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胡雪岩全集[1]

_95 高阳(当代)
望。原来慈禧精明能干、争胜揽权的性格,文宗已看得很清楚,自知在世之
日无多,一旦驾崩,幼主嗣位,皇后成为太后,倘或骄纵不法,无人可制。
纵然如此,仍有隐忧,因为母以子贵,将来仍旧会成为太后,两宫并尊,
而慈安赋性忠厚,必受欺侮。这重心事,偶尔与他的宠臣肃顺吐露,肃顺便
劝文宗行“钩戈夫人”的故事。
“钩弋夫人”是汉武帝的宠姬。当他六十三岁时,钩弋夫人为他生了一
个儿子,取名弗陵,生得茁壮聪明,颇受钟爱。汉武帝晚年多病,年长诸子,
看来多不成材,几经考虑,决定传位幼子弗陵,但顾虑得幼主在位,母后年
轻,每每会骄淫乱政,春秋战国,不乏其例,秦始皇初年的情形,更当引以
为鉴。因而狠心将钩弋夫人处死,以绝后患。
文宗也觉得肃顺的建议不错,但却缺乏汉武帝的那一副铁石心肠。到得
病入膏肓,势将不起时,特为用朱笔亲书密谕一道,交付慈安,大意是“西
宫援母以子贵之义,不得不并尊为太后。然其人绝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
汝亦当专决,彼果安分无过,当始终曲全恩礼,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群
臣,将联此言宣示,立即赐死,以杜后患。”
不但有失谕,而且还口头叮嘱,倘或需要用这道密旨时,应该如何召集
群臣,如何宣示,又如何可能有人为西宫求情,而决不可稍为之动,必须当
机立断,斩草除根。慈安含泪倾听,将朱谕珍重密藏,而心里却从未想过有
用得到它的一天。
事隔二十年,慈禧已经四十六岁,这年,光绪六年二月初,忽然得了重
病,脉案对病因的叙述,含糊不清,而所开药方,则属于专治胎前产后诸症
的“四物汤”,群臣皆为之困惑不解。据御医庄守和、李德立向人透露,说
是“血崩”,但用血崩的药,却并不对症。
于是降旨征医。直隶总督荐山东泰武临道无锡薛福辰,山西巡抚曾国荃
荐太原府阳曲县知县杭州汪守正,此两人都是世家子弟,饱读医书,精研方
脉,六月间先后到京,一经“请脉”,都知病根所在,不约而同的表示慈禧
太后患的是“骨蒸”,其实是“蓐劳”,产后失血过多,成了俗语所说的“干
血痨”,用温补甘平之法,病势日有起色。到了这年年底,已无危险,只待
调养了。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自然亦为之庆幸。有一天,就在几天以前,在她
所住的钟粹宫,邀慈禧共餐,还喝了酒,到得席散,暗示宫女尽皆回避,促
膝深谈,作了一番规劝。
据私下窥视的宫女所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慈安真的动了感情,首先追叙
当年文宗逃难到热河的种种苦楚,文宗崩后,“孤儿寡妇”受肃顺欺侮,幸
而“姐妹”同心协力,诛除权臣,转危为安。接着又谈同治十三年间的经历
的大风大浪,种种苦乐,说到伤心之处,“姐妹”俩相对流涕,互为拭泪,
看来慈禧也动了感情了。
于是慈安慨然说道:“我们姐妹也都老了,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不会
太远。二十多年相处,从来没有起过什么了不得的争执,以后当然亦是平平
静静过日子。有样东西是先帝留下来的,我一直以为永远也用不着,不过我
怕我一死以后,有人捡到这样东西,会疑心我们姐妹表面和好,暗底下不是
那回事,那就不但你我会觉得是一大恨事,先帝亦会自悔多事。这样东西,
不如今天就结束了它吧!”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慈禧手里,打开来一看,慈禧脸色大
变,原来就是文宗亲自以朱笔所写的那道密谕。
“既然无用,就烧掉了吧!”
慈安取回原件,就在烛火上点燃焚毁。慈禧作出感极而泣的神情,还需
慈安多方安慰,方能收泪。
但从此慈禧只要一见了慈安,便如芒刺在背,处处小心,象唯恐不能得
慈安欢心似的。这一天,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慈安太后终于在一盘松仁
百果蜜糕上送了命。
“这样说,以后是西太后一个人作主的局面了?”胡雪岩问说,““筱
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难办呢,还是比以前容易?”
“我看要比以前难办。”徐用仪答说:“东太后德胜于才,军机说什么
就是什么,西太后才胜于德,稍微马虎一点,她就会抓住毛病,问得人无话
可说。”
“这话说得不错。不过将来只要把一个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至于太
难。”
“呃,”徐用仪不免诧异,“胡大先生,你说要敷衍哪一个人?”
“李莲英。”胡雪岩说,“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当然会得宠。”
“嗯,嗯!”徐用仪说:“我倒还没有想到。”
“我也没有想到。”古应春接口说道:“我看,这条路子如果要走,就
要走得早。”
徐用仪不作声,意思当然是“你们要走太监的路子,另请高明”。胡雪
岩体会得他的心境,便向古应春递个眼色,暗示他不必再谈李莲英。
不过,宝鋆还是要谈的。古应春将胡雪岩准备送五万银子,而他认为其
中应该留一万银子作开销,问徐用仪有何意见?
“送宝中堂不必那么多,多了他反而会疑心,以为这笔借款中,又有多
少好处。钱要花在刀口上,一文抵十文用,才算本事。”
“那么,筱翁!”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要怎么样才算花在刀口
上?”
“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总之,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独断独行
了,空中堂那里,就不必送那么重的礼。不然就变成‘塞狗洞’了。”
“‘塞狗洞’的事,我做过很多。”胡雪岩说:“既然筱翁不赞成,我
们就来想它个礼轻意思重的办法。”
“这办法不大好想。”古应春问道:“是不是跟朱铁口去谈一谈。”
“没有用。这方面的行情他不懂。”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胡雪岩突然说道:“筱翁,你倒谈一谈,宝中堂
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很念旧的..”
因为念旧重情,宝鋆受了许多累。其中有件事,凡是浙江人无不知道,
六、七年前轰动海内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将因病暴毙死的小白菜之夫葛
品莲,当作武大郎,而诬指小白菜谋杀亲夫,又将杨乃武比作西门庆,教唆
小白菜下毒的“灭门县令”刘锡彤,就是宝鋆的乡榜同年。
“宝中堂倒没有袒护刘锡彤,不过刘锡彤总以为宝中堂一向念旧,有此
大军机的靠山,做借就做借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结果是害己害人,连累宝
中堂也听了好些闲话。”
“这刘锡彤呢?”胡雪岩说,“充军在哪里?”
“老早死掉了。”徐用仪说:“你想七十岁的人还要充军,不要说关外
冰天雪地吃不消,自己想想,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自己,哪里还有活下去的
味道?”
“是啊!做人总要有味道,活下去才有劲。”胡雪岩又问:“他是哪里
人?”
“靠近沧州的盐山。”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不大清楚。”徐用仪说:“他有个儿子,本来也是牵涉在杨乃武那一
案里的,后来看看事情闹大了,刘锡彤叫他回盐山,哪知坐的是福星轮。”
福星轮沉没,是在中国海域中发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难事件,所以徐用仪
不说,也知道刘锡彤之子已经遭难。“哪里有什么一路福星?”古应春说道,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刘锡彤居心可恶,才会遭祝。不过报应也太惨了。”
“打听,打听。”胡雪岩说:“刘锡彤总算在我们杭州做过父母官,子孙如
果没饭吃,应该做个好事。”徐用仪心想,胡雪岩哪里是为刘锡彤做过余杭
县知县的香火之情,无非看在宝鋆分上,做件小小的雪中送炭之事,希望见
好于宝鋆。不过他亦必须有这么个冠冕堂皇的说法,才不落痕迹,否则就会
为人所讥。人情世故毕竟是他识得透。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又想起一个人,
“宝中堂有个弟弟叫宝森,”他问:“胡大先生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此人怎么样?”“此人去年让言路上参了一本。参的其实不是他,是宝中堂,
参宝中堂袒护亲族。不过,这一来倒楣的一定是宝森,如今境况很窘。”“呃,
筱翁,你倒谈谈他倒楣的来龙去脉。”原来宝鋆之弟宝森,本是直隶的候补
知县,既没有读多少书,也谈不到才具,而且理路不大清楚。靠他老兄的面
子,总常有差使派他,有时州县出缺,派他去署理,坐堂问案,笑话百出,
上官看宝鋆的分上,只有格外宽容。后来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直隶,他是讲
究吏治的,看宝森实在没有用处,就想照应他亦有力不从心之感,宝森几次
找宝鋆,要他写八行书给曾国藩讨差使,宝鋆怕碰钉子,不肯出信。到得真
的缠不过了,宝鋆说:“你到四川去吧!”为他加捐,由候补县变成候补道,
又在吏部说了情,得以分发四川。
四川总督名叫吴棠,此人于慈禧太后未入宫以前,有援之于穿途末路的
大恩。慈禧之父惠征,官居安徽池太广道,是守土有责的地方官,威丰初年,
洪杨起事,舟船东下,势如破竹,惠征望风而逃,降旨革职查办,旋即一病
而亡。俗语说:“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官场最势利不过,
何况惠征是“犯官”的身分,加以外省的旗汉之别,远较京里来得分明。因
此,慈橹以长女的身分,携带一妹两弟,奉母盘灵回旗时,一路遭受白眼,
那种境况,真可说是凄凉万状。
一天船泊江苏淮安府桃源县,忽然有人送来一份奠仪,而且颇为丰腆,
白银二百两之多。慈禧再看名帖上具衔是桃源县知县吴棠,不由得纳闷,惠
征从无这样一个朋友,如说是照例的应酬,隔省的官员,了无渊源,充其量
送八两银子奠仪,已是仁至义尽。一送二百两,阔得出奇,慈禧判断,一定
是送错了,防着人家要来索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她的判断不误,果然是送错了。吴棠一看听差送上来的回帖,大发雷霆,
幸而他有个幕友,深明人情世故,便劝他说:“送错了礼没有去讨回之理,
就讨,人家也未见得肯还。听说这惠道台的两位小姐,长得很齐整,而且知
书识字,旗人家的闺秀,前途不可限量。东翁不如将错就错,索性送个整人
情,去吊上一吊。”
吴棠心想,这不失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打算,当下肃其衣冠,
备了祭品,传轿打道运河码头,投了帖上船祭灵。祭毕慰问家属,慈禧的两
个弟弟惠祥、照样,都还年幼,只会陪礼,无从陪客,都是慈禧隔着白布灵
幔,与吴棠对答,再三称谢。
这一下足以证明,吴棠的奠仪并未送错,可以放心大胆地支用了。慈禧
感激涕零之余,将吴棠的名帖放在梳头盒子里,跟妹妹相誓:“倘或天可怜
见,咱们姐妹也有得意的一天,可千万别忘了吴大老爷这位雪中送炭的大恩
人。”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姐妹做了妯娌,不过十年的工夫,姐姐“以
天下养”,妹妹亦贵为醇王的福晋。
辛酉政变,两宫垂帘听政,慈禧第一件快心之事,便是报恩,这时已升
知府的吴棠,官符如火,一路超,吴棠既庸且贪,而凡有参劾吴棠的折子,
一概不准。不过五、六年的工夫,继骆秉章而为四川总督。他在成都,公事
委诸属下,每天开筵演戏,顿顿鱼翅鸡鸭,自我豢养成一个臃肿不堪的大胖
子,四川人替他起了个外号,叫做“一品肉”。
宝望为老弟的打算是,惟有到“一品肉”那里当差,不必顾虑才具之短。
果然,吴棠看宝是大军机,一到就派了“厘金”的差使,终吴棠之任,宝森
的税差没有断过,是四川官场的红员之一。
不久,吴棠殁于任上,继任川督的是杀安德海的山东巡抚丁宝祯。安德
海在两宫太后口中,称之为“小安子”,他是慈禧大后宠信的太监,在“辛
酉政变”中立过功劳,升任为长春宫的总管。仗着慈禧太后的势力,招权纳
贿,骄恣不法。有年夏天,打着太后的旗号,擅自出京,连直隶总督曾国藩,
部只能侧目而视,不敢动他。不道丁宝帧却不买帐,等他一入山东境内,便
派人严密监视,及至证实了他并未奉有赴江南采办的懿旨,便不客气地下令
逮捕,飞章入奏,奉旨“毋庸讯问,就地正法”,随即提出牢来,在济南处
决。
安德海既为慈禧所宠信,了宝祯杀了他,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哪知事
实适得其反,慈禧不但不恨,而且很感激丁宝祯,因为安德海被斩以后,丁
宝侦下令暴尸三日,济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没有“那话儿”的真太监。
这一来,一直流传着的,安德海为慈禧面首的谣言,不攻自破。慈禧心感丁
宝帧为她洗刷之德,所以吴棠出缺,将他自东抚擢为川督。当然,也有看重
丁主帧清廉刚直,用他去整伤为吴棠搞坏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内。
果然,丁宝帧一人川便大加整顿,贪庸疲软的劣员,参的参,调的调。
官场气象一新。象宝森这样的人,当然也在淘汰之列,但想到他是宝釜的胞
弟,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顾虑,处置就不一样了。
象这样的情形,原有个客客气气送出门的办法,譬如督抚与两司——藩
司、臬司不和,想把他们调走,而又怕伤了和气,发生纠纷,便在年终“密
考”时,加上“堪任方面”的考语。既然才足以当方面之任,朝廷当然要将
此人召进京去,当面察看。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惯例,军机处一看督抚对两司
下的是这样的考语,便知是请朝廷将两司调走,必如所请,因为封疆大吏的
用人权是必须尊重的。
宝森只是一个候补道,不适用此例,但亦有变通之方,即以人才特荐,
奏请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朝廷考虑,此人可放实缺。
那尺光绪四年年底的事。其时言路上气势很盛,除了御史、给事中这些
言官以外,翰林而兼“日讲起注官”,得以专折言事者,奏议尤为朝廷所重,
其中言论最犀利者四人,号称“翰林四谏”。而“四谏”中又以张佩纶的一
支笔最厉害,心想宝森一无才能,只以宝鋆的关系,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
荐,令人不平,因而上章搏击。
上谕中嘉许张佩纶“所陈绝瞻顾,尚属敢言”。至于西宝祯特荐宝森,
究竟有何过人之长的实绩,命了宝祯“据实具奏,毋稍回护”。原奏又说宝
森并无才能,“着李鸿章查明宝森在直隶时,官声政绩究竟如何,详细具奏”。
其时宝森已经到京,兴冲冲地真的以为了宝祯够交情帮他的忙,满心打
算着引见以后,靠他老兄的关系,分发到富庶的省份,弄个实缺的道员,好
好过一过官瘾。正印官的气派,跟候补道毕竟是不同的。
哪知跟宝鋆见了面,他第一句话就是:“你告病吧!”
“为什么?”
“喏,你自己看去。”
很吃力地看完了张佩纶参劾的奏折,宝森倒抽一口冷气,这时才明白,
丁宝祯别有用心,复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话,未见得有用。
“现在言路上嚣张得很,你碰了钉子,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别求荣反辱
吧,你先告病,过些日子,我再替你想办法。”
日子过子两年了,宝森静极思动,常常跟宝鋆争吵,弟兄已有反目的模
样。宝鋆经常望影而避,头痛不已。
“弟兄感情到了这样子,只有一个办法,把他们隔开。”胡雪岩说,“见
不着面,就吵不起来了,旁人劝解,话也比较听得进去。”
“胡大先生,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请问怎么个隔法?”
“那还不容易。把那位宝二爷请到哪里去住上几个月,意气慢慢化解了,
弟兄到底是弟兄,终究会和好如初的。”
“这倒也是个办法,可惜没有人请他。”
“我请!”胡雪岩脱口而答,“如果宝二爷愿意,我把他请到上海、杭
州去逛个一年半载,一切开销都是我的。”
徐用仪心想,这一来宝鋆得以耳根清净,一定会领胡雪岩的情,当下表
示赞成。古应春亦认为这是个别开生面的应酬宝鋆的办法,大可行得。
至于胡雪岩与宝森素昧平生,看似无由一通款曲,其实容易得很,有跟
胡雪岩交情深厚的文温在,便是现成的一条路子。
这天文煜宴客。本来他宦囊甚丰,起居豪奢,住处又有花木园林之胜,
每逢开宴,必是丝竹杂陈,此时因逢国丧,八音遏密,同时也不便大规模宴
客,以防言官纠弹,只约了少数知好,清谈小酌而已。
主客是胡雪岩,其次便是宝森。主人引见以后,宝森颇道仰慕,胡雪岩
更是刻意周旋,所以一见如故,谈得颇为投机。席间谈起上海“夷场”上的
情形,胡雪岩与古应春大肆渲染,说得宝森向往不已。
看看是时候了,古应春便即问说:“森二爷有几年没有到上海了?”
“说起来寒碜。”宝森不好意思地:“我还没有去过呢!”
“那可真是想不到。”古应春看看胡雪岩说:“吃花酒如果有森二爷这
么有趣的人在,可就更热闹了。”
宝森是所谓“旗下大爷”,吃喝玩乐,无一不精,这两年在京,全靠寄
情声色,才能排遣失意,自从慈安太后暴崩,歌台舞谢,弦索不闻,正感到
寂寞无聊时,听得古应春的话,自然动心。
“如今是国丧,也能上堂子..”宝森突然缩住口,倒象说错了话似地。
原来上海人所说的“堂子”,北方称为“窑子”。旗人口中的“堂子”,
是皇室祭祖的所在,拿来作为窑子的别称,未免亵读,因而觉得碍口。
“如今国丧,也能吃花酒?”他换了个说法。
“怎么不能?”古应春答说:“一则是天高皇帝远,再则夷场是‘化外’,
不管是上海道,还是松江府,都管不到,甚至于两江总督、江苏巡抚都莫奈
何。”
“真的?”宝森有些不信。
“我只谈一件事好了。”古应春问道:“听说森二爷票戏是人行家,有
出‘张汶祥刺马’看过没有?”
“听说过,可没有看过。”
“那就是上海人独有的眼福、耳福,这出戏只有在上海能唱,别处是禁
的。”
禁演的原因是,这出戏全非事实。两江总督马新贻已经惨死在张位祥的
白刃之下,而竟说他夺人之妻,有取死之道,死而被诬,冤及泉台,知道真
相而稍有血性的人,无不气愤填膺。江南大吏曾谋设法禁演,但因势力不能
及于夷场,徒呼负负。
这一实例,说明了在京八音遏密,何以在上海可以不守国丧的规矩。宝
森真是想去好好逛一逛,但有些说不出口。
看出他的心情的胡雪岩,便即说道:“其实不说那些花花草草的花样,
森二爷也该到上海去见识见识。如今大家都讲洋务,不到上海不知道洋务该
怎么讲法?宝中堂是身分。地位把他绊住了,没有机会到上海,森二爷不妨
代替宝中堂去看一看。”
这为他拈出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宝森大为兴奋,“我也不为他,为
我自己。”他说:“长点见识总是好的。将来到了上海,还要请胡大哥带一
带我。”
“言重了。”胡雪岩问道:“森二爷预备什么时候去?”
“这还不能定。我得先跟本旗请假。”
在京的旗人,不能随便出京,这个规矩在雍、乾年间,极其严格,以后
慢慢地也放宽了。不过宝森因为他老兄一再告诫,诸事谨慎,所以不敢造次。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文煜开口了:“老二,我准你的假。”原来文煜就
是他正白旗的都统。
“啊,啊、对了。”宝森“啪”地一下,在自己额上打了一厂,“看我
这个脑筋!竟忘了本旗的长官,就在眼前。”
“文大人,”胡雪岩问谊:“准他多少日子的假?”
“那要问他自己。”
“我想,”宝森答说:“一个月也差不多了。”
“不够,不够。一个月连走马看花都谈不到,起码要三个月。”
“三个月就三个月。”文烃向主森说道:“这得找个理由,你就写个呈
文,说赴沪就医好了。”
宝森还在踌躇,胡雪岩抢着说道:“好了!文大人准假三个月。森二爷,
这三个月归我管,你一切不必费心。我大概还有五、六天耽搁,请你料理料
理,我们一起走。”
邂逅初逢,即使一见如故,这样被邀到纸醉金迷之地,流连三月之久而
不费分文,真也可说是难得的奇遇。因为如此,反而令人有难以接受之感,
主森只是搓着手,矜持地微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老二,”文煜知道他的心情,忍不住开口:“你久在四川,对雪岩不
熟。雪岩豪爽出了名的,只要投缘,象这么请你到南边玩上几个月,算不了
什么。我看你在京里也无聊得很,不如到上海去散散心。交朋友的日子很长,
你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我可真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宝森乘机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先
跟胡大哥道谢。”
“说这话就见外了。”胡雪岩转脸对古应春,“叫惟贤明天派人到森二
爷公馆去招呼,行李不必多带,缺什么在上海预备也很方便。”
第二天午后,汪惟贤亲自去拜访宝森,执礼甚恭,自不待言,略事寒暄,
谈入正题,首先问说,“森二老爷预备带几个人?”
宝森不好意思,略想一一想答说:“我只带一个。”
“一个怎么够?”汪惟贤屈着手指说:“打烟的一个,打杂的一个,出
门跟班的一个,至少得三个人。”
“我就带一个打烟的。”宝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有一口嗜好,没法
子。”
“这是福寿膏。”汪惟贤将手边一个长形布袋拿了起来,脱去布套,是
个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紫檀长方盒,顺手递过去说:“森二老爷倒看看,这样
东西怎么样?”
宝森接来一看,盒盖上刻着一行填彩的隶书:“吹萧引凤”。便知是一
支烟枪,抽开盒盖,果不其然。虽抽了三十年的鸦片,见过许多好烟具,这
一支十三节湘妃竹的烟枪,所镶的绿玉烟嘴固然名贵,但妙处却在竹管,是
用橄榄核累贯到底,核中打通,外凉内热,抽起来格外过瘾。
“好东西。”宝森爱不忍释,“总得二百两银子吧?”
“森二老爷中意,就不必问价钱了。请留着用吧!”汪惟贤不容他谦辞,
紧接着又说:“敝东交代,森二老爷不必带烟盘。太累赘,都由我们预备。”
说到这样的话,倘再客气,就变得虚伪了。宝森拱拱手说:“胡大先生
如此厚爱,实在心感不尽。不过,人,我准定只带一个,带多了也是累赘。”
“是,是。我们那里有人,森二老爷少带也不要紧。还有,现在是国丧,
穿着朴素,森二老爷不必带绸衣服,等穿孝期满,在上海现做好了。”
他说什么,宝森应什么。等汪惟贤一走,想一想不免得意,用新得的烟
枪过足了瘾,看辰光未时已过,宝鋆已经下朝了,乘兴省兄,打算去谈一谈
这件得意之事。
宝鋆家的门上,一看“二老爷”驾到,立即就紧张了,飞速报到上房。
宝萎刚想关照:说我头疼,已经睡了。只见宝森已大踏步闯了进来,料想挡
也挡不住,只能叹口气,挥一挥手,命门上了退了下去。
“你那件事,过一阵子再说。”宝鋆一见了他老弟的面就先开口,“这
会儿办东太后的丧事,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提。”
“哪一件?”宝森要他老兄托人情的事太多了,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
所以如此发问。
“你不是兜揽了一件帮人争产的官司吗?”
“喔,那一件。”宝森答说:“如今我可没工夫管人家的事了。”
原来宝森受人之托,有件庶出之子,向嫡出长兄要求分家的官司,要求
宝鋆向顺天府尹说情,将庶出之子的状子驳回。他从杨乃武那一案,受刘锡
彤之累,为清议抨击以后,凡是这类牵涉刑名的案件,不愿再管,无奈宝森
一再纠缠,只能饰词敷衍,每一次要想不同的理由来拖延,深以为苦,因而
此刻听得宝森的话,顿觉肩头一轻,浑身自在了。
“我特为来跟大哥说,我要到上海去一趟,总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
“喔,”宝鋆问道:“到上海去干什么?”
“有人请我去玩两三个月。管吃管住。外带管接管送,一共是四管,自
己一个子儿都不用花。”
“好家伙。管你到上海玩两三个月,不要分文,谁那么阔啊?”
“胡雪岩。”
“原来你交上‘财神,了!”宝鋆立刻沉下脸来,“你可别胡乱许了人
家什么,替我添麻烦。”
宝森愕然,“人家会是事托我?”他问:“会有什么事呢?”
“谁知道,此人的花样,其大无比,这一趟是来替左季高筹划借洋债,
说不定就会托你来跟我罗晾。”
“哼!”宝森微微冷笑,“有海岳山虏在那里,哪轮得到我来跟你罗嗦。”
宝鋆装作不曾听见,呼噜噜地抽了几口水烟,开口问道:“你哪一天走?”
“就在这几天”
宝菱点点头,喊一声:“来啊!”将听差宝福唤来吩咐:“到帐房里支
二百银子,给二老爷送了去。”
“谢谢大哥!”宝森请个安,又说了些闲话,高高兴兴地走了。
等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宝福俏然而至,走到宝鋆面前说道:“朱铁口来
过了,替胡大入送了一份礼来。”
“哪个胡大人?”
“有手本在这里。”
一看手本上的名字是“胡光墉”,不同得就关切了,“送的什么?”他
问。
“一个成化窑的花瓶。”
“大的还是小的?”
“大的。”
大的便是两万银子。宝望心想,胡雪岩既然送了两万银子,就大可不必
再在宝森身上作人情,而居然作了,并且这个人情还不轻,看起来是个很厚
道的人。同时又想到宝森一走,耳根清净,便对胡雪岩越有好感了。
“朱铁口走了没有?”
“还没有。”
“宝望便将朱铁口传唤到上房问道:“那胡大人是怎么说的?”
“胡大人说想送中堂一份礼,问我有什么合适的东西?我问他打算送多
重的礼?他说两万银子。我就让他买花瓶。他还托我代送,花瓶送来了,银
子也交到帐房里了。”
“有什么话托你转达的没有?”
“没有。我倒也问过他,他说只不过佩服中堂为国贤劳,本想上门来求
见请安,又怕中堂最近因为大丧太忙,不敢冒昧。”
宝鋆的顾虑消释了。这两万银子可以安心笑纳,倘或附带有一句什么请
托的话,反倒不便帮忙,两万银子如果舍不得退回,良心上就不免要自责。
遣走朱铁口以后,宝鋆仍在考虑胡雪岩送的这笔重礼,不帮他的忙,良
心上仍不免要自责,要帮他的忙呢,又觉得自己一向主张“西饷可缓,洋款
不急”,忽然很热心地赞成左宗棠借这笔洋债,出尔反尔,启人疑窦。如何
得以筹划出一个两全之道,成了他这天念兹在兹的一桩心事。
第二天一早上朝,在轿子里忽然想起宝森告诉他的,丁宝祯当年的故事。
丁宝祯以清廉知名,但身为总督,开府西南,朝延的体制不能不顾,家乡贵
州的亲友,翻山越岭,千辛万苦来投靠,没有那么多闲差使可应酬,招待食
罕,致送回乡盘缠的情谊不能不尽,这些都在他每个月一万两左右的“养廉
银子”中支付,尽管量人为出,总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照一般督抚的惯例,
方便得很,写张纸条,向藩库提银若干,困窘即时可解,至于亏空如何弥补,
不必费心,有藩司,有榷税的候补道,甚至首府、首县为他想办法。但那一
来,就谈不到整饬吏治了。
于是,堂堂“制台大人”也不免要向当铺求援了。可是,他又有什么东
西能当到上千上万银子?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当身分、当面子的办法,取一只
皮箱,随便找些旧衣服塞满上锁,再取两张封条,盖上“四川总督部堂”的
大印,标明日期,在皮箱上十字交叉,满浆实贴。然后派戈什哈抬到当铺里
去当。
朝奉吓一跳,从来没有听说总督也会当当的,便很客气地请问:“要当
多少银子?”
“五千银子。”
朝奉又吓一跳,五千银子不是小数目,要问一问:“是什么贵重东西,
能不能看一看?”
“不能看。大人亲手贴的封条,谁敢揭开来?”
“那么..”
“你不必多管。”戈什哈抢着说道:“你只凭封条好了。将来赎当的时
候,只看封条完整,就是原封不动。你明白了没有?”
朝奉自然明白了,如数照当。丁宝祯倒是好主顾,下个月藩库将养廉银
子送到,立刻赎当。从此了宝祯当当,成了规矩,只凭封条不问其他。
室鋆心想,左宗棠借洋债,如果照丁宝祯的办法,岂不省事?而且目前
也正是一个机会。于是默默盘算了一阵,到得军机处,立刻派苏拉到“南屋”
去请了徐用仪来,邀到僻处,悄悄相语。
“左帅借洋款的事,接头好了没有?”
“接头好了。这一回的条件,确是比以前来得好。这也是胡雪岩力盖前
愆的缘故。”徐用仪又说:“本来早就想出奏了,为有东太后的大事,不能
不暂缓一缓。”
“也不必再缓。请你转告左相,要朝廷批准他借,必得交户部议奏,也
就要算老帐了。”宝鋆突然问道:“丁稚璜当当的故事,你听说过没有?”
徐用仪不知他忽有此问的用意,赔笑答道:“那是个有名的笑话,知道
的人很多。”
“不是笑话。”宝鋆正色说道:“如果我是朝奉,看几件破烂衣服,让
他当五千银子,怎么对得起东家?外头也一走有闲话,不知道我得了人家多
少好处。他只有硬吃一注,不让我掀他的底牌,我拿他没办法。左相借债也
是如此,生米煮成熟饭,朝廷看他的老面子,不跟他计较。你属于我的意思
不?”
徐用仪怎能不懂?可是他也很圆滑,不作正面回答,只说:“中堂的美
意,我相信左大人一定能够领会。”
“好。不过,”宝鋆沉着脸说:“丁稚磺当当,几乎月月如此,左相借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