涂帐。
哪知刘坤一尚未出奏,盛宣怀等人先发制人,列举了十八条申辩的理由,
具禀北洋,由李鸿章抢先出奏,希望造成朝廷的先人之见,发生排拒刘坤一
的意见的作用。加以盛宣怀的大肆活动,刘坤一的夏奏,果然“留中”了。
李鸿章的复奏,照例要抄送南洋,刘坤一一看,真正是“歪理十八条”。
他的笔下很来得,当下亲自草拟奏稿,驳斥李鸿章。首先说明:李鸿章认为
刘瑞芬等,查案不无错误,为盛宣怀极力剖辩,奏请免议。此则朝廷自有权
衡,非臣下所能置议,不过,刘瑞芬等所禀盛宣怀的贪诈情形,颇为明确,
“有不敢不再陈于圣主之前者。”
首先要驳的是,李鸿章所陈,当初收买旗昌,请拨官本银一百万,并饬
两淮盐运使劝盐商就“盐引”派搭股份,预计可得银八十万两,再通饬南洋
各省藩司、各海关道,随时劝谕富商搭股,并无已集商股一百二十二万两之
说。
刘坤一先引沈葆祯当年所奏“臣于病榻传见盛宣怀等,续据禀称,各商
尽力攒凑,只能集成银一百二十二万两,所短之数,拨请南洋各省,尽力筹
拨一百万两”的原文,向李鸿章提出质问:“如盛宣怀无此凑集一百二十二
万两之说,则沈葆祯何所据而云然?如谓此一百二十二万两即系原禀请饬藩
运海关劝商搭股之项,则事既经官,沈葆祯何以不于折内明晰声叙,又何以
不札饬各司道查照办理?”
李鸿章又说,藩司、运使、关道并未“帮同劝谕,各商亦未即附本,仅
集股银四万余两”。虽有“官本缓息”等项,可以弥补此一百二十二万两的
一部分,所短尚多,因而盛宣怀等不得不暂向钱庄借款来付旗昌,这也就是
招商局利息负担甚重的由来。
对这一点,刘坤一分两方面来驳,一是由沈藻祯方面来看,倘如盛宣怀
不是表明已集有商股一百二十二万两,而要动用官方力量劝谕商人附本,如
此渺茫之事,沈葆祯能“轻掷百万库款”吗?
再是从盛宣怀方面来看,如果商股是照他所说的方法来凑集,那么“盐
引”上派搭股份之事如何?各藩司关道劝谕富商附股,已有多少?理当具呈
催问,而竟无一字之禀,甘愿以重息在外称贷,这是合理的吗?
由此分析,刘坤一作一论断:“是盛宣怀先有凑集百二十二万两之言,
故不敢复有所请,而沈葆祯信以为实,无俟他谋也。”又说:“此等重大事
件,往往反复筹商,至于数目,必须斟酌尽善,而后上闻,似不得执盛宣怀
等饰词而抹煞沈葆祯奏案,以刘瑞芬等为未查原卷也。沈葆祯于光绪三年陈
奏饷事,论及提拔招商局之款,自悔孟浪,固有难言之隐矣。”
接下来又说:“臣之所以奏参盛宣怀者,原不独此两端”,而是因为另
有更不堪容忍的弊端,旗昌公司当时已濒临倒闭边缘,即欲收买,应照西洋
“折旧”之例,为何照原价承受。刘坤一最有力的指责是:“盛宜怀等收买
旗昌轮船,原谓去一劲敌,可以收回利权,乃局面愈宽,而虚靡更巨,去年
系第五届,竟亏银至二十四万六千有奇,国需高货,势将付之乌有。随经候
选道员叶廷春人局经理,是为第六届,遂余银至二十九万有奇,短长并计,
实多出银五十三万二千两,其收效如是之巨而且速,悉由力求节省而来,则
盛宣怀等之滥用滥支,一年之内数十万两,岂不骇人听闻,即将盛宣怀查抄,
于法亦不为过,仅请予以某职,已属格外从宽。”
原来此骗局成功后,局本大增、利息日重,而旧船、码头、仓库的管理,
亦需大皂费用,成了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盛宣怀、唐廷枢计议,不如找个人来接办,以便脱身。
多方物色,找到一个江苏的候补道叶廷春,同意接手,其时为光绪四年
夏天。依照四洋会计年度跨年的算法,称之为“一届”,这年是第六届。
叶廷春接办后,实事求是,力求节流,至年底盈余二十九万两,到第二
年会计年度届满,实盈五十三万余两,即是刘坤一所说的“短长并计”。
盛宣怀等人的原意是,金蝉脱壳,将叶廷春当作“替死鬼”,不过叶廷
春居然能将这个烂摊子经理得有声有色,贪念一动,便又设计排挤。叶廷春
一看不是路,知道盛宣怀心狠手辣,又有北洋的奥援,说不定会惹祸上身,
因而急流勇退,招商局便又归盛宣怀等人把持了。
刘坤一此奏,事实俱在,理由充足,盛宣怀本万无可免,哪知奏报到京,
适逢慈安太后暴崩,这件案子便压了下来。胡雪岩原以为慈安的“大事”一
过,会有结果,盛宣怀等人撤职,招商局或者会派他接办。可是他没有想到,
盛宣怀另外走了一条路子,同时李鸿章亦正有用他之处,两下一凑,竟得化
险为夷。
盛宣怀新走的一条路子,便是慈禧太后的亲信、长春宫的总管太监李莲
英。此人本学的皮毛行生意,京师称之为“毛毛匠”,又以制皮需用硝,所
以李莲英的外号叫做“皮硝李”,他是二十几岁时赌输了为债主所遥,无可
奈何,“净身入宫”,作为逃避。原是“半路出家”,早先的许多同行、朋
友,仍有往来,所以盛宣怀得以找到关系,大事结构。
至于李鸿章有重用盛宣怀之处是,正在开办电报。早在同治三年,俄国
要求自治克图铺设陆线,直达北京,朝廷继然拒绝,俄国改变计划,采取迂
回的办法,先将西伯利亚陆线延伸至海参出,然后与丹麦大北公司合作,先
在公海上敷设单心水线三条,一是条海参出至长崎,一条是长崎至吴淞口外
的大山岛,又一条是香港至大山岛。先后在同治十年完工,大山鸟已在中国
领海之内,但朝廷认为无足轻重,置之不问。
于是大北公司得寸进尺,由大山岛沿长江伸一条水线进来,直通上海,
在黄浦滩登陆,而且公然设局营业,这一来,俄国经海参出、长崎而达上海,
对于中国的政情、商务、瞬息之间便能传到圣彼得堡。当然欧洲各国,也能
经由圣彼得堡的转运,获得同样的便利。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