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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01 高阳(当代)
名平常、性情浮动,则众论相同,无代其剖白者。”至于经收竹木税有无弊
端,“应俟查取票根底薄,传杨宗濂到到案质询,方昭核实”。接着声明:
因为须赴两江接任,所以传杨宗濂到江宁备询,同时以“贪鄙狄诈”的考语,
请旨将杨宗濂“先行革职,听候查办”。
此外汉黄德道何维键、候补知府李谦,都是李瀚章的私人,左宗棠亦毫
不客气,对何维键以“庸软无能”四字考语,奏请“开缺送部引见”,意思
是请慈禧太后亲自考查,对李谦则谓之“性善圆通、难期振作”,请旨交湖
北巡抚彭祖贤“察看”。
奏折中还将李瀚章训了一顿,他说:李瀚章一门,遭逢圣时,功名大显,
亲党交游,能自立的亦颇不乏人。不过依附者亦很多,当时随从立功,身致
富贵者,又各有其亲友,辗转依附,久而久之,恃势妄为,官府处置为难,
不能不作姑息,乡里受其欺凌,亦惟有敢怒而不敢言。由于“贤者不肯规之
以正,懦者畏其忌嫉,谣诼纷兴、事端叠起,洵非家门之福。宜以身作则,
毋与乡邦人士争势竟利,遇事敛抑,免为怨府。其李鸿章、李瀚章所难尽言
者,臣等忝仕疆圻,亦当尽心化诲,俾知以义为利,如思保世承家,为报国
之本,则李氏亲友之福,亦李鸿章、李瀚章一门之福也”。
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左宗棠自以为对李瀚章多所开脱,帮了他很大的忙。
十二月十九拜发奏折以后,随即坐长江轮船,鼓悼东下,到江宁拜印接任。
因为如此,使得胡雪岩扑了个空。原来左宗棠原先的计划是:回湖南原
籍祭祖扫墓以后,南下由广东至福建,自厦门坐特派的南洋兵舰到上海,再
转江宁接任。这是为了一履旧日百战立功之地,同时还有“南洋大臣”巡海
之意。不想一到湘阴,有奉旨查夏李瀚章纵容劣员一案,前后耽误了十一天,
不能不走捷径,在年前赶到江宁接任。
“既在如此,小爷叔你回杭州过年吧。”古应春说:“过了年,我陪小
爷叔专程到南京去一趟。”
“也只好这样子。不过,七姐的病,我实在不放心。”
“不要紧的。人是醒过来了,只要慢慢调养,逐渐会好的。医生说:中
风这种病,全靠调理。将来总归带病延年了。”
胡雪岩跟七姑奶奶情如兄妹,看她人虽醒了,却还不能说话,不过人是
认得的,一见双泪交流,嘴唇翕动,不知多少有苦难言,胡雪岩忍不住也掉
眼泪。
“小爷叔,小爷叔,千万不要如此。”古应春劝道:“这样子反让病人
心里难过。”
胡雪岩点点头,抹掉眼泪,强作欢颜,坐在病榻前向七姑奶奶说道:“七
姐,年底下事情太多,我不能不走。你慢慢调养,我记得你的八字上,说你
四十四岁有一关,来势虽凶,凶而不险,过了这一关,寿至七十八。今年年
内春,算壬午年,你正好四十四,你这一关应过了,明年秋天,老太太等你
来吃寿酒。”
七姑奶奶口不能言,却听得懂,只在枕上摆头,表示会意。
“还有句,七姐,那种荒唐事情,偶尔一回,以后决不会再做了。”
七姑奶奶致疾之由,便是由于气恼胡雪岩的荒唐,所以这句对她是最好
的安慰,居然含着泪笑了。
离了病榻,打点回乡。当天晚上,古应春为胡雪岩饯行,只为七姑奶奶
在病中,所以在家由厨娘备了几味精致的肴馔,也不邀陪客,只是两人对酌。
在餐桌上,采运局的司事送来了一封信,是左宗棠自湘阴所发,告诉胡
雪岩因为奉旨赴武昌办案,原来的行程取消,武昌事毕,径赴江宁,约胡雪
岩灯节以后,在江宁相会。
此外又托胡雪岩查一件事,说是“江苏司关厘局,及鄂湘皖西的督销局,
每月均有专拨之饷。其细数如何,乞为密访见示。”
胡雪岩看完信,沉吟了好一会说:“我看,左大人对李合肥要动手了。”
“喔,小爷叔看出苗头来了?”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动手法?”
“这还言之过早。而且动手也要看机会,不过左大人现在已经有这个意
思了。”
原来李鸿章的准军有好些部队,驻扎在江苏,湘淮军都是子弟兵,行命
将,后招募,募兵成营,即以统率将官之名命名。吴长庆所部名“庆字营”,
有一营在江苏,“刘六麻子”刘铭传虽已挟其宦囊,在合肥原籍构筑“大潜
山房”,饮酒赋诗,大过儒将的瘾,但“铭字营”的番号依旧,不过由李鸿
章拿他们一分为二,一部分由记名提督刘盛休统带,驻山东张秋一带,防守
运河要口,一部分交福建提督唐定奎率领,驻防江苏、靖江两县,另有铭字
先锋马队之营,驻扎江苏宿迁,主要的任务,亦是防运河沿岸一带有警,可
以迅速赴援。
李鸿章的淮军中。亦有原为湘军的将领,此人名叫郭松林,他的旧部名
为“武毅军”,有十营为江防军,亦驻江阴、靖江境内,有五营为海防军,
驻扎上海、宝山两县境内。
这些部队,都由江苏发饷。所谓“司关厘局”,司指藩局,关指海关,
厘指厘金,局指捐局、税局以及淮盐督销局。
两淮出盐,盐课收入为两江一大财源。但上江安徽、下江江苏两省的人
吃不完两淮的盐,所以淮盐有指定的销售地区,称为“引局”,分布在鄂、
湘、西、皖四个省份,西非山西而是江西。这四省都有淮盐督销局,收入亦
归两江。
“也不回杭州查,也不叫采运局去办,我有个极方便的法子叫老宓写信
到各处问一问,就差不多了。”
胡雪岩口中的“老宓”,名叫宓本常,宁波人,他是阜丰雪记沪庄的档
手。沪庄是阜丰总号,由他分函各地阜丰联号一查“司关厘局”近几个月汇
款到淮军后路粮台的数目,每个月的负担,大致就可以算出来了,确是个很
方便的办法。
“不过,”古应春说:“既然左大人是要攻李合肥,这件事就是隐秘,
这样子做法,会不会有风声传出去?”
“有啥风声传出去?”胡雪岩说:“譬如,你是南昌阜丰的档手,我问
你江西淮盐督销局每个月汇到江宁淮军后路粮台的款子有多少?你怎么会想
到这是左大人要查了有作用的?”
“不错,不错。我是知道了有这么件事,才会顾虑,不知道,我做梦也
想不到的。不过,小爷叔,既然各处都是汇到江宁,那又何必费事,只要江
宁阜丰查一查,总帐不就出来了?”
“啊!啊!”胡雪岩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下,“脑筋不灵了!
‘脱裤子放屁’,真是多余的。”
于是第二天在上船之前,胡雪岩就办好了这件事,只不过写两封信,一
封是写给左宗棠,说江苏各处解交淮军后路粮台的款项,似乎除了委托阜丰
以外,另无更简易的通汇之法,所以已函江宁阜丰开单径呈辕门,如有缺漏,
另再设法查报。此外叙明,准明年灯节以后,到江宁叩遏。一封是写给江宁
阜丰的档手,照办其事。
“小爷叔,”古应春问:“开年什么时候来?”
“总在上灯前后。”
“好!到时候我陪小爷叔一起到南京。”
“我当然巴不得你陪了我去,不过,也要看七姐的情形。”
“那时候一定不要紧了。”古应春又说:“阿七得病,小爷叔回去了不
必提。过年了,何必让老太太记挂。”
胡雪岩不答,沉吟了好一会,叹口气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七姐为了
我,会这样子在意。”
古应春欲言又止,考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小爷叔,既然你看出
来了,我索性就说吧!阿七为小爷叔担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常说:
树大招风。小爷叔无心结下的怨家,大概不少。这倒还在其次,这几年小爷
叔用的人,大不如前,有的本事有限,有的品性不好。她说,她还真不知道
小爷叔的眼光,为啥不大灵了?是事情太多太杂,还是精神不济,照顾不到,
或者是别有缘故?”
胡雪岩脸一红,心知道“别有缘故”四字,是古应春说得含蓄,这“缘
故”,说来说去总由于狗皮膏药在作怪。
“七姐为我好,我晓得。不过,她实在也担心得稍微过头了。”胡雪岩
又说:“等七姐稍微好一点,你同她说:她说我的毛病,我要仔仔细细想一
想,结结实实拿它改掉。”
“小爷叔这么说,阿七心里一定宽得多。”古应春欣然答说。
五“螺蛳太太”
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
一种难以自解的歉疚之故。
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
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这个称呼,由来已久,她本姓罗,行四,未
嫁以前,是个极能干的小家碧玉,认识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罗四姐”,
算是个尊称。这罗四组慧眼识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时候,接济过他。可惜
胡雪岩已经娶了妻子,彼此虽都有爱慕之意,却无从结合。不久,太平军起
事,他们纷纷逃去,音信不通,一别九年,方始重逢。
胡雪岩记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经奉委主持西征采运局,长
驻上海。清明之后不久,胡雪岩的旧侣张胖子去世,在静安寺作佛事,他跟
古应春夫妇去祭吊时,看见有个在烧香的淡妆少妇,异常面善,却怎么样也
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那少妇烧完香,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大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
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么人?
静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刹,建于吴大帝赤乌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静安
八景”之称,但那时已只剩下“涌泉”一景,涌泉又称沸井,井中之水终年
翻翻滚滚,有如水沸,上海人说它是个海眼。初礼静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
去望一望。那少妇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装作来看沸井的
旅客,驻足不行,以观动静。
“阿华,当心,当心,跌到井里,把你小命送掉!”
原来那小大姐探头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倾,这个动作很危
险,所以那少妇大声警告,一口杭州话帮胡雪岩敲开了记忆之门,又惊又喜
地在想:这不是罗四姐?
本想冒叫一声,证实了再上前招呼。但游客甚多,而上海的风气虽然比
较开通,也还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广众间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虑
了一下,回头关照书僮桂生,赶快将七姑奶奶所带来的小大姐叫一个来,越
快越好。
桂生飞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诉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带来的两个小大
姐中,找到跟他比较好的彩凤,说一声:“跟我来,有要紧事,快,快!”
彩凤只当他闯了什么祸,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
子,方始停住脚。
“是我们老爷要叫你。”
“彩凤,”胡雪岩悄悄指点:“你上去问她,是不是杭州的罗四姐?如
果她说是,你就说我们奶奶是胡老爷的亲戚,请她跟你们奶奶去见一见。”
彩凤很伶俐,想了一下问:“如果她不肯去呢?”
“你就回过头来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计,只见彩凤上前搭话时,仿佛有难以沟通的情
状,然后是彩凤先回头来看胡雪岩,接着是那少妇随着她的视线所示来搜索,
遥遥望去,显得相当震动似地。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赶紧转身直奔作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禅房,找到
七姑奶奶的另一个小大姐,关照请她的主母出来叙话。
“七姐,我同你谈过的罗四姐,你还记得记不得?”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记得。”
“她今天在这里,我叫彩凤‘假传圣旨’,说你同我是亲戚,请她来见
面。马上就要来了。七姐,你请她到你那里去,仔仔细细问问她,她好象居
孀在那里。”
“好,好!”七姑奶奶连连答应,又问,“小爷叔,你呢?”
“我到钱庄里、有桩要紧事情料理好了,马上来。”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会,才看到彩凤领着莲步姗姗一个俏括括的素服少
妇,扶着小大姐的肩头,冉冉而来。七姑奶奶性子急,撇开一双大脚,迎了
上去。
“是不是罗四姐?”
“不敢当。我姓罗,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们小爷叔叫我‘七姐’。罗四姐你
也这样叫我好了。”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在罗四姐听,却有些牛头不
对马嘴,既是“小爷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这个疑团,还在其次,
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才谈得到其他。
“请问,古太太你的‘小爷叔’是哪个?”
“还有哪个?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
罗四姐又惊又喜。她也曾听说过,阜康钱庄的老板,就是从前在张胖子
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一直想打听,苦无机会。不想真的有这回事。
“罗四姐,”七姑奶奶说,”你听我叫他小爷叔,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
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他也跟我说过。
等下他也要来的。”
罗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这一转念间,心里顿时七上八
下在翻动了。
“罗四姐,”七姑奶奶催问着:“你肯不肯赏面子。”
“唷,古太太,你的话太客气了。真正不敢当。”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一看她家的
气派,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罗四姐决心要结交,因而改了称呼,同时深谈
身世。
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避战乱,转徒千里,流离途中,父母双亡,不
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择人而事,结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两家都有
个尚未婚娶的二十来岁的儿子,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这两家
一富一穷,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姓程,是独子。
“七姐,我是因为他虽穷,肯上进,只要他肯上进,我就有把握帮他出
头。再说,上头只有一个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双全,还有三个兄弟,
两个妹妹,嫁过去做媳妇,一定象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
“罗四姐,换了我,也会象你一样,宁愿挑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发
现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却故意问说:“我们程姐夫呢?几时请过
来见一见。”
“不在了。”罗四姐凄然说道:“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
“可怜,可怜!”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但有无言的慰藉。
“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罗叫姐说:“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有一回他
跟我谈起,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乡试考举人,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
场里去刻题目纸,熬夜熬到天亮,心里在想:我也读过书,一样是熬夜,为
啥不是去考举人,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举子写借了字,顶
多贴出‘蓝榜’,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说:‘你果然
有心,把招牌收起来,好好儿读书。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着你费心。’
他真的就听我的话,三更打灯五更鸡,闷倒头读书..”
“罗四姐”,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你这开门七件事,怎么管法?”
“我绣花,不光是绣花,还替绣庄去收件,到后来做‘小包’,一批绣
货包下来,再分给人家去做,日子过得很舒服。七姐,上海滩繁华地方,遍
地银子,只要你肯花工夫去捡。不瞒你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
饿死的人是有,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不是没有铜钱买米。这不一样的。
七姐,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说法,倒跟小爷叔很象。”她紧
接着又问:“后来呢?”
“后来杭州光复了。他同我说,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将来举人也是杭
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你的这点基础,就要抛掉了。不如捐个监生,下回直
接进京去考举人,头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如果在浙江考
中了举人,考进土还是要进京。一番手续两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错,
凑了二百两银子,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罗四姐叹口气,
说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来了?”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
“先是吐血。”罗四奶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他还瞒着我,吐血
吐到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脸色越来越白,到了下半天,颧骨上倒象搽了
胭脂,我懵懵懂懂,还不当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我替他脱袍子,
随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才晓得他是痨病。”
“痨病?”七姑奶奶神色紧张,“后来呢,照样还是赶考去了?”
“没有。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
“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养病。痨病俗称“馋痨病”,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罗四姐
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办来了,却又浅尝即止,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还有
他的歉疚。
“我听人说,痨病只要胃口好,还不要紧,象他那样子,馋是馋得要命,
胃口一点都没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唉!”罗四姐又是
一声长叹。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你现在住在哪
里?”她问。
“南市。天主教堂后面。”
“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也还好。”罗四姐淡淡地答说。
“有没有伢儿?”
“没有。”罗四姐口中干脆,内心不免抱歉。
“既无儿女,年纪也离‘老’字还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毕竟还
是第一次见面,哪里能谈得那么深。
看看没有话了,罗四姐便即告辞:“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说,一面
站了起来,“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拦阻,“何必等到明天?我们一见如故,你
不要见外,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
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并没有想走的意思,见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将
顺。
“七姐的话,一点不错。”她复又坐了下来,“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
大概是前世的缘分。”
“罗四姐,你说到‘前世的缘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
奶的心又热了,“你这个样子不是个了局。守寡这回事,看起来容易,其买
很难,我劝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要劝的是什么,却无需明言,就会知道。于是,罗
四姐很坦率地答说:“我也不想造‘节孝坊’,不过,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
了。”
正在谈着,胡雪岩来了,“果然是罗四姐!”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百
感交集,有无数的话要说,但都堵在喉头,竟不知说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站起来说道:“从前我叫你的名字,
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
“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
“这不象样。你现在是大老板,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也忒嫌没分寸。”
“这样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说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
生,罗四姐,你也这样叫好了。”
“好的,好的。这是禀称。大先生,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说,“虽说九年,同隔世一样。杭
州光复之后,左大人叫我办善后,我叫人到处访你,音信毫无,那时候你在
哪里?”
“我已经在上海了。”
“喔,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七姑奶奶心想,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要费好些辰光,她是已听说过
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说道:“罗四姐,小爷叔,你们都在这里
便饭,我去料理一下,你们慢慢谈。”
所谓料理,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一是到馆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应春,
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
回家来陪客。然后坐在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打开了房门,一面闭目养
神,一面听他们叙旧。
“罗四姐,”她听见胡雪岩在说,“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现在我总算
立直了,不晓得不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请你尽管说。”
“多谢你。你也还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再请你大先生帮忙。”
“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遥遥相望,只见胡雪岩与罗
四姐四目凝视,心里在想:他们那一段旧情,又挑起来了。
她猜得不错。胡雪岩觉得九年不见,罗四姐变了,从前是一根长辫子甩
来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厉害,左顾右盼,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
如今沉静得多了,皮肤也白净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
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灵活,但偶尔瞟他一眼,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地。
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成的菊花。胡雪岩选色,喜欢年轻
孀妇,所以这朵带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
“这样好不好,”胡雪岩说:“我帮你在杭州开一家绣庄。”
“不!我不想回杭州。”
“为啥呢?”
“在上海住惯了。”
“那么,绣庄就开在上海?”
“多谢你。”罗四姐说,“等我想一想。”
七姑奶奶很想再听下去,但古应春回来了,不能不抢先一步截住他,略
略说了生客的来历,方始带他到客厅,与罗四姐见面。
“喔,”罗四姐很大方地捡袄为礼,口中叫一声:“七姐夫。”
是这样亲近的称呼,使得古应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象跟熟人那洋谈
了起来。不久,馆子里送了菜来,相将入席,大家都尊罗四姐上坐,她说什
么也不肯,结果依旧是胡雪岩首座一张八仙桌,主客四人,各占一方。
“罗四姐会吃酒的。”胡雪岩对七姑奶奶说,“而且酒量好得很。”
“这样说,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问说:“罗四姐,你喜欢哪种
酒,烫花雕来好不好?”
“谢谢。我现在酒不吃了。”
“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说:“你一个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应春埋怨地说:“你没有吃酒,倒在说醉话了。人家罗
四姐日子过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浇愁?”
“好!算我说错了。”七姑奶奶让步,复又劝客人:“你为我开戒,我
陪你吃两杯。”
“不敢当,不敢当。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
“守和好。你说,吃啥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儿的。只怕你不喜欢。”
七姑奶奶到柜子里取来一瓶薄荷酒,葫芦形的瓶子,碧绿的酒,非常可
爱,倒将罗四姐的酒兴引发了。
“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凑趣,举杯在手,看着七姑奶奶说:“我
劝罗四姐开一家绣庄,你们看好不好?”
“大先生,我想过了”。罗四姐接口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是力不
从心。本钱虽归你出,也要人手,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那怕什么?请七姐帮你的忙,外场请应春照应。另外我再派两个老成
靠得住的伙计给你。你做现成的老板好了。”
“吃现成饭也没啥意思。”
言语有点谈不拢。古应春觉得这件事暂时以不谈为妙,便将话扯了开去,
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地谈到了“顾
绣”。
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以外,上海独称“顾绣”,其
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我现在
住的地方,听他们说就是露香园的基址..”
露香园在上海城内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顾名儒所建,本名“万竹
山居”。顾名儒的胞弟叫顾名世,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官拜尚宝丞,告老
还乡,宦囊甚丰,看万竹山居东面的空地尚多,于是拓宽来开辟一座池塘,
哪知此地本来就是池,有掘出来的一块石碑为证。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
字,而且是赵子昂的手笔。因此,顾名世将万竹山居改名“露香园”,那座
池塘当然一仍其旧,依然叫做“露香池”。
顾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个姓缨,她在京城的时候,学会了刺绣,
而且是宫中传出来的诀窍,缨姨娘在这方面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见精妙。
五色丝线孽,细针密缕,颜色由浅入深,浑然一体,配色之美,更不在话下。
最见特色的是,顾绣以针代笔,以丝钱作丹青,以名迹作蓝本,山水、人物、
花鸟,无不气韵生动,工细无匹,当时称为“画绣”。缨姨娘曾经仿绣赵子
昂的《八骏图》,董其昌认为即使是赵子昂本人用笔,亦未见得能胜过她。
又绣过一幅《停针图》,真是穷态极研,而且无法分辨是画,是绣。后来由
扬州的一位监商,拿一个汉玉连环,及南唐名家周昉作画的一幅美人图交换
了去。
由于缨姨娘的教导,露香园的女眷,下至丫头,都会刺绣,而且极精,
“画绣”之名大著,顾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为人所知,以至于顾名世有
一次酒后大发牢骚,说他“寄名于汝辈十指之间”。
不过称为“顾绣”是入清以后的事。顾名世有个孙女儿,嫁夫姓张,二
十四岁居孀,有个一岁的儿子。抚孤守节,全靠纤纤十指,绣件不输于缨姨
娘,但除绣画以外还绣普通的花样,生意很好,“顾绣”便取“画绣”之名
而代之,传遍南北。同时“顾绣”也成了上海的一佯名产,家学户习,甚至
男子也有学刺绣的。
罗四姐讲得头头是道,胡雪岩与七姑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古应春
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关心的是胡雪岩这天在长三堂子中有六七处应酬,每处
坐半点钟,连路上的工夫,至少亦要四个钟头,所以等罗四姐谈得告一段落,
便提醒他说:“应该去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皱起了眉,“可以不去的,有哪些地方?”他问。
“最好都去。万不得已,那么,有两处非去不可。”
“好吧!就去这两处。”胡雪岩问道:“罗四姐呢?应该有人送。”
“不要了。”七姑奶奶说:“城里这么远,又是晚上。”
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说要留客过夜了。罗四姐也想留下来,不过家里只有
一个老苍头看门,她一夜不回去,害老苍头着急,亦觉于心不忍。
“这倒容易。”古应春说:“请罗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
通知。”
于是胡、古二人先行离席,七姑奶奶陪着罗四姐吃完饭,领她到专为留
堂客的客房,检点了补褥用具,请罗四姐卸了妆,再舒舒服服喝茶闲谈。
一谈谈到午夜,古家照例每天必有消夜,正在吃粥时,古应春回来了,
同行的还有胡雪岩。
“小爷叔没有回去?”七姑奶奶信口说了一句。
“我想来吃粥。”胡雪岩也信口回答。
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特为来看罗四姐。卸了妆的她,梳一条松松的
大辫子,穿的是散脚裤、小夹袄,照规矩是卧室中的打扮,见不得“官客”
的。不过既然让官客撞见了,也就只好大大方方地,视如无事。
“你们走了哪两家?”七姑奶奶问。
“会乐里雅君老五家。还有昼锦秋月楼老四家。”古应春答说。
“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七姑奶奶问说:“莫非‘淴了个浴’又
出来了?”
“倒不是她要‘淴浴’,”胡雪岩答说:“是让邱家的大太太赶出来的。”
“喔。”七姑奶奶问:“老四还是那么瘦?”
“稍微发福了。”
“那好,她是要胖一点才好看。”
他们在交谈时,罗四姐的眼光不断扫来扫去,露出诧异的神色,七姑奶
奶觉察到了,“罗四姐,”她问:“你逛过堂子没有?”
“没有。”罗四姐答说:“听都没有听说过。”
“女人逛堂子,只有我们这位太太。”古应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罗
四姐,要不要让她带你去开开眼界?”
“谢谢,谢谢!”罗四姐一面笑,一面瑟缩 手,“我不敢。”
“怕啥?”七姑奶奶鼓励她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要到堂子
里去过,才晓得为啥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会交墓库运?你懂了其中的道理,
你家老爷也就不会交墓库运了。”
“这又是啥道理呢?”
“因为你懂了,女人家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收男人的心?他不喜欢的事
情,你不要逼了他去做,他不喜欢听的话,你少说。他喜欢的事情,你也要
当自己的事情那样子放在心上。到了这个地步,你尽管放他出去逛堂子,吃
花酒,他一颗心还是在你身上的。”
“怪不得!”罗四姐笑道:“七姐夫这样子听你的话。”
“听她的话倒不见得。”古应春解嘲似地说:“不过大概不至于交墓库
运。”
“是不是?”七姑奶奶怂恿着说:“我们去打个茶围,有兴致再吃它一
台酒,你也长长见识。又不跟他们男人家在一起,怕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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