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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02 高阳(当代)
“我用不着长这个见识了。孤家寡人一个,这番见识也用不着。”
说着,抬起头来,视线恰好跟胡雪岩碰个正着。赶紧避开,却又跟七姑
奶奶对上了,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罗四姐无缘无故地心虚脸红,竟有些手
足无措了。
于是胡雪岩便叫一声:“七姐,应春!”接着谈一件不相干的事,目的
是将他们夫妇俩的视线吸引开去,为罗四姐解围。
“我的酒不能再吃了。”罗四姐找个谈话的空隙,摸着微微发烧的脸说:
“再吃要醉了。”
“不会的。酒量好坏一看就看出来了。”七姑奶奶说:“只怕是酒不对
你的胃口。”
“大概是。薄荷酒带甜味,酒量好的人,都不喜欢甜味道。”古应春问
道:“罗四姐,你吃两杯白兰地好不好?”
“吃两种酒会醉。”
“不会,不会!”七姑奶奶接口,“外国人一顿饭要吃好几种酒,有的
酒在饭前,有的酒在饭后,杂七杂八都吃在肚皮里,也没有看他们有啥不对。”
“真的?”
看样子并不坚拒,古应春便起身去取了一瓶三星白兰地,拿着螺丝钻在
开瓶塞时,罗四姐开口了。
“我听人家说,这种酒上面那块月牙形招头纸,拿湿手巾擦一擦,会有
三个蓝印子出来。没有蓝印子的就是假酒。”
“这我们还是第一回听说,试试看。”
叫人拿块湿手中来擦了又擦,毫无反应,罗四姐从从容容地说:“可见
得听来的话靠不住。府上的酒,哪里会有假的?”
“这也不见得,要尝过才算数。”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两个水晶酒杯来,
向她丈夫说:“只有你陪罗四姐了。”
“胡大先生,你呢?”罗四姐问。
“我酒量浅,你请。”
“罗四姐,”七姑奶奶又提逛堂子的事了,“怎么样,哪一天?”
“七姐,”胡雪岩玩笑似地插嘴:“帮衬我打个‘镶边茶围’好不好?”
“哪个要你‘镶边’,不但不要你镶边,我们还要‘剪’你的‘边’呢!”
罗四姐看他们这样随意开玩笑,彼此都没有丝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
知道他们的交情够深了。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热心,似乎胡雪岩很听她
的话。她心里在想,如果对胡雪岩有什么盘算,一定先要将七姑奶奶这一关
打通。
于是,她的语气改变了,先是提到“堂子”就觉得是个不正经的地方,
谈都不愿谈,这时候却自动地问道:“七姐,什么叫‘剪你的边’?”
“‘剪边’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夺过来。”七姑奶奶凑过去,以一种顽皮
好奇的神态,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带你去看看小爷叔的相好,真正苏州
人,光是听她说说话,你坐下来就不想走了。”
“真正苏州人?”罗四姐不懂了,“莫非还有假的苏州人?”
“怎么没有?问起来都说是苏州木渎人,实在不过学了一口‘堂子腔’
的苏白而已。”
“苏白就是苏白,什么叫堂子腔的苏白?”
“我不会说,你去听了就知道了。”
“好啊!”一直坚拒的罗四姐,趁此转圜,“几时跟七姐去开开眼界。”
“你们去是去,”古应春半真半假地警告:“当心《申报》登你们的新
闻。”
“喔,”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应春提到《申报》,我倒想起一
件事来了。从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电报通了以后,我看《申报》上有些新
闻是打电报回来的。盛杏荪当电报局总办,消息格外灵通,有些生意上头,
我们消息比人家晚,哪怕只不过晚一步,亏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个念
头,应春,你看能不能托《申报》的访员帮忙?”
“是报行情过来?”
“是啊。”
“那,我们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码发过来好了。”
“那没有多少用处。”胡雪岩说:“有的行情,只有访员才打听得到。
而且,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还有朝廷里的行情。象去年冬天,李大先生
的参案..”
“李大先生,”是指李瀚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内细,一听谈到这
些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
传出去会惹是非,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所以悄悄拉了罗四姐,同
时还做了个示意离席的眼色。
“他们这一谈就谈不完了,我们到旁边来谈我们的。”
罗四姐极其知趣,立刻迎合着七姑奶奶的意向说:“我也正有些话,不
便当着他们谈。七姐,我心里头有点发慌。”
“为啥?”
罗四姐不即回答,将七姑奶奶拉到一边,在红丝绒的长安乐椅上并排坐
了下来,一只手执着七姑奶奶的手,一只手只是摸着因酒而现红晕的脸。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问:“怎么好端端地,心里会
发慌?”
“不是身子不舒服。”罗四姐仿佛很吃力他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
忽然会有象今天这样子一天,又遇见雪岩,又结识了七姐你,好比买‘把儿
柴’的人家,说道有一天中了‘白鸽票’,不晓得怎么好了。”
七姑奶奶虽是松江人,但由于胡雪岩的关系,也憧杭州话,罗四姐的意
思是,升斗小民突然中了奖券,也就是拿穷儿暴富的譬喻,来形容她自己的
心境。七姑奶奶觉得她的话很中听,原来就觉得她很好,这下便更对劲了。
不过要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倒很难,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说:“怎么
会呢?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一个寡妇,哪里有过这种又说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
帮我开绣庄,你要请我逛堂子,不要说今生今生,前世都不曾想到过的。”
踌躇满志之意,溢于言表,七姑奶奶当然看得出来,抓住她一只手,合
拢在那那双只见肉、不见骨的温暖手掌中,悄悄问道:“罗四姐,他要帮你
开绣庄,不过一句话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罗四姐不答,低垂着眼,仿佛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似地。
“你说一句嘛!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勉强不来的事。”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不过,七姐,”罗四姐倏然抬眼,“我算啥呢?”
“女老板。”
“出本钱是老板,本钱又不是我的。”
七姑奶奶始而诧异,做现成的老板,一大美事,还有什么好多想的?继
而憬然有悟,脱口说道:“那么是老板娘?”
罗四姐又把头低了下去。幽幽地说:”我就怕人家是这样子想法。”
不说自己说人家,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遇到这种时候,七姑奶奶就不
会口没遮拦了,有分寸的话,她拿把握住分寸,才肯出口。
“罗四姐,”她终于开口探问了,“你年纪还轻,又没有儿女,守下去
没有意思嘛。”
在吃消夜以前,罗四姐原曾谈过身世。当时含含糊糊表示过,没有儿女,
此时听七姑奶奶这样说,她觉得应该及时更正。才显得诚实。
“有个女儿。”她说,“在外婆家。”
“外婆在哪里?”
“杭州。”
“女儿不比儿子,总是人家的。将来靠女婿,他们小夫妇感情好还好,
不然,这碗现成饭也很难吃。尤其是上有婆婆,亲家太太的脸嘴,实在难看。”
“我是决不会靠女婿的。”罗四姐答说,声音很平淡,但字字清楚,显
得很有把握。
“那么你靠哪个呢?”
“靠自己。”
“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了。”
意在言外,是劝她接受胡雪岩的资助,但罗四姐就在这一顿消夜前后,
浮动在心头的各种杂念,渐渐凝结成一个宗旨:要接受胡雪岩的好处,就不
止于一家绣庄,否则宁可不受。因而明知其意,却装作不解。
七姑奶奶当然不相信她不懂这话,沉默不答,必是别有盘算,便追问着
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靠自己是有志气的事,不过总也要有一样东西抓
在手里。绣花这样本事,全靠年纪轻、眼睛亮、手底下准,没有几年,你就
靠不住了。”
靠得住的便是绣庄。罗四姐不会再装不懂了,想一想说:“要说开绣庄,
我再辛苦两三年,邀一两个姐妹淘合伙,也开得起来。”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帮得不够?还是性情耿介,不愿受人的好处?七姑
奶奶一时还看不出来,便也就保持沉默了。
“七姐,”罗四姐忽然问道:“胡家老太太还在?”
“健旺得很呢。”七姑奶奶问:“你见过?”
“见过。”
“那么,胡太太呢?也见过?”
“也见过。”罗四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一下,七姑奶奶恍然大悟。胡雪岩未忘旧情,罗四姐旧情未忘。胡雪
岩那边不会有什么障碍,如果罗四姐这方面肯委屈,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
感情上的事,要两厢情愿。七姑奶奶当时便作了个决定,给他们机会,
让他们自己去接近。果然有缘,两情相洽,那时看情形,再来做现成媒人,
也还不迟。
“阿七,”古应春在喊,“小爷叔要走了。”
七姑奶奶转脸看时,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马褂了,“小爷叔,”她
说:“今天不算数,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请罗四姐,你有没有空?”
胡雪岩尚未答话,罗四姐抢在前面谦谢,“七姐,七姐,”她说,“你
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道理上应该。”七姑奶奶奶又说:“就算客气,也是这一
回。”
罗四姐不作声了,胡雪岩便笑着问她说道:“你看,七姐就有这点本事,
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够把你的嘴封住,没话可说。”
“我话还是有的,”罗四姐说:“恭敬不如从命。”
“你这话。”七姑奶奶说道:“才真的太客气了。”
“那么,还有句不客气的话: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好,好。下不为例。”
古应春与胡雪岩互相看了一眼,有同感的默契,罗四姐也是个角色,针
锋相对,口才上并不逊于七姑奶奶。
“闲话少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空?”
“没有空,也要抽出空来啊!”
“罗四姐,你看,你多少有面子!”
“哪里,我是沾七姐你的光。”
“地方呢?”胡雪岩插嘴问说。
“你看呢?”七姑奶奶征询丈夫的意见,“我看还是在家里吧!”
“也好。”
“那就说定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还有句话,我要言明在先。
罗四姐今天住在我这里,明天早晨,我送她回去,下午再去接她,不过。晚
上送她回家,小爷叔,是你的差使了。”
这是试探罗四姐,如果她对胡雪岸没有意思,一定会推辞,一个男人,
深夜送单身女子回家,那会在邻居之中引起极多的批评,罗四姐果真以此为
言,七姑奶奶是无法坚持一定要胡雪岩送的。
推辞也很容易,最简捷的办法,便是说夜深不便,仍旧想住在古家。可
是,她不是这样说,说的是:“胡大先生应酬多,不要再耽误他的工夫了。”
“没有,没有!”胡雪岩赶紧接口:“明天晚上我没有应酬。”
七姑奶奶看着罗四姐笑了,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发窘,将视线避了开去。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罗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楼一底的古库房子,
这条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楼上住家,楼下客厅。客厅中已坐满了人,大多挟着一个平平扁扁的包
裹,有个中年妇女首先迎上来埋怨似地说:“罗四姐,你昨天一天哪里去了?
我儿子要看病,急着要交货等钱用。”
“喔。”罗四奶歉然答说:“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里。”
谁也没有听说过罗四姐有个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视七姑奶奶,看她
一副富态福相,衣服华丽不说,腕上一双翠镯,指上黄豆大一枚闪光耀眼的
金刚钻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却毫无架子,而且极其爽郎,“你先不要招呼我,大家都在等
你。”她对罗四姐说:“你赶紧料理,我来帮你。”
“再好没有。”罗四姐高叫:“老马,老马!”
老马是她请的帮手,五十多岁,帮她管帐兼应门,有时也打打杂,人很
老实,但语言木讷,行动迟缓。这么多交货领货的人,无以应付,索性在厢
房里躲了起来,此时听得招呼,方始现身。
平时收货发货,只有罗四姐跟他两个人,这天添了一个帮手,便顺利得
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毕事。“真对不起。”罗四姐说,“累你忙了半
天。”接着便关照老马,到馆子里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饭。
“你不必客气,我来认一认地方,等下再来接你。家里还有事要料理,
我索性楼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来了再来看你的卧房。”
这在罗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为卧房中难免有凌乱不宜待客之处。“既
然这么说,我也不留七姐了。”她说:“下半天七姐派车子来好了,自己就
不必劳驾了。明天晚上,我请七姐、七姐夫来吃便饭,不晓得七姐夫有没有
空。”
“等下再说好了。”
客人一走,罗四姐便从容了,吃过饭,她有午睡的习惯。一觉醒来,想
起胡雪岩晚上要来,当即唤小大姐,连老马都叫了上来,帮着拖地板、抹桌
子、擦窗户,换了干净的被褥,又把一套平时难得一用的细瓷茶具亦找了出
来,另外备了四个果盘。等预备停当,开始妆扮,好在她一向是一张清水脸,
只加意梳好一个头,便可换衣服坐等了。
等到五点钟,只听楼下人声,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来说:
“胡老爷来了。”
罗四姐没有想到是他来接,好在都已经预备好了,不妨请他上楼来坐。
于是走到楼梯口说道:“胡大先生,怎么劳你的驾?
要不要上来坐一坐。”
“好啊!”影随声现,罗四姐急忙闪到一边。江浙两省,男女之间的忌
讳很多,在楼梯上,上楼时必是男先女后,下楼正好相反,因为裙幅不能高
过男人头顶,否则便有“晦气”。罗四姐也是为此而急忙闪汗,等胡雪岩上
了楼梯,她已经亲自打着门帘在等了。
胡雪岩进了门,先四周打量一番,点点头说:“收拾得真干净,阳光也
足,是个旺地。”
“寡妇人家,又没有儿子,哪里兴旺得起来?”
胡雪岩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话,一时倒不知该持何态度?
便只好笑笑不答。
这时小大姐已倒了茶来,罗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礼,将高脚果盘中的桂
圆、荔枝、瓜子、松子糖之类,各样抓一些,放在胡雪岩面前,一个说:“不
好吃。”一个连声:“谢谢。”
“罗四姐,有点小意思。你千万要给我一个面子。”胡雪岩又说:“跟
我来的人,手里有个拜匣,请你关照小大姐拿上来。”
取来一个乌木嵌银丝的拜匣,上面一把小小的银丝,钥匙就系在搭扣上,
打开来看,里面是三扣“经折”,一个小象牙匣子。
胡雪岩先拿起两扣,一面递给罗四姐,一面交代:“一个是源利的,一
个是汪泰和的。”
源利与汪泰和是上海有名的两家大商号,一家经营洋广杂货,一家是南
北货行。罗四姐接过经折来看,户名是“阜康钱庄”,翻开第一页,上面用
木戳子印着八个字:“凭折取货,三节结帐,”意思是罗四姐不管吃的、穿
的、用的,凭折到这两家商号随便索取,三节由阜康付帐。
这已经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经折,罗四姐不由得心头一震,是一扣阜
康的定期存折,存银一万两,户名叫做“维记”。
“本来想用‘罗记’,老早有了,拆开来变‘四维记’哪晓得这个户名
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搁起,单用‘维记’。喏,(编注:“罗”字繁体
为‘ ’。)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个图章。”
罗四姐接过经折与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辞谢,亦未表示接受,只说:
“胡大先生,你真的阔了。上万银子,还说小意思。”
“我不说小意思,你怎么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争,空费精神。”罗四姐说:“好在送不
送在你,用不用在我。这三个经折,一颗图章,就放在我这里好了。”
她做事说话,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岩认为不必再劝,便即说道:“那么,
你把东西收好了,我们一起走。”
“怎么走法?”
“你下去就晓得了。”
胡雪岩是坐轿子来的,替罗四姐也备了一乘很华丽的轿子,他想得很周
到,另外还加了一顶小轿,是供她的女仆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岩还带了三个跟班,簇新的蓝布夹袍,上套玄色软缎坎肩,脚下薄
底快靴。由于要骑马的缘故,夹袍下摆都掖在腰带中,一个个精神轩昂,礼
节周到。罗四姐也很好面子,心里不由得在想:出门能带着这样子的“底下
子”,主人家自然很显得威风了。
正要上轿时,罗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还得回进去一次。原来她是想到
应该备礼送古家,礼物现成,就是绣货。送七姑奶奶的是两床被面、一对枕
头、一堂椅被、两条裙子,这已经很贵重了,但还不如送古应春的一条直幅,
是照宋徽宗画的孔雀,照样绣下来的,是真正的“顾绣”。
到得古家,展现礼物,七姑奶奶非常高兴,“你这份礼很重,不过我也
不客气了。”她说:“第一,我们的日了还长,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第二,
我是真正喜欢。”当时便先将绣花椅披,陈设起来,粉红软缎,上绣牡丹,
显得十分富丽。
“七姐,”罗四姐说:“你比一比这两条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绣的。”
一条是红裙,上绣百蝶,色采繁艳,令人眩目,“好倒是好,不过我穿
了,就变成‘丑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说,“这条裙子,要二十左右的
新娘子,回门的时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来,将来给我女儿。”
“啊!”胡雪岩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应春,你要请我
吃红蛋了?”
原来古应春夫妇,只有一个儿子,七姑奶奶却一直在说,要想生个女儿。
胡雪岩看她腰身很粗,此刻再听她说这话,猜想是有喜了。
古应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认了。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七姐,
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四个月。”
“四个月了!唷、唷,你赶快给我坐下来,动了胎气,不得了。”
“不要紧的。洋大夫说,平时是要常常走动走动,生起来才顺利。”
“唷!七姐,你倒真开通,有喜的事,也要请教洋大夫。”罗四姐因为
七姑奶奶爽朗过人,而且也没有外人,便开玩笑地问:“莫非你的肚皮都让
洋大夫摸过了。”
“是啊!不摸怎么晓得胎位正不正?”
原是说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罗四姐挢舌不下,而七姑奶奶却显得毫
不在乎。
“这没有啥好稀奇的,也没有啥好难为情的。”
“叫我,死都办不到。”罗四姐不断摇头。
“罗四姐!”古应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当,她是故意逗你。洋大夫
倒是洋大夫,不过是个女的。”
“我说呢!”罗四姐舒了口气,“洋人那只长满黑毛,好比熊掌样的手,
模到你肚皮上,你会不怕?”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条裙子料子看,月白软缎,下绣一圈波浪,
上面还有两只不知名的鸟。花样很新,但也很大方。
“这条裙子我喜欢的,明天就来做。”七姑奶奶兴致勃勃地说:“穿在
身上,裙幅一动,真象潮水一样。罗四姐,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也是我的一个主顾,张家的二少奶奶,一肚子的墨水,她跟我很投缘,
去了总有半天好谈。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来一句古话,叫做‘裙拖六幅湘
江水’,我心里一动,回来就配了这么一个花样。月白缎子不耐脏,七姐,
我再给你绣一条,替换了穿。”
“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数也不多。”
这时古应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顾绣”,开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
变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观玩不尽,胡雪岩便说:“何不配个框子,把
它挂起来?”
“说得是。”古应春立刻叫直听差来吩咐:“配个红木框子,另外到洋
行里配一面玻璃。最好今天就能配好。”
“接着又看被面、看枕头,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说是“倒象看嫁妆”。
惹得婢仆们都笑了。
“饿了!”胡雪岩问:“七姐,快开饭了吧?”
“都预备好了,马上就开。”
席面仍旧象前一天一样。菜是古应春特为找了个广东厨子来做的,既好
又别致,罗四姐不但大快朵颐,而且大开眼界,有道菜是两条鱼,一条红烧、
一条清蒸,摆在一个双鱼形的瓷盘中,盘子也很特别,一边白,一边黄,这
就不仅罗四姐,连胡雪岩都是见所未见。
“这叫‘金银鱼’,”古应春说,“进贡的。”
胡雪岩大为诧异,“哪个进贡?”他问,“鱼做好了,送到宫里,不坏
也不好吃了。”
“自然是到宫里,现做现吃。”古应春说,“问到是什么人进贡,小爷
叔只怕猜不到,是山东曲阜衍圣公进贡的。”
“啊!”胡雪岩想起来了,“我听说衍圣公府上,请第一等的贵客,菜
叫‘府菜’,莫非就是这种菜?”
“一点不错。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样,菜好不奇稀,奇的是每样菜都
用特制的盘碗来盛。餐具也分好几种,有金、有银、有锡、有瓷,少一样,
整桌台面都没用了,所以衍圣公府上请贵客,专有个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
具。”
“那么进贡呢?当然是用金台面?”
“这是一定的。”古应春又说:“宫里有喜庆大典,象同治皇帝大婚,
慈禧太后四十岁整生日,衍圣公都要进京去道喜、厨子、餐具、珍贵的材料
都带了去。须先请旨,预备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时候做好送进宫,有的菜是
到宫里现做,这要先跟总管太监去商量,当然也要送门包。好在衍圣公府上
产业多,不在乎。”
胡雪岩听了大为向往,“应春,”他问:“你今天这个厨子,是衍圣公
府出身?”
“不是,他是广东人,不过,他的爷爷倒是衍圣公府出身。这里面有段
曲折,谈起来蛮有趣的。”说着,他徐徐举杯,没有下文。
“喔,”七姑奶奶性急,“有趣就快说,不要卖关子!”
“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有点记不太清楚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慢慢想。”罗四姐挟了块鱼敬他,“讲故事要有头才好听。”
“好!先说开头,乾隆未年..”
乾隆来年,毕秋帆当山东巡抚。阮元少年得意,翰林当了没有几年,遇
到“翰詹大考”,题目是乾隆亲自出的,“试帖诗”的诗题是“眼镜”。这
个题目很难,因为眼镜是明朝未年方由西洋传入中土,所以古人诗文中,没
有这个典故,而且限韵“他”字,是个险韵,难上加难,应考的无不愁眉苦
脸。
考试结果,阮元原为一等第二名,乾隆拔置为第一,说他的赋做得好,
其实是诗做得好,内中有一联:“四目何此,重瞳不用他”,为乾隆激赏,
原来乾隆得天独厚,过了八十岁还是耳聪目明,不戴眼镜,平时常向臣下自
诩。因此,阮元用舜的典故“四目”、“重瞳”来恭维他,意思是说他看人
看事,非常清楚,根本用不着借助于眼镜。
大考第一,向来是“连升三级”,阮元一下子由编修升为詹事府少詹,
不久就放了山东学政,年纪不到三十,继弦未娶。毕秋帆便向阮元迎养在山
东的“阮老太爷”说:“小女可配衍圣公,请老伯做媒,衍圣公的胞姐可配
令郎,我做媒。”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婚。
衍圣公府上的饮撰,是非常讲究的,因为孔子“食不厌精”,原有传统。
因此,随孔小姐陪嫁过来的,有四名厨子,其中有一个姓何,他的孙子,就
是古应春这天邀来的何厨。
“那么,怎么会是广东人呢?”胡雪岩问。
“阮元后来当两广总督,有名的肥缺,经常宴客,菜虽不如府菜,但已
经远非市面上所及。不过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满汉全席’。
总督衙门的厨子,常常为人借了去做菜,这何厨的爷爷,因此落籍,成为广
东人。”
正谈到这里,鱼翅上桌,只见何厨头戴红缨帽,列席前来请安。这是上
头菜的规矩,主客照例要犒赏,胡雪岩出手豪阔,随手拈了张银票,便是一
百两银子。
“这盘鱼翅,四个人怎么吃得下?”
罗四姐说,“我真有点替七姐心痛。”
鱼翅是用二尺五口径的大银盘盛上来的,十二个人的分量,四个人享用,
的确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个计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她说:“留
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还是多了些,胡雪岩吃了两小碗,摩腹说道:“我真饱了。”
接着又问:“这何厨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最近才从广州来。”古应春答说:“自己想开馆子,还没有谈拢。”
“怎么叫还没有谈拢?”
“有人出本钱,要谈条件。”
“你倒问问他,肯不肯到我这里来。”胡雪岩说,“我现在就少个好厨
子。”
“好的。等我来问他。”
吃完饭围坐闲谈,钟打九点,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罗四姐回家。在城
开不夜的上海,这时还早得很,选歌征色、纸醉金迷的几处地方,如昼锦里
等等“市面”还只刚刚开始。不过,胡雪岩与罗四姐心里都明白,这是七姑
奶奶故意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所以都未提出异议。
临上轿时,七姑奶奶关照轿夫,将一具两展的大食盒,纳入轿箱,交代
罗四姐说:“我们家人请人吃夜饭有规矩的,接下来要请吃消夜。今天我请
你们小爷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请。食盒里一瓷坛的鱼翅,是先分出来的,
不是吃剩的东西。”
“谢谢,谢谢,”罗四姐说:“算你请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随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个是主,”哪个是客,你们自己去商
量。”
于是罗四姐开发了佣人的赏钱,与胡雪岩原轿归去。
到家要忙着做主人,胡雪岩将她拦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岂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
安。依我说,你叫人泡壶好茶,我们谈谈天最好。”
“那么,请到楼上去坐。”
楼上明灯灿然,春风胎荡,四目相视,自然逗发了情思。罗四姐忽然觉
得胸前有透不过气的感觉,忽忙挺起胸来,微仰着脸,连连吸气,才好过些。
“你今年几岁?”她问。
“四十出头了。”
“看起来象四十不到。”罗四姐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我那番心思,
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胡雪岩说:“我只当我们没有缘分,哪晓得现在会遇
见,看起来缘分还在。”
“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人老珠黄不值钱’。”
“这一点都不对,照我看,你比从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从前又青
又硬,现在又红又软。”胡雪岩咽了口唾沫,“吃起来之甜,想都想得到的。”
罗四姐瞟了他一眼,笑着骂了句:“馋相!”
“罗四姐,”胡雪岩问道:“你记不记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会饯去,
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罗四姐当然记得,在与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忆过。那天,是七月三
十日地藏王菩萨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灯,留她一个人看
家,胡雪岩忽然闯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会饯。”胡雪岩说:“今天月底,不送来迟一天就算出月了,
信用要紧。你们家人呢?”
“都看荷花灯去了。”罗四姐又说:“其实,你倒还是明天送来的好。
因为我这笔钱转手要还人家的,左手来,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
来,过一夜,大钱不会生小钱,说不定晚上来了贼,那一来你的好意反倒害
人。”
“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要凑齐了,吃过中饭就
送来。”胡雪岩想了一下说:“这样子好了,钱我带回去,省得害你担心。
这笔钱你要送给哪个,告诉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
“这样太好了。”罗四姐绽开樱唇,高兴地笑着,“你替我赔脚步,我
不晓得拿啥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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