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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00 高阳(当代)
这一来,月如自然又大笑,笑停了说:“原来是‘戌腿’!我也只听说,
没有见过。”
“本来就难得见的。”唐子韶说:“一缸火腿当中,只摆一条‘戌腿’,
为的是取他的香味。”
“狗肉是真香。可惜老太太不准进门。”胡雪岩转脸看着月如说:“老
太太常常提起你炖的蛋,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孝敬她。”
“唷!老太太真是抬举我。她老人家喜欢,我天天做了送去。”
“蒸蛋要现蒸现吃。”唐子韶有个更好的办法,“倒不如你把诀窍传授
了小刘妈,老太太想吃就有,多么好?”
原来胡家也仿佛宫中那样,有好几个小厨房,胡老太太专用的小厨房,
归小刘妈管,诀窍传了给她,就省事得多了。
“子韶这话,通极。”胡雪岩深以为然,“月如,我倒要问你,凡是蒸
蛋,不管你加多少好作料,端上桌来,总归上清下浑,作料沉在碗底,结成
绷硬一块。只有你蒸的这碗三鲜蛋,作料都匀开在蛋里面,嫩而不老,诀窍
在哪里?”
“诀窍是分两次蒸..”
月如的方法是,第一次用鸡蛋三枚,加去油的火腿汤一茶杯、盐少许,
打透蒸熟,就象极嫩的水豆腐,这时才加作料、火腿屑、冬菇屑、虾仁之类,
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连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匀,看浓淡酌量加冬菇汤。
这样上宠蒸出来的蛋,就是此刻胡雪岩所吃的三鲜蛋。
“凡事说破不得。”唐子韶笑道:“说破了就不值钱了。”
“不然。”胡雪岩说:“光晓得诀窍,不用心、不下工夫,弄出来也是
个‘三不象’,更不必说胜过人家。月如,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月如听了他的话,必里当然很舒服,绽开的笑容很甜,“老爷这么说,
就趁热再吃点。”说着,用汤匙舀了一匙,伸到胡雪岩口边。
“我自己来。”胡雪岩捏住她的手,不让她将汤匙送入他口中。
见此光景,唐子韶便回头关照侍席的丫头:“你替我盛碗饭来,吃完了,
我要赶上船,辰光已经很局促了。”
“啥辰光开船?”胡雪岩问。
“两点钟。”
“呃,这倒是要快了。已经一点过头了。现在小火轮拖航船,一拖七八
条,到时候不等的。”
于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饭,向胡雪岩告辞。月如要送他下楼,到得楼梯
口,却让唐子韶拦住了。
“你陪陪大先生。辰光够的,航船一定赶得上。去了总有三天耽搁,你
火烛小心。”
“我晓得,你放心去好了。”月如又叫那丫头:“你送老爷下楼,就到
厨房里去帮陈妈的忙,这里有我。”
月如说完了,却仍站在原处,直待脚步声消失,方始回身,顺手把楼梯
间的门关上,活络门闩一拨,顿时内外隔绝。
胡雪岩心中一动,这倒有点象《金瓶梅》开头那种情形了。“胡大先生”
变了“西门大官人”,不过唐子韶虽说看起来象王婆,倘或航船赶不上,回
家来撞见了,一下变成了武大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
“会不会唐子韶起黑心,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来钻?”胡雪岩在心中
自问,同时抬眼去看月如的脸色。
她的脸色很平静,使得胡雪岩心里也平静了,想想唐子韶即令“起黑心”,
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月如更没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看起来是有所
求,出此下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想着,心思便野了,“月如,”他说:“我好懊悔,不该把你许给
老唐的。”
“为啥?”
“还要问我?”胡雪岩捏着她的手说:“你是不是装糊涂?”
“我不是装糊涂,我是怨我自己命苦。一样是做小,为啥不配住‘十二
楼’?”
胡雪岩造了一座走马楼,共分十二区,安置十二个姨太太,所以这座走
马楼又称十二楼。
听她话中有怨怼之意,胡雪岩便即说道:“你也不要怪我。哪晓得你今
天会是这样子的!”
“我怎样?月如还不是月如。”
“苏秦不是旧苏秦。女大十八变,不过人家没有你变得厉害。你除
了..”胡雪岩将话咽住了。
月如却要追问:“除了什么?除了会弄几样菜,没有一样中老爷的意的。”
“样样中意。除了..”
“喏,说说又不说了。我顶不欢喜话说半句。”
“你不动气,我就说。你美中不足的是,一双大脚。”
“脚大有什么不好?李中堂的老太太就是一双大脚。”
李中堂是指李鸿章。据说李瀚章当湖广总督时,迎养老母,李鸿章亦先
期由天津赶到武昌去迎候,官船靠岸,码头上挤满了一城文武。上岸到总督
衙门,顶马、跟马几十匹,职事衔牌加上“导子”,长到前面鸣锣喝道,后
面听不见。李太夫人的绿呢大轿,左右扶轿杠的是两个当总督的儿子。倾巷
来观的武昌百姓,无不羡慕,说“李老太太真好福气”。
那李老太太自然也很得意,得意忘形,不知不觉间将脚尖伸出轿帘以外,
原来李老太太是天足,看热闹的百姓,不免窃窃私议,李鸿章发觉了,自不
免有些窘,当下向轿中说道:“娘,请你把脚缩进去,露出来不雅观。”
谁知一句话恼了李老太太,实在也是因为她最恨人家说她大脚,不免恼
羞成怒,当时大声说道:“你老子不嫌我大脚,你倒来嫌我!”
这是很有名的一个笑话,所以月如也知道,胡雪岩便即笑笑说道:“好,
好,我不嫌你。”
“实在也没啥好嫌的。你不晓得大脚的好处。”
“喔,你倒说说看。”
月如眨着眼思索着,突然脸一红,而且白了他一眼说:“偏不告诉你。”
胡雪岩心里有点发痒,笑嘻嘻他说道:“你倒把脚伸出来让我看看。”
“不要!”月如答得很简截,同时将一双脚往椅子后面缩了去。
于是胡雪岩又想到了《金瓶梅》,很想照西门庆的办法,故意拂落筷子,
俯身去捡时,便好捏一捏她的脚。不道念头还未转定,月如却开口说话了。
“我的一双脚,你总看得见的。”
“喔,”胡雪岩问:“啥辰光?”
月如不答话。
“月如,”胡雪岩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说:“你坐过来,我有话跟你
说。”
“你坐在那里,不也好说?”
“不!这话要‘咬耳朵”才有味道。”
杭州话“咬耳朵”是耳语之意,“又没有人,要咬啥耳朵?”月如话虽
如此,还是将一张红木圆凳移了过来,坐在胡雪岩身边。
胡雪岩将左手伸了过去,揽着她那又细又软的腰,凑过头去,先好好闻
一闻她的头发,然后低声说道:“你现在就去洗脚,好不好?”
“不好!”月如很快地回答。
“咦!不是你自己说的。”
“不错,我说过的。不过不是今天。”
“那么,哪一天呢?”
月如不答,但任由胡雪岩越搂越紧,却并无挣拒之意,好久,才说了声:
“好热。”接着略略坐直了身子,伸左手去摘衣钮,从领子到腋下那一颗,
都解开了,衣襟半锨,芗泽微闻。胡雪岩坐在她的右面,要探摸她的胸前,
只是一举手之劳,但他宁愿先把话问清楚。
“你为什么不说话?”
“叫我说哈?螺蛳太太晓得了,我怎么还有脸到元宝街?”
“她从哪里去晓得?跟我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嘴紧的人。”
月如又不作声了,看样子是肯了,胡雪岩便耐心地等着。
“我炖了鸭粥在那里,要不要吃一碗?”
“等歇再吃。”胡雪岩站起身来,顺手拉了她一把。
月如收拾了床辅,又洗了手,然后开楼门叫丫头从厨房里将一锅鸭粥端
了来。随即遣走丫头,亲手盛了一碗捧给胡雪岩,她自己也盛了半碗,在一
旁相陪。
“老爷,”月如闲闲问道:“是不是说二十三家的管总,要来个大扳位?”
“是啊!老唐到德清就是商量这件事去的。”
“你预备把老唐调到哪里?”
“这还不晓得。”
“怎么你会不晓得呢?”
“‘凭天断’,我怎么会晓得?”
“啥叫‘凭天娄’?”
“抽签。”胡雪岩答说:“二十三家典当分做大中小三等,分等抽签。
譬如顶大的有八家,这八家的管总合在一起抽签,抽到哪里是哪里。”
“这样说,老唐抽到苏州到苏州,抽到镇江到镇江?”
“不错。”
听得这话,月如将筷子一放,掩着脸踉踉跄跄地奔回卧室。胡雪岩大
吃一惊,随即也跟了进去,只见她伏在床上,双肩耸动着在哭。
“月如,月如!”
他尽管推着她的身子,她却不理,但哭声仿佛止住了。
“你到底为啥?无事端端地哭得好伤心。”
“我怎么不要伤心?”月如脸朝里床口发怨言:“你死没良心!把我骗
到手,尝过新鲜了,马上想这么一个法子!叫老唐带着我充军充到外县,你
好眼不见为净!”
“这是从哪里说起?”胡雪岩不由得失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
把毫不相干的两桩事情扯在一起!”
“哪里是毫不相干?老唐调到外县,我自然要跟了去,你好象一点都不
在乎,玩过就算数了。”
这番指摘,不能说她没有道理,胡雪岩细想了一会说道:“你也不一定
要跟老唐去,我替你另外买一幢房子。”
“做你的小公馆?”
“也不是啥小公馆..”
胡雪岩有些词穷了,月如却毫不放松。
“不是小公馆是啥呢?”她说:“就算作为是老唐买的房子,我一个人
住在杭州,别人问起来,我怎么回复人家?而且你要来了,总归有人晓得的,
跟你的人不说,自然会有人到螺蛳太太面前去说,总有一天带了人打上门来。
那时候我除了投河跳井,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话说得驳不倒,胡雪岩愣了好半晌说:“月如,你晓得的,二十三家管
总调动的事在前,我们今天会睡在一床,是我连昨天都没有想到的事。本来
是两桩不搭界的事情,现在倒好象扯在一起了。你倒说说看,有啥好办法?”
月如故意沉吟了一会,方始说道:“办法是有。先要问你,你是只想今
天捡捡便宜呢,还是仍旧要我?”
“仍旧要你。”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原样不动。”
“怎么叫原样不动?”
“别家的管总,你尽管去调动,老唐仍旧管公济,”月如又说:“老唐
是帮你管典当的头脑,跟别家不同,他不动是说得过去的。”
“那怎么说得过去?一有了例外,大家不服。”
“那就大家不动。”月如又说:“我是不懂做生意,不过照我想,做生
意全靠人头熟,忽然之间到了陌生地方,两只眼睛墨黑,等到你看清楚,生
意已经让别家抢走了。”
胡雪岩心里七上八下,盘算来盘算去,苦无兼顾的善策,最后叹口气说:
“只好大家不动。”
唐子韶的“美人计”,元宝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不过胡老太太治
家极严,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句俗语,奉为金科玉律,所以没
有人敢到十二楼去说这个秘密。
但近处未传,远处却传到了。古应春以抑郁的语气,将这件事告诉了七
姑奶奶,而七姑奶奶不信。
“小爷叔不是这种人。如果为了女人会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推翻不算,
小爷叔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场面,老早败下来了。”
“我懒得跟你争。好在他就要来接左大人,你不妨当面问问他。”
“我当然要当面问他。”七姑奶奶继续为胡雪岩辩护,“二十三家典当
管总仍然照旧,一走有他的道理。小爷叔的打算不会错的。”
第二天,胡雪岩就到了,仍旧住在古家,应酬到半夜十一点多种才跟古
应春一起回家。七姑奶奶照例预备了消夜在等他们。
把杯闲谈之际,七姑奶奶闲闲问道:“小爷叔,你二十三家典当管总调
动的计划,听说打消了,是为啥?”
“嗐,七姐,请你不要问了。”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勃然变色,立即问说:“为啥不要问?”
“七姐,有趣的事,大家谈谈,没趣的事谈起来,连带你也不高兴,何
苦?”
“这样说,是真的了。真的姓唐的做了圈套,请你胡大先生去钻。小爷
叔,你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
说到“糊涂”二字,嘴已经歪了,眼睛也斜了,脸红如火,古应春叫声:
“不好!”赶紧上前去扶,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一头栽在地上,幸
好地上铺了极厚的波斯羊毛地毯,头没有摔破。
“是中风!”胡雪岩跳起身来喊道:“来人!”
于是一面叫进人来,扶起七姑奶奶,一面打发人去延医,胡雪岩关照去
请在咸丰年间曾入宫“请脉”,号称太医的曹郎中,但古应春相信西医,且
有一个熟识的医生,名叫艾礼脱,所以另外派人去请。
时已夜半,叩门将医生从床上叫起来,自然得费些工夫。古应春倒还沉
得住气,反是胡雪岩异样地焦急不安,望着躺在软榻上,闭着眼“呼噜、呼
噜”只在喉间作痰响的七姑奶奶,搓着手蹀躞不停。他知道七姑奶奶是听到
他做了没出息的事,气恼过度,致生此变。倘或不治,则“我虽不杀伯仁,
伯仁由我而死”,会一辈子歉疚在心,日子还过得下去?
好不容易将医生等到了,先来的是艾礼脱,一看七姑奶奶躺在那里,用
英语跟古应春说中风的病人,不宜横卧。古应春随即叫两名仆妇,把七姑奶
奶扶了起来,靠在安乐椅上、左右扶持。西医看病,没有“男女授受不亲”
那一套,艾礼脱打开皮包,取出听诊器挂在耳朵上,关照古应春解开七姑奶
奶的衣钮,拿听筒按在她胸前听心跳。诊断完了,撬开牙关,用温开水设法
将他带来的药丸,让她吞了下去。然后告诉古应春,六小时以后,如能苏醒,
性命可保,他天亮后再来复诊。正在谈着,曹郎中到了,艾礼脱脸色不大好
看,抗议式地对古应春说,看西医就不能看中医。这一下,让古应春为难了,
跟胡雪岩商量,应该怎么办。
“你相信西医,自然是你作主。曹郎中,病情他照看,方子由他照开,
不吃他的药就是了。”
“不错,不错!这法子好。”古应春照他的话办。
艾礼脱的本领不错,到了天亮,七姑奶奶居然张开眼睛了, 但胡雪岩
去倦得眼不开眼睛。
“小爷叔,你赶紧去睡一觉,下午还要去接左大人。”古应春说,“尽
管放心去睡,到时候我会叫你。”
“能放心睡得着倒好了。”
“小爷叔,死生有命,而且看样子也好转了,你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胡雪岩如何放心得下?双眼虽涩重得睁不开,睡却睡不好,
时时惊醒,不到中午就起身了。
“艾礼脱又来看病,说大致不要紧了,不过风瘫恐怕不免。带病延年,
活上十几年的也多的是。”古应春说道:“小爷叔办正事去吧,可惜我不能
陪你,见了左大人,代我说一声。”
“好,好!我会说。”
左宗棠等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方始出京,奉准回籍扫墓,十一月二十
五日到湖南省城长沙,第一件事是去拜访郭嵩焘。
郭嵩焘与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纠结的恩怨。当咸丰八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
骆秉章幕府中时,一切独断独行,一天骆秉章在签押房里看书。忽然听见辕
门放铳,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午时炮”,便问是怎么回事?听差告诉他:
“左师爷拜折。”连上奏折他都不知道,湖南巡抚等于左宗棠在做,因而得
了个外号,叫做“左邵御史”。巡抚照例挂“右副都御史”衔,叫左宗棠为
左都御史,意思是说他比“右副部御史”巡抚的权还要重。
其时有个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湖北恩施人,声名不佳,有一次去见左
宗棠,谈到永州的防务情形,樊燮一问三不知,而且礼貌上不大周到,左宗
棠大为光火,当时甩了他一个大嘴巴,而且立即办了个奏稿,痛劾樊燮“贪
纵不法,声名恶劣”,其中有“目不识丁”的考语,也不告诉骆秉章就发出
去了。樊燮是否“贪纵不法”,犹待查明,但“目不识丁”何能当总兵官?
当下光革职,后查办。这“目不识丁”四字,在樊燮心里,比烙铁烫出来的
还要深刻,“解甲归田”以后,好在克扣下来的军饷很不少,当下延聘名师
教他的独子读书,书房里“天地君亲师”的木牌旁边,贴一张梅红笺,写的
就是“目不识丁”四字。他告诉他的儿子说:“左宗棠不过是个举子,就这
么样的神气,你将来不中进士,不是我的儿子。”他这个儿子倒也很争气,
后来不但中了迸士,而且点了翰林,早年就是名士,此人就是樊增祥。
一方面教子,一方面还要报仇。樊熨走门路,告到骆秉章的上司,两广
总督官文那里,又派人进京,在都察院递呈鸣冤。官文为此案出奏,有一句
很厉害的话,叫做“一官两印”,意思是说有两个人在做湖南巡抚。名器不
可假人,而况是封疆大吏,这件事便很严重了。
其时郭嵩焘是南书房翰林,他跟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植是儿女亲家,与左
宗棠当然很熟,深知他才气过人,便跟同为南书房的翰林潘祖荫说:“左季
高如果不在湖南,一走保不住,东南大局,不夏可问。我跟他同乡,又是姻
亲,不便进言,老兄何妨上个摺子。”
潘祖荫听他的话,果然上了个摺子,铺叙他的功绩以后,作了个结论:
“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咸丰一看,为之动容,当即传旨问曾国藩,左宗棠是仍旧在湖南好呢?
还是调到曾国藩大营中,以便尽其所长。曾国藩回奏,左宗棠“刚明耐苦,
晓畅兵机”。于是奉旨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
左宗棠因祸得福,多亏得藩祖荫、郭嵩焘,但他对潘、郭的态度,大不
相同。对潘祖荫除了“三节两寿”必送一份极厚的礼金以外,知道潘祖荫好
收藏金石碑版,当陕甘总督时,凡是关中有新出土的碑,初拓本一走专差送
潘祖荫,有时甚至连原碑都送到潘家。
郭嵩焘是在洪杨失败后,奉旨出任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名瑞麟,与巡抚
同驻广州,“督抚同城”,常不和睦,瑞麟贪而无能,但为内务府出身,有
事可直接诉诸两宫太后,靠山很硬,所以郭嵩焘深受其掣肘之苦而无可如何。
那知处境本已很难的郭嵩焘,万想不到多年好友。且曾加以援手的左宗
棠会跟他为难,为了协饷,除致函指南以外,且四次上奉祈,指摘郭嵩焘,
措施如何不然。郭、左失和的原因,有仲付传说,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
当郭嵩焘放广东巡抚时,湘阴文庙忽产灵芝,郭嵩焘的胞弟郭昆焘写信给老
兄,以为是他开府的吉兆。左宗棠得知其事,大为不悦,说“文庙产灵芝。
如果是吉兆,亦当应在我封爵一事上面,与郭家何干?”由此生了意见。
其实,湘阴文庙产灵芝,是常有之事,左宗棠亦不至于小气到连这种事
都要争,真正的原因是,洪杨军兴以后,带兵大员,就地筹饷,真所谓“有
土斯有财”。李鸿章最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始终霸住江苏,尤其是上海这个
地盘不放,左宗棠却只得浙江一省,每苦不足,看出广东是大有生发之地。
所以狠狠心不顾感情友谊,一再攻讦郭嵩焘。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由他的大
将蒋益澧接了郭嵩焘的手。不过蒋益澧的广东巡抚,干不多久就被调走了。
郭嵩焘因此郁郁不得志。光绪建元,起用在籍大员,他跟曾国荃同被征
召至京,曾国荃放了陕西巡抚,因为不愿与陕甘总督左宗棠共事,改任河东
河道总督,郭嵩焘则奉派为福建按察史。这在当过巡抚的人来说,是很委屈
的,不过他还是接了事。不久,诏命开缺,以侍郎候补,充任出使英国钦差
大臣。
其时云南发生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越滇缅边境接应英国武装“探路
队”,为中国军民所杀,因而引起的很严重的交涉。英国公使咸妥玛表示,
郭嵩焘出使英国,如果在国书上表明中国认错字样,可即赴任,否则应候云
南案结后再赴英国。总署诸大臣都认为中国不能认错,郭嵩焘亦就不能出国,
奉旨署理兵部侍郎,并在总署行走。
郭嵩焘对办洋务,一面主张公平合理,认为非此不足以析服洋人。他认
为马嘉理被杀一案,云南巡抚岑毓英不能说没有责任,当案发以后,意存掩
护,又不查明击杀情由,据实奏报,一味倭罪于深山中的野人。而朝中士大
夫又因为官兵所杀的是洋人,群起袒护岑毓英,以至于英国更觉不平,态度
亦日趋强硬。郭嵩焘以为,这件纠纷固结不解,全由不讲公平、不讲事理之
故,因而奉命入总署之日,便单衔上奏,请旨“将岑毓英先后酿成事端之处,
交部严加议处,以为恃虚骄之气,而不务沉心观理、考察详情,以贻累国家
者戒。”
郭嵩焘平时讲洋务,本已为守旧的“卫道君子”所不满,如今居然参劾
杀洋人的岑毓英,在他们看,显然是私通外国,因而引起了公愤,连他平素
往来密切的朋友、门生,对他亦很不谅解,湖南则有许多人不认他是同乡。
此外京师有人做了一副对联骂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到得第二年七月底,中英订立《烟台条约》,“滇案”解决。郭嵩焘可
以启程赴英国了,当时称为“放洋”,而“放洋”以前又发生了一件很不愉
快的事。
有个广东人叫刘锡鸿,原任刑部员外郎,此人是郭嵩焘在广东的旧识,
谈起洋务来,颇为投机。此时希望跟郭嵩焘一起放洋。但谈洋务是一回事,
办洋务又是一回事,郭嵩焘认为刘锡鸿脾气太刚、好意气用事,而办洋务是
“水磨工夫”,颇不相宜。哪知刘锡鸿不死心,托出郭嵩焘的一个好友朱孙
治来关说。朱孙治向郭嵩焘说:“你批评他不宜办洋务的话,我都跟他说了,
他亦很有自知之明,表示一切不问,你只当带一个可以谈谈,以解异国寂寞
的朋友好了。”
听得这样说,郭嵩焘可怜刘锡鸿穷困不得意,便上奏保他充任参赞。刘
锡鸿是个司员,而且只是六品的员外郎,论资格只能当参赞。
不过上谕下来,竟是“刑部员外郎刘锡鸿着即开缺,以五品京堂候补,
并加三品衔,充出使英国副使”。这种例子,殊为少见,其中有个内幕,军
机大臣李鸿藻对郭嵩焘的态度,有此怀疑,怕他出使后,处处帮英国人讲话,
因而提拔刘锡鸿,以副使的身分去钳制正使。
这刘锡鸿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以为李鸿藻派他去当“打手”,所以谢恩
以后,便去看郭嵩焘,责问他为何不保他当副使而当参赞?说他不够朋友,
另外还有很难听的话,等于是骂了郭嵩焘一顿。
郭嵩焘气得半死,总是遇到这种恩将仇报的人,只好自怨命中注定。后
来刘锡鸿果然处处跟他为难,而且大吵大闹,不顾体统,郭嵩焘写信给李鸿
章,形容共事为“鬼嗥于室,狐啸于梁”,公使馆的上下不安,可想而知。
其时刘锡鸿已调充驻德公使,可以单衔上奏,彼此互劾,而由于刘锡鸿
有李鸿藻撑腰,占了上风。李鸿藻的门下,赫赫有名的“翰林四谏”之一张
佩纶,上奏“请撤回驻英使臣”。郭嵩焘大为泄气,一再求去,终于在光绪
五年七月改派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接替郭嵩焘,不过刘锡鸿亦同时垮台,改
派郭嵩焘所欣赏的李凤苞使德。这是李鸿章力争的结果。
郭嵩焘在英国博得极好的声望,所以于郭之去,多表惋惜。郭嵩焘原配
早死,继室下堂,只带了个姓梁的姨太太赵英,照她的身分是不能觐见维多
利亚女王的,竟亦破例特许。但在英国如此,回国后郭嵩焘自知李鸿藻这班
人不会放过他,而且已六十二岁,因而决意引退,一到上海即称病,不回京
复命,而请开缺,终得如愿以偿,回湖南后住在长沙。身虽在野,并不消极,
关于时政,特别是洋务方面,常跟李鸿章、曾国荃书信往米,细作讨论。日
子过得也还闲适。
这一年,光绪七年,郭嵩焘年初年尾有两件比较快意之事,一件是二月
间,调回国充任通政使司参议的刘锡鸿,因为李鸿章敲掉了他的“洋饭碗”
记恨在心,奏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李鸿章正在红的时候,刘锡鸿
自不量力,出以此举,自然是自讨没趣,上谕斥责其“信口诬蔑,交部议处”。
结果竟落得个革职的处分。
再一件就是左宗棠来拜访。排场阔极,顶马、跟马高脚牌,前听后拥一
顶绿呢大轿,内中坐的是头戴宝石顶、双眼花翎、身穿四开褉袍黄马褂,鼻
架一副大墨晶镜的东阁大学士烙靖候。首府长沙知府及首县长沙县,早就在
郭嵩焘家附近,清道等候。湖南省的藩、两司、候补道等等,亦来站班。可
是郭家双扉紧闭,拒而不纳,左宗棠只好在大门口下轿,由戴红顶子的“材
官”上门投帖。
“不敢当,不敢当!”郭家门上到左宗棠面前,打千说道:“请大人回
驾。”
左宗棠早已料到有此一着。一点都不生气,和颜悦色地答说:“你跟你
家老爷去回,说我是来看五十年的故人,便衣不恭敬,所以穿了官服来的。”
门上一进去,久无消息。首县看“爵相”下不了台,硬闯进去跟郭嵩焘
打躬作揖,说是“如果不见,全城文武亦都僵在那里了。”请他体恤下情。
总算说动了郭嵩焘,开正门迎接,不过他自己只是站在大厅上等候。
“老哥!”左宗棠见面便说:“宗棠无状,特来请罪。”接着,拂一拂
马蹄袖,捞起四开褉袍下摆,跪了下去。
“不敢,不敢!”郭嵩煮也只好下跪答礼。
随从官员,将主客二人都搀扶了起来,左宗棠便自责当年的不是,也不
解释是为了军饷,“有土斯有财”的缘故,只连声:“是我该死,是我荒唐。”
左宗棠一向健谈,谈西征、谈边防、谈京里的新闻,又从曾国藩谈起往
事,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告辞的意思,郭嵩焘也不便象督抚会客那样“端茶碗
送客”,便只好留饭。
随从倒是有首县办差,从长沙第一家大馆子玉楼东去叫了酒席来,在附
近的关帝庙接待。左宗棠却必须是郭嵩煮的家庖,才是待客之道。好在湘军
出身的达官,除了胡林翼以外,都不甚讲究饮食。左宗棠喜欢吃狗肉,称之
为“地羊”,有些一味,加上腊味,再炒一盘去骨的东安鸡,在他便是盛馔
了。
一顿饭吃到未末申初,左宗棠开始兴尽告辞。临行时做个手势,材官递
上一个红封套,左宗棠双手奉上,口中说道:“不腆之仪,聊肋卒岁,务请
赏收。”
郭嵩焘不肯收,左宗棠非送不可。当着好些湖南的文武官儿,郭嵩焘觉
得起了争执,有失体统,便收了下来,不过,心里已经打算好了,拆开封套
一看,是阜康钱庄所出的一万两银票,当即提起笔来批上“注销”二字,拿
个信封装了,送到左宗棠的行辕。照道理是要回拜的,郭嵩焘也免了这套俗
礼。左宗棠到头来,还是讨了个没趣。
十二月初二到湘阴,当天晚上,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抚衙门派专差送来
的军机处的“廷寄”。
廷寄中说,有人参劾湖广总督李瀚章“任用私人,纵容劣员,该省防军
缺额,虚糜帑金,贻害地方,李瀚章本人默货无套,民怨日深。”原奏肿列
了李瀚章许多劣迹,其中情节重大者四款:
一,湖北全省厘金,岁收三四百万,报部则仅四万。
二,竹木税年收百万,报部仅三万。湖广总督衙门每日用银七百五十两,
即在此中开支,年耗帑银二十七万余两。
三,以公家轮船,载运私货,公然贩卖。
四,李瀚章在扬州、芜湖均设有当铺。
清朝的规制,凡是督抚被参,视情节轻重作不同的处置。情节较重者,
常由京里特派大员,至少是尚书,且须资格较被参督抚为深的,前往查办。
为了防备被参督抚事先湮灭证据,所以明发上谕中只说派某人往某地出差,
所谓“某地”决非被参督抚所管的省份,譬如说派到四川出差,湖北是必经
之地,一到武昌,立即传旨,随带司员马上动手,封库的封库,查帐的查帐、
来他一个措手不及。
情节轻微,或者有意把案情看得不重,便就近派官阶资格较高音查办或
查夏。左宗棠奉到的上谕是:“将所奏各节,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是
查夏,不是查办,可是左宗棠不理这一套。
十二月十三到武昌时,李瀚章已经接到李鸿章的通知,知道左宗棠要来
查案,需先示意布政使衔候补道杨宗濂告假回籍。此人在成丰末年,以户部
员外郎在原籍江苏金坛办团练。同治元年,江苏土绅凑集了十八万银子,雇
用英国轮船到安庆,接淮军到上海打太平军时,杨宗濂就是往来奔走接头的
人,以此渊源,与李鸿章的关系很深,李鸿章镇压捻军那两年,杨宗濂替他
管过营务处,以后一直在湖北当道员。李氏兄弟相继督鄂,李宗濂由“李二
先生”的部属变为“李大先生”的部属,管理汉口“新关”。
“关差”一向是好差使,汉口是长江的第一个大码头,收入以竹木税为
大宗。西南深山中的木材,以湘西辰州为集散地成“木排”,由阮江入洞庭
湖,经岳阳入长江,在汉口交易。宗棠早就听湘西的“排客”谈过,汉口“新
关”收竹木税的种种弊端,所以一到武昌,就要找杨宗濂。
由于奉旨查案,所以左宗棠跟李瀚章不作私人的交往,在行辕以一角公
文咨湖广总督衙门,“请饬杨宗濂到案备询”,而夏文是“该员业已告假回
籍,无从传饬”。
这一下左宗棠大为光火,用“札子”下给汉黄德道及武昌府,“催令杨
宗濂迅赴江宁问话”。一面出奏:“臣前次回湘,路过新关,杨宗濂避而未
见,此次又先朗告假回籍,是否有意规避,虽未可知,而查询杨宗濂素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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